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即是情》 章节目录 壹 陈,盛平十七年,岁在甲子,帝淼励精图治,天下太平。 “听说京城的上元节很热闹,周郎,以后我们一起去好吗?” 盛平朝十六年的大陈发生了不少特别的事,但唯一能让人们津津乐道到第二年的却只有两件,两件还恰好都与同一人相关。一是这年登科榜的进士中有一人格外亮眼,真是那状元郎周澄。正所谓状元科科有,明年到我家,按理说一个状元本不至于如此夺目,但奈何恰好周澄是这年的会元与盛平十五年的解元,连中三元,在这大陈建国二百余年来还是头一个,注定要被载入青史的人物怎能不引人注目。二则是陛下为新科状元郎赐婚,招为驸马,与当今陛下独女长公主成亲,谁料却被这位状元郎三日之内连上二十八道奏折“婉拒”。这长公主本就为陛下独女,倍受宠爱,其自身也是性情温和,知进退,识大体,才学也是堪称才女,容貌更是举世无双,正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怕都要略逊一筹。先帝古稀之年传位于当时只是次子的陛下,据说正是因为长公主的降世,先帝在位四十年有余,却没有一个公主降世,想来也是弥补了遗憾。盛平四年,先帝崩于乾清殿,彼时长公主年方五岁。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尽管周澄驳了圣意,但当今陛下乃一代明主,任人唯贤,是以周澄并未受刁难,反倒被赐为东宫侍读,为太子讲经。而他驳回圣意更是为人们称道,坊间传闻这位状元郎是为了亡妻,也有说周澄与佳人有约,更甚者还说状元郎早已心有所属……传言读多了,便事事亦真亦假,周澄却从未表态,是否为实,尚未可知。 盛平十七年,上元节,汴京。 朱雀街上熙熙攘攘,四处是飘飞的“天灯”与叫卖的货郎,或荷担、或架车,夜色已晚,上京城却通明,闺中的女子,总角的小孩,公子小组们或结伴卖灯,或开怀畅饮。戍时一刻,人们开始跟着花车游行,沿朱雀大街上行,在未央门和陛下问安……正值甲子年,这上元节,平添几分繁华,盛景更胜往年。 汴河上的花船轻摆,欢声笑语四处响起,斛倒人倾,劝酒声不绝,正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好一个状元郎,这时候不去与民同乐,倒躲在这里喝闷酒。”周澄的桌旁多了个公子,锦衣玉袍,端得是人中龙凤,此刻正调笑地盯着周澄。 周澄一扬眉,道:“我一个小小的东宫佳从,哪比得上你这未来的永宁候,”说着就要站起身,夸张地给那公子行一礼,“下官见过永宁候……”话是没错,但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就着直接变成了嘲讽之意。 李显宗哭笑不得地踹了他一脚:“去去去,小爷我还不爱搭理你呢。”说罢就起身作势要走出这间船房。 “下官恭送候爷!”身后又是一声高调,就像宫内的太监吊着嗓子打嗝一样,李显宗一个踉跄,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周澄一眼。 “候……”周澄还想作妖,刚起了个调就被脸色大变的李显宗一个箭步冲过来捂住了嘴巴,“唔,唔……” 窗布上映出一个黑影,低声问道:“公子,候爷在找你了。” “知……咳,”跟周澄在一起久了果然会被传染,李显宗一开口险些也成了公鸭嗓,忙咳了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窗上的黑景似乎抬了下头,应了一声便退下了。过了一会儿,确定门外没人后李显宗才松开捂着周澄嘴的手。 “咳咳……”周澄咳了两下才看向李显宗,“怎么回事啊?” “老头子的蛹卫,呸,隔着一里我都能闻到那家伙身上的恶心气,一群变态……”李显宗脸面难看,像吞了只苍蝇似的。 “你明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周澄坐回桌前双手撑着桌子,逼视着李显宗。 李显宗叹了口气,道:“老头子疑心重而且对我不太满意,我大哥前些日子回来了,老头子有点犹豫,毕竟你知道的,我们家向来不参与那些事,大哥又是羽王一派……”李显纯,这个名字在神策军中如雷贯耳,毫无疑问,永宁候本是想将爵位传给他的,但李家之所以历经三朝不倒,除了李家不问世务,还有李家从来只保持中立这一层在保着李家,而李显纯公开站队羽王已然违背了永宁候本意。 “你该有些作为的……否则候爷不会放心。”周澄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酒。 “作为?”周澄看到李显宗苦笑了一下,“刚才那个蛹卫是羽王的人。”周澄明白了,羽王若要夺位,李家的力量必不可少,他不会允许李显宗走在李显纯前面,更何况现在谁人不和李显宗与周澄交好,而周澄又是太子的侍读官,是以李显宗若是有一点想继位的想法,羽王便一定容不下他。 李显宗一口饮尽杯中酒,冲他笑了笑:“行了,老爷子叫我了,你自己玩吧。”这次周澄没说话,回送着李显宗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瑾瑜,你当真不娶长公主?” 周澄愣了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笑着道:“当真。” 李显宗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愿意为一个罪臣之女的死内疚这么多年,但只要你……” “明达,”周澄打断了他,很是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是我对不起她。”李显宗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李显宗的背影,周澄若有所思,片刻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步走出了厢房。 “几时了?”周澄随手抓住一个小二问道。 “亥时啦!陛下的龙船快来了。”小二答道。 周澄随手扔给小二一块碎银子,在小二的感谢声中走向船舱的位置。那里已经拥了不少人,吵闹着,盼望着,灼烂的烟火在远处的天空上炸响,与入园尽是灯火耀目的汴河相映照着,朦胧而又热闹。 每年元旦,陛下会带着皇室游京,首要的便是乘灰船游汴河,这是市井小民们唯一一次能见到天子真容的机会。 远远地,一艘大船缓慢漂来,胸墙边站着一道身着黄色衣衫的身影,所过之处万民伏倒,衷心地拜伏。 周澄瞧了几眼,看到确实与自己所预料到的没什么区别,也便失了兴致——陛下还是如此谨慎。 便又独自一人走回船内。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太子新立根基不稳,恐怕这种日子又要维持许多年才能有所改变,到了那时,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要席卷天下。 回到客房,周澄却愣了一下,桌前正坐着一人,一身夜行衣,黑色的面纱蒙住了下半张脸,但仅看体态也知这定是一位美人。 “太子令,不得出此厢房,直至明日。”女子低声道,声音倒是清清冷冷的,让人想到夏天从冰库里取出的西瓜。 周澄带上房门,走到她对面,在女子疑惑的眼神中伸出右手轻轻挑起她光洁的下巴,使她与自己对视。女子眼中满是慌乱,忙又低下头,这次声音气若游丝:“周……周大人请自重。” 周澄摸了下鼻头,笑了声:“我观姑娘与我一故人似,何不让我再看一看。” “小人要走了,大人保重。”女子忙站起身,声音又变回了冷清的感觉,推窗欲走。 “念念,下次记得用黑布,哦对了,我还是喜欢你易容前的眼睛。”女子跳窗又听到这么一句,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回头狠狠剜了周澄一眼,这才离开。 “上元节,能有什么事呢?”上元节,应当官员休沐啊。周澄站在窗前,俯视星河。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章节目录 贰 “周郎,你说皇帝长什么样呢,是不是三个头六条胳膊,要不然怎么能处理天下的事呢?” 上元节,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一支箭罢了。 一支箭,一支响箭。 “咻”地射出,如一只雀,鸣着歌声从一条船飞向另一条船,从一个人的手中飞向另一个人的胸口。“有刺客!”不知哪儿一声大喝,打断了鸟鸣,打散了星河,打乱了人群。 一道身影直扑向陛下,另一道更快,挡在陛下身前。 噗嗤。利器入肉,劲道不减透胸而过,另一人立刻推倒陛下,箭羽径直射入肩胛,把他钉在木板上。 人群大乱,四散奔逃,数道黑影直扑箭矢飞来的方向,神策军和金吾卫则立即包围了那艘船。 “太医,太医!”陈明炽大声地喊着,“救驾! …… 上元节被宵禁和全城搜捕取代,但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宫,或者……是皇宫中的那个还尚在昏迷的人——箭上有毒,而他被毒箭刮伤。 “魏太医,怎么样了?”魏居暝起身离开龙榻,几个皇子关切地问道。 “不是什么奇毒,很快就好了。”魏居暝说道。 “那就好……”众人一阵放松。 落雪了,鹅毛大雪突然落下,形成一片雪幕。汴京这地方,往年冬季都少雪,何况这春雪又这般大,才一时二刻便将清杏殿外跪着的老人没过双腿。 老人一动不动,跪得挺直,如此雪天却一身单衣,怀中捧着官帽、官服。雪落在他头发上、须眉上,立时便白了一般,像雪地里一尊雪人,又像白练上一尺寒刃,让人透心的冷、惧。 “殿下,永宁候还在外面……”太监低声向几位喝茶暖身子的皇子报告道。 “什么?”陈明炽好像呆了一刹,忙站起身要和宫人出去看。“带件绵衣给候爷啊。”皇后的声音有些小,陈明炽如没听到一般径直跑了出去,鞋子掉了都没注意到。 “太子殿下还真是仁慈呢……”陈明枫抿了口茶,为皇后身前的暖炉里扔了些炭石。皇后体寒,惧 寒,先帝曾为她特地造了辟寒宫,但自盛平五年承先帝遗愿迁都汴京后也便少有寒冷的日子。 皇后嗔怪地看了眼陈明枫:“你现在贵为燕王,这种事由宫人做就好了。” 陈朝太祖有令,凡皇室子孙,一律在奶娘处养至三岁,再全部送于皇后处养育教导,是以陈朝后宫素来难以干政,母子从不能相认,倒也保全了表面上的和谐。皇子们对皇后一律称母后,妃子们则一律称母妃,这便是陈氏皇子的悲哀,唯有成为君王才有资格调阅《起居注》,了解内情——但皇子就那么几位,年龄不同,倒也不难猜测,只是这又能如何呢?母凭子贵不可能存在,先帝一旦驾崩,凡是他临幸过的后妃一律剃度为尼,便此生再与皇位上的那个人无关了。 “母后又记错了不是?四弟的封号是楚王。”陈明深在一旁笑着道,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扯了起来,显得有些可怖,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将军而非皇子。 “二哥就别取笑我了,咱们最迟年中就要就藩,可不像大哥那样能一直留京。”陈明枫话里有话地试探着。 “你这孩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就藩,陛下此次遇刺,洪福齐天,也多亏了永宁候的手下护卫,这几年内你们恐怕都走不了了,留着陪陪我。”皇后拍拍二人的手,慈爱地道。 另一边,陈明炽光着脚跑出大殿,踩在雪地里奔向永宁候。 “候爷,快快请起,这次的事……”永宁候俯身将头磕在地板上,打断了太子的安慰。 “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候爷,这般天气,您会吃不消的!”陈明炽眼看着劝不动,一咬牙脱下自己的袍子,几下掸掉了永宁候身上的落雪,把袍子披到他身上。 “殿下,不可!臣罪臣之躯,怎能……’ “永宁候听命,陛下昏迷,太子行监国之权,现命永宁候李存治回府闭门思过,不得违逆!”陈明炽把永宁便从地上拉起来,安抚地拍了拍永宁候的手背,不由分说的给他裹紧了袍子。 这时宫人才杉杉来迟,喘着气捧着锦袍和太子的鞋请罪。 宫门处的辇车上,一只素手掀开帘子,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二人,仿佛笑了一下。 “殿下,现在?”车旁一名戴着面具的侍卫轻声问道。 “回宫吧,父皇没事,明日再来探望也不迟,”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她放下帘子,示意回宫,“天冷了,记得 给各位官员们补些炭石,就以……羽王哥哥的名义吧,我一个女子不好出面。” “是。”侍卫应声道,引着辇车相关出了宫门。 是谁呢?周澄站在船底内,来回踱着步。 这个特殊的时候,如果是外族人也就罢了,一旦是陈国人所为,那么只可能是宫里那几位了,但…… 周澄感到一阵胆寒,有些猝不及防之感。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什么人?” “船被封了,任何人不得出房间,小人来给客人送些吃食。”门外之人答道, “来了,”周澄走到门前,打算开门,在手搭到门梢的一刹突然停下了动作,”我记得船上的小二都知道我爱吃桂花糕。” “客人说笑了,桂花糕我们当然不敢忘。” 周澄眼神微动,他喜欢桂花糕没错,可今天这条船……分明是前几日才入的汴京。周澄不动声色地侧着身子靠在门边,一手抵着门梢,一手摸向腰间。 见久久不开门,门外之人显然也失去了耐性。 “咔啦”一柄剑直刺入门中,划伤了周澄抵着门的手,在周澄吃痛失手的刹那一脚踹开了门,冲入屋内。刺客看着退到屋内一角的周澄,伸手拽了一下卡在门板上的剑,没能拽下来。 周澄右手握住自己的匕首,目光坚坚领在面前这位戴着狐狸面具的人,那面具显然是从船上卖面买的小贩那里拿来的,一身粗服甚是平凡,但略有些不合身的感觉。 “壮士,你我并无嫌隙。”周澄将匕面挡在身前,警惕地道。 刺客却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见剑卡住便毫不犹豫地冲向周澄,径直一拳砸向周澄面门,周澄匕首上撩刺向那朵胳膊,却只看那刺客虚晃一着,抬脚一个侧踢将周澄踹到墙上,匕首也落入了他手中——是从他被刺穿的小臂上拔下来的。刺客手中的匕首滴着血,他的右手也滴着血,可他却似穿无知觉一般将匕首刺向周澄。 噗嗤,利刃入肉,剑刃透过刺客的胸口,血液喷溅而出,喷了周澄一身,剑尖距周澄面门仅有一指,尸体倒地,剑的主人收剑入鞘,周澄惊魂未定,抬头望向那人,两条剑眉将白暂的脸蛋衬得极显英气,一对明眸眼波 流转,似笑非笑,琼鼻光洁如玉,娇小挺翘,唇间粉红的玫肉像樱桃一样鲜润,葱白的脸蛋上似乎能弹出水波一般,她的手也好看啊,全无习武之人的粗糙,反倒如闺中女子一般不沾阳春水。 “念念?”周澄愣了一下。 “嗯,”念念应了一声,蹲下身用匕首挑开那人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她看了一会儿,周澄没说话,扯了根布条缠住胳膊上的伤口。“我刚才去下易容了。”不知为什么,她小声解释道。 “你怎么样?”念念将目光投向门口的剑,却在询问周澄。 “还好,剑上没毒。”周澄摸了摸胸口,有些疼,应该伤到了,但不严重。 “嗯,”念念走上前,素手一振,那柄剑便被她拔了下来,“神策军的剑。”她把剑递给周澄,指着剑身上细密如鱼鳞的血槽道。 “羽王的人?”念念问道。 “不好说,但一定和神策军脱不了关系。”周澄看了眼剑,把尸体吃力地拖到窗边,将那把剑刺入尸体胸前的伤口,轻轻一推,尸体便从六,七米的船上落入水中,“叽喳”一声,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在这纷乱的夜里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念念,你去安排善后,今天没有人来过我这里,”他顿了一下,“除了你。” 念念点点头,她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周澄他总有自己的考虑。 念念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走向门外,却在门口又被周澄叫住。 “对了念念,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件衣裳,这一身血总不太好。” 念念回头看去,却又连忙转了回来,悄脸微红——某人已经开始解衣带了。 “登徒子!”她暗啐了一声,快步走出船房,身后又响起了周澄懒洋洋的声音。 “记得给我带衣服啊,落雪了,天冷。”这话让念念脚步又快了几分。 周澄的手从衣带上拿开,又穿好了衣服,用房内的湿帕子擦掉了脸上的血。 收敛了笑意,血腥味这才扑鼻而来,周澄皱了皱眉,点亮油灯,将木枕垫在被窝下,自己则和衣躺入床下,幔帐划落,屋内影影绰绰,显在窗布上。 安然入梦。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子夜吴歌?秋歌》 章节目录 叁 “周郎,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又做噩梦了,八年来,这个梦如恶鬼一般,纠缠着周澄。 一座石桥,远处,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好像在桥上有一个人——同样看不清脸,但是是个女子。一身粗糙的孝服,站在桥上哭。周澄走近去看,女子便突然消失了,片刻后,乌云压下,昏暗而压抑,雨,毫无预兆地落下。周澄向远处的亭子跑去,不知跑了多久,衣服湿透了,像从水中捞出的一般,脸色苍白,视线模糊,抬头望去却仍在小河边,不见一丝移动。水中扑出一道身影,直扼住周澄的颈,将他往河里拉。是那个女子。 她的声音不断在周澄耳边响起:“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你在做什么?” “你干了什么?” “怎么会是你!” 盛平八年,靖王叛乱,秦、川两地陷入战火之中,叛军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烽烟四起,但朝庭却抵抗得艰难——消失己久的虎符在靖王手中。 彼时唯有顾贺同手中的武相令有资格调动大多军队,但一年前陛下忌惮武侯顾贺同,以徇私罪名罢其官,削其爵,欲夺取武相令。 顾家奉先祖之命,世代持武相令以俟报国,是天下人皆知的,一等一的忠臣。可皇上不信 于是靖王图谋已久的时刻来临,毅然起兵自立 盛平八年,顾家避门不出,朝庭不敢逼迫,但前线战事吃紧逼得朝庭不得不出昏着——杀死顾贺同,如此顾氏无子,武相令便能正大光明地收回,调遣边军镇压叛乱。 “周郎,我父亲他……还是不同意。”顾君如走在周澄身旁,小声地道。 “因为我是商人的儿子,伯父有顾虑也是……也是难免的。”周澄早就知道,从顾君如生病那天他被打出门时就知道了。 “商贾之人,也敢图谋我武相令?还不快滚,不知羞恶的东西!”老人的唾沫和家丁的棍子一同落在 他的身上。 可他有什么错呢?错在不该和顾君如冒雨赶去看戏导致她生病?错在他花钱为顾家打点关系保住宅邸?错在他厚礼向顾家提亲?还是错在他爱上了顾君如? 周澄一直都知道答案。 错在他是商人之后,错在他出现在武候府没败的时刻。 那天苏杭的雨,很冷。 周澄回到家后,周家所有人都站在主厅,正当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周澄不认识的人,戴着一张恶鬼面具。 “可是周澄?”那人开口道,声音低沉、沙哑。 周澄微微点头,“是,请问阁下是……” 那人没有回答,恶鬼面具下细长的眼睛如毒蛇的竖目童,将周澄打量了一遭 “还行,你们且退下吧,我与他有话要说。”那人道。 周家人不敢回话,低着头依次快步走出门,没人敢抬起头看。 “被欺侮的感觉如何?”那人突然问道,眼皮沉了下去,紧盯着手中的茶碗,似乎对茶汤极感兴取一般。 “你跟踪我?”周澄面色大变,后退了数步。 那人拿着茶盖拔弄茶汤的手顿了下,下一刻便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哈哈……小子,别把自己当个人物,哈哈哈……我今日来找你,是想找你帮个小忙。” “我这小人物可帮不上您这样的大人物。”周澄显得格外刻薄。 “帮了这个忙,你便有机会成为大人物。”那人浑不在意周澄的失礼,接着道。 “那我倒要听听,你要我帮什么忙。”周澄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 “很简单,帮我杀一个普通人就行。” “谁?” 那人终于抬起头:“顾贺同。” 咔嚓一声炸雷,仿佛响在周澄心中。 “你就不怕我报官?”周澄脸色难看,瞪视着他,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测。 那人抬手扔过来一块含牌,懒洋洋地道:“随你去报,或者你也可以拒绝,但你周家恐怕没一个人能走出周府。” 周澄的额上出现了细密的冷汗,令牌上的字让他如坠冰窟。 如朕亲临。 “可是……”周澄只觉口舌发干,说不出一句话。 “周澄啊周澄,这是你一生中惟一的机会了,被人欺侮的滋味不好受吧,受人白眼的感觉不难堪吗?以你的才华,却被田间一个农夫都能唾骂,这公平吗?现在机会就在这里,只要杀了他,你便可撤销商籍参加科考,再没有人能阻止你和顾君如,陛下会亲自下旨赐婚,再恢复顾家爵位,那时你便是新的武候,你会站在万人之上,受人景仰……”像蛇的信子的话语一句一句挠在周澄心尖上,今日的一切出现在他眼前:商贾之人,也敢图谋…… 商贾之人…… 商贾…… 商贾! “你不必担心顾君如,陛下只要武相令,对顾家欺它人,还是很信任的。”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犹豫,这句话打破了他最后一丝挣扎。 周澄抬起头,看着那人的眼睛。他好像笑了一下,因为他明白了周澄的答案。那年,周澄十八岁。 盛平九年四月初一,顾贺同暴病而亡,次日,因其无子,帝下旨收回武相令,以武候之礼葬之,恢复其家人名誉 盛平九年四月初八,调边军入秦、川二地。 盛平九年八月十九,平定靖王叛乱。 盛平九年九月初一,顾君如投河自尽。 对她而言,此生惟二的依靠一个身死,另一个却是凶手。这人间于她,怕己是与地狱无异。为什么是你? 周澄没有回答她,不知道的,也许就应当永远不要告诉她。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 章节目录 肆 从侧门入宫于周澄而言已不止一次了,侧向来清静,即使是昨夜一场大雪也是不见一丝纷乱,在这云静殿,真便仿佛连云也静了下来。 无须宫人引路,周澄便已轻车熟路地来到暖阁,轻轻叩了叩门。 阁门打开,内里是一个一身短衫的农家汉子般的人,将周澄引入暖阁后也没说话,自顾自地坐回案边,朝对面的空位上的茶杯里倒了一杯茶水示意周澄坐下。两个位子前,各摆着三只空茶杯。 周澄上前一步,顿首道:“臣周澄叩见陛下。” “嗯,”盛平帝目不斜视,一心一意地摆弄茶具,“尝尝,朕这几日和郑才人学了不少,练练手。” 周澄坐在他对面,拿起茶杯轻轻抿了几口,才淡淡地道:“茶水有些老了,陛下这盏茶煮得有些久,烫到口舌了。” 盛平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取了一只陶壶,巴掌大,却涎着清香:“好茶久煮不坏,何来茶老这一说?”周澄端起菜碗轻吹几口:“虽是烫口,吹吹也倒能喝。 “可与朕心中的好茶还差些火候。”盛平帝将那陶壶里的茶叶泡入另一只壶中,道。 “好茶需炒,兴许陛下没找到炒得好的茶呢?” “可朕不怎么喜欢,”盛平帝端起那杯和周澄一样的茶水,举到榻外缓缓倒置,将清亮的茶汤倒在地上,“瞧,并不是很烫,却已经让你的口舌受苦了。” 周澄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也似盛平帝那般将茶水倒在地上:“清香有余,却烫口,那便不喝它也就罢了。 盛平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将那壶刚泡的茶推到他面前:“这个呢?尝尝? 周澄为自己斟了一杯,却迟迟不见举杯 “为何不饮?” “臣……不敢。 “为何不敢?” “不敢妄评陛下所选。” “朕偏要你评一评。” “臣……领命.” 茶水入喉,少清香,多苦涩,却让人提神醒脑,精神为之一振。 “这茶,请状元为朕评一评。”盛平帝取回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却也不呷一口. 周澄略一思索,便应道:“刚猛有余,提神甚佳,但不应常饮,常饮则易伤腹胃,损精神。” “可朕觉得不错,”盛平帝似乎有些不满,将茶杯在桌上轻轻磕了一下,“这可是经过匠心炒制的好茶。” “臣粗鄙小民,倒有些品不来这御茶。”周澄略一躬身,歉意地道。 “依你所言,那这茶也要不得。”盛平帝似笑非笑,将茶杯放到桌子边沿,用手指轻轻一堆。茶碗碎裂,遍地碎片。 “陛下这样,会伤到下人的。”周澄不动声色地道。 “小心些即可,无碍。”说着,他又拿来一壶茶,“最后一壶,你也尝尝吧。” 茶水流出,随之便是一股氤氲的香扑面而来,像是要从每一个毛孔湛入,侵占你的一切感知,这香气却使人觉得冷,像黑暗中杀手细长的刀和狭长的眼,无孔不入。 “这茶,陛下可喜欢?”周澄率先打破沉默。 “每一杯联都喜欢。”盛平帝将自己面前最后一只茶杯斟满,仍同前几次一样放着。 周澄浅浅地抿了,便放下杯子走到堂中跪伏着:“此茶,万不可饮。 盛平帝神色不变,问道:“为何? 周澄抬起头,直视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道:“口蜜腹剑。” 盛平帝仿佛嗤笑了一下,将那只杯子掷出窗外:“今日就到这里,朕乏了。”他站起身径直走向堂后。 周澄再拜:“恭送陛下。” 这天下少有人知,当今陛下乃天下绝顶之药师,而那日为刺客所伤的,不过是陛下的替身——或者说,影子之一,他用药控制着诸多身形相似却戴着人皮面具的人出席一切公开活动。 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不过一手之数,而周澄恰是其中之一,因为那制人皮面具之术本就来自周家。 太子伪善,羽王尚武,楚王阴险。陛下从来都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离开云静殿时,已是辰时,上元节休沐,周澄倒地不用去东宫,就这么坐着马车在城里慢悠 悠地逛——昨夜的凶手,据说被神策军格杀,尸身落入了汴河,今日早些时候便打捞了出来,胸口还插着神策军的剑。 念念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暗叹一口气。要不怎么说当朝状元郎心思缜密,这人把自己收拾得太含时宜了,让人总是忘记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冷不丁地一鸣惊人,却总给认识他的人一种被蛰伏的蛇咬了一口的感觉,感到发自内心的寒意。他从哪一刻得知的计划?无人知道,但他确实为皇家留下了脸面,给了陛下放下屠刀的理由和台阶,也暗中敲打了每一个试图拿他当棋子的人。这样的人,却安然接受了东宫伴读这样的小官,于他的才能而言,确实与放逐无异,但其中有多少明哲保身的意味,也未可知。 “我的脸当真如此好看?连你也忍不住吗?”一声调笑把念念从思绪中拉回,周澄不知何时又摆出那张欠揍的笑脸。念念把头别开,透过帷幔看着外面,一副不愿理会他的感觉。 看着她闹别扭的模样,用澄也早己司空见惯,反正也想不明白女孩为什么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念念如此,顾君如也如此,但他总有办法引回她的注意。 “念念,同我说说话呗。” 这次念念甚至直接坐到马车厢一角,头也不回 周澄乐了,伸过头去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就不好奇,我今早去了哪里吗?”气流抚过她的耳垂,念念一惊,用力推开周澄,脸红得似胭脂,从雪白的颈一路红到耳尖。 “登徒子!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护卫,你说了我也不愿听。” “反正也无事,不如讲给你听听,”见背过身念念不仅没什么表示,反倒悄悄竖起了耳朵,周澄想到偷腥的小猫,又将头凑了过去,“今早你回来得迟……”每一句话都是一股热气,将念念的耳朵吹得痒痒的,心神摇曳,几乎记不住他说的话,但又忍不住好奇心,收回了推开他的手。 …… “铛”一声脆鸣,陈明深被击退,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喘了口气便又想冲上前。 “殿下的心乱了,”对面那人见陈明深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才继续道,“殿下的剑比往常慢些,可是有什么烦恼?” 陈明深没说话,提起剑大步上前,却被那人接连斩出三剑化解了攻势。陈明深强提 一口气,登时便气势一变,剑的轨迹也变得难以预料,将那人寸寸逼退,很快便贴在墙边。 “殿下,”那人突然开口,“您露破绽了。” 陈明深眼前一花,那人剑尖一挑挽了个剑花,陈明深的剑便脱手而出,径直插入旁边的木人身上,而那人的剑不知何时点在了他的咽前。陈明深寒毛乍起,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恐惧感,他很清楚面前这人,也许真有胆子杀了他。 陈明深想退,却一动也不敢动,莫说退,就连眼皮也不敢动一动,那股杀意仿佛也是一柄剑,抵在他身上。豆大的汗滴顺着鼻梁流下,滴在地上的刹那,那人收剑而立,杀意也随之消散。 “殿下,一着不慎,满盘……” 哗啦!棋盘被打翻在地,黑色白色的棋子落在地上,分外扎眼 陈婉清手中正捏着一枚白棋,有些失神地看着满地狼籍,片刻后嗤笑一声,将棋子放在桌面正中,似有若无地吐出两个字:“皆输……”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写情》 章节目录 伍 枫叶落飒沓,慧心坐莲花。——《赠瑾瑜》盛平八年九月君和丰茂 今日朝堂上倒出了不少有趣的事。 首先不出周澄所料,陛下以受伤为由将朝政太子监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先帝曾于禅位前令当今陛下监国,六个月后便称病禅位,改年号盛平,对于羽王和楚王来说,这一段时间恐怕不好过。 其次的事与上一件也有关,朝堂上吏部尚书、刑部尚书等人请求严查刺杀一事,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的言官们也如疯了一般上书参劾神策军查军马飞途、玄衣卫指挥使、永宁候李存治、金吾卫指挥张志平,太子坐在龙椅边一言不发,下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直到最后才开口喝止,口头答复了此事。 用李显宗的话来说,太子认为李存治救驾有功,马飞途张志平护卫不力,赏罚之事暂且不论,陛下还朝后自有判断。 敲山震虎!谁不知道马飞途和张志平是羽王的人,这才监国第一天就蠢蠢欲动,往后怕不是要一手操持朝政?这还得了,必须打压!决不容忍太子打击异己的行为! 于是在羽王的授意下,淮党一众干将立刻反驳,力保马、张二人,大理寺御史言官立刻反击,太子这边的秦党也不堪示弱,都察院全力出动,唇枪舌战,但出人意料的是朝上吵成这样,楚王的淮党一派竟稳坐钓鱼台,存心看戏,似乎一丝危机感也没有,见火一时没火烧到自己身上,楚王陈明枫也乐得清闲,竟然在朝堂上说身体抱恙,告假回了家。周澄说得没错,这茶煮得久了才人口,确实有些烫。 最后一件倒也有趣,淮秦二党争吵,许多中立派官员竟也一时站队明确,给羽王帮腔,如此一来原本十拿九稳地给这羽王手下两个得力干将扣罪名的打算竟被这些中立官员打乱,不了了之。 “照你这么说,我今日告假倒错过一场好戏。”周宅偏院的亭子中,周澄和李显宗披着袍子赏雪。 “也没什么意思,就一群老头子吵架,倒是把范礼青老头儿气得胡子直颤,一直说什么有辱斯文,”李显宗打了个呵欠,趴在石桌,”这雪何时是个头啊,都两日了,习惜你这一湖莲蓬。” 周澄也觉得可笑,按理说这范礼青是礼部尚书,妥妥的楚王川党一派,但为人刻本质,最见不得有违礼法之事,这次估计气得够呛。再看回雪,这雪太大了,据说今日城道上已有半腿高了,这么冷的天,不知道多少百姓遭了殃。 “说起来,你今日怎得有兴致来我这里?”周澄站起身,将手伸在亭外。 李显宗愣了一下,把声音压低了几个度:“老爷子叫我来你这里避一避风头。” “羽王真要动手,你躲在我这里也无济于事。”周澄道。 李显宗沉默了许久,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 “且安心,”周澄拍拍他的肩,“一时半刻不会出事的。” “借你吉言。”李显宗显然没听进去。 “周老爷,”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递上一张红纸,“长公主殿下请您明日去府上讲经。” 长公主?李显宗瞪大了眼睛,犹豫地瞥了周澄几眼。 “嗯……”周澄略一沉吟,展颜道,“即是长公主之邀,那我便亲自跑这一遭吧。” “要我和你一同去吗?”李显宗担忧地道。 “不必,带上念念即可,”周澄摆了摆手,又对管家道,“你去找念念,让她现在来找我。” “是。”管家退下后,周澄若有所思地看向李显宗。这管家,怕也是太子的人吧。就和李家一样。 “怎么了?”李显宗嘴里还塞着一块糕点,声音含糊。 周澄背过身去,没再说话,身后的那双眼睛渐渐变了神色,片刻后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开始专心对付桌子上的桂花糕。 翌日,雪倒是停了,但相应的也冷得吓人,穿着棉袄都冻得嘶嘶哈哈的。 纵是这样的天,周澄也是一身单衣了马车,惟有脖子上那件狐毛披风才能看出一点凉意,与他所不同的念念早已在马车里备好了,整个人包得肥了一圈,身上还裹着一个毯子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周澄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的便是这样,他本人倒只是有些意外,把车夫却吓了个半死,这么冷的天直接就跪在地上了,磕头如捣蒜:“大人,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小人一直都看着马车……” 周澄有些啼笑皆非伸手要去扶那车夫,没记错的话,这人是这两天刚到府上的,没见过这等事也属正常,以念念的能力,想避开别人太过容易. 没你的责任,好好驾车。”周澄将车夫从地上拽起来,白顾自地上了车。马车出了府,街上经过清扫所有些积雪,慢悠悠地转向内城。 “那人是个练家子。”念念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哦?何以见得?”周澄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你自己知道,又何必问我。”念念不动静地将左手中的短匕收起。 “你都知道这一点了,又为什么要提醒我呢?”周澄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子,用光端顺着俏脸,滑下,挑起她的下巴,“莫非是倾心于本官?” “你……”念念强忍着拨开簪子拔剑反击的本能,艰难地道,“这是我的职责……” “好吧,真无趣,”周澄一手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则拿着簪子,动作堪称轻柔,“别动,这簪子可是我特意买来的,三百两银子呢。”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念念挣扎了一下,又被周澄按住。 “别动,”周澄不满地说道,“外人都说我被狐媚子迷了眼才不愿娶公主殿下,今日带你去,你可是我的人,不能没什么特点。” “我才不是狐媚子!”念念抗议道,片刻愣神后才反应过来,暗啐一口。呸,谁是他的人了!但一想到接下来要以这样的身份去见卡公主,不由有些紧张。 周澄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似是安抚般地道:“不用慌张,虽然赐婚一事是长公主殿下自己向陛下提出的,但我已经拒绝,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怕的。念念腹诽道。 “我为公主准备了一些小礼物,你帮我看看哪样合适。”周澄忽然道,拿出随身的一只小盒子。 念念还在出神,快速地瞥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那株苏木就挺好。” “哦?为何?”周澄笑着问她,眼底却并无笑意。 “哎呀你烦不烦,”念念不耐烦地把周澄凑过来的头推开,“长公主殿下盛平九年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性情大变,比以前改变了许多,但身子也不知怎么总不太康健,苏木这来药材是……说不定殿下需要呢。” “那就是它了,”周澄收起了匣子,才意识到马车已停着半天不动了,“车怎么不动了?” 车夫掀开帘子道:“前方的路还没清扫出来,恐怕还要小半个时辰。”周澄透过帘子望了一眼,便让他放下帘子,暂等一会儿。这么一等,昨夜熬夜看书的坏处便显现出来,周澄不过一会儿便枕在念念腿上睡了过去。 念念轻轻按揉着他的额头,目光复杂而温柔,对这个惮精竭虑的男人第一次产生了心疼之感。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纵游淮南》 章节目录 陆陆 周澄醒来时,马车已经停到清宁府侧门口,他晃了晃脑袋,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念念掀开小窗一角看向外面的姿态。 “我睡了多久?”周澄一向知道自己的毛病,睡得久了便头痛,睡得不足便头昏,但今日这一觉却是十分安稳,浑身暖烘烘的,神清气爽。 “近一个时辰,现在怕己到未时了,”念念柔声道,也不管还赖在自己腿上不起的周澄,就这么低头看着他还有些腥松的睡眼,“见你睡得沉,就在殿下府前多停了一会儿。” “那个……车夫呢?”周澄又闭上眼,但鼻尖好像嗅到了些奇怪的味道。 “死了,”念念的语气如同说着一件挺平常的事,向周澄补充道,“你睡后不久,他拿着一柄短铁鞭砸了进来,被我杀了,管家赶来的挺快,我留他在那边处理,再派一个车夫来,应该没吵到你。” “没惊动玄衣卫的人?”周澄问道。 “你说呢?”念念笑道,“就看此事会不会被陛下知道,如果知道,那便是已经惊动了……” “如果没惊动,就是被人压了下来。”周澄接着道。 “嗯。”念念应道,便不再说话。 “你受伤了?”周澄忽然问道。 念念也清楚瞒不过他,便点点头:“左膝被砸了一下,不重。”周澄便不说话了,他很清楚以刚才的姿势如果念念不动那恐怕很难受伤,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铁鞭本是冲着他的头来的,但被念念挡了下来。 “今日我自己进去吧,你在车上等我。”周澄道。 “不用,我可以,既然答应你要去,便不能反悔,你是,我亦是。”念念笑着道。 “把簪子取下来吧。”周澄忽然伸手去捉那玉簪子,却被念念轻轻挡开了。 “已经戴在了我头上,便是我的东西,我来决定要不要戴。” “你应当清楚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周澄突然发了火,坐起来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你也一直都知道,不是吗?”念念面不改色地望着周澄的脸。 “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念念用行动挡住了周澄的话头,她的唇吻上了周澄的嘴角。 “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但我知道你的行动一定是最有利的,包括……我。”念念笑道。 车夫叩门,递上请帖,周澄想扶着念念走进去,却被她伸手拦住。 走在她前方,周澄能感觉到她在尽力忍受着伤痛,作出一副正常的样子,但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听得出来。 穿过回廊,行过庭园,室外仍很冷,但一步迈入偏厅,暖意便立刻袭入,仿佛时间仍停留在上元节那天一般。 “下官叩见殿下。”周望带着念念,跪在地上,行了一札。对面是一张软榻,但一层薄薄的帷幔披下,只能看到榻上卧着一道曼妙的身影,慵懒但气场十足。 “起来吧,”声音冷冷的,但却又不失温婉,片刻后又补充道,“你起来,她跪着。” “殿下……”周澄神色不变,低声道,“念念受了些伤,不便久……” “清宁要她跪着,周大人可有异议?”长公主封号清宁,可此刻的气势却令周澄如鲠在喉。 “臣……不敢。”周澄无奈,又得低头应道,却总觉得这般语气熟悉至极,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般作态究竟是谁、在哪里见过,但不管怎么样,这种语气让周澄仿佛像一只猫,一种即将因为被看穿而炸毛的感觉从全身各处袭来。 “好一个不敢,”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念念?你头上那簪子挺好看,取下来给本公主看看。” 念念跪在地上,头抵着地,却不见动作,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身子却是微微颤抖着。 “周大人,本公主想要那簪子,你怎么看?”长公主的手伸到一旁的果盘中摘了一枚樱桃。 “殿下,这簪子是臣送给念念的,殿下若喜欢,臣改日再……” “本公主只要这个,怎么,周大人不愿给?”她的语气里多了些威胁的意味。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屈尊……”周澄头上不由得冒出些汗滴来。 “呵,好,好得很,”长公主突然笑了起来,赤着足走出帷幔,居高临下地看着念念头上的玉簪,“奴婢也想翻身做主人了?念念,你可真能耐。” “殿下,我……”念念抬起头,想要申辩。 “住口,今日我与周大人谈经,回来之前你便跪在此处,好好反省反省你的本份。”长公主就这么赤着足缓步走向暖阁之中:“周大人,本公主略备些茶点,来尝些吧。” “是。”周澄担忧地看了一眼倔强的念念,跟上了长公主。 “倒是没听说,周大人原来也是痴情种子。”陈婉清落了座,才开口道。此时的她表现得冷静睿智,哪有一些方才那强势的样子。 “臣也未曾听闻,殿下胃口如此之好。”周澄应道,似乎另有所指。 “胃口好有何不妥?”陈婉清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道。 “一名女子有如此好的胃口,有些奇怪。”周澄道。 “哼……”陈婉清笑了一下,“本公主近来对唐史颇感兴趣,状元郎不妨为本公主讲讲?” “殿下想听些什么?”周澄知道,这才是长公主今日的目的。 “当年陛下比之唐太祖李渊,何如?”陈婉清的话令周澄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长公主竟如此直白地宣告野心。 短暂的沉默后,周澄道:“文治武功略逊之,然帝王心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婉清似乎很满意周澄的回答,又问道:“羽王比之秦王,何如?”这话更加露骨,羽王陈见深比之秦王李世民,她也很清楚当今形势。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提着太子的头去见李渊,逼其让位…… “文才稍逊,武功相当,胸襟略短。”这次周澄的回答相当迅速。 “何以见得?” “炭石是殿下下的令,不是吗?”周澄很清楚羽王一个粗人是做不出这般体恤百官的行为的。 “倒还聪明,本公主再问你,“陈婉清倚在桌上,“玄武门如何?” “绝无仅有。”图穿匕现,周澄很清楚,听了长公主这番话想要脱身已难如登天。 “那周大人的意见?”陈婉清似笑非笑,一双眸子颇感兴趣地看着周澄。 周澄浑身一抖,他明白到了决择之时,早换一条新船,或者跟着旧船沉海。 “臣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周澄单膝跪地,道。 陈婉清好久不见动静,竞将一张书笺扔在地上,周澄定睛望去,上面写着两句诗,“枫叶落飒沓,慧心坐莲花。” “殿下!”周澄脸色大变,却被走出暖阁的陈婉清以一声低笑挡了回去。 ”“念念以后不会去找你了,太子哥哥定会给你添新的护卫,至于念念,我倒要好好管教一下。” “既然不放心她,又为何要她跟着我?”周澄心疼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念念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她本应侍于太子左右,”陈婉清看了他一眼,“至于你,不得再拒绝陛下赐婚,陛下不放心我,唯有招个附马,他才好安心地去死。” “殿下,您这般……”周澄沉默了一会儿,他现在很清楚长公主的野心绝不止是把控朝廷,操纵朝政,她图谋的更多,更大。这不禁让周澄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个自她当政起便被无数人骂,被无数人夸,被无数人评价的人,那个人便是——大唐女帝昭仪,武后武则天! 周澄终究求得陈婉清带回念念,在背着昏迷的念念出门的刹那仿佛听到了一句话。 “为什么是你呢,周……” 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井栏砂宿遇夜客》 章节目录 柒柒 来时周澄枕着念念,去时念念枕着周澄。 周澄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那首诗,长公主是如何得知的?周澄不知道,但此行清宁府有太多事出乎了他的意料,在他眼里,局乱了,而长公主便是那搅局的一只鱼,扇动鱼尾溅起一池泥沙。 他需要些时间重新复盘。 周登低头看着念念的睡颜,心中不免惆怅。是啊,她生得如此美貌,又武艺高强,本应被长公主安插在太子身边,却阴差阳错地被太子派来监视他,想来这本身也是个错误,今日过后长公主便将用她的法子将念念送回东宫,这次,念念将会离太子更近,但相应地,也离他更远。 “你在想什么?”念念的眼扑闪了几下,睁开眼,便看到周澄。 “没什么,你……” “嘘……你的心,很乱,”念念低声道,把头慢慢靠近了他的胸膛,“它承载了太多东西,我能感受到,你的心里其实还有一个人,一个让你到现在也无法忘怀的人,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我想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一定很重要吧,至少比我要重要的多,是吗?” “念念,你听我……” “我想,我今晚就要回东宫了,太子伪善,内里暴戾凶残,他这次派来的人一定会将你严密监视,你要多加小心。”念念的头埋在周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不要,念念!别走!”周澄突然用力地抱紧了她,仿佛要将她粘在身上似的。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感不知怎么突然袭上了周澄的心头。 念念无奈地笑了笑,两行清泪流下,她用双手推开了周澄:“在这汴京,我们都身不由己,掌控不了自己的命,但也许有一天,你能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到了那时,你便能找回我了。” 周澄喘着粗气,红着眼狠声道:“我一定会的,一定!念念,我一定会亲自接你回来。” “如果,如果有一天……”念念抬起头,目光充满希冀,“你是否也有一两滴眼泪,为念念而流呢?” …… 周澄猛地坐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样的梦,他轻轻揉了揉眉心,昏沉感慢慢退去,一时间心如乱麻,索性披了衣独自一人站在门廊里。周府下人少,积雪仍没有清理完,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你是否有一两滴眼泪,为念念而流呢? 这个问题又一次出现在他心中。他素来冷静自持,那天却因为一首诗在长公主面前失了分寸不说,竟也一时冲动与念念说了那番话,其实在念念说出那个问题时,周澄的心防也已经回归,那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嬉笑怒骂却仿佛置身事外的周澄。 他的答案呢? 兴许是没有答案吧。所以那天念念充满希冀的眼神逐渐暗淡,最后只剩下渐渐远的倔强的背影。 后悔吗?大概。 但他毕竟曾在顾君如墓前发誓,要取得足够的权位,不计代价,不容阻拦。八年过去了,顾君如的身影已有些暗淡模糊,唯一记得分明的是她最后的质问,但他的心里何时又走进一个念念呢?大概,是从她腿上睁开眼的那一刹吧。 “大人,夜已深,何故无眠。”平淡如水的一句话将周澄从回忆中拉回。他循声望去,庭院中的凉亭顶上正倚靠着一个人,怀中抱着一把剑,一袭单衣却躺在寒夜之中。 “睡不着,出来走走,”周澄略有些嘲讽地道,“怎么,殿下连睡觉也要插手?” “殿下说,陛下还政前,大人告病在家既可。”那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对周澄说了。 周澄明白,这是对他的软禁,也是对他的保护。李显宗每天都会将朝堂上的事告知周澄,太子也没有多做阻拦,他终究要拉拢李家和玄衣卫。这样的日子有多久了?大约一个月吧。这一个月间又下了几场雪,大家都说这是灾年的象征,求太子代陛下祭天以平天怒。 “殿下明日要你去东宫,劝你做好准备。”那人又道。 周澄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翌日的东宫,大臣宫人络绎不绝,是因为太子以不合礼制为由将监国处摆在东宫,一个月来太子威风大振,羽王、楚王派许多官员倒戈,转而支持太子。 “明日便要还政于陛下了,想你这太子伴读也清闲得过了头,今日便邀你来为我讲讲经。”太子以待师之礼将周澄请入主座。 “太子言重了,臣愚臣而已,不当此大礼。”周澄连连推辞,最终坐在了偏左之上。 “哈哈,再怎么说,你也应当是我身边最紧要的一人。”太子哈哈一笑。 “殿下说笑了,这是臣的本分。”周澄似乎是没听到他的话外之音一般,答道. “唉,四弟几日前向父皇请就蕃,已离京有几日了,现在京中兄弟惟剩我与二弟和三妹,兴许再过一段时日,二弟也要就蕃,三妹也到了找附马的时候,这京中我唯一可信的,就只有你了。”太子一副痛心疾道的模样,倒真让人觉得他与羽王楚王兄友弟恭呢。 “羽王便要下和楚王殿下顾念着您,一定会带来探望,长公主殿下一向知书懂理,想来也不会疏远了殿下。” “那你呢,周大人会怎么做呢?”太子突然这般问道。 “自然是辅佐好殿下了。”周澄笑道,太子既然如此重视自己,那便陪他玩玩又何妨。 …… 等到陛下还朝时,周登也终于穿上许久未穿的朝服,站在朝堂之上。 “今日朝议之事有二,奏疏抄本已分发给诸爱卿,各位可以讨论讨论。”陛下的话清晰地传入大家耳中,这才齐齐地低下头翻阅奏折。 周澄草草地翻了一下,不禁乐了,这两件事竟都与自己有关。其一是太子上疏,言“周登谨瑜端敏多智,忠志洁身,怀抱国之治,存经世之才……值国子监祭酒乞休,臣举澄代其职,以正国子监厌学之风”。其二则是礼部尚书范礼青上疏,言“长公主主己及二九之龄,此龄而未出嫁者,于民少矣,何况帝王家,以固国本,兼行礼法,应及早出闺,望陛下早招驸马。” 朝中尽是些老油条,虽然看到第一封奏折时心里己有决断,但当第二封看完时,本来跃跃欲试的官员们立时便毫无异议——这两封奏折的信息量太大了。 第一封奏折后站着太子,第二封奏折后站着长公主和皇上,没有谁敢冒着这样的背景去反对——但偏偏有那么几个二楞子。 “臣反对!”众人定睛望去,是都察院户科给事中(大陈编制:六科给事中独立于六部,编入都察院)欧阳詹,“周澄虽为状元,然资历尚浅,年岁尚少,不宜担当重臣。” “臣附议!”又是四,五个大臣站了出来,应和道。 “此事且不提,”皇上摆了摆手,“诸爱卿有何人选可作附马?” “臣以为新科状元,连中三元,太子侍读周登可作!”片刻沉默后,都察院兵科给事中淳于琼站出来道。 “臣等附议。”像是演练过一般整齐,满朝大臣竟如此统一。 “周爱卿,你怎么看?”皇上问道,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着他一步跪伏在地。“谢陛下隆恩……”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长恨歌》 章节目录 捌捌 盛平十七年五月十五,长公主大婚,普天同庆帝森大赦天下戴流罪者。 既招为驸马,成亲之处便只能在清宁府,但今日起清宁府便将更名为周府,毕竟皇家,所谓附马不过是入赘皇家罢了,但周澄这赘婿作得是真有面子——大喜当日,陛下特至作证婚人致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宫侍读周澄瑾瑜,连中三元,聪敏通达,忠志于身,谨小慎微,教导东宫,今赐附马,谨以红杏之约,书向红笺,好将鸿雁之盟,载明鸳谱。朕感之于心,授澄太子少傅,赐锦帛千匹……” 这日清宁府近乎聚集了所有在京的五品以上官员,纵是各地太守大臣也遣人送来了礼品,以示祝贺,至于五品下的官员,将礼品送来登记即可,想要进府却是万万没有那份胆子的。 皇帝的礼单念了近一个时辰,随后是太子、羽王、楚王、皇后,之后才是各部官员,但也仅限于此,尚书以下的官员赠礼自然不用读,否则恐怕读到明日也结束不了。 繁杂的礼节过后己至酉时,陛下已领着侍从回宫,太子和羽王也辞别回宫,此时清宁府便只剩各部官员,长公主在房中与闺中好友们叙事,周澄则是要在宴中将这群官员陪好,玩好,真正到了夜深人尽各人归府,已近子时。 周澄回到房内时,陈婉清已披着盖头坐在榻上,新婚燕尔,周澄却想得明白,大婚本只为打消陛下的疑虑,周澄很清楚他在这次联姻中的作用,是以毫无一丝动作,只是另打地铺和衣躺在地上吹熄了烛火。 “殿下,夜深了,早些歇息。”黑暗中,周澄低声道。 “周……郎,今日你我大婚,你也这般生疏?”陈婉清声音中透着不满,一反常态,想来女子大婚终究是有影响于她。 “殿下安心,外人在时自当称娘子,臣不敢逾越。” “你可知我等这一天多久了,周郎,我……”陈婉清正说着,周澄却突然一翻身捂住了她的嘴,目光警惕地盯着门外。 “有人,脚步很轻。”周澄贴在她耳边道。 陈婉清面色一变,也学着周澄的样子道:“是陛下的人……”周澄明白了,陛下不放心长公主,唯有他们有了夫妻之实才能彻底放下疑心。仅一瞬间,他便明白了种种利害. 周澄一咬牙,掀开了陈婉清的盖头将她压在身下,不顾她的一声惊呼,低声道:“殿下,得罪了……” 帷幔落下,软榻晃动不绝。 不知东方之既白。 …… 陛下特恩准周澄一月休沐,是以第二日朝堂上并没有他的身影。他此刻正在前清宁公主府,现周府中和李显宗斗蛐蛐。 他今日已时三刻才出房门,自然免不了下人伺候着,到底是心思缜密之人,安顿疱厨为陈婉清做了些吃食和汤水,待她沉睡醒时送入房去。 周澄好不容易得到清闲,昨日剩下的礼单早被他扔在一旁,只取了楚王礼品中一对号称一品大将军的蛐蛐与李显宗斗了起来。 然而终究不得闲居,眼见着周澄的“赤宇”战胜在即,却被一名不速之客打断。 “附马爷,太子来了。”管家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位管家本就是太子的人,为了避开陛下耳目才私下来请他。 “在何处?”周澄不动声色地道。 “偏厅,那边都是我们的人。”管家引着周澄来到偏厅,却看到面沉得吓人的太子,周澄快步上前想要行礼,却被太子伸手拦下。 “今日永宁候乞休,上疏奏请将玄衣卫指挥使传给李昱宗,被陛下驳回了。”太子沉声道,很显然李存治乞休一事是太子致意的。 “殿下,时机未到,您有些心急了。”周澄也不在和他多客气,即然已经打入太子集团内部,自然要为他在表面上出出力。 但太子脸上的难看显然并不正是因此:“陛下驳回的是传给李显宗的事。” 周澄忽然明白了陛下的想法:三去其一,先把刀架在鸡脖子上吓鸡玩。 “已经下旨了?”周澄也作出一副忧愁的模样。 “嗯,玄衣印已经移交给李昱纯了,”太子虽城府颇深,但陛下此举相当于将神策军,玄衣卫,金吾卫全数交予羽王一派,至少在明面上,羽王已经对他有极大的威胁,“你有什么想法?” “陛下并未与我说过。”这是实话,但也恰好是陛下信任周澄的原因——他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之间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如陛下,如长公主,也如周澄,甚至还有那个早已溜出城的楚王。 周澄想了想,道:“殿下自今日起,每晚暗中离府,不得为他人所知,去皇后宫中陪伴皇后即可。”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太子有些急了。 “够了,十日之内即见分晓。” 太子匆匆地离开了,从李显纯接手玄衣卫的那一刻,这汴京内便无处不是他的耳目了。情急之下周澄编的这番话倒也不是没有漏洞,但这番话是讲给太子的而非上述那四位之一。在周澄的眼中,这天下聪明人只有这四人而已。 周澄想着,迎面撞见一个侍女,告诉他长公主已经醒了,要见他。 “叩叩”周澄敲了高旻门,走进了房中,陈婉清坐在桌旁小口地吃着桂花糕,周澄扫了一眼房内,昨晚的狼籍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陈婉清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手中一顿俏脸微红,瞪了一眼周澄。 周澄尴尬地咳了一下道:“殿……”才开了个头就感到一股明显的杀意袭来,周登身子一颤,要行礼的动作一变,“娘子怎么不再休息一会儿,这么快就起床了。”他到阵婉清背后给她捏着肩。 听到“起床”二字,陈婉清又瞪了他一眼,嘀咕道:“只有累死的牛,哪有耕坏的田……” 这话可接不得,周澄只好装作没听到一般。陈婉清拍了下他的手,嫌力道有些重。 “太子刚才来说,陛下将玄衣卫指挥使一职交给了李显纯。”周澄坐在桌子边,将手伸向桂花糕,却被陈婉清一扬手用一只簪子拍了回来,那意思很明显;那只玉簪子老娘可还记着呢!周澄悻悻地收回手。 “这么说,陛下要动手了?”陈婉清很清楚当今陛下的想法无非是想敲打敲打皇子们,告诉他们自己还年轻,都别急着夺位。 “娘子的打算是?”周澄笑着问道。 陈婉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厮还有做登徒子的潜质:“自然是和夫君你一样了。”“夫君”二字咬得特别重。周澄笑了一下,这天下聪明人想必都一样。 浔阳,楚王府中。陈明枫将一盏茶缓缓倒入池中,对身旁来报信的心腹道:“小事,不打紧……” “任他去反!” 汉广不分天,舟行沓若仙。——《汉江宴别》 章节目录 玖玖 “殿下,开始吧,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这些聪明人长长记性。” 应该说周澄对聪明人的界定没有问题,但凡事总有例外,至少这天下的聪明人不止四人。 言轩,便是那第五人。 世人皆知羽王勇武有余而心计不足,却不知他手下也是有幕僚的。 三更天,火起夜。 “走水!走水了!”夜坊的人们大声呼喊着,举着能找到的容器将水扑向火焰,火烧得正旺,像一只巨大的蛇吐着信子,舔舐着汴京夜幕。 “陛下,乙字号夜坊起火。”望着远处的火光,陈见淼似是没睡醒一般坐在榻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去星楼门。”他站起身,径直走出宫门。星楼门是内城主门,城楼是最高的。 城内一片乱象,有人在喊,有人在跑,甚至有人趁机偷盗……可惟独少了一样声音,少了一样听不到就会让周澄难以心安的声音。 火势渐大,漫延至丙字号夜坊,神策军和金吾卫却仍不见动静。半刻后,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来,当救火的众人回头之际才看到他们盼了许久的玄衣卫终于到来,看样子玄衣卫营中近一半人已经到达现场。 “陛下……”太监犹豫着说道,“五军督都府的人说,金吾卫和神策军没有调动迹象。” 陈见淼目光一冷,沉思了几息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太监没敢接话,只是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 “瑾瑜,坊市起火了,是不是……”李显宗气喘吁吁地跑来敲开了周澄的房门,却看到这周澄与长公主竟大半夜地对坐品茶。 “你们这是……”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品茶。”陈婉清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是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呃……”李显宗看向一旁同样黑着脸的周澄,不由得想把事说完赶紧跑,“那什么,坊市走火了,派过去的玄衣卫都是我父亲的忠士。” “嗯,正常,别慌。”周澄坐回陈婉清对面,就要饮下杯中香茗。自火起时,便有一种不安感包裹了他和陈婉清。 “可五军督都府的人好像今天没有在城门值班,金吾卫和神策军也不见踪影。”李昱宗低声道。“什么?”周澄一愣,心中不安愈发严重。 “我去进宫面圣,”周澄站起身,披了衣取了宫灯就要走,“婉清,太子那边麻烦你照抚着。 “嗯。”陈婉清应了一声,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走在街上,宫灯很是显眼,很快便有衙役跟了上来:“周大人,坊市外宵禁,您这是……” “进宫面圣。”周澄左手提着宫灯,右手按在腰间,脚步不停。 “周大人,这深更半夜的,就别瞎跑了,有什么事儿,明天也能说不是?”衙役上前一步拦住周澄,笑嘻嘻地道,右手却按在刀柄上。 周澄眉头一扬,竟真的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衙役也不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着让他看。 片刻后周澄叹了口气,转向看向火光冲天处,感叹了一句:“今夜不知多少人家无眠啊。” “谁说不是呢,”那衙役也转了过去,应道,“这火起得可真是时候。” “看来你知道些什么?”周澄道,“汴京府捕头,方招。” 周大人果真聪明一世。”方招应道。 “过奖了,看你这样子,在我周府附近待了很久吧。”周澄道。 “混口饭吃,周驸马多多见谅。”方招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满是不屑。 “呵,”周澄冷笑一身,“留口气就行,我还有话要问。” “什……”方招愣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感觉进入他的脑海,可在他反应过来前,便己倒地。 一柄剑,离开了他的胸口。 “你知道的,我的剑下不留活口。”持剑那人道。 周澄有些无奈:“你怎地不守在周府,随我来干嘛?” “太子令我保护你。”那人收起剑,低下头拔弄尸体。 “你知道今日我即使一人,死的也是他。 “我知道。” “可为何太子还不知道?”周澄脸色霎对阴沉无比,看向那人。 “呵,“那人仿佛笑了一下,“周大人,我代楚王殿下向您问好。” …… “陛下,周大人请见。”太监低声道,将和衣坐在高楼上沉思的陈见淼的思绪拉回。 “让他进来,”陈思淼顿了一下,“直接来这里。” 太监瑞了一声退下,片刻后引着周澄登上城楼,周澄快步到他身前伏拜。 “臣周澄拜见陛下。” “平身吧。” 周澄站起身,却没有说话,退了一步站在陈见淼的身后,和他一起望向城内火起之处。 片刻,陈见淼突然开口道:“是你要来宫中面见朕,怎么又不说话?”他的眼神一直游离在城内,没有回头看周澄。 “臣来见陛下之前,确实是有些疑惑的。”周澄道。 “哦?”陈兄淼听到这话,转过身子看向周澄,“那么现在,你的疑惑呢?” “自然是已经消除。“周澄作揖道,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必然比他来的早的多,那便是永宁候,前玄衣卫指挥使,李存治——以及他那些隐秘至极的暗卫。 “呵,”陈兄淼脸上满是笑意,“闲来无事,你就和朕一起看看这夜间的汴京。” “是。”周澄应道。 四更,天色渐渐进入最黑的时刻,连月亮也被云遮住了光,更显得坊中火势如一条巨龙般直穿京城,尽管火势已在减弱,但这番火龙蔓延近四个坊市,绵延数里,这一片近乎全数化为灰烬,露出一大片空地。终于火势扑灭时,天已有些蒙蒙的亮光,那片灰烬后的居民区中突然又亮起一点火光,随之便以那点为中心,无数火光亮起,一点一点移动到那片空地中。铠甲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入目尽是一片火把的光,少说也有近万人之众,一举冲出后便包围了那些因救火而精疲力尽的玄衣卫,将他们绑了起来。 “好,好啊……”陈见淼咬着牙,尽管这情况是他一手促成的,但作为一名自视甚高的帝王,他仍感到极其愤怒,“玄衣卫、金吾卫、神策军、五军督都府……好啊,朕倒是没想到,这京中竟全是他的人。” 周澄的脸色也难看的很,提前猜到是一回事,实际发生是另外一回事,这种事情脱离自己掌握的感觉让他心里很是不爽。 “太子在何处?”陈见淼突然开口问道。 “此时应当在东宫。”太监低声道。 “朕没有问你。”陈见淼淡淡地道。 周澄心中一凛,道:“此时想必在皇后娘娘宫中陪伴。”他没有多说什么,没有一点要多做解释的意思。 陈见淼站起身,径直走下楼去:“也好,皇后不喜冷清,让太子多陪陪她也好,”在他经过周澄身边时,他又仿佛笑了一下,补充道:“这盏茶倒真如你所言……伤了腹胃。” …… 李显纯骑着红鬃马,缓缓前行,领着身后近万精兵利卒沉默地一步步走向那个曾经他们仰望的地方。 未央门下,大门不知何时已然大开,本该镇守这里以防不测的宫人——现在却不见踪影。李显纯嗤笑一声,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竟如此脆弱,但无论如何,他们今晚的目标都不是他,而是身在东宫的那位。 周澄很清楚羽王无论如何愚蠢都不会选择直接弑君弑父——如果那位楚王仍在京倒也不是不行,彼时效仿秦王李世民拎着太子和楚王的首级去见陛下,那天下便唾手可得,但陈见淼不是李渊,楚王也不是那个没用的李元吉,太子更不像李建成那样愚蠢,是以他陈明深做不了李世民。 “殿下,陛下真的没事吗?”李显宗显然也知道了自家大哥的事,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问道。 “无碍,二哥身边竟然也有能人,但没什么得了,他若现在诛杀大哥和陛下,四弟在外必然发兵勤王,彼时四弟就大义,拥优势兵力攻打他……他自然撑不住。”陈婉清抿了口茶,又道“你也不必难过,李存治传给李显纯本就是陛下授意,你李家没有责任。” “可楚王殿下没有那两样东西。”李显宗突然道。 “那不是你要考虑的。”陈婉清的语气中满满都是不满。 “这事没能帮到殿下,请殿下责罚。”李显宗单膝跪下,道。 “好啊,”陈婉清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那张劳烦你去让念念那个人贱婢,永远不要与周郎有接触的机会。” “是。”李显宗退下,没有看到陈婉清眼底流出的寒意。 轰隆!东宫的大门被轰然踹开,如狼似虎的兵士冲入东宫,将阻拦的宫人斩首,疯狂地冲入每个房间将里面的人拖了出来,所有男子、小孩一律杀死,女子则被数名士兵按住要行奸淫之事, 嗤!鲜血喷出,念念收起刀扶起奔奔一息的太子妃,她却用沾着血的手从床下拖出一个用布裹着的婴儿,正号陶大哭着:“保护,保护他……”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念念合上她的眼,将孩子抱在身前,右手持刀凝视着她,将太孙系在胸前后,才又把太子妃的尸体般到床上,转身离去。 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杂曲歌辞?堂堂》 章节目录 拾拾 东宫火起! 李昱纯的马立在东宫庭院中,看着这个满目疮痍的地方,入眼尽是火光.鲜血与明亮的刀锋。“大人,没找到。”几名玄衣卫押着三个人来到他身前,其中一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李显纯目光一冷,跨下马走到那跪着的三人身后,拔刀架在其中一人颈上:“我问,你答,太子在哪里?” “呸,反贼,我不知道!” 寒光一闪,鲜血喷溅而出,头颅便飞了出去,溜溜地滚了好远,怒目圆睁。李显纯掏刀顶到第二人身上,李显纯认得他,太子冼马还恰好是新榜榜眼。 “太子,在哪里?”他一字一顿地道。 “哼,想你李家也算英烈世家,竟出了你这么个狗东西……”李昱纯没给他废话的机会,同样是一刀枭首,将他的头一脚踢开好远,鲜血溅在第三人身上。李昱纯将目充投向他,认出了这个人,少师郑文杰,此刻他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着。 “在哪里?”李显纯将刀抵在他后心,将头凑近了轻声问道。 “乾……乾心宫……”郑杰颤抖地道,一阵异味传来——他失禁了。李显纯嫌恶地扫了他一眼,挥手示意让他滚。郑文杰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话也说不出就连滚带爬地冲向宫门外。 李昱纯的目光变得阴冷,他一把拽下挂在马鞍旁的弓,随手抽出一支箭,拉弓搭箭,箭头遥指郑文杰后心。弦振,箭矢疾如星落,寒光一闪便透胸而过,巨大的力道使箭矢卡在骨间,将尸体带得飞出,钉在红门上。 神策军督军马飞途和金吾卫指挥使张志平也在这时骑着马来到李昱纯身边,身旁还跟着一名骑着马的将领,正是五军都督府左督都钟迟。 “怎么样?”三人下马,马飞途沉声问道。 李显纯摇了摇头,将弓扔给下属示意他将弓挂回去。 “太子现在在哪?”钟迟迟疑地问道。 “乾心宫。”李显纯黑着脸,很明显,冲进乾心宫与冲进东宫是两回事,杀了太子尚能说夺嫡,但若冲进乾心宫乱了后宫……那便是铁上钉钉的反贼了。 “那便冲进乾心宫!”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几人看去,竟是那名为李显纯挂弓的玄衣卫。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张志平正要开骂,却看到那个人揭开脸上的恶鬼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言先生?”钟迟问道。 “嗯,事到如今,也只好去一趟乾心宫了。”言轩看着四人,道。 “这是谋反,我们要不还是退兵吧,万一羽林军赶来……”钟迟低声道,然而活音刚落,他就发现言轩的表情狰狞起来,快步冲到他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在想什么?!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以为现在退出宫去,陛下就会放过我们吗?现在惟有一条路可走!” 钟迟的双手颤抖着,他意识到言轩的话是对的,羽王可以等到太子被斩杀后再出面,但他们不行,今日一旦无功而返,彼时陛下算帐,他们四人便是首犯! “那便杀进韩心殿!”李星纯阴着脸看向其它人,马飞途和张志平都点点头,惟有钟迟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 “大人,那边有一个硬茬子!”有人来报告,言轩一把将钟迟推开,留下一句“自己想清楚”便领着其它人走向那名士兵所指的方向。 后庭内,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手提长剑,胸前系着一个婴儿,被无数将士重重包围,她的脚下已然躺着几十具尸体,但她身上也血迹斑斑,本来丝帛织成的纱衣已经破败不堪,露出贴身的软甲,但尽管如此,她仍是伤痕累累。 “怎么回事?”李显纯沉声问道。 “这娘们很能打,地方太小施展不开,弟兄们吃了不少亏。”一名千户低声道,“而且那个孩子好像是太孙。” “哼,一群废物。”言轩暗骂一声,挤开人群拔剑走向念念。 念念靠着墙喘着粗气,将目光投向走来的男人,不由得打起精神,她感受得到,面前这人的实力恐怕不弱于巅峰状态的她,但她现在连续斩杀数十人,受伤不轻,已是强弩之末。 念念心想事己至此,便轻轻放下太孙,才转身看向言轩。 二人对峙着,偌大的后庭里竟一时无比安静。 嗡……剑刃突鸣,率先出手的竟是念念!只见她双脚一蹬,整个人便和离弦之箭一般贴着地面直取言轩首级。这时却没人注意到两声鸟鸣与一些人的突然离场。 言轩也紧绷精神,挥剑挡住念念的剑锋,二人在场中快速游走,一时间剑刃拍触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其它人眼中那剑更是又快又险,几次险些伤到对方。 然而几息后,剑刃便突然一转,原来是念念久战不利,力竭之下剑锋偏了方向,言轩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剑尖一挑便划伤了念念的右手,将她的剑挑了出去,随之便一剑刺向念念眉心,眼见利刃逼近,念念只来得及侧开头,却还是被剑刃划到了紧闭的左眼…… 鲜血,汩汩滚下,念念眼中的景物霎时一片朦胧的红,但好在右眼仍清明,便连忙退几步,抬手从头上取下玉簪子反握当作匕首来用。念念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只感到左眼刺痛,目中景物染上了一层血色。 “呵,”言轩冷笑了一下,时间拖得这样久,让他心中多了许多不安,他决定速战速决,“姑娘好武力,不如先下去等太子殿下团聚!”他剑刃一甩就要上前,但有一个人的箭更快,刮过他的耳侧直射向念念,念念下意识地挥出簪子阻挡,将箭震偏,自己也连退数步,但手中的簪子也化为一地碎屑。 念念心下一惊,顾不上提剑杀来的言轩,忙低下头扑过去要收起碎片,言轩也乐得如此,剑刃直斩念念后背…… 一阵雀鸣一般的声音,带着啸声突然响起。 “铛”……剑被另一支箭射穿,言轩踉跄了一下,愤怒的转头看向李昱纯,但李显纯却一脸迷茫,刚才射向念念那箭是他射的,但这一箭—— 羽林军统领燕广云在此,尔等速降,饶尔等不死!”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从房顶上响起,言轩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虎背熊腰的汉子搭着弓,身后哗啦啦地出现一大批士兵,站在房顶上用箭指向众人。言轩终于明白他的不安感源于哪里了,羽林军入城至少要三个时辰,现在只一个多时辰便到,只能证明早有准备。 “京城五军听令,不得私放一人出宫!”又一声熟悉的大喝,让脸色本就阴沉的言轩更加阴郁。钟迟站在客门口,指挥着士兵们围住不久前还一同造反的同僚们。 “妈的,我就知道姓钟的临时反水加入我们圆谋不轨!”马飞遥恨恨地骂道,准备指挥军队反抗。 …… “圣旨到!”尖锐的声音响起,所有人下意识地跪下接旨,言轩却仍站在场中,握着拳头,如果没有钟迟的临时反水,就算他羽林军赶到又如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马飞途、张志平、钟迟、李显纯等反贼罪该万死,煽动兵变,屠戮东宫,幸钟迟早日回转,免其死罪,现诏令军中将士放弃抵抗,且有活路,只论贼首,如若不降,则诛九族,凌千刀,欲此!” 马飞遥和张志平瘫坐在地,任由周围曾经的下属们将他们缚住献给燕广云,李显纯却只是立刻抽出刀想要抵抗,却被乱刀砍成了肉泥,惟有言轩一步上前企图抓住尚在地上的太孙,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念念竟不知何时扑出,护在太孙身前,来不及出剑的言轩一拳打在念念腹部,登时念念便喷出一口血水,缓缓倒地。言轩大喜,又抓向太孙,但有了念念在失,燕广云也注意到了这边,言轩才刚伸出手,一支箭便从他咽喉穿出,插在墙上,言轩惊恐地捂住喉,却无济于事,缓缓倒地。 “收敛尸体,抢救伤者,”燕广云跳下房顶,一把揪住几个士兵,“那个女子,一定不能让她死了!” 他知道,拼命护着太孙的念念,将迎来一场富贵。 念念的手流着血,因为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簪子的碎片,有几片甚至深深地扎进了她的手心。 东宫火停,却有另一人匆匆地骑着马溜出无人把守的宫门,径直穿过小巷,最终从小巷中走出的,却是一袭蟒袍的羽王,陈明深。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