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无痕》 章节目录 第一章青年之血 1940年的秋天好像特别短暂。 淅淅沥沥落了几场雨之后,华北平原仿佛一夜之间就褪去了颜色,变得单调而又了无生趣。连日阴湿不晴的九月下旬,已是寒冷如冬。 山西省晋阳市,地处华北中部。就在不久之前,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血雨腥风。 军统晋阳组,由于叛徒魏建成的变节,小组成员悉数被捕,紧接着就是整个山西站,几乎全军覆没,一百二十余人入狱,半数以上被日本宪兵队处死。军统在山西的势力遭受了史无前例的毁灭性打击,整个情报系统全部瘫痪中断。重庆方面闻讯后,极为震惊,委员长盛怒之下,对军统局局长戴笠大加申饬,严令其务必限期诛杀叛徒,惩处汉奸。 军统总部为此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地寻找着复仇的机会。 机会,终于在三个月之后来临了。 重阳节这天,晋阳市北郊精卫湖畔,傍晚时分阴雨绵绵,气温已接近零度,寒意浸骨。强劲的西北风穿出芦苇荡,在无遮无拦,冰冷空旷的湖面上呼啸而过,往返肆虐。 锦昌泰酒楼依湖而建,此刻灯火通明,大门口亮如白昼,近百名身穿棕黄色大衣的日本士兵,间隔三米左右,分两排迎风而立,刺刀和钢盔在灯光下泛着点点寒光。几个佩戴袖章的宪兵,牵着体型硕大的军犬,来回走动。酒楼的后门外就是精卫湖,湖面游弋着两艘炮艇,艇首探照灯发出的惨白光柱,时时划过漆黑的湖面,投射在酒楼外墙和屋顶上。 今夜的锦昌泰,已是戒备森严,泼水不进。 日本宪兵队筹办的这场庆功宴虽然姗姗来迟,却是声势浩大,极其隆重。 沈穿石一身服务生打扮,站在大厅的过道旁,态度谦逊地和忙碌进出的人们打着招呼,笑容可掬。 他身边的同伴略显紧张,面色有些苍白,似乎在尽量控制着轻微颤抖的身体。 沈穿石靠了过去,悄悄握了一下同伴冰凉的手,对方立时投过来一个感激和充满信任的眼神,年青的眸子干净而又决绝。 军统虽然在情报方面的能力不尽人意,但是对于锄奸暗杀,确实从来不缺少视死如归的热血志士。 沈穿石和他的几个同伴,今晚就要在这里,完成一次悲壮的,注定不能全身而退的决死刺杀。 此刻富丽堂皇的宴会现场,热闹非凡,人声鼎沸。中央大厅舞台上的京剧表演高潮不断,喝彩声此起彼伏。宾客们的半隔断式卡座就设在大厅四周,围绕着舞台,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 居中的餐桌上,宪兵队长坂田次郎坐在首席位置,左右是他的几个日本同僚。然后依次是伪政府,绥靖军和警察厅的各色头面人物,军统叛徒魏建成也赫然在列,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坂田次郎自诩有两大爱好,一是中国的京剧,二就是锦昌泰酒楼的招牌菜“开**鱼”,这道菜必须在餐桌上现场操作,要以极其娴熟的动作,立杀现炸,讲求的是“身熟头生”,虽然鱼的身体已经被油炸得骨肉分离,但却仍能开口呼吸,如同食用活鱼,因其视觉残忍,一般人是敬而远之,坂田次郎却对此情有独钟,自然也是今天压轴出场的一道硬菜。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觥筹交错间,坂田已有了几分醉意,伸手松开军装领子的风纪扣,面色潮红,精神极佳。他的情绪,显然直接影响着宴会的进度,酒楼大堂经理对此拿捏的极有分寸,恰到好处,立即示意舞台换上了坂田喜欢的剧目“定军山”。 高亢的唱腔和震撼的鼓乐,再一次把宴会拉上了一个高潮。 身着雪白服装的后厨师傅,也随即隆重出场。 主厨带着两个副手,先在餐桌前架起盛满通红木炭的铁制底座,放上铜锅,注入足量金黄色的菜籽油。同时,两条大鲤鱼,也已经开膛破肚,去鳞完毕,因为速度极快,所以鱼尾和头部还在不停抽动。 大厅里鼓乐震动着耳膜,所有人把目光都聚焦在了坂田面前的这张餐桌。 没有人注意到,沈穿石和他的四个同伴,分别从不同位置,不露声色地靠近了过来。 就在鱼刚入锅,嗞啦炸开的一刹那,刺杀行动也在这一刻,同时爆发。 两个年青的服务生,突然甩掉手中的托盘,一个端起桌上的油锅,猛然泼向坂田次郎,另一个抄起地上的油桶,从伪市长的头上浇了下去,胸前挂着照相机的记者,随即扔出了手中点燃的打火机。沈穿石一把抢过厨师手中的尖刀,直扑叛徒魏建成。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如其来,只是眨眼之间。 大量的菜油遇火即燃,现场的人们惊呼声刚喊出口,坂田次郎和其他几个人就被烈焰包裹着,成了熊熊燃烧,扭曲翻滚的火球,叛徒魏建成的脖子和前胸被利刃连续刺中,他瞪着惊恐失神的眼睛,看着自己动脉喷射出的血液,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众人尖叫着乱成一团时,酒楼突然停电,除了坂田次郎那几个惨叫滚动的火球,大厅陷入一片黑暗,踩踏声,哭喊声,桌椅板凳掀翻在地声交织在一起,引起极大恐惧,恐惧又激变起更大的混乱。 惊慌失措的人群,蜂拥着朝大门口跑去,立即又被持枪荷弹的士兵和狂吠不止的军犬逼停,潮水般退回大厅,在十几束电筒光柱的晃动照射下,全部抱着头,蹲了下来。 沈穿石和他的同伴们,趁着刚才的混乱,已跑到后厨,砸开窗户跳了出去。 窗外十几米就是精卫湖,湖面游弋警戒的两艘炮艇即刻就发现了他们,在探照灯的追逐下,激射过来的机枪子弹,瞬间就扫倒了三个人影。 沈穿石和另一个同伴,借着堤坝上浓密树木的遮掩,猛跑了几百米,便一头扎进了湖边的林子里,这片树林从城外的青龙岭一直绵延下来,只要进了山,就有了一线生机。 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俩拼尽了全力,可是没跑多远,沈穿石的大腿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刚才太过紧张,没有觉察到自己中枪。再回头一看同伴,只见他脸色惨白,弯着腰,腹部渗出大片血迹。 身后已隐约传来摩托的轰鸣和狼狗的吼叫声。 危机已逼近到了眼前,容不得多想,沈穿石拉起同伴,紧跑了几步,便纵身跳进了精卫湖延伸至树林间的一条河道里。 河并不宽,十几米的样子,两边丛生着枯黄杂乱的芦苇,他们背靠着水中的河岸,在一堆茂密的芦苇丛中,只露出鼻孔以上部位,潜下身子。 不大功夫,追兵已至,大部队朝着山里继续追去,一小队则沿着河岸搜索过来,胡乱朝着河面开枪射击。 沈穿石和他同伴,嘴里噙着折断了的空心芦苇杆,把头部也没入水中,互相紧紧依靠着,支撑着。 河水冰冷刺骨,受伤的身体还在往外渗着血液。幸亏此时雨越下越大,黑夜和雨水掩盖了殷红,要不然一定会被发现,或是被狼狗嗅到血腥。 就这样不知浸泡了多久,沈穿石感觉都快要失去知觉了,疼痛和寒冷已经达到了身体承受的极限。恍惚间,他感觉到了同伴身体渐渐在松弛,紧握着的手也慢慢放开了。 借着水面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在水里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同伴近在眼前的面孔,却什么也看不到,他伸手摸了一下,触碰到一张没有任何反应,冰冷的脸。 他意识到,战友已经死了。 就这样近在咫尺,呼吸之间死在自己怀里。 他心里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恸。在这深夜寒冷的水面下,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紧紧压迫着,包围着。 当沈穿石试探着从水里抬起头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岸上除了雨声,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 他让人悲恸,缓缓松开了牺牲战友的身体,在黑暗中默然敬了个军礼。然后,继续顺着河道摸索前行,大约走了半个钟左右,当他浑身精湿地爬上了岸,刚要站起来时,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 章节目录 第二章劫后余生 沈穿石醒过来时,已是三天后的一个早上。 窗外晨光初照,屋内温暖寂静。 他试图挪了挪身子,立刻就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过九死一生。 环顾四周,是个仅有几平米的木质小屋,屋架低矮,成年人在室内无法直立,只能屈膝而行。 几只早起觅食的灰麻雀落在了窗沿,同他隔窗对视,相顾哑然。他努力想坐起来,终究没有成功,麻雀呼啦飞走,他又颓然倒在床上。 想到从重庆一起过来的几个战友,之前共处时的情景便极其自然生动出现在眼前,犹如昨日,不禁咽喉梗塞,泪水横溢入耳,浸湿枕席。 沈穿石老家在河南信阳的大别山区,他排行老九,上面有八个姐姐。那个年代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家里没有男孩,会被视为大不孝的事情。他老爸耗尽半生都在为此事埋头苦干,坚信勤能补倔,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终于在年近五十的时候得偿所愿,老来得子,欣喜之余给他起个“九女”的小名,当女孩来养,可以想象,溺爱之切。 沈家在当地虽不是富甲一方的豪门望族,但也算得上家境殷实,有良田百亩,油坊染坊等好几处。祖上三代最大的特点就是吝啬,积攒下这份家业靠得就是节省,随地大小便是绝对不允许的,必须拉在自家地里,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祖训。 虽是地主,倒也不失良善,除了小气,与乡邻也能和睦相处。 沈穿石这根独苗,自打一落地,他爹就发誓,沈家必须出个做官的子孙,山沟里的草鸡再威风,也终究是鸡类,自己的儿子不能与鸡鸭为伍,要光宗耀祖,出将入相。 他五岁入了私塾,读书识字,第一次拿笔竟然用的是左手,他老爹才发现,自己儿子天生是个左撇子。 村口有个年轻时走江湖卖艺的练家子,上岁数后患了白内障,眼睛不好使了,便落魄回村。民国时期,乡间还存有尚武之风,老头平时四邻八村收些小孩传授武艺,骗点粮食钱物混日子,沈穿石便是他的门下弟子之一。 白内障师父虽已老朽,却不失江湖大侠风范,瞎眼持杖,每晚黄昏就在村口拉开架势,操练弟子。沈穿石小小年纪,大冬天里光着膀子耍二截棍,打得自己满头疙瘩,胸口肿起,常被围观者误以为女孩,即使如此,仍苦练不止,以至于成年后胸肌发达之程度足以令人艳羡。 不过,他左臂力气确实远远超出同龄人,这是不争事实。白内障老头经常引以为荣,摸着他的左臂说,此子,骨相不凡,日后必有不同凡响之大做为。 念了几年私塾,就被送到县城读了初小,高小,这六年都是三姐在县城照顾他,直到远去省城上了中学,就完全独立了。至此老家对他来说,就只能留在记忆里,如同他对母亲的记忆一样,至亲至爱却又遥远模糊。 一九三七年日寇全面侵华,三八年老家河南信阳沦陷之后,他和父母的联系便完全中断,经济来源也嘎然而止。 临近毕业时,军统特训班来学校招募报国青年,他首先是问了,管不管饭,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毫不犹豫报名参军了。 军统黔阳训练班,戴笠兼职主任,副主任吴琅,总务处长王湘。训练班分七个队及一个女生队,学制一年,受训者900余人。学习科目有侦察学、交通学、射击学、爆破学、兵器学、通讯学、化装术等等,此外,还要接受暗杀、投毒、照相等技能的实战培训。 在特训班这批学员里,沈穿石算不上名列前茅,但是格斗和侦查这两个科目,却是遥遥领先其他人。于是毕业后就被分配到重庆军统总部,第三科行动组。 晋阳的锄奸行动是他参加军统的第一次实战,也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 毕竟是刚过了二十岁的青年人,要在和平时期他这个年龄,也就是个大点的孩子。 此刻的沈穿石,身处陌生环境,前途未卜,害怕难过也是在所难免的。 可能是听到了屋里有动静,门被从外面推开,进来了一个年轻女子。 这是江雁翎第一次和沈穿石见面的情景: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玻璃,斜射在一张年青,棱角分明的脸上,苍白而紧张,慌乱中已露出怯意,紧咬的嘴唇还在显示着倔犟,逞强的眼神却难掩刚刚哭过的痕迹,分明是一个受了过度惊吓的孩子。 一瞬间,江雁翎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话没出口,眼圈却红了。国破家亡,一个民族处在重大生存危机之中的同胞之情,油然而生。 见来人并无恶意,沈穿石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江雁翎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然后掖住被角,小声问了句,饿不饿?就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江雁翎端着一碗热粥又返回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个穿着长衫,一脸书卷气,读书人模样的男子。她介绍说,这是她丈夫周铭训。 在简单的交流中,沈穿石才知道,江雁翎夫妇开了间小诊所,那天黎明时分,他们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就发现他身负重伤,浑身血污倒在地上,两个穿着蓑衣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雨中,怎么喊也不回头。 沈穿石能了解到的,就这么多信息,仅此而已。 他的伤势算是比较严重的,子弹撕掉了右腿一大块肌肉,侥幸的是没有伤及骨头和动脉。 江雁翎夫妇显然极为默契,对于他的来历,一句也没有过问。是沈穿石自己坦然以实相告。他也明白,枪伤在医生面前,所有的隐瞒,都会显得多余和没必要。 其实锦昌泰酒楼的刺杀事件,早已轰动了整个晋阳城,沸沸扬扬传遍了大街小巷。此时的国人正陷入一片悲观之中,沮丧失望至极,一次小小的成功刺杀,对于长期压抑的民族情绪,复仇心理,似乎得到了极大满足,甚至又被刻意夸张,传颂得神乎其神。 外界民众在传扬着自己悲壮赴死的烈士,日本人也误以为刺客当晚就被全部击毙,于是全城的搜捕行动,也只是伪军和警察草草走了个过场。 沈穿石再次幸运地躲过了一场危机。 之后疗伤的日子,在这间小诊所顶层的阁楼里,算是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安稳的时光。 劫难常常是在人们始料不及中发生。几天之后的突然变故,对沈穿石来说是那么猝不及防,其所产生的意义,甚至影响了他的整个一生。 章节目录 第三章诊所惊变 济民诊所是个砖石结构的两层半小楼,顶层的木质阁楼占去一边,另一边则堆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盆,出了阁楼,便置身于花香四溢的平台之上。 这段相对安全的时光里,沈穿石偶尔会被江雁翎夫妻俩搀扶着,走出阁楼,坐在阳台上,看一会日出,或是欣赏一阵晚霞。朝夕相处之间,彼此渐渐熟悉起来。 在这人人自危的年月里,能被如此悉心照料,实属难能可贵。沈穿石甚至对他们夫妇萌生了一种莫名的亲情,那种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手足依赖之情。 一天午饭后,阳光充沛,沈穿石斜靠在藤椅上,看着江雁翎在侍弄那些花草。 晚秋时节正值菊花怒放,沁人心脾。耀眼的颜色,在午后阳光的直射下愈发惊艳夺目,江雁翎在花间忙碌着,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妩媚动人。 沈穿石想起了一种古时候的冷兵器――秋水雁翎刀,秀美而又坚韧。江雁翎属于那种安静的古典美,眉目间又透着一股男儿才有的俊朗。 “雁翎姐,坐下喝口水,你不累也该让那些花们歇会了”。 沈穿石喊了一声,见她没反应,于是清了清嗓子,沉声吟诵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能文能武呀,没看出来哦,沈英雄”,江雁翎一边擦手,一边笑着走了过来。 “那是,小时候就是我们乡里出了名的神童,八岁倒背百家姓,千字文,十岁就写得一笔锦绣文章”。沈穿石赶紧递过去一个小板凳。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江雁翎倒了杯茶,坐下来,仰视沈穿石,故做倾慕状。 “乡下人封建,小时候娶了童养媳,十五岁就圆了房,现在俩孩子都比炕沿高了,大的扛得动粮食袋,小的也能自个放牛了,再过几年又是揍日本鬼子的两条好汉”! 江雁翎噗嗤一声,把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瞪着眼睛惊道:“不会吧,你都有俩孩子了”! “惭愧惭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假以时日,何惧小小倭奴,当亲率吾中原子弟,投鞭于江,足以断流,沧海横渡,踏破富士山阙……”沈穿石慷慨陈词,顾盼自雄。 江雁翎便知是玩笑,说了句:贫嘴,就不再搭理,自顾喝茶赏花。 此刻的阳台上,舒适惬意,时光慵懒,他们如同亲姐弟般,随意而又亲密无间。在这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时局下,难得一时岁月静好。 这时,楼梯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铭训满头大汗,神色慌乱地跑了上来。 沈穿石和江雁翎一时有些吃惊,显然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要不然一向稳重的周铭训不会如此乱了方寸。 “赶快转移,下去,到后院的地下室去”,周铭训语气坚决。 江雁翎迟疑了一下,刚欲开口询问,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三人匆忙收拾了一下,直奔后院。 移开后院角落里的花盆,便是杂草丛生的地面,其中一块草皮种植于边缘高约两寸的木盒里,与整个草地平齐,融为一体,移开木盒,露出大小仅能一人进出的洞口,三人先后而入。 下到洞底,是一个七八平米的地下室,阴暗潮湿。 周铭训这才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低声说:“重庆那边的报纸,电台昨日开始大肆宣传晋阳刺杀事件,消息传过来,引起了日本人的怀疑,因为重庆方面宣传的是晋阳五烈士,而晋阳这边只发现了四具尸体,包括河里漂的那具浮尸,数字对不上,日本人已经开始全城搜查,城区各医院,诊所和药铺便是首当其冲”。 昏暗的地下室,一时竟陷于沉默。 “雁翎,你和沈先生就待在这里,我没下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一定要切记”,周铭训双手按着妻子肩膀说完,然后转身就走。 江雁翎一把扯住了丈夫的衣袖,忧心忡忡。 他试图甩掉,却被抓得更紧。 洞口进来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来,周铭训一袭长衫,愈发显得清瘦,虽看不清表情,声音却很沉重:服从命令。 然后转身而出,啪的一声,拉下盖子,地下室立即堕入一片黑暗。 诊所里窗明几净,桌上放着几盆波斯菊,清香淡雅。 周铭训穿上白大褂,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泡了杯茶,然后平静地坐在了办公桌前,恢复了医生的镇定和从容。 地下室里,沈穿石摸索着点燃了一根火柴,却被江雁翎一口吹灭。 “雁翎姐……?” 黑暗中看不到对方表情,也隐藏了自己的尴尬,沈穿石嗫喏着问道:“你和周大夫,不仅仅是医生吧”。 没有得到回应。 “周大夫刚才对你说,服从命令,我就明白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愿意做亡国奴的人”江雁翎终于回了一句。 “刚才火柴亮的时候,我看到角落里有个发报机天线,虽然是在地下室,平时也要收好,不能大意,” “知道了,谢谢……” 诊所到了下午,病人不是太多,问病,听诊,抓药。一如往常,波澜不惊。 大约四点半左右,一阵吵闹,大门被轰然撞开,冲进几十个人。穿黑衣服的警察不由分说就直接四散开来,翻箱倒柜。日本宪兵持枪逼住了几个病人问话。 被一个胖翻译称作伊藤太君的日本军官,缓步走到周铭训面前问道:“这里有没有来过陌生人,或是负了枪伤的人? 周铭训茫然摇头,表示没有:“小诊所,平时也就应付一下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病人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未曾有过生面孔。枪伤不仅没见过,就算是碰到了,也没有能力医治呀”。 “不说实话,撒谎,统统地会杀掉”,伊藤目光冰冷又凶狠地喊道。说完带着翻译,前屋后院亲自查看了一番。 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之处,一无所获的伊藤有些焦躁,对着胖翻译,叽里呱啦讲了一阵日语。 几个警察就推搡着周铭训往外走。他刚想要分辩,就被迎面砸了几枪托。眼镜跌落,头上立刻鲜血直流。 “到宪兵队去一趟,例行问话,你又何必紧张”,胖翻译对周铭训说了句,然后招呼人把他架上了外面停放的卡车。黄黑夹杂的队伍便乘车,跑步,扬长而去。 地下室里,沈穿石和江雁翎无法得知外面发生的这一切。 只是在黑暗里焦虑地等待着。 大约到了半夜时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心里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于是便小心翼翼从地下室出来,当他们看到混乱不堪,一片狼藉的诊室时,便知道出事了。 第二天,江雁翎依旧把沈穿石安顿在地下室里,自己则四处奔走,托人打听丈夫的下落。 日本宪兵队又岂是一般人能靠近的地方,进了宪兵队,能完整出来的,那几乎是少之又少。 周铭训进去之后,毫不例外的被各种酷刑,轮番折磨一番。实在问不出什么,也没有任何证据,人已经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就被警察又拉上卡车,扔到诊所门口了。 亡国奴的生命,在入侵者眼里,堪比蝼蚁。 当江雁翎在门外发现丈夫,把他艰难地背回家里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深情而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舍不得放过一秒,他明白,生命对他来说也就是分秒之间的事了。 周铭训忽然眼底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说不出话,便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台上的波斯菊。 江雁翎走过去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回过头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丈夫,见他费劲地点了一下头,便明白了,举起花盆摔在地上,散落的盆土里有一个折叠的信封,打开后,封面写着:沈穿石先生亲启。 “要不要叫他过来”,江雁翎把信封拿到丈夫面前,试探着小声问。 周铭训点头同意。 沈穿石被从地下室带上来,看到周铭训的一瞬间,眼泪立时就奔涌而出,大颗大颗,止也止不住。 江雁翎刚要把信封交给沈穿石,就被周铭训吃力地抬起胳膊制止了,他看着江雁翎,用只有他们夫妻之间才能明白的眼神交流,江雁翎把信封装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他们一左一右,紧紧握着周铭训的手,仿佛一松开,就再也找不回来。 周铭训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哀伤,也没有恐惧。反而很平和,一种只有自信到极致才有的平和。这种眼神让沈穿石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若干年以后,他才感同身受的体会到,此刻周铭训眼神里的平和,是信仰支撑起来的力量。 当周铭训的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后,江雁翎并没有显露出特别悲痛,一声不吭地忙碌着,给丈夫擦洗身体,刮脸,换上干净衣服。处置好一切,已经半夜时分了,然后自己静静地躺在了丈夫身边,直到天亮。 第二天,江雁翎出去了一会,随后就带了几个人回来,避开沈穿石,在房间里商议了很久。 邻居街坊陆续有人前来祭奠,说一些安慰的话。 采买丧葬用品,置办棺木等等这些忙完之后,江雁翎对沈穿石说,下面的事情,你什么话都不要讲,也不要问,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什么都听你的,现在是,以后也是,沈穿石态度诚恳,斩钉截铁。 章节目录 第四章抬棺出城 一大清早,晋阳城南门,早起的菜农,做生意的小商贩,已是络绎不绝,熙熙攘攘。但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紧张而又沉闷,今天值守军警对进出人员的盘查,尤为严厉。 这时,一列出殡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抛撒着纸钱,朝城门走了过来,白幡纸人,漆黑的棺材格外引人注目。 江雁翎披麻戴孝,手扶灵柩,低头走在队伍中间。 凄惨呜咽的哀乐,被门岗执勤的士兵断然喝止,一个班长模样的伪军走了过来,张口就骂:“他妈的,停了停了,大清早碰见埋人的,晦气”! 送葬队伍里一个中年汉子,赶紧跑出来,鞠躬递烟:“长官辛苦,您受累”。 “今天一律不放行,城里出了天大的事,赶紧掉头,回去”,伪军班长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中年汉子立即贴了上去,把整包烟和一叠钞票塞进对方手里:“长官您行个好,只当积德行善,这死人下葬,不能错了时辰,求您了,帮帮忙,给通融一下”。 伪军班长收了钱,脸色缓和了下来。 “我们把人安置好,入土为安喽,后晌回城,再给您老备一份孝敬”,中年汉子接着说。 听到还有钱收,这伪军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摇尾撒欢地跑到站岗的日军跟前,好一通连说带比划。 查验完良民证,并被逐一搜身之后,日本士兵的目光停留在了棺材上。 “打开”! “长官,这棺盖都钉上了,死者是个年轻人,再打开的话,犯了煞气可不好呀”。 日本兵虽然听不懂,但是感觉到对方有抗拒的意思,立即哗啦一声子弹就推上膛,刺刀也顶了过来。 无奈之下,几个腰系白布的男子,只好再次打开棺盖。 年轻的周铭训面容安详躺在里面,身上覆盖着一条青灰色绸布。 江雁翎此刻已是泪水潸然,浑身颤抖,围观的路人,无不唏嘘叹息。 日本兵牵着狼狗,围绕棺木转了几圈,用刺刀挑起死者遮盖之物,在棺内胡乱扎刺了几下,才悻悻离开。 送葬的队伍总算出了城,悲切高亢的唢呐声再度响起。 大约走出十几里,有一片小树林,路边树上栓了辆马车,旁边站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人。 送葬的队伍停了下来,众人一起打开棺材底板,从下面狭小的夹层里把沈穿石拉了出来。 连日以来的变故,加上蜗居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使他原本就没有痊愈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精神状况极差。任由众人把他抬到铺满麦草的马车上,至于要去哪里,他仰面盯着天空,一路麻木,听天由命。 龙背岭根据地,位于太行山腹地深处,与鹅公岭,五女峰这两个根据地形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八路军新三团的后方医院和团部就设在这里。 医院是山腰间一处废弃的寺庙,连年的战乱,和尚早都跑光了。 沈穿石被安置在后院一个独立的房间里,陈设简陋,却干净整洁。 进出的护士和医生都穿着青灰色土布军装,态度和蔼。让他惊奇的是,其中竟然有个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同样的灰布着装,朴素而又干练。问过护士才知道,是八路军总部医院的医生,国际援华委员会一支医疗小队的成员,叫艾丽萨。 晋西北的小米粥特别滋养人,偶尔还能吃到当时极为稀缺的鸡蛋,半个月不到,沈穿石身体已恢复了七八成,除了腿还有点不利索之外,已经基本是个既精神又年青的俊小伙了。 只是自打来这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江雁翎,这让他一直惴惴不安,追问护士,每次都说过几天会来。 这天吃过早饭,他拄着棍,扶墙走出房间,院子里十几个轻伤员,在女护士的指挥下唱歌,歌声轻快嘹亮,阳光穿过树梢,洒落在花花绿绿的几个本地姑娘身上,她们有说有笑地帮忙晾晒纱布,绷带和一些床单衣物。 穿过院子,迈出庙门,眼前豁然开朗,河川逶迤,平原广阔。他深吸了一口山间的冷空气,顿时神清气爽。 门口的台阶旁,站着一个年纪十五六岁的小战士,鼓着腮帮子,在练习吹号,号声呜咽,断断续续。 沈穿石走到跟前才发现,小战士的左手齐根而断,白色纱布裹着孤零零的腕部,触目心悸。 见有人过来,小战士停止吹号,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小兄弟,怎么称呼”,沈穿石也一笑。 “栓牢,牛栓牢”小战士答道,并回问:“大哥你是几营的?还是县大队的”? 沈穿石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就敷衍着说,秘密部队,不能说,有纪律。挤了挤眼睛,假模怪式地胡弄了过去。赶紧岔开话题:“兄弟,你这手是……”? “上次反扫荡,在八里溪村和鬼子拼刺刀……”栓牢的眼神有些黯然,很快又恢复了明亮:“连长说了,我还可以吹号,出院后,就让我当司号员”。 他接过栓牢的军号,怎么也吹不响,吹得鼻涕口水一塌糊涂,还是没吹出动静。 一向能说会道,自视甚高的沈穿石,此刻面对牛栓牢,这个十几岁的八路军伤员,沉默了,甚至是迷茫了。 在龙背岭这些天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感到新奇,这里的气氛是那么与众不同。 这里的人们生活清贫,却又从容不迫。 这里的人们被一种磁铁般无形的吸引力,紧紧地凝聚着,互相之间无条件信任,不分彼此,乐观积极。 沈穿石每天都会被感动,平时司空见惯的一声问候,一阵歌声,都让他感觉那么弥足珍贵。 于是,附近的村庄和八路军训练场旁边,便经常出现一个拄着拐棍一脸懵逼的年青瘸子。偶尔迎面相遇的人冲他点头问好,忙忙碌碌匆匆而过,留下瘸子独自徘徊,久久怅然。 沈穿石暗自发誓,一定要为这里的人们做点什么,并且是在能丢下拐棍的那天就立即行动。 因为这里的人救了他的命,更是因为江雁翎,他心里已经完全确认了江雁翎就是这里的一员。 江雁翎是在一天晚饭时来看他的,当时他正在唾沫横飞表情夸张的对着艾丽萨,边说边比划,还把拐棍丢下,现场踢了几个连环腿。当他扭头看见江雁翎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立即就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得很难看,有点像哭。 江雁翎给他带了几个苹果,还有两盒香烟。并说了周铭训已被安葬在附近的山坡上,有空了会带他去看看。还有就是自己过段时间要离开这里,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的。看看时间不早了,也没再多聊,就匆匆告辞了。 龙背岭根据地的清贫程度,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就如同八路军总司令诗里写得那样:“驻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单衣,夜夜杀倭贼”。入冬这么久了,很多人还穿着单衣,就连刚见过面的江雁翎也不例外。 当晚,沈穿石那颗报恩的心已经实在按耐不下去了。熄灯号响过之后,他拿了个苹果,去找牛栓牢。 他说栓牢呀,这附近有没有土匪,古墓,或是该死的土豪恶霸这些东西? 栓牢啃着苹果说土匪没有,古墓不清楚,该死的恶霸就有,桥头村的董汉章,秃耗子和他家在临平县城当伪军队长的二小子,噢对了,秃耗子就是石汉章。 回房间后,沈穿石一夜未眠,在陋室里来回走动,他兴奋莫名,筹谋着自己的计划,急不可耐,如同热锅上的锅盖,已经摁不住了。 章节目录 第五章耳光第响亮 栓牢说的秃耗子,本名董汉章,在桥头村有一处占地十几亩的大宅子。两个儿子,老大早年投了国军,在阎锡山的晋绥军里混了个上校团长。老二是个铁杆汉奸,临平县的皇协军大队长。 这董汉章五十多岁,相貌实在不堪入目,小眼睛滴溜圆,凸嘴薄唇,头发胡须极为稀疏,却留的又长。如同一个穿着衣服,直立行走的人形大仓鼠,所以乡里人私下都叫他秃耗子。 他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在临平县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财东,并且俩儿子手里握着枪杆子,所以有恃无恐,是为所欲为,欺男霸女横行乡里。 其实,临平县武工队早都想收拾他了,却因他大儿子在晋绥军任职,碍于统一战线的政策,就暂且先放下了。 董汉章虽已年过半百,却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家里已有了三房小妾,还在临平县城里另立外室,娶了翠云楼里的一个妓女。 沈穿石跟踪了几次,发现这老东西有个规律,每隔三天,就要去城里吃一顿涮羊肉,酒足饭饱后在妓女小老婆那过一夜,第二天才回家。 作为军统特工中的翘楚,绑个老财主的肉票,勒索点钱财,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一切准备就绪,这天黄昏时分,他就悄悄溜下山去。 董汉章的外宅,在临平县西南角的槐花巷,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 半夜时分,沈穿石翻身上墙,轻声落地,先是用匕首拨开厢房的门栓,进去后,一拳就把跟着董汉章进城的随从打晕,捆绑结实,取走了他携带的驳壳枪和大片刀,然后直奔正房而去。 董汉章估计是前半夜折腾累了,睡得很沉,迷迷糊糊间感觉不对劲,屋里的灯好像亮了,睁开眼,只见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人站在床边,正弯着腰冲自己笑,手里举着一把雪亮的斧子。 一声惨叫,老头吓得魂飞魄散。 身边的小老婆也醒了,娘呀爹呀的滋哇乱喊。 沈穿石也不理会他们,也不制止。拉了把椅子坐下,把手里的驳壳枪机头在大腿上蹭开,看着他们喊叫。 他们见眼前蒙面人如此镇定,反而也冷静了下来。 “喊够了”?沈穿石问。 “不喊了,大爷,您要怎样呀”?董汉章和小老婆俩人呲溜从床上跳下来,一丝不挂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不喊了,就听我说”,沈穿石语调不急不躁:“第一,我只要钱,不要命,你要不给钱,或者给的少,我就要你们的命;第二,只有我问你答,不许乱插嘴,如果插嘴就打嘴,再插嘴就拔牙,还插嘴我就杀人;第三,今天的事过去之后,也就是打今个起,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欺男霸女,就把你裆里那东西剁了喂狗”!话音刚落,一斧子就劈在董汉章面前的石板上,火星四溅。 董汉章浑身一哆嗦,双手急忙捂住下体,年纪大了不经吓,屎尿都出来了。害怕又羞愧,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穿石,不知如何是好。 “妈的,真恶心”沈穿石没想到戏演得有过了,场面有点失控,这情况不在预案之内,有些恼怒,抬手就给了董汉章一个大嘴巴:“怂样子,你们俩都起来滚蛋,去洗干净了,穿好衣服再回话”。 片刻之后,问话重新开始。 “屋里有多少钱?” “大爷您看,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家都……” 话没说完,一个极响亮的耳光就把董汉章直接打得飞了起来,半边脸立时肿了。 “大爷,地主家这些年也……” 话没说完,一斧子背就砸在董汉章嘴上,跌落了四五颗牙。 “问话就直接回答,说了不许插嘴,再乱说就杀人了”!沈穿石抽出了大片刀,横在董汉章脖子上,稍一用力,刀锋就吃进了皮肉,再抬起来猛地一挑,半只耳朵就没了,顿时血流如注,说:“屋里有多少钱”! 董汉章疼得直翻白眼,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吭声,直接奔床下就拿出个木箱子,小老婆见状,扑上来哭喊着要和他拼命,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箱子里铺满了白花花的银元,还有十几根金条。 沈穿石的心砰砰直跳,表面却不动声色。 “好,现在我说你写,给你当汉奸队长的儿子,意思就是桥头村老家,宅子里所有的人,包括他老婆孩子,都被绑了票,不要试图反抗,反抗的后果就是不留一个活口,现在让他备下一匹好马,装上十把镜面匣子配上子弹,另外金条二十根,银元三千块,在县城西门外等着,不要带任何人,就自己个在那候着”。沈穿石一口气说完,然后监督着董汉章写,反复看了几遍没问题,就把地上散落的几颗牙齿和那半只残耳,收拾了一下,包在了信纸里。 一切停当,把董汉章这公母俩捆了个结结实实,嘴里塞上毛巾,关了灯转身直奔厢房。 厢房里的随从叫董大,早就醒了。沈穿石给他松了绑,告诉他,这些事与他无关,按照说的去做,就能保住命,别耍小聪明,不要为了别人的事,丢了自己的命,害了家人,不值当。 这董大也不是个好东西,平日里跟着董汉章没少欺负老百姓,沈穿石把信塞给他说,现在立刻去皇协军大队,交给董汉章的二儿子。董大临出门的时候,沈穿石有点不放心,总觉得那里不妥,也说不上那不对,索性就追上去用匕首在他屁股和大腿上扎了两刀,董大呲牙咧嘴象匹受伤的惊骡子,撅腚撂蹄,狂奔而去。 董大跑出去没多远,沈穿石就随后跟了上来。 一路上,董大的行踪都控制在目视距离之内,看着他进了皇协军驻地的大门。虽然进去停留的久了点,但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有一个外形酷似董汉章的人,骑着马出来了,在门口四处观望了一阵,犹犹豫豫地往西走了。沈穿石基本可以肯定这就是董汉章的二儿子,獐头鼠目,这秃耗子一窝的辨识度很高。 沈穿石并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继续在皇协军驻地门口盯了大半天,他并不急于去逮那只蝉,而是要确定这边没有黄雀。 等到沈穿石翻出城墙,贴着墙根到了西城门时,看到董汉章的二儿子果然独自在门外的小树林旁边,不停原地跺着脚东张西望,冻得直吸溜。 他悄悄靠近,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一斧背上去将其砸晕在地。解开马背上褡裢一看,泛着蓝光的镜面匣子枪,红纸裹着的袁大头,黄橙橙的金条,样样周全。 心头不由一阵狂喜,此地不宜久留,立即翻身上马,两脚猛得一磕马蹬,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回到龙背岭时,天还没亮。便解下缰绳,把马拴在庙门外的石墩子上,偷偷翻墙进去,马褡裢和包袱悄悄放在了院长寝室的门口。然后,溜回自己房间,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章节目录 第六章代号六老僧 天蒙蒙亮,早起的院长吴大姐,刚迈出房门,险些被绊倒,低头一看,地上放着堆包袱褡裢,不禁纳闷,再打开看,我的妈呀,这是没睡醒还是在梦里呢,一大早,银元金条从天而降呀! 不一会,整个医院都被她吵吵醒了,睡眼惺忪的人们聚拢过来,随即又大呼小叫,惊得檐下树梢的麻雀叽叽喳喳,四散而逃。 飞来的横财,彻底打破了龙背岭早晨的宁静。 也让团长和政委为此产生了不小的分歧。眼看着到年根了,整整六千块现大洋,三十四根金条,全团过个肥年还有富裕,战士们多久没闻过肉味了,眼睛都馋绿了,老子才不管这钱从哪来的,只要它进了我新三团的口袋,用钳子也别想夹出来。团长摸着面前崭新的十把镜面匣子,咧着嘴,满脸皱纹乐开了花。 政委眉头紧锁,这钱来路不明,还需要查实,没弄清楚之前,一分也不能动,即刻报告师部,请上级决定。 团长立马就急了,扯着嗓子喊,你没听过老人言呀,财不外露,咱捂还捂不及呢,谁报告我他娘的跟谁急。 参谋长,政治处主任,甚至警卫员和团部伙夫也都纷纷加入讨论,唇枪舌剑,辩况激烈。 此时坐在团部角落里的江雁翎,却神情复杂,甚至有些不安,她隐约觉得这件事,似乎和沈穿石有关。 于是便匆匆去了医院,第一次去,沈穿石在睡觉,就没叫醒他。午饭后再去,他还在睡觉。直到黄昏时分,太阳都快下山了,才迷迷瞪瞪醒来。 沈穿石一睁眼看到江雁翎坐在房间里,立即来了精神,一跃而起。 “干啥了?瞌睡成这样,”江雁翎盯着他问。 沈穿石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挤眉弄眼,又神秘兮兮地关好门,从枕头下摸出两根金条“姐,这两根是给你留的”。 江雁翎有些愠怒,吃惊地瞪着他,抬起手,指了指外面,疑问道“那,……那真是你干的”? “嗯,是我弄来的”,沈穿石一脸正色,毫不回避。 “为什么,要这么做”? “报恩,你和周大哥,还有这里的医生护士,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沈穿石真情流露,语气铿锵有力。 提到周铭训,气氛顿时有些凝滞,就如同撕开结了痂却并未脱落的伤疤,立即引起一阵揪心的疼痛。 短暂沉默之后,江雁翎问:“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不走了,留在这,和你们一起打鬼子”。 江雁翎听了,心里不由一阵高兴和激动。“加入我们,就要服从纪律”! “没问题,立即上前线去都可以,绝对服从”。 “如果是回重庆,作为我方情报人员,在军统内部长期潜伏呢,你愿意吗”? “潜伏”? “是的”! 沈穿石犹豫了,他确实很想留下来,这里生命有了奔头,活得有意义。也非常愿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是去做卧底,对他来说有些太突然。 “你的身份特殊,在隐蔽战线,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也是别人无法代替的作用”,江雁翎继续说道。 沈穿石没有回答,他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一直沉默着,有些局促。 江雁翎见状,便拿出一个信封,就是周铭训临死前留下的那封信,说让沈穿石看了后好好想想,不急着答复,就起身告辞了。 江雁翎走后,沈穿石看了看封面日期时间,就明白是周铭训那天下午被捕之前,匆匆写下的,拆开后,他这样写道: 穿石吾弟: 首先,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见此信时,你我或已阴阳两隔,后会无期了。原本打算等你身体有所康复之后,再做促膝长谈,然而事急从权,只能留此书信以做最后之诀别。 济民诊所是组织上设在晋阳的秘密联络站之一,由我们夫妇负责。你当晚杀奸受伤之后,被我湖畔武工队所救,于黎明时分背负至诊所。朝夕相处间,深感弟乃热血报国之志士,品行端庄,心地良善。于是请示组织同意,欲邀你加入我方阵营,以你之特殊身份,一定能为国家,为民族做出极大之贡献。 事未半,而身先死,未了之事,已托付吾妻继续努力之。 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周铭训绝笔 民国29年9月23日下午4时。 沈穿石看完信,良久默然。直到肚子有些饿了,就去伙房胡乱吃了点剩饭,然后找到栓牢。俩人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继续练习吹号。 此刻夜色如水,皓月当空,洒下一地清辉,晋西北山区的夜晚,宁静且悠远,栓牢的号声依旧含糊间断,难成曲调,沈穿石心里竟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柔弱,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却柔弱的令他心碎。 这种柔弱并不是对于前途不确定的担忧,而是要离开这里了,离开江雁翎,离开栓牢,离开他刚刚喜欢上的这一切,让他难以割舍。 尽管如此,但是他决心已定。 几天之后,江雁翎和一个陌生人在院长办公室,叫沈穿石过来谈话。 这是一个身穿青灰色军装的中年人,看起来四十几岁,像个儒雅的读书人,和蔼亲切,同时又兼具军人那种经过战火淬炼的豁达与豪气。 简单寒暄之后,男子直接开门见山。 “沈先生,欢迎你呀”! “谢谢,” “你的身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只对中央社会部的领导负责,属于垂直关系,不与任何其他的地方组织发生横向联系”。 “好的,具体任务呢”? “你的任务就是休眠潜伏”。 “哦……”沈穿石 “你就是一把没有出鞘的匕首,藏在九地之下,需要唤醒的时候,就要动于九天之上。你的代号――老僧”。 “什么时候动身走”? “不能耽搁时间太久了,但你需要接受短期的一个培训,我方的政策毕竟和军统有很大的区别”。中年男子看起来已经做了严谨而又周密的安排,沈穿石只需照做就可以了。 军人之间的谈话,没有拖泥带水,简单明了,直达本质。半个小时左右,事无巨细,都已交接清楚,然后起身握手告别。 沈穿石握住江雁翎的手没有松开,说想在离开之前,去周大哥坟前告个别”。 当天黄昏后,在龙背岭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周铭训的坟莹孤零零立在一片萧索枯黄的植物丛中。江雁翎说这种植物就是山丹丹,到了春天,红得像火,漫山遍野。 今天她没有穿军装,像个普通妻子一样,来看望自己的丈夫。她把脸贴在石碑上,低声唱着丈夫生前最喜欢的一首宋词,流了很多泪,自从周铭训死后,今天是她流泪最多的一次。 沈穿石一直在旁边,默默肃立着。 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能相见。 沈穿石多年以后,经常会想起这个心碎的黄昏,以及江雁翎站在山坡上,向他挥手告别的样子。就像一幅刻在骨子里的油画,终其一生,难以磨灭。 章节目录 第七章重返重军统 重庆的冬天,似乎每天都被浓重的雾气笼罩着,终日不散,即使穿了厚实的大衣,仍然很难抵御那种附着力和渗透性极强的湿冷之气。 位于渝中区中山路的军统总部门口,站岗的士兵正和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发生着争执。 “你他妈要饭还真会找地方,知道这是那吗”?,哨兵横眉怒目,抡起枪托一边驱赶一边骂:“赶紧滚蛋,”! “兄弟,给你说几遍了,我是出外勤回来的,你怎么就是听不明白呢”。沈穿石可怜巴巴地不停做着解释。 “滚不滚?再废话,一枪崩了你” “来呀,是你爹亲生的,有种你就冲这打”,沈穿石也急了,像个泼皮无赖把一颗乱蓬蓬的脏头伸了过去。 “子弹可金贵着呢,就你这狗东西也配”?,哨兵说着,抬起一脚就把他踢翻在地。 “他妈的没王法了,你这是殴打抗日英雄,视与投敌叛国者同罪,老子是第三科少尉组长沈穿石,一块出去了五个兄弟,死了四个,就回来我一个,你倒是睁大狗眼看清楚了再踢呀”!沈穿石索性倒地不起,扯着嗓子骂起来。 哨兵愣了一下,再低头看了看,不但没相信,反而更恼怒了,便招呼着其他几个兄弟,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揍。 这时,正好一辆汽车从旁边经过,看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就停了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他喝止住哨兵,用手里的文明棍拨开被打者脏乱的长发,定睛一看,猛然吃惊地发现,这不是沈穿石吗。 对视的一刹那,沈穿石也同时认出了中年男子,更咽着叫了声老师,然后嗷的一嗓子,鼻涕眼泪就下来了。 中年男子赶紧让人把他搀扶进车里,安抚了好一阵,待他情绪稍微平静后,便问道:“穿石呀,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殉国了吗”? “一言难尽呀,老师”沈穿石抽噎着,吞吞吐吐地说:“三四天都没吃一口饱饭了……”。 中年男子这才从大白天活见鬼的慌乱中回过神来,恢复了镇定,他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对司机吩咐道:“先把这位先生带回家里去,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安顿在书房休息一下,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见他”。 汽车远去之后,他环顾一下左右,然后伸手整了整领口的风纪扣,低头迈步走进军统总部大门。 被沈穿石称做老师的这位中年男子名叫伍云庭,国军上校。现任军统总部第二处――党政情报处,侦防科科长。 沈穿石在黔阳训练班的时候,伍云庭是他的侦查学教官。 党政情报处的办公区设在半山处,是一栋砖木结构的独立三层楼房。院中茂密的高大乔木,被山间极速的气流掀起阵阵松涛,伍云庭走到窗边,关紧了被风吹开的窗扇,抬头看着远处的江面,浓雾弥漫,天地一片混沌。 1941年的山城重庆,从它做为战时陪都的那一刻起,短短几年,就成为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瞩目的焦点之一。 中日战争至此,双方都进入了艰苦卓绝的相持阶段。开战以来,日军疯狂侵略的步伐,就此,再也没能前进一步。重庆承受的压力无疑也是巨大的。 日军虽然再也无力发动大规模的地面攻势,但是对重庆轰炸的频繁和猛烈、破坏之大,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国军总部乃至委员长本人,一再严令军统尽快破译密码,找出潜伏在重庆,为日军提供轰炸目标的特工间谍。 突然出现的沈穿石,并且是死而复生,让伍云庭眼前一亮,并在极短时间内萌生了一个计划,他不禁有些暗自欣喜,这个计划如果能够顺利实施,既可一解局长的燃眉之急,自己做为策划者当然也是居功至伟。 伍云庭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时机正好,容不得错过,他要尽量把这个计划制定的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军统成立之初,以黄埔第六期的身份加入蓝衣社的伍云庭,是一个城府极深又恃才傲物的人,这几年仕途却不如意。令他这个自认为天子门生的人,不禁有些屈居不得志,整日郁郁寡欢。 伍云庭接下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必须说服沈穿石,这是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第一步。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就催促着司机,一刻不耽误地往回赶。 推开门的一瞬间,眼前看到的情景却完全出乎伍云庭的意料之外。 只见客厅里沈穿石穿着一套极不合体的睡衣,伸胳膊露腿一边风卷残云般扫荡着茶几上的瓜果梨桃,一边唾沫横飞在高谈阔论,自己的女儿伍丽君则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毫不掩饰满眼倾慕之情。这完全就是民间故事里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情景逼真再现。 看到这一幕,伍云庭就如同迅速膨胀起来的气球,被突然戳了一针,极其沮丧,又不好发作。 沈穿石见老师回来了,也觉着有些尴尬,讪讪地解释说,丽君要听晋阳那档子事,就随便聊聊。 伍云庭明白,晋阳杀奸的战绩,无疑就像一道璀璨的光环,光环之下,拥有者就是身披黄金圣甲的民族英雄,光环和英雄对少女,乃至对时下的国人,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让面前这个英雄,暂时不要复活过来。 时机错过就不会再有。 伍云庭张罗着吃过晚饭后,就把沈穿石带到书房,打开了一瓶珍藏的红酒,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口说道:“穿石,你暂时不能回局里”。 “怎么了,为什么”?沈穿石很是诧异。 “你去晋阳行动之前,是从黔阳训练班刚毕业,分配到重庆只待了短短两天,就被安排去晋阳执行那次行动了,目前总部这里,除了我,没有几个人认识你”,伍云庭继续说。 “嗯,对的,所以今天和门岗那几个小子干起来了嘛”! “认识你的人,也都以为你半年前就死了,如果你不露面,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嗯,老师你这是话里有话呀,有什么事就直说,只要学生能办到,就绝不推辞”。 好,伍云庭立时心情大好,满满斟了一杯,仰起脖子,一口干了。拉着沈穿石在沙发上坐下来,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说我们二处的侦防科,前几日破获了一起间谍案,活捉了汪伪政府安插在重庆的一个潜伏特务,名叫刘瑞,他是敌方华中剿总,重庆联络站在当地发展起来的一个下线,联络站负责人在抓捕过程中被当场击毙了,也就是说华中剿总只知道有刘瑞这个人,却并没有人见过他。 刘瑞绘制了一份极其详细的我方高炮阵地布防图,是驻扎在长江边上,高炮三团的一处阵地。我们现在就是要找个人,冒充刘瑞,携带这份布防图,打入汪伪华中剿总,你就是这个计划的不二人选。 沈穿石是听明白了,他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是我呀,我这才刚回来,还没报到呢”。 “行动组有个队长叫康自华,前段时间叛变了,逃到对岸,投靠了汪伪政府设在武汉的政治保卫分局,被委任为特务处处长,他对我们这边的人很熟悉”。 沈穿石恍然大悟,看来这次自己是被伍云庭拉上船了,这个事实,大概率是不可更改了。 “正因为没有人认识你,所以最安全”。 “过去后,具体任务是什么”?沈穿石问道。 “任务有两个,第一设法弄到日军武汉司令部的密码母本,这个最重要,日伪华中剿总的电讯处长,名叫舒可欣,德国海德堡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为日军制订了一套新的密码,极难破译,所以最近日本空军的轰炸机给重庆造成了极大损失,要想尽一切办法搞到母本。第二,在不影响第一个任务的情况下,相机而行,除掉叛徒康自华”。 沈穿石没有回答,只是不停抽烟,一脸焦躁不安的表情。 “穿石,这对你来说,是建功立业千载难逢之良机,革命军人,自当马革裹尸,效命疆场”。伍云庭唱起了高调。 其实沈穿石已经明白,推是推不掉了,他只是在飞速分析着,此刻怎样应对,会更有利于自己。 “老师,那布防图是真的,还是弄一份假的呢”? “拿真图过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相信戴老板也会同意的”。 “老师,那行动之前,是不是安排我见一下戴老板,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伍云庭愣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沈穿石,随之肯定地说:“应该的,这个我来安排”。 当晚,伍云庭和沈穿石都是各怀心事,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章节目录 第江八章过江献 伍云庭的计划不出所料,迅速得到了批准,被戴笠视为绝密,亲自命名了行动代号――断腕行动,并于当天深夜接见了沈穿石。 戴笠激动地称沈穿石为“国家之干城,青年之楷模”!亲手为他佩戴了一枚云麾勋章,军阶连升两级,授少校衔。并允诺,此次行动凯旋归来之日,再通报国防部,另行隆重之表彰。 沈穿石出发之前,专门去了一趟歌乐山的白公馆监狱,见到了他要替代的那个叫刘瑞的人,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文文静静的年青人。 在他离开监狱没过多久,这个叫刘瑞的人随即就被秘密处决了。 尽管伍云庭对这个计划踌躇满志,并在戴笠面前一再信誓旦旦地表示有信心达成目标。然而,沈穿石明白,哪里存在什么滴水不漏的计划,完美无缺就是军统官方卷宗里的一个形容词而已。成败得失,是需要执行者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去赌博的。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百分百的真相,只是有人更靠近真相一些罢了。 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已不再是那个涉世不深的年青人了。尽管看起来还是没有正形,一副浮浅轻狂甚至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这都是他有意而为,被人瞧不起,不屑一顾反而更有利于保护自己。 所以,几天之后,当他出现在武汉政治保卫分局的接待室里时,还是那个轻贱的,令人讨厌的样子。 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人,有着一双毫无光彩,如同垂暮之年老人一般的眼睛,大长脸,没有胡须。这个人就是军统叛徒康自华,现任政保局特务处处长。 “老葛头,怎么死的”?康自华的声音冰冷的让人脊背发凉。 沈穿石知道,这是追问重庆联络站负责人葛明辉的死因。 “布防图到手的那天,我去找老葛,他很兴奋,说这次发大财了,必须庆祝一下,买了几瓶酒,一高兴就多喝了点”,沈穿石说到这里停顿住了,表情沉痛,也是想借机观察一下面前这个蔫塌塌,病狼一样的男人,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康自华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直勾勾盯着沈穿石看。 “本来喝得好好的,老葛还不停地讲些他自己的风流事,连搞那破事的细节也说,老头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呀,劲头大着呢,他好这口,我知道。可是正说着呢,突然就一翻白眼,捂住胸口难受的直叫唤,没一会,嘴就青了,脸也紫了,哇哇地吐血,一吐一大口,四条腿扑棱着没几分钟就不动弹了,当时给我差点没吓死,头一次见到这情况”,沈穿石一口气说完,捂住胸口,似乎心有余悸。 “当时,喝的什么酒”? “高粱烧”! “哪买的”? “就他巷子口,那杂货铺”。 “老葛所说的那个女相好叫什么名字?” “叫赛芙蓉,就是百花楼窑子里一老妓女,老葛口味重”。 康自华没再问下去,点了根烟,然后打开沈穿石带来的布防图,正反面都翻着看了一阵才阴着脸说:“兄弟,老葛暴病而亡,也没人认识你,这几天就先委屈一下,不过你别担心,只要图是真的,什么都好说”。 说完后康自华转身就出去了,立即进来了两个壮汉,架起沈穿石就走。 沈穿石惊慌失措,两脚腾空挣扎着一路叫喊,康处长这是怎么了,兄弟冒死投奔,一腔热血呀康处长,你可不能干这卸磨杀驴的事呀…… 他被架着穿过走廊,拖到政保局大楼地下室的一间牢房,不由分说就给扔进去了。 汪伪政府华中剿总大楼,与日军驻武汉司令部只隔了一条街,中间夹着政治保卫局。这三个武汉的最高权利机构,不仅牢牢控制着当地的政治,军事和商业,而且直接影响着教育医疗和宗教民生等等社会团体。 康自华把布防图交给局长后,就随同着一起,匆匆直奔日军司令部。 经过反复的对比辨认,权衡斟酌之后,日军终于下决心,依照图纸所示,对长江边上的国军高炮阵地实施大规模轰炸。 当天下午,在黑压压一群零式战机的护卫下,十几架九八式俯冲轰炸机钻出云层,直扑国军高炮三团阵地,顿时一片火海,硝烟弥漫惨不忍睹。 此刻,江边树林里潜伏的日军特务,正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并确认着战果。 不得不说国军防空部队为了演好这出戏,确实煞费苦心,忍痛割爱被炸毁了部分高射炮的同时,其中大多数都是废旧和伪装物,被炸死的士兵却是真人,不过是一些死刑犯和医院太平间拉出来的死尸。 潜伏特务和日军侦察机的现场照片,把战场惨烈影像拍摄的极其细致入微,足以证明战果显著,空军神勇。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乃至大本营都对此次行动大为赞赏。 国军重庆方面,报纸电台也反应迅速,悲痛愤怒的报道连篇累牍,字字啼血。 布防图是真的,事实已经毋庸置疑,沈穿石被立即从监狱接了出来,受到日军司令部和华中剿总的亲切慰问。作秀和树立榜样,是双方阵营都需要的政治手段,沈穿石又一次粉墨登场,迅速在武汉军政两界声名鹊起,成了日军所标榜的大东亚共荣圈里的楷模。 至少目前看起来,伍云庭的计划无疑是成功的,取得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极好开局。 沈穿石被任命为武汉政保分局特务处副处长的第二天,康自华就在黄鹤楼附近的一个高级餐厅订了间包房,特意宴请沈穿石,一是祝贺,二来以表歉意。 当晚的席面以粤菜为主,丰盛之极。为了活跃气氛,康自华还特意邀请了华中剿总电讯处的夏小蝉,以及剿匪大队长关义山。 康自华给在坐的几位互相做了简单介绍,大家寒暄客套一阵之后,他便首先举起酒杯说:“第一杯,我先敬沈副处长荣升,打今个起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了”! “唯康处长马首是瞻,指哪打哪,没得说”!沈穿石也举杯站起身来,意气风发。 剿匪大队长关义山是个典型的行伍之人,彪悍且粗鲁,一仰脖就干了杯中酒说:“这乱世,兄弟们手里提着头奔个富贵,互相照应是必须的”! 除了夏小蝉矜持一点,剩下这几个都放的比较开,席间喝的多,吃的少,没多大功夫就都有了几分醉意。尤其是沈穿石,借着献图有功,又有美女在侧,简直如周郎附体,是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心血来潮竟然敞开衣服,脸红脖子粗地清唱了一段河南梆子穆桂英挂帅,把酒席的气氛煽动得极其热烈。 包房设在二楼,从窗户看出去,长江若隐若现,龟山蛇山隔江对峙,夜色掩盖了战争给这座城市所造成的疮痍,美的那么不真实。夏小蝉站在窗边,点了一根烟,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的美,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很惊艳的美,是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或多或少会想入非非的成熟之美。 沈穿石不时留意着夏小蝉的一举一动,然而他并不是被美色所惑,而是看中了夏小蝉电讯处收发组长的身份,要想得到密码本,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饭局一直持续到快十二点才结束,沈穿石已经是烂醉如泥,被康自华扶上汽车,送回到政保局的干部宿舍,看着他睡下才走。 听到门被啪的一声带上后,沈穿石立即恢复了常态,躺在床上点了根烟,仔细回忆这一天里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必须要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有没有破绽?如果有第二天应该怎样快速修补,要仔细,要再仔细,任何一个不小心,有可能就要了自己的命。 章节目录 第九章华中第剿总 第二天一大早,政保分局大院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哨音大作。特务处全体紧急集合,跑步声,口令声混成一片。 日军武汉司令部的特务机关长吉野英助站在队列前,脸色阴沉。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日本人平时很少到政保局这边来,而且今天来的还是个一脸杀气的中佐,难免引起众人的不安和猜测。 沈穿石是最后一个从宿舍出来的,衣衫不整打着哈欠跑到队列前,歪歪扭扭敬了个礼,大声喊道:“报告皇军,特务处副处长沈穿石请求入列”! 吉野英助并不像大多数日军的中下层军官那么野蛮骄横,他只是没有表情地冲着沈穿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颇有些儒将风度。 “华中剿总那边出了一些状况,需要你们特务处配合一下,从现在开始,特务处所有人员不能请假,外勤任务也要全部暂停,都在局里随时待命”。吉野的中国话十分流利,命令宣布完毕,他转身对康自华和沈穿石说:“二位处长,这里讲话不方便,还请随我到司令部走一趟”。 在去司令部的路上,沈穿石低声对康自华说:“看来是出大事了,咱得小心伺候着”。 吉田英助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布置简单却井井有条,大红色的巨幅旭日旗整整占据了一面墙,极具压迫感。进房间后,他慢条斯理的自顾泡茶,随后又点了一根烟,并没有请康自华和沈穿石坐下的意思,他们俩只好唯唯诺诺地站着,聆听面前这位主子的训话。 原来就在昨天晚上,沈穿石他们几个聚餐的时候,武汉发生了一起震惊军政两界的大事。 日本关东军731细菌部队的代表秘密前来武汉,一起随行的还有几位生物、化学方面的专家教授,这些人可以说是灭绝人性,罪恶滔天。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收集细菌武器在武汉战区的使用效果。并且天皇的表弟藤原宪二侯爵,也专门从国内前来武汉与他们会面。 这原本是绝密中的绝密,然而在他们会面当晚举行的宴会后,天皇的表弟却突然离奇身亡,731部队的一些卷宗和大量照片也莫名其妙丢失。在随后的搜捕中,抓获了一个嫌疑人,受了枪伤,目前关押在日本特务机关处的牢房里。 这起事件的影响可以说是石破天惊,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乃至日本皇室也极为震动,天皇裕仁听到表弟身亡的消息,痛哭流涕,亲自严令中国派遣军司令烟俊六,必须迅速破获此案,期限三天。 这个任务自然就压在了武汉司令部的头上,大本营发出命令很简洁:三天破案,否则特务机关长伊藤英助遣返回国,剖腹谢罪。 伊藤英助大概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下,然后就不再做声,只是盯着康自华和沈穿石看,好像要从他们俩惊恐的眼睛里找出答案。 康自华都被盯得有些发毛了,怯生生地问道:“机关长,那您叫我们来是……”? “接触过这个情报的,只有大日本驻武汉司令部,和汪先生的华中剿匪总部,日本方面我负责,剿总那边主要由康处长负责”。 伊藤英助话刚说完,康自华冷汗就冒了出来,心里犯了嘀咕,这要是破不了案,替罪羊肯定非他莫属了,伊藤这狗日的临死也要拉上他垫背,康自华又怕又恨,却不敢有丝毫抗拒的意思,马上立正说:“一切听皇军差遣”。 “把剿总接触过这份情报的那些部门,以及相关人员全部先都扣起来,分别请到你们特务处的安全屋,三天之内不许外出,内鬼肯定就在他们里面”。伊藤恶狠狠说道。 “包括剿总王司令吗”?康自华犹豫了一下,问道。 “王司令身份特殊,自有人会找他谈话,你们就不要插手了”。伊藤英助看了下手表,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也就是说距离烟峻六大将要求的结案时间,还有68个小时。他皱了皱眉头说:“沈副处长和我现在去审讯室,一起会会那个疑犯,他从昨天被捕到现在,一直没开口,如果从他这里突破不了,就很难有进展。两个小时之内,也就是说12点之前,必须让他交代”。 伊藤一边往外走,一边拿出一份名单继续说:“康处长现在立即回到政保局,先把这份名单上的人分别软禁起来,每一处至少要派十人以上把守,不能出任何意外,等候我和沈副处长这边的消息”。 康自华心里清楚,这次事态的严重程度,肯定是要掉一批脑袋了。于是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按照伊藤的吩咐去执行了。 伊藤英助带着沈穿石直接去了审讯室。 沈穿石第一眼看到被悬挂在木桩上的嫌疑人时,不禁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从这个人惨不忍睹的情景,就能感受到伊藤想要得到口供的迫切和焦虑,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此人赤身裸体浑身血污,根本分辨不出他原来的相貌了,倒悬着的昏死状态。 伊藤英助指示几个壮汉,把这个人从木桩上放下来,又泼了一大桶冷水,他才缓缓苏醒过来,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眶四周的水肿却形成极大阻碍,又徒劳地闭上了。 这时在伊藤的示意下,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过去,给他注射了肾上腺素。 随着药物的刺激,此人赤裸着的身体明显能看到呼吸急促,血管逐渐暴凸。伊藤明白时机到了,也许就是最后的时机了,眼前这个人的生命,会随着药物作用的逐渐退去而很快消失。 伊藤走到跟前,蹲了下来说:“梅先生,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只求速死,你不怕死,也不怕这里的任何刑具,我很敬重你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说完,他站起来,给这个人深深鞠了一躬。 “但是,我们既然知道你叫梅学忠,当然就不仅仅是只知道个名字了,你不怕死是真的,难道你也不怕他们死吗”?伊藤英助说着就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碧绿的手镯,还有一只小孩穿的虎头鞋。 他把这两样东西放在这个叫梅学忠的人胸口,就转身离开,坐下来,慢慢注视着眼前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 梅学忠用手触摸到镯子和虎头鞋的一刹那,好像被点击了一般,浑身猛然剧烈颤抖,继而抽搐起来。但是他还是倔犟地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手中紧握着的那两样东西,任凭泪水滚涌而出。 伊藤英助还是不动声色地只是看着。 直到梅学忠突然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然后发了疯似的用头猛烈撞击地面时,伊藤英助紧张到极点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崩溃了,崩溃之后的人,就精神涣散了,再也凝聚不起来力量了。 梅学忠没有再做抵抗,要了一支笔,自己写了供词。 他是中g武汉地下党,掩护身份是回春堂中药铺的掌柜。此次截获日军731细菌部队卷宗和照片的行动,消息是华北剿总的中g潜伏特工传出来的。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个潜伏者的身份,也没有见过本人。 “藤原宪二侯爵也是你们杀的”? “我们不搞暗杀,有纪律的,那个日本人的死,是意外,不在计划之内”。梅学忠终于开口说话。 “那你的情报是怎样到手的”? “我只接情报收,不见人”。 “说具体点”! “我的药铺外面挂有一个常年收购中药材的牌子,晚上和下雨天也不拿回店里。上面用粉笔写了六十几种药材名称,如果那天看到其中的蝉蜕,蛇衣这两味药名被擦掉了,就是有情报传出来了,只需去滨江公园,大门口进去左手边第二个石椅,下面有块松动的地砖,情报就放在那里。” “一次都没见过那个传情报的人?或是一个背影也行”。 “没有见过,他什么时候来,我不无法知道”。 伊藤英助听到这里,便不再问了,他知道梅学忠把知道的都说了,再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虽然可惜的是不能确切知道这个潜伏者,但值得庆幸的是锁定了区域,内鬼就潜伏在华中剿总。 沈穿石亲眼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虽然他焦虑万分,却暂时无能为力。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决心一定要保护,营救出自己的同志,一想到同志这个词,不禁心里一阵温暖感动,想到龙背岭,想起那个八路军小战士石栓牢,当然还有江雁翎。 伊藤英助抬腕看了下手表,十二点十分。还剩下64小时。他不敢再耽搁下去,每过一个小时,悬在他头上的那把利刃就往下落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