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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二回美仙戏舞迷人眼鬼差大闹胭脂差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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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诗曰:

    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接下去要说的这位,与这诗再贴切不过了。

    今年冬季来得早,十月十九这天就开始了,雪断断续续下了俩月,周边山峦上冻雪化水后又积起皑皑一层。盐都的人没少见雪,可也被这场下了整整一周的暴雪感到稀奇。人们一边以“瑞雪兆丰年”宽慰彼此,一边又担心供暖价格水涨船高,兜里那几枚铜板怕是难过这个冬。新皇驾崩,其子闵甯(minning)是年二十七,于腊月三十登基,改年号为“焘珖”。这天,盐都上空竟意外放晴。进城的人赶早排起队伍,挑担小贩,骆驼,驴,骡子,民轿,平板推车,三轮车,马车,骡车,胶皮洋车,自行车,国人,洋人,机器人,长长队伍从左安门直直一溜排到方庄桥。

    蒸汽运动这三十五年间,青国国运大好,摇身一变成为世界顶尖强国,当朝文人称之为“率先跨进齿轮严丝合缝之工业时代”。

    其实,所谓圈地与蒸汽运动,是从边陲的一个名为英葛兰的小国掀起来的,被青国的皇帝学了去,倒将这位“蒸汽运动”的发起者远远甩在屁股后头。现在的青国是由巨大烟囱,漫天黑烟和昼夜不息的锅炉组成,当真称得上富得流油,流的机油。朝廷国库充盈,当官之人,钱多得用不完,连守城小兵的装备也鸟枪换炮。军用飞艇在低空徘徊,趾高气昂地检查进城人员是否暗藏猫腻。

    在灵活轻便的军用飞艇之上,是几百只造型各异,遮天蔽日,低速笨拙的庞然大物。这些飞艇进城无需排队,给城垛边的守卫一纸所谓文牒就能畅通无阻挺进城内。只因这些民用飞艇是五年前才出的时兴玩意儿,造价昂贵,体积巨大,基本都是皇亲国戚,官宦富商和大商行大公司才用得起养得起的玩具。若是货艇,随便一艘艇体大小都赛过大运河上吃水五百吨的船,更别说其上的气囊。这才是北冥独有不知其几千里也的巨鲲,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不禁令人感叹:目睹这壮观场面直教人死也无憾。

    能买得起飞艇的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守卫稍慢几分,耳边就有人放狠话“今儿个可是除夕,慢吞吞的,要是误了时辰你惹得起吗”。因此只要文牒上印的是人就能懂的汉字,守卫就直接敲个萝卜章,将人放进城里。

    过了三刻钟,进城的飞艇数量依旧不减,在这群外表豪华的庞然大物之中,混进一只无比简陋的热气球。守卫也不抬头,只记得眼前隐约飘过“一条龙”仨字就戳章放过。一只苍白大手唰地将文牒从中抽走,不留给人一丝反悔机会,只留下一股煤炉燃烧的烟呛气。守卫被呛得涕泪直流,咳嗽抬头,模糊见到某块帆布面上粗印五个刚劲非凡的大字:丧葬一条龙。

    这只苍白大手的主人看也不看,顺手将文牒丢进炉子,反将一块木炭塞进内兜。高空强风吹起她前额头发,露出一张眼球浑浊,脸颊凹陷,面无血色的死人脸,雌雄难辨,模样实算不上好看,若不是她嘴上的水烟袋一明一暗,旁人一定以为她是哪块地里刚刨出来的死尸。

    “八八三!”一只乌鸦叫她。

    “干什么?”她还是一副慵懒神态。

    “八八三!”乌鸦声音粗劣嘶哑,极不讨喜,叫得人内心焦躁,难怪这种鸟背负上人人喊打的骂名。

    “干什么?”死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神色,一张嘴,一条三尺长舌从嘴中掉出来。

    乌鸦飞上她肩头,叼住她舌尖往后拉。小小乌鸦力气不小,八八三一张死人脸被扯得龇牙咧嘴,直至余光瞥到炉子上升腾翻滚的黄纸才反应过来。她使烟枪把剩下半本文牒从火中挪出,随手抄起炉上煨的铜壶,滚烫开水浇在余焰之上。

    封面被火舌燎得黢黑,但还能依稀辨认“文牒”俩字儿。“还好还好。”她拍拍胸脯,翻至扉页,内里掉出一团湿透余烬,无法抢救。

    乌鸦急得原地跳脚,对着八八三破口大骂:“你又不抽烟,学人家装模作样摆什么架子!昏头了?这下可好,文牒没了,咋办?咋办!”

    “我看坐飞艇的都抽烟,学一下怎么了。再说,不就是文牒坏了,多大事,总归是进城了。”

    “万一碰上官兵盘查,我们拿不出……”

    “多大事多大事嘛,不就是张破纸,我们合法经营,有什么可怕的?你可是大帅,鸟嘴大帅,别这样大喊大叫的,有辱身份。莫慌,莫慌,也不是头一次来了,一会儿找人补上便是。”八八三将烂本甩在地上,把舌头塞回嘴里,一边吩咐人做事,“羡君,把东西收拾了。”

    她像个没事人凭栏倚靠,两千多栋高楼深埋于白雪之中,高空俯瞰,具成丹崖怪石,削壁奇峰,再高些,与无字墓碑也并无二致。想来昨夜大雪不小,八八三不住感叹:“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我饿了,还有馒头吗?”

    只是等了半晌也未见有人应答,于是她又喊了句:“羡君!”还无人应,她心觉奇怪,睡得再死也不可能错过这样大的动静。眼神瞥到吊篮一角,不过一丈远的地方有一堆铜制罐子,边上横躺一架铜铸人偶,相貌身高都是依照五六岁孩童仿制的,只是炉心黯淡,上面还结一层薄霜,火已经灭了有好一会儿了。

    “哦豁!鸟嘴,人又跑了。”八八三说道,没注意长舌又垂至铜器之上,仿佛坠入冰天雪窑,舌头也因此遭殃,冻在铜器上拔不下来。

    “鸟zei鸟zei,快,拿水!”

    鸟嘴身小力大,抓过铜壶,直冲她飞来。八八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慌乱之色,没等作声,百沸滚汤在其粉红舌头上已淋了个遍。

    青国人对过年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执念。除夕这天,年味最浓。有钱人家在三十层楼的顶层庭院上敲锣击鼓,吹笙拍板。六岁顽童大清早就放起鞭炮庆贺,一根长长竹竿从十五层伸出,末端挂着几串红皮鞭炮,炸得十四楼到九楼个个骂娘。八楼的家仆早早就把红灯笼点了,七楼的妇女一早就开始连轴转,这边杀鱼那头剁肉。六楼到三楼都属一品居,小二擦亮金字招牌,掌柜或端送糕果,或引人上座,穿梭于大厅和前廊。人人见面鞠躬作揖,张口闭口恭喜发财,讨个彩头。唯独二层一层的医馆冷冷清清,连同对面百年老字号药铺一起,挂上告示早早歇业。

    也是,在医馆过年,一年到头都晦气。谁都不愿在年关和病痛死丧沾上关系。

    丧葬一条龙这架热气球如只过街老鼠,从谁窗前经过,谁家就要连吐三下唾沫,连垂死之人都从病中惊坐起,大骂“滚蛋滚蛋”。这条晦气之龙似有目标,直奔胭脂楼去。胭脂楼,顾名思义,这幢六十八层的独栋大厦,由上至下,全是有名的倡条冶叶同戏馆班子在此搭台做生意。香车往来络绎不绝,呼酒唤客彻夜震耳,进出均为貂裘豪客,上下皆是灯火通明。可不是世风日下,这满满六十八层的风情万种彰显出青国独有的文化底蕴。

    莳花馆大门左右两排大红灯笼,篱边微吐七十二朵紫粉水仙花。太阳刚从云后出来就被漫山遍野的飞行物瓜分,到了莳花馆门口已不剩多少温度。丧葬一条龙悬停在二十层平台前,头顶垂着一溜长短不一的冰冻箸。鸟嘴蹲在八八三肩头,听她好话歹话说尽了,**就是不松口。

    “……知宾师傅,我们这真没有您说的那号人。还有,不是我心眼小,您这家伙什真得挪挪地儿。今儿是大年三十儿,您这东西往门口一停,还有谁敢来喝酒吃饭。知宾师傅,您就别为难小的了,没有什么通融不通融……哎,该说的都跟您说了,谁来了也是一样,没办法的事儿,您呐,另寻他处去吧,对不住了。快走吧,快走吧。”

    **寸步不让,八八三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她也懒得再费口舌,摆手示意“算了算了,转头就要去解缆绳。

    鸟嘴不同意,跳到缆绳上不让解开。

    **就在身后站着,被人看到自己和乌鸦讲话,指不定更被当作神经,八八三压低声音:“这是最后一家馆子了,掌柜的都说没有,那就换个其他地方找嘛!”

    “她说没有就真没有了?你倒是通情达理,好讲话得很。”鸟嘴在她肩头低声快语,“羡君会去啥地方,你还不清楚吗?”

    “那由她去好了,我们也困了她三年,今日除夕,就当给她放个假。”

    “可羡君是个精怪!她要是狂性大发,害人了咋办?”

    “笑死人,她的能耐你也清楚,也就剩点附身的本领。唉,跟你说了,让她玩一夜,明日我们再来寻。”

    “等下,看你眼神躲闪,其中定有怪!噢!你不是为她着想,是给自己打算盘啊!你想偷懒!”

    八八三强忍口中疼痛,卷着烫熟起泡的舌头与鸟嘴辩驳:“没错。大帅,今日是除夕!我给你白打五年工,你给她放天假,也给我放天假罢。”

    “不行!八八三,我们可是灵官!使命在身,责任重大!”

    “个屁。”八八三接过他的话茬道,“鬼差就鬼差,还灵官呢,别给自己贴金了。念你曾经的头衔比我高那么一丁点,我敬你,但可别蹬鼻子上脸。大战已过五年,现在下面连个屁消息都没有,地府有没有还两说呢。别拿你的破官威压我。”

    “嘿!你要唠这个,那我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想当初,若不是因你动了私心违规救人,不敢交差,我也不会化作鸟形上来劝你。我们俩被困人间,敢说没有你一半责任?”

    “要说负责,那也轮不到我。新皇那个狗皇帝才该负责。他要不下令坑杀那三万人,我会出手吗?他要不使那邪术,我们法力会消失吗?天地通道会尽毁吗?地府会失联吗?”

    “所以啊!地府失联既成事实,可偌大人间,一切生老病死不能失序。还有各种山精野怪,难保有妖物趁此为非作歹。这不又回到原点,现在羡君跑了,肯定附在人身上,这事儿我们不管,谁管?”

    咿呀女声吟唱一首俗曲,三个模样俏娇少女端坐于前厅两米高的铜铸台上,一位手抱丝竹,一位拉着胡琴,还有一位上面两只玉手抚琴拨弦,下面又生出一双铜制小手敲奏西洋马林巴。三人八手,宾客见怪不怪。乐声渐弱,似至尾声,忽有异香勾勒出一只伶仃身影,曼妙女人从青竹翠帏之后款款而来,婀娜身姿于众人眼眸中流连。长袖玉臂,青丝墨瞳,面中一块紫罗绣纱不减眉眼风情,素净白衫难掩绝代身材,原是莳花馆这月的新晋头牌紫萝姑娘。只是她的名字排在演单压轴,怎么这时就上场?三位乐|女支|面面相觑,再望望**,后者正端一酒壶来回侍奉酒桌之间,对眼前事一概不知。三人不敢自作主张,猜测是又有改动,于是指尖不停,又奏一曲。舞姬足踏乐音翩翩起舞,若雪若风,若仙若灵。

    丝竹和鸣,玉袖生风。一曲勾人魂,一舞醉倾城。往来商客在这一曲靡靡之音中看得醉了,杯中酒空了又续,盘中菜无了再添,积攒一年的囊中铜板一分一厘尽数掏给酒女小二做赏钱。

    曲中人弹得正兴,舞中人跳得痴迷,腰带渐宽,衣袂长衫如游云缥缈,浓情蜜波似荡荡游水,两点红唇于雪色银袍下含羞显露,潋滟春光绽放漫舞,场面胜过孔雀开屏。

    紫萝本就生得清雅绝俗,脾气更是冷淡高傲难以捉摸。连那谁王爷,那谁富商,那谁京城第一文豪都搞不定,今日竟当众跳这样一支浪荡舞蹈。怕是磕坏了神药或偷喝了假酒。所有人看得呆了,这是不掏钱就能看的节目吗?

    一曲散了,面纱早不见踪影,紫萝那双含波带笑眼在一众酒客中处处留情,那厢膀大腰圆的有钱老板不足挂齿,这壁品貌非凡的翩翩公子才是上上人选,她淫性正浓,嫣然一笑,姗姗走去。眼前忽跳出一皂衣小吏,中断小姐好兴致。照理二人当是素不相识,可紫萝却面如土色,敛衽藏肉,掉头就走,那皂衣小吏嘿嘿一笑,背上驮一半百重黄制物件,只轻轻一跃再拦她去路,口中掉出三尺长舌,大喝一声:“呔!妖怪!”

    紫萝惊惧万状,尖声大叫:“鬼啊!”撞翻两个端盘伙计,紧接着夺路而逃。“哪里跑!”小吏身上驮一这半百重物,却身轻如燕,如履平地。左手兜住盘中滑落的馍馍,右手救起一壶青瓶美酒,一通胡吃海塞,嘴里念念有词:“浪费粮食,罪过罪过。”脚上却不落分毫,上蹿下跳,紧随其后。**闻声看来,以为又是哪位食客喝多了酒耍起疯来,谁曾想见到一打指使的追着自家头牌,定睛一看,随即认出这正是早些时间硬要在此泊船的白事知宾。今日除夕生意大好,怎能由得此人大闹莳花馆,**来不及细想各中缘由,只怕坏了好事,也提裙追了上去。

    眼前是一溜彩衣绣服的待演歌女,紫萝看似腰轻翅薄,风吹就倒,实则力大无穷。她以歌姬作为人肉屏障,一个一个朝身后扔去。小吏并不躲闪,照单全收,伸出臂膀接住几人。碰撞间难免贴胸交股,小姐惊得个个花容失色,大呼“啊!”“哦!”“咿!”“唔!”“吁!”五人五声各不相同,倒也对应宫商角徵羽五音,成曲成调。

    “救命,救命!”紫萝张皇失措。

    “站住,站住!”小吏大声喝止。

    “来人,来人!”**呼来杂役。

    前言说胭脂楼六十八层高,并不只是莳花馆一馆独占,而是上上下下三十七家风流小馆合资共有的大本营。前廊后厅,均有台阶或是升降机连通附近楼层。紫萝前面带队,慌不择路,拾级跑上连通上家后厨的通道。八八三也要追去,跟前却跳出三五大汉搭成人墙,她当即掉头,却发现身后也有追兵。这下好,来路去路全被堵得死。**气喘吁吁,也顾不得人前端庄形象,赖话断不成句:“踏马的……听不懂人话?叫你……叫你快滚,还死皮赖脸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上,给我上!”

    小吏有苦难言,有口难辩,眼见紫萝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她口中喃喃:“山重水复疑无路,细寻东南西北中。”众人见她生得可怖,行为神叨古怪,恐惹上什么诅咒恶言,都战兢兢迟迟不上前。八八三得空将内室装潢看遍,莳花馆赚到不少钱,百鸟紫霓墩,千花碧玉盆,银边瑞霭屏,金丝琉璃窗。她心生一计,举起这百鸟紫霓墩砸向那金丝琉璃窗。哗啦巨响如惊雷炸裂,所有人均为之一震。

    黄风滚滚,碎玉潇潇,八八三脚踏窗柩,乘风大喊:“平平仄仄平平仄,柳暗花明又一村!”

    毕竟八八三怎地脱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