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奴牙郎》 章节目录 第1章偷情现场 当许啸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片草丛之中。 更关键的是,他没穿衣服!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许啸开始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身为社区民警的许啸,在岗亭执勤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在辖区里的市民公园,有一名身穿军绿大衣的猥琐男子,正在对往来女性实施猥亵暴露行为。 得知这一消息后,许啸立刻拿上警具,骑上小电驴,赶到了事发现场。 还没进入公园,许啸就听见一声女性惨叫。 一名身穿大衣的秃头猥琐男子,向公园外逃来,恰巧与许啸打了个照面。 看了眼一身警服的许啸,那男子舔了舔嘴唇,邪魅一笑,转身就溜进了小巷。 肝火瞬间暴涨的许啸,掏出警棍和手铐,一个箭步,朝着男子逃去的方向追去。 在警校之中的体能测试和技能比赛,许啸每一年都是名列前茅,追赶这种有着暴露癖的变态,自是毫不费力。 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许啸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罪犯。 却未料到巷口湿滑、青苔丛生,许啸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后脑重重的撞在了墙边的石墩上。 倒在地上,鲜血从后脑缓缓溢出,意识慢慢模糊的许啸,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隐约间看见一道白光,将他拉入了虚无。 回忆完之前的遭遇,许啸低下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心中忐忑道:难道是那个变态暴露狂,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问,许啸挣扎着爬起身,浑身上下摸了摸,菊花倒是无恙,但身体有点不对劲。 原本在警校里锻炼出来的腱子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细皮嫩肉。 而且,这周遭的环境也不对。 刚才明明还是路灯下的小巷,现在却变成了一处古风大宅的后院。 向后脑勺摸去,感受到些许疼痛的同时,许啸摸到了一块早已干涸的血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婬妇!”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吼声,突然将许啸从沉思中惊醒。 “刚才跳窗的男人,究竟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许啸的大脑一阵疼痛,宛如潮水一般的记忆蜂拥而来。 周钧,字衡才。 周家二公子。 年方十七。 纨绔子弟。 沾花惹草,无女不欢。 而最要紧的是,他突然想起,现在居然是大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隆基和杨玉环勾搭成双的年代。 穿越了。 居然他娘的穿越了。 惊骇之后,许啸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借助从警多年的经验,分析起当下的形势。 许啸在追捕罪犯的时候,撞到了后脑。 这具身体的主人——周钧,在这户人家偷情的时候,恰巧家主返回,惊慌失措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慌不择路的跳窗逃跑,却失足摔落在这院子中,恰巧也撞到了后脑。 结果,许啸的灵魂,就这样穿越到了周钧的身体之中。 刚刚做完这一番推理,许啸又听到那屋内的家主再次咆哮道:“你不要拦着我!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奸夫!” 说完这话,只听房内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还有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 许啸一惊。 糟了!绿帽大侠拔剑了。 他心中寻思,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出去解释一下? 解释个屁。 这种时候,谁不跑谁傻缺! 只见许啸……不,周钧一个翻身,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四处开始张望,寻找能够脱身的通路。 院子中的石墙并不高,周钧寻思,只要助跑加上一个起跳,就能抓住石墙的上沿,再来一个翻身,就能从这里脱身。 想到就做。 光着身体的周钧,做了一个助跑的姿势,接着发足狂奔,看准时机双脚猛地蹬地。 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远远不能与过去相比。 堪堪抓住石墙上沿,双臂就酸软无力的周钧,根本撑不住身体,直接又摔回了院子。 揉着生疼不已的屁股蛋子,周钧已经隐约听见那绿帽大侠的脚步声。 后者已经冲出屋外,来到了后院之中,拿着一柄长剑,杀气腾腾的正在四处寻找奸夫。 俯下身体,借着夜色藏匿身形的周钧心中苦道,我该不会是第一个因为偷情被杀的穿越者吧? 就在这时,屋内又冲出一位身材姣好的妇人。 这妇人只穿了一件小衣,夜色正浓,却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只见她冲到那绿帽大侠的面前,破口大骂道:“王志全!你个泼才,长能耐了是吧?敢在老娘面前舞刀弄枪!” 那唤作王志全的男人,举着剑吼道:“你这婬妇!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奸夫?!” 听见这话,那妇人扑倒在地上,哭天抢地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落魄的时候,要是没有我阿耶,你还在莱州贩卖鱼虾呢!现在发迹了,不仅在外面养小,还想谋害发妻!当真是禽兽不如!” 听见这话,王志全一时语顿,竟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夫妇二人争吵之际,周钧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后院的后廊爬去。 好不容易来到后廊的门口,周钧慌不择路的冲进后宅膳房,却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正在那里收拾柴火。 周钧连忙用手捂住下体,满脸通红。 那仆妇看了眼周钧,似乎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站起身,走到后廊的尽头,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一道木门,朝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见状,低下头看了看光溜溜的身体,又开口问道:“可有衣物?” 仆妇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后廊的盥洗架上取了一套下人衣物,递给了周钧。 后者穿上衣物,临走之前,双手抱拳朝着仆妇行了一礼。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周钧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坊内的街道中。 眼下已经是二更天,整个长安城都进入了宵禁。 好在王志全的大宅,和周钧的家,都在一个坊内,距离也不算太远。 行走在大街上,周钧一边躲避着那些巡逻的更夫和坊丁,一边看着这夜色之下的长安城。 虽然街上无人,但一眼望去,建筑鳞次栉比,恢弘壮阔,让周钧在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句:这里就是千年之前的盛唐,这里就是大唐的心脏——长安。 没敢在外面停留太久,周钧径直回到了家中,一处前后两合、不大不小的宅院。 敲响了院门,开门的仆人看见周钧,连忙压低声音说道:“郎君总算是回来了,赶紧去前厅吧,阿郎一直在等着。” 周钧一愣,走进门内,问道:“父亲还没睡?” 仆人点头,又小声说道:“阿郎心情不好。” 周钧走到前厅的大门处,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跪下!” 思考片刻,周钧选择服从。 一位身穿皂色长衫、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沉着脸走到周钧的身边,问道:“去了哪里?” 周钧看了眼中年人,在记忆中找到了对方的身份——周钧的父亲,周定海。 见周钧沉默不语,周定海喝道:“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沉迷女色,你就不能像你兄长那般,有点上进心?!” 周钧知道父亲口中的兄长,是周家就读于翰园私塾的大公子——周则。 周钧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 周定海越想越气,甩了甩袖子,丢下一句:“你也别回去睡觉,就跪在这里反省!” 说完,周定海走出了前厅。 当下的时节尚属暖春,夜里虽然有穿堂风,但好在并不寒冷。 周钧跪在地上,看似闭着眼睛假寐,实际上在脑中一点一点的翻阅着此生的记忆。 周家祖籍焉耆古国(该地如今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 祖上是大族,一直做的就是奴市买卖,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安西都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焉耆,平之,由是臣属。 周家祖上为避战祸,举家东迁。 在这家族迁移的百年之中,周家与唐人通婚,被大唐文明所同化,用了汉家姓氏,纳了大唐典制。 到了周定海这一代,周家上下更是倾尽所有,不仅在长安城中买了宅邸,还供着周则在翰园私塾就读。 周定海平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有朝一日,吾儿必定榜上有名,周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与全家人的希望——周则不同,周家二公子周钧,几乎和家族之耻划上了等号。 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四处沾花惹草,周钧要是流连勾栏也就罢了,偏偏这货爱好熟女,尤其喜欢勾引嫁做人妇的女子。 周家贩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被周钧这么一折腾,这坊间更是恶感难消。 说完家世,再说这周家的生意。 贩奴的营生,周家祖上还在焉耆古国的时候,就做的风生水起,只不过那时候的交易对象大多是大食和吐蕃。 到了大唐之后,由于唐律对蓄奴数量有着严格的限制,周家便做了奴婢买卖居间人的角色,而这职业,在大唐有个雅称——奴牙郎。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思考,转眼间,门厅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 坊楼敲响了五更天的金钟,大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周府的女主人,周定海的结发妻——罗三娘,早起打溜儿,路过前厅,无意间瞧见了跪在那里的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心疼的喊道:“钧儿,你怎在此地?” 周钧看向一脸痛惜的母亲,低声说道:“父亲命我反省……” 没等周钧说完,罗三娘直接冲进前厅,想要扶起前者。 周钧跪了一夜,膝盖早已酸痛无比,刚要起身,却摔倒在地。 罗三娘见状,更是心疼的眼泪打转,她转身朝着门廊口的奴仆婢女们大声骂道:“一帮蠢豕!眼睛都烂进肚里了?!还不过来扶小郎君起来!” 仆人们七手八脚将周钧搀扶起来,又将他安置在一张胡椅上,罗三娘走到厅后,叉着腰吼道:“周定海!出来!” 喊了几声。 周定海一脸倦意的从后堂出来,看着罗三娘道:“大清早,你一妇道人家大呼小叫,成何……” 罗三娘一把拽住周定海的袖口,将他拉到前厅,指着椅子上的周钧吼道:“钧儿跪了一夜,可是你的主意?!” 周定海一愣:“他真跪了一夜?” 也不怪周定海吃惊。 往日里,周定海也罚过周钧跪夜。 但是,每次周定海走后,偷奸耍滑的周钧总是溜回房间睡觉。 所以,周定海倒是真没想到,这一次周钧居然老老实实跪了一整晚。 罗三娘掩面泣道:“钧儿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折腾出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 周定海不耐烦的摆摆手:“这小子比驴骡还能折腾,跪上一夜又能如何?” 罗三娘还想争吵,门房小厮突然气喘吁吁的冲进前厅,对周定海说道:“大郎,不好了!官差……官差来了!” “官差?”周定海将目光转向椅子上的周钧,大声喝道:“你又惹了什么祸事?!” 周钧脸色发白,心中暗道,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之事,那姓王的绿帽侠,跑到官府里去告了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三位身穿差服、腰挎障刀的汉子,走进了周府。 周钧看着三位官差朝自己走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就在周钧刚刚打算束手就擒的时候,却不料那三位官差直接走过他身边,将镣铐押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定海看着身上的镣铐,不敢置信的问道:“官爷,可是弄错了人?” 为首的官差用力一拉镣锁,沉声说道:“周定海,你犯事了,和我们走一趟吧。” 罗三娘见状昏厥了过去,周府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 章节目录 第2章略卖疑云 周定海被捕的四个时辰之后。 周家花了重金,上下打点,总算是从两京诸市署那里,弄清了周定海被捕的罪名——将良人蒋育冒充为奴,略卖人口。 《唐律疏议》中,有律法明示: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白话解释就是,倘若采用欺骗、抢掠、胁迫等手段将良人卖为奴婢,那么略卖良人的主犯,应当被判处绞刑。 但周钧却感到奇怪,在记忆中,父亲周定海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奴牙郎,违法犯罪的事情绝不会去做,怎么有胆子良人充奴,略卖人口? 周钧问母亲罗三娘,可知道蒋育这桩奴牙买卖,但后者基本不过问周定海的生意,所以自然是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周钧的大哥,周家的大公子周则,听闻父亲被捕,向私塾告假,专门跑了回来。 周则比周钧大三岁,行事稳健,作风正派,但是性格执拗,不懂变通。 周则跨进大门,刚刚问清事由,就开口喊道:“父亲决计不会略卖良人,我等可去京兆府伸冤!” 此言一出,周钧就摇头苦笑。 案件详情眼下都不清楚,就跑去官府伸冤? 更何况,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周定海眼下是被万年县的县狱所收押,倘若直接跑到京兆府去越级闹事,不仅对解决案件没有任何帮助,还会徒增官府恶感,闹得凶了,说不定还要吃些皮肉之苦。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父亲做奴牙郎的营生时,那些经手的单子,可有书文和私档?” 罗三娘点头道:“有,都放在书房的锁柜之中。” 周钧说了一声好,便朝着书房走去。 罗三娘和周则也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便跟了上去。 周钧来到书房,看着里侧墙壁摆放的一连排锁柜,朝随后赶来的罗三娘问道:“钥匙可在?” 罗三娘摇头道:“那串钥匙都绑在大郎的腰间,寸步不离。” 周钧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发现一块貔貅样貌的青铜镇纸,看样子颇为沉重,拿起来就想往锁扣上砸去。 周则见状连忙劝道:“此乃父亲私物,为人子岂可造次?” 周钧心道: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老爹马上就要上绞刑架了,这个傻缺大哥居然还在想着伦常俗事? 于是,不顾旁人,周钧将那镇纸重重的砸在锁扣上。 砸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些锁扣破坏,打开了柜门。 柜子中,有横七竖八的规整抽屉,每个抽屉上,都以天干地支计数法进行了编号和归类。 周钧找到距离现在最近的编号,打开抽屉,翻出了一份名为『蒋育』的私契。 打开私契一看,满眼的正楷繁体字,再加上唐风行文,让周钧有些头大。 所幸周则人在,通过他的一边阅读一边讲解,周钧也终于搞明白了,让周定海背上略卖罪名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内容。 有一良人,名唤蒋育,本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因家道中落,债台高筑,逼不得已,自荐为奴。 至于蒋育的买家,根据购奴私契上的描述,是靖恭坊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 那许家看中了蒋育的进学身份,再加上后者又自愿签下死契(卖身契,非雇佣契),所以交易价格非常高,足足有30贯。 30贯是个什么概念? 以粳米作为等价参照物。 现如今的中国,粳米市场价大概是2.5元一斤。 而唐玄宗的天宝年间,粳米卖到了10文一斗。 一斗大概是5.9公斤,那么一贯钱的购买力差不多等价于2950元。 30贯就是88500元,接近9万元。 这么多钱,如果以死契为准,可以购买四个壮年男奴。 至于周定海,则成了这场交易的奴牙郎兼保人,一边联系蒋育,一边沟通买家,帮忙双方完成了整个交易的所有流程。 在那锁柜的抽屉中,除了这张私契,还有一张蒋育自己写下的卖身自荐书。 在自荐书中,蒋育详细说明了,他为何要卖身,卖身价格,相关责任,绝不后悔等要则。 而且,文书上,还有蒋育的签名和手印。 周则看见蒋育的这份自荐书,顿时乐开了花。 他对着罗三娘和周钧大声说道:“自荐为奴,何来良人略卖一说?有此文书为证,父亲的冤屈可以洗刷了!” 周钧拿着蒋育的自荐书反复看了几遍,有些怀疑,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按照唐朝奴牙交易的流程,奴牙郎每居间一笔奴隶交易,都需要牵涉到七方参与者,他们分别是:买家,卖家,奴标,保人,知见人和两京诸市署。 买家和卖家,这两个好理解,就不细说了。 这奴标,指的就是被当做交易品的奴婢。 保人,就是对这笔交易提供担保的责任方,一般是家世清白、没有违法乱纪案底的良人,当然,奴牙郎或利市郎(居间方)也可以承担该角色。 而知见人,就是这场交易的协同见证人。这个角色与保人有些类似,但承担责任却小得多,一般多是坊正、市丞、街宿这样的半官方角色。 至于最后的两京诸市署,有点类似于如今交易中心的官方角色。 一整套交易流程,大致是这样的: 一、买方、卖方、保人,三方首先订立私契,写清楚交易品奴婢的姓名、性别、年龄、疾病等信息,还有交易价格、交易日期、退换条件等等。 这个私契,有点类似于现代商业中的意向协议。 二、私契签订完毕后,保人(或居间方)拿着这份契约,和知见人一起,到两京诸市署去办理官契。这官契,自然就是现代商业中的官方制式合同。 三、两京诸市署会检查私契细节,并收集相关的材料,汇总备档,最后办理官契。 四、以官契为准,两京诸市署下属的市司会发放奴婢交易的市券。这市券,就类似于现代官方的办讫证明一类的东西。 五、奴牙郎将办理好的官契和市券交给买家,买家将钱交给卖家,卖家再将奴标交给卖家,并将奴牙郎的居间费支付。 到此,一次完整的大唐奴隶买卖,就宣告结束了。 至于蒋育的这个单子,由于是自荐为奴,所以卖方和奴标都是他本人。 虽然少了一方参与者,但所有文书齐备,手续完成。 无论是私契、还是自荐书,白纸黑字都写的清清楚楚,签名和手印都清晰可见,周定海略卖良人一罪,按理说根本无法成立。 但是,官府既然将周定海逮捕了,那么就说明这个案子,必定另有隐情。 周钧心中疑惑,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章节目录 第3章探监 周家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县衙的捕快和文吏,来了数趟,将周定海书房中的奴牙文书搬走了大半。 到了第四天傍晚,长安县的县廨给坊里传来了口讯,说是明日辰时,允许周家的亲属前去探监。 第五天的一大清早,周钧和母亲罗三娘,还有大哥周则,就坐着马车,早早赶到了位于长寿坊的长安县县廨,等待着探监。 好不容易捱到了辰时,县廨里的问事吏发了探监牌,周家三人拿着牌子到了县狱,在一番确认和搜查之后,周钧终于见到了一身囚服的周定海。 只不过是四天未见,周定海的精神和面貌却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只见他气色萎靡,神情困顿,整个人就像四天里从未合眼一般。 不过所幸,周定海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污,想来是还没有受过刑。 罗三娘见了周定海,悲从中来,二人抱头而泣。 周则在一旁潸然泪下,口中止不住反复说着冤枉。 周钧看向身旁,发现在这探监的栒房之中,除了周家四人,还有一位长安县廨的县丞(从七品),和一位负责记录的录事吏(从九品下)。 走到县丞和录事面前,周钧行了叉手礼,开口说道:“父亲为奴牙郎二十余载,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行,此事必定另有隐情,还望官上明察。” 县丞姓邵,名昶,字观文,三十岁左右,面色沉穆,让人望而生畏。 他对周钧说道:“罪否自有律梳,毋需多言。” 周钧低头又说道:“周家祖上至今,世世代代皆为奴牙郎,又怎会为了区区钱财,毁了祖宗传承,败了经世名声?此举无异是杀鸡取卵,饮鸩止渴。” 邵昶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一眼周钧,问道:“你可是那周家大郎?” 周钧摇头道:“我是周家二郎,周钧。” 邵昶一愣,不禁笑道:“可是那『夜游香阁不思归』的周衡才?” 此言一出,原本在旁边一直板着脸的长安县录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钧心里明白,肯定是过去那个周纨绔干了什么蠢事,闹得满城皆知。 脸红片刻,周钧只能低头说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邵昶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点头道:“可有下句?” 周钧回忆了一会儿,念出了下一句:“伊人含笑作他看。” 下句一出,邵昶和录事止住笑容,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邵昶叹道:“文风中品,但意境上佳。” 说完这话,邵昶摆摆手,对周钧说道:“多和你父亲言语几句,他身上这桩案子,人证物证皆在,怕是麻烦不小。” 周钧心中一紧,先是向邵昶又行了一礼,接着来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始询问事情的经过。 周定海见周钧与那县丞邵昶相谈甚欢,在惊诧之余,也对自己的二儿子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于是,面对周钧的询问,周定海抹了抹眼泪,慢慢道来。 月初的时候,有一人名为蒋育,在牙市里偷偷找到周定海,说是自荐为奴,想要寻个好卖家。 周定海通过聊天得知,这蒋育,本为良人,而且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读书人。 因为家道中落,债台高筑,蒋育逼不得已,这才自荐为奴。 听到这里,周定海心中先升起了几分敬,几分怜。 周定海敬的是蒋育读书人的身份。对方进学之所,可是类似于国立医科大学这样的名牌院校。 周定海怜的是蒋育的品性。一心为家,为了纾解家贫,甚至甘愿卖身还债。他自己也有个儿子在念书,将心比心,顿感可贵。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不禁腹诽。 这便宜老爹当奴牙郎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起了恻隐之心? 难道他就没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样的名言? 周定海继续叙述。 蒋育对周定海说,蒋家虽说落败,但好歹过去也算是书香门第,所以他不方便抛头露面,所有手续和经办,希望全部由后者来完成。 当时的周定海心里寻思,读书人要个脸面,倒也正常。 这奴婢买卖中,虽然有几个环节需要奴标和卖家到场,但是周定海身为几十年的老奴牙郎,与坊正、市司、两京诸市署等经办人员都非常熟悉,蒋育即便不出面,只要他写好良人为奴的自荐书,再签好名、盖好手印,流程做完估计也不是难事。 答应了蒋育的条件之后,周定海先是开始寻找买家。 他多方打听,最终找到了靖恭坊的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对方想要买入一位进学身份的死契奴仆,未来将其当做族史书吏一类的角色进行培养。 蒋育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许家开出了30贯的高价,周定海将这个价格告诉了蒋育后,后者也认可了这个报价。 于是,作为保人(居间方)的周定海,从行私契,到立官契,再到领市券,一整套流程,全部想方设法办了下来,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完了。 至于那蒋育,从头到尾都未露面,甚至连那最后30贯的卖身钱,都是周定海从官宦人家那里取来,再转交给了他。 本来事情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应该圆满落幕了。 但是,当许家的管家,到了蒋育家门口,想要带走后者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蒋育直言,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自荐为奴,也从来没有签过什么卖身契。 听见这话,许管家傻眼了。 他随即拿出官契、私契和自荐书,朝蒋育问道,这上面白纸黑字都签着你的名字,还有你按的手印,你居然敢反悔? 蒋育看了官契、私契和自荐书,只说了一句话:“这些签名是仿造,不是我的真迹;而且这按的手印,明显是假的。” 许管家火了,当即就和几个家丁,把蒋育扭送到了长安县的县衙。 然而,当县衙验过笔迹、核过手印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文书上的笔迹,的确并非蒋育的日常行文;而那些文书上的手印,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许管家恼羞成怒,又说,我们可是掏了30贯的死契钱。 县衙问蒋育,30贯钱呢? 蒋育摊手,什么30贯钱?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30贯钱。 县衙又问许管家,你们把钱交给谁了? 后者说,我们把钱交给奴牙郎周定海了,这里还有他亲笔签下的收款讫证。 结果,两厢对证之下,周定海就以略卖良人之罪,被县衙捕快给抓进了县狱。 案件内情介绍到这里,周钧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蒋育从一开始,就抱着假自荐、真吞财的念头,来接近周定海。 首先,周定海的大儿子在私塾念书,他本人又对读书人恭敬有加,所以蒋育利用自己的进学身份,还有周定海的麻痹大意,设了这个骗局。 其次,假意利用书香门第、不便露面这样的借口,蒋育断了和买家、知见人、市司等其他人见面的机会,确保了在交易过程中,只和周定海一个人保持接触。 接下来,蒋育再想办法伪造自己的签名和手印,确保事后不会被抓住把柄。 或许有人要问伪造签名和手印,是怎么做到的? 伪造签名很简单,身为读书人的蒋育临时模仿一种笔迹和字体,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伪造手印其实更简单,在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中就曾经介绍过许多种伪造手印的办法,比如在按手印之前,取竹节中的竹膜,加热烤覆在手上,就可以让按出来的手印和原本的截然不同。 解决了签名和手印的问题,蒋育剩下来的,就是让周定海去买家那里拿钱,再将钱带给自己就行。 整个设局之中,其实蒋育的手段并不复杂,伎俩并不高明。 但是,蒋育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周定海身为奴牙郎,社会地位低下,大儿子在私塾求学,看待读书人的时候,既有仰慕也有共情,面对读书人的时候,心防也是最低。 至于周定海,犯的错误就太多了。 首先,按照两京诸市署的律令,私契、官契和市券订立的时候,卖家和奴标必须到场,全程代理就是周定海干的第一件蠢事。 其次,蒋育在所有文书上的签名和手印,奴牙郎应该去调档背调,一一比对,在确认签名和手印没有出入的情况下,才能确立文书。 最后,奴标的卖身款,应当由卖家从买家手中亲自接过,奴牙郎代转钱款是奴牙行业的大忌,即便卖家签了收款讫证也没有鸟用,因为讫证上的签名和手印,都是可以伪造的。 结果一番操作下来,蒋育的精心设局,周定海的犯错不断,最终导致了这场祸事的发生。 章节目录 第4章走访探查 听完了周定海的陈述,周钧开始就几个关键的问题,向前者询问,并知晓了以下情况。 那蒋育住在永和坊的一户小院之中,房产并非他家中所有,而是向他人租赁所得。 蒋育一人于长安求学,家族亲友均居住在距离长安两百里开外的韦曲。 根据周定海几次接触下来的观察,那蒋育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看不出什么贫落之像,反而比长安寻常的殷富人家也差不到多少。 问到这里,周钧质疑道:“父亲,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蒋育自称家道中落,债台高筑,却在长安租了一处小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还花费不小。” 周定海答道:“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但后来想了,读书人爱个脸面,倒也不算是什么稀罕。” 周钧摇摇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古怪。 周钧又问道:“整个奴牙交易过程中,那蒋育真的一次都没有露面” 周定海叹气道:“没有,所有的奴牙手续都是我一人操办。” 周钧还不死心:“那你将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旁边可有见证人或者第三者?” 周定海又是一声长叹:“没有啊!给钱的地点是蒋育家,那天家中只有他一人。我看蒋育收了钱款之后,当场写了收讫,并签字画押,大意之下,便没有多想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猛地一拍大腿,泪水盈眶:“我真是糊涂啊!我只觉得那蒋育是读书人,而且是那太常寺太医署的进补生员,便从头到尾信了他,哪料他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周钧好言劝慰了父亲几句,便开始思考整个案件,应该从何处下手突破。 首先,奴牙交易的全部环节,蒋育都没有出面,自然也就无人能够证明他是自荐为奴。 交易见证人的缺位,给了蒋育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加剧了周定海的略卖嫌疑。 所以,人证这一块,根本无从下手。 其次,蒋育用假签名和假手印,骗了周定海和其他人。 即便向县衙说明签名和手印是可以作假的,但这依然无法证明蒋育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所以,物证这一块,也没有办法去质疑。 人证物证都无法突破,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眼见已成了死局,根本就无力回天。 周钧紧锁眉头,双手背在身后,在栒房中来回踱步。 县丞邵昶饶有兴趣的看着周钧,在他身旁的长安县录事,小声提醒着探监时间已经结束了,前者摆摆手示意再多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周钧突然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你将那笔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可还记得具体时间?” 周定海点点头:“我记得那笔钱给他的时候,是五天前,四月初六的中午。” 周钧:“再精确一些。” 周定海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答案:“四月初六,午时二刻。” 周钧记下这个时间,又来到邵昶的身旁,行了一礼,问道:“邵县丞,向您请教一事。” 邵昶:“何事?” 周钧:“这桩案子的原告,那许家,是何时去找那蒋育的?” 邵昶:“四月初六,未时一刻。” 周钧在心中细细折算了一下。 周定海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午时二刻)将钱送到蒋育手中,而买家则是下午一点十五分(未时一刻)到了蒋育家中。 前前后后,只间隔了一个多小时。 想到这里,周钧再次朝邵昶问道:“邵县丞,那蒋育被捕收监之后,可曾有人探望,或是向外写了什么书信?” 邵昶:“无人探望,未有书信。”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暗道,周定海这桩案子,说不定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 看见周钧脸上的表情,邵昶微笑说道:“周二郎,明日巳时,你父亲略卖良人一案,将在长安县衙开审。倘若你有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记得抓紧时间准备。” 周钧向邵昶行了一礼,用力点了点头。 从县狱中出来,罗三娘和周则二人还在频频回头,止不住的拭泪。 周钧却说道:“距离父亲案件开审只有不到一天了,与其在这里黯然伤神,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多准备准备。” 周则挺胸说道:“我在私塾中有相熟的朋友,他家中有长辈在朝中为官,我们可以请求他帮忙说项。” 周钧摇头道:“这是略卖良人的大案,一旦定罪是要被判处绞刑的!如此祸事,你那朋友,肯为了同窗之谊,去求他家长辈吗?” 周则思虑一番,却是唉声叹气,闭口不言。 罗三娘看向一脸坚毅的周钧,总觉得这孩子与从前大不一样,便问道:“钧儿,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是好?” 周钧:“母亲,大哥,你们现在回去,写一份父亲平日里做事为人的风评,无须夸大和美化,只要实话实说,再找到父亲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让他们签名。” 罗三娘点头应允,看向周钧又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周钧转身朝着大街走去,丢下一句话:“破案。” 从长安县廨所在的长寿坊,到蒋育所住小院的永和坊,中间途径嘉会、待贤二坊,路途并不算远。 周钧来到永和坊蒋育家旁的时候,日头挂于正中,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摩肩。 站在路边,周钧远远的朝蒋育家的小院看去。 在小院大门处,放着一块长安县衙立的跸(bi第四声)牌,上面写着类似禁止入内的话语。 周钧走进蒋育小院对门的一处酒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些酒菜。 酒肆的小厮是个粟特青年人,见周钧衣着光鲜、容貌俊俏,猜度其身份不凡,故而不敢怠慢,一边端来酒菜,一边赔笑问好。 周钧看了眼满脸堆笑的小厮,不动神色的从怀中取出一小把开元通宝,扔在了桌上。 小厮喜笑颜开的将桌上的铜钱收了起来,打了个唱喏:“谢郎君赏!” 周钧拿起酒只喝了一口,却被那酒中涩味给倒了胃口。 放下酒杯,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眼窗外,周钧问道:“对面那是怎么回事?” 小厮张望了一眼对面的小院,开口道:“郎君,对面那户,是读书人蒋育的家,听说他被抓起来了。” 周钧看着小厮,发现后者在说『读书人』三个字的时候,有一个细微的表情。 小厮的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 前世的民警生涯中,周钧曾经专门受训过一门名为『微表情、潜话语』的警校课程。 该课程旨在通过观察嫌疑人,在不自觉间做出的细微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在判断对方的心理状态和潜在意识。 当初,在警校刚刚上这门课的时候,周钧一直认为这书本上教的东西,完全都是瞎扯淡。 但是,在深入了解之后,周钧才知道微表情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国内外被广泛应用,并且在刑侦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比如,前世的某个沿海城市,在2011年就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微表情侦讯工作室,并且在五年间,利用该技术破案520余桩,其中包括杀人、爆炸、放火、投毒等重大疑难案件96起。 言归正传。 周钧见那小厮的表情,识别出后者在说『读书人』一词的时候,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这非常明显就是一个蔑视厌恶的微表情。 周钧按住心头的疑问,又故意引话道:“读书人被抓?可是得罪了哪位达官贵人?” 小厮嗤笑道:“得罪达官贵人,蒋育哪有那个骨气?他就是一滥赌的泼赖。” 滥赌? 听见这个重要讯息的周钧,继续不动声色的问道:“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有人滥赌的?” 以为周钧不信,那小厮赌咒说道:“郎君你别不信,我对天起誓,要是瞎说一个字,只教我肠穿肚烂!” “那蒋育的滥赌之名,坊内皆知。他来长安求学,把随身的盘缠输完了不说,还把租屋的赁金也输给了赌场。” “前些日子,房东上门讨债,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训斥说如果交不上房租,就令他立即滚走。” 周钧:“房东讨债?何时的事情?” 小厮想了想,说道:“就上个月底的事儿,大概是十来天前吧。” 周钧又问道:“蒋育欠租,就没人帮他一把?” 小厮笑道:“那个泼赖,还有谁肯帮他,就算借钱救急,也被他带到赌坊挥霍个干净。” 周钧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五枚开元通宝,给了小厮,当做是奖赏。 看着小厮千恩万谢的走远,周钧回过头,看向蒋育院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蒋育滥赌,不仅输光了积蓄,连房租都搭了进去。 房东找上门,令他限期内缴纳房租,不然就要被驱逐出这小院。 这么一看,蒋育铤而走险,以卖身为幌子来诈骗钱财,这整件事的动机就有了。 从时间线上来看,房东在三月底的时候,给了蒋育缴纳房租的最后通牒。 蒋育四月初找到了周定海,实施诈骗计划。 四月初六,周定海把卖身款给了蒋育,接着被捕。 时间也对上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到证据,证明周定海是无辜的。 周钧看着这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又看了看站在门口正在偷偷数赏钱的小厮,忽然心中一亮。 将注意力放在蒋育家的小院,周钧仔细观察了起来,长安城的民家建筑,布局结构多是大同小异。 外围是夯土围墙和青瓦墙沿,而内部庭院的布局多以中轴线对称为主。 院内建筑有三座,分别是正中间的中堂、左厢房的寝室、右厢房的膳房,对称分布,中间有连廊连接。 再次出言找来小厮,周钧向其询问蒋育家房东的姓名和住所,在得到答案之后,起身离开了酒肆。 章节目录 第5章堂上破案上 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十二,春雨潇潇,阴絮如烟。 长安县廨之中,县令张楚平放下案宗,看了眼窗外,开口说道:“昨天还是春光明媚,今日却是阴雨连绵。” 县丞邵昶坐在下座,一边整理着文稿,一边说道:“接下来的几日里,怕是皆尽此般天气。” 张楚平负手走到窗前:“年来空自老,岁去不知春,这天宝三年的太平日子……” 邵昶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载。” 张楚平:“什么?” 邵昶:“圣人下旨,年初伊始,天宝三年更为天宝三载,往复亦是。” 张楚平愣了会儿,随即笑着摇头道:“开元、天宝;年、载……呵。” 邵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楚平,没有言语。 面对邵昶的目光,张楚平摆手道:“行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自当慎言。” 邵昶低下头来,说道:“等会儿该升堂了。” 张楚平:“可是那略卖良人的案子?” 邵昶点点头。 张楚平翻开案宗,看了几眼:“人证物证皆在,按律当绞。” 邵昶没有说话。 张楚平抬头看向邵昶:“怎么?” 邵昶:“只要买家上门寻那奴标,这桩略卖良人的祸事,必定会事发暴露……如此浅显的道理,那奴牙郎周定海,却故意为之,这明显有悖常理。” 张楚平:“此案存疑?破案之算几何?” 邵昶:“难。” 张楚平:“依你之言,此案多半又是一桩疑案,怕又是要报到京兆府去。” 邵昶想了想,说道:“『徒以上,县断定送州,复审讫;县有疑狱不决者,谳州府。仍疑者,亦奏大理寺省议。』这案子无论是判绞刑,还是判作疑案,最终都是要送去京兆府复核。” “关键就在于,向京兆府究竟是报当绞,还是报疑案。” “倘若报了当绞,京兆府自然能看出此案存疑,少不了一顿责难;倘若报了疑案,等于是将难题丢给了府内,一样会招引恶感。” 张楚平听到这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案子是一块烫手的火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邵昶点头道:“正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县的县衙,开始审理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 一身官袍的张楚平坐在公堂之上,先是看了一圈站在衙内的诸人,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身穿囚服的周定海,朝张县令行了一礼:“小民周定海。” 站在周定海身边的周钧,也行了一礼:“小民周钧。” 周钧现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前世身为民警的他,居然有机会能够亲身经历大唐讼案;紧张的是,此次为周定海辩护,万一事不可为,该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周钧还有几分吃惊。 因为在这公堂之上,无论是囚犯,还是杂人,见了县令这样的父母官,居然不用下跪,也不用磕头,这和他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就在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晚生蒋育。” 听见这个名字,周钧回头看去,总算见到了这次祸事的元凶。 那蒋育,身高有一米七多,生得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初见他之时,完全无法将其与偷奸耍滑、滥赌成性挂上钩。 在蒋育身旁还有一人,年约四旬,身穿玄色长袍,腰间别着玉錾,面沉如水,只听他说道:“某,许府管事,许本林是也。” 县令张楚平开口问道:“苦主所告何人?缘由为何?” 那许管家先是打了个唱喏,接着开口说道:“我告那奴牙郎周定海,收了钱款,却未放奴标。” 听见这话,周定海连忙喊冤。 张楚平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呵斥了周定海一番,接着让许管家继续陈述。 趁着众人叙述案情的空档,周钧开始观察公堂上的众人。 那蒋育,始终保持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模样,脸上偶尔还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 罗三娘和周则站在旁席上,紧张不已。 而县丞邵昶站在张楚平的身旁,发现周钧投过来的视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终于,堂上的诸人全部说完了各自的供述。 张楚平又是一记惊堂木,朝周定海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定海老泪纵横,伸出手指着蒋育,大声说道:“都是他诓骗于我!” 蒋育挑着眉毛对周定海说道:“你贪恋钱财,伪造文书,胆大包天,与我何干?” 听闻此话,周定海怒火冲天,脚下移步,想要冲过去打那蒋育。 所幸周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张楚平见周定海敢在公堂上造次,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火气,刚想开口给后者上笞刑。 周钧此时连忙说道:“明府,小民有话要说。” 张楚平看着周钧,点头道:“说。” 周钧:“周家祖上世世代代为奴牙郎,已有数百年。尽查刑志,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恶行。” “到了如今,我父亲供兄长于翰园私塾就读,望子成龙,盼他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故而平日里行事,更是爱惜清名,恭谦和逊。” “试问,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会为了区区30贯钱,污了祖宗的基业,毁了牙郎的清誉,断了儿子的前程?” 张楚平听了这些话,抚颔不语,面有动容。 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一边呈上去,一边说道:“这是街坊邻居共同签名的卷书,里面写着我父亲的为人和作风,还请明府过目。” 张楚平接过纸卷,看了一遍,又将其交给身边的邵昶,依旧没有言语。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蒋育,有些忍不住了,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在街坊面前的老好人,背地里又有些什么龌龊心思?” 周钧拍手说道:“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均是一愣。 周钧转过身,面朝蒋育说道:“有些人,身为读书人,却忘了礼义廉耻,整日里与牌九盅骰为伍,输光积蓄不说,连赁金都败了个干净。房东三番五次上门催讨房租,连驱离租客的狠话都放了出来。” 被人揭穿丑事,蒋育脸上一红,随即大声斥道:“某一读书人,岂容尔肆意毁谤。” 听见周钧的话,邵昶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只是和县令张楚平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张楚平说道:“明府,蒋育的房东上月末了给了最后期限,明言倘若再不缴纳房租,就要将蒋育赶出去,此事周近街坊皆知。” “而且,上月末被催缴房租,本月初就找到我父亲,说是要自荐为奴,这个时间点上,难道不显得过分巧合了一些?” 蒋育急道:“晚生被催缴房租一事不假,但确是从未找那周定海自荐为奴。” “蒋家本是书香门第,又怎会自辱身份,委身为奴?” 张楚平看向周钧,语气放缓:“此案之中,苦主、知见、市署、市司,皆与周定海商谈,无人见过奴标。那签好字画好押的契书,也是由周定海携出。” “人证物证皆对周定海不利,你可有证据驳斥?” 周钧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邵昶盯着周钧,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 片刻后,周钧沉声道:“小民无法驳斥现有的人证和物证。” 邵昶闭上眼睛,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县令张楚平本来还以为周钧有法子扭转乾坤,听见后者的话,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育的嘴角微微抬起,眼神微微眯起,却是一脸得意。 章节目录 第6章堂上破案下 就在这时,周钧走上前,打了个唱喏,说道:“我想提出一项新的物证。” 张楚平奇道:“新物证?” 周钧点头道:“新物证就是那30贯卖身钱。” 蒋育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急忙喊道:“那30贯早就被周定海私吞,如今哪里还能寻到?!” 周钧心道:蒋育伪造了签名和手印,除了周定海,故意逃避和第三者见面,或许他以为这场局设置的天衣无缝,但是他偏偏忘记了一样罪证。 钱。 唐朝这会儿的钱,和现世可不一样。 没有电子转账,没有承兑汇票,而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贯铜钱加上绳子,差不多有4斤重,30贯那就是120斤,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要想转移如此沉重的一笔『巨款』,这中间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想到这里,周钧没有理会蒋育的叫嚣,继续说道:“我父亲将那30贯卖身钱送到蒋育家中的时候,是四月初六午时二刻,而许管家上门寻那蒋育是未时一刻,这其中只有一个时辰不足的空暇。” 张楚平一边听,一边翻看案宗,的确如周钧所述。 周钧:“30贯钱沉重如山,一个时辰内,倘若想要搬出家门藏匿起来,无外乎两个办法。” “一是以车为载,二是分携而出。” “但是,当时是正午时分,事发之地又位于闹市,往来行人众多,况且周遭街坊都熟悉蒋育的样貌。” “倘若以车为载,未免风险太大;而分携而出,又恐时间不足。” “故而,蒋育别无他法,只能在许府寻他之前,在家中寻个隐秘之地,将钱财先藏起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将其偷偷取出来。” 听完周钧的话,其他人还在思考分析,那蒋育却怒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周钧回过头来,笑着向蒋育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急』的促狭表情。 张楚平拍了一记惊堂木,朝周钧问道:“你是想说,那30贯钱现在就藏在蒋育家中?” 蒋育刚才莫名发怒,这一点已经让周钧确定,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于是,他对张楚平说道:“小民敢肯定,那笔卖身钱现在一定就藏在蒋育家中。” 张楚平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县丞邵昶。 后者摇头说道:“搜过蒋家,并无发现。” 周钧说道:“那藏钱之地,想必是非常隐秘,但小民有一法可让蒋育说出那地点。” 张楚平和邵昶均是一愣。 前者朝周钧问道:“你刚刚可是说,有法子让蒋育自己说出藏钱之地?” 看见周钧点头,张楚平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办法为何,速速道来。” 周钧:“小民需要几件物品,还望明府成全。” 张楚平:“说。” 周钧:“一张小桌,两把凳子,还有一方软布。” 张楚平问道:“就这些?” 周钧:“就这些。” 张楚平手一挥:“速去准备。” 不多时,周钧要的东西送来了。 只见周钧将桌椅放好,又将软布折叠成垛,放在了桌上。 张楚平和邵昶看着新奇,二人索性从堂上下来,走到了周钧身边。 周钧先是坐定在一张凳子上,接着手指向对面的凳子,对不远处的蒋育说道:“请入座。” 蒋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意欲何为?” 张楚平朝蒋育喝道:“有我在这里看着,你还推脱什么,过来坐下!” 蒋育无法,只能坐到了周钧的对面。 堂上的其他人,包括录事、衙吏和捕快都纷纷围了过来。 周钧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摊了开来,上面画着一处小院建筑的布局地图。 有人顿时就认出了,画上的小院,正是蒋育之家。 周钧示意蒋育,让后者将左手手心朝上,放到软布上来。 蒋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上去。 周钧先是将三指并拢,搭在了蒋育桡动脉的位置,摆出了一个把脉的姿势,接着又将地图平铺在桌上。 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张楚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朝邵昶问道:“这是要……问诊?”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们却是不知道,在中医里把脉的动作,在西医里常常被用作于计算心率。 周钧就是想要在接下来的询问之中,时时刻刻知道蒋育的心率。 搭上脉后,周钧先是等蒋育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才用手指着地图上小院正门的方位,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冷哼一声:“不是。”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提高音量:“不是!” 周钧将手指下移,挪到了地图上中轴连廊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又是一声冷哼:“不是。” 周钧:“真的不是吗?” 蒋育:“不是!” 就这样,周钧将蒋育的小院平面图,划分成了数十个区域,挨个询问过去。 这种闻所未闻的侦讯方式,将周遭的一干人等雷了个里焦外嫩。 县令张楚平迟疑的朝邵昶问道:“这算哪门子法子?” 邵昶挠挠头:“倒有几分像是『察狱之五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察其颜色,不直则赧;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吒。” “但是,又不全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另一边,周钧指向小院膳房,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嘴唇轻抿,回道:“不是,没有。” 一直在把脉的周钧,顿时感觉到蒋育的心率加快起来。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不是。” 周钧看了眼蒋育,没有停顿,继续询问。 将整个小院的所有区域问完之后,周钧又从中间挑出了四个区域,它们分别是膳房、中堂、后门房、西南墙根。 因为,蒋育在回答这四个区域的时候,都有不同程度的微表情和潜话语表现,也就是说,这四个区域藏匿赃款的可能性更大。 当周钧第二次问到膳房区域的时候,蒋育的心跳又一次加快,再次抿嘴说道:“不是。” 全部问完,周钧已经可以肯定,那30贯钱就被藏在膳房里。 为什么呢? 实际上,利用地图建模,再划分区域进行微表情和潜话语盘查,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现代被广泛应用在寻找爆炸物、抛尸点、罪证等场合。 比如前世的『146特大绑架杀人焚尸案』和『411鱼箱货场投毒案』,都是利用这个方法侦破的,在警界这个侦讯方法,又被称之为『三维地图分区微测法』。 细说下来,在这个侦讯方法中,最关键的是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识别。 比如,在微表情中,有这样一些常识。 嫌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单肩耸起代表不自信,微微抬下巴代表尴尬,抿嘴巴代表希望中断话题,双臂抱胸代表防御意识。 而在潜话语之中,有这样几个概念。 当嫌疑人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否定语,形成『双重否定』,比如被人问起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偷钱』;又或是,在否定的时候,追加一句补充语,形成『事外补充』,比如就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从来就不知道那里放了钱』。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是在撒谎。 当然,这些表现中,如果只中了一条,那还有可能是嫌疑人习惯使然;但是,如果在被询问时,中了不止一条,而且反复体现,那么嫌疑人就有极大可能在说谎。 更何况,用心率检测作为辅助手段,这更加提升了微表情和潜话语的判断准确度。 所以,周钧确定了,膳房就是蒋育的藏钱地点。 当周钧宣布这一结果时,蒋育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看见蒋育的表情,张楚平点头对邵昶说道:“让人去搜查膳房,仔细的搜!” 没等邵昶开口回答,周钧突然说道:“明府请稍等。” 张楚平看向周钧,有些疑惑。 只见周钧居然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纸张,从中间抽出一张名为『膳房』的房屋平面图,再次铺到了桌上。 蒋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张楚平见状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问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个图纸?” 周钧答道:“明府,我拜访了蒋育的房东,花了些许钱财,拿到了那小院的设计图纸。” 答完之后,周钧将手指移到膳房平面图上,对那蒋育说道:“让我们再来一次。” 蒋育彻底崩溃,鼻子一抽,险些哭出声来。 一刻钟后,张楚平终于从蒋育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蒋育嗜赌,不仅输光了积蓄和赁金,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 赌坊放言,要是限期不还,就闹到太医署去。 走投无路的蒋育,恰巧那日在牙市里看到了周定海。 后者正和他人聊天,直吹周家长子周则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未来定将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蒋育听见这话,心中就开始谋划设局,以自荐为奴做幌子,诓骗卖身钱救急。 事情很顺利,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除了周定海,蒋育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产生交集,而契书的签名和手印,他又作假撇清了干系。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皆指向周定海,即便外人能够看出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蒋育任何罪名。 但是,蒋育唯独没有料到,这卖身钱最后却成了唯一的破绽。 蒋育交代之后,邵昶也带捕快从前者家中的膳房里,找到了赃款。 原来,蒋育将那30贯钱,埋在了灶台炉洞下的深坑之中,上面覆了泥土、石灰、石板和柴烬。 这么隐蔽的藏处,倘若不是他自己交代,寻常搜查还真的难以发现。 案件的最后,按照《唐律梳议》中相关律文:若和同相卖,或事主元谋,相卖为奴婢者,卖人及被卖人,罪无首从,皆流二千里。 蒋育因为元谋相卖,是为罪首,判处流刑二千里。 买家许府,依据唐律『不知情者不坐』的规定,『非关买者之愆』,不负任何责任。 至于周定海,虽说是不知情,但是身为奴牙郎,却不谙牙规,不尊市令,判赎铜十斤。 至此,略卖良人一案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 章节目录 第7章子承父业 庭审结束,缴纳了赎铜的周定海,当天就从县狱中被放了出来。 一行人回到家中,晚饭时分,罗三娘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周定海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又回想起这几日在狱中的惶惶不安,顿时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周定海叹道:“我原本一直以为这次出不来了。” 罗三娘给丈夫端了一碗肉羹,温言说道:“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了,改天我们夫妻去兴善寺里烧烧香,感谢佛祖保佑。” 周定海摇头道:“什么佛祖保佑,这一次我能大难不死,多亏了钧儿。” 罗三娘宠溺的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菜的周钧,柔声说道:“谁说不是呢?钧儿平日里最是孝顺,你却总是罚他。” 周定海:“他过去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荒唐吗?但好在人都是会成长的,钧儿兴许是开窍了。” 大哥周则也说道:“二郎打小就聪明,从前不过是贪玩天性,日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定海看着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周钧,突然放下了筷子,开口道:“钧儿,你随我来。” 罗三娘一愣,皱眉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周定海:“从县衙回来之后,有一件大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倘若不现在做完,我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周钧丢下碗筷,一头雾水的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心中揣测,后者口中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堂,来到连廊之中。 走在廊道上的周定海,停下脚步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突然对周钧问了一句:“钧儿,你可曾怪过为父?” 周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周定海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没有等来周钧的回答,周定海叹道:“在你年幼之时,家中请来的学博先生,曾对我说过,大郎勤奋知上进,二郎聪慧有灵根。” “而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择一人送入私塾。” “最后,我选了则儿,却放弃了你。” 听完这些,周钧暗自松了口气,听周定海开头说的那么严肃,还以为后者要爆出什么『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类的猛料。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大哥勤奋好学,自是进学的不二人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周定海转过头看向周钧,轻轻说道:“唉,随我来吧。” 周定海走进书房,按动书柜上的一处暗格,墙后传来一声异响。 中间那面书柜向后凹陷了几寸,接着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 看见这一切的周钧,顿时兴奋了起来。 难不成,这周家还有什么宝贝? 伸出手,周定海推开了书柜后方的暗门,里面放着些许铜钱和绢帛,还有一个颇为陈旧的木盒。 在周钧激动不已的注视下,周定海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几样造型奇异的首饰,还有……一张纸。 周定海拿起那张纸,朝周钧问道:“你可知道,我周家的财私之中,何物最为重要?” 周钧看着那张颇有些年头的纸张,尝试性的答道:“地契?” 周定海瞪了周钧一眼:“官贴!我周家最重要的东西是官贴!” 周钧问道:“官贴?” 周定海恼道:“奴牙郎做那生口的买卖,倘若没有这大唐发下的官贴,那么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到,是要被判流刑的!” 周钧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本这张纸就是官府发给奴牙郎的就业资格证。 周定海捧着这份官贴,感慨的说道:“我老了,也变得更愚钝了。” “这次的奴单,倘若换做十年前,我定能看出中间的疑点;但是,如今的我却垂暮老矣,居然在这等小贼身上翻了船,着了道。” 周钧看着那份官贴,问道:“父亲,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去当奴牙郎吧?” 周定海:“子承父业,有何不对?” “更何况,我周家祖辈上上下下,这么多代人,做的都是这个营生,你接手下来天经地义。” 周钧一脸苦闷,他前世身为民警,抓人贩子绝对义不容辞,但是,当人贩子,光是心里这道坎,他就迈不过去。 周钧说道:“父亲,这奴牙的生意,凶险难测,而且有伤天和,咱们就不能试试其它赚钱的门道?” 周定海:“其它赚钱的门道?在这大唐的治下,你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保人、市引和官贴,没有这些,你私下经营那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全家都要跟着倒霉!” “你给我趁早收了其它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好奴牙郎的营生。” “明天辰时二刻,你随我一起出去,我亲自带着你去熟悉奴牙口市。” 夜晚,回到自己房中的周钧,躺在床上,回想起周定海的话,苦闷不已。 民警居然穿越成了奴隶贩子。 这种狗血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能够怎么办? 难不成,明天到了奴市上,高呼三声“自由万岁”,然后把所有的奴隶全部放了? 真要这么一搞,周钧怕是当场就要被弄死,家人也要跟着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周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父亲周定海这个时候让他做奴牙郎,怕是不仅仅因为想要金盆洗手,急流勇退。 蒋育一案,周定海因为麻痹大意,犯了数条牙市的规定,还把买家许府也牵涉了进来,他奴牙郎的名声怕是在圈里一落千丈。 即便周定海再想继续营生,恐怕原本的客户都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信任。 这个时候,将奴牙郎传给自己,完全是周定海的无奈之举。 想通这一点,周钧对这便宜老爹气的牙痒。 说什么周家最重要的财私,说什么祖上世代的经营,原来却是让自己来扛起大梁。 周钧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这样说来,老爹不干这奴牙郎,整个家中所有的生活开支、消费用度,还有大哥周则上私塾的学费等等,未来岂不是都要自己来工作赚取? 周钧顿感一阵晕眩,躺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章节目录 第8章长安中市 心中有事,一宿没有睡好的周钧,第二天打着哈欠走到前院。 父亲周定海正在指挥奴仆打理着两匹乘马。 看见周钧走来,周定海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前者,开口道:“上马。” 周钧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有点发怵,前世里他可是没怎么学过骑马。 最终,周钧费尽力气、歪歪倒倒的总算是爬上了马背,避免了出丑。 周定海看着儿子,不住摇头:“酒色伤身啊。” 周钧也没反驳,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出了宅子,来到了大街上。 虽是早上七八点的时分,但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着各自的生计。 蒸饼铺的小二,将笼口朝外打开,宛如云雾一般的水汽,伴随着发酵面皮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引来众多路人的购买。 杂胡肉丸的油炸声,霹雳吧啦止不住的作响。竹签落下,金黄而又酥脆的肉丸,被装进油纸袋中,一口下去,总能听到食客的呼烫和赞美。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案件无暇闲逛的周钧,现在总算得出空来。 他边走边看,这大唐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无比的新奇。 周定海回过头来,见他流连市间,便开口催道:“快点走,再过一些时辰,路上行人会更多,骡马更是难行。” 周钧催动马匹,跟上周定海,看了眼周遭,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朝南走?” 周定海点点头。 周钧又问道:“西市在怀远坊,东市在安邑坊,但都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定海:“我们要去的是中市。” 周钧:“中市?” 周定海:“中市位于大业坊附近,永徽年间初设,是专门交易生口的集市。” “中市的名声远不如东西二市,甚至久居长安的人都未必知道那里,究其原因有三。” “一、中市规模不大;二、中市每月只开五日;三、中市环境比较差,寻常人也不去。” “中市设立至今,长安市令(长安市署的最高长官)曾数度上书,希望将中市迁出城外,但每迁一次却都慢慢的聚了回来。” 听了周定海的话,周钧开始对奴婢交易的中市,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赶路途中,周定海又说道:“人有良贱之分,这贱民之中,你可知有哪几类?” 前世里看过唐朝历史的周钧,答道:“贱民好似大致可分为部曲、杂客和奴婢三类。” 周定海点点头:“部曲大多为主家护卫,杂客大多为佃户客女,至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咱们奴牙郎,做的是奴婢牙口,部曲和杂客虽说无法买卖,但偶尔也自为之,这一点我以后会和你交待。” 交谈之间,周家父子骑着马已经到了中市的大门。 还没靠近,周钧就被扑入鼻中的难闻气味,刺的打了个喷嚏。 抬头朝远处看去,大批大批的牛马驴骡被分圈栓在一起,穿着各色服装的商贾将整个土场挤得水泄不通。 牲畜的鸣啼声,买卖的还价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定海将马骑到市厩处,翻身下马,领了号牌,又带着周钧走向市口。 周钧看了眼远方那紧闭的中市大门,开口问道:“市集好像还没开门?” 周定海:“日中击鼓三百以会众,日入前击钲三百而散,这中市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开门。” 周钧有些傻眼:“那我们岂不是来早了?” 周定海摇头道:“对于奴牙郎而言,这个时辰才过来,却是已经迟了。” 迈开步子,周定海朝着热闹的市前走去。 看了眼前面那满是污物的烂土,周钧咬着牙,一脚深一脚浅的也跟了上去。 走过停满了驴骡、马匹、骆驼等牲畜的市前,周定海和周钧来到侧方的空地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这些人中,有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有人衣不附体,食不果腹。 周钧猜度,这里或许就是周定海口中的奴牙口市了。 周定海轻车熟路的走进奴市,一边和相见的人熟稔的打着唱喏,一边将周钧介绍给诸人。 有那满口金牙的奴贩,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的身份:“可是那夜夜笙歌的周家二郎?你家长辈带你来此,可是要你帮忙选个暖被的婢子?” 周定海没有理会那些哄笑的人,带着周钧继续向前走去。 停在一群躲在树下、衣着单薄、面色忧恐的人面前,周定海朝周钧说道:“这奴牙口市里的奴标,来源一般有这样几种。” “一为主家卖奴,二为战事俘虏,三为商队贾货,四为自荐为奴。” 周定海指了指身前这群明显是一家的贫苦人,说道:“前三类奴标还好说,这第四类,自荐为奴最是自当留心。” “眼下虽说是好时景,但因为天灾人祸而破产的流民,每年还是都有不少。他们在原籍地过不下去,为了活下来,只能到长安找一大户人家,自荐为奴。” “这群人虽说是良人,但在原籍地,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否犯过罪,欠过债,倘若没有原籍地官府开出的户引,交易起来就会繁琐,而且风险也大,所以没有哪个保人或者牙郎,敢给他们作保交易。” 周钧问道:“那这些人最后会怎么样?” 周定海摸了摸下巴:“一种是到县府里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成为官奴户,但是每个县每个府,官奴户的数量是有上限的。万一他们运气不好,没能排上官奴户的名额,那就……” 周钧:“那就怎么样?” 周定海:“那就只能离开这里,继续流离,说不定会被私牙略卖,说不定会饿死半途。” 周钧低下头,看着那群蜷缩在一起的流民,里面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目不忍视,从怀中掏了十几枚通宝,丢了过去。 周定海见状本想拦下,但想想之后,还是随儿子去了。 听着那家流民的千恩万谢,周钧面色沉重的转身离去。 周定海对他说道:“奴牙郎行当里有一个忌讳,那就是对奴标心生怜悯。那十几枚铜钱,你就算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你又能救得了他们一世吗?” 周钧低声说道:“都是大唐人,于心不忍罢了。” 周定海轻叹一口气:“才入行皆是如此,慢慢也便好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继续向着空地的里方走去,那里面停着数十辆大车,还有一大堆木笼和横轧。 靠近一些,周钧看见那两米见方的木笼里,大多都关着不下十名奴婢。 这些奴婢明显不是大唐人的相貌,有些像是中亚地区的人种,有些是西亚东非的人种,还有些金发碧眼的人,明显来自于欧洲等地。 周定海一边和奴商们打着招呼,一边向里找到了一位熟人。 那熟人是一只贩奴商队的头领,唐名是沙石清,三十来岁,身体健壮,长着一张蒙古族的脸孔。 沙石清的右脸,曾经遭受过连枷一类武器的重创,牙床崩断,颧骨凹陷,右眼框中不见了眼珠,只剩下一个空洞,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沙石清看见周定海,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定说了两个字:“来了。” 周钧看那沙石清的站姿和动作,像极军卒,暗自想道,这人或许曾经从过军。 周定海将周钧拉到身前,对沙石清说道:“这是我的二儿子,从今往后,他将和我一起从事奴牙郎的营生。” 沙石清只看了周钧一眼,点点头。 周定海走到沙石清的车队中去,转了一圈,回来问道:“这次来,都带了什么货品?” 沙石清:“突厥奴、回纥奴、葛逻禄奴、吐蕃奴、天竺奴……什么都有。” 周定海走到奴栏前,看着笼子里不断朝内躲闪的突厥母女,笑着朝沙石清问道:“西边又打胜仗了?” 沙石清眼神变冷,沉默不语。 周定海连忙拍了拍嘴角:“失言,失言。” 说完,他又转身朝周钧说道:“过来。” 周钧走到周定海身边,小声说道:“父亲,我看那沙石清,像是军伍中人……” 周定海正色说道:“西边那里打仗,往往一次战争下来,光是平民俘虏就有数万人。” “但报到宫里的时候,俘虏数量却只有一万多人,甚至是几千人,这中间的差异你以为去了哪里?” 周钧恍然大悟:“父亲你是说,边将私掠平民,再充奴变卖?!” 周定海:“小声点!” “你也无需感到奇怪,安北、安东、安西都是这么做的……不贩奴,那帮子边将,光靠军饷和赏赐,哪里能够发财?” 回头看了眼正在把玩匕首的沙石清,周定海朝周钧说道:“今天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教教你如何分辨奴标的好坏。” 找来一根树棍,周定海虚指向木笼中的突厥女子说道:“眼下突厥外部战事不断,内乱日渐频繁,故而市中的突厥奴极为常见。” “想要分辨突厥奴的优劣,一看皮,二看发,三看劄青,四看骨。” 周定海正待细说,突然车队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抓住她!” 章节目录 第9章牙市买婢 听见喊声,周定海和周钧抬头看去。 只见几个粗壮的汉子,拔腿飞奔,将一个逃出车队的胡姬女子,逮了回来。 片刻之后,沙石清的手下将那胡姬女子带了过来,一脚将其踹倒在泥地之中。 看清那女子的样貌,沙石清不由勃然大怒:“你这丑婢!之前想要逃走,我饶你一命,现在居然还敢再逃第二次!” “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给其他人看看,逃奴是什么下场!” 周钧定睛看去,只见沙石清口中的丑婢,穿着一身破烂的黑麻布,身形矮小而且佝偻,脸部、手臂和腿部,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无数溃烂的红疮,让人无法直视。 沙石清拿起匕首,怒火冲天的就要走向丑婢。 周钧刚想开口劝个两句,却听见中市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清脆而又响亮的敲缸声。 有人在远处叫喊道:“开市了,准备开市了。” 沙石清一愣,停下动作,朝手下问道:“关牒文件和税引清单准备好了没有?” 手下畏惧的小声说道:“关牒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税引还没做完。” 沙石清大怒道:“税引为何还没有准备妥当?!” 手下:“前几日,有两个回纥奴标折了,还有一个突厥婢产子,按照市署的税制,入市和途致的税金必须重新计算,账房重做之后,发现有阳算之数总是对不上,所以……” 沙石清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引得手下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一旁听着的周钧,先是看了圈周遭的奴栏,接着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周定海小声问道:“我可以帮忙准备税引。” 周定海愣住了,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懂算经?” 周钧:“略通。” 周定海本是不信,但回想起周钧这些日子的表现,心中却有些吃不准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和那沙石清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交道,二人也算是好友。 这税引一事,让二儿子试试也好,就算不成,想来那沙石清也不会多加责怪。 想完这些,周定海便走到沙石清身边,说道:“吾儿周钧,略通算经,不如让他试试?” 沙石清看向周钧,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但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还是拿来了税引的副本。 周钧打开税引一看,就大概明白这是史书上提过的『韩延筹算法』。 这种筹算法的精髓,就在于拆算和添数。 比如,乘数为35,那么就将35拆成5和7,先乘以5,再乘以7。 如果除数为12,那么就将12拆成2和6,先除以2,再除以6。 如果乘数为13,无法再拆,那么就对13进行『身外添三』,就是先乘以10,再退一位,加上该数字的三倍。 这种计算方法,大大简化了唐初时期的『三列筹简法』,是中国数学史上的一大进步。 但是,这种算法也有缺点,就是拆算和添数会极大增加计算量,非常容易出现计算错误。 然而,对于这种单数相乘的计算,周钧却有取巧的绝招——九九乘法表。 只见周钧拿来纸笔,一边对照着税引上的数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六七四十二、六八四十八……” 在常人听来,这九九口诀表就如同道咒一般,毫无意义。 但是,场中的某人,却听出了这里面的些许门道。 周钧在计算税引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那躺在地上、满身泥污的丑婢,无意识之间,将头微微侧过,右手指关节微微颤动。 这两个动作,在微表情领域中,被称之为『思听』。 将头微微侧过,是为了将耳朵对准声音来源,可以更加清晰的听见声音。 而指关节无意识颤动,代表着大脑正在思索或者回忆某些事物。 这两个动作加在一起,就代表着当事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声音,并且在思考什么。 一个样貌丑陋的女奴,为何在听到数学口诀的时候,会有如此的表现? 周钧在好奇之余,又用几句口诀故意试探了一会儿。 一番确认之后,周钧确信,这个想要逃跑的丑婢,的确拥有算术功底。 大概十来分钟后,周钧通查了税引,指出了结果中的一些疏漏之处。 沙石清的手下对照了一番,发现所有数字都对上了,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周定海自然是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沉迷酒色的废物儿子,居然还有通晓算经的本事。 沙石清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他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你却是有本事的,可想和我一起去西边?” 周定海连忙说道:“二郎年岁尚小,还去不了西陲的苦寒之地。” 沙石清眨眨眼睛,不死心的说道:“西边虽苦,但是钱、酒、女人,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了几年,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便可妻妾成群,富甲一方。” 周钧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沙石清的好意。 临了,周钧朝沙石清说道:“我看中你这里的一婢,想要买之。” 沙石清笑道:“看中哪个,尽管开口。” 周钧将手指向了地上那个满身烂疮、身形佝偻的丑婢,说道:“我想买她。”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沙石清朝周钧说道:“这丑婢是我在突厥奴圈里找到的,她浑身上下布满烂疮,面容恐怖,而且还是个哑巴,就连验身的牙婆都不愿意接近,你真的想要买她?” 周钧点头。 沙石清好意劝道:“周二郎,你要么再多看看,我这里有那突厥阿史那册贵人家的幺女,还有那天竺珊鸪国的库玛丽(处女活神),都是标致的美人儿……” 周钧看向丑婢,笑着说道:“我只买她。” 沙石清沉默片刻,接着摇头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再多言。这丑婢我不收你钱,你行完官契,拿到市券,自行带走便是。” 说完,沙石清找来一名手下,让后者带着周家父子和奴标,去那市署里办理相关手续。 章节目录 第10章牙贾无门 周定海回头看了眼那个被捆缚拉扯的丑婢,转过头对周钧问道:“你买她做什么?” 周钧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孩儿观此婢面相有异,恐非凡人。” 周定海闻言又朝后看去,那丑婢的脸上尽是污物和烂疮,观之一眼就令人作呕,哪里能看出什么不凡之处。 但想起周钧这几日的言行,周定海心中生疑,索性也不再去管。 周家父子、沙石清的手下、还有那名被捆缚的丑婢,俱俱走进中市市署的大门。 在人满为患的市署中堂里,周定海瞥见一位身穿浅青官袍的书吏,连忙凑上前去,躬身唱喏道:“吴录事。” 那生着山羊胡的吴录事,手捧公文,看清楚来者是周定海,横眉冷哼一声。 周定海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周某昏庸,被铜钱迷了眼,犯了祸事,连累了诸位。” 吴录事根本没有搭理周定海的意思,拿着公文,转身就离开了中堂。 望着吴录事离去的背影,周定海的额头上冷汗津津,手脚发冷。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周钧,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蒋育一案,周定海怕是利用人脉,让市署的官吏绕过了一些法定流程,诸事从简,直接审批了官契,放了市券。 这种绕流程的方法,或许在奴牙郎圈子里比较常见,因为资格越老的奴牙郎,官吏对其就越是放心。 然而,恰巧周定海的这笔奴单就出事了。 一旦出了事,一条线上所有经手过这笔单子的官员,怕是都要被问责一番。 而且,更关键的是,市署上面的高一级官员,一旦知晓这种绕流程的违规做法,一定会严令彻查,杜绝再犯。这么一来,就等于堵死了其他奴牙郎的便利之门。 这就好似,做生意的人为了图省事,走后门跳流程,结果东窗事发,事情闹大。 上级领导得知后要求相关部门追责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后门。 结果,那最开始的犯事之人,不仅得罪了办事人员,还把同行给得罪了…… 推度至此,这些市署官吏对周定海冷眼相加,也是自然。 过了片刻,周定海叹口气,继续去办理那买婢的手续。 这也是周钧第一次亲身经历大唐奴婢的买卖。 沙石清的手下首先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私契,周定海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给周钧。 周钧看那私契内容,上面除了交易条款和买卖双方,还特意针对奴标进行了介绍。 原来,眼前这个丑婢,居然来自于大食(阿拉伯帝国),年龄才十四岁,契书上的名字,音译为喀伊克(kyik,突厥语:野山羊)。 在奴标描述里,这样写道:此婢容貌可怖,毒斑遍体,哑口言稀,背隆体残。 签好私契,一行人首先去市略堂,完成了『过贱』这道手续。 所谓『过贱』,就是卖方出具证明,证明奴标的确是奴婢,而且是卖方自有的私产。 在证明环节中,光有文书还不够,还需要找齐五个身份清白的保人(在灵州等边市,该数量减少为三个),如果保人是奴牙郎的话,那么就只要一个奴牙郎就行,以此来证明奴标的身份。 『过贱』手续完成后,接下来就是签订官契,领取市券。 等市券拿到、整笔交易最终完成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的一点多。 交过捆缚丑婢的绳子,沙石清的手下向周家父子唱了个喏,便先行离开了。 接过绳子,周钧望向那浑身烂疮、一身泥污的丑婢,伸出手想要将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结稍微扯松一些。 面对周钧伸过来的手,那丑婢敏捷的向后一躲,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前者,整个人就像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母豹。 周钧收回手,看向丑婢,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眸子,看上去如同皎洁明亮的满月,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内幽深敛,晶莹剔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一般.。 周定海喊了两声,周钧才回过神来。 周定海开口道:“走吧,去办正事。” 周钧:“正事?” 周定海在周钧后背上用力一拍,说道:“官贴啊,你这小子,难道忘了不成?” 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周钧牵着丑婢,顺着市署的长廊,一路向着署册阁走去。 到了阁门,周定海又瞧见一位往日里相熟的官吏,刚想行礼问安。 那官吏昂着头,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向前走去。 周定海脸上无光,连忙掩面踏入阁内。 牵着丑婢的周钧刚想进入,阁门前的市卫伸手拦住了他。 市卫先是厌恶的看了眼那丑婢,接着指了指门旁的栏架。 周钧无法,只能将牵着丑婢的绳子挂在奴栏上,又从市卫手中领了一个号牌。 在署册阁中,由于周定海事先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所以奴牙郎官贴的持贴人变更流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仅仅小半个时辰,原本的官贴就被收了回去,周钧领到了一张类似于临时资格证模样的讫证。 上面写明,在一个月后,新持贴人凭此证明领取新官贴。这段时间里,这张讫证也可证明奴牙郎的行牙资格云云。 出了阁门,周钧将号牌交还给市卫,从奴栏那里领回了丑婢。 周定海看着周钧手中的奴牙郎临时讫证,强自笑道:“我们父子,去市馆里看看,说不定能做成你的第一笔买卖。” 所谓市馆,实际上就是一片设在中市里用作商务会议的露天空地。 露天空地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家店铺。 在这些店铺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酒肆和荼家。 这酒肆自然是卖酒的地方,而这荼家,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茶』这种官方称呼要到中唐末期才会出现。 周定海带着周钧走进一家酒肆,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回纥人,似乎对周定海相当熟悉。 老板看见周定海的第一句话便是:“老鹰飞得太低,就会被稚鸡啄瞎眼睛。” 周定海摇头道:“别说笑了,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适合的奴单?” 酒肆老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对于你,没有。” 周定海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酒肆老板:“你做的事情,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酒肆老板伸出手,摆出一个圆圈的模样:“这里,就这么大,大家都知道了。” 周定海咬咬牙,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做了,现在是我儿子在做奴牙郎。” 酒肆老板摆摆手:“在我的店里,没人会找新牙郎做单。” 周定海:“但是我可以帮我儿子,一起打理奴单……” 话未说完,周定海就被酒肆老板赶了出来。 不死心的周定海又尝试了几家,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被无一例外的『请』了出来。 离开中市大门的周定海,心灰意冷。 他骑上马,朝着西边骑去。 周钧连忙喊道:“父亲,家的方向,不在那一边。” 周定海:“和你阿娘说一声,我晚上打算吃些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周定海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看着周定海离去的方向,周钧轻轻叹了口气。 章节目录 第11章蛮戎脾性 目送父亲远去,周钧回过神来,看见身旁的一位胡商翻身上马,在马后还用绳子像栓带牲畜一般,牵着刚买的一家三口奴婢。 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形佝偻、虚弱不堪的丑婢,周钧扪心自问,自己实在是做不来这种策马驱奴的行为。 他索性直接下马,一只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牵着丑婢的绳子,慢慢朝前走去。 就这样,周钧牵着一马一婢,穿行在坊市之间,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崇德坊间,那丑婢因为劳累和饥饿,步伐不稳,摔倒在地。 周钧回身伸手,想要搀扶丑婢。 却不料后者直接选择无视,咬着牙用背部顶着街边的墙壁,拼尽力气硬生生的又站了起来。 扶着墙还没向前走几步,整整一日未进粒米的丑婢,看见街边那叫卖胡饼的摊贩,停住步子,咽了口唾沫,但很快又转过头去。 周钧见状,花了三个大钱,买了一袋胡饼,找了街边一块坊石,也不顾灰尘泥土,直接坐了下来。 自己先是拿出一个胡饼咬在嘴里,周钧又将剩余的胡饼递向了一旁的丑婢。 丑婢看见递来的胡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抵住食物的诱惑,一把夺过,背过身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就这样,一主一婢,在坊街的墙角处,丝毫不顾形象的吃着胡饼,引来周遭好事者的观看和议论。 对于这些关注,周钧丝毫没有不适。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手中的胡饼,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丑婢,等待她将那袋剩下的全部吃完。 看着丑婢将最后一点饼皮舔了个干净,周钧站起身,开口道:“该走了。” 丑婢看向周钧,眼神依旧冰冷,站起身跟着他走向坊街的尽头。 到了傍晚时分,周钧总算回到了家中。 早早等在中堂的罗三娘,看见周钧的身影,连忙快步迎出门外,问道:“去一趟牙市,怎得用了这么久?” 没等周钧回答,罗三娘看清马后那丑婢的模样,吓了一跳,先是闭眼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谁?” 周钧接过家仆递来的干布,胡乱擦了擦脸,回道:“我买的。” “怎会挑了如此模样,当真是……”责备的话临到嘴边,宠溺周钧的罗三娘,最终叹了口气,转头向身边的仆妇说道:“带这个婢子下去梳洗梳洗,再换套干净衣服。” 说完这些,罗三娘这才发现周定海居然没有回来。 面对母亲的疑问,周钧答道:“父亲说他晚上要吃些酒,就不回来吃饭了。” 心思细腻的罗三娘,听出这里面的曲折,朝周钧问道:“你父亲在市里,可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没有再向周钧问什么,只是嘱咐下人,将晚上的饭菜分出来一份,先备在蒸笼上。 晚饭时分,餐桌上只有罗三娘和周钧二人,用着晚膳。 周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罗三娘:“则儿向私塾请了这么多天的假,今天一早就回去了。”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罗三娘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以前总不觉得,原来你父亲不在家,这儿就显得如此这般冷清。”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阿娘可是担心他在外一人?不如我现在就出去找他?” 罗三娘摇摇头:“他只想一个人待着,现在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说这些了,今天下午你带回来的那个婢子是怎么回事?” 周钧:“她是大食人,从沙石清那里买来的,听说原本是突厥人的俘虏,后来又被抓到长安来了。” 罗三娘叹口气:“离家千里,倒也是个可怜人,但瞧那婢子模样可怖,还是个哑巴,你却买她做什么?” 周钧:“阿娘可还记得那日在长安县衙的事情?我有观言察色之能,那婢子虽样貌丑陋,身形天残,但在我试探之下,却发现她有些算术的功底。” “我身边缺个帮手,倘若真的如我所料,那么她日后必对我有用。” 罗三娘:“吾儿说她有用,那她必是有些本事的。但那沙军户,手里的奴标良莠不齐,往日里还出现过奴伤主的恶事。你新买的婢子,我担心她不懂礼数……等会我定要嘱咐下人,教她些规矩。” 说到这里,罗三娘想起一事:“对了,你新买那婢子,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她在那奴契上的名字,好像是突厥语,叫什么来着……?” 罗三娘失笑道:“这长安城里,你听过那家的婢子,是用突厥名字的?” 周钧想想也是,一时语顿。 罗三娘:“既然是你买的,那你给她起个唐名便是。” 周钧一愣,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丑婢那满月一般的琥珀色眼眸,脱口而出:“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不如……就叫她画月吧。” 罗三娘:“画月,画月,这名字倒是别致。” 说完,罗三娘转头朝侍在一旁的下人说道:“去,看看那新来的婢子收拾好了没有,让她到这里来一趟。” 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唤画月的大食婢,被两名仆妇一左一右用胳膊架到了罗三娘面前。 罗三娘看这架势,好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位年纪稍大的仆妇,撩开袖子,指着上面刚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抱怨道:“敢叫娘子知道,这婢子生性就是一个蛮戎脾气,谁要是碰她一下,她就牙齿指甲齐齐上阵!” “好言相劝不听,我们几个也只能拿绳子将她绑了起来,再帮她换衣洗漱。” 罗三娘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钧,脸上似笑非笑,好似是在说,看看你买了一个什么样的婢子。 周钧苦笑着站起身,走到画月的面前。 这大食婢垂着头,看不见脸面。但洗去了身上的泥污,又换了件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身形也不那么显眼。 不过,她皮肤上那些溃烂的红斑和疤痕,遮住了大半个身体,却依然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周钧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咦了一声。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画月身上溃烂的红斑似乎好像淡了一些。 将手伸出去,周钧想要去触碰红斑。 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连忙喊道:“郎君小心!” 就在这时,画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嘴巴,朝着周钧的手指大力咬去。 好在周钧迅速回手,堪堪躲过了画月的牙齿。 这一咬,倘若不是仆妇出言提醒,再加上周钧身手敏捷,说不定后者的手指上就要留下一排牙痕。 看见这一幕,罗三娘大怒,朝那些仆妇们喊道:“把这个婢子给我拉出去,笞三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周钧一愣,转头想要求情:“阿娘……” 罗三娘横眉道:“钧儿你别说话!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婢子拉出去,打完之后再把唐律念给她听!” 章节目录 第12章困局难破 周钧坐立难安,背着手在侧厅中来回走着,时不时还看几眼门外。 罗三娘则坐在胡椅上细细的品着茗,口中小声念着佛,面色平静如常。 而门外不停传来那竹板打在皮肉上的炸响声,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或许是因为那大食婢,差点就咬伤了小郎君,主母极少见的发了一次大怒。 今日的笞打,执刑者下手格外的狠重。 几次想要开口求情的周钧,看见罗三娘脸上的表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笞结束,周钧长出了一口气。 罗三娘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轻轻说道:“从头到尾,那婢子连痛呼一声都未有,当真是蛮戎之流。” 见周钧面有不忍,罗三娘说道:“依唐律,奴伤主,缘由毋算,向官府报请后,可格杀;即便不报而杀,也不过是赎铜而论。” “钧儿,色目有律,主奴有别。你可知道,为何你长这么大,我们都没有在你房中添置一婢?” “因为你打小开始,便喜与女子亲近,我和你父亲,都不想因此误了你的前程。” 周钧心中苦笑不止,这具身体前面的那个灵魂,好色也算是到了一个境界,居然连个婢女,父母都不敢给他配。 如今的周钧想要给画月求情,和好色无关,而是那大食婢来历古怪,似乎在故意隐藏些什么。 不过当下,周钧也不好向罗三娘解释,只能点头称是。 听见外面有人开始念起唐律,罗三娘站起身,对周钧说道:“我到书房去等你父亲,那婢子今晚就先关到柴房去,明日再放她出来。” 周钧道:“一切听阿娘吩咐。” 看着罗三娘远去的背影,周钧喊来下人,先是吩咐他们送来几盘糕点,接着将糕点打包揣入怀中,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悄悄走向后院的柴房。 进了柴房,周钧在黑暗中就瞧见一双微微发亮的琥珀眸子,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挑亮了桌上的灯烛,周钧看见画月脸色惨白的躺在柴垛上,恶狠狠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臣服二字。 铺开油纸,将藏匿的糕点纷纷放到纸上,周钧对画月说道:“我不清楚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是这里和其它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曾经遇到的人不一样。” 画月凶狠的眼神丝毫未变,只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 周钧将糕点小心的推到画月身旁,说道:“在这里,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不忤逆主家,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对于周钧的话,画月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朝嘴里塞着食物。 周钧:“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完成该做的事情;也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谈未来。” 画月突然停下动作,身体微微一颤。 周钧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想要我帮你,首先你必须学会坦白。” 画月慢慢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中藏着些许骇然。 周钧见状,并没有再过多的说些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画月的面前,低声说道:“一天两次,涂在伤处,切勿近水。” 说完,周钧起身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走在长廊上,听见门堂有马匹的嘶鸣声,周钧一边向前走,一边朝身边的下人们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有仆从答道:“正是,听说阿郎吃酒多了。” 周钧快步走到前院,正见到满脸赤红、一身酒臊的周定海,被仆人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罗三娘在一旁又气又急,数落个不停。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周定海抬到中堂,有人拿来了醒酒汤,还有人拿来了冠风散。 周定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喊道:“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我周某哪一回短了孝敬?!” “当年称兄道弟,如今却落井下石,污蔑周某清白!” 罗三娘听见这话,喝退了周遭的仆从,只对周钧说道:“把你阿耶扶到里屋去。” 周钧搀着周定海,跌跌撞撞的朝卧房走去。 一路上,只听那周定海呼号什么『犯了事却全诿赖于我』,『怎不见那当日的情分』云云。 看着周钧将周定海放在卧榻上,罗三娘抹了抹泪,说道:“钧儿,我说与你一事,你听完勿要怪你父亲。” 周钧垂首道:“阿娘说着便是。” 罗三娘:“犯了蒋育的案子,你父亲深知定会遭那市吏们的怨恨,怕是还会上了市署的恶册(黑名单)。故而,就想用那作保换帖的法子,让你顶上奴牙郎的位置,来躲避恶册之过。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苦了你了。” 周钧摇头道:“阿娘,作保换帖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罗三娘:“为何?” 周钧:“这次蒋育的案子,不仅得罪了市吏,还让上官看到了市署办事的漏洞,怕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奴牙郎的管理会更加严苛,这在无形之中,等于得罪了诸多同行。” “换了持贴人,固然是能躲过市署的恶册,但是市吏和同行们,皆怨我周家父子,正所谓众口铄金,这坊市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怕是难以挽回了。” 罗三娘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奴牙郎承接奴单,大多循三途。一为市署推举,二为市馆商谈,三为熟客相荐。” “咱们周家,与那市吏和同行俱是交恶,市署推举和市馆商谈,这两条路,怕是很难走通了。” “眼下,只有熟客相荐,或许还有些可能。” 罗三娘:“熟客?你父亲做奴牙郎这么些年,做成的奴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定有那可信之人,愿意推荐亲友将奴单交给你父亲经营。” 周钧说道:“待得明日父亲酒醒,我自会向他讨教此事。阿娘,夜色不早了,你们先休息吧。” 与母亲道别,周钧回到自己房中,仔细思考了一番。 有些话,他并没有对罗三娘细说。 其实,熟客相荐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走通的。 周定海曾经的那些买奴客户,就算肯将周家父子,以奴牙郎的身份,介绍给那些求购奴婢的亲朋好友。 但那些买家,迟早也会从知见人、市署甚至其他奴牙郎那里,得知到周定海那桩『略卖良人』的官司。 这些买家会担心,万一周家再次犯浑,又找来良人充奴,害的他们被请去县衙里过堂,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哪个买家会愿意选一个有『略卖』案底的奴牙郎,熟客相荐这条路到最后怕是也会不了了之。 这样看来,市署、市馆和熟客,三条路实际上都难以走通,这奴牙郎的营生究竟应该怎么做下去呢? 躺在床上的周钧彻底没了主意。 章节目录 第13章峰回路转 心中有事,周钧躺下没睡多久就爬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蒙蒙发亮,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和星辰。 周钧穿戴整齐,穿过长廊,走进书房,摊开宣纸,倒水研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根鸡距笔,沾上墨汁,用前世持笔的姿势,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下一行字:赚钱大计。 周定海的官司,让奴牙郎这个营生变得越来越困难,周钧想要试着看看,能否另谋出路。 他一边回忆前世的种种,一边尝试着写下自己知道的赚钱技术。 首先,周钧在纸上写下玻璃二字。 犹豫良久,周钧不确定的写了三个字——『烧沙子』。 怎么烧沙子? 烧的时候还要添加什么化学物质? 什么时候添加? 温度控制在多少? 周钧看着一连串自己写下的问题,人有点发懵。 思考再三,他用笔划掉了玻璃二字。 接着,周钧又写下镜子二字。 用铜和银打磨的镜子在唐朝已经较为常见,但水银裹覆的镜子好像要到14世纪才会出现? 周钧努力回忆着水银镜子的制作工艺,很快,他发现那玩意儿好像也要用到玻璃。 没办法,镜子又被删掉。 再来,周钧又写了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所用的活字刻章,好像要用到铅、铜、锆石、松脂、蜡和纸灰多种材料,所用的油墨好像也有讲究,而且这玩意儿拿来赚钱好像也不现实。 周钧无奈的又将活字印刷删掉。 过了许久之后,看着纸张上十几个被删删改改的前世技术,没有一个能够实现,周钧欲哭无泪。 周钧前世里看的小说电视,大多都强调什么唐朝落后,啥技术都没有,随便捣鼓点东西,就能发家致富。 真正到了唐朝,周钧才发现,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蒸馏酒(烧酒),许多人都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谷四·烧酒》中“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这句话断定,蒸馏酒(烧酒)是元朝时才出现的。 但实际上,在唐代文献中,烧酒、蒸酒就已经出现了。 李肇《国史补》中有云:“酒则有剑南之烧春”(唐代南部地区普遍称酒为『春』);田锡写的《曲本草》中说:“暹罗酒以烧酒复烧二次,入珍贵异香。” 如果真要追溯蒸馏酒的源头,那么有可能在东汉时期,蒸馏冷却制酒法就已经问世了。 周钧前世里,曾经去过上海博物馆,在那里有一件名为东汉青铜蒸酒器的展品。 经过青铜专家鉴定,那是东汉早期或中期的制品。 展馆还曾经用此蒸馏器作了蒸馏实验,蒸出了酒度为26.6-30.4的蒸馏酒。 再比如制盐术,唐朝在天宝年间,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垦畦浇晒』的制盐法,又俗称『五步产盐法』,也就是:集卤蒸发、过箩除杂、储卤、结晶、铲出这五个步骤。 长安市坊里食盐每斗十钱,比米价稍贵,但寻常百姓都买得起,根本就没有吃不上盐的说法。 还有那马镫,很多书上都说,大唐没有这玩意儿,只要把这东西造出来,增强大唐骑兵的战斗力,圣人芳心大悦,那封侯拜相不是伸手就来? 但天可怜见,马镫这东西,东汉就已经有了。到了唐朝,骑兵甚至连组合铠、壑扣、压鞍这样的黑科技,都装备上了。 还有其它诸如麻将、暖壶、豆腐、热气球什么的,唐朝都有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高级科技品』,周钧前世里不过就是一个警校毕业的小民警,除了平时爱看点历史书,哪里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技术。 周钧现在真的很怀疑,那些前世小说里穿越古代的主角,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的杂学知识? 敢情这群人,穿越的时候,随身都带着百科全书? 这他妈根本就不现实! 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周钧用力将其扔到了墙上,嘴中忿忿不平的吼了一句国骂。 抬头看去,周钧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 神色沮丧的他走出书房,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强打起精神,朝着父母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瞧见罗三娘指挥着一群奴仆婢子,正在给刚刚醒来的周定海洗漱更衣。 周定海坐在床沿上,穿着一身里衣,因为宿醉脸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 他接过下人端来的艾茶,漱了漱口,接着有气无力的朝罗三娘问道:“昨晚怎么了?” 罗三娘嗔道:“你还有脸问,吃了恁多酒,还大呼小叫,街坊看了定是笑话。” 周定海揉了揉额头,无奈的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周钧走上前来,和父母问了安,接着便侍在一旁。 罗三娘见周定海一脸颓色,心中不忍,坐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可要吃些汤饼浑面暖暖身子?” 周定海摇摇头。 罗三娘抬起头,看了看左右,说道:“其他人先出去吧,钧儿你留下。” 转眼间,厢房中只剩下周家三口。 罗三娘朝周定海柔声问道:“可是市署那些官吏为难了你?” 周定海说道:“你一妇道人家,理会这些……” 罗三娘沉声打断他道:“我十六岁便跟了你,塞北、陇右、关中,哪一次的难关,不是我们夫妻二人相携而行,共同捱了过来?就算天塌下来,总不能你一个人担着。” 周定海看向妻子,心中一暖,叹了一声。 接着,他又看向周钧说道:“正好钧儿也在这里,咱们一家人便说说心里话。” “先前那略卖良人的案子,虽说县衙最后判我个无罪,但身为奴牙郎,市署那里,略卖案底却是跑不掉的。”周定海提起这件事,话语中就有无尽的悔恨:“市署对奴牙郎有考校之责,犯小过者惩戒,犯大过者恶册。” “似我这次犯下的错误,在市署的牙档里,那定是要入恶册,再无翻案的可能。” 周定海又叹了口气:“本来我想的容易,上了恶册大不了就作保换帖,让钧儿顶了我奴牙郎的位置,我们周家的营生一切照常。” “但我终究却是漏算了一步,那案子令我上了恶册事小,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却是事大。” 周钧和罗三娘对视了一眼,事实的确如此,周定海也算是后知后觉。 罗三娘宽慰周定海道:“就算市吏和同行不喜,那你做奴牙郎恁多年,积了许多熟客,他们帮忙介绍些奴单,也总能做下去。” 周定海摇头道:“的确有那熟客,但于事无补啊。” 罗三娘奇道:“于事无补?” 周定海:“即便有熟客介绍,买家倘若知道我周家曾经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为了避免祸端,大多都会更换牙郎。” 罗三娘:“我们不告诉买家,不就成了?” 周定海闭上眼睛说道:“知见,市署,坊市都会参与在奴单交易之中,买家早晚会知晓那案子。” 周钧说道:“依父亲之见,倘若我们事先道明案件详情,获得买家的理解,那奴单是否还有做成的可能?” 周定海:“难!我要是那买家,长安城里奴牙数千,我为何偏偏要选你周家?我那桩略卖良人虽是冤案,但册底却存在那里,无可辩驳。” 周钧挠挠头,周定海所言的确不假,买家不会选择有案底的奴牙郎。 周定海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说道:“除非……那买家购买奴标,只能选择周家……” 周钧一愣,朝周定海问道:“只能选择周家?” 周定海点头道:“奴单来源,一为市署,二为市馆,三为熟客……”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周定海:“……四为沉单。” 嗯? 奴单还有第四种来源? 周钧眼睛睁大,问道:“沉单是什么?” 周定海:“所谓奴牙沉单,顾名思义,就是往日里谁都做不下去的奴单,沉在那里,无人去碰。” 周钧:“为什么无人去碰?” 周定海:“原因有很多,比如买家太过吝啬、出价太低;又或者是买家态度恶劣、极难伺候;还有买家要求太高,根本无法满足。” “这些奴单虽有奴牙郎试着去做,但总是无功而返。积在那里,久而久之,无人敢碰,就被称之为沉单。” 周钧来了精神:“父亲,这些沉单何处可寻?” 周定海:“我书房里的锁柜中,就有许多,但是……” 没等周定海说完,周钧向父母告了一声辞,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看着周钧离去,周定海先是愣了愣,接着长叹一声:“沉单无人去做,自然有它的原因,钧儿怕是要受一番苦了。” 章节目录 第14章遍寻买家 走进书房,周钧打开父亲存放奴单的锁柜,一番找寻之后,在最底格的双拉门小柜中,找到了一叠叠用绳子捆起来的厚厚纸摞。 解开绳子,周钧翻看起来,发现这些年里,周定海积累下来的『沉单』当真不少。 在这些沉单中,有些是做了一半,却突生变故无奈弃单;有些是刚起草私契,买家对奴标不满而毁约;还有些只是周定海见了买家一面,就断定此单无法继续。 周钧将所有沉单文件在地上依次铺开。 首先,年代过于久远的沉单,没有任何再试的价值,直接弃置。 其次,买家因自身原因而毁约的沉单,变数太大,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要求赊账或是对价格斤斤计较的买家,也不好再去接触。 筛选下来,周钧最终选定了十六份沉单。 周钧将这十六份沉单,拿到了周定海的面前。 后者一一看过之后,又帮忙筛除了六份,只剩下十份。 周定海看着这十份沉单,一边回忆,一边向周钧介绍了当时的情况,还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 周钧将周定海所述的话仔细记下,又接过罗三娘备好的干粮,带上文书,骑上仆人备好的乘马,出门正式开始了他的奴牙郎生涯。 第一份沉单的买家,位于昇平坊的北街,是周定海三个月前在市馆酒肆中商谈的一位南诏茶商。 对方当时提出想要购买一名年轻貌美的新罗婢女,照顾日常的饮食起居。 周定海当时问了这南诏茶商的购奴预算,在得到一个数字之后,立即就告知后者,新罗婢女在奴市上要价甚高,这么些钱怕是不够。 那南诏商人退而求其次,又想要买一个岭南婢,依然特意强调了『年轻貌美』这四个字。 周定海找了些奴标,带给买家过目。 却不料那茶商看了几次,也没给个准信,就再也没了消息。 周定海以为那茶商改变心意,就没有再去联系。 周钧听了父亲的介绍,认为这茶商购婢的目的非常明确(年轻貌美),而且预算不足的时候,有自知之明,肯自行降低标准。 这样的客户购买意愿强烈,沟通难度较低,成功概率较大。 骑马来到茶商的宅院,敲响了紧闭的宅门,周钧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脸上留着淤青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何事?” 周钧先是唱了个喏,开口道:“三月前,这户的家主去中市购买婢女,先是问了新罗婢,后来又见了岭南婢,不知现在是否还有意愿看看其他奴标?” 那中年人听见这话,双眼圆睁,面色扭曲的大喊道:“某从未想要购买婢女,你定是认错人了!” 周钧一愣,说道:“不会吧,我这里还有文书,您看上面写着,求购年轻貌美婢女一名……” 突然,一只粗壮的胳膊,从门板后方一把扯住了那中年人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了院里。 一位虎背熊腰、体宽膀圆的悍妇,将那茶商拽倒在地,骑将上去,叮叮咣咣就是一顿老拳。 一边打,那悍妇还一边骂道:“好你个烂杂,背着老娘在外面逛窑子不说,还敢偷偷去买婢女?!” 周钧隔着门板,听着那茶商堪比杀猪一般的惨叫,悄悄后退了两步。 取出炭笔,在茶商文书上打了一个大叉,周钧清楚,这一笔沉单算是彻底黄了。 出师不利。 接下来,周钧又按照沉单地址拜访了数个买家。 买家要么已经不再需求奴婢,要么就搬家外出,要么就因为其它原因干脆闭门不见。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周钧遍访了七个沉单买家,结果均是无功而返。 骑在马上,从早上开始就未曾进食的周钧,先是朝口中胡乱塞了些干粮,接着打开第八份沉单文书。 第八位买家居住在胜业坊内。 胜业坊在哪里? 胜业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方,它南接东市,东临兴庆宫。 那兴庆宫又是什么地方呢? 兴庆宫是长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一,称为『南内』。它是当今圣人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也是他与杨玉环长期居住的地方。 再说回那胜业坊,坊内有两座王府,分别是薛王业宅和宁王宪宅,分别位于坊的西北角和东南角。 当今圣人李隆基对待至亲的态度,将『双标』一词可谓贯彻的淋漓尽致。 对几个儿子,他如同寒冬一般冷酷,不死不休;而对薛王宁王这样的兄弟,却如同春风一般热情,情同手足。 所以,这样看来,这胜业坊说是长安顶流权贵地,倒也不为过。 周钧行至胜业坊的坊门,看了告示才知道坊内不仅禁止纵马,而且还要查引。 将马匹留在坊厩之中,又花了一番功夫验查了身份,周钧总算是进了胜业坊里。 走在这高墙大院的青石坊廊,听着胜业寺传来的阵阵佛钟,周钧连脚步都放慢了一些,生怕一个造次就生出事端。 按照文书的地址,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周钧又掏出文书看了几眼。 第八个沉单的买家,却是一位内侍,他官至从三品,绶左监门将军,名为庞忠和。 这庞忠和年幼之时曾是关中流民,后被绛州刺史武攸止(武则天堂侄)收为家奴。 武攸止病逝后,武家女按惯例被送入宫中抚养,庞忠和净身入宫侍奉武家小娘。 唐玄宗即位时,武氏性情乖巧,善于逢迎,很快就博得圣人的欢心,后被封为武惠妃。 武惠妃病逝后,被玄宗追封为贞顺皇后,庞忠和也因忠心事主,被调任至内侍省,任掌案太监。 本来,这庞忠和如果继续留在宫中,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不料,在这显贵之时,他突然向玄宗提出致仕之请,并言乞为惠妃守陵。 玄宗感其忠心,同意了致仕之请,并将庞忠和升官至从三品,并绶左监门将军。 在那之后,庞忠和于武惠妃下葬之地——敬陵,守陵整整三年。 守陵期满,庞忠和回到长安胜业坊,低调过活。 周定海当初在家中谈及这笔沉单的时候,对周钧这样说道:“当年这笔奴单,牙钱极高,谁都想要做成,但不管带去什么奴标,庞公看了都不满意。” 周钧问为什么。 周定海摸着下巴,犹豫了好久,给了这样一句话:“庞公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章节目录 第15章初访庞府 走到那庞公的宅邸门前,周钧没有看到府卫,也没有看到家丁,只有一上了年岁的老奴,坐在门房中就着一盘煮豆,自斟自饮。 周钧走上前去,唱了个喏,道了一声打扰。 那老奴瞧周钧生的俊俏,衣着显贵,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小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周钧发现,身处大唐,人模样生的好看些,衣服穿的得体些,这两点真的很重要。 哪怕是牙郎这般身份低微的职业,倘若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好些,大多都不会面露鄙夷、恶语相向。 果然,在周钧稍后道明自己奴牙郎的身份之后,那门房老奴只不过态度稍稍倨傲了一些,但依旧是笑脸相迎。 门房老奴自称余福,或许是看多了奴牙郎,对周钧的拜访并不感到意外。 趁着余福坐回门房的空档,周钧先是观察了对方一会儿。 这老奴面色红润,四肢康健,想必是主家给的伙食还不错;眼袋下有黄斑扩散,这是过度饮酒伤了肝脾的症状。 余福坐定之后,也打量了周钧一番,片刻后,开口问道:“小郎君此行可是要问奴标推贾之事?” 周钧也没打算遮掩,直接点头道:“庞公数月前有意买婢,不过我听闻,推者甚众,却是谁都没入他的法眼?” 余福嘿了一声:“不错,那会儿来的牙郎,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没籍的官婢,美娇的胡姬,知礼的客女,那奴标来了一拨又一拨,庞公真是一个都看不上。” 周钧奇道:“那庞公究竟想买什么样的婢子?” 余福斜了周钧一眼:“我怎会知道?” 周钧还想再问,却听到院中传来瓷器的摔裂声。 周钧一惊,伸长脖子问道:“府里莫不是出了事?” 余福丝毫不在意的说道:“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笨手笨脚,又恼了庞公,不碍事不碍事。” 周钧脸上升起疑色,小心的问道:“庞公可是对下人苛刻,动辄打骂?” 余福正色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浑话?虽说庞公平日里不苟言笑,有时也会生些脾气,但对下人却是赏罚分明,从来没有无端打骂之事。” 周钧见余福神色诚恳,不似作伪。 余福又说道:“这些年来,庞公脾气大些,也是情有可原。” “那贞顺皇后,原本可是庞公看着长大的小娘。” “当年她仙逝的时候,庞公痛彻心扉,几欲了生。” “后来,庞公独自一人为她守陵三年,腿脚俱被冻伤,如今日常只能以轮舆代步。” “若论常人,逢此大难,谁又不会有些脾性呢?” 周钧问道:“庞公守陵时腿脚留疾,现在只能坐着轮舆出行?” 余福:“是呢,那轮舆哪有腿脚方便?” “坐在上面,要去哪里,都要呼喝下人来推,倘若推慢了,或者推岔了,庞公就要大发雷霆……” 周钧将此事记在心中,又朝余福问道:“我欲与庞公商谈买婢一事,不知……?” 余福看了周钧一眼:“小郎君怕是新牙入道,且听我一言,庞公不会见你的。”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心中暗道,不和买家见面聊聊,怎么知道对方的要求? 但是周钧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自己是个新牙郎,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带着奴标前来,只想凭着几句话,就见到庞公,的确是异想天开。 周钧抬头看了眼日头,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等到太阳一落山,长安城的鼓楼就会开始敲响暮鼓,六百下暮鼓敲完,整个长安就会开始进入宵禁。 倘若那个时候,还在大街上逗留,那么就是『犯夜』,被抓到是要被判笞刑的。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向余福行了一礼,只是说今日时辰迟了,明天再来拜访。 从胜业坊中出来,周钧领回了乘马。 紧赶慢赶,周钧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居住的坊内。 借着坊街上的灯烛,周钧一边骑着马,一边在思考。 庞忠和是被净身后的阉人,早已没了男人本能的欲念,他如果想要买婢,最看重的绝不是女子的美貌和年龄。 庞忠和给武惠妃守陵三年,这中间伤了腿脚,只能靠着轮椅活动。 这样的人,对于贴身女婢的要求中,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善于打理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应当是最关键的几点。 但问题是,周钧能够看出来的这些要点,其他奴牙郎一定也能看出来。 他们推荐的奴标中,肯定也有勤快细心的婢子。 但是,庞忠和却谁都没有看上。 为什么? 周钧心中思索,难不成这庞忠和买婢,还有什么隐藏的要求不成? 正思考之间,周钧驱马绕过坊墙,进了一处幽暗的小巷。 还没走两步,一群黑衣人突然抛出绳索,将周钧从马上拉了下来,又装进一口麻袋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搭配得当,干这种半路掳人的勾当,怕也绝非一两次了。 周钧心中大骇,身体在麻袋中一边极力反抗,一边大声疾呼。 叫喊的同时,他还不停揣度,究竟是谁在此设伏? 难不成是周钧从前的仇家? 就在这时,一阵青烟被灌入麻袋。 周钧吸入那烟,瞬间头脑发昏,整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钧慢慢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红木的大床之上。 看周遭那梳妆台、铜镜、娴柜等物,周钧所在的这地方,分明就是一女子的闺房。 晃了晃脑袋,周钧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想找个法子尽快出去,房门那里传来一声娇笑。 从门外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妇,只见她身穿牡丹花样的齐胸襦裙,外束轻纱,轻薄剔透,半遮半掩。 唇上绛朱轻点,肤色白皙胜雪,双眼回盼流波。 正应了一句诗,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周钧正在揣测这美妇的身份,却不料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大惊失色。 “冤家,春宵未尽,相恨无情,匆匆一别,却形同陌路,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的狠心!” 周钧瞬间想起了这位美妇的身份。 前一个灵魂的姘头。 穿越第一晚的偷情对象。 金凤娘。 章节目录 第16章凤娘莫扰 见那金凤娘裹着一阵香风,向床榻快步走来,周钧立马闪身躲到了墙根。 金凤娘瞧见此举,顿时眼神变冷,开口道:“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二郎莫不是在外头另结了新欢,倦了凤娘?” 周钧心中一凛,这金凤娘敢在坊内指使家丁,截道掳人,当真是胆大包天。万一这女人被惹恼了,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哪有什么新欢?” 金凤娘不依不饶的又问道:“那这几日里,为何你在坊里数次看到我的马车,连个招呼都没有,却是装作一副没有瞧见的模样,匆匆离去?” 周钧听见这话,才算是知道这金凤娘为何要掳人了。 周钧心道,我哪里知道你家马车是何模样。 话说回来,我上次在你府上差点被那绿帽侠一剑杀了,和你断了联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些话,周钧只好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现在说出口。 心中思绪回转,周钧故作讶异的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家的事儿吗?” 金凤娘一愣:“二郎家中之事?” 周钧暗道,她果然不知。 周钧说道:“数日前,我阿耶被奸人诬陷,略卖良人一案,你不知道?” 金凤娘睁大眼睛,身体一颤:“略卖良人?” 周钧:“略卖良人,按律当绞,我阿耶身陷县狱,凶险万分。” 金凤娘连忙摇头道:“前几日里,我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杀才,打发到安东去了。后来便去找你,却不料你来去匆匆,对我熟视无睹,就以为你变了心……” “那案子后来怎样了?可需我找人斡旋?我金家祖翁与京兆尹素来有旧,想来对方也会帮仄一二。” 听见金凤娘这话,周钧有些感动。 原本以为这金凤娘对上一任周钧,大抵是欲念使然,却不料也存着几分真情实意。 周钧摇头道:“周家上下打点,再加上长安县县令明察秋毫,我阿耶的冤屈已经被洗清了,那诬陷小人也被判了流刑。” 金凤娘听完长舒了一口气,拍手笑道:“那就好。” 说完,这美妇的手便不安分起来,慢慢摸到周钧的蹀躞(裤腰带)上。 周钧连忙抓住她的手,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周家的事端还没结束。” 金凤娘奇道:“没结束?” 周钧便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周定海因为上了市署的恶册,不得不用作保换帖的办法,让他顶了奴牙郎的位置。 但因为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奴单难寻,周钧不得不起早贪黑,从沉单中找寻买家。 那金凤娘被抓住双手,听进去多少周钧不知道,但女子手上传来的温度越来越高,眸底之间的欲求越来越盛,却是一点点的成了现实。 金凤娘将嘴巴凑到周钧耳边,吐气如兰:“这有何难,你明日随我去见一趟祖翁,让他将金家的差事分你一份,必定保你吃穿不愁。” “二郎,春宵苦短,莫要耽了良辰……” 金凤娘一边说一边居然抬起美足,在周钧的蹀躞上轻轻一拨,那平日里双手都难解开的腰扣,居然就这样被她用脚趾给解开了。 周钧低下头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一片雪白晃了眼睛。 这妇人,不仅衣着单薄,襦裙下居然连小衣和亵裤都没穿! 平心而论,金凤娘虽说年过三旬,但保养得体,样貌身材都是中上之选。 这样的美妇,倘若放在前世,开个直播间加点美颜,那绝对是妥妥的顶流网红。 然而,民警出身的周钧,虽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但对于这种私情相好之事,真的无法泰然自若的接受。 周钧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佯怒吼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仰人鼻息,效犬乞骨?!凤娘可是与那些个看事之人一般想法,认为周某乃是骄纵纨绔,难堪大用?” 身形不稳的金凤娘,被掀倒在了床上。 看见周钧因为自己失言而恼怒,她连忙说道:“二郎莫恼,凤娘绝无看轻之意。” 周钧转身看向金凤娘,正色问道:“凤娘与钧相好,仅是因为皮相之色?” 金凤娘愣住了,往日里只与周钧行那床底之欢,何时被问过这样的问题。 倘若答是,岂不直说自己下贱? 但倘若答否,金凤娘又疑惑,自己和周钧相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周钧又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凤娘倘若相中周某的是这一身皮囊,那这长安城里俊俏的小生如过江之鲫,敬请自便……但倘若看中的是周某本人,应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凤娘听见这一句,呆坐在床沿上,两眼发直,顿时痴了。 周钧推开房门,大步离开了。 走出闺阁,来到院中,周钧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节操算是守住了。 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发现那暗处候着一人。 走近一看,却是穿越第一晚,那位赠衣带路的老仆妇。 周钧连忙走上前去,向那老仆妇作了一个揖,口中说道:“某在此谢过大娘。” 那老仆妇有些吃惊,面对周钧的行礼,连忙闪到一边,连连摆手。 接着,那老仆妇在前面带路,周钧在后面跟着。 二人又来到膳房门前。 老仆妇驻足示意周钧稍等片刻。 她先是打开膳房旁的一扇小门,从里面不足五平米的小间中取出一物,却是周钧上次偷情落在凤娘那里的衣物。 周钧接过衣服的时候,朝小间那里看了一眼。 那里面放在窄床、桌椅等物,想来应该是这老仆妇的休寝之处。 不过,在小间的墙上,周钧却是看见一件突兀的事物——琵琶。 一位烧火看门的老仆妇,居然在房中还存着一把琵琶? 周钧没来得及细想,老仆妇已经关上了房门,走向了小院的后门。 跟着老仆妇从后门中走出来,又从她手中接过承马的马缰,周钧站定在街巷之中,展开衣物看了看。 不仅上面的污渍和尘土被洗了个干净,就连那些崩线和破洞,也被同色丝线补了起来。 周钧即便细看,都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心中叹道,端是一把好手艺。 章节目录 第17章画月的身世 辗转回到家中,周钧刚刚下马,就看见等在中堂里的父母,一起迎了出来。 周定海看着周钧问道:“那些个沉单买家,可有……?” 罗三娘瞪了周定海一眼,打断他道:“钧儿在外奔波一天,先让他进去吃点热食,奴牙的事不急着说。” 确实饿极的周钧,向父母道了一声歉,便进了侧厅,刚刚坐下,下人们端着刚刚热好的饭菜,依次放在了桌上。 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还被人掳了一回的周钧,胡吃海塞,没用多长时间,就将那些饭菜吃了个精光。 打了个饱嗝,周钧又回到中堂上,向父母说起了今天的经历。 听周钧说跑了八桩沉单,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周定海在一旁唉声叹气道:“我料也是如此,那沉单本就是做不下去的买卖,哪里能指望的上呢?” 周钧倒不这么看,他耐心对父母说明了一番。 第一笔沉单,那位南诏茶商的确有意买婢,只不过自己去的不巧,恰巧茶商原配来了长安,撞破了意图,所以才弃了单子。 而第八笔沉单,那内侍庞忠和,买婢背后似有隐情,倘若能与其当面谈谈,说不定就能知晓他的深意,那这单子大概也就成了。 但麻烦在于,庞公高居三品,周钧身份低微,前者根本不可能与后者见面。 必须找个法子,与那庞公谈谈。 听完周钧的分析,周定海再次叹道:“庞公是何许人物,身份何其显贵,钧儿你却是不知啊。” “对于那绛州武家而言,庞公名为奴婢,实为族辈,宫中早有传闻,贞顺皇后当年称那庞公为叔兄。” “别人和咱家那可是云泥之别,那庞公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们一下,如何当面相谈?” 周钧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倘若直接要求商谈奴牙之事,断无可能;但如果仅仅只是找个契机谈一谈,或许并不难。” 周定海和罗三娘面面相觑,二人都弄不懂这周钧这话到底是何意思。 周钧站起身,开口说道:“我有一法,或许能让那庞公见我一面,还请二位静待佳音。” 说完这话,周钧便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见那房内人影绰绰,似有人声。 抱着小心为上的心理,周钧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到三人早早的侍在厢房的前厅里。 两名年龄颇大的仆妇,一左一右,将画月夹在了正中,正在对她说教些什么。 看见小郎君进来,仆妇连忙闭上嘴巴,拉着画月一起行礼。 周钧有些疑惑的问道:“你们这是……?” 一名仆妇连忙道:“回小郎君,这画月虽是您的贴身婢子,但毕竟来自蛮夷之地,不懂礼数,娘子担心她造次伤了你,特意让我们跟过来一起陪着。” 周钧苦笑摇头,看了眼低眉顺眼、默不吭声的画月,摆手说道:“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没那个必要,你们二人回去休息吧,让画月留下来就行。” 仆妇急道:“但是娘子说了……” 周钧:“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你们出去吧。” 两名仆妇对视了一眼,面露犹豫,最后在周钧的催促下,还是离开了房间。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原本低头沉默的画月突然一惊,身体摆出一个防御戒备的姿势,脚步也不自觉朝着窗户的方向移动。 周钧见状说道:“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画月停住了脚步,看向周钧的眼睛中,充满了怀疑和猜度。 周钧先是找了把月牙凳,将它搬到了桌子前,接着从怀中取出纸张和炭笔,最后对画月说道:“我说过,这里和你曾经到过的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见画月依旧躲得很远,周钧看着她说道:“你原本那套衣服靠近背部的地方,缝了裹布,这可以让你看起来背隆体残。” “如今,你换了衣服,无论你怎么努力的去弯腰驼背,都没办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还有你的声音……在耳朵没有问题的前提下,真正的哑巴,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突发情况,会不自觉的想要发声。” “颈部侧方的两条肌肉韧带,会处于紧绷甚至凸起的状态,嘴巴会张开,剧烈的吞吐气息。” “而在沙石清那里,他扬言要挑断你的手脚筋,你面露恐惧,却死死咬住牙关,根本看不到半点想要发声的迹象。” “还有,你在家中受了三十笞,也是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出。” “你是怕自己一张口,就会不自觉喊出声音,让别人看出破绽。” 见画月面色慌张,眼珠转动,周钧叹道:“我观奴契,你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大难,才会如此这般坚忍啊?” 画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窗户。 周钧一语道破了她的企图:“别想着逃跑了。” “长安城一更之后就是宵禁,坊内、市街、城门统统有兵卒巡夜,你跑不了几步,定会被抓回来。” “在大唐,逃奴的下场,怕是比死还要更加凄惨。” 画月闻言,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犹豫了很久,最终张开嘴巴,却是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 周钧:“长时间不说话,突然想要张口,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试着先小声低语,让声带慢慢适应之后,再正常说话。” 画月依言,慢慢调整声音,说的第一句话,让周钧愣住了:“把我送到贵霜州的阿阑祢城,有人会赠你一车黄金。” 贵霜州位于康居都护府的西边,是大唐疆界的最西之处,再往西走一些,便是大食了。 周钧不动声色的说道:“想回大食?最快也怕是要等到五月底,才能出发。” 画月问道:“为何要等到五月底?” 周钧:“五月底,新绢入市,长安才有商队前去安西。” 画月神色焦急的喊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就要骑马回去!” 周钧深深的看了一眼画月:“说吧,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 画月犹豫片刻,侧过头小声说道:“想早些见到家人。” 这丫头,还是不肯说实话。 周钧问道:“你被掳为奴有多长时日?” 画月:“大约一年。” 周钧:“这一年你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急那月许?” 画月的表情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闭口不言。 周钧低声喝道:“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能帮你,但首先你要学会坦白。” 画月站在原地,面色挣扎,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周钧索性也不去管她,拿起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仿佛根本不在意其它事情。 过了许久,画月终于开口道:“我的父亲是奈斯尔·伊本·赛雅尔,他是伍麦叶王朝驻呼罗珊的行省官长。” “那里的奴隶、农民和部族,正在联合行省内的一些军官,策划一起叛乱。” “我无意间撞见了他们的集会,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但也不幸被他们发现。” “我的卫士们为了保护我逃走纷纷战死,我在逃跑的途中坠下山崖,醒来后在山谷中迷失了方向,后来被一队奴商抓住,卖到了突厥,不得不假扮哑巴活到现在。” 画月说话的时候,周钧也在观察着她。 得到的结论是,画月说的应该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 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周钧说道:“你在一年前被抓住,就算现在从长安出发,也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回到大食。” “你是否有想过,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那些人就算要叛乱,也早就会开始动手了,也怎么可能会等到你回去?” 画月闻言,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我有责任告诉那些人……我的卫士们用生命保护了我,为的就是让我回去警告父亲,我不能让那些人白白的牺牲。” 周钧摇头道:“你现在即便回去也于事无补,休养好身体。长安坊市之中,倘若有大食的消息,我会尽早告诉你。” 画月见周钧态度坚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章节目录 第18章再访庞府 告知画月,让她睡在厢房前厅旁的小间里,周钧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就着烛火,周钧用炭笔在纸上涂涂改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画好自己想要的东西。 将图纸小心收好,周钧这才更衣睡下。 一觉睡到旭日初升,周钧晃晃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房中的干布简单擦了擦脸,周钧便推门走了出去。 来到厢房的前厅,周钧却看见画月住的小间,门就这样虚掩在那里。 好奇之下,周钧走到门边一看,却发现门内用丝线绑着一个瓷杯,倒扣在房门另一侧的格棱上。 倘若有人不请而入,瓷杯摔碎在地上,房内的人立刻就会警醒。 相当原始的警报陷阱,但却很有效。 周钧伸出手指,将瓷杯慢慢取了下来,又小心的放在了一旁。 走进房门,周钧看见穿着整套衣裤、连鞋子都没脱的画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墙角睡着了。 周钧走近画月,低下头仔细看向对方。 这个十四岁的大食女孩,经历了太多苦难。 在清醒的时候,她就像一头独自游荡在荒野上的母兽,警觉而又凶狠,抵触排斥着一切可能成为威胁的人和事物。 只有现在入睡的时候,她才卸下平日里的戒备,更像是一个女子。 触目惊心的疮疤布满了画月的脸部和脖子,仔细查看,倘若没有那些疮疤,她的容貌或许很美。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精致,轮廓立体,样貌上兼具着古波斯和中亚地区女子的长处。 尤其是那一双宛如满月的琥珀色眸子,通灵透彻、美玉荧光,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高贵。 但是,除开这些不谈,周钧总觉得画月身上的红疮,有些古怪。 或许是周钧看的时间长了些,画月隐隐感觉面前有人,突然便睁开眼睛。 看清楚面前之人,画月大惊失色,从身后取出一物,站起身猛地向周钧扎去。 周钧也是反应极快,一伸手便抓住了画月的胳膊,拦下了她的攻击。 细看过去,画月手拿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磨成尖刺的木筷。 盯着周钧,画月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倘若你敢污我清白,我必和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周钧松开画月的胳膊,无奈说道:“我可没那个想法。” 画月弓着身体,满脸防备的说道:“我听那些仆人们说了,你就像一个恶魔,四处勾引城中的女子,引得她们堕落!” 周钧听了,一阵火大。 这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蛋,在那里乱嚼舌根。 周钧也不好向画月解释些什么,虽说对方是自己的贴身婢子,但这样趁着她睡觉,偷偷溜进她屋里,即便是好奇使然,也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有些事,和你想象的或许不太一样。”周钧一边退向门口,一边说道:“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处,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从房门离开,周钧拍了拍脸,心中有些懊悔。 昨天好不容易和画月拉近了一些关系,今天却把事情给搞砸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骑上马,向家中仆人问明方向,周钧来到邻坊的一家车马行里,找到了管事之人。 在那管事面前,铺开图纸,周钧指着上面的物事问道:“可能做出来?” 车马行的管事仔细看了看图纸,说道:“不难,有现成的料子,改改就能用。” 周钧:“何时可取?” 管事:“一个时辰之后。” 周钧:“好。” 在街上兜转了一会儿,周钧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车马行,看到了自己的订购的东西。 那是两个木头打造的圆形轮状物体,在轮子内侧,还用木条做成了带有倾斜角度的车幅,在木轮的正中央,留有一个管状缺口,里面安装有一根带着卡槽的青铜轴承。 管事又指挥伙计用布条将木轮缠绕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裹着布料的木头轮胎。 管事将这两个木轮递给周钧,问道:“小郎君看看,可还满意?” 周钧取过来,翻来覆去查看一番,点头说道:“很好,就是这样。” 将费用结清,周钧将这两个木轮挂到马背上,接着便朝着胜业坊赶去。 到了胜业坊的坊口,周钧找了家酒肆,买了两瓶烧酒。 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的周钧,将马匹存在坊厩中,背着这两个沉重的木轮,腰上别着那两瓶酒,在坊卫们吃惊的注视下,艰难的朝着庞府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庞公府邸的大门,周钧将背着的两个木轮卸到地上,揉着酸痛的腰,龇牙咧嘴的呼痛了两声。 那门房老奴余福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看他这模样,不由问道:“小郎君,瞧你这架势,奴牙郎改行做木匠了?” 周钧摆摆手,先是将腰间的两壶烧酒解下来,递给了余福。 余福接过烧酒,先是打开封口闻了闻,接着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 周钧坐在地上,看着余福将那烧酒喝下去半壶,这才开口道:“某带来一物,可助庞公出行。” 余福一愣,看向地上这两个像是木轮一样的东西,问道:“你说的可是此物?” 周钧:“正是。” 余福一脸迷惑。 周钧:“庞公腿脚不便,平日里车舆出行,想要挪动,必呼仆从推车。” “仆从推车慢了,或是推岔了道,自会恼了庞公。” 余福听了这话,点头道:“不错,车舆不似腿脚,只能借着他人推动,自是有诸多不便。” 周钧指着地上的两个木轮说道:“在轮舆上装上此物,庞公就可以随心移动轮舆,不用再假借他人之手。” 余福睁大双眼,一脸的吃惊。 古时候的轮椅,又被称为四轮车,其实就是在一把椅子下方安装四个轮子。 一般情况下,坐轮椅的残疾人,都要靠着他人推动,才能四处移动。 也有人,将轮椅与驴骡一类的牲畜架在一起,将其变成了一台简易版的畜力驾车。 而自力式轮椅的真正出现,要追溯到16世纪的欧洲。 周钧则是在唐朝轮舆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改进,将两个带有固定轴的木轮,当成手推圈,分别安装到轮舆后轮外侧,轮箍上缠绕布条以方便使用者抓握。 轮舆使用者,可以抓住这两个木质手推圈,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就推动轮舆前进。 余福听懂周钧的解释之后,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思考片刻,说了一声:“小郎君且在此稍候片刻。” 说完,余福转身便跑入了府邸。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对于周钧来说,格外的难熬。 倘若庞公看不上这自力式轮椅,直接让他打道回府怎么办? 在忐忑不安之中,周钧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余福走了回来。 余福深深看了眼周钧,接着躬身说道:“庞公请小郎君入府一叙。” 章节目录 第19章失意之人 踏入庞宅的一瞬间,周钧看向四周,顿感几分意外。 偌大的宅子中,往来的奴婢屈指可数,而且大多年岁已高。 明明是从三品高官的宅子,下人们的数量居然还没有周家多,这让周钧着实有些吃惊。 穿过前庭,周钧走至中堂前,远远望见那位庞公端坐在堂中,明明身形瘦削,给人的感觉却宛如一道山仞,浑厚而又沉重的威势扑面而来。 换做是寻常百姓,说不定此时此刻腿脚发颤,心生畏惧。 但周钧前世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这种场面倒没有太大的反应。 跟在余福身后,周钧走到庞公面前,以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从容不迫的行了个叉手礼。 庞忠和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这后生虽是奴牙郎出身,但样貌俊俏,气度不凡,态度不卑不亢,倒也难得。 庞忠和看了眼周钧手中提着的两个古怪木轮,开口问道:“周家小郎,你来咱家这里,是为了奴牙推贾,还是为了木匠活计?”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忠和。 这庞公的头发和两鬓俱是花白,面上无须,但样貌和神情之中,完全感受不到前世小说和电视中太监角色的阴冷诡谲。 庞公看上去仪表堂堂,一脸正气,倒有几分像是私塾中的教书先生。 但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却提醒着周钧,面前这位老人过去是什么样的角色。 在这种混迹宫廷多年的老人精面前,周钧也没打算遮掩自己的来意:“倘若庞公满意这木匠活计,某才敢言奴牙之事。” 庞忠和微微颔首。 周钧放下手中的木制手推圈,对庞忠和说道:“敢问庞公,府上可有凿钻和榔槌?” 庞忠和先是一愣,接着看向了余福。 余福点头,转身就去取来了这两样工具。 周钧先是向庞公报了一声歉,接着拿着工具和手推圈,来到轮舆旁。 只见他先是找准位置用炭笔做了记号,接着在轮舆的后轮中心部开槽凿洞,再将手推圈的青铜轴承嵌套进去,最后利用楔子和铆合的木工技术,将二者固定在一起。 分别将两个手推圈安装到轮舆的后轮上去,周钧试了试坚固度,貌似还行,可用。 在一旁看着的庞忠和,看见这改造完成后的轮舆,笑着说了一句:“有趣。” 自力式轮椅的原理其实并不复杂,但是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一般人却很少能想到。 周钧扶着庞忠和,帮其坐到了轮舆上,又告诉后者自力式轮椅的注意事项。 庞忠和俯下身,伸长胳膊,抓住后轮的手推圈,用力向下一推,轮舆果然向前移动了几分。 听着堂上众人传来的惊叹声,周钧却是有些不满意。 首先,他不是专业的木工,安装手推圈的时候,轴承部位的铆合没有做好,轮舆推动的时候,有些摇晃不稳。 其次,唐朝轮舆与前世轮椅比起来,后轮的直径太小,这就造成手推圈的大小做不了太大。 坐在上面的人,想要自己推动轮舆,就必须尽量俯下身去,伸长胳膊去够那手推圈。 长期这样的话,使用者不仅劳累,而且费力。 见那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自推自乐,玩得不亦乐乎,周钧也没打算隐瞒这些缺点,直接告知了前者。 庞忠和听了周钧的话,先是低头看了看轮舆,接着问道:“依你的意思,这轮舆的后轮要做成原本三倍的大小,那重量必定会大增,推起来岂不是更费力?” 周钧也没法子和庞忠和去解释物理上的力矩原理,只是说倘若用上好材料,再将后轮和手推圈做成一体化轮毂,那么即便做大一些,重量也不会太重,推着也不会很吃力。 庞忠和听罢,对余福说道:“让东市林家来人一趟,就按照周家二郎的话,把这轮舆重新做一番。” 余福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推了会轮舆,接着停下来,示意周钧坐下说话。 庞忠和先是问道:“瞧你的模样,怕是新牙入道,怎么想起来到咱家这里推贾?” 周钧挠挠头,说道:“庞公,周某来此也是无奈之举,这缘由可短说,亦可长说,不知您想听哪个?” 庞忠和一听这话,倒也来了兴趣:“短说如何?长说如何?皆尽道来。” 周钧:“短说的话,家父上了市署的恶册,还得罪了市吏和同行,不得已作保换帖,让我顶了奴牙郎的位置。我寻单无门,只得胡乱试试运气,便来了您这里。” 庞忠和听见还有此等稀奇古怪,又催周钧细说其中的曲折。 周钧从长安县县衙拘捕周定海开始,到跑遍长安,第八件沉单恰好是庞公为止,直直说了小半个时辰。 庞忠和听完这事,唏嘘了一声。 这庞忠和看着不苟言笑,威势迫人,但其实因为腿脚不便,久居家中,却也是孤零老人,无人同语。 周钧前世身为社区民警,见多了这样的孤寡老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和对方交往。 二人起初聊得还有些拘谨,不多时便交谈甚欢。 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倘若是想向咱家推贾,怕是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周钧问道:“为何?” 庞忠和沉吟片刻,摇头笑道:“咱家却也是不知究竟想买个什么样的奴婢?” 周钧愣住了:“庞公不知?” 庞忠和:“你看我这府邸,都是些老仆旧部,怕是有好些年没有增添新口了。” “当初我欲购买奴婢,大抵是因为府上太冷清,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但是,我遍观那些牙郎带来的奴婢,总觉得哪里差了一些。” 哪里差了一些? 周钧看向庞忠和,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看向了远处,失去了焦点,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个代表陷入回忆的微表情。 庞忠和究竟在回忆什么呢? 周钧决定从往事回忆这个点入手,试着找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周钧:“庞公过去曾在宫中住过,小子有些好奇,那宫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庞忠和轻轻说了一句:“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鸣磬响。” 周钧又问道:“庞公,宫里面平时消遣,都做些什么啊?” 庞公:“贞顺皇后自幼好琴,在绛州的那会儿,就常常独练排乐。来了长安,知晓圣人喜好乐律,更是琴不离手,曲不离口。咱家陪着她,这些年倒也没长了什么本事,唯独乐律一道,小有所成。” “可惜,后来被宫中之事分了神,贞顺皇后再也没怎么碰过琴,想听听当初那乐声,怕是无望了。” 周钧听到这里,对于庞忠和的心思,大概已经了解个七七八八。 庞忠和身为内侍,过去在宫中侍奉贞顺皇后,那是将其当做家人一般对待。 后来,贞顺皇后去世,庞忠和离群索居,与其说是终日冷清,不如说是再也没了那种家的感觉。 庞公买婢,并不是想要找个人伺候自己,而是想要找个同样失意的人,能够排解己身,互相安慰。 庞公的心思算是了解个大概,但问题是,上哪里去给他找这样一位同道中人呢? 章节目录 第20章萍婆往事 周钧在庞府上一直逗留到时近宵禁,才道别离开。 拜别了庞公,还没出胜业坊,余福追了出来,交给周钧一块梨花木做成的小木牌,正面写了一个『庞』字,背面写着庞府在胜业坊中的位置。 余福笑着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庞公嘱我交予你此物,下次再来,无需将乘马寄在厩中了,直接过来便是。” 周钧接过木牌,连忙躬身向余福称谢。 虽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庞公的心细,还是让周钧心中一暖。 收好木牌,周钧骑上马,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向家中匆忙赶回。 进了坊内,还没到家门口,周钧却瞧见一辆双驾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美妇掀开了幔帷,正在笑着朝他招手。 那美妇周钧倒是熟悉,正是金凤娘。 想起昨晚的事儿,周钧有些犹豫不决。 过去吧,也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之事;要是不去吧,说不定等待自己的又是一口麻袋。 最终,周钧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上了金凤娘的马车。 刚一坐定,马车便缓缓前行。 那马车中的金凤娘,坐在了周钧的对面,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笑着从果盘中取了个枇杷,剥好了皮,送到后者的嘴边。 周钧也不好仵了她的好意,接过枇杷吃了下去。 那枇杷皮肉均是橙红,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肉质致密,汁液浓甜。 一天下来没怎么喝水的周钧,恰是口干舌燥,不自觉又多吃了几个,引得凤娘喜不自胜。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周钧掀开帷幔朝外看去,外面却是金凤娘的府上。 周钧也不知道这美妇想做什么,心中忐忑,先下了马车,接着下意识的又伸手去搀扶金凤娘。 金凤娘含情脉脉的看向侍在车旁的周钧,矮身走出车舆,却不料襦裙及脚,步伐不稳,一不留神跌入了周钧怀中。 周钧抱住金凤娘,本来还以为这妇人是有意为之。 却不料金凤娘轻轻推开了周钧,笑着先是进了府中。 满心疑惑的周钧,也走了进去。 跟着金凤娘来到东厢侧厅,周钧看见一张檀木圆桌上,早早的备着一桌好菜。 杏仁饧粥、黄耆羊肉、冰丝鱼鲙、醋渍芹菜、荟八珍等等。 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被金凤娘按在座上的周钧,疑惑不解的问道:“这是……?” 金凤娘动箸,亲自为周钧夹了一片鱼鲙,柔声说道:“二郎奔波一天,定是饿了,且尝尝凤娘的手艺。” 周钧看了一眼金凤娘,犹豫了片刻,便将一片鱼鲙,沾了些佐酱,放入了口中。 这鱼鲙轻薄如纱,鲜嫩润滑,沾些酱料,真是人间美味。 周钧不由赞了一声:“好厨艺。” 金凤娘喜上眉梢,只是催周钧多食一些。 一天下来的确没怎么吃饭的周钧,也没再客气,直接动起碗筷,大吃大喝起来。 待得吃个半饱,周钧见那金凤娘侍在一旁,倒也不好冷落了她,便聊了几句今天在庞府中的见闻。 金凤娘听了,颇感意外,对周钧说道:“庞公何等显贵的人物,却不料也愁着无人作伴。” 周钧喝了一口饧粥,说道:“贞顺皇后在世之时,庞公还存了念想,如今却只能睹琴思人了……” 说到这里,周钧突然停了话头,整个人愣在那里。 金凤娘见周钧神色有异,便问道:“二郎,怎么了?” 周钧思索片刻,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府上有一位仆妇,就是住在膳房旁的那位。” 金凤娘:“膳房?你说的可是萍婆?” 周钧:“萍婆?” 金凤娘:“萍婆本是祖翁家中的仆妇,因她性格良善,又做事本分,便被祖家指到了我的府中。” 周钧回想起穿越后的经历,那萍婆赠他衣物,助他离开,还帮忙缝补好了破损的衣服,的确当得起性格良善、做事本分这八个字。 周钧:“我曾经在萍婆的房中,看到过一把琵琶,她一位仆妇,难道还通识音律?” 金凤娘:“说起那把琵琶,就不得不说起那萍婆年轻时的故事了。” “我听祖家的人提过,那萍婆本名周玉萍,本是官宦人家的长女,因为卷入神龙年间的案子,全家皆被籍没。” “她身为官奴婢,本应被送入掖庭,但因通晓音律,后被纳进了太常寺的教坊。” “在那教坊中,周玉萍无论样貌容姿还是音律技巧,都无人可出其右,故被提拔成了内人(前头人),每月有俸禄不说,甚至还能被亲人探视。” “长安梨园有段时间,有那周玉萍的乐演,场场都是爆满,每一次王公大臣给的赏赐,堆金迭玉、无法估量。” 周钧听着感叹道:“没想到那萍婆,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后来呢?” 金凤娘:“有一次乐演,行到中途,周玉萍突然昏厥在场上。” “后来,她被抬下去,居然查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周钧一惊:“三个月的身孕?孩子的父亲是谁?” 金凤娘:“不管谁来问,不管怎么逼迫,她都是不肯说。” “这件事,当时在长安,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宫里一怒之下,将她贬入了司农寺,做那最脏最苦的重活。” “再后来,身心俱疲,劳累过度,周玉萍没能撑住,落了小产,孩子没了。” 周钧听到这里,嗟叹了一声,问道:“那孩子的父亲,始终都没出现?” 金凤娘摇摇头:“那人也是狠心,从头到尾,一面都未出现;而那周玉萍,也是痴情,责罚打骂,始终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转眼间,十多年后,宫中大赦放奴。” “周玉萍被赶了出去,早已年老色衰的她,即便走在街上,都无人能识。” “祖翁当年也是梨园常客,有一次走在街上,无意间认出了她,感叹造化弄人之余,又怜她无依无靠,便将她收做了仆妇。” 周钧听完这一切,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经历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可敬。” 金凤娘斜了周钧一眼:“要我说,天底下居然有如此负心的男子,当真是可恨可憎。” 面对金凤娘的注视,周钧苦笑了两声。 他能怎么解释? 难不成告诉她,你眼前的周二郎乃是借尸还魂? 沉默片刻,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有意帮萍婆再说一门主家,你可愿意放人?” 金凤娘一愣:“再说一门主家?是谁?” 周钧:“庞公,庞忠和。” 章节目录 第21章夜谈算经 金凤娘听见周钧的话,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掩面笑道:“二郎莫要说笑,庞公什么样的人物,又怎会看得上萍婆这样的仆妇?” 周钧又问了一句:“倘若庞公愿意呢?” 金凤娘思忖了很久,对周钧这样说道:“二郎说的,凤娘本应听从才是。但萍婆伴我左右,已有多年,平日里的用度,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是吃穿不愁。” “那庞公过去在宫中当差,眼界甚高,我担心他对下人要求苛刻,不忍心萍婆去了白白受苦。” 周钧说道:“庞公府上奴婢甚少,且大多是老奴旧部,言语之间,多有护主之辞。” “庞公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我料他应是念旧之人,待人不薄。” 金凤娘又说道:“即便如此,倘若萍婆不愿,我亦无法强人所难。”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明天我带你和萍婆,一起去拜访庞公。” “你主仆二人,大可先与庞公见上一面,再做决断也不迟。” 金凤娘思前想后一番,终是同意了。 从凤娘那里出来,周钧骑着马回到家中,先是和父母说了今天在庞府的见闻,之后便返回自己的厢房。 周钧刚一推开厢房的门,就看见画月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奔至前厅旁的小间里,死死关上了房门。 周钧看着那小间的房门,无奈的挠了挠头。 思前想后一番,周钧走到门前,开口说道:“今早之事,周某虽是无心之举,但也确是孟浪了,在这里给画月赔个不是,还望你不计前嫌、宽宏大量。” 说完,房门的另一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吗? 怎样才能让画月消气呢? 转移注意力说不定是个法子。 周钧想到这里,拿出炭笔,又找了张纸,将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写了上去。 接着,他又将那张纸从门缝下塞了进去,问道:“在画月的故乡中,可有人使用这种数字来计数?” 纸张被抽进去之后,过了好一会儿,画月轻轻回了二字:“未有。” 周钧心中一喜,看来与画月聊这算经,的确是做对了。 周钧又找来一张纸,将唐朝常用的算筹计数法写了上去,又从门缝下塞了进去,说道:“这是我们常用的算筹,你对比二者看看,有何区别?” 画月将第二张纸抽了进去,过了片刻,回道:“你第一次给的数字,笔画简单一些,而且比算筹对应的数字对了一个圈(0)。” 周钧纠正她道:“那个不叫圈,叫做零。” 画月:“零?零是什么?” 周钧:“零代表没有,也被称为空集。” 画月:“哦,我明白了,在大食计数法中,我们把0画成为一个点,而在唐朝算筹中,0就是一个空位。” 周钧心道,看来大食现在还没有从天竺引入阿拉伯数字,用的还是旧有计数法。 周钧拿出第三张纸,在纸上分别写下10、20、30、100、1000、10000等数字,又塞进了门缝。 等画月看过之后,周钧又说道:“无论是唐朝算筹,还是大食数字,一旦数字上了10,计数起来就会多有不便。” “而我刚刚写的第一种数字,无论是阅读,还是计算,都要方便许多。” 画月在门的另一边,仔细看了几张纸上的数字,慢慢说道:“的确是方便许多。” 周钧又说道:“在沙石清那里,我曾经念过一种口算诀,你是否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画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一个字:“是。” 周钧端坐在凳子上,朝着房门说道:“想知道就出来说话,这样隔着门交谈,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门那头好半晌没有声响,就在周钧失望打算放弃的时候,小间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隙。 画月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对周钧说道:“你别过来,把烛火点亮一些,我能看见你写的字。” 周钧拿着炭笔,先是在纸上写了两个符号:x、÷。 接着,他指着纸说道:“这个叫做乘号,这个叫做除号。” “假设乘号前面的数字是甲,后面是乙。那么乘号就代表甲乙两个数相乘,再进一步解释就是,有甲个乙相加……” 九九乘法表,周钧解释起来,就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从乘号除号的意义,到让位算式,再到位数对称。 讲到最后,被画月问这问那、问到逐渐失去耐心的周钧,索性就如同前世的小学教师一般,直接告知画月,只需死记硬背就行,不要去管什么个中原理。 好不容易讲完,周钧早已困乏的睁不开眼睛,先回屋休息去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前厅,却发现画月还伏在地上写写画画,满是算式的草稿铺了整整一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难不成你一宿没睡?” 画月抬起头来,两个眼圈微微发黑,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不已:“我用希腊乘法表进行了推演,证明了这个九九乘法表是正确的。” 周钧心道,当然是正确的。 画月又说道:“我还用这个乘法表的进位制方法,解开了巴比伦人的『六环大数难题』和埃及人的『胡拉古数阶』,这两个数学难题,就连我父亲宫中的那些数学家,都曾经一筹莫展。” 完全听不懂画月在说啥的周钧,只能礼貌性的点头微笑。 留下依旧在和数字奋战的画月,周钧到了堂前,骑上马来到金凤娘的府邸门口。 萍婆早早的候在大门,望见周钧过来,行了一礼。 金凤娘应是已经说过了那庞公买婢一事,但周钧在萍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悲喜的表情。 听见下人的通报,一身盛装的金凤娘急急的走了出来,只见她穿金戴银,精心打扮了一番。 走到周钧的面前,金凤娘还故意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如何?” 周钧点点头,赞了一声。 眼见金凤娘先进了马车,周钧突然喊住了想要上车的萍婆,口中说道:“好像少了些什么……对了,那把琵琶,也带上吧。” 听见这话,萍婆呆立在原地,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金凤娘从车中探出头说道:“带上吧,上次听萍婆弹那琵琶,好似还是上元节的时候。” 萍婆朝金凤娘微微欠身,回了小间,取来了琵琶。 见怀抱琵琶的萍婆上了马车,周钧翻身上马,开口说道:“走吧。” 章节目录 第22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到了胜业坊的坊门,多亏了庞公的路牌,周钧一行人不用下马,直接就进了坊内。 金凤娘掀开帷幔,一边好奇的看着坊内的风景,一边对周钧说道:“上次来这里,还是儿时的年岁。这么些年过去,倒是没怎么变。” 骑在马上的周钧回头说道:“等会见了庞公,不用拘谨。” 金凤娘道了一声好,又放下了帷幔。 向坊内行了几百米,周钧远远看见庞府的大门,翻身下马,牵着坐骑慢慢走了过去。 门房的余福看见周钧,站起身笑着迎了过来。 走出两步,余福又看见落在后面的马车,便朝周钧问道:“小郎君这次来却是为了正事?” 周钧点头称是。 马车停在了门外,金凤娘和萍婆二人走出了车舆。 金凤娘看了看这庞府,想着那从三品的庞公,居然住在如此幽深的小院,不禁面露惊讶。 余福在前领路,周钧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在后跟着。 周钧穿过中堂,直向宅邸后庭走去,刚想开口问问,庞公去了哪里,一阵悦耳的琴声传到了他的耳中。 那琴声,高昂时,如战马奔腾,激鸣长啸,崛起漫天烟沙;低沉时,又如世事沧桑,行遍人生苦旅。 一行人穿过连廊,看见在后院的阁亭之中,燃着一炉香,庞公在亭中抚弄着琴弦,好似不问世俗的隐士,早已超脱了红尘的种种。 一曲毕,庞公向周钧一行人招了招手。 早有仆从在阁亭中加了胡床,又拿来了果脯等物。 周钧走上前去,端坐下来,刚想向庞公介绍二女。 庞公瞧见萍婆手中的琵琶,眉头轻皱,问道:“你曾在教坊中习乐?” 萍婆点了点头。 庞公又问道:“可去过太常梨园别教院?” 萍婆再次点头。 庞公:“大乐十二章,众妙十二章,可有通熟者?” 萍婆轻轻说道:“法曲二十四章,皆可乐演。” 庞公先是一愣,接着说道:“我出题。” 萍婆微微欠身:“请。” 庞公:“《赤白桃李花》,欲向西宫唱,调征如何?” 萍婆:“林钟角调,既柔殊俗,杂彩有差。” 庞公:“《堂堂》,秦风平谈,调征如何?” 萍婆:“式旧沉越,清商三调。” 庞公微微颔首,问道:“可知我刚刚奏演何曲?” 萍婆:“《破陈乐》,雅乐。” 庞公:“你用琵琶能否奏演《破陈乐》的法曲?” 萍婆点头,素手拨弦。 周钧听见那琵琶弹出的第一个音符,心跳就没来由的快了半拍。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萍婆奏演的《破陈乐》,少了几分庞公演奏时的磅礴气势,却多了无穷韵味的诗情画意。 那琵琶声中,周钧隐约看见一位少年将军,胆气凌云,骁雄出群。 他告别了妻子,单刀蓟北从军。 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 他开疆辟土,功成名就。 老来归乡,遍寻妻子,却只能捧起坟前的一抔黄土。 一曲终了。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在前世听多了流行音乐的他,第一次知道,中国古乐居然也可以有着如此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那庞公,听完后,也是一声叹息。 只见他坐在那里,向着萍婆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咱家平日里总以为自己乐律小成,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受教了。” 萍婆起身还了一礼。 接下来,庞公便以《破陈乐》为研习对象,向萍婆请教了许多问题。 结果,周钧和金凤娘坐在那里,倒成了没事人一般,吃吃果脯,看看风景。 半个时辰过去,周钧和金凤娘在庞府后院中一边散步,一边聊聊家常。 一个时辰过去,周钧问余福找来一副围棋,教了金凤娘五子棋的玩法。 时近中午时分,周钧听着肚中传来的咕咕声,看了眼玩五子棋玩上头的金凤娘,开口道:“你且看看。” 金凤娘抬起头来,依着周钧的视线看去。 只看到那萍婆一边素手抚琴,一边教着庞忠和弹奏时的指法和征调。 金凤娘怔道:“这么些年,倒从未看过萍婆这般开心过。” 周钧:“这吃穿不愁,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往上的要求可多了。” “低了说,有个人安全和身体需要,高了说,有人情交往和自我实现。” 金凤娘问道:“那男女欢爱,算是低的,还是高的?” 周钧愣了愣,回答道:“纯粹肉欲,自然是低的;但倘若为的是两情相悦,自然是高的。” 金凤娘垂首沉思。 周钧又看向亭中说道:“我知萍婆伴你多年,你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家人。” “但萍婆出身梨园,自幼便爱好音律,在你府上,虽然衣食不愁,但想必还是郁郁寡欢。” “不然,萍婆也不会把那琵琶挂在房中,存个念想。” “凤娘,倘若你真为了萍婆着想,不如今日归去后,问问她的想法。” “萍婆若是不愿意,那我绝计不再提这贾卖之事。” 金凤娘听罢,轻轻应了一声。 另一边,在萍婆的点拨下,庞公又试着奏了一遍《破陈乐》。 这一次弹奏下来,果然与之前的感觉大不相同。 庞公抚琴止音,朝萍婆说道:“开元二年,圣人在梨园始建别教院,选取乐工,并亲自教曲,又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 “二月十五,老君道辰,咱家陪着贞顺皇后,去了那梨园,初闻别教院新乐《献天仙》,前头人中有女,名为周玉萍,由得出彩,贞顺皇后大悦,赏赐无数……” 庞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萍婆闭上眼睛,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庞公轻叹一声,直说了四字,造化弄人。 周钧坐在廊中,见庞公看向自己,忙起身走了过去。 庞忠和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今日咱家乏了,你先送她们出坊去吧。” “事了了,再来这里一趟,有些话咱们要说说。” 周钧应了一声,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出了庞府。 将马车送出胜业坊,周钧又折返回来,在余福的指路下,在侧厢的书房中,找到了庞公。 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看着放在檐桌上的瑶琴,轻声吟道:“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周钧听庞公话有深意,便低头沉默,不发一言。 庞忠和感叹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周钧说道:“咱家当初倒是小觑了二郎。” 周钧抬头问道:“庞公可是首肯了?” 庞忠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二郎可知咱家为何愿意买那周家女?” 周钧心思一转,故意道:“周家女出身梨园,精通音律,恰是合了庞公的喜好?” 庞忠和摇头笑道:“非也。” 周钧:“那究竟是何缘故?” 庞忠和叹了一声:“皆因咱家和那周家女,都是无家可依的苦命人罢了。” 说完这话,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这买婢一事,就由你来执手了。” “你记得多问问原来主家,还有那周家女的意愿,勿要强人所难,咱家在这里就静候佳音了。” 章节目录 第23章酒后吐真言 骑马从庞府赶到了金凤娘家中,周钧刚踏入院中,就看见那金府主婢二人,在秋架旁说着话。 金凤娘说道:“你侍奉了我十一个年头,尽心尽力,我哪有什么怨言呢?” 萍婆垂首说道:“小娘可是嫌弃婆子年老体衰?” 金凤娘急道:“萍婆哪来的浑话?” 萍婆:“玉萍当年饿倒在路边,倘若没有祖翁施以援手,怕是一卷草席,早就埋骨在乱坟岗了,又哪有如今的暖饱日子?” “当年我就发下誓,要拿这后半生照顾好你,如今小娘为何要将我朝外推?” 周钧走过来劝解道:“凤娘并不是想要赶你走,而是希望给你更好的生活。” 萍婆看向周钧,行礼道:“玉萍从未想过如今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周钧:“凤娘一直把你当做是亲人一般看待,她自然知晓你是否生活的如意。” “你从前是梨园的内人,每一场乐演都风靡长安,乐律一道对你而言,是骨子里烙着的印迹。” “你将琵琶挂在屋中,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难道就从未曾想过,重拾乐律之道吗?” 萍婆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一丝犹豫和惊慌。 周钧:“庞公喜好音律,又曾经听过你的乐演,赏识不已。” “在他那里,你能够做自己更加擅长,更加喜爱的事情,这样难道不好吗?” 金凤娘这个时候也劝道:“萍婆,你陪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是仆妇,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也希望你能每一天,就像在庞府时那般的开心。” “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祖翁那里会说什么,我自会去解释一切。” “倘若你愿意,就放心的去吧。” 萍婆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对金凤娘和萍婆说道:“奴标私契我已经拟好了,庞公已经签字画押,凤娘你看看,倘若没什么异议,也签了吧。” 金凤娘接过私契,看了几眼。 在看到奴标金额的时候,她不自觉睁大眼睛,惊呼道:“这么多?!这个契金,都可以在长安城里买一小户了!” 周钧点头道:“庞公认为萍婆值这个价钱。” 金凤娘将私契交给萍婆过目,对周钧说道:“但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我心里难安。” 周钧:“庞公性子执拗,他说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你且收下便是。” 萍婆看过私契之后,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金凤娘最终还是签了那私契。 周钧将私契揣入怀中,又对那主婢二人说道:“明日恰好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午时二刻前后,你们直接到市署中堂去,我会在那里候着。” 又交代了几句,周钧转身离开了金府。 走到大街上,周钧拍了拍怀中的私契,心中顿时落下了一块大石。 数天来的辛苦,总算在这一刻成了现实。 身为一个新晋入行的奴牙郎,周钧凭借着自身的能力,终于做成了第一笔奴单,他此时心情愉悦到想要放声歌唱。 骑上马,周钧赶到家中,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父亲周定海听完周钧的话,惊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话语中满是不信:“庞公?你真的把庞公的奴单给做成了?!” 周钧用力点了点头。 周定海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脸上的褶皱因为欢喜,纷纷绽了开来。 他朝着罗三娘高声喊道:“后院那里有一壶我珍藏多年的暹罗烧,取出来!我和钧儿,今晚不醉不归!” 罗三娘笑着应了,转身朝后院走去。 当晚,周钧在饭桌上,将这几天来的曲折,道给了父母听。 周定海听着开心不已,却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有出息了。 父子二人觥筹交错,将那坛上好的烧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满脸酡红的周钧,一步一歪的朝自己厢房走去。 推了房门,他恰巧看见,刚刚补觉醒来的画月。 画月闻着周钧身上一股酒气,连忙朝后躲去,口中说道:“你喝醉了!别过来!” 周钧走到前厅正座,大喇喇的坐了下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对画月说道:“你这丫头,天生就是不懂事。你且想想,这里是我家,你又是我的贴身婢子,倘若我真的有半分歹念,你还能逍遥到现在?早就被我就地正法了。” 画月皱紧眉头,对周钧说道:“我样貌丑陋,身有恶疾,你要是想祸害女子,长安城里多得是。” 周钧看着画月笑道:“样貌丑陋?身有恶疾?” “你当我周某白痴不成?” “你的驼背是装的,你的哑巴也是装的,你身上那些红疮,却告诉我是真的?” “我早早揭穿你吧,你那身上的红疮,是一种叫做肤蜡的东西,主要成分大概有蜂蜡、石灰、油脂、松香、淀粉和矿石颜料,将这些个东西混在一起敷在身上,再用艾灸灼烤,就成了疮疤的模样,即便遇水也不会被洗掉。” 画月听见这话,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喃喃说道:“你怎么会……?” 周钧打着酒嗝儿说道:“我当警察那会儿,好多人就靠这玩意儿化妆打扮,躲避搜查。” “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哪里能瞒过我的眼睛。” 画月向后退了一步,双臂抱在胸口,紧张的问道:“那你把我买下,究竟想怎么样?” 酒精翻涌,周钧难受的捶了捶胸口,说道:“你只听信那些仆人的风言风语,却不信自己的眼睛,我周某人何曾对你有过非分之举?” “当初将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如此这般落魄,身上怕是有些故事,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画月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和他人口中的周二郎完全不一样,难不成你平日里都是装的?还有那奇怪数字和九九乘法表,也只有你一人知晓,你究竟是什么人?” 醉意渐盛的周钧笑着摆手说道:“阿拉伯数字,九九乘法表算个球?高等数学、线性代数什么的我不敢说会,但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三角函数什么的,我绝对是张口就来。” “但数学这门课,还不是我擅长的学科,历史才是我的最爱。当年高考,老子可是考上了二本线,之所以没上大学,就是因为家里穷,凑不齐学杂费和生活费,最后没办法才去了警校。” “我告诉你,倘若我当初去了大学,报考了历史系,那现在妥妥的就是考古学家,我的梦想就是找到一座无人踏足的古城遗迹……” 周钧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身体慢慢趴在了桌上,鼾声渐响。 画月盯着伏案入睡的周钧,眼中惊惧不定,整个人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 章节目录 第24章官贴波折 第二日的上午,头痛欲裂的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在迷迷蒙蒙之中,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卧房的床上。 他记忆的最后片段,依旧停留在昨晚踏入房门的那一刻。 在那之后,对于周钧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额头,周钧试图缓解一下剧烈的头痛,可惜似乎没什么用处。 推开房门,周钧与刚刚洗漱好的画月打了个照面。 画月朝后躲了几步,盯着周钧,眼神复杂。 周钧被她盯得不自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画月摇摇头,但依旧盯着他。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我昨晚喝醉了,难不成干了什么蠢事?” 画月过了好一会儿,从口中蹦出二字:“没有。” 周钧:“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画月收回了视线,一句话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周钧一脸的莫名其妙,走出了厢房的大门。 来到侧厅中,周定海早早的坐在那里,见周钧起了床,开口问道:“今日去行那官契,买卖双方可都通知了?” 周钧:“卖家那里已经知晓了,买家还在等着消息,我今日上午就去胜业坊一趟。” 周定海点头道:“早点去说,莫要误了时辰。我先去中市那里候着,你那边好了,便来与我会合。” 周钧应了一声,吃了一碗下人端来的面片汤,又吃了两个胡饼,便骑马出门赶往了胜业坊。 到了庞府,庞忠和听见金凤娘签了私契,也是松了口气。 他朝周钧说道:“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周家女在金家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出门的脸面。” “今日行那官契,咱家也去一趟。” 周钧听了一愣,庞公腿脚不便,原本他以为庞府去中市办理购奴手续,肯定是由下人代劳,没想到家主要亲自过去一趟。 周钧劝道:“些许小事,何须庞公车马劳顿?再说了那中市脏乱,也会污了庞公的行装。” 庞忠和笑道:“二郎莫不是以为宫中的内侍,都是养尊处优的角儿?” “其实,我们这群人,都经历过苦日子。” “咱家曾是流民,幸被武家收留;还有那圣人身边的冯元一,幼时被岭南道略卖到长安,也是苦命。” 听庞忠和说起冯元一这个名字,周钧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想了会儿,他才记起,李隆基身边的太监高力士,本名正是冯元一。 见庞公打定主意,周钧也不再劝说,将立契的时间和地点说完之后,便先骑马向着中市赶去。 在生口和人群中挤过去,周钧进了中市的市署堂,刚想去找周定海,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走近一看,周钧才发现争吵的双方,一方是周定海,另一方却是市吏吴录事。 周定海梗着脖子说道:“此举不合市署律法!” 吴录事捧着文书,昂着头,慢慢说道:“略卖良人的奴牙郎,岂有资格再作保换帖?” 周定海:“那蒋育的案子,先前我就来了市署自辩,我本意并非是想略卖良人,而是被人诓骗,才做了那桩奴单。” “两京诸市署的署令中,有律文可循,『诸略、略卖良人为奴婢者,废黜官贴,终身不得入牙;略卖如非元谋两和,则判失察之过,衍之者赎铜。』” “按照律文,我明明就是失察之过,而且为了避嫌,我都已经不再做奴牙郎了,为何还要废黜我周家官贴?” 吴录事:“因为你那桩案子性质恶劣,影响甚大。市署为了严查牙行,以儆效尤,所以废了你周家的官贴。” 周定海愤怒到浑身发抖,只听他大声质问道:“说什么性质恶劣,影响甚大?不过是因为那桩案子,让你们这些官吏都受了上官的责难,故此迁怒于我!” 吴录事没好气的说道:“你当真以为是市署在刁难你?” “那买家许府,在几日前,告到了市署之中,说是因为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许家的家主在朝中受了诘问,失了颜面。” “还有中市里的多位奴牙郎,也一起供状告你,在过去的十数年中,行牙不轨,屡犯市令。” “你自己听听,这么多的责斥,难道市署还应该保留你的官贴吗?” 周定海手足发冷,摇摇欲坠。 周钧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朝吴录事说道:“国有国法,市有市令,我父亲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要废黜官贴的地步。” “市署倘若因为他人供状,就要罪加一等,那律法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吗?” 吴录事一愣,看了一眼周钧,接着说道:“多说无益,市署已经决定废黜你周家的官贴。” “你的那张奴牙讫证现在已经失去用处,而且新贴市署也不会给你发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市署中堂之上:“咱家倒是想问问,这中市的市署从何时开始,连唐律都不遵了,这奴牙官贴说废就废。” 庞忠和坐在轮舆上,两位年迈的部曲老卒,一左一右将他连人带车,抬进了市署中堂。 看着这坐在轮舆上的老人,吴录事总感觉对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他的身份。 庞忠和进了中堂,被人推至周钧身边,朝那吴录事问道:“依你的意思,告状的人越多,就要治越重的罪。” “如此这般,还要那大理寺有何用处?原告、被告两边,直接数数哪边人多,这判罚也就成了?” 吴录事刚想驳斥,却见到周钧给了自己一个眼色。 犹豫之下,吴录事决定闭口不言。 只见周钧向庞忠和行了一个叉手礼,说道:“某谢过庞公仗义执言。” 庞公? 想起来者的身份,吴录事脸色突变,身形一颤,手中那摊文书也不自觉滑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收拾地上那摊散落的文书,吴录事连忙向庞忠和躬身行礼道:“庞公今日怎来了中市?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庞忠和冷哼道:“咱家来这中市,还能做些什么,自然是买婢!难不成,还指着咱家给尔等嘘寒问暖?” 吴录事神情大窘,连忙摆手道:“庞公折煞小吏!某这就去喊市丞,这就去喊!” 庞忠和:“站住!” 吴录事紧张的问道:“庞公?” 庞忠和:“咱家买婢的奴牙郎正是周二郎,我听说你们要收了他的官贴?” 吴录事张大嘴巴,震惊的看向周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绝无此事!” 庞忠和:“那为何我刚才听你说了什么……严查牙行,以儆效尤?” 吴录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这几日,有那心胸狭窄的小人,想要诬告周二郎,吾等彻查一番,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正打算还他一个清白。” 庞忠和微微颔首:“这就好,速去把事办了!” 吴录事一个激灵,推开围观的人群,飞奔向市署阁去了。 周钧先是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凤娘和萍婆,又低下头朝庞忠和行了一礼:“庞公,大恩不言谢。” 庞忠和闭上眼睛,轻轻说道:“这大唐,倘若少了你这个奴牙郎,那定是一大憾事。” 章节目录 第25章酒宴 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办事。 周钧现在,可是彻底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本来,需要一个月才能拿到的奴牙官贴,被庞公随口这么一催,今日就被市署加急给做了出来。 办理完庞公买婢的官契和市券,周定海留在市署之中,处理一些后续事务。 周钧出了中市的大门,见金凤娘和萍婆抱在一起,哭的悲切。 庞公在一旁见怪不怪,倒是周钧心里有点慌,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 萍婆泪眼婆娑,低声说道:“这几日的晚上,夜露正凉,小娘记得补些衣裳,莫要冻坏了自己。” 金凤娘眼泪流个不停,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萍婆放开金凤娘,又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说道:“玉萍去了。” 金凤娘看着萍婆上了庞公的马车,一把拽过周钧,扑进了他的怀中,泪水不止。 周钧看着往来的行人,面上有些尴尬,只能轻轻拍了拍金凤娘的背,开口说道:“先上车吧,这儿人多。” 金凤娘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马车缓缓前行。 周钧骑在马上,听得车上的哭声渐歇,便说道:“萍婆与那庞公在一起,重拾音律一道,凤娘应是为她高兴才是。” 金凤娘掀开马车的帷幔,双眼发红:“谁说我不高兴了?庞公待萍婆不薄,我自是知晓。” 周钧看了一眼马车里,数口装着上好绢帛的大箱子,将车厢堆了个满满当当。 庞公的确是待萍婆『不薄』啊。 二人这般说说笑笑,转眼间便到了周钧的家门口。 周钧见家门口的厩架上,停着两匹从未见过的承马,面上一愣。 家中来了客人? 金凤娘也看见了那两匹马,她本来还想出言邀请周钧去家中吃饭,现在也知道不是时候,便先道了别。 周钧牵着马进了宅内,刚打算把马缰交给下人,却听到堂内传来一声高呼:“衡才,你总算是回来了。” 周钧转头看去,却是大哥周则。 后者和另外一位年轻男子,一起走了出来。 那位年轻男子看上去,比周钧还要小些,性子活脱,只听他大声说道:“人来齐了,吃酒去!” 周则指向那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介绍道:“衡才,这位是我在私塾中的好友,骆英才,字敬贤,他家中……” 骆英才不耐烦的打断道:“介绍的话,吃酒的时候再说吧,观文怕是要等急了!” 周则无法,被骆英才拉着,上了马,转身又催促起周钧。 听见『观文』二字,周钧想起一人,不动声色翻身上马,跟上了周则和骆英才。 三骑一路向西,最后停在一家名为『明石轩』的酒肆门口。 将马匹交给店家,周钧走入酒肆,顺着旁道,来到里方的雅间。 周钧掀开帷帘一看,只见长安县的县丞邵昶,正坐在那胡床上,旁边有一貌美的年轻女子,正在为其斟酒。 邵昶看见进来的三人,笑着说道:“且过来坐下吧。” 周钧朝着邵昶唱了个喏:“邵县丞。” 邵昶点点头,又朝身边那饮妓(酒肆中负责陪酒的女子,偶尔也陪寝)说道:“让店家把蒸食拿上来吧。” 饮妓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雅间。 邵昶对周钧说道:“早先就想请你喝酒,只是前段时间县廨忙了些,今天总算得了空。” 周钧心中清楚,所谓称忙,大概是托词。 倘若蒋育的案子刚刚结束,县丞就请被告去喝酒,一旦传出去,怕是与名声不利,肯定是不妥。 所以,邵昶特意缓了些时日,再找了周则同窗骆英才,让后者牵线搭桥,才备了这一次的酒宴。 周钧也没说破,只是向邵昶说道:“邵县丞公务繁重,还记得我,钧铭感五内。” 邵昶看了眼门外,自言自语道:“还有个人,怕是还在路上,罢了,不等了。” 说完,邵昶将早已温好的酒拿了出来,周钧连忙接过酒壶,为众人倒上了酒水。 邵昶举起酒杯说道:“这宴席开了,咱们先满饮此杯。”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少时之后,那饮妓拎着装满蒸食的餐盒,也走了进来,又将里面的七八样小菜纷纷放到了桌上。 见桌边的四人已经开始喝酒,那饮妓笑着说道:“干喝有何趣?不如趁些酒令?” 听见这个提议,骆英才拍手笑道:“好,这样才是有趣。” 邵昶点头道:“我来做律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宣令、判断对错的人)。” 那饮妓说道:“那小女自然就是觥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倒酒,并督促输家喝酒的人)。” 周则看向周钧,面色有些犹豫。 后者当然知道,这位当大哥的在担心什么。 周钧没念过什么书,这行酒令很有可能会出丑,到时候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周钧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世虽然喜好历史,诗词一道也略有研究,但万一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蹦出个千古名句,那定是就闯下了大祸。 一个流连勾栏、不学无术、连文章都读不通顺的纨绔子弟,假如在行酒令的时候,能吟出绝妙的诗句,虽然短时间风光无限,但长久来看后患无穷。 抄个两句诗,就算能用突然开窍这样的拙劣借口瞒混过去,但以后呢? 诗名远扬之后,必定会收到大量酒宴诗会的邀约。 在那些宴会上,想必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命题作诗或者成文。 周钧脑子里的存货就那么些,能不能匹配上命题先不说,万一存货用完了,以后怎么办? 难不成和别人说,自己得了老年痴呆,再也做不了诗了? 想到这里,周钧笑着说道:“行酒令固然是有趣,但也有些遗憾。” 骆英才一愣,问道:“遗憾?” 周钧:“邵县丞倘若做了酒令中的律录事,就必须负责宣令和判令,不能参与到这赏罚中来,乐趣就少了许多。” 骆英才一听,觉得倒也有理。 酒令一旦行起来,从头到尾只有周钧、周则和他自己,在喝酒开心。 那县丞邵昶,除了出令,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一滴酒都喝不到,的确是有点不大地道。 周钧又说道:“这酒桌上,可玩的游戏可不止行酒令。我有一个更有趣的玩法,咱们四人都能参与进来。” 骆英才一听有新玩法,连忙催道:“衡才有何主意,快快说与我听。” 周钧:“我的这个游戏叫做『寻卧底』。” 邵昶听见这个名字,颇感有趣,于是也问道:“这……寻卧底,是如何玩的?” 周钧取出炭笔,又找店家要了张纸,在纸上写下了『铜钱』和『绢帛』两个词。 接着他说道:“规则很简单,首先,选取两个意义相近的词。” “接着,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人会拿到绢帛这个词,剩下三人会拿到铜钱这个词,拿到绢帛的人自然就成了卧底。当然,我们彼此之间是不知道对方所持有的词。” “再接着,游戏开始。每一轮,每个人都要描述一番自己所持有的词,不能使用谐音或本义。” “一轮结束,四人投票选出那个最像卧底的人。” “倘若选中,游戏结束,卧底饮一杯;倘若错选,被选出来的人就要喝一杯,游戏继续。” 骆英才听着稀奇有趣,迫不及待的要求正式开始。 邵昶沉思片刻后问道:“那谁来出词呢?” 周钧看向身边的饮妓:“她来出就可。” 眼见他人再无问题,周钧便说道:“那就开始吧。” 玩了几把,逐渐熟悉规则的众人,直呼有趣,就连那陪酒的饮妓也玩的乐不可支。 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在众人玩的上头、声音渐高之时,一位身穿华服的俊俏公子掀开帷帘,走进来说道:“某来迟了。” 章节目录 第26章认输 邵昶看见那华服公子,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径直迎了过去。 周钧见状,诧异之余,也赶紧站起身来。 邵昶站在那公子身边,说道:“我为诸位介绍,这位是尹玉尹公子,字妙钏。” 这名,加上这字,怎么听起来有点怪? 周钧抬头向尹玉望去,看见这位公子身穿一件高领氅衫,将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走路时胯部微微扭动,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 这尹公子原来是个西贝货,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子。 想到这里,周钧不免有些好笑。 这尹玉扮男人也是一点都不上心,好歹也贴一撇胡子,不然这模样怎么瞧着都会露馅。 尹玉一边听邵昶介绍,一边朝其他人唱喏,动作倒是落落大方,唯独听到周钧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鄙夷和厌恶的神情。 “这登徒子为何在此?尹某与此人共饮,怕是污了口,脏了手。”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一巴掌呼到周钧脸上了。 周钧知道自己身体的上一任主人,的确是荒唐,所以挨了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是他的大哥,周则可不干了。 只见周则站起身,朝尹玉说道:“二郎过去行事的确浮浪,但试问何人年少不曾轻狂?” 邵昶急忙出来打圆场,对尹玉说道:“坊间多流言,也尽不得全信,这周二郎有识人辨事之才,可堪大用。” 尹玉听了,看了一眼周钧,眼神中满是怀疑。 但最后还是坐入了席中,只不过离得周钧最远。 邵昶见所有人到齐,便让饮妓收了桌面,又加了些酒菜,之后对周钧说道:“二郎上次在县衙里,用那索图询问的法子,破了蒋育的谎言,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仅仅就这一句话,周钧明白,邵昶把自己喊出来,恐怕喝酒是小事,这位尹玉尹公子才是事主。 果不其然,邵昶接着说道:“尹府前几日出了一件事,祭祖礼会的时候,有一件祭具丢了,想来是哪个奴婢拿了,但询问后却无人承认。” 周钧皱起眉头,问道:“可曾报官?” 尹玉昂着头说道:“倘若报了官,又何须在这里与你赘言?” 这女人,脾气可真够大的。 邵昶无奈笑道:“尹家是大户,官府牵涉进来终是不好。” 周钧点点头,这事儿说是东西失窃,恐怕真实案件另有隐情, 不过,别人家的事情,只要不干自己,尽量少去牵扯。 周钧说道:“我那索图询查的法子,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个是测心,另一个是观相。” 尹玉听了,嗤笑道:“什么测心观相,莫不是那江湖术人,胡诌妄语。” 周钧没理会她:“所谓测心,就是测算心率,常人心跳速度,大致都在一分……” 周钧突然犯了难,唐朝这会儿还没分钟和秒钟的概念,只有漏壶刻计。 一天有100刻,一刻差不多是14.4分钟。 在心中换算了一遍,周钧又说道:“以一刻分十,取其一为段,常人心跳大致在一百次左右。” “年龄越小,心跳越快;女子比男子更快;情绪激烈时比平静更快;心劳者比体劳者更快。” “除此之外,饮酒、药物、疾病都会影响心率。” 邵昶愣道:“原来测心一法,如此的复杂?” 周钧点头道:“正是,测心需要考虑许多因素,但如果仅仅只是判别是否说谎,那就要简单许多。” 尹玉听到现在,也不自觉靠近了一些,想要听仔细些。 周钧:“将手指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如同把脉一样,先让对方平复心绪,尽量保证心平气和。” “再测算出对方大致的心率速度,作为参照。” “询问时,要一气呵成,勿要断断续续。可以用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当做铺垫,在对方放下心防的时候,再抛出最关键的问题。” “对方倘若说谎,必会情绪波动,情绪一旦波动,心率就会加快。” “如此一来,就能看出对方是否在说谎。” 邵昶听得认真,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原来如此,受益匪浅。” 尹玉摇头道:“尽是些旁门左道,哪做的准?” 邵昶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刚才还说了观相?” 周钧:“这观相吗……” 真要详细解释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话,就势必要谈到犯罪心理学、社会学、组织行为学等等知识。 周钧心道,如果真的在这里说起这些,怕是要惹出事端,还是一语带过为好。 于是,周钧对邵昶说道:“所谓观相,就是观人面相,究查命理。不过,某学艺不精,道行尚浅,必须同着测心,才能明辨原本。” 让周钧意外的是,邵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玄而又玄的说法,似乎连质疑的话都没说。 他却忘了,在中唐时期,道教大衍,就连圣人在宫中都立了道观,民间更是对这道化飞仙之事深信不疑。 尹玉倒是不买账,她哼了一声,开口道:“我尝闻宫中仙师讲道,道法根本就不是这样。你那测心观相,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常用的伎俩。” 三番五次被这姓尹的女子贬损,周钧也升起了几分火气,他笑着说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说完,周钧就朝尹玉伸出了手。 尹玉睁大眼睛:“你做什么?” 周钧:“你不是不信吗?我现在就试给你看啊!” 尹玉片刻后明白周钧的意思,脸上一红,低声自语道:“当真是登徒子!” 周钧收回手,看向周则和骆英才说道:“她不愿意,要不你们两来试试?” 骆英才在一旁听着心痒,早就雀雀欲试,大声说道:“某来试!” 哪料到他刚伸出手,就被尹玉拦住了。 尹玉盯着周钧说道:“你们二人定是早就串通好了,再来诓骗于我。你要试……便试我吧!” 说完,尹玉掀开袖子,露出胳膊,放在了桌上。 周钧看去,心中不禁赞道,这尹玉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的肌肤白嫩光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反射的些许莹光。 倘若放在前世,光是这一只手,就能秒杀绝大多数的手模。 尹玉见周钧看个不完,不禁怒道:“你看够了没有?到底试不试?!” 周钧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指放到尹玉的脉搏上。 碰及皮肤的细嫩触感,让周钧硬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赞叹。 稳了稳心神,周钧等尹玉心绪平复下来,开口问道:“倘若准备好,现在可就开始了。” 尹玉咬着嘴唇点点头。 周钧:“等会我提问,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即可。那么,第一个问题,今日是不是四月十六?” 尹玉:“是。” 周钧:“今日出门前吃了汤饼?” 尹玉:“不是。” 周钧:“你可是最喜红色?” 尹玉:“不是。” 周钧:“昨晚可是被罚抄文章到半夜?” 尹玉:“是……不是!不对,你怎么知道?!” 见那尹玉恼羞成怒的样子,周钧故意装出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样。 原因其实很简单,尹玉的眼底有些许充血,坐下来之后就打了几个哈欠。 而且她的右臂内侧、无名指、食指有点点墨斑,看那些墨斑的数量、形状和浅深,应是昨晚很长时间忙于文书才留下的。 像尹玉这样的大户小姐,案牍之事自然有人代劳;而她这个年纪,晚上又不大可能忙着工作。 那么,年纪这么轻的大小姐,大晚上的还要写这么长时间的文书,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被罚写抄书。 一试之下,果然猜中。 尹玉收回胳膊,盯着周钧,一脸纠结。 过了片刻,她喊道:“这次不算!” 骆英才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如何不算?明明就是周二郎说中……” 周则连忙拉住骆英才,让他闭上嘴巴。 尹玉:“我昨晚被罚抄一事,你定是从何人那里知晓了,故而拿来戏弄我。” 只见她犹豫片刻,又朝周钧问道:“你刚才说,你会究查命理的道法?” 周钧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尹玉:“我们这几人的事情,你怕是都知道个大概。倘若你真有那神通,不如测测所有人都不知晓的。” 邵昶摇头说道:“妙钏却是为难人了,道法玄妙,岂可一语妄之?再说,周二郎也言明他道行尚浅……” 尹玉不依不饶的说道:“他既然说了有这本事,那试试又如何?” 将头转向周钧,尹玉说道:“我也出个问题,你倘若能答上,我尹妙钏甘拜下风,从今往后见了你,都尊称一声仙师。” “倘若你答不出,把这三杯酒全部喝了,再大喊一声『某认输了』。” 邵昶听着摇头,这尹玉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完全就是好胜心使然。 尹玉没给周钧拒绝的机会,直接说道:“妙钏师从贺监。” “两京文会,三年一次。圣人相邀,贺监曾言不日将至长安、主持文会。” “你倒是测一测,我的师傅贺监,他何日会入长安?” 邵昶听了这问题,苦笑说道:“贺监人在家中,尚未启程,怎么好测入长安的日子?妙钏你这是强人所难。” 周钧叹了口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打算直接认输。 忽然,他脑中想起一事。 贺监?天宝三载? 那贺监,其实就是贺知章,乃是大唐文坛的领袖人物,德高望重,当世人杰。 他官拜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故而人称『贺监』。 而天宝三年,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 不久之后,贺监就会在家中去世,享年八十六。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神情突变,手中的酒杯也颤抖不停,连酒水都洒在了桌上。 周围人见状,都看出了不妥。 邵昶问道:“周二郎,怎么了?” 周钧放下酒杯,面色沉重,言语之间犹豫不决:“贺监……他……” 说了这三个字,周钧再也没说什么。 只见他慢慢喝下那三杯酒,站起身来,神色怆然。 没有和其他人再多说些什么,周钧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大声说道:“某……认输了!” 章节目录 第27章真容 见周钧离开,邵昶从里面追了出来。 快步走到周钧面前,邵昶满是歉意的说道:“妙钏平日里骄纵惯了,但为人并不坏,二郎莫往心里去。” 周钧拱了拱手:“与她无关。” 邵昶见周钧神情有异,便试探道:“二郎刚刚说起那贺监,脸色大变,离席而走,可是测出了什么?” 周钧盯着邵昶好一会儿。 后者被看的心中一紧,小声问道:“难不成,贺监……?” 周钧轻轻点头,说道:“就是这几月的事了。” 说完这话,周钧翻身上马,离开了酒肆,只留下邵昶一个人在那里惊惧不定。 周钧骑在马上,面色沉重。 他之所以心中有结,并不是因为贺知章大限已至,而是因为这一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 天宝三年,安禄山升任平卢节度使兼范阳(今北京)节度使。 礼部尚书兼河北(今北京、河北、辽宁大部,河南、山东黄河以北地区)黜陟使席建侯在公文中称赞安禄山公直有才,李林甫和裴宽也附称其美。 这一次升任,再加上大唐高层的三位大佬一起称赞,让玄宗对安禄山更加信任,甚至在私底下称呼其为『胡儿』。 这一事件,意味着安禄山彻底站稳了脚跟,也为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埋入了祸根。 周钧现在开始纠结。 面对十一年后的那场兵灾,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过往。 是赚够足够的钱财,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还是匿名进言,想办法警醒一下高层? 还是…… 思来想去,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家中。 屋外日头渐斜,饭菜的香气飘荡在宅子之中。 在酒肆中光喝酒,也没吃什么东西的周钧,将马缰交给下人,打算先回一趟屋中换件衣服。 穿过回廊,走进厢房的大门,周钧看见画月背着身,坐在前厅的桌前,正在写画些什么。 “晚食可吃过了?” 周钧随口问了一句,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卧房走去。 画月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周钧瞄了她一眼,顿时身形停住,惊讶到嘴巴都合不上。 只见画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身上那些可怖的红疮,统统洗了个干净,整个人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她身材纤细、五官精致,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虽然年岁尚小,但完全就是一副西域美人的胚子。 周钧看着她,张开嘴巴,一时半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你不大像是大食人……” 画月点头道:“我的父亲是大食人,但我的母亲是月氏人。” 周钧挠挠头:“我倒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模样。” 画月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上那些伤疤是假的了?” 周钧嘿嘿一笑,没回答。 画月:“既然你知道了,那我留着那些伪装也没什么用了,洗了也看着清净些。” 周钧:“那种东西长期附在身上,对身体也不是好事,早点洗了才是。” 画月用着警告的眼神看向周钧:“我提醒一句,你莫要有什么过分之举,不然的话,我就是自己不活,也绝不让你好过!” 周钧连忙保证道:“我当初从沙石清那里买了你,就是看你命运坎坷,想要帮你一把,绝无其它心思。” 画月看着周钧,过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嘴中说道:“救命之恩,画月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重谢。” 周钧摆手说道:“无须多礼。” 画月:“用过晚食,画月还有一事请教。” 周钧:“但说无妨。” 画月:“何谓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和三角函数?” 周钧:“……” 画月:“郎君为何不言?” 周钧:“画月啊,我问你一事。” 画月:“何事?” 周钧:“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喝醉,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天里,周钧难得有了空暇。 忙了数天,全身疲惫的他,打算好好休息一番。 先是睡到日上三竿,接着爬起来锻炼体能,又陪罗三娘说会话,再到街上去寻点零食,到了中午吃了饭,再睡一觉,太阳落山之后,就开始教画月前世的一些知识。 周钧混了一天,周定海看不下去了。 在晚饭的时候,周定海敲打周钧道:“新入行的奴牙郎,要出去多和人交际,不然哪来的生意?” 周钧想了想,说道:“这几日,中市都不开门,那市署和市馆自然去不了。” “我是个新牙郎,又没有什么老顾客,自然也谈不上交际。” “至于沉单,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没有什么合适的买家了。” 周定海斥责道:“那你从前认识的那些朋友呢?难道他们中就没人要买奴婢了吗?” 周钧眨眨眼睛:“父亲,孩儿从前的可都是些酒肉朋友,你确定要我和他们交际吗?” 罗三娘捅了捅周定海:“钧儿从前的朋友,你难道还不清楚是些什么人?” “如今钧儿难得开了窍,懂了事,远离了那帮人,你还想着让钧儿去找他们?” 周定海叹口气:“罢了,那你明天去寻庞公,记得把『阚访』给做了。” 周钧愣了愣,问道:“阚访是什么?” 周定海:“买家购了奴标之后,在三日内倘若发现奴标有疾病瞒报,那么是可以退标的,这一点在市券上早已写着了。” “身为奴牙郎,每做成一笔奴单之后,不是就这样坐视不管了。” “阚访买家,确认奴标没有问题之后,才能算是一单结了。” 周钧听完点点头:“好,明日我再去庞府一趟。” 吃完晚饭,周钧回到房中,检查了画月刚刚完成的算术解题,喝了口茶,朝后者问道:“明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画月一愣,转过头问道:“去哪?” 周钧:“明日我要去一趟胜业坊,去完之后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长安城。” 画月眼珠一转:“你就不怕我中途跑掉?” 周钧:“身为奴婢,没有主家开出的路引,你根本就出不了这长安城……再说了,倘若你真的要走,即便把你关在家中,你也能找到方法离开。” 画月低下头,没有言语。 周钧又说道:“你故乡的事情,即便你现在赶回去,也帮不了什么。” “何况,这去往大食的路途,遥远而又危险,没有万全的准备,说不定又会被人抓起来卖到奴市上去。” 章节目录 第28章游长安 第二天的清早,周钧还在梦乡之中,就听见一阵催促声。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周钧看见穿戴整齐的画月,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只听画月说道:“卯时都过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见画月脸上的表情,周钧知道她急着想要出游,便奋力从床上爬起来。 稍作洗漱,周钧还在犯着迷糊,画月已经从膳房把早饭取了过来。 看着食盒中的胡饼和面粥,周钧挠挠头:“把这些都送回膳房吧。” 画月:“你不吃了?” 周钧:“走,今天带你去街上吃!” 画月眼睛一亮,拎着食盒小跑向膳房。 片刻功夫,画月返身回来。 周钧带上她,走向堂前的正门,让仆人准备承马。 罗三娘早起遛弯儿,看见周钧和画月在一起,不禁开口问道:“钧儿,你们这是……?” 周钧:“阿娘,我今日去胜业坊一趟,带上画月,也好有个帮手。” 罗三娘有点担忧:“带她出去,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前些日子还……嗯?这是怎么回事?” 罗三娘看见画月的真容,一下子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的身上,还有你脸上?!” 周钧接过下人递来的马缰,朝罗三娘说道:“画月身上的病突然好了,兴许是咱家行善的福报吧。” 罗三娘赶忙念了一声佛。 马匹停在身边,周钧想要托住画月,让她先上马。 却不料这丫头身手矫健,双手抓住马鞍,右脚踩住马镫,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就到了马背上。 坐稳之后,画月拉住马缰,稳住马匹,又拍了拍身后的空位,示意周钧也上来。 周钧失笑道:“你见过哪个男子,与女子同承,是让女子控缰的?” 画月悻悻应了一声,放下马缰,身子朝后坐了一些,给周钧留出了位置。 周钧翻身上马,拉动缰绳,带着画月朝门外走去。 罗三娘临了说了一句:“你带着她在外,可要注意场合,莫要堕了周家的脸面。” 周钧听见这话,面露尴尬。 敢情罗三娘以为自己,带着画月出去,是打算找地方去厮混的。 赶忙催动马匹,来到街上,周钧穿过坊门,一路向着东市骑去。 到了东市南侧的食货街,周钧放眼望去,这里倒有几分像是前世城市中的美食街。 笔直而又宽阔的市街两旁,各种样式的店铺整齐排列着,不同风味的食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肥而不腻。将那汤汁沥出来,甚至可以直接拿来煮茶。 庾家棕子用江米小枣做成,白莹如玉,咬下一口,齿间留香。 驼峰炙是将驼峰切成薄片,再加以各种香辣作料,熟后味道鲜美。 除此之外,还有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等等吃食。 画月哪里见过这么多美食,兜兜转转,四处看看,竟不知道应该先吃那样。 周钧牵着马,沿着街一路走过去,每一家店铺都买上一些。 转眼间,周钧和画月的手中拿满了食物,就连马匹的裢褡里,也装了个满满当当。 找到一家相对人少的酒肆,周钧在门口驻了马,进了店,朝店家要了些果酒,又将吃食放在桌上。 画月也没客气,拿起食物直接开吃。 一边吃,她一边说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吃的。” 周钧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看向满桌的食物,有些遗憾。 他前世,最喜欢吃的是猪肘子、里脊肉、东坡肉、猪耳朵这一类的下酒菜。 不过,来了这大唐,却是基本和猪肉无缘了。 因为猪肉被称为恶肉,唐人多以为其中有寒毒,食之恐有隐疾。 再加上长安城中胡人也多,许多宗教都禁止吃猪肉,所以想要吃这个,只能去城外的郊野小村,才有可能看到售卖。 见画月吃的欢快,周钧一边喝着店家送来的果酒,一边小口吃着买来的点心。 隔壁桌的食客正在说着些什么,周钧也听了几句。 有人云:“东边来了海贼,船帆如织,听说掠了不少人,圣人闻之大怒。” 又有人云:“那歌伎许合子,声传九陌,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听说下个月就要入宫了。” 周钧听着无趣,回过头来,看见画月停下了动作,正望向远方,出了神。 周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市坊外的远方,有一座清真寺,圆顶的金瓦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想去吗?” 听见周钧的问题,画月看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去了,正事要紧。” 二人又吃了会儿,将剩下的吃食打包,重新放到马背上,接着向庞府的方向慢慢骑去。 来到庞府的大门,周钧翻身下马,走到门房旁,向余福报了来意。 余福收起酒壶,朝周钧说道:“小郎君倒是来的巧,再晚些怕是庞公就要出门了。” 周钧:“出门?” 余福看见周钧身后躲闪的画月,不禁夸了一句:“好俊俏的女娃儿。” 夸完之后,余福又朝里面努了努嘴:“小郎君只管进去吧,庞公就在堂上。” 带着画月走进大门,穿过前厅,来到中堂门前,周钧看见一群仆从正在忙着将打包好的箱子纷纷搬出来。 惊诧之余,周钧走到坐在中堂正位的庞公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问道:“庞公,这是要……搬家?” 庞忠和摇头说道:“咱家在灞川那里有处宅子,打算搬过去住几日。” 周钧有些纳闷,在胜业坊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距离长安十几公里外的灞川去? 从周钧的表情中读出了疑惑,庞忠和说道:“这两日和玉萍习奏音律,许是忘我了些,忘记了时辰。” “还是玉萍提醒了我,这里是胜业坊,邻里都是显贵,总是弹弹唱唱,难免会打扰到别人。” “所以,我想起在灞川那里还有处宅子,就想着搬过去先住个两天,总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了罢。” 原来是担心练琴扰民。 周钧心想,在这胜业坊住着,看着风光,实则麻烦。 搬到灞川去练琴,的确是个好主意。 庞忠和上下看了看周钧,开口道:“周二郎,你几日可有空暇?” 周钧下意识的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道:“既然有暇,不如一起和我去灞川住上几日,如何?” 周钧一愣。 离开长安,去灞川住? 发现庞公正看向自己,周钧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章节目录 第29章灞川别苑 庞家的四辆大车,再加上十一骑,顺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北。 画月和周玉萍坐在一辆马车中,周钧则骑着马,行在庞公马车的旁边。 庞公掀开帘幔,正在与车舆外的周钧聊着天。 只听庞公正巧说道:“咱家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就听说过周家女的名字。” “几次三番,她身上的事,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她被贬至司农寺之时,贞顺皇后看她可怜,还让我给她送了几次东西。” “唉,身为梨园别教坊的前头人,本来前途无限,却因为一片痴心,落了个凄凄惨惨,真也是命苦。” 看见周钧欲言又止,庞公猜到对方的疑惑,直接说道:“那孩子的父亲你莫要打听,就算问了我也不能说。” 周钧凑近一些,低声问道:“难不成是圣……” 庞公睁圆眼睛,尖声说道:“说什么浑话,那个时候,圣人哪有功夫理会这些?” 周钧讪讪笑了笑。 庞公叹了口气,又说道:“白日何其短,百年苦易满,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已经老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也是时候过一过安稳日子了。” 周钧点头道:“玉萍遇到了庞公,也是她的福分。” 交谈之间,车队行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岔路口。 平坦的官道再往前,就是灞桥驿,而旁边的小道,却是前往灞川。 灞川这个地方,总占地差不多有八千多亩,其中光是水域面积就超过了两千多亩。 灞川位于灞河的西侧,渭河的南侧,放到如今,它所处的位置,其实大致就是西安浐灞国家湿地公园。 它的内里,不仅包括湖泊、溪流、滩涂,还有丘陵、平原和森林,是一片地形多样,面积广阔的区域。 车队进入小道,庞忠和也向周钧讲述了灞川发生的一些往事。 灞川这个地方,在贞观年间,本是宫中放养水产的泽地。 但因为灞河源自渭河,河水湍急,泥沙沉积,经营水产多有不便,这块地方慢慢也就荒废了下来。 到了先天元年(712年),玄宗即位,贞顺皇后那个时候还是武婕妤。 春兴时分,有一次微服出游,到了灞川附近,武婕妤尝了灞河鱼的鱼鲙之后,对玄宗说道,这里非常像我在绛州的故乡。 玄宗一听,大手一挥,就把当时二人所在的灞川稼洲,封给了武婕妤。 到了开元十二年(724年),武婕妤被封为武惠妃,二人故地重游,玄宗又将灞川的溪洲和榭洲封给了她。 后来武惠妃仙逝,庞忠和自愿放下一切职务,孤身一人去为其守陵。 玄宗感念其忠心,又将灞川的稼洲、溪洲和榭洲三地转封给了庞忠和。 稼洲、溪洲和榭洲,这三个洲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九百多亩地。 和灞川的总面积比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少,但却是风景最优美、物产最丰富的核心区域。 周钧正听着庞忠和说那灞川之事,突然马车一沉,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周钧低头一看,原来是这小道泥泞不堪,四处积水,马车的轮子陷了进去,再也没办法出来。 庞公看着这条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小路,摇头叹道:“好些年没来了,这条路都破成了这样。” 庞府的奴仆和部曲们,这个时候也纷纷下来,跳进泥泞之中,开始推车。 庞忠和府上的下人大多是旧部和老奴,年纪都颇大。 骑在马上的周钧,看着那些在泥水中推车的下人们,其中不乏满头白发的老者,不禁心生恻隐。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前行的进展甚缓,甚至还朝泥泞中多陷进去了几分。 下人们只好将马车上的重物纷纷取下,减轻重量再去尝试。 周钧这个时候也不打算旁观了。 他脱去外衣和鞋袜,光脚跳进了泥坑中,和那些下人们站在一起,用力推着马车。 庞忠和看见这一幕,本想开口劝说,后来思虑片刻,却也是罢了。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终于驶过了那片泥泞之地,一行人再次上路。 此时的周钧,完全就像是在泥水中洗过澡一般,他拿起马鞍后的麻布,胡乱擦了擦身体,便跟上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总算离开了小路,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宅院之前。 这宅院紧靠着湖水和小溪,不远处就是一片竹林,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飞禽,从天际间飞过,留下几声鸣叫,实在是一处修身养性、躲避尘嚣的好地方。 但是,等周钧骑着马到了那宅院的大门处,他才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宅院年久失修,墙壁摇摇欲坠,藤蔓和杂草到处都是,甚至淹没了青石和台阶。 原本刷着红漆的梁柱,现在被蛀蚀的千疮百孔;原来价值不菲的家具,也变得松垮散架。 周钧走进宅门,看着院落一旁的爬架,试着用手去碰了碰。 只听轰隆一声,爬架轰然散落开来。 画月这个时候,也从玉萍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看着如此破旧的宅院,朝周钧问道:“比起这宅子,我觉得还是露宿在外面,要更加好些。” 周钧刚想说话,却看见有下人从马车后取出一口大箱,里面放着大小各异的木制零件。 将那些零件搭成一起,又用钉锤和铆合将其安装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台周钧曾经提过的自力式轮椅。 看见这辆拼装完成的自力式轮椅,周钧不禁感叹,这唐朝工匠也着实了得,居然能用模块化的方式,给庞公造了这辆轮舆。 庞忠和上了那辆轮椅,双手抓住手握把,试着移动了一会儿。 接着,他满意的对周钧说道:“来瞧瞧,你出的主意,林家出的力。” 周钧走过去看了看,赞了一声手艺。 庞忠和又推着轮舆,在院中转了一会儿。 接着,他停下来,看着这杂草丛生的庭院说道:“这里本来就是皇家的别苑,中间修缮了几次,又扩建了几次。” “后来,这宅子兜兜转转,最后到了咱家这里。” “上次过来,到如今怕是也有好些年了。” 庞忠和环顾了一圈,看向了这宅院,感慨的说道:“到了这里,好似还能听见当年的欢声笑语。” 周钧:“庞公如果喜欢这里,可以多住些时日。” 庞忠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开口道:“确是应该多住些时日。” 周钧一愣,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而言的客套话,不料庞公居然认真了。 他又劝道:“不过,这宅子经年久远,又缺少护养,怕是要花大力气修缮一番,定是会费时费力。” 庞公没有说话,只是自己推着轮椅,在玉萍的陪同下,向着宅子深处慢慢行去。 周钧从马背上取了衣服,又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用清水洗了洗身体,再穿戴整齐。 刚一走到前庭之中,就看见玉萍正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后者看见周钧,走过来说道:“可算找到二郎了,庞公有一事,想和你说说,快去见他吧。” 要和我说话? 带着疑问,周钧离开前院,走过拱门,又绕过一片假山水榭、池塘庭院,最后终于在一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观望风景的庞公。 庞公看见周钧走来,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的石凳上。 周钧依言坐下。 庞公开口道:“衡才,你可有意入我府中办事?” 章节目录 第30章庞府幕牙 庞公出言相邀,让周钧颇感意外。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朝庞公说道:“某未曾进学,亦身无长技,不过就是一个新入行的奴牙郎罢了,即便入了府中,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庞公:“我需要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奴牙郎。” “你看看这灞川别苑,这么多年无人照看,早已荒废。” “而我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从绛州来的老人,手脚粗笨,反应也慢。打扫做饭他们还能做一些,但休整道路、修缮房屋,他们却大致是做不来。” “故而,我需要你这样的奴牙郎,去为庞府添置身强力壮、能够干活的青奴,还要去雇一些拥有手艺、善于修葺的杂客。” 周钧一听,原来是这事儿,帮人购买奴标,推荐匠人杂客,奴牙郎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倒也没什么。 哪料到庞公的话,还没说完。 只听庞公继续说道:“这灞川别苑,除了下人的购买和聘用,你还要帮我处理日常物品的采购、田产的买卖、还有财务的管理。” 周钧听到这里,完全愣住了。 庞公说的这些事,好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应该做的吧?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的管家,是家族中那些资格较老、办事牢靠的老奴;但偶尔,也会由良人出身的幕客(西宾)来负责这些事情。 但即便是幕客来代理管家的事务,一般也都是和主家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识。 似庞公这般,让一位刚认识没几天的奴牙郎,入了庞府的幕客,来做灞川别苑的管事,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周钧将心中的疑惑道出,庞公倒是笑了笑,说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往事。 庞公当年侍奉贞顺皇后的时候,绛州武家有亲属来投。 来的是亲兄弟二人,一般的模样,就连说话语气都极其相似。 庞公给他们二人备了一桌酒菜,一边看着他们吃完,一边又陪着他们说了会话。 之后,庞公回宫去秉了贞顺皇后,说是兄弟二人中,大哥当可重用,二弟最好断了往来。 果不其然,兄弟二人,大哥平步青云,二弟却拿了贞顺皇后的赏赐,花天酒地,四处招摇撞骗,最后被送进了大理寺。 周钧听着称奇,庞公却说道:“在宫中当差,看人眼色、识辨人性却是内侍们最要紧的本事,关键时候甚至能保住性命。” “咱家和你虽然只交往了几次,但你这后生公直青白、不同流俗,与外界传闻的多有不同,是个可造之材。” 周钧听着庞公这话,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庞公:“这几日你且在灞川走走,权当是散游,咱家提的事情,你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答。” 周钧想了想,点头称是。 带着画月,周钧在灞川稼洲游览了一圈,感叹这大唐的大好河山之余,也逐渐喜欢上了这湖泽风光。 入夜,周钧躺在后厢一间客房的里间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心中想的却是白天庞公的提议。 睡在外厅小间里的画月,突然说道:“风吹过的时候,我能听见这房子在吱呀作响。” “你说,我们入睡之后,这房子会不会就这样塌了?” 周钧哑然失笑,说道:“不可能的事情,你只管睡觉就好。” 沉寂了一会儿。 画月又说道:“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周钧:“做梦?” 画月:“就在一个月前,我被关在去往长安的奴车上,就连做梦都不敢奢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周钧:“人生起起落落,福祸相依,珍惜当下才是。” 画月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今日我在宅院的门口,看见你进去寻那庞公了。” 周钧:“正是。” 画月:“玉萍她去里屋收拾了,其他人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周钧问道:“怎么了?” 画月:“你的马拴在宅院门前的树上,裢褡里放着今早买的吃食。你换下来的脏衣服里面,还放着铜钱。” 听到这里,周钧微微一愣。 画月:“那个时候,我只要慢慢退出门外,再解开马缰,就能离开长安。” 周钧:“但你没有走,为什么?” 画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周钧听见这三个字,也沉默了片刻。 接着,周钧开口说道:“再过一个月,长安城里的绢绸商贾就会组建商队,准备远行。”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商队之中,跟随他们一起西行。” “大约三个月到五个月,你就能重新回到大食。” 画月听见周钧的话,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答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周钧陪庞公吃了早食,并向其言明,昨日的提议打算先说与父母,有了答案之后,立即会再来灞川。 庞公首肯之后,周钧先和画月暂别,接着骑着马赶回到长安的家中。 见周钧彻夜未归,原本打算发怒的罗三娘,再听到前者的解释之后,连忙将周定海也喊了出来。 夫妻二人听了庞公的提议,表情不一。 罗三娘既是不忍,又是担忧。 不忍的是,钧儿倘若做了庞府的幕客,那必定要在灞川和长安之中两头奔波,以后回家的日子便少了。 担忧的是,钧儿过去都是父母照顾着,突然要去大户人家做幕客,万一做的岔了,或是出了错,受了责罚那又怎么办? 但周定海和妻子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他认为周钧应该立刻答应下这个差事。 庞忠和何许人也? 从三品大员,武家的外姓叔公,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 倘若能跟在这人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幕客,这长安城里,怕是也有大批大批的人要抢破脑袋。 而且,这奴牙郎的圈子里,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讲究。 周定海对周钧这样说道:“咱们这些做奴牙郎的,其实也分三六九等。” “混的最差的牙郎,是私牙。这群人没有官贴,干的都是边市村野的买卖,偶尔还会略卖良人,可谓朝不保夕。” “再好一等的牙郎,是行牙。有了官贴,等于被官府认可,行事之间只要遵守律法,虽然还是名声臭些,但最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再往上一等的牙郎,就是幕牙。这一类的牙郎,被大户人家所认可,以幕客的身份,成了他们府上专属的牙郎,负责大户人家奴婢的买卖、管理和训练。” “钧儿,倘若你答应了庞公,那就算正式摆脱了行牙的身份,成了一名幕牙。” “更何况,那庞公还将灞川别苑的日常事务和财务管理,都统统交给了你,这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才是!” 在与父母沟通并统一了意见之后,周钧从家中拿上了换洗衣物和个人用品,再一次来到了灞川别苑。 看着周钧风尘仆仆的来到自己面前,庞公哈哈大笑,交给了他一面纯铜打造的庞府符牌,算是正式将他纳为自己的幕客。 章节目录 第31章预算 看着手中这块闪亮而又沉重的铜符,周钧刹那间有了些许前世打工人的感慨。 收整心思,周钧向庞公行礼道:“东家……” 庞公摆手说道:“这称呼就显得生分了,咱家听着都瘆得慌。” 周钧无奈:“庞公……” 庞公:“是了,这才对。” 周钧:“事有轻重缓急,这灞川别苑的修缮,不知应从何处开始?” 庞公想了想,说道:“这别苑分为外苑、中苑和内苑,内苑最大,外苑次之,中苑最小。咱家现在与你说话的地方就是中苑。” “那内苑虽大,但年久失修,早已荒废,蛇鼠横行,人难行入,我便命人将其封了。” “故而,你修缮别苑之事,可以先从中苑着手。” “也不用粉刷装新,只需加固结构,填补空漏即可。” “除了修缮中苑,还有一事也要紧些,就是道路重铺。” “来时,你也瞧见了,在通往灞川的通路之上,有那么一段,坑坑洼洼,积水难行。” “倘若打算多住些时日,咱家这次带来的口粮就定是不够,势必要派人出去采购。” “既然要来往运输食材、炭薪等物,这路肯定是要重铺一遍了。” “故而,这修路也是要紧的事,最好能添置些奴婢,这样也多些帮手。” “对了,还有,咱家这次出行,本以为时间不长,所以没从胜业坊那头带来账房先生,你寻着空暇,可以去请一位。” “至于所有钱物的支取,你可以去外苑寻一名为仇邕的部曲,他右耳根有刀伤,很好认出。” 与庞公又确认了一遍应做的事情,周钧连喝水都没顾得上,就直接去了外苑。 在外苑的露天场上,周钧看到一位头发花白但身体健壮的老汉,悠哉哉的躺在角落,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假寐。 周钧走上前去,看他外貌符合庞公所述,便唱了个喏:“敢问老翁可是仇邕?” 那老汉睁开眼睛,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小郎君有何事?” 周钧拿出符牌,对仇邕说道:“某入了庞府,承了庞公的差事。” 仇邕见状,更是喜道:“这样一来,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周钧笑谈了几句,又说道:“别苑年久失修,庞公命我寻人修缮,这钱帛之物,却是要向您说了。” 仇邕:“好说好说,但这账房先生没有跟来,账目如何处置?” 见周钧面显犹豫,仇邕又说道:“这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武家老人,似我这般的老卒,打仗砍人不在话下,砌墙木工却是无能为力。” “小郎君去增添人手,分了负担,我们这群老奴,高兴都来不及,哪会给你徒增烦恼?” “实在是因为账目一事紧要,主家又是从宫中来的,对这账款一事由为上心,万一做个不好,大家都要受责。” 周钧明明白白,仇邕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其实就一个意思——不是我不想给你放款,但庞公看重账目,倘若没有账房先生,万一账错了,大家都要倒霉。 周钧想到这里,对仇邕说道:“老翁身边可有往时的账本?” 后者想了想,回道:“有的,是废账,拿来作为引火之物。” 周钧只想要看看庞府究竟是采取何种方式进去记账,至于是不是废账,他倒是无所谓。 待那仇邕取来账本,周钧粗粗翻看一番,发现唐朝大户还是采用了西汉时期的单式记账法,虽然有出、入两栏,但对资产、负债等财务项目记录的非常粗糙。 那复式记账法,大约是在明清时期才发现的。 周钧前世身为片警,有时候也要帮着社区和街道分发物资,偶尔也接触过财务账目,对这一块大概知道一些。 周钧将废账还给仇邕,说道:“某身为奴牙郎,曾做过奴标账目,略懂一些。” 仇邕:“小郎君连账房的事情都知道?” 周钧:“请仇翁稍候,支款这事暂且放一放,我先盘计一遍,再弄个周程,先请庞公过目。” 周钧一边朝厢房走去,一边想道,刚才倒是没想到这事,就算在前世里,无论是公司还是机构,想要支款,大多都要先填一张预算单。 自己是新入府的幕牙,其他人和你也不熟,凭着庞公的几句话,就想预支钱款,怎么想都有些异想天开。 走到厢房的书桌前,周钧摊开纸,又取下鸡距笔,开始填写购置奴婢、聘请工匠还有修缮房屋和道路的预算单。 不同于唐朝常用的横载算目单(纯文字的采购报价单),周钧用毛笔划下表格,又在表格中分行分列。 根据前世的习惯,分行为序号,分列为名称、单位、数量、单价、合计、备注等条目,又在表格的总下方添加了总计、税费等栏目。 整张表格做好之后,采购项、价格、数量、总款一目了然。 周钧写的认真,不知何时,发现画月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看着这张直观而又清爽的报价单,画月吃惊的说道:“这和我曾经看过的算目法完全不一样。” 周钧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朝画月说道:“倘若把这上面的筹数全部换成我教你的阿拉伯数字,你会发现这张表单更加简单直观。” 说完,周钧拿着刚做好的报价单,去往中苑的凉亭中,去找庞公申请预算。 庞公坐在石凳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瑶琴,玉萍侍在一旁,燃起了焚香。 看见周钧快步从外苑走来,庞公笑着对玉萍说道:“看吧,我说了,周二郎要回来的。” 周钧来到凉亭中,还没开口,庞公先问道:“你来找咱家,可是因为见了那仇邕,那老货不愿给你预支钱款?” 周钧摇头道:“事虽急,但未做算目,就擅请预支,本就不符常理,仇翁未放款,自是应该。” 庞公一愣,又说道:“倘若不预支钱款,那你如何做事?”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预算单,双手递了过去:“修缮房屋,重铺道路,添置奴婢,某做了一份算目,还请庞公过目。” 庞公吃了一惊:“算目?这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你哪里请来的账房先生?” 周钧:“某自己做的。” 庞公:“你做的?二郎莫要诓咱家……” 看了眼周钧递来的算目单,庞公倒吸一口凉气:“这算目法子……咱家倒是第一次见!” “以天地为框,以经纬为线,分格填制,一目了然,这法子有趣!” 看完预算单,庞公深深看了眼周钧,轻轻说道:“周二郎,你倒是让咱家惊喜了一回……” 周钧低头说道:“庞公,那这钱款目计?” 庞公从腰间取下印章,在纸上按了个戳,说道:“准了。” 章节目录 第32章雇佣工匠 拿到盖着庞公印戳的算目,周钧再次找到仇邕。 这一次,对方再也没了顾虑,直接带着周钧来到宝间,和负责看守的另一位老部曲说了事情,二人一起掏出钥匙开了锁,打开了存放着铜钱和绢帛的箱子。 仇邕本打算一次性把钱款全部交给周钧,但那么一大笔钱要是随身带着,携带不便倒是其次,关键也是不安全。 所以,周钧只取了一小部分钱款,权作为首笔用资。 在仇邕递过来的内库提录上,周钧签好金额和名字,又盖了个手印,便拎着那沉重的钱箱,向着厢房走去。 刚进了房间,周钧就看见画月趴在桌上在那里写写画画。 “明天清早我们回长安。”周钧将钱箱放在桌上,倒在床上长长吁了口气:“明日开始可就要忙了。” 画月停下笔,回过头看向床上的周钧,开口问道:“我听玉萍说,你做了庞府的幕客?” 周钧点点头:“没错,庞公给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修缮别苑、购置奴婢和重铺道路,往后长安那里要待得少了,这里或许要住的更多一些。” 画月:“那明天回去要做些什么?” 周钧:“我想想,首先要去雇佣工匠,带着他们来灞川,将中苑修缮妥当。接下来,要为灞川别苑添置一些奴婢,再想办法把门口那条破路给修好。” “对了,明天我把你送回家中,你在那里住着就行,别过来了。” 画月:“如果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呢?” 周钧从床上爬起身,看向画月问道:“你确定?这别苑看着光鲜,但内里破旧,条件简陋,而且四处也没啥可去的地方,远不如长安城热闹。” 画月答道:“长安城再热闹,你不在家,我又无法出去,只能留在厢房中,就像在牢笼一般。” 周钧听了,倒觉得画月这话也没错。 画月又道:“留在这里,即便你不在,我还能和玉萍说说话,总不至于一个人发呆。”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以前我就想问了,你是大食人,又从来没有来过长安,那为何你的大唐官话说的这么流利?” 画月:“我会九种语言,我的父亲,曾经为了找人教我大唐官话,专门重金聘请了一位老师。” “除了语言之外,我还有算经老师,音律老师,教义老师,天文老师,炼金术老师……” 周钧听着震惊,大食国一个行省官长家的女儿,居然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吗? 画月:“我九岁那年,就被父亲送去了缚达城(巴格达)的大清真寺,那里云集着来自世界各个王国的智者,还存放着数万卷书籍。” “那里的图书馆之中,燃烧着上千盏长生灯,昼夜不灭;上万名学者,聚集在那里,彻夜研讨学术。” 周钧叹了一声,在前世的书籍之中,对于中世纪的阿拉伯世界,他大概了解一些。 这个位于亚洲西部阿拉伯半岛上的伊斯蘭国家,起始于先知时代,之后是伍麦叶王朝、阿拔斯王朝、法蒂玛王朝、阿尤布王朝……这个帝国兴起、发展、昌盛、衰落最后到灭亡,整个过程持续了千年。 由于基督教圈的打压和诋毁,阿拉伯帝国的众多文献没有保存下来,它的成就和功绩也大部分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周钧的前世里,在谈及阿拉伯帝国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评语就是:它为欧洲复兴保存了文明的火种。 但是,阿拉伯帝国自身在中世纪的强大和繁荣,以及学术上的贡献,却很少有人提及。 画月又对周钧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到大食,我可以让父亲给你一个非常显赫的职位。” 周钧笑了起来,他完全以为画月在说闹。 他一边笑一边说道:“太远的事情我不敢想,还是把眼下这份奴牙郎的工作,正经做好才是。” 画月知道周钧不信,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一夜过后。 周钧先启程回了长安,而画月则留在了灞川别苑。 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周钧首先回家找到了周定海。 在周钧看来,聘用工匠、购置奴标这种事情,问问周定海这种老资格的奴牙郎,肯定是不会错的。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详细询问了那灞川别苑要修葺住所的大小、墙面、土质和家具。 接着,他立即就放下了手中的事,骑着马去坊里寻那相熟的匠户。 周钧则在父亲的授意下,去了车马行,租了几辆大车。 父子二人忙活到中午,再碰头的时候,周定海已经谈好了匠作一十八人,都是往日里相熟的好手。 父子二人又上了大车,带上工匠,一路向北,向那灞川慢慢行去。 行至灞川那条泥泞的小道,还好周钧提前有了准备,用早已备好的木料垫在车轮下,使得大车艰难的行了过去。 父子二人带着工匠赶到灞川别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周定海帮着工匠们去搬运匠作工具和材料,周钧则先去了中苑,向庞公禀告。 庞公看见周钧回来,有几分吃惊。 仅仅一天的功夫,不仅找齐了修缮房屋的工匠,而且还将他们带了过来,周钧做事的效率,让庞公非常满意。 解决了修缮房屋的问题,接下来就轮到添置奴婢和重铺道路了。 首先是添置奴婢,周钧向庞公询问,对于奴标,可有什么要求。 庞公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只是说,必须老实可靠,勤苦耐劳,至于年龄、性别和出身这些细节,就由周钧自行决定。 但周钧转身要走的时候,庞公突然补了一句。 “咱家府上的奴仆,男儿居多,你倒是留意一番,多补些女眷。” 这要求让周钧一愣,但当场他也没多想,只是应了一声。 回到外苑,周钧看到正忙着给工匠们安排食宿的周定海。 周钧将庞公的购奴要求说与他听了,起初周定海也不明白,庞忠和一个阉人,为何要强调多添置女眷。 后来,看见四处张罗着饭菜的玉萍,周定海叹了一句:“还是庞公心细啊。” 章节目录 第33章纳流民上 将所有工匠全部安排妥当,周钧带路,将周定海领至了厢房。 将厢房里间的卧房让给周定海住,周钧则住进了前厅旁的小间里。 而原本住在小间里的画月,今晚则搬去和玉萍同住一屋。 入了夜。 周钧躺在画月的床上,心中一直纳闷。 平时也没见画月这丫头,用过什么香扑和熏料,但这房间里却总是有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 甩了甩脑袋,周钧不再胡思乱想,开始思考下一件差事——购置奴婢。 周定海明日要留在这里,陪着工匠们一起修缮中苑。所以,购置奴婢这件差事,只能靠自己了。 庞公胜业坊的府上,大多都是老奴旧部,唯一看过的几位女子,都是部曲之女,也就是客女。 这次,跟着庞公一起到灞川来的下人中,除了玉萍之外,其他皆是男性。 所以,庞公才出言,要自己在购置奴婢的时候,多添置一些女眷。 可问题是生口交易的中市,每五日才开一日,今天过完,还要再过三日才会开市。 就算白白等上三日,那中市里贩的奴婢,大多都是异邦人,难不成给庞公买回来一群胡姬? 不妥。 周钧躺在床上,一边听着隔屋周定海的鼾声,一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明日得了空,问问身为老奴牙郎的父亲才好。 次日清晨,周钧等待周定海洗漱完毕,向他说了这添置奴婢一事。 周定海听完,面露为难之色。 只听他朝周钧说道:“想要一次置办大量奴标,有这样几条路子。” “一个是奴商,就如上次我们看到的沙石清。” “不过奴商那里,大多售的是异族他国的奴婢,买回来恐为庞公不喜。” “第二个是官奴外放,大户人家倘若想要添置奴婢,可以去找县衙登记备册。县衙会根据你的要求,筛选官奴,并放户民间。” “这个法子,本来挺适合咱们,毕竟庞公的品级在那里。但问题就在于,官奴外放,流程缓慢,审批耗时,往往两三个月才能有合适的奴标。” “第三呢,就是市馆相谈,倘若想要快速求购到大唐奴婢,这也是最好的通路。” “有些奴牙郎,和教坊、少监、匠作相熟,有大量亟待出售的奴标;还有些奴牙郎,本就是大户的幕牙,手中也有奴标大单。” “但是,市馆那里,你就算去了,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咱们父子两人在那里不受待见。” “原因呢,你也知道。” 周定海沉吟了片刻,又说道:“至于这第四条路子,有点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周定海:“钧儿,你可还记得,我带你第一次去中市的时候,曾经在市外的树林里,见过一群人?” 周钧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周定海所指的那群人。 周钧:“父亲,您所指的是那群流民?” 周定海点点头:“我也和你说过,流民或因天灾,或因人祸,不得不背井离乡,自寻出路。” “这群流民之中,良莠不齐,有那忠实良善的农户,也有犯罪欠债的逃犯。” “寻常奴牙郎推贾奴单,一般都不会去做这些流民的生意。” “但大户人家,倘若要设坊开田,一次采购的奴单太多,有时候也会从这流民之中,去寻合适之人。” 周钧听了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今日中市不开,那又应该去哪里寻这些流民呢?” 周定海:“钧儿你先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倘若真的要纳流民为奴,有几点为父要先教你。” “一、有户引的流民,作奸犯科的可能较小,可以优先考量。” “二、不要贪图青壮劳力,去买那些单个或是成火的男子流民,须知无家无族的男丁,最是容易犯事,甚至可能是盗匪。” “三、倘若要买,自是买流民一家老小,勿要强分,一来有伤天和,二来恐有后患。” “四、挑选流民之时,勿要去选那家中有军户的流民。” 周钧不解的问道:“为何不选军户?” 周定海瞪圆眼睛:“你莫管缘由,只记得军户别纳即可。” 周钧虽感奇怪,但还是点头称是。 周定海又道:“流民聚集的地点,一般都在归义坊和通善坊附近,这两处都位于长安城南。” “城南不比城北,那里鱼龙混杂、人丁杂乱,进去之前记得小心为上。” 看见周钧走向门外,周定海临了又喊道:“记住!去了见到人,切勿急言奴标一事,先走走看看,再做定夺。” 周钧应了一声,出了外苑,翻身上马,离开灞川,向官道行去。 骑马行在路上,周钧一路向南。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又在东市上用了些膳食,周钧赶到城南通善坊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的时间。 在入坊之前,周钧本来寻思,眼下是天宝三年,正是大唐繁盛强大之时,所谓流民,应该只是极个别现象,数量很少才对了。 真到了通善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离谱。 通善坊内,放眼望去,房屋虽然也算是规整,但那破旧的房檐和杂乱的环境,却处处显示着这里,与城北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从一处房屋的豁口朝里望去,十来口人挤在一个狭小的里间中,妇人背着哭泣的婴儿,用破损的陶罐就着脏污的浊水,反复洗着带壳的粟谷。 巷曲之中,四处都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伸着手乞求往来的行客,给上些许吃食。 周钧牵着马,行走在坊内的街上,看着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心中满是震惊和感慨。 才走了几步,衣着华贵、还牵着一匹乘马的周钧,很快就成了不少人的目标。 有那乞丐,跪伏在周钧脚下,反复怜求着一个铜板。 有那包头,以为周钧是在寻脚苦力,大声推荐着自己相熟的劳工。 还有那犴掇,偷偷凑近,直问周钧,要不要寻些个棘童幼娘,快活一把。 周钧恼火烦躁,一把推开眼前这些人,快步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莫名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话。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都发生着,比你想象所及悲惨百倍的惨事。” 又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前世身为片警的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腰间摸去。 果不其然,钱包被偷了。 翻身上马,周钧怒喝一声,朝着那逃向巷口的小贼,策马奔去。 章节目录 第34章纳流民中 那身披灰袍的小贼,显是对这通善坊的道路极熟。 但周钧是什么人,前世干的是片警,抓人堵截绝对是个中翘楚。 再加上有快马加持,周钧每次都能堵住那小贼的逃路,让后者越来越是急躁。 只见那小贼慌不择路,翻过一道低矮的石墙,朝着一处荒废的大宅拼命逃去。 这里地形开阔,明显更加有利于周钧的追击。 周钧一踢马肚,马匹向前一跃。 周钧伸出大手向前一捞,眼见就能抓住那可恶的小贼。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只脚从旁边伸将过来,将小贼绊了个狗啃泥。 周钧手扑了个空,只能策马回转。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先是一脚踹在那小贼的屁股上,接着他捡起周钧的钱袋,怒道:“又干这鼠窃狗偷之行!快滚!” 那小贼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看身形居然是个年纪尚幼的孩童,只听他朝着那老人大声骂道:“含鸟老猢!又坏你阿耶的好事!” 老人又是一声大喝:“滚!” 看那小贼含恨而去,老人将钱袋递向马上的周钧:“小郎君,点一点,看看可少了什么?” 周钧接过钱袋,打开数了数,一个铜板都没丢。 翻身下马,周钧朝老人唱了个喏:“不知老翁如何称呼。” 老人见周钧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连忙还礼道:“小老儿姓屈名肇,家中排行老三,人又称屈三。” 周钧:“原来是屈三翁。” 屈三翁看了眼那小贼逃跑的方向,朝周钧说道:“小郎君,那盗你钱袋的孩童,无父无母,倒也是个可怜人。” 周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适才,周钧策马前冲,眼见就要抓到那小贼。 屈三翁那一脚,看似是在帮周钧抓贼,其实却是在帮那个孩子。 倘若周钧抓到那贼子,将其扭送到官衙,判他笞刑那都是幸运的,万一是徒刑,那么小的孩子,怕是要吃上大苦。 想通这些,周钧朝屈三翁笑道:“黄口无德,某自不会计较。” 屈三翁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忙向周钧行礼称谢。 周钧看向屈三翁身后的那处大宅,开口问道:“这里是何处?” 屈三翁笑道:“小郎君怕是很少来通善坊吧,坊内称此处为『浮萍舍』。” 周钧:“浮萍舍?这名字……” 屈三翁:“古怪是吧?这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无从考究了,只是有人这么喊了,大家便都这么喊了。” 周钧又问道:“那谁是这浮萍舍的主人?” 屈三翁:“我听说,这宅子曾经是隋朝一位大官的宅邸,后来也就荒了。小郎君若是好奇,不如进来瞧瞧。” 周钧有心进去看看,但通善坊这地方,他又不敢把马就这样拴在门外。 屈三翁看出他的犹豫,说道:“小郎君把马牵进来吧,不碍事。” 周钧依言牵马入内,这浮萍舍的里面,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当真是破瓦寒窑。 倒塌的墙壁,散乱的杂物,遍地流淌的污水,甚至还有几只羊被拴在前院的空地上。 周钧又向前走了一些,进了堂间,朝里一看,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愣在了原地。 在那寻常大小的堂间之中,居然住着形形色色几十口人。 只见到,那一群群的穷苦人,铺着席子,蜷缩在残破不堪的堂间之中。 老人、孩子、妇人、婴儿,按照家户,各自占据着一块数米见方的空间。 一家数口人,吃、喝、睡、活,就在那一小片的天地里,苟延残喘。 淼茫积水非吾土,飘泊浮萍是我身。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明白这宅邸为何要被称作『浮萍舍』,他也从未想过,在这长安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困苦之地。 屈三翁见周钧满脸惊诧,便说道:“小郎君,现在这里的人,已经比去年入秋的时候少多了。” 周钧转过头来,问道:“为何?” 屈三翁:“一个冬天过去,总有些冻死的,饿死的,还有病死的……” 周钧握紧拳头,低声问道:“官府不管?” 屈三翁:“管了,但那么多人,哪能顾得过来。” 说完,屈三翁一边朝前走去,一边说道:“小郎君随我来,小老儿就住在前面。” 跟在屈三翁的身后,周钧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一路看下来,数个厢房和堂间,皆是如此。 贫苦者聚落而居,朝不保夕,挣扎求生。 来到靠里间的一间厢房,屈三翁抬脚跨过地上的杂物,一边和同屋的邻人打着招呼,一边走到最里方的一处,掀开布帷对一个躺着的年轻人喝道:“去,帮小郎君看着马,莫要看丢了!” 那年轻人连忙爬起身,应了一声。 周钧跟着进了帷布,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子,正在哄睡一个婴孩。 屈三翁向周钧介绍道:“这是小女柔杏。” “那婴孩是我的孙子,他的父母,我的大儿子和大儿媳,都出去帮工了,太阳落山前才能回来。” “哦,对了,刚才那个躺着的小子,是我的二儿子。” 柔杏看了眼周钧,脸红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子对着了里方的墙壁。 周钧见状,有点犹豫是否该坐下来。 屈三翁倒是没在意这些,他先是收拾收拾地上,给周钧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接着还倒了碗水。 周钧无奈坐下,看那水上还飘着浮尘和杂絮,只是推脱不渴。 见婴孩已经入睡,周钧刻意压低声音,向屈三翁问道:“屈翁是一家六口人?” 屈三翁话语中含着几分萧索:“本来是九口。” 周钧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啊?” 屈三翁:“关中,靠着新丰那里。” 周钧越来越觉得奇怪:“关中地处京畿道,乃是富足之地,为何你们会背井离乡,流落到长安来了?” 屈三翁摇摇头:“越是富足,越难过活。” 周钧不解:“此言何解?” 屈三翁:“关中郑、白两渠,灌溉四万余顷,权豪之家,竞相占夺。” “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兼并,莫惧章程。” 周钧听着咋舌,问道:“这种事情,难道就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吗?” 屈三翁:“开元之前,兼并尚有顾忌。天宝之后,法令驰宽,富者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只得转徙他乡。” 章节目录 第35章纳流民下 听了屈三翁的话,周钧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屈三翁拱手问道:“小郎君怎么称呼?” 周钧:“某姓周,屈翁可叫我周二郎。” 说完,周钧又向屈三翁问道:“屈翁从前在关中是做什么?” 屈三翁:“种田,后来地没了,又捡起祖上的老手艺,做了泥瓦匠。”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屈翁的两个儿子,也承了您的手艺?” 屈三翁:“大儿子学了些皮毛,在长安能做些小工;小儿子太愚钝,学不会,只能做些粗活。” “倒是我那个大儿媳,娘家是做针绣的,一手针线活那是极好,只是委屈了她跟了我儿子。” 周钧听完,心中隐隐有了些许主意。 一老一少又这样聊了会儿,屋外的日头逐渐西斜,外出帮工的人慢慢都回了来,整个浮萍舍眼见着也热闹起来。 屈三翁的大儿子,屈朝礼,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进了堂间。 屈三翁看见这一幕,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屈朝礼强笑道:“阿耶,做活的时候没留心,从爬架上摔了下来,不碍事。” 周钧朝屈朝礼的胳膊看去,在小臂外侧有着深浅不一的淤青,那明显就是被人殴打时,用手臂护住头部所留下的伤痕。 屈朝礼的妻子,面有泪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思来想去,硬是吞下到了口边的话语。 屈三翁:“说了许多次了,做活时勿要分心。” 屈朝礼连忙称是,又问道:“朝义他人呢?” 屈三翁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咱家来了客人,这位是周二郎。” 屈朝礼见到周钧,见对方一身华服,器宇不凡,连忙躬身行礼。 看了看日头,屈三翁在腰间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出三个铜板,只见他悄悄把钱拿出来,对着大儿媳小声说道:“春娘,今日家有贵客,你带着这些钱,去街口买些吃食。” 周钧见状,将手伸向怀中,开口道:“稍待片刻,某这里有……” 屈三翁一惊,连忙拉住周钧,将其拽到了布帷后面,小声说道:“小郎君作甚?” 周钧莫名其妙:“某打算拿些铜财,请你们代买……” 没等周钧把话说完,屈三翁又道:“既然来了小老儿家中,岂有让贵客掏钱的道理?” 周钧说道:“屈翁这话却是错了,某来拜访,却连登门礼都未带。如今出些钱财,买些吃食,难道屈翁还不允?” 屈三翁愣了会儿,心知不好再劝,便苦笑着应是。 周钧从怀中掏出百钱小串,交给了屈三翁,说道:“多买些饼、肉,酒也别忘了。” 屈三翁捧着钱,直说道:“多了,多了,用不了这许多。” 周钧没理会,只是一个劲的催促。 屈三翁无奈之下,把钱交到春娘手中,又叮嘱了几句。 只见春娘转过身,将那一小串钱藏在贴身小衣之中,小心翼翼的掀开布帷,眼见无人注意,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看见周钧面露惊讶,屈三翁叹道:“教小郎君笑话了,在这浮萍舍中,有财不外露,有米不借邻,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 周钧:“有财不外露我能理解,有米不借邻是为什么?” 屈三翁:“浮萍舍中,几百人口,你就算有钱有米,又能借给别人多少呢?就算你今天借给别人,那明天又怎么办呢?” “还有,大家手中的口粮本就不多,你匀一份给了他人,说不定到了最后,二人都要饿死。” 周钧听着感慨,只能叹气。 不多时,春娘跑了回来。 只见她走近,先是小心拉上布帷,又打开鼓鼓囊囊的外衣,从里面拿出了吃食和酒水。 看着吃喝被一件件放在席上,周钧明显能听见屈家人咽口水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件事,倒是让周钧有些意外。 只见春娘放好了酒菜,又将剩余的铜钱,挨个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屈三翁担心周钧推脱,便说道:“小郎君请了这顿酒菜,小老儿已是心有不安,又岂敢再贪图钱财,这些钱快快收起便是。” 周钧回头看向柔杏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将铜钱向屈三翁一推:“剩下的,拿去给你孙儿添些衣物吧。” 春娘听见这话,咬着嘴唇用手捅了捅屈朝礼。 后者硬着头皮对屈三翁说道:“阿耶……” 屈三翁看了眼那孙儿,咬咬牙说道:“罢了,周二郎大恩,屈三承了。” 见屈三翁把钱收下,周钧点了点头。 接着,周钧陪着屈翁一家人,把晚食给吃了。 用完晚饭,周钧见外面天色已黑,再想回家已不可能,便留在了浮萍舍打算过夜。 周钧与屈家人聊天后知晓,原来屈家祖上是隋朝有名的匠户。 通济渠、秦丹道这些有名的隋朝工程,屈家都有参与。 后来,隋唐之交,战事日盛,屈家祖先为了避免被拉去筑城郭、修城墙,就放弃了匠户的身份,隐姓埋名以种地过活。 到了屈三翁这一代,屈家的匠作手艺,已经去了六七。 田地被豪族兼并的他们,只能在长安城中做点小工,来贴补家用。 当晚,人们都已入睡。 周钧躺在墙侧,透过房顶破损的大洞,看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陷入了沉思。 大唐的繁荣昌盛毋庸置疑,但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背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却有着一片雪花正在掉落。 这片雪花的移位,将引发第二片、第三片的崩落,进而造成一场雪崩,并最终引发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直至整个唐王朝的覆灭。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那么千千万万像屈三翁这样善良而又勤苦的人,是否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呢?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安史之乱是否就不会发生?大唐是否会远离那个被外族欺辱的结局呢? 可问题是,这片雪花究竟是什么呢? 自己又应该如何去纠正它? 第二日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穿过满地熟睡的人们,来到浮萍舍的庭院之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承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而在马背上,有人担心夜凉,还特意给它盖了一件布袍。 周钧走近一看,屈三翁的二儿子,那个叫做屈朝义的年轻人,正蜷缩在树旁,陪着马睡了整整一夜。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嘴唇都冻得失去了血色。 周钧睁圆眼睛,之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从身上脱下外衣,周钧将其轻轻盖在屈朝义的身上,转身又回到浮萍舍的里间,朝刚刚醒转的屈三翁说道:“收拾家当,某带你们去个地方。” 章节目录 第36章关中落难人 屈三翁一家人,从浮萍舍坐着大车,一路向北,出了长安城,到了正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前。 下了大车,屈三翁看着面前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大宅,整个人惊到忘记了说话。 无论周钧如何开口催促,他就是不敢进去。 这皇家别苑一眼望不到头,用屈三翁自己的话来说,老家那些占着万亩良田的权贵,他们的家宅看着气派,但与这里一比,那就是蓬门荜户一般的破落。 屈三翁已是如此,他的那些家人更是不堪,胆子小的柔杏,甚至连大车都不敢下来。 周钧无奈之下,不由分说,只得将那屈三翁硬拉进了别苑的大门。 其他人见屈家翁先进了去,也只得战战兢兢,陆续入了别苑。 周定海正在外苑的前庭里,帮着工匠们处理木料,看见周钧带着一群人回来,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走过来问道:“找到了?” 周钧点头道:“一共六口人,都在这里了。” 周定海:“户引可看了?不是军户?” 周钧:“户引看了,不是军户。” 周定海瞥了眼那群忐忑不安的屈家人,朝周钧说道:“庞公在中苑练琴,你挑个人带上,过去禀告一声。” 周钧转身对屈三翁说道:“屈翁请随我来,某带你去见见主家。” 屈翁:“敢问小郎君,这宅子的主家是……?” 周定海朝那屈三翁,眨着眼睛唬道:“从三品的官爷儿,左监门将军,贞顺皇后的叔公。” 屈三翁一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周钧连忙扶起屈三翁,开口说道:“庞公虽然官居三品,但为人和善,你勿要多虑。” 屈三翁语带哭腔:“小郎君,小老儿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正七品的县令。” “倘若真的要去见三品官爷儿,小老儿怕是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啊。” 周钧扶着屈三翁,一边向中苑走去,一边嘴中不住劝道:“等会见了庞公,他怎么问,你就怎么答。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庞公不会责怪你的。” 二人来到中苑的湖塘之侧,屈三翁远远见那亭中坐着一老者,心中忧惧更甚,腿肚子打颤不停。 周钧好不容易把屈三翁拽到了小亭外,让他跪伏在地上,自己走入亭中,唱喏道:“庞公,纳了一家六口,皆是关中流民。” 庞公听见这话,面色一愣,又向周钧确认道:“关中流民?”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顿时来了兴趣,因为他原本也是关中流民,幸得武家收留。 看向亭外那个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老人,庞公开口问道:“你一家来自关中何处?” 听见这问题,屈三翁拼尽力气,结结巴巴的说道:“秉……秉主家,小民家……挨着新丰……” 庞公一听,更觉有趣,开口道:“这么说来,你和咱家还算是老乡了。” 说完,庞公朝屈三翁讲了一句新丰方言。 屈三翁听了也是一愣,磕磕巴巴的回了一句方言。 庞公笑着又说了一句。 屈三翁回了一句。 两个人就这样用新丰方言,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周钧只能和旁边的玉萍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叹了口气,用官话说了一句:“那里的日子,原来还是这么的苦啊。” 屈三翁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只听他说道:“开元头些年还能过得去,入了天宝,日子就难了。” 庞公轻拨琴弦,弹了一个音。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转头对玉萍说道:“屈三一家,先安排下来,给他们弄点吃食,再找个医客给他们瞧瞧。” 玉萍躬身称是,走出亭外,示意屈三翁跟上自己。 看着他们走远,庞公招招手,示意周钧坐到自己身边来。 待周钧坐定,庞公开口问道:“咱家听那屈三说了,你是在通善坊寻到的他?” 周钧点头道:“是,通善坊中有一荒宅,人称『浮萍舍』,里面住着几百流民,朝不保夕,贫苦难活。” 庞公又向周钧询问了一些浮萍舍的具体情况。 周钧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 庞公听完,摇头说道:“都是关中人,咱家那会儿逃难,是因为天灾;这屈三做了流民,却是因为人祸。” 周钧想起浮萍舍中的惨状,不禁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庞公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咱家既然打算在这灞川别苑长住了,那这杂客奴婢,怕是要多配一些。” “那浮萍舍中的关中流民,既然是咱家的老乡,你便看着再纳些人过来,也算是帮衬一二了。” 周钧应了一声。 不多时,玉萍走了回来。 庞公问她,屈家人怎么样了? 玉萍说道:“许是平日里饱一顿饥一顿,屈三一家子人,身子骨都有些贫弱。” “那婴孩还得了些风寒,让懂医术的人看了,开了药。” 庞公听完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瑶琴,开口道:“今日见了老乡,心绪杂了,就不练了,回屋吧。” 玉萍:“那我叫个人过来。” 庞公指着周钧说道:“还喊什么人,二郎不是就在这里吗?” 周钧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凉亭的下方有台阶,腿脚健全的人进出自然没什么问题,但庞公如果想要出来,就必须找人将轮舆和他,分批搬下来。 周钧卷起袖子,将轮舆和庞公,小心翼翼的驼到路上。 看着庞公自己推着轮椅,越行越远。 周钧回头看了眼凉亭的台阶,心中想起,这别苑中,似乎有很多场所的设计,非常不利于老人和残疾人行动。 或许,能够找个什么办法,改进一下? 将这件事记在心中,周钧接下来打算去找画月,问问看她的近况。 走到玉萍居住的厢房,打听了一下,才得知画月刚刚跑了出去。 出去寻了一圈,周钧终于在那刚刚搬入新家的屈家门外,看到了画月。 这丫头,正在和屈三翁的小女柔杏,交谈甚欢。 想着画月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话,周钧也就不去打扰她了。 他回了厢房,脱了衣服,一觉就睡到了太阳落山。 章节目录 第37章火泥 睁开眼睛,周钧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色,本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清晨,走到门外看了看,才发现不过是傍晚。 穿戴整齐,又抹了抹脸。 周钧出门的第一件事,打算去看看屈家人安置的怎么样了。 灞川别苑看着虽大,但建筑布局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从高空俯瞰下去,整个平面图,就类似一个『』字的结构。 西『目』是生活区,东『目』是景观区。 每个相邻的生活区和景观区,连成一排,又分别构成了外苑、中苑和内苑三个区域。 周钧、工匠还有屈家都住在外苑,庞公和玉萍住在中苑,内苑目前还处于封闭状态。 走过长廊,穿过天井,周钧刚一走进屈家的院子,就看见柔杏抱着婴儿,正在陪着画月说话。 周钧还没来得及开口,柔杏见到他,脸一红,连忙站起身,回了屋里。 画月回过头来,对周钧说道:“我中间去看了两次,你都在呼呼大睡,现在可终是醒了。” 周钧揉揉脖子:“昨日那堂间,又冷又挤,一晚未眠。” 二人正说着话,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抬着刚刚修好的木桌走进院来。 看见周钧,屈三翁连忙放下桌子,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两腿一弯就要跪下。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他,又对那后面跪着的屈家二子说道:“都起来,都起来,这像什么话?” 屈三翁握着周钧的胳膊,面色激动:“周管事,倘若不是你挑中我们,这屈家上下,怕是早晚有一日,都要饿死在那浮萍舍。” 周钧说道:“你还是喊我周二郎吧,管事这二字,我听着有些奇怪。” 屈三翁犹豫片刻,点头道:“周二郎。” 周钧点头道:“既然入了庞府,勿要再多想其它,尽心为主家办事就是。” 屈三翁用力点点头,表情毅然。 周钧又说道:“回来的正好,我也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讨。” 让屈家父子三人,坐到院子里,周钧开口道:“屈翁,我听你说,你祖上曾经是隋朝的大匠,而你自己,做这泥瓦活计也有好些年了?” 屈三翁:“修城建阁,小老儿不敢夸口,但寻常的泥瓦事作,那定是不在话下。” 周钧:“你们坐大车到灞川的途中,应该也看到了,在中间有一段路,因为年久失修,又逢了雨水,成了一滩泥泞,往来的确不便,你们可有办法修好?” 屈三翁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修路法子也有不同。” “最好的路材,乃是邢阳吴山产出的青石方板,精雕细琢,统一规格,铺将在路上,数十年不得损坏。” “次一些的路材,就是定平的礊山石,纹理隽美……” 周钧打断屈三翁:“屈翁,用不着那么好的路材,那条路平往日里也没有多少人会走,只要往来车辆不会陷落就好。” 屈三翁沉吟片刻,说道:“那就是以小碎石或鹅卵石铺筑,中间再灌上土浆,上面撒入石灰和藁粉,也能成路。” 周钧问道:“倘若遇上雨水呢?” 屈三翁:“小雨还好,倘若是大雨。那土浆灰粉会冲开,石子也会散落。” 周钧有些头疼,朝屈三翁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水泥?” 屈三翁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用水泥铺路,既简单又方便。 周钧隐约记得,早在古罗马时期,水泥就被发明出来了。 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周钧压根不知道水泥是怎么制作的。 就在周钧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画月在旁边偷偷笑着,那模样就像一只偷了鸡的小贼。 周钧朝她问道:“你笑什么?” 画月昂着头问道:“你刚刚说的水泥,是不是火泥?” 周钧:“火泥?” 画月:“缚达城的大清真寺里,就有古籍记载,当年罗马人用火泥在海边修建了灯塔,数百年未曾倒塌。”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一喜:“那水泥,不,那火泥,你可知道制作流程?” 画月得意的说道:“自然知道。” 周钧:“那你好歹是说啊。” 画月:“说了也没用,那罗马火泥在这大唐造不出来。” 周钧愣住了:“为什么罗马人能造的东西,大唐人做不出来?” 画月:“因为那火泥之中,有一样非常重要的原材料——火山灰,这种东西只在火山口才能采集到。” “在利帕里群岛上的活火山口,罗马人曾经专门修建了一个矿井,每天都有奴隶,下到火山口中,去采集火山灰。” “但是,这长安城附近好像没有活火山吧?” “所以,我说大唐做不出罗马火泥。” 周钧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水泥是没指望了。 周钧看向画月,发现后者脸上的笑意更盛,似乎还有些事情憋着没有说出。 周钧无奈的对画月说道:“只要你能想办法把那个火泥弄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画月竖起一根指头,笑着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啊,事后不许反悔。” 周钧:“我绝不反悔,你赶紧说吧。” 画月:“大食中有学者曾经见过火泥的好处,就想把它制造出来。” “但是,大食境内也没有符合要求的活火山。” “大食学者们几经尝试,后来终于找到了火山灰的替代品。” 周钧听着认真,连忙问道:“替代品是什么?” 画月:“煤渣。” 周钧愣在原地:“用煤渣来替代火山灰,这能行吗?” 画月:“我所说的煤渣,并不是普通人家生火做饭后所残留的煤渣,而是经过高温锻炼、反复燃烧,已经接近为白灰形状的煤渣。” “这种煤渣在城中很难寻到,但有个地方或许会很多。” 周钧仔细想了想,说道:“匠作坊。” 画月点头道:“不错,铁匠铺、兵器铺、铠甲铺,只要是那些需要反复煅烧铁矿的地方,大多都会有这些烧成白灰的煤渣。” “这种煤渣,虽然使用起来,效果还是不如火山灰,但至少已经达到了能用的程度。” 周钧听完,一拍大腿说道:“好,明天我就到匠作坊里,去寻那白灰煤渣。” 章节目录 第38章寻得煤灰 次日清早,屈家父子三人驾了大车,车上还携了八个半人多高的木桶,从灞川别苑出发,向着长安城慢慢行去。 周钧则骑着马,带上画月,先一步赶到了长安西市。 从灞川别苑出发,东市虽然比西市更近,但周钧不得不舍近求远,却也是无奈之举。 东西二市,虽同为长安市坊,但所营商品,却迥然不同。 东市位于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左近,市周多为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故而坊内『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经营的大多是奢侈品和高档食宿。 而西市靠近寻常百姓人家,无论是牙市行当,还是商铺数量,都要远远大于东市。 在中唐鼎盛时期,西市囊括了220个行当,固定商铺超过了4万多家,又被人称之为『金市』。 来到西市的东门,周钧放眼望去,这西市之内,用人头攒动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这场面,甚至都能赶上前世里春运高峰的火车站,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寻思,不如先把承马寄在市厩,再带画月步行入市。 可到了市厩,周钧一问才得知,厩中早就没有位置了。 牵着承马兜兜转转,周钧来到坊口,见那些树上拴着形形色色的不同骡马,有那穿着玄色半臂(马褂)的大汉站在树下,在一旁看着。 走去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看马人』,专门给那些找不到厩位的人看马。 好不容易谈好价钱,把马寄在树下,周钧带着画月,走进了西市。 二人刚一走进西市,就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冲去。 画月身材纤细,走在周钧身后,一个不注意,险些被人冲散。 周钧见状,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画月的手,朝她问道:“你故乡的市坊,也有这么多人吗?” 画月大声说道:“就算是麦地那中心集市,在最繁忙的时候,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周钧:“不是,我也奇怪,明明就是寻常日子,哪来这许多的人?” 二人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一边打听着匠作街的位置,一边向着目的地靠近。 好不容来到西市南区的匠作街,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上了许多,周钧和画月总算能休整片刻。 听着耳边传来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周钧喘了口气,带着画月向前走了一段路,挑了一家铁匠坊,走了进去。 店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铁质器用,除了常见的锹耙锅盆,居然连刀剑都有出售。 站在店口,周钧朝堂后的院落看去,隐约还能看到烘炉和风箱,还有那飞溅四散的花火。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见走进店里的周钧,连忙迎上来问道:“小郎君,可要买些什么?” 周钧还在看着店内的商品,画月先向老者问道:“店家,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西市里会有这么多人?” 老者看着画月,笑着说道:“小娘子怕是有些日子没出家门了吧。” “那歌伎许合子,不日就要入宫,今日可是她最后一次,唱乐于市坊,误了这次,以后可就很难听见了。” 画月恍然。 周钧则在一旁说道:“某想求购一物。” 老者:“我这店里应有尽有,倘若看不到也不打紧,留个样式,都能给您打将……” 周钧:“某想买打铁废下的炉渣。” 老者听完一愣,接着摆手道:“炉渣?小郎君莫要说笑,谁闲着无事,会买那物什?” 周钧:“某买来的确有用。” 老者见周钧不似说笑,于是便带着他和画月来到堂后的匠铺,指着堆放在墙角那小山一般的黑色废渣,说道:“都在这里了。” 画月蹲下身一看,朝周钧说道:“不对,不是这些。” 周钧向四周看了看,朝老者问道:“敢问店家,你这店中打铁用的薪材,究竟为何物?” 听了这问题,老者回道:“打铁薪材,用的自然是木炭了。” 周钧和画月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老者问道:“为何不用石炭(煤炭)呢?” 老者一听,摇头笑道:“小老儿这招牌,可是祖辈儿传下来的字号,哪能用石炭锻铁,来糊弄客人呢?” 周钧和画月听了觉得奇怪,用煤炭来炼铁,怎么会变成糊弄客人呢? 老者见二人的确不知,便解释道:“石炭与木炭相比,便宜不说,温度高,而且持续也长,按常理来说,的确是打铁的好薪材。” “但这石炭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用它作薪去煅烧铁料,打出来的铁器会脆生易坏。” “寻常农具也就罢了,倘若是盛器,甚或是刀剑,用石炭作薪,被买家知晓,可是要被砸招牌的。” 周钧和画月,听了这话都愣住了,他们倒是没想到,锻铁薪材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画月看向周钧,问道:“怎么办?” 周钧还未说话,老者又说道:“倘若二位一定要石炭废渣,倒也有个地方。” 周钧连忙扭头问道:“还请店家指教。” 老者:“指教二字不敢当,从这里向南口再走些路,有一家新罗人开的铁匠坊,那里用的正是石炭薪材。” 周钧听了面上一喜,朝老者道了数声谢,带着画月出了店门,朝那新罗铁匠坊直奔了过去。 南坊口相比西市中街,明显要冷清了许多。 周钧走进老者口中的新罗铁匠坊,看见一位络腮胡的汉子,正坐在月牙凳上修补着铁箍。 发觉周钧走进店门,那汉子连抬头都没有,只是说道:“想买些什么,尽管说。” 周钧说道:“某想买你店里炼铁的炉渣。” 汉子一愣,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周钧问道:“买那玩意儿作甚?” 周钧:“某有用。” 汉子又看了周钧一会儿,开口道:“全部都堆在后院簸口,客官想要,便去拿吧。” 周钧带着画月,来到后院,在墙角里,看见了那堆炉渣。 画月找来一根树枝,挑开上面的沉渣,看见里面发白的灰粉,激动的说道:“是了,就是这个。” 周钧松了口气,走回店中,对那新罗汉子说道:“那些炉渣,某全要了,店家给个价吧。” 新罗汉子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再次看了看周钧,直说道:“都是无用的废渣,你要便全拿去吧,收了你的钱,定要被人笑话。” 周钧一听,道了一声谢。 说完,周钧带上画月,从市坊的南口出去,绕回到东口,与屈家父子汇合之后,又一起赶到新罗铁匠坊,将那些炉渣统统搬到了车上。 全部装车完毕,屈家父子驾着大车,顺着长街,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赶去。 周钧总算是结了一桩心事,他长吁一口气,对画月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 画月歪着头想了会儿,又转头看向西市的中街,开口问道:“不如,我们去听听那许合子的唱乐?” 章节目录 第39章声传九陌 周钧顺着画月的视线看去,思索片刻,点头说道:“反正无事,去看看也好。” 二人走入西市中街,重新回到了那汹涌的人潮之中。 周钧拉住画月的手,挨着中街的边缘,侧着身一点点向前挤去。 前世里做民警的时候,周钧曾去过不少明星的演唱会,主要从事的还是维持现场秩序的工作,疯狂的歌迷自然也是见过不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穿越来了大唐,居然还有机会,能遇见这么大场面的追星。 画月一边走一边问道:“许合子是谁?她在大唐很有名吗?” 周钧努力回忆了一会儿。 那许合子,是永新县人,家中世代都是乐工,儿时就表现出了极强的唱乐天赋。 长大之后,她随母亲来到长安。 生得美丽,歌喉又好,而且聪明伶俐,虚心好学,许合子很快便在长安崭露头角,众人皆知。 后来,她因『美而慧,善辞歌,变新声』,被选入宫廷,成了别教坊中的前头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在中国古典音乐史上,许合子和韩娥、李延年齐名,甚至有言称,『韩娥、李延年殁后,千余载旷无其人,至永新始继』,这三人也因此,被并称为『古咏三绝』。 关于许合子的结局。 周钧隐约记得,安史之乱后,她虽然逃出了长安,但下场似乎并不是很好。 周钧一边向画月介绍许合子,一边带着她穿过人潮,挤到了长街中阖,再往前就是西市中部的襄场。 在场中央,搭建了一处亭台,亭台上面又建着一处花楼。 数不清的人聚集在亭台的周围,将偌大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再往前已不可能,周钧只好带着画月来到场边,一边尽力踮起脚尖,一边想要看看那边的情况。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一阵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自场中发起,接着就如海啸一般播散着向四周开去。 周钧看见在那花楼之上,有一位宫装女子慢慢走将了上来。 只见她身形婀娜、姿态端庄。 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太远,却是看不清她的容貌。 画月身形偏矮,即便踮着脚尖,也看不见前面的景致。 听见周遭人欢呼如雷,她急的朝周钧问道:“怎么回事?许合子出来了吗?” 周钧看了眼心急火燎的画月,做了一个出乎后者意料的动作。 只见周钧蹲下身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画月愣在那里,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是让我……坐上去?” 周钧说道:“丫头,你还想不想看许合子?” 画月犹豫片刻,咬着牙翻身坐到周钧的肩上。 周钧运了一口气,双腿慢慢伸直,他肩上的画月死死抱住前者的脖子,喊出了一声尖叫。 待得周钧站稳身形,画月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看向眼前这壮观的人潮,还有场中央那华丽的花楼,画月忘记了害怕,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赞叹。 周钧:“怎么样?看见了吗?” 画月点头说道:“看见了,看见了,她就在那里!” 周钧还想说些什么,一声裂空穿云的乐唱,从花楼上传向了四方。 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的前提下,许合子仅仅唱了一个音,就压下了周遭的吵杂,让天地间只回荡着她的声音。 就连看多了前世演唱会的周钧,也被惊的目瞪口呆,认为这完全就是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唱功。 唱乐如笪,诸节而发。 许合子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悠扬,如鸟鸣于清寂森林,似泉响在幽静山涧。 周钧细听之下,发现她的歌声,竟能在不同音阶和调性上,自由转换和变化。 放眼前世,光是这种能力,任何一位歌手,如果不借助科技手段,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一曲毕了。 许合子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台下的人们,此时才从唱乐声中缓过神来。 瞬时之间,掌声、欢呼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响彻天空。 看着许合子慢慢走下了花楼,画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唱的太好了,即便是大食宫中那些最有名的波斯乐师,也无法与她相比。” 周钧顶着画月,开口说道:“的确很好,听见她的歌声之前,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现在才算是懂了。” 画月看着身下的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 她脸一红,开口说道:“让我下来。” 周钧蹲下身,将画月放了下来。 画月整了整衣服,故作镇定的说道:“歌听完了,是时候回去了。” 周钧点头说道:“算算时间,屈三翁他们应该也快到了,走吧。” 二人顺着来时的中街,回到西市的东口,取了乘马,一路向北,回到了灞川别苑。 进了院门,周钧和画月来到屈家人的小院,正好看见屈家父子都坐在院子里。 屈三翁的大儿媳春娘,站在屈三翁的面前,也不知道被训斥了什么,正在那里偷偷抹着眼泪。 周钧见状,走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屈三翁父子三人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一脸的尴尬。 春娘也赶忙背过身去,抹了抹脸,装作没事人一般的模样。 屈三翁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那煤渣都放到库房里去了,随时可用。” 周钧看了看屈三翁,又看了看垂着头的春娘,正色问道:“受委屈了?” 屈三翁见周钧面色严肃,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屈家人到灞川别苑之前,庞府上下的膳食,大多都是由玉萍来负责。 玉萍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又在梨园别教院内做过内人,之后在金家做了负责膳食的仆妇。 论眼界、论厨艺,那自然是顶了尖的一流人。 屈家来了之后,玉萍为了更多的照顾庞公的饮食起居,自然就把膳房的工作,交到了屈家大儿媳春娘的手中。 春娘虽然针线活没的说,但毕竟还是农家出身的女子。 忙活农家饭菜,她或许还行,但倘若非要和玉萍相比,那厨艺还是差了一些火候。 庞府上下的老奴旧部们,也是吃惯了玉萍的饭菜,一张嘴也养刁了不少。 再吃了春娘的菜,自然就有些抱怨之声。 春娘无意间听见那议论之声,就有了刚刚开头抹眼泪的一幕。 说完缘由,屈三翁又用着一种怒其不争的表情,朝春娘说道:“技不如人,你可以学啊。被人说了几句,光掉眼泪有个恁用?” 春娘抽泣着说道:“学了,可就做不出那个味道。” 屈三翁伸出手,指着春娘,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钧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向屈三翁劝道:“某以为天大的事情,屈翁也别再动气了,这事儿我有个法子,稍后再说。” 招招手,周钧示意画月坐到身边,又对屈三翁父子三人说道:“煤渣倒是拿了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来听听画月的说法。” 章节目录 第40章炒菜那些事儿上 画月搬来一张月牙凳,凑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用火泥来铺筑路面,需要这几样东西,分别是水、石灰、煤渣、沙子和碎石。” “水、沙子和碎石,这三样就不多说了。” “石灰煅烧法,根据大食图书馆中的记载,本就是东汉时的工艺,大唐自然也就有了,我也不说了。” “至于最后的煤渣,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杂,将未烧成白灰的煤渣,用浮选法先挑出杂质,再将剩下的煤灰密封装实。” “使用时,先将石灰和煤灰混合成臼,再用清水缓缓倒入。” “待得水灰相合变成泥状,先用木棍不停搅拌,再静置观察,接着搅拌,再观察,不停往复,待火泥合出,开始失去塑性即可。” “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五个时辰,甚至更多。” 周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要五个时辰?这么长时间?” 画月点头道:“嗯,从和水开始,到火泥失去塑性,这个过程非常漫长。” 周钧听了,心中寻思,这罗马火泥看起来,还是和现代水泥有些区别。 画月又说道:“待火泥、沙子、碎石全部铺筑完成之后,记得要用轧辊趟滚路面,排出气泡和杂液。” “待全部工序完成后,路面在太阳下晒上半天,就算大功告成了。” 屈三翁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说道:“大致的意思却是懂了,不过原料配比和铺筑手段上,小老儿还是要多试试才能上手。” 周钧:“要铺筑的路段并不长,只有最泥泞的那一段,只要能保证大车无碍通过即可。” 屈三翁站起身,朝周钧说道:“二郎放心,小老儿这就去筛选煤灰,待诸事齐备,明日清晨就去铺路。” 说完,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走向了库房。 周钧又将头转向站在一旁的春娘,开口道:“且来说说,那膳房之事。” 春娘犹犹豫豫的走了过来,坐了半边的凳子,低声说道:“许是春娘蠢手蠢脚罢了。” 周钧摆手说道:“自责的话就不多说了,某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春娘迟疑片刻,说道:“玉萍娘子做的带馅儿蒸食,形状别致,风味独佳。春娘虽是学了,但一上锅,皮就破了,馅也跑了。” 周钧在金凤娘家中吃过饭,玉萍做的蒸食,皮薄馅多,不仅菜肉美味,就连汤汁都鲜美。但是,这种蒸食的制作,非常考究厨师的功底,没有个三五年的训练,短时间的确学不来。 周钧想到这里,又朝春娘问道:“那往日在家中,你又是如何做膳的呢?” 春娘:“煮,烤,偶尔也会炸物。” 周钧:“炸物?用的是什么油料?” 对于周钧的这个问题,春娘觉得有些奇怪:“自然用的是胡麻油。” 胡麻油? 周钧自从到了大唐,在市坊里看到有店家卖炸物的时候,心中就朦朦胧胧有个问题。 如今,这个问题总算是浮出了水面。 大唐明明有人以食用油去炸食物,却为什么无人去用这油炒菜? 周钧隐约记得,炒菜真正盛行开来,是在宋朝的时候。 而且,会炒菜的厨师,在那大酒楼中可都是像宝贝一般供着,生怕技术被别人学了去。 按道理说,只要油料用对,佐料放好,炒菜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这个烹饪技巧,会如此晚才面世? 周钧想到这里,对春娘说道:“走,去膳房看看。” 周钧带上好奇的画月,跟着领路的春娘,一路走到了外苑的膳房。 春娘打开存放胡麻油的陶罐,周钧凑上前一看。 好家伙。 这胡麻油和周钧印象中,大相径庭。 气味虽香,但油腥味也重,而且颜色还深。 周钧找春娘仔细问了一番,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原来,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和前世的胡麻油,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其实就是芝麻油;而前世里的胡麻油实际上是亚麻籽油。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芝麻油),可以用来炒菜吗? 周钧仔细回忆了一番,在前世的时候,好像还真没看过,有哪个人去用香油炒菜,一般都是用香油去凉拌菜,或是滴个几滴在汤中起香。 周钧朝四周看了看,接着撸起袖子,对春娘说道:“生火。” 画月在一旁傻了眼:“你要做什么?” 周钧:“烧菜。” 等待灶火渐旺,周钧先是在锅中倒了少许的胡麻油,待油滚热,接着取了一把藿叶(豆苗叶),扔进了锅里,拿着木勺就着热油开始颠炒起来。 几分钟后,周钧又向锅中加了少许的盐和酱,便将炒好的菜盛了出来。 取来筷子,在画月和春娘的注视下,周钧吃下了一口刚刚炒好的藿叶。 菜刚刚入口,周钧就皱起了眉头。 不好吃。 芝麻油在高温下,失去了原有的香气,反而溢出了一种莫名的油腥味。 这股油腥味完全盖住了食材本身的味道,给人一种反胃的油腻感。 周钧放下筷子,心中想道,原来前世里不用芝麻油炒菜,是有原因的。 画月见周钧停了筷子,心中好奇,自己也跑过去尝了几口,居然说味道还可以。 春娘听罢,也尝了一口,也点头赞了一声。 见她们二人的模样,周钧心中可没有半点高兴的念头。 她们之所以觉得好吃,是因为从来没有吃过真正适用于炒菜的食用油。 周钧坐在膳房的土坎上,开始回忆起前世炒菜所使用的油。 前世超市里大致常用的,有这样几种食用油,它们分别是花生油、葵花籽油、橄榄油和大豆油。 花生油就别想了,花生1530年才进入中国,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 葵花籽是向日葵的果实,原产地是南美洲,在明朝的时候,才传入中国,所以也可以直接跳过。 至于橄榄油,虽说史书中有记载,从汉朝开始,中国南方就有种植橄榄,但那些大多都是食用型橄榄。真正用来榨油的橄榄,是一种被称为油橄榄的经济作物,这会儿还挂在欧洲的橄榄园中。 最后,只剩下大豆油。 大豆在古时候被称作『菽』,它的原产地就是中国,在三皇五帝时期就已有史料提及,到前世那会儿,差不多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 周钧心中纳闷,为什么在唐朝的时候,没有人尝试着用大豆油来炒菜呢? 章节目录 第41章炒菜那些事儿下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来,朝春娘问道:“膳房之中,可有菽油(大豆油)?” 春娘思考片刻,回道:“菽油?未曾见过,玉萍娘子许是知晓。”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膳房。 画月跟了出去,走在周钧身后,开口问道:“怎地忽就找起豆油来了?” 周钧一边走一边问道:“大食那里,可有似我刚才那般的炒烧之法?” 画月点头道:“有。” 周钧一愣,转头问道:“有?如何做法?用何油料?” 画月:“我在大食的时候,曾经吃过两道炒菜,一道是白油炒蛋,另一道是智慧饭。” 看见周钧一脸迷惑的模样,画月解释道:“白油炒蛋就是白胡麻油炒鸡蛋,我记得大唐也有这道菜的。” “至于智慧饭,是清真寺中最常向信徒们提供的一道饭食。” “亚麻清净无染,是神来之物,天神共享。而亚麻籽油,被称为至纯至真之油,用它与米饭相合,再加以炒制,就成了智慧饭。” 画月又加了一句:“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做完礼拜,人们都会手持经书祷告起誓,接着再食智慧饭。” 用麻油烧鸡蛋? 用亚麻油炒饭?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两样菜好吃吗?” 画月有些犹豫,开口道:“味道尚可。” 看画月那表情,周钧就知道她言不由衷。 说话之间,周钧走出外苑,来到中苑,朝着玉萍住处一路赶去。 到了院口,周钧恰巧看见玉萍在院中晒搨坐席,便过去说道:“玉萍娘子,打扰了。” 玉萍转头看见周钧和画月急冲冲的走进院里,也是一怔:“你们怎地一起来了?” 周钧:“某有一事,还望请教。” 玉萍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谦礼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庞公在书房中拓字,二郎可去那里寻他。” 周钧摇头道:“与庞公无关,却是有一物与膳炊相关,要向玉萍娘子请教。” 玉萍愣在那里:“膳炊?二郎何时理会起那庖厨之事了?” 周钧:“倘若此物寻得,必得珍馐无数。” 画月见二人在那里来回绕圈子,早就不耐烦了,便开口问道:“玉萍,你可知道哪里有豆油?” 玉萍:“豆油?大豆曰菽,小豆曰荅,却是哪种?” 画月:“大豆,就是那个菽油。” 玉萍觉得奇怪:“膳房之中,菽乳(豆腐)倒是会平日里煮些,这菽油本就少见,哪里还会用在膳炊中?” 周钧:“菽油为何会少见?” 玉萍走到院中的桌旁,示意周钧和画月也过来坐。 待二人坐好,玉萍便坐下来说道:“菽油难榨,不如胡麻。” “在金府做活的时候,金家小娘吃不惯那市坊里买来的胡麻油,总觉得色沉味苦。” “我便特意去了一趟榨油店,和店家买了些新鲜初榨的胡麻油。” “也是机缘巧合,恰巧有那药材店,向榨油坊下了菽油的牙单。” “我见了,便随口问了一句,为何市坊间看不到菽油有卖,却是要下单预定,现做现卖?” “那店家便与我说了,这菽油的事情。” 周钧心知接下来玉萍说的话,乃是大唐少见菽油、也是宋朝之前炒菜烹饪法迟迟不曾面世的原因。 只听玉萍说道:“榨油一道,大多借助水力或人力,重物反复捶打,方有油料析出。” “菽豆油少,出油费功;胡麻油多,出油简便。” “一斤菽油,往往需得二十斤菽豆,反复压榨;一斤麻油,却只需五斤胡麻,一次出油。孰优孰劣,相较之下,立见分晓。” 周钧听到这里,愣在了那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豆出油似乎没有那么少吧? 但转念一想,周钧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玄妙。 把芝麻放在指尖,你用指甲去按压,很容易就能看到油渍;但如果把黄豆放在指尖,你不管怎么去按压,都是很难出油的。 说到底,唐朝菽豆出油少,并不是因为菽豆本身油少,而是因为唐朝榨油工艺比较初级,没办法从菽豆中榨压出全部的油料来。 而胡麻(芝麻)的榨油门槛较低,用不了多大的冲压力,就能将油料榨取出来。 所以,唐朝这会儿的百姓人家和酒楼食肆,大多都使用胡麻来做菜,而不用豆油。 但是,胡麻油一旦高温加热之后,油腥味太重,又不大适合用来炒菜。 一步一步推论下来,原来唐朝之所以没有炒菜,并不是因为烹饪技巧的问题,而是因为油料。 想通这些,周钧向玉萍问道:“某欲寻菽油,那榨油坊位于长安何处?” 玉萍看了周钧一眼,说道:“二郎倘若真的想要菽油,我这里倒还有些,且拿去吧。” 周钧听着面色一喜,连忙说道:“玉萍娘子这里有?” 玉萍:“嗯,我那菽油,倒不是为了膳炊准备的,而是专为润肠的药油。”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回想起来,玉萍刚刚说话之间,好像说过药材店向榨油坊下过菽油的牙单。 原来,这菽油在唐朝,倒也用着,只不过是一味药材。 玉萍转身回了房间,片刻后,两手抱着一瓮绣球般大小的陶罐,走了出来。 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上,玉萍说道:“都在这里了。” 周钧打开陶罐的封口,看着里面的菽油。 颜色要比前世的大豆油深一些,表面漂浮着些许杂沫,但总的来说,差别不大。 画月也凑到陶罐口,挺着鼻子闻了闻,皱着眉头说道:“不如胡麻油香。” 周钧重新封好陶罐,朝玉萍说道:“多谢玉萍娘子,此物与我有大用。” 眼见周钧转身离开,画月连忙跟上他。 在路上,画月满脸狐疑的问道:“难不成你要用这药油来炒菜?” 周钧嘴角含笑:“你现是嫌弃,等会菜出了锅,怕是赶你都不走。” 画月不信:“这菽油一点儿都不香,就是一味外用药材,用它烧出来的菜,哪能好吃?” 周钧也没分辩,直接回到了膳房。 让春娘再次拱柴生火,周钧乘着灶热的档口,先是取鲜嫩羊肚,生缕切如细叶。 接着,又取来藿叶,切成散片。 当灶火生旺的时候,周钧倒入一些菽油,又以颠锅回勺之法,将整个锅面覆了一遍油料。 待锅中之油起烟之后,周钧将切好的羊肚丝,全部放了进去。 一瞬间,菽油沸腾,画月和春娘二人看着这场面,一时之间俱俱睁圆了眼睛。 周钧轻抬锅身,看了眼灶火,说了二字:“加柴!” 春娘急忙又朝灶内塞了些柴火,一时之间,灶火大旺,有些甚至从灶腔中喷吐出来,看着骇人。 那灶火触了锅面,突然点着了里面的菽油。 刹那间,整个锅升起一团大火,直冲房顶,引得画月尖叫起来。 周钧见怪不怪,只是舍了木勺,抓住锅沿,双臂上力,用腕力翻抖锅内的食材。 翻抖了几下,周钧看那羊肚颜色变为金黄,便放下锅身,又用木盖灭了火,再次对春娘说道:“减柴。” 待灶火变弱,周钧朝锅内,又放了少许石蜜(饴糖)、料酱、精盐、豉椒(花椒),再次翻炒了一会儿。 待羊肚再次变色为深红,周钧将先前切好的藿叶丢入锅中,盖上了锅盖。 小火慢煮了一段时间,周钧最后打开锅盖的时候,一股浓郁至鲜的肉香,飘向了四周,将画月和春娘馋的口齿生津。 画月看了眼周钧,再得到后者的同意后,小心翼翼从锅中夹了一片爆炒肚丝,放入了口中。 只轻轻一嚼,画月顿时感觉幸福的想要叫出声来。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画月筷子不住,完全忘了矜持,一边拼命吃着爆炒肚丝,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就连我父亲的宫中,也不曾有过这般滋味的美食!” 周钧笑着搓搓手,心中大定。 炒菜这事儿,算是成了。 章节目录 第42章一举两得 晚膳时分,庞公自推轮舆,来到束腰案台之侧,将放在膝盖上的书法拓本,摆在了一边。 他看向案上,除了蒸饼、面皮汤、醋渍芹菜这些常见菜之外,有一道颜色亮眼、肉香扑鼻的菜肴,着实引人注目。 庞公看着那道菜,朝玉萍问道:“这是什么?” 玉萍说道:“羊肚。” 这卖相看着新奇。 庞公夹了一片羊肚,放入口中,伴随着咀嚼,眼睛也慢慢睁大。 将那片羊肚咽入肚中,庞公长长吁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妙。 见玉萍笑着看过来,庞公问道:“这是如何烹的?炖?烤?煎?” 玉萍摇头道:“这道菜的名字叫做爆炒羊肚,却是炒菜。” 庞公笑道:“咱家吃过炒菜,可不是这个味道。” 玉萍:“却是有人做出了这个味道。” 庞公盯着玉萍半晌,开口问道:“你做的?” 玉萍再次摇头道:“是二郎。” 庞公一怔:“二郎?哪个二郎?” 玉萍:“还能是哪个二郎,当然是周家二郎了。” 庞公一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问道:“他怎会这些?” 玉萍:“许是真人不露相吧。” 庞公沉默了很久,再看着那一盘爆炒羊肚,无奈的笑道:“这个周二郎,真是让咱家越来越看不透了。” 说完,庞公举起筷子,想再尝些。 玉萍拿起一个蒸饼,从当中掰成了两片,对庞公说道:“二郎说了,将这肚丝夹在饼中,一起吃下去,味道更美。” 庞公试了,果然如此。 大口吃饼,大口吃菜,没用多久的功夫,庞公就将那一盘爆炒肚丝,统统吃进了肚中。 又用碎饼,庞公将那盘上的菜渍抹了个干净,仔细再吃下去。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菜盘,庞公对玉萍说道:“看看那膳房之中,可还有剩下的肚丝了。” 玉萍应了一声,出了门外。 不多会,两手空空的玉萍回了来,对庞公摇头说道:“不光是肚丝,就连蒸饼都被抢净了。” “大家都说是没吃够,二郎被催的无法,只得重开灶火,打算再炒一锅。” 庞公一听,哑然失笑。 膳房这边,在春娘的帮助下,周钧好不容易烧好了第二锅爆炒肚丝。 出了膳房,周钧晃着酸痛的右肩,嘴里叼着个蒸饼,左手拿了碗饴粥,打算去外苑找个清净的地方,去把晚饭给应付了。 肚皮鼓鼓的画月,跟在他的身后,口中说道:“我敢肯定,如果你在缚达城里开一家饭店,人们会像疯子一般,排队预定你的菜肴。” 周钧在外苑靠近湖景的一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他先是瞥了眼画月,接着咬了一口饼,说道:“炒菜这个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画月在他身边坐下,没好气的说道:“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你的口中,就变得简单了。” 周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到外苑的另一头,屈三翁带着春娘,正快步的走了过来。 见那二人脚步匆匆,周钧还以为膳房那里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身来。 屈三翁走到周钧面前,先是行了一礼,接着小声问道:“小老儿听说,二郎作了那菽油炒菜之法?” 周钧见屈三翁面色严肃,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只点头称是。 屈三翁再次压低声音说道:“二郎糊涂啊,此等秘法,岂可如坊市路货,众人观之?” 周钧有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炒菜和菽油都是大唐已有的东西,将两样事物结合起来,算是哪门子『秘法』? 屈三翁见周钧一脸不在意的模样,着急的说道:“凭那菽油炒菜之法,倘若在坊市中开肆,用不着数月,这长安城里的酒楼食肆,怕是生意都要落底,东家都要改行。” “二郎,此事甚大,不可不察啊!” 画月看向周钧,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 屈三翁又说道:“小老儿已让朝礼、朝义封住了膳房,不许任何人入内窥视。还令春娘将那菽油藏匿,以防有人偷取。” 对于屈三翁的谨慎之举,周钧哭笑不得,炒个菜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屈三翁的话还没说完:“小老儿还听春娘说了,二郎炒菜之时,还有暖锅、滚油、烹炸、翻食、火焚、徙柴、番料等等诸多秘法,这些可是不传之秘,万万不能被人看了去。” “往后,膳房再炒菜,需得有人看住,禁止外人靠近才是。” 见周钧面露沉思,画月也跟着说道:“今日你炒菜的时候,我也在场,粗略数了数,从开灶到盛菜,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十六道工序,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没那么复杂』。” 有那么多工序吗? 前世在警校里,每逢周末没事做的时候,周钧就会开小灶给自己加餐,那时候倒是觉得炒菜也挺简单,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什么技术含量。 但是,看画月和屈三翁如此紧张,周钧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 屈三翁说道:“屈家上下,都受了二郎的大恩,有些周细之处,二郎或许并未察觉,但小老儿总要帮衬思虑些才是。” “就如这菽油炒菜之法,无论是菽油还是工序,都是了不得的膳炊技艺。” “刚才起那第二锅的时候,围观者之中,所幸只有主家的仆从,没瞧见外来的工匠。” “倘若有外请的工匠混入膳房,见了那炒菜之法,再无意间说将出去,又被有心人听到,那岂不就坏了事?” 画月在一旁想了想,对屈三翁说道:“今后膳房炒菜,禁止外人入内,这自是应该。但还有一点,那菽油用量极大,膳房里的那点存货,怕是几天之内就要见底。” “菽油耗尽之日,必得去油坊下单采购。” “那菽油本就是药油,平日里只有药店才会购进。倘若我们三番五次大单订购,必会引得他人注意,久而久之,极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 屈三翁听了画月的话,眉头皱成了川字。 将手伏在身后,屈三翁来回走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对众人说道:“适才玉萍娘子来了膳房,催了几次肚丝,可见主家也颇喜这炒菜。” “既然主家也喜欢这炒菜,不如和主家商量,借这别苑的一隅,建一座榨油坊如何?”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原地:“在这里建一座榨油坊?” 屈三翁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庞府上下天天都有炒菜可食,二郎也不用担心技艺外泄。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周钧有点懵,不过就是炒了个菜,就要在别苑附近盖一座榨油坊? 周钧想了会儿,又问道:“榨油坊盖在哪里?谁会榨油?” 屈三翁伸手朝东边指去:“别苑的东边,就是灞河,水流湍急,地势平坦,最适合修筑一座水力榨油坊。” “至于坊工,小老儿在浮萍舍中聚居的时候,结识了一户来自泾阳的流民,他家中原本正是开油坊的。” 周钧摇头说道:“不过就是吃个炒菜,既要大兴土木,又要招纳坊工,这么大费周折,庞公想必是不会同意的。” 半刻钟后,周钧和屈三翁一起来到了庞公的面前。 庞公一边听着屈三翁的请求,一边就着蒸饼在吃那第二盘肚丝。 周钧侍在一旁,听那屈三翁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发现庞公面无波澜。 就在周钧笃定,此事无望的时候,庞公突然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只说了八个字:“甚合我意,速速去办。” 章节目录 第43章泾阳油坊主 接下来的几天里,要问谁才是灞川别苑里最繁忙的人,毋庸置疑,那定是屈家父子。 大清早,屈家父子三人推着板车,扛着锹钎,去灞川小道,用火泥铺路。 到了中午,三人火急火燎的赶回膳房,再把守着门口,不准任何人窥视进入。 下午,三人又出了别苑的大门,向东三里路,到了灞河西岸,开始勘察地形,考究土基,四处寻找油坊的修筑之地。 而到了傍晚,屈家父子奔波回来,再守着那膳房的门口,直到晚膳备好。 而周钧这段时间里,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教春娘一些炒菜的基本诀窍。 比如,针对不同的食材,菽油应该放多少;油温到了几成,下菜才是最适宜;先放什么食材,后放什么食材;哪些佐料适合炒菜时用,放之前又应如何处理? 不说不知道,周钧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炒菜真的不简单。 光是温油起热和下菜时机,周钧就教了春娘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更别提翻勺颠锅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画月在一旁边看边记,有时瞧着手痒,还亲自下厨试了一番。 这中间,本来还有一次中市开市的日子。 按理说,那一天,周钧应该带上屈家六口,去中市办了流民转奴的手续。 不过,一忙起来,所有人都忘了这茬儿。 就这样,过了几日。 这一天的上午,庞公练完琴,回了屋,在玉萍的服侍下,净了手,打算上座去食午膳。 看着一案台的蒸食、面汤和炸物,庞公愣了片刻,开口问道:“怎么没炒菜?” 玉萍回道:“这几日里都是炒食,菽油所用甚巨,却是没了。” 庞公又问道:“菽油没了,二郎没去买些?” 玉萍:“二郎天天忙着炒菜,哪里得空出去?不过那春娘,也跟着在学,想是过不了几日,二郎就能得出空来。” 庞公一愣:“二郎将炒菜之法,授与了他人?” 玉萍:“是。” 庞公言语中有些怀疑:“倾囊相授?” 玉萍想了想,又点头说道:“是。” 庞公怔在那里,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一会儿,庞公用筷子夹了一片炸物,放入嘴中只吃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喝了口面汤,庞公又朝玉萍问道:“前几日,咱家允了那榨油坊,可有着落了?” 玉萍说道:“那屈家父子,这几日在灞河边上遍寻那油坊的落处,眼下地方怕是定了,但木石还未准备妥当吧?” 庞公摇摇头,开口说道:“照他们那个筑法,油坊怕是要明年开春才能起来,去知会一声,让府上无事的人都去帮忙,谁都不得懈怠。” 玉萍应了一声。 庞公想了想,又说道:“告诉周二郎,让他回长安一趟,把那户油坊工纳进来,再顺道买些菽油。” 玉萍又应了一声。 庞公重新拿起筷子,看着案台上的菜,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放下了筷子,对玉萍说道:“咱家也不是太饿,膳食先备着,过会儿再食吧。” 玉萍收了午膳,向外苑走了去。 还没到膳房,玉萍就看见那部曲老人仇邕,正站在院内,和周钧说着话。 只见仇邕赔笑着问道:“二郎,大伙儿支我来,打听一声,今日午膳怎么没了炒菜?” 周钧说道:“少了些许佐料,某已让屈家二郎去买了,晚膳前就能回来。” 仇邕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说完,仇邕转身离开。 玉萍将食盒交到春娘的手上,又对周钧笑着说道:“食不到炒菜,庞公也是急了。” “他遣我来催二郎,早日把那户油坊工纳进府中,这样也省了奔波之苦。” 见春娘拿着食盒走进膳房,屈家父子三人又在别处说着话,玉萍走近一些,朝周钧问道:“屈家六口,还未去中市自荐?” 周钧摇头道:“忙岔了,还不曾。” 玉萍:“二郎早些去中市办了契书,省的夜长梦多。” 周钧起初没听懂玉萍所说『夜长梦多』为何意,再细细一想,不仅叹道,古人心眼儿也不少。 见玉萍走远,屈三翁走来说道:“二郎,那灞川小道的路面,已经用火泥铺筑好了。” 周钧听见这话,面色一喜,当即就带上画月,和屈三翁一起,出了别苑大门,来到新铺的路段。 只见那火泥路面,平整而又坚固,与周钧前世记忆中的水泥路面相差无几。 画月也走到路上,先是双脚跳了跳,试了试坚固度。 接着,她又弯着腰四处查看了一圈,发现那路面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空泡和翘脚,平整的就像尺子量过一般,不禁夸了一句:“屈翁的泥瓦活儿,可真是好手艺。” 屈三翁摸着胡子笑了起来:“小老儿也是庆幸,祖上的手艺还好没丢。” 周钧放眼望去,这一段水泥路只有不到十来米,再往前又是土路。 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那天从新罗铁匠铺带回来的煤灰,周钧大概也算是知道这火泥的耗用量了。 想到这里,周钧对屈三翁说道:“明天就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屈家上下可随我去长安一趟,去办妥那自荐的契书。” 屈三翁连忙称是。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去中市之前,咱们还得去趟浮萍舍,找找屈翁曾言的那户人家,顺道再寻些煤灰。” 屈三翁先是点头,接着犹豫片刻,对周钧说道:“小老儿认识的那户泾阳人家,以榨油为营生,但家里情形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二郎见了,莫要为怪。” 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 周钧有些纳闷,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屈三翁一脸的讳莫如深,便想着明日见到,自然就知晓了。 到了第二天,周钧和画月骑着马,屈家六口人则驾着两辆大车,出了灞川别苑,向着长安进发。 入了春明门,一行人首先往浮萍舍行了去。 到了浮萍舍的宅门,屈三翁让家人稍候,领着周钧和画月走了进去。 走过数条长廊,屈三翁最终停在一处堂间的门口,向周钧说道:“二郎,那户泾阳人家,就在这……”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形犹如破布袋一般,从堂内被扔了出来。 周钧眼疾手快,迅速拉起画月朝旁边一躲,只见那摔倒在地上的男子,鼻青脸肿、嘴角溢血,口中还在喋喋不休的骂道:“好个母大虫,够胆在奎阿老的地盘上动手,活腻了可是?!” 片刻后,又是一人惨叫着被扔了出来,这次扔的远了些,却是直接掉入了长廊外的院子里。 此时,只见一位膀大腰粗、壮硕如牛的妇人,从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一根熟铁做成的撩棍,被她握住两端,发力催动之下,居然弯成了半圆。 那妇人将撩棍扔到男子脚下,沉声怒道:“有手有脚,不勤正道,却为虎作伥,专挑穷苦人欺辱!” “毋那泼皮,下次再敢见到,阿娘这沙拳,定教你在尻洞中拔牙扶草!” 屈三翁凑到周钧身边,小心翼翼的说道:“二郎,这位就是那泾阳人家的家主,公孙大娘。” 周钧:“……?” 章节目录 第44章当世豪侠 屈三翁向公孙大娘道了来意,又向她介绍了周钧和画月。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还想着,早上听见那鹊巧咕呱,想是今天要遇贵人,这不,周二郎来了。” 这妇人嗓门极大,周钧坐在她的对面,听见她的声音,都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尽量让头朝后仰些。 公孙大娘朝后招了招手,她的家人们走上来,依次向着周钧行礼。 公孙大娘的丈夫姓樊,名饶远,生的矮小干瘦,与她妻子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不搭。 夫妻二人前前后后总共生了五个儿子,年纪最大的已是弱冠,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但每个都生的虎背熊腰、生龙活虎。 周钧朝这一家人看过去,母子六人皆是雄壮之士,唯独当爹的孱弱不堪,实在是让人称奇。 公孙大娘相当健谈,和周钧在那里聊着,她丈夫倒是唯唯诺诺,只是在一旁斟茶倒水,家里完全是一副女主外男主内的模样。 聊了好一会儿,周钧从公孙大娘那里得知。 她的娘家在河南道的郾城,家中世代做的是拳师。 后来,远嫁到关中泾阳,成了油坊的东家婆。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泾阳豪强有刘姓者,以商贾入行为名,横征暴敛,派征租调。 刘家有家丁去那樊家油坊催缴,被拒无功,恼羞成怒,便将东家樊饶远打伤,又砸坏了榨油机巧。 公孙大娘办事归家,见丈夫受伤卧床,盛怒之下,不顾家人劝阻,取了一根白蜡齐眉棍,孤身一人冲入刘家,要讨个说法。 刘家的管事,见公孙大娘一介女流,根本就不愿多言,直接下令,将其打将出去。 却不料刘家上下,二十多个家丁,面对手持齐眉棍的公孙大娘,只一个照面就被纷纷打飞出去,根本就近不了身。 最后,刘家院子里一地的人,昏的昏,伤的伤,只有公孙大娘一人毫发无损。 听公孙大娘说到这里,周钧一脸的不信。 吹牛的吧……一个打二十个,还不受伤,真当是武侠小说呢? 周钧侧过头看向屈三翁,后者居然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公孙大娘的说法。 周钧又朝公孙大娘问道:“那后来呢?怎又会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那刘家在朝中有人,权大势大。” “妾年轻气盛,得罪了权贵,连累了家人,还害的樊郎丢了祖上的基业。” 公孙大娘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 她丈夫樊饶远见状,连忙摆手,不停宽慰起公孙大娘起来。 见这一家人的模样,周钧心中感慨,这对夫妻虽然有些奇怪,但感情深厚却是不容置疑的。 得知了这家人的过去,周钧打算再考校一下专业。 周钧问了几个关于榨油的问题,公孙大娘对答如流,即便有个别答案不能确定,她的丈夫也能帮着补充完整。 一番了解下来,周钧也认可了这户人家的能力。 周钧沉吟片刻,对那公孙大娘说道:“某是庞公的幕客,正为东家寻访油工,想问问你们可愿意来?” 樊饶远听了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道:“自然是愿……” 公孙大娘拦住了丈夫,问道:“小郎君,敢问庞公是……?” 一旁的屈三翁把庞公的身份说了出来,那夫妻二人惊得倒吸凉气,坐立不安。 周钧笑着问道:“现在可愿意了?” 公孙大娘站起身来,双手作拱,头向前倾,没入臂围之间,双膝慢慢跪在地上,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大恩,请受妾身一拜。” 周钧双手前伸,隔空虚扶起公孙大娘,说道:“既然肯了,大车就在门外,可收拾物什,准备出发了。” 公孙大娘想了一会儿,对周钧说道:“小郎君,妾身还有一事,尚未处置妥当。” “劳烦小郎君稍候上个把时辰,很快便好。” 周钧有些纳闷,瞧这堂间里也没什么家私,就算是收拾行李,也用不着个把时辰吧? 不过,那屈家六口,午时要去中市成那奴契,等她个把时辰,倒也不算是耽误功夫。 想到这里,周钧道了一声好,便带着画月和屈三翁离开了浮萍舍。 来到宅门外,屈三翁看了眼周钧的脸色,小心说道:“公孙大娘性子耿烈,出言直白,但也非一味蛮横,却是粗中有细、晓得进退。” 周钧看向屈三翁问道:“她与你有恩?” 屈三翁见瞒不过,便点头说道:“小娘柔杏,曾在坊中险遭泼赖欺辱,幸得公孙大娘出手相助。”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一行人从通善坊到了大业坊的中市,办了那屈家的奴契,又在左近用了些膳食,便重返向浮萍舍。 大车还没行到宅门,周钧骑在马上,却发现一群面色凶狠、手持棍枷之人,将那浮萍舍团团围住,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正在赶车的屈三翁,连忙朝周钧说道:“二郎且驻,前面那群人,是奎阿老的手下。” 周钧问道:“奎阿老是谁?” 屈三翁:“奎阿老姓奎,名字倒是无人知晓,只知他在坊内自称为奎木狼。” “他是通善坊界内的押头,手下听说有着二百来号人,官府拿他都无可奈何。” “寻常人惧这奎木狼,便尊他一声奎阿老。” 周钧一听,心中暗道,这奎木狼分明就是坊里的地头蛇。 二人说话之间,只听那些泼皮无赖,朝浮萍舍内叫嚣道:“公孙大虫,惹了奎老的人,还想藏匿避祸不成?速速出来受死!” 看到这里,周钧回过神来,那公孙大娘说是有事尚未处置妥当,哪里是什么收拾家私,分明就是在等这群人上门。 倘若刚才她直接带着家人,随周钧离开浮萍舍,那么奎木狼的手下遍寻不到她们,说不定就要拿坊内的流民出气。 屈三翁适才说她性子耿烈,但粗中有细,周钧想到这里,总算是懂了。 就在这时,只见那浮萍舍的大门内,走出一小山般的人影,顶天立地将那宅门都占了一半。 定睛一看,正是那公孙大娘。 只见她眼珠凸出,眉毛倒竖,面目凶暴,宛如一尊怒目金刚,一出场就将那些聚众的泼皮们,吓得倒退数步。 周钧看那公孙大娘孤身一人,又手无寸铁,便朝屈三翁问道:“是否要上前相助?” 屈三翁将脑袋摇的宛如拨浪鼓一般,没口子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么些人,怕是还不够公孙大娘暖身。” 周钧又朝前方望去,只见公孙大娘的身后,浮萍舍的宅门内,她那五个虎背熊腰的儿子,站在那里,面色轻松,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仔细想想,周钧也就熄了助拳的打算。 公孙大娘走下台阶,看了眼身边这群乌合之众,沉声说道:“往日里自称什么豪义任侠,原来不过只是一群聚众持械、欺辱妇人的犬鼠之辈罢了。” “汝等家母,知子若此,岂不恸乎?” 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泼皮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首之人,眼见情势不对,连忙朝其他人喊道:“与她谈何江湖道义,大家伙儿一起上啊!” 喊完,他举起铁尺,一个箭步冲向公孙大娘。 后者侧身躲过铁尺,趁着对方交身的破绽,一记扫腿,踢在那为首者的胸口。 只听蓬的一声,那人被踢得口吐鲜血、凌空飞起,向后直跌了七八米的距离,再也没能爬起身来。 这一脚,震慑住周遭那些泼皮,让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二个上前造次。 眼见无人敢动,公孙大娘回身走到宅门口,停着那镇宅石狮子的面前。 周钧看见了,惊的睁大眼睛,口中自言自语道:“她该不会是想……?” 公孙大娘蹲下身体,双手抱住狮身,气运丹田,一声大吼。 只见她胳膊上青筋贲现,面容上尽是赤红,那重达七八百斤的石狮,居然一点一点的腾空而起,最后被公孙大娘举过了头顶。 周钧在马背上完全呆住了。 这还是人吗? 就公孙大娘这份臂力,倘若放在前世,参加奥运会举重项目,破个记录拿个金牌,那不就和喝水一般轻松惬意? 当初听说,公孙大娘一个打二十个还毫发无损,周钧还有些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只见公孙大娘右脚向前踏了一步,手臂和腰马一起发力,那尊石狮被她抛向半空,飞了好一会儿,最终砸向了宅门前的地面。 一声堪比山体崩塌的巨响,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地震。 只见烟尘过后,那石狮将地面生生砸出一个数米方圆的大坑,坑边的裂纹宛如蛛网一般延伸出很远很远。 公孙大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接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喝:“滚!” 这大喝,响彻了半个长安城,闻声之人莫不惊骇心慌。 周钧距离她几十米,座下的乘马被喝声吓得人立而起,不住扑腾。 而那些离得近的泼皮,更是凄惨。 有人被吓得屎尿齐飞,臭气冲天;有人被吓得肝胆俱裂,口吐白沫;甚至还有人直接晕了过去,生死不知。 章节目录 第45章樊公孙氏 去往灞川的官道上,樊饶远驾着大车,他的妻子公孙大娘则坐在车厢中,掀开布帷,和旁人正说着话。 她谈及刚刚的打斗,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一群市井泼皮,何谈神勇?” 坐在马上,画月兴奋的对公孙大娘说道:“在我的故乡里,即便是力气最大的男子,都不可能举起那一尊石狮。” 周钧也问道:“大娘这一身好武艺,不知师从何处?” 公孙大娘:“妾身娘家是开武馆的,自幼耳濡目染,学了些拳脚,不过都是些寻常把式。” 周钧听着一阵感叹,这也算是天赋异禀的一种吧。 大车驶下官道,上了前往灞川的小路。 车厢内除了公孙大娘和她年纪最小的三个儿子以外,春娘、柔杏和屈家婴孩也在车上。 另一辆大车上,屈家父子三人和公孙大娘家另两个儿子,一起去了西市匠作街,去寻那煤灰去了。 一路上,尽听见车厢里俱是女子的谈笑声,倒也是其乐融融。 大车驶至灞川别苑的门口,公孙大娘和樊饶远放眼望去,都被这阁楼大院给吓了一跳。 和面露惧色的丈夫不同,公孙大娘定了定神,翻身跳下大车,先走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主家那里,要劳烦小郎君通报了。” 周钧将马缰交给了画月,走在前面,领着公孙大娘进了别苑。 那在外苑前庭里休憩的老部曲仇邕,发现周钧走进来,本是笑着迎了过来,但看见公孙大娘的刹那,却立马收了笑容,身体绷紧起来。 仇邕走到公孙大娘的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壮妇,眯着眼睛问道:“练家子?” 公孙大娘行礼说道:“妾身学过几年拳脚。” 仇邕点点头,又朝周钧说道:“二郎怕是找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说完,仇邕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周钧转身看了眼公孙大娘,狐疑的想道,难不成这就是武侠小说中的高手感应? 带着公孙大娘进了中苑,周钧发现庞公不在阁亭中练琴,二人又向着厢房走去。 玉萍在院子里,坐在月牙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缝补着衣裳。 忽然地上一暗,玉萍还以为天阴了。 抬头看去,玉萍却瞧见一位身姿雄壮、肌肉贲张的妇人,站在自己前面,遮住了阳光。 玉萍一惊,手中的针线也滚落到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莫慌莫慌,这位是我寻得的油坊户,樊家的家主,樊公孙氏。” 玉萍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公孙大娘,惊疑不定的朝周钧问道:“二郎,这位是油坊户的家主?” 公孙大娘朝着玉萍行礼道:“姊姊。” 周钧朝玉萍问道:“庞公可在屋内?” 玉萍还在看公孙大娘,脸上的惊诧仍未退去:“在,在的,我,我先去通报一声。” 看着玉萍走入屋中,周钧和公孙大娘在门外稍候了片刻。 很快,玉萍走了出来,对二人说道:“随我进来吧。” 庞公正在书房中看书,第一眼瞧见公孙大娘,脸上惊讶的表情,几乎和玉萍如出一辙。 但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周钧唱了个喏:“庞公,这是某寻来的油坊户家主,樊公孙氏。” 公孙大娘双膝落地,拱手成环,低下头向着庞公一拜,说道:“樊公孙氏见过庞公。” 庞公看着这跪拜在地上的公孙大娘,又看了看侍在一旁的周钧,满肚子疑问,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才问道:“樊家男儿可在?” 公孙大娘明白庞公想问什么,便回道:“良人仍在,但他口舌笨拙,胆子又小,故而外洽都由妾身来代劳。” 庞公听了这话,觉得这樊家倒也有趣,又问道:“樊家是油坊户?” 公孙大娘说道:“樊家祖上三代皆以榨油为生,泾阳樊油清澈少杂,出料又高,每每出油,长安洛阳都有客来。” 庞公:“既然如此,那樊家怎么离了泾阳,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秉庞公,想当年……” 公孙大娘将那当年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说的那叫一个险象环生,跌宕起伏。 周钧在一旁听了,心中寻思,这公孙大娘即便不干那榨油的营生,就是去酒肆里说书,恐怕也有不错的收成。 那庞公和玉萍,听得仔细,每听到惊险关键之处,不自觉还发出几声惊叹。 本来三分钟就能讲完的一段往事,愣是被公孙大娘说成了章回体,起承转合,足足一直说到了太阳落山。 好不容易听完这樊家的往事,庞公长长吁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玉萍也跟着说道:“真是世事难料。” 庞公看了眼公孙大娘,开口说道:“咱家打算在灞河边上,筑一所油坊,屈三管着泥瓦,你也多看着些。” 公孙大娘面色一喜,开口问道:“庞公这是愿意纳了樊家?” 庞公:“先不急,出了油,便拿来,咱家要看看,这泾阳樊油是否如你口中那般大善。” 公孙大娘连忙朝着庞公又是一拜:“主家且等着便是,倘若樊家榨的油有半点杂沫,妾身不劳他人动手,直接在灞河边上抹了脖子。” 庞公听着一阵皱眉,心中不住嘀咕,这樊公孙氏说话行事,怎么和绿林任侠一般? 让玉萍帮着去安置樊家人住下,庞公叫住周钧,让他陪自己说说话。 庞公:“中苑修缮已近完成,咱家今天去瞧了瞧手艺,着实不错。” 周钧低头说道:“灞川小道的修整工作也已成了,如今通行再无难处。” 庞公点点头:“屈家和樊家,也找了回来,你这三件差事办的咱家很是满意。” “不仅如此,还有那炒菜,可真是惊艳了咱家一回。”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一会儿,朝周钧说道:“有一事,咱家不大明白。” 周钧看向庞公,面露疑惑。 庞公继续说道:“咱家听闻,二郎将那菽油炒菜之法,授给了屈家媳,可有此事?” 周钧点头。 庞公:“那菽油炒菜之法,咱家也不清楚二郎是如何学得,但此等不传之秘,倘若教给你的婢子画月,这还能说的通,但教给屈家,却是为何?” 周钧想了想,朝庞公问道:“炒菜味美否?” 庞公一愣,点头说道:“是。” 周钧又问:“庞公喜食否?” 庞公一脸的迷惑:“是。” 周钧摊手说道:“二郎是庞公请的管事,让东家吃的满意,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吗?” 庞公怔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钧:“与庞公看来,菽油炒菜之法,乃是不传之秘;但在二郎看来,不过就是一膳炊的法子罢了。” “庞公既然信任我,聘我成了这别苑的管事,二郎自应本分做事。” 庞公看着周钧,脸上动容,神色之中第一次流露出感动。 只听他长叹一声,感喟道:“论豁达大度,咱家不如二郎远矣。” 章节目录 第46章催婚 日头西沉,余晖渐抹。 屈家父子,还有公孙大娘的两个儿子,驾着大车,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迎过去,打开车门,看那满满一车的煤渣,面露喜色。 屈三翁下了大车,将临别时周钧交给他、用于采购煤渣的钱袋,又还了回来。 周钧打开一看,发现分文未动。 细问之下,原来屈三翁找到那西市的新罗铁匠,还未说明来意。 那新罗铁匠一看见屈三翁,便直接领着他去了匠铺的后院。 后院中,堆着小山一般的煤渣。 那新罗铁匠,对屈三翁说道:“前次见了周管事,知晓府上要用这煤渣,便又寻了些,且拿去吧。” 屈三翁见状,直说感激,便要取些辛苦钱,把给那铁匠。 未料那新罗人死活不肯收,还一个劲的说道:“往日里这些渣滓废料,我还要花钱雇人运出城外。你们肯收,可是帮了大忙,又怎好再收你铜货?” 周钧听到这里,颇有触动,心中寻思,这新罗人倒是可交。 众人将煤渣运到了库房。 春娘这个时候也炒好了菜,站在外苑的拱口里,招呼起大家准备开膳。 趁着他人返回院落的档口,周钧将屈三翁拉到一边,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将他带到宝间的门口,周钧从怀里掏出庞公早就写好的库条,交给了仇邕。 仇邕看了两眼,又递给另一位部曲过目。 二人看完,掏出宝间的钥匙,打开靠墙的锁柜,从中取出绢帛、铜钱等物,一一放在桌上。 屈三翁看着满桌的财物,两眼发直,待回过神来,他又抬头看了看周钧,不敢问,更不敢动。 周钧笑着说道:“赶紧拿着,这是庞公给你屈家的安家费。” 屈三翁脑袋嗡的一声响,口中不住说道:“主家给的太多了,太多了。” 在一旁的仇邕,不耐的说道:“主家既然给了你,就收着,哪来恁多的废话。” 屈三翁又看向周钧,后者点点头。 屈三翁连忙脱下布袍,将绢帛和铜钱裹在其中,吃力的拎起来,嘴中还不住称谢。 仇邕见状,连忙拦住屈三翁:“事还未了,你急什么?” 后者一愣,还以为哪里做错了,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仇邕拿出库府提录,又指着桌上的红泥说道:“手印按了。” 一听是按手印,屈三翁喘了口大气,顿时放松了下来,连忙按了手印,这才拎着财货走出门外。 晚膳时分,画月去了屈家小院搭伙,周钧则来到外苑的前厅,陪着那些工匠们用膳。 中苑的修缮工作已经完成,这就意味着十八位工匠,还有带他们过来的周定海,明天就要离开灞川别苑了。 周定海自掏腰包,买了些酒水,请工匠们吃了一顿酒,算是为他们饯行。 在席上,周钧朝周定海问道:“父亲,工钱都结了?” 周定海点头道:“早就结了,大户人家就是豪气,说好的工钱,还给我们涨了三成,不仅每个工匠人手一份,连我都给了一份。” “中苑的修缮,本来昨晚就能事了。工匠们拿多了钱,心里过意不去,多留了一日,把别苑的外墙和宅门都重新筑了一遍。” 周钧道:“那便好。” 周定海看着周遭,那些工匠们拿足了工钱,马上又能回家,自然心情愉悦,在席上喝酒吃菜、笑声连连。 周定海不禁朝周钧说道:“庞公是个好东家,钧儿莫要恶了这份差事。” 周钧喝了杯酒,应了一声。 周定海见四处无人,压低声音道:“我和你阿娘,打算过些时候,给你说门亲事。” 周钧一口酒险些呛了出来,连忙问道:“怎么如此突然?” 周定海:“你都十七了,这个年龄要是在焉耆老家,怕是孩子都能开口了。” 周钧又说道:“大哥周则还未娶亲,你们这么做,怕是不合常理。” 周定海有些无奈:“按照常理,自是则儿先成家。但我们也和你兄长谈过了此事,他说眼下正是进学的关键时刻,不想因为儿女情长分心。” “我和你阿娘合计,则儿说的也有道理,功名自是要比成家来的更重要些。” “但钧儿你就不同了,现在做了庞公的幕客,又无心功名,这个时候成家,却是正好。” 周钧一阵头大,拼命找起理由:“父亲你也看到了,这灞川别苑年久未缮,四处破损,事务繁忙。” “孩儿受了东家的恩情,每日的事情多到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去理会私事。” 周定海说道:“庞公的差事,自然是大事,我和你阿娘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我们也寻思好了,倘若你定了亲事,拜了天地,往后你夫妻二人也不用和公婆住在一起,就在这灞川过活。” 周定海见周钧还想推脱,板起脸来说道:“钧儿,你身为奴牙郎,自是应当知晓色目有别,主奴存异。” 周钧一愣,不明白周定海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 只听周定海又说道:“你阿娘前几日就与我说了,那新买来的胡姬婢子,倚姣作媚,出言无状,你平日里喜和她厮混在一起,怕是沉了进去。” 周钧哭笑不得。 周定海见周钧没有反省之色,更是恼怒:“周家虽是奴牙,但也是要脸面的门户,倘若让街坊们知晓,我周定海的第一个孙辈却是个杂胡,那还如何在坊间立足?” 周钧有些无语,这老爹怕是忘了,周家祖上是焉耆人,真要论血统,也算是半个胡人吧? 但这些话,周钧却是不敢出口,只是叹了口气,朝周定海说道:“父亲勿要动气,孩儿自有分寸,毋庸担忧。” 周定海气呼呼的说道:“知道就好,那便这样定了,这次回去,我和你阿娘就去寻媒。” 见周钧低头不再说话,周定海以为他自知有亏,语气之中便软了几分:“钧儿,为父知你眼界甚高,寻常女子怕是入不了眼。” “我和你阿娘,这次必寻一位样貌、人品、家世俱佳的女子,你且宽心便是。” 说完,周定海又说道:“你兄长在私塾进学,平日里归家甚少,你若得了空暇,也回去陪陪你的母亲。” 周钧只得点头称是。 章节目录 第47章相邀 次日清晨,周定海带着工匠们,回了长安。 白日里的锯木声和修筑声,忽地没了,整个别苑归于沉寂,顿时冷清了不少。 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去了灞河西岸,查看榨油坊的选址;屈家的两个儿子,去了樊家小院,帮忙修缮院落,迁入家私。 周钧则在自己的厢房中,带着画月,正忙着做那近期账目的清算。 画月拿着笔,一边在反复验算周钧刚刚完成的账目表单,一边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个折旧和残值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周钧看了一眼说道:“这两个数字,和资产都有关联,你过去应该没有接触过,有疑惑倒也正常。” “就比如庞公新买的这辆大车,你别看它现在崭新,但每次去长安购买柴薪、食材和杂品,都要用它。” “用不了七八年,这大车怕是就要废弃。” “所以,在废弃前的这些年里,大车的价值是在逐年递减,均摊下来,这每年减少的金额,就是折旧。” 画月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道:“那这残值呢?” 周钧:“你想啊,这大车就算是废弃了,那么剩下的木板、车毂,拆了当柴烧,也能值个些许铜钱,这就是残值。” 画月将笔朝桌上一放,揉了揉额头:“寻常账目只要理会进出两项即可,你却还要盘清债额和资产,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周钧:“债和资,是考量收入用度是否匹配的重要数字。” “往小了说,一户人家倘若不知道家中之物,能折多少铜货,一旦遇到天灾人祸,那么就难以做到未雨绸缪。” “往大了说,一个国家倘若弄不清楚债务和资产,那么可能一场战争过后,就会民不聊生。” 画月盯着周钧好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从哪里学了这些?” 周钧被看的心慌,只是咳嗽了一声,含糊说道:“多翻翻书便是了,莫要耽搁了,早些盘完账目,就能早些事了。” 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周钧和画月总算完成了灞川别苑的账目清算。 拿起账目算册,周钧对画月说道:“我去一趟庞公那里。” 说完,周钧出了门,朝着中苑走去。 来到庞公所住的小院,周钧看见玉萍端着饮具,从房门里走出来,便问道:“庞公可在?” 玉萍点头说道:“在书房,不过有客。” 周钧一愣,又说道:“那我稍候再来好了。” 说完,他刚想离开,却听见房内传出了庞公的声音:“二郎来了?且进来吧,咱家给你介绍一人。” 周钧与玉萍对视了一眼,前者无奈,只得走了进去。 走入书房,周钧瞧见庞公端坐在折床上,另一人却是停在窗边,正说着话。 庞公看见周钧,招手说道:“二郎,咱家与你说,这一位乃是内常侍,正五品下,掌奚官局,名殷大荣,字保家,却是咱家的宫中旧识。” 周钧听罢,走上前,向殷大荣唱了一喏。 那殷大荣脸上白净,看年岁怕是比庞公稍小一些,虽是内侍,但生的白白胖胖,笑起来就如弥勒一般。 殷大荣看着周钧笑着说道:“适才就听庞公说了,这别苑上下的大小事务,周二郎端是一把好手。还有那炒菜,也是奇了。咱家这顿午膳,可是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周钧连忙自谦了几句。 他听着殷大荣的口气,心中料想,此人和庞公走的挺近,说是相识,更像是旧友。 庞公朝殷大荣问道:“圣人刚准致仕的折子,你却是不打算留在长安了?” 殷大荣摇头道:“不留了,在恩阳老家还有处宅子,长安的俗事处置妥当,就打算归乡去了。” 庞公:“行内常侍,掌奚官局,圣人又对你器重有加,此时致仕,未免落承。” 殷大荣苦笑着说道:“开元十二年,咱家便息了上进的心思,庞公应是知道的。” 庞公:“因为七娘?” 殷大荣:“是。” 庞公轻轻叹了口气。 殷大荣:“这许多年,在奚官局也见多了生死别离,心肠是没能硬起来,身体却先挺不住了。” 庞公:“你待七娘如同家人,这么些年了,却也是受苦。” 殷大荣拱手道:“庞公知我。” 二人沉默了许久。 庞公又朝殷大荣问道:“你此行回恩阳,家人可有相待?” 殷大荣:“家中大人亡故,兄郎因兵祸而丧,姊娘七八年前也殁了。” 庞公皱眉问道:“那你将来年事渐高,谁来照料?” 殷大荣苦笑道:“远房伯家有个侄子,说是要过继给我。” 庞公:“人品如何?” 殷大荣:“大抵就是厉禧之流吧。” 庞公一愣,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说话。 殷大荣见他的神情,坦然笑道:“庞公也去见过那齐乐堂,自然知晓那无根之人,晚年多是悲悲戚戚。” “似你我这般,头顶有片瓦遮雨,身侧有石垣拒风,已是大幸了。” 庞公长长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周钧说道:“午膳时,让玉萍多取些酒来,咱家与旧识多吃几盅。” 周钧应了一声,转身出了书房,向玉萍说了庞公的话。 玉萍倒是有几分吃惊,说道:“主家曾言过,酒不仅伤身,更容易失言,不是善物,早就戒了,怎地今朝突然要吃了?” 想起殷大荣和庞公二人的对话,周钧说道:“或许也是借酒消愁吧。” 午膳,在庞公授意之下,膳房特意多炒了几个菜。 殷大荣看了那红绿相间的爆炒肚丝,又见了那金黄透亮的菽乳鸡丁,不禁叹道:“庞公过的可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庞公让作陪的周钧先是坐下,接着拿起玉萍刚刚斟好的酒,轻抿了一口,回味道:“好久没吃,滋味都有些忘了。” 殷大荣笑着说道:“在宫中的时候,庞公无论言行,最是自律,多年下来,少见遗漏,就连圣人都赞不绝口。” 庞公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说道:“咱家刚进宫的时候,不辨逾制,恼了张公,倘若不是你从中转圜,怕是只能血溅閤场了。” 殷大荣愣住片刻,之后讪讪笑道:“这么些年了,原来庞公还记得。” 庞公又饮了一杯:“恩、怨、愁、嗔,像咱们这些人,哪能说忘就忘呢。” 殷大荣叹了一声:“是啊,似我们这些无根无后之人,临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以后的事情都不敢去想,倘若再记不清往事,哪那里又有什么活头?” 庞公喝下第三杯酒,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再抬起头来,只对殷大荣说道:“与其回了恩阳,受那厉禧算计,不如留在灞川,和咱家做个邻居,彼此照应相携,如何?” 殷大荣嘴中还裹着一口肚丝,听见庞公这话,一时间顿住身形,睁大了眼睛。 章节目录 第48章老来无依 殷大荣神情之中有些意动,但思忖再三,开口说道:“庞公喜静,志趣高远。保家性子活脱,却是喜好热闹。” “搬进这里,怕是要吵喋不休,徒惹庞公忿怨。” 庞公将酒杯放下,说道:“知你喜好曲戏,这灞川别苑里闲地空舍多了,你那曲班总有个地处唱演,吵闹不到咱家。” “这中苑西边的采薇院,刚刚修缮,里面的砖墙家具皆是新设,厢房也多,你拿去住最是适合。” 殷大荣还有些犹豫:“庞公真不介意?” 庞公:“只管去住便是。” 殷大荣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既然庞公如此这般说了,保家就斗胆叨扰了。” 庞公将头转向周钧,朝殷大荣说道:“这迁户的一干细物,你只需寻二郎便是。” 周钧连忙站起身,应了一声。 殷大荣笑着说道:“保家省的。” 又吃了一会儿酒菜,殷大荣要去处理搬迁事宜,和庞公告了一声罪,早早的离开了。 庞公坐在折床上,一边看着玉萍收拾碗筷,一边自斟自饮。 周钧有些意外,庞公平日里滴酒不沾,但真要喝起来,好似却有些停不住了。 待玉萍收拾好案台,关上了房门,庞公对周钧说道:“说起来,咱家和那殷大荣,却是同一年入了宫。” 周钧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听着。 “咱家服侍着贞顺皇后,殷大荣跟的却是张美人。” “刚入宫的时候,掖庭局的张公,掌着新进太监的训教,诸如称呼、跪拜、礼制、请安、站班、传菜等等,什么都教。” “万一学不好,或者出了错,就要受责罚。” “咱家刚进去的时候,脑子笨,心眼直,出错不断,惹得张公数次大怒,每次见面不是责骂就是笞打。” “而那殷大荣,听说是优伶出身,不仅生的白净俊俏,行军戏也唱的好,无论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深得张公喜爱。” “训教结毕的那一日,咱家因为有人相助,自然是被分到了贞顺皇后那里;而那殷大荣,张公本想将他带入内府局,却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最后被指给了张美人。” “那张美人,小字七娘,父亲张元福,不过就是南宫县的一个小小县令。” “开元元年入宫,因为才貌出众,被封为美人。美人居四品,高于才人,低于婕妤,在宫中也算是个难得的封号。” “本以为那张美人,凭着这份恩宠,再加上才色,定能在宫中站稳脚跟。” “却不料,宫中嫔妃众多,圣人又诸事繁忙,竟逐渐忘了此女。” 周钧叹了口气,他已经能料想到,这张美人的结局。 庞公又喝了一杯,继续说道。 “张美人枯守宫中,心力憔悴,年纪轻轻,开元十二年便走了,享年不过二十四载。” “张美人离世的那一日,那殷大荣也不知受了什么风,居然发了癔症,穿上嫔服,在宫苑长街上唱着大曲,又笑又跳,旁人想拉都拉不住。” “内侍巡卫捉了他,以哗扰之过,将其投入了宫狱。” “后来,还是张公念旧,想法子将他保了出来,又找医官为其看病。” “折腾了大半年,殷大荣癔症总算是好了些,张公又为他寻了个奚官局的闲职。” “殷大荣生来活络,人又机灵,后来在那奚官局中做的也是顺风顺水,终究是到了今天这位置。” 说完,庞公又吃了一杯酒,对周钧说道:“那奚官局,有奚隶、工役、给药、死丧之职,平日里,主掌没入宫中奴隶工役等事务。” “二郎,你周家乃是奴牙,倘若想要上进,寻常仕途自然无望,只得另辟蹊径。” “这奚官局看着虽小,但权势极大,大理寺、刑部只要事关宫婢役奴的案子,都得看其脸色,你与那殷大荣多走动走动,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钧听到这里,哪里不明白庞公的意思。 庞公名为邀殷大荣为邻,实则却在为自己铺路。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站起身,对庞公拜道:“小子何德何能,劳得东家费神,此等大恩,何以为报!” 庞公柔声说道:“二郎之才,吾久知矣,高辟不胜春,远客向青云,迟早一日,汝之名号,大唐芸芸,自会皆知。 说完,庞公抛下酒杯,带着几分醉意,高声吟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话音刚落,庞公却是倒在了折床上,鼾声大作。 周钧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将旁侧的绸衾盖在庞公的身上,又慢慢朝后退出了房间。 来到门外,玉萍看着周钧,小声问道:“睡了?” 周钧轻轻点点头。 玉萍领着周钧向院外走了些,才低声说道:“好久没瞧着主家今日这般兴致了。” 周钧:“庞公在宫中的时候,想是谨行慎言,今日见了旧识,高兴一些也是自然。” 玉萍说道:“主家研习音律,每每奏演弹拨,匠作之气显重,难以抒发自如。” “他曾问缘由,妾思忖尝言,许是技艺习惯,如今复许一观,却是心境使然。” 周钧听见这话,想了想,说道:“殷中宦搬进别苑,或许也是好事,庞公有个人说话,苑里也多了几分人气,对于调理心境自有益处。” 玉萍点点头,对周钧告了一声歉,先进了屋里,去照顾庞公了。 周钧走出小院,来到中苑东侧的湖畔,看着春日湖水中长出的尖尖小棱,陷入了沉思。 宫中的宦官到了晚年,论及颐养天年,大抵只有这样几种情况。 第一种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宦官,如庞公、殷中宦之流,大宅深院,家私万贯,但后继无人,一面只能指望亲戚或是义子来为自己送终,另一面又要担心这些人会图谋不轨。 第二种是那些虽有官身、但位轻财疏的宦官,宫里虽说也给他们准备了养老之所,比如唐朝的齐乐堂,宋朝的恩济所,明朝的保骨会,但是条件恶劣,常有打骂、夺财甚至戕害之举。 第三种宦官,却是看破了红尘,一出宫就选择常伴青灯,出家为僧。但即便如此,寺观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必须先给一大笔香火钱才行。而且,即便给足了钱,太监年老之后,在庙中做不了活,下场也不会太好。 最后一种,那些无权又无钱的太监,下场却是最惨。到了年龄,那就只能外放出去,自谋出路。倘若积蓄用完,就只有等死一途,尸体也只能拉到乱葬岗,连块木牌都没有。 章节目录 第49章家话 周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内侍是一群身体残缺、命无根固的人,他们将皇上嫔妃当做家人一般侍奉,老了之后,却如同弃物一般被处置。 也难怪那太监之中,有人贪财,有人贪权,说到底这份职业的危险系数太高,的确没什么安全感可言。 周钧在前世里,对太监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来了大唐之后,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事物,让他逐渐有了一些改观。 胡乱想完这些,周钧又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开始筹谋。 那殷大荣要搬进别苑,听庞公的口气,前者似乎养了一个戏班,人数怕是不少。 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需要准备些什么,又要留心些什么,周钧事先需要盘算一番。 就这样,他边想边走,到了外苑的拱口,恰巧看见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也回了来。 三人见了周钧,快步走来行了礼。 周钧朝屈三翁问道:“如何?榨油坊的位置可是定了?” 屈三翁:“定了,从这里向东三里路,过了那浅湖栈,就在灞河浣西的河岸。” 周钧又问:“筑坊的木石可有备料?” 屈三翁:“木料不难,左近可取,至于石料,小老儿打算用那火泥替了土石,这样要便捷许多。” 周钧点头道:“可。” 屈三翁又说道:“适才也和樊当家商量了,这榨油坊的修筑,可以分成两期。” 周钧疑惑问道:“两期?” 公孙大娘接过话说道:“二郎,这榨油坊有人力和水力之分,水力虽是便利,但架设水车需要定制管件,还要挖池引流,时日耗费颇多不说,开销也不小。” “妾身也与人合计了一番,不如先用人力,再用水力,这样一来,筑坊时间短,能够尽快的榨出第一批油料。” 周钧点头说道:“这是个好法子,那要多长时间,榨油坊才能筑成?” 屈三翁:“倘若是人力榨油坊,再用了火泥,只需一个月就能盖成。” 周钧有些吃惊:“这么快?” 公孙大娘:“榨油机巧,都是现成的,从浮萍舍随车带了来。” “炒料、碾粉、蒸粉,皆可在室外完成,暂时无需加盖别所,只有入榨、出榨这两道工序,需有坊间。” “灞川木料充足,火泥也是奇物,帮手又多,一月起一油坊,足够了。” 听见榨油坊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建成并开始运作,周钧也是松了口气。 灞川别苑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午膳晚膳两顿饭,菽油的耗用量简直惊人。 周钧让屈家的二儿子屈朝义,带着钱去药店买菽油,每次出手,都是直接把药店的库存给搬空。 菽油的药效为润肠,说通俗点就是泻药,寻常人家没事干也根本不会买这么多。 所以,每次进了药店,屈朝义开口就是全都要,把那店内的掌柜和伙计都吓了一跳。 不知情之下,店里见他一次买这么多菽油,还以为是要拿回去给人上刑。 但倘若舍了药店,直接去长安城内的榨油坊去订购,菽油归于药材,又要登记,又要备册,也是麻烦。 所以,灞川别苑如果真建好了榨油坊,那往后炒菜,绝对省了许多功夫。 与屈三翁和樊家夫妇又聊了会儿榨油坊的事,周钧回了自己的厢房。 他坐在书桌前,盘点了一遍手头的事情。 屈家的奴契已经立了,樊家安置妥当,账目算册刚刚交了,榨油坊正在建设之中,殷大荣要过些日子才会搬入灞川。 这么看来,倒是有一段空暇的时间。 周钧想起周定海临行前的话,便打算收拾一下行李,今日先回长安家中,去陪陪父母,明日午时再赶回来。 周钧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画月,后者听后问道:“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吗?” 想起周定海口中那『倚姣作媚,出言无状』的八字评价,周钧摇头道:“你还是留在灞川吧,人多也有个照应,再说明日我就回来了。” 画月想想也是,便应了。 收拾好行李之后,周钧先是来到中苑,在小院中找到玉萍,向她说了回家的打算。 玉萍说庞公还在熟睡,但别苑中倒也没什么要务,倘若周钧只是回去一日,想也不会有什么岔子,便先回去吧。 出了别苑的大门,周钧骑上马,看了看日头,一路朝着长安城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家中。 罗三娘见到周钧,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吩咐下人们准备饭菜。 她自己拉住儿子,不停问着灞川那边的情况。 周钧给她讲了些最近发生的事情,二人说着说着,屋外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周定海在外办完事,这个时候进了家门,看见周钧回来,面上虽然平常,但心中也止不住高兴。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了一顿晚膳。 晚膳之后,周钧留在堂中,陪父母说话。 只听罗三娘说道:“今日与媒牙说了,那邻坊何家,是开染坊的,家中幺娘貌美知礼,人也良善。” 周钧正吃着茶,听见母亲突然说起这些,心知拒绝也无用,只是苦笑。 周定海在一旁听了,断然说道:“不可,那何家不过就是一染坊东家,家中上下的男丁,大字不识一筐,寻常写封书信,都要他人代劳,这家的小娘,如何入得我周家?” 周钧听见他的话,先是一愣,接着想道,周家世代营生乃是奴牙,论社会地位,好像还没有资格去看不起别人吧? 周定海又说道:“钧儿如今在庞公府上做了幕牙,又深得东家赏识,将来前途不可估量,不敢说找户官宦人家,怎地也应是书香门第。” 周钧偷偷翻了个白眼。 周定海这是蒸笼上摆馒头——自我膨胀了。 不过就是在大户人家中打工,如今连一个月还没做满,瞧老爹周定海的架势,却好像儿子已经是大内总管了。 周钧这个时候觉得自己要站出来,劝解一下父母:“且容孩儿说些话,蒙庞公不弃,钧承了庞府幕牙的差事。” “如今得聘不足月许,诸事繁杂难理,唯恐忙中出错,惹得东家恼怒。” “幕牙这差事,能做得多久,我也不知。” “倘若犯错被辞,岂不误了别家小娘?” 周定海摆手道:“庞公对你信任有加,为父全部看在眼里,钧儿且宽心,只要你不捅出天大的岔漏,你这幕牙绝计不会被辞。” “庞公乃是三品上官,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他府上器重的幕牙,找户书香人家的小娘,明媒正娶为妻,有何不妥?” 周钧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敢情说了这么多,父亲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章节目录 第50章偶遇妙钏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 先是按照前世锻炼身体的法子,在院中做完了俯卧撑、引体向上、波比跳等等热身运动。 接着,周钧再回忆着前世警校里的训练,打了一套拳。 动作倒是不见生疏,但就是反应速度和出拳力度,弱上了不少。 周钧有些懊恼,在前世的时候,身上还有电棍、催泪喷雾等等防身利器,偶尔出次外勤任务,甚至还能摸上一回手枪。 可眼下在大唐,哪里去找那么便利的器具?就是寻常的刀剑,携带起来都有诸多不便。 这万一在路上,再碰到类似金府的那一伙掠人,可以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虽然是平安盛世,但也得想个法子提高自保能力,指不定哪天就能用的上。 想起金家,周钧突然脑海中浮过一个身影。 那金凤娘,临行灞川之时,都没来得及与她道别,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怎样了? 想起那女子,周钧心中思绪庞杂,在院中坐了会儿,理了理心情,便去了侧厅吃那早膳。 自从将那奴牙官贴换给了周钧,周定海平日里已经不大经手奴牙生意,只是偶尔为些匠工推介。 当下,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周钧的婚事。 一大清早,周定海和罗三娘坐在侧厅里,一边吃着早膳,一边商议今日见媒的事情。 周钧为了避免引火烧身,连坐下来都省了,只是拿了几个胡饼朝怀中一揣,向父母说是庞府事多,要早些赶回去。 告了别,周钧一只脚已经踏出了侧厅的门槛,却又返身回来,走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可认识那西域商队的管事?” 周定海一愣,朝周钧说道:“西域商队?问这作甚?” 周钧含糊答道:“庞府中有人西行,需得在商队中借个位置。” 周定海还未说话,罗三娘先急着问道:“钧儿,该不会是庞公命你西行?” 周钧连忙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罗三娘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周定海想了想说道:“东市羲街,有一商铺名为『鹧山行』,五月底会有商队去西域。他家管事与某有旧,钧儿可去说道。” 周钧听完,点点头,这才出了门去。 骑上马,周钧本想出了坊口,去那东市,但鬼使神差,却驱马来到金凤娘的府上。 到了府门口,周钧翻身下马,还未站定,就见那金家门房急急的迎了上来。 只听那门房:“小郎君终于来了。” 周钧见那门房的神色,问道:“怎么?” 门房:“金娘子临行之前,特地嘱仆在此候您。” 周钧一怔:“临行?” 门房:“祖翁得了急病,金娘子前天就回去了。” 周钧听到金凤娘走了,心中有些空落,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那门房说道:“金娘子前些日子,每天都在坊口候着,等不到您,又遇上祖翁急病,便在临走时,特地嘱仆,说是倘若见了,一定要说清缘由。” 周钧听了,心中五味陈杂,只是对那门房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便骑着马离开了。 骑马向那东市行着,马背上的周钧,想起自己来了这大唐,前前后后得了凤娘数次帮助,对她心有感激,但论及情字,却也分辨不清,只是叹了一声。 入了东市的羲街,找到那家名为『鹧山行』的店铺。 走近一看,周钧才发现店铺门口,居然还站着两位配剑的侍从。 二人步伐沉稳,眼露精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那两人只是打量了周钧一眼,又转过头来看向前方。 店铺居然还请了护卫,这反常的一幕,让周钧心怀疑惑,他走进去一看,这才发现,这家店原来是卖闺家水粉的。 一男子走进水粉店,本就奇怪,偏偏周钧生的还算俊俏,更迎来店中客人的注目。 硬着头皮,周钧向前走了些,刚想去找那店主说话,却发现里案前,站在一位身着白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那公子回过头来,周钧和她二人均是一愣。 只见那白袍公子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常人若是见了,都要赞一声浊世美玉。 原来是旧识,那公子正是周钧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玉尹妙钏。 尹玉见了周钧,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清冷:“周二郎真有闲情雅致,不知这次又是哪家的小娘,能劳得你亲选水粉?” 周钧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是向尹玉拱手说道:“某来此地,非是为了购买水粉,而是另有它事。” 尹玉昂着头说道:“对你周二郎而言,送人水粉怕又不是一次两次,大方认了便是,何必掩饰。” 周钧摇摇头,也没分辩,只是来到里案,向看店的胡姬道了周定海的名讳,又说了自己的来意。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从后堂走了出来,与周钧互道了福。 周钧向他说,想要在西行商队上借个位置。 老翁一边向周钧问了随行之人的姓名、出身、年龄和目的地,一边在书册上一笔一划的记下。 写完之后,老翁又告诉了周钧随行商队要注意的事项,比如需要自备的文书,还有随身携物中的违禁品等等。 二人说完,周钧向老翁躬身行礼,转身便要向店门走去。 “等等。” 听见有人出声,周钧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尹玉站在那里,面色有些羞赧,却言道:“本以为你进来买水粉,却是某错怪了。” 这姓尹的女子,倒也不是一味的蛮横,至少知道错了之后,还能出言坦诚。 周钧摆摆手,说了一声不打紧,又想转身离开。 “等等。” 又是尹玉的声音。 周钧第二次转过头来,却看见那尹玉面露纠结,却是在犹豫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尹玉说道:“上次在那明石轩吃酒,你说了那测心观相之法……” 周钧稍稍回忆,便问道:“可是有用?” 尹玉点头道:“的确有用,原本棘手的那事儿,几番试将下来,罪魁祸首却是不打自招了。” 周钧笑道:“有用便好。” 尹玉不自觉点了点头,应道:“那测心观相之法,家中大人原本不信,待得事情水落石出,皆是赞叹。” 周钧:“那法子听着简单,但背后的道理,倘若解释起来,却是繁复。” 尹玉又应了一声,说道:“父亲打算将此法,引入官事之中,也不知收效如何。” 周钧:“那法子不宜广传,更要记得保密,不然他人有了防备,奏效就有些难了。” 尹玉点头,深以为然。 一时之间无言。 二人就这样彼此望着。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试着问道:“尹公子叫住某,可还有事?倘若无事,不如在此慢挑水粉,二郎先走了?” 尹玉听见这话,愣住了片刻。 接着,只听她没好气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要走便走,问某作甚?” 这女子,原本还说的好好,突然又恼了。 周钧苦笑,转身便出了店门。 章节目录 第51章合户 时光若白马过隙,一晃之间,七八日过去了。 天宝三年,五月初五,岁煞南,蛇日冲,六曜先胜。 宜:除服,出行,移徙,入宅。 忌:求官,上任,开张,疗病。 一大清早,灞川的小道上,行着一条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 这车队缓缓驶来,行至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从最前头的大车上,先下来了几位出陆行的汉子。 这几人从车厢中,抬出了一尊太清太上老君的道像,小心翼翼放在了宅门的前方。 接着,又有人抬来了一鼎三足香炉,将其放在了老君之前。 殷大荣穿的一身大褂得罗,从后厢中走了下来,来到老君像前,三跪九叩,奉上降真香,口中又念念有词。 一刻钟过去。 殷大荣点点头,众人又抬起道像,小心翼翼进了宅门。 周钧事先得了信,大概也知晓这殷中宦入宅,有着诸多事宜。 但真正瞧了,才知道一整套流程下来,居然如此的繁琐。 请老君、奉四至、入六吉、行得利、旺地水等等。 全部流程走完,时间已经到了巳时。 终于,入宅仪式全部行完,伴随着出陆行汉子们的一声吆喝,原本停在别苑门外的大车,纷纷开始向下卸起了家私和行囊。 周钧带着画月,还有屈家和樊家,在一旁看着。 这殷中宦相比庞公,无论是下人数量,还是行李箱货都要多出了不少。 有那长约丈许的木圔,细问之下,原来是戏班搭建戏台的底材。 还有那高过人头的栎架,仔细瞧瞧,原来是悬挂编钟的架子。 除此之外,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一群戏班的乐伎。 这群乐伎总计十八人,年龄大一些的约是二八年华,年龄小一些的还留着垂髻。 只见她们胸饰璎珞,臂戴镯钏,腰系长襦,皆是袅袅婷婷,一片莺莺脆脆,好不热闹。 樊家的五个小子,何曾看过这样的美景,蹲在外苑的拱口,眼神呆滞,一脸幸福。 公孙大娘实在看不下去,两手提溜,双脚猛踹,将儿子统统赶回了屋里,大声呵斥的声音,即便远在院场的周钧,都听得一清二楚。 殷府上奴婢和杂客众多,庞公原本指的采薇院,根本住不下。 还好周钧早有准备,将外苑的两处空舍,早早打扫干净,让这群人住了进去。 全部人员安排妥当之后,殷府的管事,找到了周钧。 殷府管事名为殷安,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奴,同时也是殷府戏班的班主。 他第一次见到周钧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堂三品大员家中的管事,居然是个不足弱冠的年轻人。 吃惊归吃惊,礼数不得少。 殷安朝周钧唱了个喏,开口说道:“幸得郎君安排,不然殷府这许多人,怕是不好安置。” 周钧微微欠身,说道:“殷管事,所有人都住下了?” 殷安:“一共五十五人,全部安置妥当了。主家曾言,戏班日训,不得扰了他户,不知这戏台,应该搭在哪里?” 周钧领着殷安来到外苑中街的拱门,指着东边的景观区说道:“外苑里,以中街为轴,西边是住舍,东边是庭院。” “这戏班台子,可在庭院那里搭起。但需记得,过了外苑边墙那道门,就是中苑,那里是东家们的住所,莫要擅入。” 殷安连忙点头道:“某省的。” 又带着殷安在外苑里转了一圈,周钧回到中街的时候,恰巧看到玉萍从中苑走了出来。 看见周钧,玉萍走过来说道:“二郎,主家和殷公吃酒,正寻你入席。” 听见这话,殷安瞥了眼周钧,心中又是一惊。 这周二郎,年纪轻轻,还是良人,不仅做了庞公府上的管事,还如此受主家青睐。 难不成,这年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周钧向殷安道别,便跟着玉萍,一起来到了庞公的小院。 走进侧厅,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在一边吃着炒菜,一边吃酒。 殷大荣先向庞公告了一声歉,说道:“保家本是担忧人众,已是遣散了不少,未料到终究还是多占了不少屋舍。” 庞公不在意的摆摆手:“那么多院落都空着,多住些人进来,也是热闹,无须自责。” 周钧听见这话,脑中却在想着,这二人如今的关系。 一般来说,一户人家住进另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 有这样几种关系。 一是租客,住进来的新户,向原户主支付一定的赁金,取得房屋的使用权。 殷大荣搬进来,没有支付赁金,就算他要付,庞公也绝计不会收。 所以,房东和租客,不符合当前的情况。 二是寄居,一户住进另一户的家中,前者依附后者而生,地位低下不说,就连人身自由也要受到控制。 庞公和殷大荣二人,也不像。 三是合户,一般是指亲兄弟之间,弟弟举家来投。 住进来之后,两户人家共同出钱,支付日常开销。 这第三种,最是符合当下的情况。 酒至半酣,殷大荣又满斟了一杯,敬向庞公,口中说道:“保家一飘零人,此番从宫中致仕,回了恩阳老宅,本想着要孤苦半生,受那远亲邻人算计。” “幸得庞公收留,这才有了这片瓦寸土的落脚之地。” “公品德高洁,慷慨仗义,保家感激涕零,不忘于心。” 说完,殷大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庞公一边饮了半杯,一边笑着宽慰了殷大荣两句。 殷大荣放下酒杯,又说道:“入了庞公的宅子,扰了庞公的清修,保家心中惶惶,倘若不再做些什么,怕是寝食难安。” “保家有心担起这别苑上下全部的开支挑费,不知庞公准否?” 庞公正色道:“此举不合礼制。” 殷大荣又劝道:“保家在东市上还有几间铺子,日常结余足够这别苑的用度,庞公大可不用担心……” 庞公打断殷大荣道:“这事儿传将出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说咱家欺人算计?” 殷大荣思虑片刻:“庞公如此说了,那保家再退一步,就承担这别苑一半的开支可好?” 庞公皱眉还想说话。 殷大荣急着说道:“庞公高义,也要照顾一下保家的名声,不然传将出去,外人也会责我不懂礼数。” 庞公迟疑了片刻,勉强说道:“好吧。” 殷大荣松了口气,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这便是了,往后这别苑里,却是如阖家一般。” 章节目录 第52章优戏 一顿酒席吃完,周钧本以为殷大荣口中,每户承担一半开销,指的是先立账目,月度结算支出,一分为二,每家出一份。 不料,殷大荣住进来的第二日,管家殷安指挥几个家奴,抬来了五大箱铜货绢帛,并告诉周钧,这是那一半开销的预付。 姑且先用着,倘若不够,知会一声会再送来。 周钧看着这五大箱财货,一时之间有些懵。 这预付的法子,未免也有些太简单粗暴了。 即便粗略算算,这五大箱财货,足够别苑中所有人两年的用度支出。 相比周钧的迟疑,负责宝间的部曲仇邕见怪不怪,将财货清点了一番,直接封存进锁柜,又开了库条,交由了殷安。 收了库条,殷安又引着周钧,来到门外的无人之处,犹豫的说道:“二郎,某有一事。” 周钧见状,问道:“但说无妨。” 殷安:“殷公遣某来问,他房中的膳食,可否由庞府膳房来备?” 问完这话,殷安自觉羞赧,又补了一句:“也不知怎么回事,主家昨日中午在庞公那里用了午膳,晚上回来用膳的时候,就直说菜食寡淡无味。” “本来,膳房还以为是盐酱用的少了,今日早膳的时候,便多加了些料。” “哪想到,早膳殷公只尝了一口,就直接吐了,发了火不说,还遣某来问,可否来庞府搭伙?” 一家之主,自己家厨子烧的饭菜不喜欢吃,非要从别人家膳房的锅里扒一口。 这种事情,放在哪个管家的身上,都觉得脸面无光。 周钧倒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殷大荣吃了两次炒菜,怕是那味道吃上头了,再吃其它蒸菜、煮菜,自然觉得寡淡无味。 于是,周钧对殷安点头说道:“这有何难,某和膳房知会一声,让她们多备些饭食,给殷公送去。” 殷安听完,长吁了一口气,连声向周钧道谢。 送走了殷安,周钧上午在别苑中逛着,却看见外苑庭院那里人声吵杂。 走过院场和中街,周钧又穿过庭院的拱门,来到湖畔的阁亭之侧。 只见在那庭院中的空地上,一群仆从正在架设着戏台,而那群乐伎正在台侧一边嬉闹一边练着乐器。 见周钧走来,乐伎们纷纷收了吵闹,向他看了过去。 周钧朝那些乐伎的手中看去,十八人的乐器各不相同,筝、阮咸、排箫、横笛、竽、腰鼓等等,多种多样,一应俱全。 那些乐伎,见周钧年轻俊俏,面色和煦,还以为是庞府里的哪位下人,凑了过来,丝毫不惧。 领头的女子笑着朝周钧问道:“郎君平日里可看戏?” 周钧摇摇头,实话实说:“甚少。” 那女子掩嘴笑道:“若有闲暇,不如留下一观?” 其他乐伎也凑了过来,纷纷攘攘,说笑个不停。 周钧还未说话,身后传来了殷安的斥责声:“仔细练着,莫要偷懒!” 周钧转过身来,见殷安快步走来,口中还直道:“二郎莫怪,这些小娘平日里缺了管教。” 领头的乐伎听得殷安语气恭敬,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周钧的身份,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阿老,这位郎君却是……?” 殷安跺了跺脚,急道:“今早就和你们说了,权当是耳旁风了!” “这位是庞公的西宾,也是庞府的管事,周二郎是也!” 乐伎们看着年纪轻轻的周钧,眼中先是不信,反应过来之后,吃惊的叫出声来,连忙纷纷见了礼。 周钧摆摆手,朝殷安说道:“也没什么,莫要责难她们。” 殷安点点头,先是出言让乐伎们自去练习,又对周钧说道:“敢教二郎知道,戏班里这些个小娘,最是受了主家的照顾,好吃好喝不说,月例给的也高。” “某说了几次,要严格管教一些,主家总是纵容。” 周钧回过头,朝戏台看去,只见那些乐伎围成一圈,二女在圈中一唱一和,他人用乐器踏节而伴。 周钧朝殷安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殷安答道:“正在排演的是『陆参军回门』。” 周钧又问:“讲的是什么?” 听见这问题,殷安有些愕然。 『陆参军回门』在唐朝市井间是一出非常有名的参军戏,殷安心想,这位周二郎或许平日里不大爱看戏曲,便打算细细解释一番。 殷安先是问道:“二郎,可知晓优戏之分?” 周钧摇摇头。 殷安暗道一声果然,于是解释道:“这寻常戏曲大致可分为歌舞和优戏。” “歌舞戏好懂,比如《钵头》、《浑脱》、《大面》,载歌载舞,乐声齐响。” “而优戏则要繁复一些,它可细分为弄参军、弄假官、弄孔子、弄假妇人、弄婆罗门、弄神鬼、弄三教等等。” “只说这弄参军,就是一人假扮参军,另一人用言语奚落他,再配以谑乐和点鼓。”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 再看向那群正在演着参军戏的乐伎,周钧越看越觉得像是前世里的相声。 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台下再配些背景乐和效果音。 回过头来,周钧朝殷安问道:“这戏曲里,有没有那种多人登台,共同演绎一段故事的曲目?” 殷安有些疑惑:“多人登台,共同演戏?有倒是有,比如《弄李氏妒妇》,还有《踏摇娘》,都是脍炙人口的优戏曲目。” 周钧又问,这两出优戏,讲的是什么。 殷安说,《弄李氏妒妇》讲的是官妇李氏嫉妒家中的小妾,几番为难,不仅没能讨到好,还被丈夫责骂的故事。 而那《踏摇娘》,讲的是隋末时期,有男子貌恶而嗜酒,醉归必殴其妻。妻找邻居悲诉的时候,一边摇顿其身,一边踏足,故号踏摇娘。 周钧听完殷安的解释,一脑门子黑线。 妻子妒忌小妾,丈夫打老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戏曲。 就这种剧情,大唐人居然还看的津津有味? 殷安见周钧面色有异,以为他心生向往,急于一观,便摸着下巴说道:“二郎倘若想要看戏,今日晚膳之后,戏班就在此地演出,可来观看。” 章节目录 第53章大唐第一舞人 晚膳之后,殷府在外苑庭院里要上演曲戏的消息不胫而走。 灞川别苑的人们,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顿时就兴奋了起来。 屈家和樊家连晚膳都顾不上吃,朝怀中揣了几个蒸饼,扛着折凳,早早的在庭院里占了个位置。 仇邕那些个部曲,再也不见平日里懒散的模样,个个精神抖擞,坐在树下只等着曲戏开演。 就连画月,也和屈家小娘柔杏坐在一起,就着一把炒豆,一边吃,一边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白日里听了殷安对唐朝戏曲的介绍,周钧兴趣缺缺,倒是没有太大期待。 在庭院里坐了一会儿,周钧见戏台还在准备之中,就站起身就打算先散步消消食。 走了几步,周钧看见玉萍从中苑拱门里走了出来,先是一愣,接着迎上前问道:“庞公也要来?” 玉萍摇头道:“主家在宫中看多了戏曲,天晚露寒,不愿出来,只是在房中读书。知妾身出身梨园,便执意让我出来看戏。” 周钧听罢,心中想道,庞公对玉萍可真是照顾有加。 见玉萍入了席,周钧左右看了看,发现殷府的主家,殷大荣,也不在场。 或许是有事吧。 周钧也没多想,回到了观席之中,静静等待着戏曲的开幕。 一刻钟的功夫,伴随着台上一声锣响,一位戴着幞头、穿着绿衣的伶官,上得台前,先是作了一遍四方揖,又说了几句白浑话,引得台下一片叫好。 片刻之后,又上来一位梳着苍鹘发型的副净,与那伶官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言辞斫拨,行动扑击,题材愚痴,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所有人之中,只有周钧一人表情尴尬,面露苦笑。 他本以为这参军戏,就和前世里的相声差不多,讲究的是说学逗唱,但细看之后,原来更像是闹戏。 看多了前世娱乐节目的周钧,再看到这类曲戏之后,整个人颇感尴尬。 好不容易,在一片响彻别苑的叫好声中,参军戏总算是结束了。 接下来,上演的是一出戏舞,名为《西河剑器》。 八位身穿五色绣罗襦,头戴红罗绣抺额的舞伎,每人手持一柄三尺青锋,剑光如织,器动四方。 剑上的剑柄与剑体之间有活动装置,舞伎自由甩动,使其发出有规律的音响。 八人进退有据,舞姿矫健,观之心驰神往,胸襟舒漪。 周钧看的目不转睛,心中暗道,这大唐的舞戏,可是要比优戏好上太多。 正感叹之时,许是烛火昏暗,戏台不平,一位舞伎在跑动之时,突然脚下一跘,手中的长剑也脱手掉到了台下。 周钧见状,连忙站起身,走了上去。 长剑掉落之处,所幸无人。 而殷府管事殷安,也从后台走了上来,大声斥责那出了错的舞伎。 周钧来到台上,见那出错的舞伎被责骂的悲戚,泪水落个不停,便朝殷安劝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知错了便好。” 接着,他又朝那舞伎问道:“可有大碍?尚能戏否?” 那舞伎偷偷瞧了一眼周钧,连忙点头。 周钧走到台侧,对下方说道:“把剑取来,戏舞继续。” 离剑最近的公孙大娘,盯着脚旁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拿起了剑。 长剑在手,原本粗犷豪迈的公孙大娘,顿时宛如变了一个人。 只见她浑身上下隐隐发着一种莫名的气势,观者心惊,无不动容。 她右手持剑,仅仅只是一个习惯性的起手势,却生出了一往无前、莫之能御的气场。 与她正对面的周钧,看着公孙大娘,心中没来由的一惊,嘴巴张开,也忘记了说话。 而就在这时,台下的观众之中,玉萍突然站起来惊呼道:“原来是你!” 小半个时辰之后,殷家戏班的演出结束了。 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但总的来说,演出效果非常好,落幕时观众不停的叫好声就能说明一切。 周钧、玉萍还有公孙大娘,三人却坐在庭院的阁亭之中,正在说着话。 玉萍看着公孙大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大娘子与从前大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妾身听了名字,都不敢相认。” 公孙大娘摇头笑道:“当年梨园的周家女,誉满长安,风头无两,我也没认出啊。” 玉萍低下头,轻轻说道:“好多年了。” 公孙大娘也说道:“是啊,好多年了。” 见这二人陷入沉默,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樊家主真的是当年那位唐宫第一舞人?” 公孙大娘听了这话,连忙说道:“二郎恁说第一舞人,却是要折煞妾身了。” 周钧能够看到传说中的人物,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玉萍和公孙大娘听见这诗,俱是一愣。 玉萍细细品味一番后说道:“二郎端是好文采,平日里却不爱显山露水。” 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杜甫的这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却是写在大历二年(768年)十月十九日,眼下还没问世了。 周钧先是说道:“这诗不是我写的。” 见玉萍和公孙大娘不信,他又说道:“公孙大娘当年的剑舞,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首诗就是当年一位观者写的。” 公孙大娘一愣:“竟有此事?” 周钧心道,何止如此。 公孙大娘乃是开元盛世的唐宫第一舞人,更是一舞成就了大唐的三圣之道。 画圣吴道子,从公孙大娘的舞姿里,体会到了运笔之法,形成了笔势圆转,画下人物衣带如被风吹拂,被后人称为『吴带当风』。 草圣张旭,从公孙大娘舞剑时挥洒自如的手势和旋转跳跃的矫健身姿当中,领悟到书法的神韵,创造了运笔放纵的草书。 诗圣杜甫,观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写了唐诗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封为传世绝唱。 玉萍问道:“没记错的话,大娘入了梨园,应是在教坊中升了那乐营将,怎又出来成了油坊婆?” 公孙大娘洒然一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妾身的剑舞虽然受了赞赏,但奈不住年老色衰,手脚迟钝,又教了好些徒弟。” “宫演也用不了上场,教坊中该教的也教了,妾身终日无所事事,却成了闲人一般。” “我性子本就耿烈,又不愿这样过活一辈子,就和田公将军乞了身,离了长安,入了泾阳。” “嫁给了樊郎,并决意从此封剑,再不乐演。” 周钧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 公孙大娘当年在郾城初次亮相时,那时候才不过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娘。 杜甫当时在场,还记道,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 那个时候的公孙大娘,服饰华美,容貌美艳,众人观之,皆慕之。 然而,这世间女子,都逃不过美人迟暮。 几十年过去了,公孙大娘早已容貌大变,身形魁梧,再也不复从前的英姿了。 这也是为何,虽是同名同姓,周钧起初却怎么也认不出公孙大娘的真实身份。 章节目录 第54章诗社相邀 周钧看着亭外的戏台,朝公孙大娘问道:“这么多年来,大娘就未曾想过重拾旧业?”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身老了,别说剑舞,就是寻常早起,腿脚都要酸痛许久,哪有那个本事再上戏台?” “那位名动长安的舞人,还是留在过去吧,如今只有一位油坊婆子,相夫教子,安然度日罢了。” 周钧闻得公孙大娘言辞恳切,只是一声叹息,不再劝说。 公孙大娘见再也无事,便站起身来,说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灞河边上修筑油坊,妾身先行退下。” 周钧看着公孙大娘远去的背影,想着诗句中那道惊若游鸿的剑光,不禁感慨万千。 玉萍在一旁见了,说道:“二郎,梨园之中,每隔数年,就有内人名动天下。” “像如今那刚刚入宫的许合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翻浪卷沙,江河奔流,新人替了旧人,再是寻常不过,二郎莫要为此伤神。” 周钧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玉萍说的极是,某倒是着了相。” 玉萍站起身,向周钧行了万福,也离开了。 周钧收整心思,回了厢房。 推门进了厅堂,却看见画月正在那里开心的看着什么。 周钧走入卧房,擦了把脸,又走出来朝画月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戏曲散场的时候,我和柔杏去找那些乐伎说话。她们听说我是你的婢女,就送了我一册戏本。” 周钧奇道:“戏本?我看看。” 从画月的手中拿过那本名为『弄杂拾录』的戏本,翻看来一看,却见到里面都是娟秀的小字,明显是女子的手抄字迹。 仔细读了读,戏本里面手抄了一些优戏表演时所参考的故事。 每个故事很短,只有寥寥数百字。 但是,空白处却有着大量的旁注和引据。 周钧读了一个故事,里面说的是一位参军不小心丢了官印,一面要应付上司问询,一面要想办法拖延时间,一面还要四处寻找。 故事诙谐幽默,让人读了忍俊不禁,也难怪画月刚才看的乐不可支。 周钧朝她问道:“在大食,有没有这种类型的戏剧?” 画月点点头:“有的,它叫做仿剧,来自古希腊的西西里群岛。但大多都没有什么剧本,只有简简单单一两句话的介绍,完全就是临场发挥。” “所以,相同的一段仿剧,由两位不同的演员来表演,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戏本,心中寻思了起来,如果将唐朝之后的那些著名戏剧,拿到如今来演,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 但很快,周钧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唐朝之后出现那些戏剧的剧本,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故事。 它包括了角色歌唱、唱词、音符和节奏等等的『曲谱』; 还记录了戏中人物身段、武打等表演提示和舞台调度的『排场』; 还有人员走位,以及登场顺序的『串头』; 以及专供舞台监督等人员使用的『提纲』。 这样一份戏本,往往需要三到五位『纂师』(执笔人),十几位『辅笔』(助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就单单戏剧里面的那些戏词,所出现的诗句,就要反复推敲和斟酌。 所以,前世里面那些小说电视,主角靠着一己之力,把一份完整的戏本捣鼓出来,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周钧也彻底息了写剧本的心思,向画月说了一句早点歇息,便回房躺下了。 第二天上午,周钧用了早膳,刚打算去灞河边上看看油坊的施工进度。 别苑大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看守门房的部曲,领着那人,找到了周钧。 周钧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大哥周则。 一开始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周钧连忙向周则询问。 周则回道家中一切安好。 周钧就有些糊涂了,大哥这个时候跑到灞川来找他做什么? 周则问道:“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想了想,今天的确没什么事。 周则又问:“可否向庞公请一日假?” 周钧看了看周则,问道:“究竟是何事?” 周则犹豫片刻,开口道:“二郎可还记得邵县丞?” 邵昶? 周钧点点头,依旧在等待答案。 周则:“邵县丞邀某去参加诗社,说是让你也一起陪去。” 诗社? 听了周则的话,周钧苦笑道:“兄长应是知道某的斤两,去那劳什子诗社,终究不过是贻笑大方。” 周则自然知道二弟吟诗作对的本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看面色似乎又有难言之隐。 思忖再三,周则还是打算实话实说:“邵县丞入的诗社,名为鸿雁诗社,在长安城中小有名气。” “为兄的同窗,骆英才,也是诗社的一员。” “为兄一年前,曾在骆英才的引荐下,见了诗社的当值,但无奈那次入社的考校,终究是差了一些,没能通过。” “这次,邵观文愿意再给为兄一次考校的机会,但条件是,必须把衡才你也带上。” 周钧听了一头雾水。 邵县丞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明明知道我曾明言不会吟诗,居然还要大哥拉我去什么诗社? 周钧此时又想起一事,朝周则问道:“兄长是何时知道,那邵县丞也是诗社一员?” 周则:“父亲的案子平了之后,邵县丞找了骆英才,后者又找了我。” 周钧又问道:“那次在明石轩的吃酒,怕也是兄长想要入那诗社,所以才把我拉了过去?” 周则面露羞愧,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上次邵昶主动找到自己,明显是想用那测心观相之法,借花献佛,去交好那位尹公子。 那么,这次他又拉上自己,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周钧思索一番,没想出什么头绪,有心想要拒绝。 但周则风尘仆仆的模样,再加上脸上那副希冀的神色,让周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钧又想了想,心中暗道,去看看便是了,大不了不过是被人奚落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对周则说道:“兄长稍候,某向庞公告个假,去去就来。” 章节目录 第55章鸿雁诗社上 骑马与周则并行在官道上,周钧开口问道:“那鸿雁诗社究竟是什么样的?” 周则答道:“为兄听闻,那诗社初创于景龙年间,前身是长安官宦子弟端午时节的龙舟诗社,鼎盛时有三百余众。” “而后慢慢沉寂,人数渐少,入了开元,更有四五年无人操办,没落了下来。” “也不知何时,又兴了起来,只不过更名为鸿雁诗社。” “入社者不再规限于官宦子弟,但有文采者,无论贩夫走卒,商贾秀才,皆可入社。” “如此一来,条件放宽了许多,人也便多了起来。” 周钧又问道:“诗社有多少人?又是哪些人?” 周则:“为兄没能进那诗社一观,只是听那骆英才说道,诗社当下有五十余人,每旬一聚,不过到场者总不足半数。” “至于诗社名录……会中允许使用假名,也不许打听彼此的身份。” “故而为兄所识之人并不多。” 周钧听完,点点头。 二人顺着官道,一路向着长安行去。 入了春明门,在周则的引路下,二骑一路向着崇贤坊行去。 进了坊,到了地方,周钧却有些傻眼。 这鸿雁诗会的举办地点,居然是一处尼姑庵。 周钧牵着马,看着尼姑庵的大门,一脸疑惑的看向周则。 周则连忙摆手,指了指庵门旁侧的小院说道:“在那里。” 周钧松了口气,跟着周则来到小院的拱门处,看见门口设了一座香火坛,一位老尼笑眯眯的看向兄弟二人。 周则道了一声无量,从怀中取了些铜钱,放入了功德箱,这才和周钧走进院中。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那香火坛,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什么只问文采,不问出身。 光是这一道关卡,那些个生活拮据的文人,见了必会退却。 又向里走了一些,来到院落的中门,只见邵昶和另几名诗社成员站在门口。 周则连忙走了过去,向邵昶唱了个喏。 周钧也跟过去,行礼之余,还道了一声:“邵县丞。” 邵昶听了,摆手说道:“衡才,在这诗社之中,不称官职,不问出身,彼此就以字号互称即可。” 周钧听了,改了称呼,但心中再一次疑惑,这邵昶把自己强拉过来,却是为何。 邵昶带着周家兄弟二人,向着里院走去。 让周钧吃惊的是,在里院的大门处,居然还有几名侍卫守在那里。 周钧看向邵昶,眼中有着疑问。 后者只说道:“莫问莫理会,只管向前走。” 入了内院,周钧只看到偌大的庭院之中,鸟语花香,景色宜人,正应了那句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景是好景。 但人也庞杂。 有那文人骚客,有那小娘婢女,甚至还有尼姑和尚。 周钧一阵头大,心中腹诽,这阵仗看着有些糟乱。 邵昶带着兄弟二人走近众人,周则的同窗,那位喜好呱噪的骆英才,第一个喊出声来:“来了!” 其他人闻声也瞧了过来。 周钧发觉身旁的兄长,身形僵住,神色紧张,目光却直直的望向一人。 顺着这目光看去,周钧却发现,周则看着的却是一位头戴帷帽、看不见样貌的年轻小娘。 而在那年轻小娘的身侧,却站着一位周钧熟悉的旧识。 那人一身白衣,容貌隽美,正是尹玉尹公子。 邵昶此时说道:“扰了雅兴,还请诸位围来一聚,邵某有话要说。” 看着诗社里的成员聚集过来,邵昶指着周则开口道:“某曾言,有新友欲入诗社,正是这位,周则周昌之。” 人群中传来一女声:“观文亦知,欲入诗社,需得过了三重考校。” 周钧循着声音望去,出声之人却是一位年约三旬、容姿艳丽的女冠。 只见那女冠的一身道袍,皆是绸缎而成,臂绣轻纱,袍口宽大,举手投足之间,曼妙若隐若现。 落在后面的周钧,本来还自忖无人注意,却发现那貌美道姑走出来的时候,居然向他抛了个媚眼。 就在周钧惊疑不定的时候,从人群后方又传来了一声冷哼。 周钧放眼望去,只见那尹玉冷眼看了过来,明显也是察觉到了那道姑的举动。 邵昶朝那道姑道了声无量,又说道:“聂玄鸾为当轮值主,这考校之题,自然由您来出。” 那被称作聂玄鸾的女冠,笑着点点头,接着对周则说道:“可要听仔细了,第一关为对课。” 所谓对课,其实就是对对子,考官出上联,应者出下联。 聂玄鸾先说道:“落隐平楚月才圆。” 周则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冉重蛮荆云却影。” 聂玄鸾听完,皱眉说道:“典故倒是对上了,但工格却是次了,只能算勉强通过吧。” 接着,聂玄鸾又说道:“第二关,考校联句。” 看着桌上的酒杯,聂玄鸾拍手笑道:“有了。” “器有成形用,功资造化元。” 周则听了,额头出汗,心中惴惴不安。 花了许久的功夫,总算是续上了联句:“流霞方泔淡,被藿絮偏帆。” 聂玄鸾摇头笑道:“错了错了,流霞被藿,相差甚远,合不上意。” 邵昶稍作思索,对聂玄鸾说道:“女真却是听错了,后一句不是被藿絮偏帆,而是别鹤遽翩翻。” “流霞别鹤,恰是应景。” 聂玄鸾看了眼邵昶,微微一笑,便认了周则通过。 终于到了最后一关。 聂玄鸾转头看了看周围,便说道:“这最后一个考校,乃是快诗。” “从此处到那小亭,不足五十步。” “去而复返,百步之内,绝句律诗不限,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邵昶一听,颇有些吃惊,接着皱眉说道:“此题太难,聂女真出题有失偏颇。” 聂玄鸾说道:“诗社之中,皆是才俊,不取些真本事,又如何服众?” 聂玄鸾这话是对邵昶说的,但周钧却分明瞧见她看向了自己。 而且,那眼神之中,带着几分积怨和愤恨。 难不成,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与那女冠有仇? 想到这里,周钧朝大哥周则望去,只见后者脸色惨白,手足颤抖。 那聂玄鸾见状,一边掩齿轻笑,还一边催促道:“昌之倒是走啊。” 周钧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哥,心中思索片刻,开口道:“兄长莫慌,只管前行。” 在外人看来,弟弟扶着哥哥,二人相携而行。 那周则一边走一边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衡才,为兄自不量力,怕是要丢尽周家的脸面了。” 周钧眉头紧锁,扶着周则,一步一步向小亭那里走着。 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周钧苦思冥想,印象中有看过这样的诗句吗? 转眼之间,二十步已经走过。 周则在那里悲苦的说道:“为兄也不瞒衡才了,某入这诗社,并非是为了以文会友,而是为了见那虞珺娘。” “两年前,在平康坊,为兄无意间瞧见了虞珺娘,那惊鸿一瞥,却让我的心中,没了其它的心思,唯有她一人。” “寻常的女子再也入不了眼,就连父母安排的相亲,都以学业繁重的理由纷纷推脱了。” “去年听闻虞珺娘入了这鸿雁诗社,为兄就全然不顾,一心想要入进来,哪怕远远看上她几眼,也是好的。” “哪料到今日……” 就在周则絮絮叨叨的时候,周钧和他已经走到了小亭,接下来就要转身,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了。 周钧低下头,出言打断了周则的自怨自艾:“兄长,等会儿我念一句,你背一句,莫要记岔了。” 周则一愣,看向身旁的周钧:“噫?” 周钧沉声说道:“把头低下,装出一副思索的模样,莫要露馅了!” 周则连忙低下头,口中应道:“诶。” 周钧:“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周则一听,情不自禁的赞道:“好诗!” 周钧恼道:“你管它是孬是好,赶紧背啊!” 周则连忙应道,强记硬背了这一句。 又走了十来步,眼见二人马上就要回到众人身边,周钧又小声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周则不自觉又赞了一声,反应过来,赶忙又背了下来。 兄弟二人总算是站定在了众人的面前。 聂玄鸾笑着朝周则问道:“可有佳句?” 邵昶此时站出来,沉声说道:“此题太难,某觉得不公,这轮考校算不得数。” 聂玄鸾昂首说道:“观文有意围护,却不知……”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周则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吟道:“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此句一出,诗社众人皆是一惊。 周则又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安静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叫了一声:“好!” 邵昶长吁了一口气:“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难得难得,此乃上佳之作!” 聂玄鸾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强笑道:“确是佳作。” 站在不远处的尹玉和虞珺娘,闻得此诗,先是惊呼,接着便小声说起话来,却也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邵昶朝聂玄鸾问道:“聂女真,如此一来,昌之可入得诗社?” 聂玄鸾紧咬银牙,轻声说道:“入得。” 章节目录 第56章鸿雁诗社下 见周则入了那诗社,与他人笑颜相谈,周钧也松了口气,从桌子上取了些糕点,一个人悄悄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刚打算吃些垫垫肚子,身后的脚步声,让周钧顿时停下了动作。 尹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首诗是如何作的?” 周钧头都没回,只是说道:“马有底力,人有急智,某的兄长,本就文采斐然,只不过平日里木讷了一些。” 尹玉沉声道:“那首落花诗,相较先前的对课,还有联句,文风迥异,这又是为何?” 周钧老神在在的说道:“不足为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人偶有超然之才,自古皆有之。” 尹玉沉默片刻,接着冷声问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句话是出自哪一本书?” 周钧一愣,仔细一想,这句话好像是南宋陆游写的,便含糊说道:“哪本书却是记不清了,或许是某无意间听过的吧。” 尹玉被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给气到了,直接喝问:“你当真不会作诗?” 周钧一口咬死:“某就是一奴牙郎,招揽买卖,协议物价,还识得些。吟诗作对,那是读书人才做的事情,与某无关。” 尹玉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只是不停说道:“好得很,你等着!” 听见尹玉走远,周钧笑了笑,拿起糕点,刚打算吃下,却又听见身后有人走近。 周钧回头一看,这次来的人,却是邵昶。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身,将糕点揣入怀中,向邵昶行了一礼。 邵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衡才,此次邀昌之入社,事前本已知会了当值的聂玄鸾,却不知为何,她突然要刻意为难你的兄长。” 此次诗社的入会,周钧全部看在眼里。 从头到尾,邵昶对周则一直维护有加,甚至险些和聂玄鸾翻脸。 虽然最后是靠着外挂,才顺利入社,但邵昶的这份恩情,却是应当记下。 想到这里,周钧对邵昶唱了个喏:“家中兄长一直盼望入得鸿雁诗社,苦于无人引路,观文此番相助,可是帮了周家兄弟的大忙,钧感激于心。” 邵昶听了,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笑道:“周家兄弟,素有大才,某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言于此,衡才可听过近日朝中的风言。” 听了这句话,周钧心中一紧,暗道,总算是来了。 邵昶为何要把周则引荐入诗社,又为何一定自己作陪前来,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只听邵昶说道:“殿中侍御史张端卿,上言太子逾制,诸器不察。” 周钧听得莫名其妙,有人告太子逾制,与我何干? 邵昶继续说道:“天宝元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其养育之恩,守孝三年。算算日子,这孝期也快到了。” 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听,周钧慢慢听出了一些名堂。 武惠妃(死后被追封为贞顺皇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当上太子,构陷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骗这三人带兵入宫,又假称他们要谋反。 玄宗大怒,即日下诏,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废为『庶人』。 三王虽被贬谪,但党羽尚存,武惠妃又担心他们反扑,便伙同李林甫,共同向玄宗进了谗言。 玄宗当时担忧谋反之势难平,又在一天之内,杀了自己的这三个儿子。 这桩冤案,就是在大唐历史上,有名的『三庶人』事件。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发生的不久之后,武惠妃就因为后宫闹鬼,在惊惧不安中离世了。 在她死后,太子的位置也没有传给李瑁,反而让玄宗封给了忠王李亨。 自从李亨坐了太子的位置,李林甫就一直与其作对,并希望让寿王李瑁取而代之。 而寿王李瑁,从天宝元年开始,就一直在为大伯宁王李宪守孝。 眼下,孝期三年很快就要到了,朝中自然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筹谋换储一事。 想到这里,周钧看了眼邵昶。 这位邵县丞找过来,怕是想通过自己,搭上庞公这条线,再通过庞公搭上寿王。 毕竟,庞公名义上是武家奴仆,情义上却是武惠妃的叔公,寿王的长辈。 倘若李瑁出了孝期,首先来寻的,绝对不可能是李林甫,而应该是近乎家人一般的庞忠和。 想通了这些,周钧叹了一声,这大唐官场上的事情,真是弯弯绕绕。 朝邵昶作了揖,周钧说道:“多谢观文指教。” 邵昶摆摆手,笑着说道:“指教二字不敢当。上个月中,衡才还是家中逢变,可眼下却已经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由此可见,衡才必定是位福将,观文趁个紧,多交往一些,也好多添些贵气。” 周钧客气了几句,刚想多问问朝中的事情,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聂玄鸾的声音。 “咱们可都在行着联句,就你们二人在这里私语,可是忘了这诗社的由头?” 周钧看了过去,只见聂玄鸾带着一群诗社成员,一边走过来,一边说道:“既然入了诗社,总要有些文货,交出来听听不是。” 周钧欠身说道:“某不过是一作陪,并非想要入社。” 聂玄鸾笑道:“二郎且看看,这诗社作陪的婢子仆从们,哪个不会吟上两句,莫非你自认肚中的墨水,还不如这些下人?” 周钧有些恼火,这女人究竟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怨,犯得上这样针对? 邵昶此时站出来说道:“聂女真此言差矣,术业有专攻,周二郎平日里不谙文道,又何必强求?” 聂玄鸾还未开口,人群中的尹玉突然说了一句:“周二郎不比常人,观文怕是看走了眼。” 此言一出,聂玄鸾一愣。 她没想到,平日里和自己向来不对付的尹公子,居然此时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邵昶还想分辩,周钧苦笑着止住了他。 看了看眼前的这些诗社成员,周钧朗声说道:“某乃一俗人,不懂得吟诗作对,但从别人那里听来了几个故事,不如说出来,让各位评鉴一番。” 众人皆好奇,便催促周钧速速道来。 周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某接下来说的这个故事,名为『西厢记』。” “前朝有位崔相国,得了急病,撒手人寰。” “他的夫人郑氏,携小女崔莺莺,送丈夫灵柩回河北安平安葬,途中因故暂住普救寺。” “书生张生,本是西洛人,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他只身一人赴京城赶考,恰巧遇到在寺内玩耍的崔莺莺与红娘……” 一出西厢记,周钧整整说了半个时辰。 里面有些剧情,他实在记不清,就自撰一些补了上去,所幸对整体的剧情,还没有太大的影响。 周钧最终讲到,张生考得状元,写信向莺莺报喜,而信件阴差阳错,并没有送到后者的手中。 而莺莺的指婚对象郑恒,趁机来到普救寺,捏造谎言,说张生已被卫尚书招为东床佳婿。 于是崔夫人再次将莺莺许给郑恒,并决定择吉日完婚。 恰巧成亲之日,张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归来,征西大元帅杜确也来祝贺。 真相大白,郑恒羞愧难言,含恨自尽,张生与莺莺终成眷属。 听了结局,诗社的所有人均是出了一口大气。 邵昶称赞道:“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聂玄鸾抹着眼角,只是说道:“可正应了结尾的那句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尹玉和那虞珺娘手握在一起,感伤不止,偷偷抹泪。 周钧看着这些人感慨个不停,脸色有些尴尬。 这西厢记,他大约是有些记不全的,不仅剧情上有些许偏离,而且里面那些优美的唱词,他也只记得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遗憾之余,周钧突然也有了一个想法。 他开口对诗社的众人说道:“倘若……倘若将这个故事,写成戏本,在台上演出来,诸位觉得是否可行?” 章节目录 第57章只是那时 听了周钧的话,邵昶第一个问道:“故事改成戏本?可是歌舞戏?” 想到崔莺莺、张生、红娘站在台上,带着面具,跳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周钧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道:“并非歌舞戏。” 聂玄鸾又问道:“那便是优戏了?” 周钧道:“也并非优戏。” 诗社众人都糊涂了。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诸位请想,西厢记一事,重在情节和人物。” “倘若以歌舞言志,未免过于华彩,讲不清这故事的来龙去脉;倘若以优戏来演,又显得有些儿戏,太过吵闹。” 尹玉带着虞珺娘走到前面,朝周钧问道:“那依你之言,应当如何写这戏本?” 周钧:“以对白为主,唱腔为辅,唱、念、做、打,缺一不可。” 尹玉听了,表情更加不解,只是问道:“唱是唱腔,念是对白,那这做和打,却又是什么?” 周钧:“做是做势,打是武行。” 见众人还是不大明白,周钧只好一边搜肠刮肚回忆着前世里那些戏剧,一边从头开始解释道:“西厢记整个故事,情节繁复,想要完整的讲清楚来龙去脉,上台的戏伶用对白的方式,要比歌舞的方式,能够更快的让观者知晓。” “但倘若光是对白,那么一出戏下来,肯定还是稍显平淡。” “所以,对白之余,在些许关键情节之处,还可用唱腔来言志抒情,可使台下观者更加入戏。” “对白和唱腔,都同属声。” “在这戏台上,倘若只有声,必显不足,还须有形。” “而这形字,又分为静、动二种。” “所谓静形,就是做势。这『势』一字,包括了角色的服装、装扮、仪态甚至眼神。” “就拿这崔莺莺来说,她是大户小娘,知书达理,文采卓然,她爱慕张生,但又要自持身份,所以在仪态和眼神上,既有矜持,亦有娇羞,还得有几分患得患失。” “再说动形,戏伶的登台、走位、转场、退台,还有武生之间的打戏,都是归属其类。” 一番话讲完,诗社的众人皆是张口结舌,个个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过了许久,邵昶第一个回过神来,朝周钧迟疑的问道:“戏,还能如此演?” 周钧看着他,点头说道:“戏,当然可以这般演。” 见周围所有人都是一脸迷茫,周钧也深知,这样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想了想,他对诗社里的众人说道:“不如这样,西厢记开篇,张生初见崔莺莺那一幕,咱们中找出二人,先试试戏?” 他人一听,觉得这也是个法子,纷纷点头同意。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尹玉和虞珺娘的身上。 “就你二人了,年龄、样貌、气质都挺合适。” 尹玉一愣,有心想要拒绝。 周钧笑道:“可是怯场不成?怕了就直说,某另寻他人便是。” 尹玉横眉怒道:“谁怕了?!” 说完,尹玉拉着一脸愕然的虞珺娘,便来到了场中。 周钧对她二人说道:“张生第一眼见了崔莺莺,感叹此女貌美,却是害了相思之苦。崔莺莺见了张生,欲迎还拒,故作矜持。” “你二人以这剧情为梗,酝酿一番,尝试着演演看。” 尹玉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却是怎么个演法?” 周钧:“平日里如何言行,现在照旧便是。”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二人点点头。 尹玉站定在虞珺娘面前,一脸平静的拱手说道:“小娘子好生俊俏。” 虞珺娘听了这话,轻轻点头,行了万福。 周钧只是一眼,就看出问题。 这两人关系亲近,彼此熟稔,根本就演不出那种恋人初次见面的感觉。 周钧说道:“不行,相识太久,又从未登台,怕是入不了戏。” 其他人听了点头,皆以为然。 周钧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大哥周则,心中暗道,当弟弟的在这里帮你一把,后面能怎么样,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周钧开口说道:“兄长,借你一用,替了尹公子。” 周则一听,让自己去替了尹玉,去和虞珺娘演戏,连忙摆手道:“某口拙舌笨,做不来这个。” 给你机会,还不知道把握。 周钧也来了气,不由分说,直接把周则拉到虞珺娘的面前,说道:“张生、莺莺二人初次见面,张生倾心,莺莺娇羞,且按着这个,戏演一遍。” 周则和虞珺娘对视了一眼。 没过多久,娇羞倒是有了。 只不过娇羞的不是虞珺娘,却是周则。 只见周则根本就不敢去看虞珺娘,张着嘴巴,却在那里一个劲的支吾不停。 等了好一会儿,实在无法开口的周则,向着众人一拱手,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在虞珺娘错愕的注视下,逃一般的离开了原地。 周钧见状,也是在心中叹了一声,这位兄长如此这般,怕是情路坎坷。 发现其他人都靠不住的周钧,只能自己上阵了。 虞珺娘是兄长的意中人,周钧是绝计不会去与她对戏的。 诗社剩下的人看了一圈,周钧最后只得选了尹玉,当成崔莺莺。 尹玉吃惊指着自己:“某?当崔莺莺?” 周钧瞥了她一眼:“左右不过演戏,只是让众人看个明白。” 尹玉思忖片刻,便也同意了。 周钧先是对诗社的众人说道:“诸位请看看,某只是示范,这西厢记倘若上了戏台,大概是如何的模样。” 说完,周钧让尹玉站定在原地,自己则是从远处走来。 看见尹玉的一瞬间,周钧止住脚步,睁大眼睛,整个人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过了好久,周钧叹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尹玉听了这话,身体一震,侧头想要看向周钧,但又记着后者的嘱咐,只得站定在原地,假装未闻。 周钧一边走近,一边吟道:“垂柳风前摆,莺声花外来,似如此俏佳人,凡尘却有几多见。” 走到尹玉的身边,周钧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前者,作了一长揖,情真意切的说道:“一朵幽兰空谷开,今日直把相思害,娘子切莫怪唐突,小生这厢赔罪了。” 话音刚落,尹玉心中一颤,两团火烧上了脸颊,头也不自觉低垂了下去。 诗社的众人在一旁看着,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这一番良辰美景。 周钧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于是伏下身来,偷偷瞧了一眼尹玉的脸色。 接着,周钧站起身来,指向尹玉大声说道:“欲说还休,欲迎还拒,这才是崔莺莺应该有的娇羞,大家且都学学!” 尹玉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大怒,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周钧的胯间。 踢完人,尹玉怒不可遏的离开了庭院,只留下周钧一个人捂着胯下,在地上惨呼不止。 章节目录 第58章学习武艺 骑在马上,周钧摸着大腿根,脸上中还存着些许龇牙咧嘴的表情。 周则骑马行在他的身边,想到了什么,却是一副笑意。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西厢记,兄长觉得如何?” 周则回过神来,思忖后说道:“情节折转,百曲千回,古未有之,回味无穷。” 周钧说道:“倘若要将这故事改为戏本,眼下只有一个梗概,必是不足。台词、唱腔、串头、提纲都得花功夫撰写,想必是要费一番功夫。” 周则点头说道:“诗社散会前,众人也分好了工。” “文采笔力好些的,便做了主撰,次一些的,就成了辅笔。” “偌大个诗社,分成数队,有人负责台词,有人负责唱腔,还有人管着旁白。” “大家一起相携着帮扶,这西厢记的戏本总能拿出个章程。” 周钧说道:“刚才听观文也说了,这鸿雁诗社,文采最好的,算下来有四人。” “分别是聂玄鸾、虞珺娘、尹玉还有他自己,这四人自然是戏本的主撰,至于道具、戏服,可向梨园租借,乐师可从外面找些,这都不是什么难事。” “只有这戏伶,最是难寻。” “长安城虽大,但尽是些优伶和舞伶……且看看诗社之中,谁有相熟的戏班,再看看寻回来的人,是何模样吧。” 听到周钧提起尹玉,周则小心看了他一眼:“观文适才说了,那尹公子出身大户人家,行事之间有些莽撞,衡才莫要往心里去。” 周钧摆手说道:“不过是一十三四岁的小娘,某怎会和她一般见识。” 说完这话,周钧突然发现,周则的马停了下来。 返身看去,只见周则整个人呆坐在马上,一脸震惊。 周钧看着他问道:“兄长,你还不知尹公子是女子?” 周则兴奋的叫了起来:“难怪如此!” 这一嗓子,把街上行走的路人吓了一跳,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朝周则看去。 周钧见状,连忙拉起周则坐骑的缰绳,带着他向前走去。 马上的周则,还在激动个不停:“某先前就有些怀疑,最后以为那尹妙钏不过是男生女相。” “如果尹公子是女扮男装,那一切就解释个通了。” 周钧有点无语,大哥你一直以为尹玉是男的,那你的心上人和尹玉搂搂抱抱,你居然还能忍得下去,你这王八神功怕是已经快要大成了吧? 周则那里,可顾不上周钧如何去想。 尹公子倘若是女子,那么虞珺娘和她,也不过是闺中挚友,无关男女情爱。 这岂不是说,他亲近虞珺娘,又多了几分机会? 就在大哥乐不可支的时候,周钧朝他说道:“兄长为了佳人,几次三番仵了父母。但却忘了,男儿早晚一日,当得娶妻生子。如此这般下去,终不是个办法。” 周则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兴致:“虞珺娘出身妓隶教坊,虽只说是诗妓作唱,但父母必定不会同意她入门。” 听见大哥有意将那虞珺娘纳入门,周钧也有点惊到了。 想了想,周钧又说道:“兄长在顾虑父母之前,可曾想过虞珺娘的心思。” “莫怪某直言,平康坊往来都是官宦才子,虞珺娘见多了此类人,兄长尚无功名,文采又不显,怎能引来她的青睐。” 周则听到这里,头也垂了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周钧见已经骑到了周家所在坊的坊门,便最后规劝了周则一句:“倘若兄长真的想要纳虞珺娘入门,潜心学问,早日考出个功名才是正途。” “如此一来,虞珺娘自会倾心,父母也不会阻拦。” 周则听见这话,朝着周钧拱手行了一礼:“衡才一语点醒梦中人,为兄受教了。” 骑着马,与周则分开,周钧进入坊门,却是行了另外一条路,来到了金凤娘的府门。 那门房看见周钧,连忙迎了出来。 看见那门房的脸色,周钧心中一沉,开口问道:“金家娘子仍未归宅?” 门房点头道:“却也不知怎么了,主家还未回来。” 周钧:“可知道缘由?” 门房摇摇头。 周钧心中寻思,莫不是金家出了什么事? 向门房点点头,周钧带着疑惑,离开了。 紧赶慢赶,周钧骑着马,总算是在太阳落山前,赶回了灞川别苑。 只在诗社中吃了几块糕点的周钧,肚中饥饿难忍,便打算先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吃食,祭一祭五脏庙。 周钧在膳房找到了春娘,道明了来意,后者从蒸笼中取来了几块蒸饼。 周钧囫囵咽下,总算肚中好受了不少。 向外苑厢房回去,路上经过场院时,周钧却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在院落的一角,画月扎着马步,一边喊着武号,一边击着拳头。 在她的身边,公孙大娘手持一根细枝,看见动作有些许不对的地方,上去就是一声喝一抽子。 周钧瞧着有趣,走了过去,问道:“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见了周钧,先是行了一礼,接着说道:“二郎,妾身正在教画月一些简单的腿脚功夫。” 画月瞥了眼周钧,马步未撤,说道:“我求了大娘好久,她才肯教我本事。” 周钧好笑的朝画月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学这个?” 画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遇见些什么事情。现在受苦受累些,总好过他日遭人欺辱。” 周钧听见这话,肃然起敬,脸上顿时收起了笑意。 画月这丫头,年纪尚小之时就逢了大难,谁也不清楚,她在突厥奴圈的那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如此这般的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周钧自叹弗如。 想到这里,周钧也有了些心思。 大唐眼下虽是盛世,但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 公孙大娘武艺超群,何不放下颜面,和她学些本事? 想罢,周钧朝着公孙大娘作了一揖,说道:“某欲向大娘学习武艺,还请成全。” 公孙大娘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躲开了周钧的行礼,口中说道:“二郎倘若想学,妾身教了便是。” 一旁的画月不乐意了:“我可是交了拜师礼的,大娘教我功夫,我教樊家小郎算经。” 周钧低下头想了想,笑着说道:“这倒也简单,某的拜师礼,大娘必定喜欢。” 章节目录 第59章谋官身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不以为然:“想要拜师,送些铜货可做不得数。” 周钧摇头道:“可不是铜货。” 将脸朝向公孙大娘,周钧说道:“殷中宦喜食炒菜,故而午膳晚膳,都与庞府搭伙。平日里,都是春娘烧好菜,再放入食盒之中,亲手交给殷公的婢子们。” “从明日开始,某交代一声,让樊家大郎去送膳便是。” 画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让公孙大娘的大儿子去帮忙送菜,这就是你的拜师礼?” 公孙大娘愣住片刻,再细细一想,登时大喜过望,朝着周钧行礼说道:“还是二郎想的周到,妾身感激不尽。” 画月见状,惊到张开嘴巴,却是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待得练功结束,公孙大娘满脸喜色的离开,画月迫不及待的朝周钧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钧对画月说道:“樊家五个儿郎,最大的那一位,已近弱冠。” “在大唐,男子十五应娶,女子十三应嫁。倘若没有正当缘由,男子到了二十还未娶妻,被坊公里正发现,就要上报官府,按照唐律进行处罚。” 画月还是不明白:“公孙大娘的儿子娶妻,和送饭有什么关系?” 周钧说道:“庞府上下,适婚女子太少。而殷公府上,有不少婢女,就在采薇院里。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画月一愣,接着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樊家大郎,借着送饭的机会,去看看殷公的婢女,从里面选一位娶了?” 周钧说道:“虽说殷府的婢女,归属殷公所有。” “但凭着庞公的脸面,某再去求求情,说不定殷公就会同意放人。” “而且,刚才那番话,公孙大娘应该能听懂,表面上说是送菜,但其实某已有帮她家儿郎说媒之意。” 画月皱着眉头问道:“唐人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子,你直接告诉公孙大娘,愿意帮她寻个儿媳不就成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嫁娶一事不仅讲究说媒,但也要看是否可行。” “借着送膳的由头,樊家大郎倘若能寻得一位美娇娘,两情相悦,那自然是他的福分。” “但就算男女双方同意,庞公和殷公也须得首肯。” “倘若二位东家之中,有一人反对,这婚事怕是就说不成了。” “所以,说话做事,总得留些余地,把话说死,万一不成,到头来只能徒惹麻烦。” 画月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懂了周钧话中的深意。 说完这些,周钧突然想起一事,对画月说道:“险些忘记说了,这个月的月底,有商队去往西域,我已和管事打过了招呼,帮你订了个位置。” 画月闻言,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钧又说道:“五月从长安出发,到贵霜州的阿阑弥城,也要九、十月了。衣物、日用、盘缠、文书,现在开始就得准备起来。” 画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应了一声。 周钧:“到了阿阑弥城,雇辆车或者骑匹马,用不了三五日,就能入了大食的呼罗珊行省,可就算是回家了。” 画月垂下头,又应了一声。 周钧见画月兴致不高,只是以为对方留恋长安繁华,思考片刻笑着说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画月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周钧:“不记得了?你帮我造出了火泥,我答应为你完成一件事。” 画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说道:“现在还没想好。” 周钧:“距离出发还有段日子,慢慢想倒也不急,临行前告诉我就是了。” 晚膳时分,周钧刚出了厢房,却瞧见玉萍走了过来。 玉萍朝周钧招手说道:“二郎,主家让你去吃酒。” 周钧点点头,整了整衣服,跟在玉萍的身后,进了中苑。 二人走着的时候,玉萍说了一句:“二郎进去后,劝着些主家,酒吃多伤身。” 周钧一愣,问道:“可是还有他人?” 玉萍点头道:“殷公也在。” 周钧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入了堂门,进了厢房,周钧瞧见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就着一坛酒,边吃边聊,案台上的膳食倒是没见怎么动。 看见周钧进了门,殷大荣笑道:“二郎瞧了那戏班,觉得如何?” 周钧拱手道:“花坞春晓,精彩纷呈。” 殷大荣喜不自胜,一仰脖喝下一杯酒,又说道:“咱家倒觉得,那戏班人还是少了些,优戏倒还不觉,倘若是歌舞戏,这编排起来,阵仗就显得小家子气。” 庞公在一旁说道:“保家若是想再纳些人,只管去做便是,这别苑的院舍想必是够的。” 庞公和殷大荣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增加乐伎和乐师的人数。 周钧初听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戏班搏个场面、增个排场,倒也是寻常。 只听那殷大荣说道:“别苑地方倒是够大,但人却是难找啊。” 庞公夹了口菜,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有何难,二郎本就是奴牙郎,帮保家寻些乐伎,易事尔。” 殷大荣看向周钧,笑着问道:“二郎,真如庞公所言?” 周钧思索片刻,答道:“乐伎归属乐杂工户,是为贱民,但是与奴婢又多有不同。” “来源之处,大概有四地。” “分别是宫伎、官伎、家伎和散伎。” “宫伎大多来自梨园教坊,每年有那外放、白身、转户之名额,需得和乐营打好交道,才有可能雇到。” “官伎来自州郡藩镇的府院,某可与长安左近的州县询问一番,看看是否有乐伎出户。” “家伎乃是士人门阀私养之伎婢,想要雇纳,怕是不易,但也有大户人家,家中逢变,不得不遣散杂户,或许也可得之。” “最后就是散伎。” “在乐伎四类之中,散伎的数量最为庞大,酒肆食场,曲坊妓院,皆可寻得。” “不过这散伎鱼龙混杂,遍寻不易,需得有伎行熟稔之人,帮忙分辨,才可能选得上佳之人。” 殷大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之后,笑着说道:“将奴牙一事交由二郎,咱家可就放心了。” 庞公摇头说道:“二郎身为别苑管事,与外面打起交道,多有不便。” 殷大荣看向庞公,问道:“那依庞公之意,不如为二郎谋个官身?” 庞公:“可。” 殷大荣低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容咱家想想,应该找谁去说道说道?” “有了,咱家与那吏部侍郎有旧,倘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这面子对方肯定还是会给的。” “至于官职,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还要方便,嗯……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如何?虽说是流外二品的吏官,但也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的事情,寻找乐伎最是合适。” 周钧在旁边听着,突然反应了过来。 等等,难不成自己要当官了? 章节目录 第60章千里始足下 周钧还没开心多久,殷大荣的一席话,又让他冷静了下来。 只听殷大荣说道:“即便是书令史这样的流外小吏,流外铨的考校总是要过一遍的。” 周钧疑惑的问道:“殷公,何为流外铨?” 殷大荣:“凡是流外官,在获得官身之前,都要参加吏部举办的流外铨,又称『小选』。” “想要参加流外铨,参选者的资格也有严格要求。” “《大唐六典尚书吏部》有云,六品已下、九品已上流外官,若庶人参选者,量其所堪,送尚书省。” 周钧听了,问道:“那六品以上的流外官,倘若庶人要参选呢?” 殷大荣:“六品以上,只考校升迁,少见参选。” 周钧愣住了,又问道:“适才听殷公说,那都官司的书令史,可是流外二品,按律来说,只能靠升迁获得,某乃庶人,无法参选啊。” 殷大荣吃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唐律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了。” “六典又云,凡杂色役选任品胥或王公以下亲事,持推书者,可择流外,皆得参选。” “也就是说,只要你是当朝大员或是王公贵族家的亲事,主家肯为你写下推书,那么你就可以参加不限品类的流外铨考校。”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殷大荣:“说完资格,再说说这考校。” “流外铨,考校有三,一曰书,二曰计,三曰时务,三事中,有一优长,则在叙限。” 这句话周钧倒是听懂了,流外官的考校,有三门课,分别是书法、会计和实际工作能力。 三门中,只要有一门被判为优秀,就能通过考校了。 殷大荣朝周钧问道:“二郎笔书如何?” 周钧想了想自己的那手破字,尴尬的说道:“差强人意。” 殷大荣又问:“那计呢?” 周钧点头道:“算经一道,乃某所长。” 殷大荣:“那就好,三校之中,有一所长,足矣。” “考校说完,再说说这流程。” “旧则郎中专知小铨,开元二十五年敕,铨注讫,应留放,皆尚书侍郎定之。又开元年,官甲成制,送门下省复审。” “尚书侍郎那里咱家和他打个招呼,照顾二郎一番,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流外铨的考校结果,要编制成官甲,送门下省进行复审。” “所以,二郎切记,万万不可因为吏部那里有人相助,就轻视了这流外铨。” “倘若考校结果太差,被门下省黜落的话,别说是吏部侍郎,就是大罗金仙下凡,可都救不了你。”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又想起一事,说道:“庞公、殷公,某倘若去做了那流外官,那这别苑的诸多事务,又如何来做?” 庞公此时开口道:“二郎无须担心,咱家自会和都官司打好招呼。” 见庞公这样说了,周钧只得点头称是。 殷大荣又道:“流外铨之日定在六月初九,推书那里有庞公,吏部那里有咱家,二郎你就好好准备着。” 周钧连忙站起身,向二位东家行礼称谢。 又吃了会酒,周钧回到了厢房之中。 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正看着优戏杂本,听见周钧回来了,迎出来问道:“又吃酒了?” 周钧说道:“没吃许多。” 说完,周钧在堂中找了把折床坐了下去,开始寻思适才在酒席上的事情。 殷大荣说要增加院内的乐伎和乐师,所以要让自己去参加流外铨,搏个流外官。 这理由,初想之下,并无什么古怪。 但仔细想想,殷大荣是掌管奚官局的内常侍,虽已致仕,但雇纳些乐伎乐师,只要开口,自会有人给他送来。 为何要兜兜转转,以官身为名,非要自己去帮忙寻找乐伎? 倘若说是庞公惜才,与殷公事先打了招呼,想要送自己一份功名,也不用在刑部都官司这样的重要部门,寻一份书令史如此繁忙的工作。 难不成,他二人将自己安排到刑部都官司中,还有其它的原因。 想起鸿雁诗社中,邵昶对自己说起的那些,寿王孝期已到,朝内皆云换储一事,周钧的眉头越皱越深。 画月站在周钧的面前,看着后者问道:“怎么了这是?脸色沉的吓人。” 周钧整了整心情,笑着说道:“没什么,许是酒吃多了,有些难受。” 画月瞥了他一眼,只是说道:“明日别忘了早起,大娘还要教我们武艺。” 周钧一拍脑袋,险些把这事给忘了。 和画月道了声别,周钧便走进卧房,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周钧和画月到了外苑的院场。 公孙大娘早早的等在那里,看见二人到来,先从身后取来刚刚缝制好的沙包,开口说道:“二郎,手腕两个,脚踝两个,且先戴上。” 周钧走过去,拿起一个沙包掂量了一番。 差不多有五斤重,那么四个就是二十斤。 这玩意儿戴上身上,别说了跑步练拳,就是行走弯腰都要费劲。 相较之下,画月就不需要佩戴这些,只是在公孙大娘的指导之下,开始扎起马步。 周钧将沙袋戴上,试着想要抬起手来,却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公孙大娘问道:“二郎可曾学过拳脚?” 在前世警校里学过搏击术和柔术,这应该不算吧? 周钧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公孙大娘点头道:“那还是从最基础的开始吧。” 说完,她又拿出两根高约尺许的木桩,放在了地上,对周钧说道:“站上去,蹲马步。” 周钧苦笑,同样是扎马步,自己比画月多了四个沙袋不算完,还要多出两根木桩。 小心翼翼的站上木桩,周钧沉了一口气,双手成拳,收于腰间,身体慢慢蹲了下去。 仅仅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周钧就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已经酸痛难耐。 刚想站起身,公孙大娘手中的细枝,宛如鞭子一般,重重抽在周钧的腿上,让后者痛呼了一声。 公孙大娘说道:“二郎莫怪妾身心狠,习武之人要过的第一关,就是结体聚力。” “人体本来就是上重下轻,这沙袋、木桩、马步,都是为了调整身子平衡。” “初练者必定痛苦不堪,但却是必经之路。” 周钧听罢,强忍住痛苦,一边回忆着前世警校中的呼吸法,一边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尽量达到平衡的状态。 公孙大娘只看了他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玄妙,便问道:“二郎从前真的没有习过武?” 周钧点了点头。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倒是有趣。” 周钧问道:“大娘,某听人说,武艺大成,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还有开山裂空之力,不知真假?”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这是哪个说的浑话,真要那样的话,岂不成仙了?” “武艺高强者,耳聪目明,交感八方,身力偕一,诸器不侵,但再怎么强,也不过是一寻常人罢了。” 周钧有点失望,本还以为武侠小说里的高手,是真的呢。 原来,不过是后人杜撰的罢了。 周钧想起那天在浮萍舍看到的一幕,不禁问道:“大娘那日举起那数百斤的石狮,并将其扔出了十来米,可算是武艺绝高之人?” 公孙大娘摆摆手说道:“妾身的武功,只能算是中上之资。” “那日举起石狮,看着骇人,其实也是用了三种巧力。” “一曰腰挎,二曰筋弹,三曰化劲,二郎倘若沉下心来,练上个三十来年,也能如妾身那般使得。” 周钧听见这话,眼前一黑,险些从木桩上摔落下来。 章节目录 第61章戏本分歧 在木桩上扎了半天马步、回到厢房的周钧,一头栽在床上,整个人如同散架一般。 同样也是腰酸背痛的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喊道:“肚子好饿。” 周钧在卧房里回了一句:“案台上有早膳吃剩下的饼。” 画月思考了一会儿,又喊道:“算了,不吃了。” 周钧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爬了起来。 动了动胳膊和腿脚,周钧走到外堂旁侧的书房,摊开纸磨了墨,又从架上找了本书,开始练起书法。 休息好一会儿的画月,有了些力气,从床上起来,去案台上拿了两个饼。 自己嘴中叼了一个,画月拿着另一个,先是来到里面的卧房,发现周钧不在。 出来后四处找了找,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周钧。 将另一个饼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画月凑过去看了看周钧临摹的字帖。 看了一会儿,画月皱眉问道:“你拿炭笔写字倒是挺工整,怎么用毛笔写的这般难看?” 周钧看了眼画月,将手持毛笔的姿势,改成了前世写字的方法,又写了几个字。 画月看了一愣:“咦?又变得好看了。” 周钧叹了口气:“不过是习惯罢了。” 画月瞧着周钧,迟疑片刻后问道:“二郎,你这拿笔的姿势,是从哪里学来的?” 周钧的手一顿,毛笔上的墨水也溅了几滴出来。 看着纸上慢慢渲染开来的墨渍,周钧轻轻笑了起来。 画月奇道:“你笑什么?” 周钧:“这还是你第一次称我二郎。” 画月:“从前没有喊过吗?” 周钧:“心情好些,便喊作你,心情差些,便直呼其名了。” 画月一愣,之后撇撇嘴,说道:“唐人的称呼就是麻烦。” 眼见着画月走远,周钧又看向小几上放着的饼,轻声自语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过上数日,便是离别。” “再过数年,回了故乡,许是就忘了这里的一切。” “如此一来也好,权当是梦一场。” 接下来的十来日里,周钧上午跟着公孙大娘习武,下午在书房中练字。 生活简单但也并不枯燥,直到一位访客的到来。 这日上午,周钧正在木桩上扎着马步,门房有人来报,说是周家大郎就在门外。 周钧向公孙大娘告了一声罪,跟着门房来到别苑的大门,看见周则牵着马,停在门外。 周钧走过去,问道:“兄长今日怎么有暇?” 周则笑着对周钧说道:“衡才,诗社来邀。” 周钧:“诗社邀某?” 周则:“那西厢记的戏本,前几场正在写着,但是却出了分歧。” 周钧:“怎么?” 周则:“管着唱曲的聂玄鸾,和管着台词的尹玉,因为些许词句之争,正吵的不可开交。” “邵观文几次相劝,都没什么用。” “他也是无法,只得遣了某,来邀你去诗社一趟。” 周钧一听,寻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某去向东家告假一日,兄长请稍候。” 半个时辰后,骑马行在官道上的周钧,朝身旁的周则问道:“那戏本写的如何了?” 周则:“前两场写的倒还算顺畅,到了第三场,崔莺莺带着红娘在庙里祭拜,无意间遇上了张生,这戏词就出现了争论。” 周钧听完,点了点头。 二人入了长安城,又赶到了尼姑庵旁的诗社庭院。 邵昶看见周钧赶来,也是松了口大气,连忙拱手说道:“劳烦衡才跑这一趟。” 周钧连忙还礼道:“观文哪里的话,分内之事。” 走进院里一看,以聂玄鸾为首的一帮诗社成员,坐在溪畔的石桌旁;而尹玉、虞珺娘领着另一帮人,则留在小亭内。 两群人隔着一条小溪,彼此不见。 周钧见了也苦笑一声,朝邵昶问道:“写好的戏本,可否容某一观?” 邵昶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周钧仔细看了起来。 相比元明朝代,这唐朝的西厢记,在剧情和细节的处理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比如元明朝代的西厢记,崔莺莺的丫鬟红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她聪明伶俐,是整部戏不可或缺的配角。 但在大唐鸿雁诗社的改编之下,红娘的戏份被减少,人物塑造上更加偏向于谑角。 而崔莺莺在角色个性上,则更加敢爱敢恨,勇敢独立了许多。 这种改编,其实更加符合大唐的时代特色。 在唐朝,男女之间的礼教壁垒,要比元明时代更加薄弱。 女子身上,没有那么多的封建礼教,也没有压抑人性的条条框框,所以戏中的角色自然更加独立。 看完了戏本,周钧倒也知晓了聂玄鸾和尹玉的矛盾,到底出现在了那里。 管着戏本唱腔部分的聂玄鸾,在第三场崔莺莺拜佛时,在对话时大量引入了唱乐,而且将奏乐,定为了柔媚的小雅情风。 但是尹玉却坚决反对,理由是见面处乃是佛堂,本就庄重肃穆,怎可使用靡靡之音。 尹玉认为,二人对话中非但不应有唱乐,而且背景音乐,也应该采用煌煌佛音。 两边本就互相不对付,再加上意见相左,一下子便吵了起来。 邵昶也是无法,只能把周钧找了过来。 周钧想了想,先是就着第三场,取出纸笔,根据聂玄鸾和尹玉的意见,做成了两套戏本。 接着,他将诗社众人召集到一起,开口说道:“某听观文言,那西厢记的戏本,诗社之中,有些许不同看法。” “文无定式,言及不同,这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倘若想要知道,哪一种看法更加好些,其实也简单。” 众人听了,纷纷向周钧问道,应当如何。 周钧先是朝众人问:“可有通熟音律者,能奏演这戏本的演乐?” 在诗社成员的推举下,虞珺娘和另几位被荐了出来。 周钧先是拿着两套不同的戏本,向她们说了些细节。 接着,他又转头向人群说道:“可有人愿意与某,试一遍戏?” 见周钧看向自己,尹玉恶狠狠的回瞪了一眼,转过头去。 周钧笑了笑,选了另外一人饰作崔莺莺,在虞珺娘她们的奏乐下,拿着两份不同的戏本,逐一演将了一遍。 两个戏本演完,众人都看出了门道。 聂玄鸾的戏本,唱戏太多,奏乐太媚,与戏演的场合不符,还冲淡了角色的个性。 而尹玉的戏本,对白太多,奏乐又太平正,给人的感觉单调乏味。 二者倘若加以综合,再修改一番,就能得到一个相对完美的戏本。 见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周钧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去争论孰是孰非,不如根据各自的意见,制定出不同的方案,各自实践一次,自然可见分晓。” 邵昶听了周钧的话,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尹玉却是皱着眉头,和身旁的虞珺娘交头接耳起来。 讨论了一番,二女看着周钧的眼神中,又多了不少怀疑。 章节目录 第62章飞鸿踏雪 眼见再无事做,周钧将戏本还给了邵昶,又和大哥知会了一声,便准备动身离开。 刚走到庭院拱门,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周钧转过头来,看向声音的来处,却看见一身道袍的聂玄鸾,笑着走了过来。 周钧暗暗戒备,心中想道,这女人也不知为何,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打起精神,周钧朝着聂玄鸾先是道了一声万福,接着又问道:“不知聂女真有何指教?” 聂玄鸾朝前走了两步,凑到周钧身边,低声耳语道:“花前月下,腻着人家叫着俏鸾儿;落花流水,就改了称呼为聂女真?” 周钧睁大眼睛,猛地看向聂玄鸾,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不成? 这身体的原主人,和这大龄尼姑也有一腿? 聂玄鸾看着周钧轻笑道:“想当年,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郎,入了闺房就宛如饿狼一般,力气大的吓人,连衣服都被你撕扯的不成模样。” 周钧听着整个人已经彻底石化了。 十三四岁。 周钧记得,自己在前世十三四岁那会儿,还在和同学一起玩泥巴。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才十三四岁,居然跑去和岁数大上一倍还不止的尼姑授受不亲。 这简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聂玄鸾继续说道:“原以为二郎是年少心性,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啊。” 面对前任惹下的孽债,周钧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朝后退了一步,无奈的说道:“某从前少不更事,言行荒唐,多有得罪。” 见到周钧那避之不及的模样,聂玄鸾眼神变冷,开口说道:“新人总比旧人好,二郎有了那金家小娘,自是不会看上玄鸾了。” “二郎这般薄情寡义,实在是叫人心凉,也难怪外面有了那些风言风语。” 周钧听了一愣,聂玄鸾的这番话,他倒是听出了两件事。 一、这幅身体的原主人,在结识了金凤娘之后,就断了与聂玄鸾的来往,这让后者怀恨在心。 二、邵昶、尹玉初见到周钧的时候,都认定后者是浪荡子,这背后的原因,恐怕正是同在诗社的聂玄鸾故意传播出去的言论。 想到这里,周钧又对聂玄鸾拱手道:“敢教女真知晓,某过去行事浮浪,伤了不少人,或许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家父之前犯了略卖良人的案子,不仅上了市署的恶册,交了赎铜,还被署吏和同行所恶。” “不得已,周某承了奴牙的官贴,如今寻了份差事,平日里连长安城都来的甚少,与金家小娘也有许久没见了。” 听见周钧卖惨的一番话,聂玄鸾脸色稍霁,柔声说道:“二郎遭了这许多的难,玄鸾倒是不知。” 她脚下移步,娇笑着又说道:“你我二人本是有缘,难道就不想再续昨日吗?” 见聂玄鸾得寸进尺,还想再靠过来,周钧心中升起几分火气,索性也不再留着颜面,正色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说完,周钧向聂玄鸾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只留下后者愣在原地。 而让周钧和聂玄鸾没想到的是,在那不远处的拱门之内,还藏着另两位小娘,从头到尾听了个囫囵。 尹玉将周钧念的诗重复了一遍,朝身旁的虞珺娘问道:“这四句是什么意思?” 虞珺娘小声说道:“人生就如飞鸿落在雪地,或许偶尔会留有爪印,但振翅高飞之后,又有谁会记得那痕迹,留在何方?” 尹玉听罢,良久无语。 虞珺娘低声说道:“周家二郎,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尹玉朝虞珺娘问道:“这诗,你可曾听过?” 虞珺娘摇头道:“不曾,这四句诗的文风,与当今大家迥异。初闻寻常,细思之后,却又喟然。” 尹玉咬着嘴唇说道:“毋那泼赖,还说自己做不得文章!” 虞珺娘:“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吧。” 尹玉恨恨的说道:“什么难言之隐,不过就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伪货!” 虞珺娘劝道:“妙钏你也听到了,那周二郎或许从前德行有亏,但如今痛改前非,断了孽缘,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你又何苦再为难他?” 尹玉:“他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你也瞧见了。” 想起那日演戏之事,虞珺娘不自禁笑出声来。 瞧见尹玉的一脸怒色,虞珺娘又马上止住了笑容,开口说道:“那日确是周二郎的不对,定要让他赔礼道歉才是。” “不如,就罚他多讲几个故事,如何?” “那天听了西厢记,你可是念叨了好几日。” 尹玉反应了过来,伸出双手,朝着虞珺娘捉去:“好啊,敢编排我,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女打闹在一起,笑着朝庭院中走去。 离开了诗社庭院的周钧,一路朝着东市行去。 来到商铺『鹧山行』,周钧找到了店主,开口道:“某之前曾来过……” 身为店主的老者,看着周钧,马上认出了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那日来问去西域的周二郎。” 周钧有点吃惊于老者的记忆力,拱手说道:“店东家倒是好眼力。” 老者还礼说道:“小老儿并非是这家店的东主,也不过是帮人看店的老奴罢了。” “小郎君那日来留了姓名,东家拿去看了,原来却是相识。” “故而,小老儿记得周二郎。” 周钧有些意外:“这家店的东家认识我?敢问东家尊姓大名?” 老者摇头一笑:“东家不愿说明,二郎莫要为难。” 周钧一愣,思考片刻,便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老者又说道:“东家说了,既然是熟识,这商队捎位的钱,也就免了,但伙食、关铜、杂费,还是少不得。” 周钧连忙说道:“多谢。” 老者从柜台后拿出一叠纸来,从中找到一张,递给了周钧:“这是出行的讫文,上面有出发的时日,还有集合的地点。还请周二郎交给入捎的那人,并告诉她,切莫误了时辰。” 周钧接过讫文,再次向老者称谢。 出了店门,周钧打开讫文看了眼。 发现商队出发去往西域的日期,就在五日之后。 周钧心中轻叹,与画月离别的日子,原来却是这么近了。 章节目录 第63章辞君迟日归(上) 取了讫文,周钧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只是在准备着盘缠、衣服、关文、路引等物。 画月看在眼里,没有询问,也没有协助,只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连公孙大娘每日的武艺训练,都落了未去。 时间终是到了画月离开大唐的前一日。 下午练完书法的周钧,来到膳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晚膳的春娘。 后者见了周钧,笑着将他领到一瓮水缸之前。 周钧探头一看,只见一尾活鱼,正在水缸中欢快的游来游去。 春娘说道:“二郎,这是你要寻的鯚花鱼。且瞧瞧,鲜活乱跳,灞桥驿那里的艄公今早新钓上来。” 周钧一边看一边点头:“好,画月可是有口福了。” 春娘听了,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妾身听闻,二郎放了画月回家。那大食远在千里,怕是这一去,就再难相见。” 周钧用手拨了拨水,开口说道:“画月年幼,就被掠至突厥,经些年里,吃多了苦。” “这天底下,孩子与父母分的久了,终究是悲凄。” “放她归家,也算是偿了一愿。” 春娘叹道:“做了二郎的婢子,可真是画月的福气。” 再看向水缸中的鱼,春娘又问道:“二郎可是要做鱼鲙?春娘帮你做了罢?” 周钧摇头道:“不是鱼鲙,倒是一道要用到菽油的炒菜。做起来有些繁复,而且用料麻烦,寻常里某也烧的甚少。” 春娘一听,兴趣盎然,小心问道:“妾身可否在一旁打个下手?” 周钧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周钧先是将鯚花捞到了案板上,刀光如影,刮鳞及鳃,剖腹去脏,洗净沥干。 接着,周钧按住鱼身,小心切了鱼头。 再用刀把鱼肉贴着骨头片开,翻了一面,另一边也是如法炮制。 最后,刀和手并用,花了一番功夫,把鱼肚中的骨刺片了出去。 春娘在一旁看的吃惊,却不知道周钧这是要做什么菜。 只见周钧将割下的两片鱼肉,鱼皮朝下,鱼肉先直切,再斜切,切成了菱形刀纹。 酒盐调匀,再滚上黍粉。 菽油在锅中烧至滚热,先是以滚油浇淋鱼肉,再将整鱼放入热油中炸至金黄,便捞了起来。 鱼肉如金,鱼骨如玉。 春娘看着这卖相上佳的烧鱼,睁大眼睛,愣在那里问道:“妾身倒没想到,原来鱼膳还能这般料理?” 周钧一边将热油煸出,一边笑着说道:“这菜才烧到一半,还没完呢?” 春娘惊道:“才到一半?” 周钧先用昆醋、饴糖、米酒、胡麻油混成调味料,再重新倒油起锅,加了葱段、蒜瓣、笋丁、菇口、萂豆、虾白炒熟出锅。 将调味料倒在刚出锅的佐菜上,最后再将这些统统倒在了之前烧好的炸鱼上。 春娘看完这些,只是在那里不住的念佛:“这一道菜,前前后后几十样事物,怕是比秀才赶考还要麻烦。” “这炒菜,原来还有这么繁复的菜样,妾身今日可算是开了眼!” “二郎,这道菜可有个名字?” 周钧取来食盒,在下方的隔层,倒了热水用来保温。一边将刚刚烧好的鱼放了进去,一边说道:“松鼠桂鱼。” 春娘:“松鼠……桂鱼?这名字恁是古怪。” 周钧提起食盒,回到了所住的厢房。 画月坐在堂间的门槛上,双手托着腮,看向天空。 周钧将食盒放在了堂间的案台上,走到画月的身边,开口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只是看着,轻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大唐和故乡的天空,原来是不一样的。” 周钧依言朝天空看去,太阳斜落在了地平线,月亮和星辰隐约可见在天幕之中。 坐在画月的身边,周钧笑着说道:“说的什么浑话,难不成这大唐的月亮,更圆些不成?” 画月斜了周钧一眼:“你不懂。” 周钧摇头道:“起来吧,先吃膳,不然就要凉了。” 画月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无精打采的来到案边,看着寻常吃的那些个膳食,说道:“要不你吃吧。” 周钧一边将松鼠桂鱼拿到案台上,一边说道:“知道你喜欢吃鱼,烧了个新菜,算是饯行了。” 画月看了眼那道金黄闪亮的松鼠桂鱼,眼睛一亮,动了筷子,夹了一口,小心放入嘴中。 仅仅一口,画月直接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居然用袖子开始抹起眼角。 周钧惊道:“你哭什么?” 画月只是哽咽道:“这么好吃,回去就吃不到了,你让我怎么办?” 周钧笑了起来:“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我把食谱写下来,你带回大食不就成了。” 画月眼泪还是流个不停:“你还是不懂!” 周钧无奈,只得苦笑。 画月筷子不停,一块又一块的鱼肉被她混着泪水,塞入口中。 吃到一半,画月突然停了筷子,站起身来,回了小间。 周钧看着她离去,问道:“吃饱了?” 不多时,画月走了回来,怀中还抱着一坛酒。 周钧看着两眼发直,开口问道:“这酒哪里来的?” 画月:“我一直放在床下。” 周钧还想开口再问,却见画月再次回了小间,又取来了一坛酒。 画月将两坛酒开封,一坛搬到自己面前,一坛搬到周钧面前,又取来了两个碗,说道:“我们喝酒。” 周钧摇头说道:“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画月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难道还不能喝一些吗?” 周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只喝一点。” 画月点点头,抬起自己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又抬起周钧的酒坛,给对方也倒了一碗。 “这第一碗,我要敬你。”画月满脸的毅然:“倘若没有二郎,画月怕是早就如野狗一般,被宰杀在市野之中。” 说完,画月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将周钧唬了一跳。 拿着碗也喝了,周钧看见画月已经倒了第二碗,并拿了起来。 “这第二碗,我要敬这别苑中的所有人。” “身为大食人,别苑上下,从未因此有过半点白眼,待我如姐妹晚辈一般,画月铭感五内。” 说完,画月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 见画月看过来,周钧无法,只得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饮了下去。 两碗酒下肚,周钧见画月开始倒第三碗,连忙吃了几口菜,打算压压酒。 画月倒好第三碗,说道:“在突厥的时日,画月曾经向真主祈求,只求有朝一日能够逃出生天。” “遇见二郎之前,画月曾经怀疑过信仰。” “但如今,画月不仅信真主,更加信命。” “这第三碗酒,便敬这飘渺无常的命运罢了。” 跟着画月将第三碗酒喝下,周钧松了一口气,说道:“酒喝完了,且坐下吃菜吧。” 那料到画月开始倒起了第四碗,口中还说道:“在我的故乡,开瓶的酒,就没有下次再喝的道理。” 周钧心中疑惑,阿拉伯帝国的风俗里,有这个规矩? 画月看了眼周钧,激道:“这酒也不算是烈,难不成二郎的酒力,还不如女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钧也没办法再推脱些什么。 只听周钧说道:“反正明日出发时辰很晚,再喝一些也不打紧。” 画月低下头,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精光。 章节目录 第64章辞君迟日归下 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碗,周钧眼中的景色,越来越是模糊。 画月却好像没事人一般,坐在案台旁,慢慢饮着碗中之物。 周钧打了个酒嗝,对画月说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的酒量,原来这么好。” 画月见周钧眼神迷蒙,放下碗,突然问道:“二郎,你究竟来自哪里?” 周钧晃了晃脑袋,疑惑的答道:“哪里?什么哪里?” 画月:“我换个问法,你知道的那些……知识,究竟师从何处?” 酒意翻涌,周钧拼尽残余的清醒,只是说道:“不过是书本罢了。” 画月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二郎,我听过你的言语,看过你的行为。你一定见过许多,听过许多,见识过其他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巨大的困意,一阵又一阵的袭来,周钧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整个世界也越来越远。 画月站起身来,走到周钧身边,附在后者的耳边,轻轻问道:“你被带到了这里,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周钧被酒劲催的意识迷离,人也渐渐倒向了案台。 在恍惚之间,周钧听见画月的问题,只是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话:“原本生活的好好地,莫名其妙就被送入了这个世界,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的身体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坐了下来。 只听她轻声自语:“我就知道。” 过了好久,画月看向倒在案台酩酊大醉的周钧,口中慢慢诵道:“真主确已施恩于信士们,因为他曾在他们中派遣了一个同族的使者,对他们宣读他的迹象,并且熏陶他们,教授他们天经和智慧,以前,他们确是在明显的迷误中的。” 念完这段经文,画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一切皆是命运使然。” 醉到迷糊的周钧,此时在睡梦中还呢喃道:“你酒量真好。” 画月看向周钧,却是笑了。 “傻瓜,下次和人拼酒前,记得先看看对方坛子里的,是酒还是水……” 第二日的上午,周钧在宿醉之中,醒转了过来。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周钧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情。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画月,进了他的房间,问道:“醒了?” 周钧见画月面色如常,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每个大食人,都像你这么能喝?” 画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见到画月笑容的周钧,瞧着对方,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 画月很快收了笑容,说道:“早膳已经取来了,快些出来吃吧。” 周钧应了一声,用力晃了晃脑袋,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来到堂间,看见案台上的粥饼,周钧自嘲的说道:“今日你走了,明日的早膳,我只能自己去膳房吃了。” 画月瞧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可以要我留下来啊。” 周钧一愣,又笑着摇头,坐下来拿起饼,开始吃起早膳。 画月看向周钧,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话。 吃完早膳,周钧出门看了看天色,又走回来对画月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 画月在小间里收拾好了行李,慢慢挪着步子,最后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房间。 出了小间,画月见周钧停在门边,似乎是在等着她出发。 心中有气,画月拿着行囊,气鼓鼓的走出了堂间。 周钧在一旁看的疑惑。 这丫头,怎么就生气了? 二人一路来到别苑的大门,周钧和门房打了声招呼,便带着画月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途。 骑马路过那处火泥路的时候,周钧看着马蹄下那坚固的路面,感慨的说道:“如果没有你的帮忙,这儿恐怕还是一片泥沼。” 画月双手抓着周钧的衣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明明就知道我很重要……” 骑马上了官道,周钧在马上又喋喋不休的说道:“钱袋里放的都是散钱,以便路上随时使用。而在襦裙里面,我请春娘帮忙缝了里裆。” “在里裆内,我放了些金枝,西域那里不比京畿道,金子有时比铜货要更好用。” 画月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抓的更紧了一些。 骑马入了春明门,又顺着春明街,一路向西。 二人路过西市时,周钧看向市内的热闹,对马后的画月说道:“还记得那许合子吗?等你回了大食,记得告诉那里的人,在大唐还有这样一位声传九陌的歌伎。” 画月想起那日,自己骑在了周钧的肩膀上,不自觉将头轻轻抵在了身前之人的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终于,二人到了长安城最西的金光门。 去往西域的商队,一眼望不到头,正在门外做着最后的准备。 周钧下了马,又将画月扶了下来。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商队,周钧又说道:“讫文记得拿在手中。” “那『鹧山行』的店主,是我的旧识,倘若在那西行的途中,有何需要,可寻他家。” 画月拿着行囊,对周钧问道:“我就要走了,你难道没有其它什么要说的吗?” 周钧立在原地,看着画月的脸,手不自觉抬了起来。 犹豫了很久,周钧终究是放下了手,只是说道:“和家人团聚之后,记得写封信,报一声平安。” 画月盯着周钧的眼睛,见他不再言语,恨恨的说道:“你还欠我一件事。” 周钧想起了那个约定,点头道:“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做到,我都会尽力去做。” 画月沉声说道:“我要你就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就这样看着商队离开长安!” 周钧吃惊道:“你的要求就是这个?” 画月:“没错,站在这里看着我离开,这就是我要求的事情!” 周钧叹了口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画月恼怒的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商队。 立在城门处,周钧眼睁睁看着商队收拾好所有的货物,又点齐了所有随行人员。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去往西域的商队慢慢挪动,终于踏上了西行的旅途。 画月还是走了。 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的周钧,手脚重若千钧,呆立原地,无法动作。 看着商队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官道之上,周钧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靠着一棵树慢慢坐在了地上。 周钧盯着地面,重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双月青色的云头鞋,停在了周钧的视线之中。 带着不敢置信的目光,周钧慢慢抬头,却看见了画月那张俏丽的脸孔。 画月俯视着周钧,开口问道:“你叹气做什么?”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口中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画月横眉说道:“不想看到我?那我走了。” 周钧想也没想,一个箭步,拉住了画月。 低下头看了眼周钧的手,画月又抬头说道:“想说什么?” 周钧犹豫片刻,说道:“留下来。” 画月听了,身体一颤,又问道:“为何刚才不说?” 周钧:“你与亲人许久未见,倘若我出言要你留下,未免太过自私……” 见画月脸色不虞,周钧摇摇头,只是说道:“理由什么的,不多说了,只需知晓,我希望你留下来。” 画月看着周钧,长吁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早些这般说,不就好了。” 她整了整襦裙,朝着周钧行了万福,开口说道:“前路漫漫,承蒙郎君不弃,画月又要叨扰了。” 章节目录 第65章流外铨上 画月终究是留了下来。 在那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与画月相处的时候,彼此的言行虽是往昔的模样,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了。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这层变化,只是与往常一般,日复一日的过着活。 六月初九要参加流外官的小选,周钧上午学习武艺,下午练习公书,每日忙的昏天暗地,这别苑的进出账目,邻里杂事,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所幸画月人在,不仅管起了钱货账台,还把别苑中的大小事务,治理的井井有条,别苑上下皆对其信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流外铨的那天。 这日清晨,天边还挂着星辰明月,周钧起了个大早,先是仔细梳洗了一遍,又在画月的帮助下,穿上了那套平日里不怎么穿戴的行头。 全部穿好之后,画月绕着周钧走了一圈,说道:“有些模样了。” 周钧整了整领口,动着脖子说道:“紧了些。” 画月:“别动,动了就乱了,本就是这般的。” 周钧无奈,只得放下手,走到案台边,重新检查了一遍流外铨的携物。 见诸物齐备,周钧打包拿上,走向了堂间的大门。 画月跟着他也走了出去。 二人行走在外苑的院场里,一路上人们见了,只是不住过来行礼。 来到门房处,周钧瞧见樊家和屈家,又去了灞河边上修筑油坊,想起一事,便问道:“那樊家大郎,给殷府送了这么些日子的膳食,怎么也没听他说个心仪的小娘?” 画月:“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起这事儿?” “二郎,且知晓吧,樊家大郎不可能看中殷府家的婢子。” 周钧奇道:“为何?” 画月只把周钧往门外推:“他早已经有意中人了。” 周钧还想再问,架不住画月一再催促,只能接了马缰,翻身上马,朝着长安城一路赶去。 借着初升日头的旭光,周钧入了长安城,又进了道兴坊,将承马寄在一处厩中,便看向大唐皇城的方向,静静等待着时辰。 过了好些时候,安上门的外面,放出了一块跸牌。 前来参加流外铨的考生们,聚到跸牌的附近,看着上面的告示。 周钧手中拿着参加小选的告身和推书,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在那告身上,写着周钧本人的郡县名簿、所事官户、内外族姻、年齿形貌、优劣课最。 而那推书上,根据唐律流外铨『同流者、五五为联,京官五人保之,一人识之』的规定,不仅有庞府亲事的证印,还有着另五位京官的纳保状。 想起庞公为了自己,还费尽周折,找来京官作保,周钧只是觉得感激。 伴随着三声锣响,安上门开了小门,数名武卫跟在一名吏部官员的身后,开始查候诸位流外铨的考生。 周钧排入队中,在他身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走路都有些颤巍的老者。 周钧见他走路难行,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生怕这老人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好不容易排到门前,周钧递上告身和推书,那吏部官员见他年岁尚轻,先是一愣,再接过文书看了,又是一惊。 看了好一会儿,那官员才将文书交还给周钧,点头示意可以进入。 走入门内,周钧和其他考生,在诸多武卫的注视下,顺着廊街向前走去。 在这大唐皇城之中,尚书省位于承天门街之东,第四横街之北;而举行流外铨的吏部选院,位于承天门之东,第五横街之北。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吏部选院与尚书省就隔了一条横街,故而又被称为吏部南院,亦称为南曹。 过了太常寺、又过了太府寺,周钧一边跟着跸牌走,一边抬头朝北方看去。 在横街的另一头,有一处气势恢宏的别苑,那里就是大唐的政务中心——尚书省。 再向北一些,是左武卫,接着是门下外省。 而过了视线极远处那道金碧辉煌的长乐门,那里有一座沐浴在阳光中、宛如仙境一般的宫殿,正是这大唐的心脏——太极宫。 周钧收回视线,心中只是想道,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走进那道大门,看看那太极宫是什么模样。 入了吏部南院,周钧站定在院场之中,看着佐试吏唱着名册。 被叫到的人,拿着文书上去,核对身份,再进入考场。 在流外铨中,外门处的查验,被称作为『首察』,而唱名册这里,又被称为『二察』。 完成二察的周钧,入了考场。 走到对应名录的座位前,只见在那三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放着团席和案台。 在案台上,又放着纸墨笔砚诸物。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伴随着一声锣响,流外铨正式开始了。 唐朝流外铨的考试科目,要远远少于常举和制举,通算下来,只有三门考课。 分别是书、计、时务,白话点说,就是公书写作、会计还有策问。 前两样是笔试,而后一样是面试,皆在吏部南院中进行。 首先进行的是第一门考课——书。 大唐文吏日常所要处理的公文,大致可分为符、移、解、牒、券、案六大类。 书考的时候,出题者一般从中抽取三类公文,分别将一些诸如衙门、事由、官职、时间、抄送等等基本要素写在考卷上,再让考生撰写出三份完整的公文函件。 这听起来倒是简单,但是唐朝的公文格式,有着非常严格的工整要求。 行书优美、没有墨沓这是最基础的。 另外,文理对仗、次序正确、述言简要、贯式无差才是更重要的。 参加流外铨之前,周钧光是背这大唐公文格式,就足足花了五日的时间。 拿着鸡距笔,周钧小心翼翼、一笔一划的将公文写完,将纸晾干。 再看了看,虽然这行书还是有点难看,但所幸公文正确,应无大碍。 不多时,第二场考课又开始了。 第二场考的是计,也就是会计。 考卷上依然是三道题,分别是勾覆、仓閤和薄账,白话来说,就是稽核账目、仓货盘数和单部台账。 跟着试卷放下来的,还有一个麻布缝制的袋子,里面放着长短不一的木棍。 这玩意儿,学名叫做算袋,诨名叫做算子筒。 而里面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棍,就是唐朝会计们,用来盘算账目的工具——算筹。 看着周遭的考生们,纷纷将算筹摆在了案台上,开始就着题目,一边摆弄着木棍,一边苦思冥想。 周钧干脆连算袋都没打开,直接利用乘法表和借位法,开始计算计考的三道题目。 考场内负责监察的巡吏,看见周钧的这一举动,愣在了那里。 装作不经意的走了过去,巡吏在周钧身旁看了几眼试卷,顿时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呆在了原地。 只见周钧笔下不停,一个个需要大量计算的数字,仅仅只是略微思考,就写在了试卷之上。 巡吏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和外廊的章司官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飞奔向了南院的栒房。 原本定额为一个时辰的计考,周钧只用了一刻钟便全部写完。 又花了些功夫,从头到尾验算了一遍。 在确认没有错误的前提下,周钧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 朝身旁看了眼,周钧顿时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已经聚了四五位官吏。 这些官吏见周钧已经答题结束,便拿起试卷传阅起来,他们一边看,一边还彼此对视了几眼。 待得所有人看完,领头的官吏对周钧说道:“下一考为时务,可去栒房,郎中正等着。” 章节目录 第66章流外铨下 从团席上站了起来,周钧在官吏们的注视下,走出了考场。 来到廊道之中,得了章司官的指路,周钧向着南院栒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院落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考生摆动算筹的叮咣声,还有雀鸟在枝头的叽喳声。 走到南院西角,负责铨流的武卫和小吏,看见周钧一人走来,俱是一愣。 武卫想要上前盘问,一位年纪颇大的吏官看见周钧,眼睛一亮,先走了过来,朝后者问道:“计考未半,书答已毕?” 周钧朝着老吏拱手行礼,点了点头。 老吏深瞧了他一眼,开口道:“且先在此候着。” 周钧恭敬的站到一旁。 不多时,那老吏又走了出来,对周钧说道:“进来。” 领着周钧进了堂门,老吏看似无意的说了一句:“仔细作答,莫要慌乱。” 周钧抬头看去,又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跟着老吏进了前堂的里门,在门内的一处书案前,有人查核了周钧的身份和课最。 在名册上签了字又画了押,周钧又向前走去。 过了廊道,再入后堂,只见一间偌大的栒房,被布帘隔成了两块地方。 一块地方稍小,另一块地方稍大。 老吏引着周钧,来到稍小地方的中间,让他听候着。 周钧站定之后,朝布帘后方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五六个人影。 坐在正中那位,座位最高,想必就是此次时务考课的主官,吏部郎中。 最右边有一伏案吏员,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应是考课录事一类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那些人,周钧倒是看不出个所以。 那坐在布帘后的吏部郎中,先是与身旁人说了些什么,接着开口问道:“今有贷人千钱,月息三十。今有贷人八百钱,十日归之,问息几何?” 周钧心中揣测,自己会计考试的情形,怕是有人已经报给了这位吏部郎中,对方这是有心要考校自己一番。 略一思考,周钧给出了答案:“八文。” 郎中一愣,又问了几道算经。 周钧皆是心算,而且用时也短,让帘后的诸多官吏,不自觉发出了轻叹。 这些题目对于前世的人,听上去未免有些小儿科,小学生大抵都能算出答案。 但前提是计算者必须掌握乘法表、借位法、分数倒装等等办法。 然而,在这大唐,会计一道倘若不借助算筹,张嘴就要说出答案,却是非常困难的。 吏部郎中停了算经发问,而是向周钧询道:“你的算学,师从哪位大家?” 这问题,其实问的已经有些违制了。 按照流外铨的考律,为了防止舞弊,除了考题和复询,考官是不可以询问考生任何不相干的事情。 但吏部郎中的这个问题,布帘后面的官吏都极感兴趣,就连那录事都停下了笔,静静等着周钧的答案。 周钧只是躬身说道:“算学一道,某只是观书自学,并无师从。” 吏部郎中一惊,与其他人对视了几眼,小声言道:“岂不是天纵英才?” 停顿了一会儿,郎中终于将话题,拉回到时务考课之中。 他先是说道:“刑部都官司,掌俘虏奴隶簿录,给以衣粮医药,并审理诉状。司内时务,你可通熟?” 周钧躬身道:“请郎中发问。” 吏部郎中问道:“书令史诸事何发?” 周钧:“署覆文案,出符目,掌受事发辰。” 吏部郎中点头,又问道:“京司、诸州文书,六月初一中勾,如何对覆?” 周钧:“来牒而付,付讫作钞。” 吏部郎中又问了几个问题,早有准备的周钧皆答了出来。 吏部郎中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对薄清查,遇俘潜逃,应如何做?” 此言一出,场内之人俱是一愣。 清点俘虏的时候,发现有人从队伍中潜逃了,应该怎么办? 这问题,倘若拿去问县尉或者武卫,或许还能说得通;但是,拿来问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明显就是超纲题。 布帘后方,那栒房中的其他官吏,侧头看向了郎中,后者也自知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太难,便笑一笑,打算跳过去。 哪料到周钧突然来了精神,开口问道:“敢问郎中,逃俘是否已经查到了行踪?” 郎中听了一愣,下意识的问道:“未查到如何?查到了又如何?” 周钧笑了笑,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他的老本行。 前世干社区片警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周钧就要陪同居委会演练抓贼,对这种状况的处理,也是再熟悉不过。 只听他说道:“倘若未查到,城门落卡,坊街设关。” “望楼为眼,坊鼓为号,割坊为圈,逐个盘查。” “盘查时,四人为队,三队为纵,一队鼓噪过街,引犯注意;一队入房暗查,悄声无息;一队把守要道,以防逃遁。” “另有稽留人,沿水榭谷道,细查无漏,以防逃犯藏匿。” 吏部郎中听得入神,又问道:“那倘若已经查到了行踪,又当如何?” 周钧:“要分情况而定。” “倘若逃犯藏匿于人烟稀少之地,如长安南城,便可调重兵,圈形围堵,逐形缩小,最终捕获。” “倘若藏匿于闹市大坊,则当按兵不动,以防打草惊蛇。” “外围重重设防,内圈一切照旧。微服盯梢,寻觅时机,再一举拿下。” 吏部郎中拍手笑道:“好。计课上佳,时务熟络,又有实干之才,难得难得。” 其余官吏也纷纷附和。 吏部郎中对周钧说道:“行了,且回去候着吧。” 周钧听了,向布帘后唱了个喏,这才跟随老吏离开了栒房。 走到南院的廊道之中,那老吏见左右无人,向着周钧笑道:“二郎却是好本事,某原本还心中惴惴,如今可算是大石落地了。” 周钧看着老吏,有些意外,问道:“你认识我?” 老吏说道:“庞公本已是上下疏通,哪料到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临时换成了楚郎中。” 周钧听后恍然,原来主考官半途之中,突然换了人。 难怪,时务考课的时候,会问出那样的超纲题。 老吏又笑道:“二郎此番铨试,定能高中,且静候佳音吧。” 周钧点点头,朝着老吏行了一礼,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出了考场,周钧来到安上门外,回过头去,通过门孔,又看了一眼太极宫的形状。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章节目录 第67章改筑 流外铨结束,周钧骑马直接回了灞川别苑。 在门房寄了承马,周钧走向中苑,打算先去庞公那里,报一声平安。 来到正堂门外,周钧向玉萍道明了来意,后者进屋知会一声,又走出来让他进去。 进了书房,周钧看见案台上放着一副棋盘,庞公和殷大荣正分坐案边手谈。 看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丢下棋子,笑着问道:“二郎回来了,可是顺利?” 周钧点头,刚想说话,庞公开口道:“以围棊是坐隐,局中莫问它事。” 殷大荣苦笑两声,只得停了问话,又看向棋局。 周钧侍在一旁,倒也不急不躁,只是看着二位在那里下着棋。 殷大荣棋力本就稍逊三分,再加上被外事扰了心绪,只又十几目,便落败下来。 庞公虽是在下棋,但眼角余光始终在瞧着周钧,见后者的神情自始至终浮云淡薄,无嗔无喜,便开口赞道:“悲不怨,喜不胜,往后入了官场,二郎需得持住这份心境,勿要忘了。” 庞公又看向殷大荣:“保家也是宫闱老人了,论坐隐思切,还不如一后生。” 殷大荣摆手笑道:“咱家就是一俗货,可比不上庞公这高山流水。” 说完这话,殷大荣双手按住膝盖,作势想要站起身来,试了几次,却是面露疼痛,最终索性又坐了回去。 殷大荣说道:“老了,不中用了,如今想要直个腿,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庞公看向他问道:“你这是落了什么毛病?” 殷大荣指着自己的膝盖说道:“当值年岁,常跪落伏,一去就是近把个时辰,这里面的骨头怕是早就寒了。” “如今莫说站起,就是寻常走路,倘若动作大些,都是疼痛难忍。” 庞公深知这是从宫中出来内侍的通病了,也只是摇头叹息一声。 殷大荣坐着朝周钧问道:“看样子,小选应是过了?”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将流外铨中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些的说了。 殷大荣听到周钧计考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惊道:“二郎精于算学,咱家倒是第一次知晓。” 庞公却从周钧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换成了楚郎中……真是这般说的?”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眉头微皱,对周钧说道:“知晓了,且先下去歇息吧。” 周钧向着二位躬身行礼,便退出了书房。 与玉萍道别,走在苑中的周钧,回想起书房的一切,隐隐有种感觉。 庞公虽已致仕,但言语之间,对朝堂之事,一直关注有加。 周钧仔细想了想,心中揣度,庞公乃是武家老人,又是贞顺皇后叔公辈的人物,说是不问外事,但对寿王进储,怕是还存着心思。 正想着,周钧从中苑的拱门,来到外苑的正街,瞧见屈家三父子,从外面走了回来。 周钧走过去,瞧了瞧,没看见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樊家人,便开口询问。 屈三翁回道:“灞河油坊的土石已经起好,剩下的就是架设机巧和炉灶,再往后樊家主说了,他们自行料理。”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火泥可有剩余?” 屈三翁:“没用尽,还有些。” 周钧出言让屈家父子跟着自己。 一行人先是来到中苑里,庞公常常去奏乐的那处阁亭。 周钧指着阁亭下方那些台阶说道:“庞公腿脚不便,每次上下亭台,都需要旁人搬运,某打算将这里改筑一些。” 屈三翁:“不知二郎打算怎么改?” 周钧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锐角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不是直线,却是锯齿形状的波浪线。 屈家父子见了,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这是何物。 周钧指着地上的图形说道:“用火泥在台阶旁修筑一个斜坡,坡面如此般锯齿形状。” 屈三翁看了会儿,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庞公的轮舆可通过此处斜坡上下阁亭,这锯齿一般的坡台,可以卡住轮舆的轮子,令其不易溜滑,上坡也更省力。” 周钧点了点头。 这锯齿形状的水泥斜坡,实际上就是前世地下停车库常见的出入口,这种设计可以给轮胎提供有效的摩擦力。 只要斜坡修的够长一些,坡度设置的平缓一些,那么玉萍完全可以推着轮椅上下阁亭,再也不用找人帮忙了。 周钧又带着屈家父子来到院庭拱门,指着地面上的石槛说道:“降低此处石槛的高度,并在两侧,用火泥修筑斜坡,如此一来,轮舆就可以自由进出,腿脚不便的人,也不用费力抬腿了。” 屈家父子点头记下。 周钧一行人又来到庞公的小院,玉萍瞧见他们四人,还以为有什么事,迎过来开口相问。 周钧朝玉萍说道:“庞公日常出行,遇门槛、台阶多有不便,某便寻思,将院落改筑一番。” 玉萍听了,点头称是,但也好奇。 只见周钧来到正堂前的台阶处,指着堂门朝玉萍问道:“轮舆进出此处,都是寻人来帮?” 玉萍点头道:“寻常都是去寻部曲家仆来帮,有一次庞公等不及了,下了轮舆,让妾身搀扶着他,一阶阶爬将上去。” “偏偏就那一次,青苔地滑,庞公大意,摔了一跤,膝下都磕破了。”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了正堂前的台阶。 屈三翁凑到周钧的身边,一边看一边说道:“二郎,阁亭那里的台阶只有三阶,但堂门前的台阶共有八阶,高差恁大了些,倘若增筑斜坡,势必要修的远,而且……” 话未说完,在屋内说话的庞公和殷大荣,听见动静,也来到了正堂门口。 周钧和屈家父子见了,连忙行礼。 庞公看见院中的数人,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何事?” 玉萍走上台阶,对庞公和殷大荣解释了一番。 殷大荣听了,眼前一亮,说道:“咱家早就想说这事了,这石阶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筑的,每次上上下下,膝盖生疼不说,还累得心慌。” 庞公点头说道:“这堂前的石阶,于出行而言,的确多有不便。” 周钧看着堂前的台阶,又想了想说道:“不如在此处修建一处『折坡』,如何?” 众人听了俱是一愣。 屈三翁朝周钧问道:“二郎,何为折坡?” 所谓折坡,其实就是前世经常可见的楼道口无障碍通道。 它在设计上,类似将一个倾斜的直坡,从中向内折叠,形成了一个『<』的形状。 轮椅上下的时候,可先上前半坡至一平台,再掉头上后半坡。 这个设计,不仅可以使得轮椅上下楼梯,还能让腿脚不好的老人,省力爬坡。 在前世的住宅小区,还有公共建设,『折坡』基本已经成为了强制配备的无障碍通道。 这样的设计一经说出,屈三翁拍手先叫了一声好。 殷大荣笑道:“二郎可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庞公看着周钧,那眼神仿佛就像在看着自家的子辈,一脸宽慰。 章节目录 第68章媒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灞川别苑里的人们,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情。 屈家父子三人,扛着泥瓦匠的家伙事儿,在只要是有台阶的地方,统统改筑了斜坡。 还有堂厅、拱门、院落的门槛,不管是木槛还是石槛,统统锯短了一半,两边又筑上了坡道。 庞殷二府的主家,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滞留房中,足不出户。 但改筑完成之后,他们二人出来走动的频率也多了,活动的范围也大了。 每逢旬日的戏班演出,庞公和殷公都会到场,正对戏台的主位,甚至还为他们专门备好了折床。 两位主家倒是常见了,但有心人发觉,那周二郎却没了踪影。 人们不知道的是,周钧被庞公放了长假,回家相亲去了。 这一日,用过晚膳之后,周钧坐在家中侧厅的月牙凳上,手中捧着一杯茶,看着父母二人翻看那叠厚厚的纸张,只是在那里苦笑。 罗三娘挑出一张纸来,说道:“宣义坊的秦家女,长得周正,性格温雅,女红也好,钧儿见了一定喜欢。” 周定海一个劲的摇头道:“秦家不过是商贾之家,在西市里有两处铺子,除此之外别无长处。” 罗三娘又选了一张纸出来:“广德坊的余家女,长相虽说次了一些,但家主乃是万年县的亭长,长女夫家为门下省令史,也算是书香门第。” 周定海沉吟片刻,说道:“几日前,某也觉得余家算是良选,但如今却不这么看了。” 罗三娘问道:“何意?” 周定海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小选何日张榜?” 周钧:“后日。” 周定海转过头,对罗三娘说道:“倘若钧儿过了小选,做了流外二品的书令史,那周家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就凭这一点去说道,何愁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话听在周钧的耳中,未免有些自大,于是便规劝道:“流外官不过是胥吏之流,何谈官宦人家,父亲莫要因此而洋洋自得。” “入了官场,更应言行谨慎,一味自满,到头来怕是要引来祸端。” 周定海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某打过交道的官宦,比你见过的还多,这官场是如何模样,为父岂能不知,哪里轮到你来托大?” 周钧叹了口气,又说道:“孩儿并非是有意诘责父亲,只是敢教您知晓,就算流外铨侥幸过了,这得来的书令史,也是庞公上下疏通的结果。” “倘若拿着这份差事做文章,四处宣扬,不仅落不了好,要是让庞公知晓,说不定还要引来一顿训斥。” 周定海不在乎的说道:“某在别苑里做过事,庞公待你如至亲,为父早就看在了眼里。些许小事,庞公又怎会责怪与你?” 周钧见周定海还是听不懂话中的深意,心中也有了几分火气,索性开口拒绝道:“孩儿年岁还小,平日事务繁重,尚无意娶妻。” 周定海听见这话,瞪圆眼睛,猛地一拍桌子,刚想发火,罗三娘连忙拉住了他。 只听罗三娘朝周钧说道:“钧儿十七了,不小了,早日娶了妻,也就早些为周家留个后。” “我和你阿耶平日里见那邻里人家,都是儿孙满堂,自是羡慕不已,故而对你的婚事,才是急切了些。” 周钧无奈,还想再开口,却见周定海突然翻找起那叠媒册。 罗三娘见状,开口问道:“阿郎找什么呢?” 周定海:“某记得有一户人家,那媒婆曾经提起过……” 罗三娘:“哪一户?姓什么?” 周定海:“姓萧,家住永宁坊。” 罗三娘思考片刻,接着问道:“该不会是那萧不嫁吧?” 周钧听了一愣,萧不嫁?这算什么名字? 周定海点头道:“就是她。” 罗三娘取过媒册,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张纸取出,交到了周定海的手中。 周定海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了。” 罗三娘说道:“那萧不嫁,乃是萧家长女,听说今年都二十了,媒婆给她说的郎君,怕是已过百数,却还是挑挑拣拣,不肯嫁出去。” 周定海说道:“钧儿可去一试。” 罗三娘摇头笑道:“阿郎却是想多了,萧家怎会看上我们?” 周定海瞪着眼睛说道:“萧家长女已满二十,都过了适婚之龄,连那媒人都说了,萧家主为了这个女儿的婚事,每日都发愁到叹息。” “钧儿长的不差,又是庞府管事,而且马上就做了流外二品。” “去萧家试试,说不定这亲事也就成了。” 罗三娘只是不住的摇头:“那萧家祖上乃是前朝士族,虽说旁支,但也尊贵。” “萧家主为兵部主事,那可是从八品的京官,咱家哪里能够得上呢?” 周定海将手中的媒册放在了身旁的案台上,自信满满的说道:“既然萧家能把长女寻亲一事,委至媒婆,就可一试。”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响,发觉周定海已经有点魔怔了。 儿子还没当上流外官,当爹的就想着攀附权贵,完全就是一朝得势便膨胀的模样。 这样下去,任由周定海在外张扬,周家怕是早晚一日要出事。 刚想开口再次拒绝,周钧却无意间瞥见案台上的萧家媒册,神情一愣。 略一思考,再凑过去又仔细看了几眼,周钧突然放弃了劝说的打算,却是计上心头。 周定海还在那里说道:“等到了后日,流外铨放了榜,倘若吾儿过了试,那咱们就去萧家府上一趟,权当一试。” 罗三娘只是摇头道:“萧家乃是门阀家户,贵不可言,妾身去了浑身都不自在,阿郎想去便自己去吧。” 周定海笑道:“妇道人家就是怯场,某与钧儿同去便是。” “此事倘若成了,周家也算是与名门望族结成了亲家。” “看以后还有哪个白目,敢拿奴牙卑贱说道周某!” 又过了两日,一大清早,周定海和周钧便从家里出发,一起去那安上门外,看那流外铨的放榜。 在门外贴着的榜录上,周定海一眼就看到了周钧的名字。 “成了!成了啊!”周定海貌若癫狂,手舞足蹈的大声笑道:“吾儿当官了!周家发迹了!” 相比父亲的极度兴奋,周钧神色如常,见榜录周遭的众人都望了过来,便一把拉住周定海,将其拉到了墙角里。 周钧对周定海说道:“父亲,此处乃是皇城近门,倘若惊了贵人,可是要被治罪的。” 周定海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笑道:“钧儿随我回家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就去一趟萧府!” 章节目录 第69章得官符 听见周定海这话,周钧也气乐了,开口道:“父亲糊涂了,铨榜已放,孩儿要入南曹参加判补和仪谢,哪能回家去?” 周定海也反应了过去,连忙对周钧说道:“为父晓得,钧儿速去。” 周钧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父亲勿要在外逗留,可先返家,将此喜讯说与母亲听。” 周定海一听,觉得有理,便笑着转身走了。 见周定海走远,周钧松了口气,取出告身,走向了安上门。 在武卫处查验了身份,周钧进了安上门,顺着跸牌,再一次来到了吏部选院。 相比上一次的肃穆沉寂,当下的吏部选院在院中摆了些酒菜,看着却是喜庆了许多。 院门处的吏部官员,朝新入来的流外铨选人们拱手称喜,又根据来者铨试的衙部,指了酒席入座的方向。 周钧递上告身的时候,那负责接洽的吏部官员见了,先是愣了会儿,接着笑着说道:“可算是瞧见周家二郎了。” 周钧看着对方,有些发懵,自己貌似并不认识这位吏部官员。 那官员笑道:“某那日陪着郎中,在布帘后面听策,周二郎自然不认识。”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行礼,口中告罪。 那官员拉起周钧,将他带向选院里方的小院,开口道:“那日铨试结束,楚郎中就一直想见你,今日可算能还了愿,快随我来。” 进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身材高大、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红袍官服男子,正拿着一张判补名录看着。 向前走紧了两步,周钧以门生的身份向楚郎中见礼,口中称道:“小民周钧,谢座主拔擢之恩。” 楚郎中侧过头来,看向周钧,随即笑道:“可是周衡才?” 周钧低头称是。 楚郎中让周钧抬起头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开口道:“俊才多少年啊。” 周钧连忙出言谦逊一番。 楚郎中朝周钧问道:“衡才不曾进学?” 周钧拱手答道:“未曾。” 楚郎中又问道:“一身的本事,皆是从书中而来。” 周钧答道:“是。” 楚郎中停顿片刻,又问道:“那书中也有遇俘潜逃的对策?” 周钧一愣,但很快便想好了答案:“小民家中乃是奴牙世家,曾遇见逃奴之事,那日听得郎中相询,便活学活用了一番。” 楚郎中赞赏的点了点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此乃变通之才。” 周钧听了,只是又自谦了几句。 楚郎中说道:“某听过一些你的事情,今日才知市坊流言,多是不实罢了。” 周钧知他说的是前任之事,只是垂首,一言不发。 楚郎中又与周钧说了会话,最后临别时说道:“既然有才学,需谨记着报效才是,莫要被旁事分了心神。” 周钧一愣,连忙又行礼道:“谢座主点拨。” 楚郎中点头说道:“去吧。” 回到南曹的院席之中,周钧还在想着楚郎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话仅仅只是例行的勉励之语,还是另有深意? 坐入席中,周钧等了片刻,便看见楚郎中走了出来。 他先是向席内的诸位铨试生,说了几句鼓励上进的官话,接着便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流程。 流外铨选人在吏部选院中受官,整个过程被称之为『判补』。 先是在主考官的带领下,众人向北谢恩,复谢前殿,再谢铨判,接着又有选人谢辞,再来是选人领取盖有吏部官印的官符,最后众人入席。 至此,一次完整的流外铨选人受官仪式便算是终了。 周钧经历了一遭,心中有些失望。 这流外铨的中选,比起科举高中,可是要寒酸了太多。 唐朝省考放榜后,榜上有名的进士,首先要一同前往主考官的府邸,感谢座主。 接着,主考官会带领新科进士到中书省都堂去拜见宰相。 再来,殿试过后,进士及第者还要去向皇上谢恩。 做完这一整套还不算完,进士们还要在慈恩寺大雁塔上题名,去长安东南处参加曲江宴。 长安城的显贵人家,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去这两处选取乘龙快婿。 相较之下,流外铨的胥吏们,仅仅就是一顿酒席、一面官符、几句勉励就给打发了。 待遇着实是天差地别。 从吏部选院中走出来,周钧算了算日子,距离上任还有七八日,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身边的事情理理清楚。 骑马回到家中,周钧还没走入堂间,就听到周定海在堂内说个不停。 “周家世代为奴牙,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遭人白眼。” “前些年里,某去那长兴坊帮人相奴,想要进曲杂栏苑一观,才报了身份,就被人轰了出来。” “栏苑诸人皆云奴牙市侩、贩人身家乃是大恶,却又谁知晓,周某爱惜清名,何曾做过有伤天和之事!” 周钧在门外听了父亲这番话,也是一声轻叹。 这周定海,对周家出身奴牙一事,可谓是悲恨难当。 没日没夜的拼命做活,在长安城中买宅置家,供长子去私塾念书,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周家摆脱这奴牙郎的出身,做个体面人。 而如今,家中有子过了铨试,做了胥吏,周定海之前的隐忍和痛苦,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在补偿性心理的驱使之下,自然要求更多,渴望更多。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周钧走进堂内,看着坐在案台边、喝酒不停、一脸喜色的周定海,心中打算最后提点他一番。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口问道:“父亲,明日真的要去萧府说亲?” 周定海笑道:“那是当然!” 周钧说道:“先前那媒册,萧家大娘子的那页,孩儿瞧着上面有些语焉不详,许是那媒婆有些隐情,没有提及吧?” “要不,明日去萧府之前,孩儿陪您再去寻那媒婆询问一番?” 周定海打了个酒嗝,说道:“萧家乃是士族门阀,媒婆粗鄙,自然有许多不识。” “不碍事,明日我们父子二人,直接找萧家问了便是。” 周钧见周定海懵懂不知,便打算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那萧家中,似乎只有三位小娘,没听说有郎子。” 周定海笑道:“那岂不正好,正所谓一个姑爷半个儿,钧儿倘若将那萧家大娘子娶进周家大门,往后萧家有事,还要仰仗周家帮衬些不是?” 面对周定海,周钧深知,无论再怎么暗示他,怕是对方都听不进去了。 眼下,唯一能让他清醒一些的办法,就是明日陪着他去一趟萧府。 章节目录 第70章萧家阀贵 第二日清晨,周钧在家中吃完早膳,便随着周定海,一起前往永宁坊的萧府。 在马上的周定海,依旧如昨日那般,说起周家得势,便停不下来。 周钧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在隋末唐初那会儿,诸如崔、卢、李、郑、王的山东士族,还有韦、裴、柳、薛、杨、杜这样的关中士族,在当时可是上流社会的代名词。 高宗时候的宰相李敬玄,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弃故妻,奏娶太原王庆铣女;中宗时的宰相李日知,诸子方总角,皆通婚名族。 名门士族家的子女,成了当时达官贵人争相求亲的抢手货,很多士族家庭为此还通过买卖婚姻,从中积到不少财富。 到了中唐时期,士族婚姻的吸引力就大不如从前了。 寒门子弟可以通过科举,一举入朝拜相。 显贵人家挑选婚配,比起门阀,看重更多的是才学和前程。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士族子女的吸引力,还是存着一些的。 这永宁坊的萧家,是山东士族的旁支,而且还是比较远的散支。 虽说也算是士族,但真正的显贵是看不上这样的旁支,而萧家自己又看不起那些小户。 于是,高不成低不就,萧家子女的婚事,就一再耽搁下来。 想到这里,周钧侧过头,看了眼兴奋不止的周定海,心中暗道,这一次萧府之行,怕是要让这位当爹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双骑来到萧府的大门前,周定海翻身下马,敲响了府门。 少顷之后,门房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定海,问道:“何事?” 周定海道了来意,那门房又看了看他和周钧,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吃了个闭门羹,面上有些不虞,嘴里也抱怨了两句。 在一旁看着的周钧,面对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老爹,也是无语。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萧府大门开了条门缝,那门房探出个脑袋,又对周定海说道:“顺着外街去东边,那里有个侧门,有人自会与你说。” 讲完这些,门房直接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听罢,恼怒的说道:“萧家下人恁是无礼。” 周钧翻身上马,对周定海说道:“父亲,且先去侧门吧。” 周定海无法,只得骑着马又来到萧府的侧门。 一位年岁稍大、看上去是管事模样的老奴,负手等在那里。 见周定海和周钧出现,那老奴招手说道:“你二人随我来。” 看那老奴态度倨傲,周定海心中不忿,但也只得强压下来,带着周钧跟了上去。 三人来到府苑侧厅,老奴坐上了东席,连杯茶水都未倒,直接开口问道:“可是为了婚配而来?” 周定海瞧那老奴,一头雾水,看了看左右问道:“怎不见萧家主?” 那老奴一愣,奇道:“此等事情,为何要劳烦家主?某与二位说妥,自会禀告。” 周定海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讶,这萧家亏得还是什么士族门阀,与礼一道,如此鄙陋。 只见那老奴看向周钧,问道:“这就是那位婚配郎?” 周定海听见这话问的好生无礼,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心想要发火,但又不想开罪萧府。 周钧瞧了眼周定海的表情,强自抑住嘴角边的笑容,点头道:“某是。” 老奴仔细看了看周钧,点头道:“郎君生的倒是端正。” 周钧又拱手称谢。 周定海强压怒火,开口道:“说亲不见家主,与礼不合!” 老奴刚想开口,却听见屏风后方传来了脚步声。 站起身,老奴朝后看了眼,连忙行礼问道:“大娘子,二娘子怎地来了?” 周钧也看了过去,只见数道倩影映照在了屏风上。 其中,有两位女子坐在了屏风后方,想必就是这萧家主的大女儿和二女儿。 只听屏风后方,有一婢子开口道:“娘子说了,只管说事便是,她只听着。” 老奴点头称是。 周定海见萧家二女出来,也不好再发怒,只是打算说道清楚。 那老奴重新坐下来,向周家父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比如家世、住所、籍贯、职业、年龄、家产等事。 听得周家是奴牙世家的时候,那老奴还撇撇嘴,轻声啧了一声。 周定海的额头上青筋跳动,只是说道:“吾儿身为流外铨选人,刚判了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 萧家老奴听到这里,看了眼周钧,脸色这才好了些。 写下周家的这一切,老奴将纸送入了屏风后面。 不多时,另一张纸被递了出来。 老奴拿着屏风后面递出来的纸,又取来笔墨,朝周家父子说道:“大娘子想要考校一番周郎的学问,此有律诗前二联,以一炷香为限,还请小郎君续上后二联。” 周钧接过纸笔一看,只见那前二联是『迎霜细雨弱柳风,浮觞朱启画扇中,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曾相逢。』 以菊为题吗? 见周钧微微皱眉,萧家老奴笑着说道:“郎君莫怪多事,诗词一道,最是怡情,将来入了萧家,夫妻二人也好有个话由。” 周定海听见这话,面色一惊,站起身大声问道:“刚说什么?!” 萧家老奴疑惑道:“考校学问?” 周定海:“不是这句!后面那句!” 萧家老奴:“将来郎君入了萧家……” 周定海大怒道:“谁说吾儿要入赘萧家?!” 老奴也愣住了:“周家郎君并非为入赘而来?” 周定海怒发冲冠,面色赤红:“吾儿欲娶萧家大娘子过门!” 此言一出,堂间俱静。 片刻后,屏风后面传来了婢子们的笑声。 萧家老奴也忍俊不禁的说道:“莫要说笑,萧家娘子怎会嫁入奴牙家?” 周定海浑身颤抖不止,嘴中兀自说道:“吾儿可是书令史,如何娶不得?!” 萧家老奴冷哼道:“莫说是流外小吏,当年侍郎家都来说过亲事,家主一样没松过口。” “箫家乃是阀贵,不过一奴牙郎,向天借胆,竟敢觊觎萧家女,当真是可笑可怜!” 周定海身体摇摇欲坠,手指着萧家老奴,牙齿打颤不止,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一旁的周钧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便向萧家老奴拱手道:“今日之事,是我周家浮浪,来之前未曾问清缘由,却给诸位添了麻烦。” 周钧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那律诗前二联的后面,飞快写了些字,丢下笔沉声说道:“某这就离开,不打扰了。” 待得周家父子走远,萧家老奴朝着那纸看了一眼,顿时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接着,他小心翼翼的拿起纸,飞快的走入屏风后方。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了女子的吟诗声。 “迎霜细雨弱柳风,浮觞朱启画扇中,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曾相逢。”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章节目录 第71章凤栖梧桐 回到家中,扶着周定海入了厢房,又帮其躺了下来,周钧看着父亲咬紧牙根、浑身气到发颤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担忧。 瞧这架势,该不会气出毛病来吧? 罗三娘听了下人来报,快步入了厢房,看见床榻上的周定海,气恼成了这番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这才出去半日,怎地就这样了?” 周钧向母亲大致说了在萧家的经历。 罗三娘还没听完,只见周定海在床上用拳头不住捶着胸口,嚎啕大哭道:“苦啊!” 周钧返身关上了房门,罗三娘扑到床前,啜泣着说道:“阿郎莫要惊吓妾身,那萧家咱们不去了便是。” 周定海面色苦痛,依旧在那里悲怆涕零:“考取功名,做了胥吏,有何用处?牙郎卑贱,奴牙更甚,周家在他人眼中,怕是连贱户都不如啊!” 周钧摇摇头,从一个牛角尖,钻到了另一个牛角尖,这周定海自我否定的速度,倒也是够快。 罗三娘在那里怨泣道:“咱们本就是苦命人,阿郎偏要去攀那高枝,遭白眼不说,还徒惹臊气。” 周钧瞧着他们夫妻在那里抱头痛哭,先是等了一会儿,待二人情绪有所稳定,才开口说道:“萧家走这一趟,怕是不久之后,就会传将出去,那时可是更难办了。” 周定海一听这话,更加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周钧凑近一些,朝父母说道:“事已至此,却也无法。” “眼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闭门不出,待风波平息后,再做打算。” 罗三娘一边哭一边看着周钧:“钧儿所言有理。” 见周定海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周钧又说道:“父亲也无需妄自菲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婚事不过一俗务,上进才是正道。”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与其终日寻觅那良偶佳配,不如仔细时务,待得加官进爵之日,自有佳人从远方来。” 周定海听罢,在床上只是不住点头。 从厢房中出来,周钧松了口气。 沉疴当下猛药。 当初的周定海一朝得势,便想着恣意妄为,怕是早晚一日,会为周家引来祸事。 如今用这法子,折了他的锐气,换家室平安,虽说是无奈之举,但也立竿见影。 回想起萧家的遭遇,周钧心中也是三分恼七分郁。 恼的是萧家阀贵恶语相向;郁的是自己位轻言微。 在这大唐,想要改变环境,首先却要改变自己;如果自己的声音连传达圣听都做不到,那十一年后的那场浩劫,除了远避他乡,怕是别无他法。 想完这些,周钧原本还想趁着放假,去长安城中游览一番,如今却也没了心思。 从门房处索了承马,周钧骑上马便赶去了灞川别苑。 那周定海,在此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在卧榻上整整躺了七八日。 即便病愈,周定海也耻流于市井之中,只是每日待在家里,再也没有提起过,借婚媒攀附权贵一事。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去中苑向庞公报一声。 来到小院门前,玉萍见了他,倒是吃了一惊:“二郎怎地这早就回来了?” 周钧装作苦笑,玉萍知他不顺,也是叹息一声,便返身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周钧进了书房,见了庞公。 庞公正在练字,见周钧入了门,便停笔直接问道:“哪家的小娘?” 周钧先是躬身行礼,又说道:“永宁坊,萧家。” 庞公一愣:“哪个萧家?” 周钧:“兵部主事,萧宸。” 庞公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好像的确有这么个从八品的兵部主事。 盯着周钧,庞公问道:“缘由为何?” 周钧知晓庞公的性子,表面看似脱离世外,里子却极是护短。 倘若告诉他说亲不成,是因为萧家想要让自己入赘,庞公恼怒之下,说不定能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说道:“萧家大娘子二十未嫁,坊间雅号『萧不嫁』,眼界高又喜文采,某出身奴牙,不谙此道,许是看不上吧。” 庞公听见『萧不嫁』这个诨号,先是不自禁笑了两声。 又听到周钧说那萧家大娘子,是因为眼界高,喜爱文才,这才迟迟未嫁,脸上不由浮现出为难之色。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倘若只是那萧家扼阻,咱家找人说道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倘若只是娘子爱才,强行做媒,反而不美……” 周钧的本意,只是想借萧家一事,敲打父母,绝了说亲的想法。 娶妻成家,他可没那个心思。 听见庞公这番话,周钧连忙说道:“敢教庞公知晓,小子才疏学浅,又新判胥吏,本就无意婚姻。” “这次去萧家说亲,也不过是父母之言,实在拗不过去,才行的无奈之举。” 庞公听了,点头说道:“二郎能这般想,倒也是好事。” “入了刑部都官司,且先认真做事,至于婚配一事,大不了咱家帮你看着,总教寻个称心如意。” 周钧听了,行礼称谢。 从庞公那里出来,等在门口的玉萍,瞧着周钧的脸色,说道:“二郎勿需烦忧,绿酒一杯歌一遍,寻女当知系人间。” “那姻缘簿上的佳人,早晚一日会来到你的身边,且静候着便是。” 周钧向玉萍点了点头。 走向自己的厢房,刚入了小院,周钧就瞧见画月在院中晒着褥子。 听见脚步声,画月看见周钧,脸上一喜,但飞快回过头去,只是冷声问道:“可是寻到了美娇娘?怎么不多陪她几日,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钧笑着看向画月,开口问道:“这两日可是等的急了?” 画月回头白了一眼周钧:“你的事情,我急什么。” 周钧找了处石坎,坐了下来,说道:“父亲在媒册上看中一箫家的大娘子,想要上门说亲。” 画月手中动作不停,一边忙着晒褥,一边说道:“看中就娶了呗。” 周钧继续说道:“我看了媒册,发现箫家那页不仅语焉不详,还有涂改痕迹,便仔细留心了一番。” “箫家乃是士族,又是官庄,媒册上却写着彩礼分文不取,还自愿倒贴大批嫁妆。” “还有那媒册家世一栏上,又写了箫家只有三位小娘,却无郎子。” “看到这里,我基本上已经知晓,那箫家想做什么了。” 画月略一思考,问道:“箫家想寻人入赘?” 周钧:“正是,那媒婆写那媒册,故意说的含糊其辞,不过是两头吃赏,博人眼球罢了。” “我知父亲要强,万万不会同意入赘之事,便装作未曾注意,假意应了说亲之事。” “果不其然,我与父亲登门拜访,刚刚说清了来意,就被箫家奴仆嘲笑折辱了一番。” “父亲气的卧倒在床,怕是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画月心中隐隐有些窃喜,但嘴上强自说道:“天底下哪有你这般自戕求辱的?” “倘若不愿意,直接说了便是,把家里人气倒了,万一留下病根怎么办?” 周钧苦笑道:“这里可是大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小辈的哪有什么说道的余地。” 画月也是一愣,仔细思考后,只是无奈道:“唐人真是麻烦。” 章节目录 第72章油坊建成 从石坎上站起身来,周钧对画月说道:“大唐于礼教一道,已经算是宽度了,倘若要换做是其它时候……” 见周钧没有说下去,画月回过头,见前者已经进了屋里去。 将盥盆收拾好,画月看向厢房,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淡淡的微笑。 走进书房,周钧来到案台前,先是从书柜上拿下一册唐牒杂录,坐了下来,翻看了几页,脑中却是想着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日,作为书令史,自己就要去刑部都官司上任了。 书令史主要经手的是文书和档案,而都官司主要负责的是俘虏和奴隶,也不知道会给自己分配些什么样的工作。 但不管分了什么工作,这流外二品的书令史乃是胥吏,想要入流,还得经过『八考』,一年一考。 就算一切顺利,八考全部是上评,那也要八年之后,才能成为流内官。 即便做了流内官,说不定也是个旁职的外放,甚至更惨一些,是个没有任何实职的补官。 当然,最差的情况就是八考未过,这辈子就做个与案台为伴的书令史。 周钧不经意间想起了一句话,『老吏抱案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想要言达圣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去耗,得需想个法子另辟蹊径。 还在想着,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画月的声音:“我要去灞河那里一趟,你也一起去吗?” 周钧转头看去,朝画月问道:“去灞河做什么?” 画月:“你不知道?樊家的油坊建好了,大家都打算过去看呢。”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书册,想着现在也没心思,索性放下书册,走到门口,对画月说道:“走,看看去。” 二人出了别苑的大门,顺着灞川稼洲的小道,一路向东。 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看见在那川流不息的灞河旁,一处大屋矗立在了那里。 走近一些,周钧才发现,那大屋比起寻常堂间还要高出三分,屋外设了双灶,灶囱中白烟袅绕,将大屋周遭笼罩成了云雾之境。 带着画月走到大屋跟前,周钧发现别苑中不少人都得了消息,不光是庞府,还有殷府,都来了人在四处观看。 周钧一边与他人互礼,一边闻着浓郁的香气来到了灶台旁,只见樊饶远一人分管两灶,正在炒着榨料。 见樊饶远抹了手,想要过来见礼,周钧连忙出言,让他继续去忙,勿要理会。 到了灶边,周钧却看见那锅中炒的是芝麻。 心中生疑,再看向周围,周钧却也明白了个中缘由。 离了灶台,入了大屋,只见偌大的屋子里,主要摆设着三样事物。 一件是直径接近四米的碾盘,一件是放着铁箍的篾台,最后一件就是整个油坊最关键的『主机』——榨槽。 忙着摆弄机巧的公孙大娘,看见周钧,将剩下的活计交给了儿子,走过来行礼说道:“二郎来了,且瞧瞧这油坊。” 周钧不懂这些,也只能胡乱夸了几句。 公孙大娘带着周钧画月二人,在大屋中绕了一圈。 她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湿料先上灶台炒干,要炒出香味,可不敢炒焦,也不能炒生。” “炒好的干料,再上碾盘,碾成粉子。” “粉子再上蒸笼,蒸成熟料。” “熟料再加草圈、铁箍,做成料饼。” “最后,将料饼填入榨槽,就可以榨油了。” 画月在一旁看的有趣,直说道:“原来大唐是这般榨油的。” 公孙大娘笑着问道:“画月故乡又是如何弄的?” 画月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道:“我在图书馆中看过图纸,有一个很大的臼,里面放上要榨的料子,然后高空会悬挂一个很重的落锤。” “利用滑轮和吊臂,一群人将落锤升起再落下,如此往复,就可以榨出油了。” 公孙大娘听了皱眉:“那怕是要不少人了。” 见周钧还在四处看着,公孙大娘又说道:“二郎,出油怕是还要些日子,膳房那里只能先等着了。” 周钧见公孙大娘说话的时候,眼神斜视,自然也明白她话中所指,便点头道:“此事不急,待得油坊安顿妥当,膳房等得。” 公孙大娘笑着点点头,但很快又收了笑容,面露羞赧:“二郎,还有一事。” 周钧见她面色有异,只是问道:“何事?” 公孙大娘:“先前给殷公送膳的人,乃是樊家大郎,往后可否换成二郎?” 周钧疑惑:“樊家大郎不愿意去吗?” 公孙大娘:“倒不是不愿意去,只是那夯货,有话不肯说,平白浪费了这么多时日。” 周钧更加疑惑。 画月在一旁听不下去,对周钧开口说道:“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事了?樊家大郎早已有意中人了,正是屈家的柔杏。” 周钧听罢恍然。 这倒是没想到,那高大壮实的樊家大郎,居然相中了屈家的小娘。 公孙大娘搓着手尴尬道:“那夯货平日里寡言少语,每日送膳归家,我和他阿耶都问可有相中之人,皆言未见。” “起初,妾身还以为那夯货眼界高,后来才知另有隐情。” 周钧倒觉得此事挺好,屈樊两家倘若联姻,往后别苑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于是,他开口问道:“既然樊家大郎相中了屈家女,可有上门提亲?” 说起这事,公孙大娘更显窘态:“那屈家签了契,是为庞府辖户,樊家还未落契,贸然上门,恐有不妥。” 听见这话,周钧倒也能理解。 公孙大娘又说道:“妾身想着,先把这油坊运作起来,待得油料出了,再向主家求契落户。” “落了户,再去寻屈家说大郎的亲事。” 周钧听了,点头道:“此乃实至。”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不好意思的笑道:“且着二郎知晓,那送膳之人……” 周钧点头道:“换了便是。” 公孙大娘大喜,连忙向周钧行了万福:“妾身多谢二郎成全!” 出了油坊,行在去往别苑的路上,画月突然朝周钧说道:“大唐平民和奴隶之间,划出的界限,定下的规矩,可要比大食严格许多。” 周钧听了,感兴趣的问道:“大食是如何?” 画月:“先知时代,默罕默德的门徒之中,就有不少人是奴隶出身。他们中有些人开创了文化的先河;有些人成了经堂的阿訇;甚至还有人娶了公主,被王室纳入宫中。” “穆罕默德去世之后,阿布·伯克尔担任哈里发,他根据经文教义,禁止再将阿拉伯人纳为奴隶。” “即便是大食中的那些外族奴隶,与王族通婚者也众多。” “就比如哈里发欧麦尔,有一次曾俘获波斯国王叶兹德吉尔德的三个女儿,将她们作为女奴带回了王宫。” “后来由阿里主持,长女配给欧麦尔的儿子阿布杜拉为妻,二女配给阿布·伯克尔的儿子穆罕默德为次妻,三女则配给他自己的次子侯赛因为妻。” “远的不说,倘若只说近的,大食里凯勒卜行省的长官叶齐德·本·瓦利德,是王室与女奴的儿子,他的母亲被尊称为乌姆,就连将军们见了她都要行礼。” 停顿片刻,画月继续说道:“而大唐这里则要严格的多,我听过一句话,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周钧点点头,这句话出自《唐律疏议·户婚》。 画月:“无论之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拥有多么高超的本领,一旦入了大唐奴籍,就律比畜产,在婚配上只能选择同色人,而且很难有出头之日。” 章节目录 第73章走马上任 听了画月的这些话,周钧回想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是萧府求亲,二是屈樊联姻,心想许是这丫头见了这些,有感而发。 从灞河一路又回到厢房之中,周钧与画月说着大唐奴籍一事,也想着大唐未来历史的奴制变迁。 从李唐王朝建立到安史之乱,这段时间里大唐奴婢最多,一是由于多年对外征战,俘虏甚众;二是由于政治斗争严重,籍没者不计其数;三是由于前朝遗留奴婢,被继承了下来。 从安史之乱到会昌灭佛,奴婢数量急剧减少,地位也迅速上升。一来是因为国力减弱,无力向外征伐;二来是由于兵源要求日甚,大批奴婢被训练成了部曲;三是由于众多士族门阀、贵族地主、寺庙被连根拔起,其中奴隶大多被外放成良。 而从会昌灭佛到唐灭,奴隶制在整个大唐疆域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洗,几乎势微。 奴婢大多依附于门阀官宦之家,既不产生税赋,也束缚了劳动力流动,还增加了政权的风险成本,对于当政者来说,可谓是弊大于利。 从唐太宗开始,历朝皇帝就对奴制一再限制。 比如近些年里。 永昌元年敕:“制王公以下奴婢有数。” 大足元年五月三日敕:“西北缘边州县,不得畜突厥奴婢。” 玄宗天宝年间又宣:“王公之家,不得过二十人。其职事官,一品不得过十二人,二品不得过十人……五品不得过四人。” 但总归下来,这些条令,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士族门阀、官宦显贵,该蓄奴还是在蓄奴,甚至隐隐还有扩增之势。 说到底,还是大唐内部的利益集团,已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就连皇权也牵涉其中,想要解决,却是极难。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一边处理着别苑事务,一边准备书令史的上任。 到了正式上任的那一天。 天边日头未升,整个天空仍然是繁星点点。 周钧穿上那身赭黄色的吏袍,走到别苑的大门处,对送行的画月说道:“我去当差的日子里,别苑这里的事务,就要依你来处理了。” 画月说道:“二郎且宽心就好。” 周钧从门房处领了乘马,又朝画月说道:“今天是上任的第一日,且不知视事的时辰,倘若晚了,赶不及宵禁,我便回家去住,无需多等。” 画月又点了点头。 还未出发,周钧瞧见玉萍从一旁走了过来。 将缰绳交给画月,周钧朝玉萍拱手问道:“可是庞公有话教我?” 玉萍:“庞公说了,入了都官司,勿要多虑,本分做事。” 周钧应了一声。 玉萍:“庞公还说,前几日或许会忙些,二郎且先顾着,无需归来。” 周钧又应了。 见玉萍不再说话,周钧一愣,开口问道:“就这些了?” 玉萍:“就这些了。” 周钧先是皱眉思索了片刻,接着朝玉萍又拱了拱手,便上马顺着小道离开了灞川别苑。 一路骑将过去,入了春明门,将乘马寄在兴道坊的一处厩中,周钧步行前往了安上门。 到达安上门,周钧拿出吏部加印的官符,与武卫对证无误之后,便进了门。 一路向北,顺着安上门街,来到尚书省的别苑。 向别苑正门处的武卫出示了官符,周钧被告知,流外官均是从东侧的峀门进入。 绕着院墙走了半圈,周钧找到峀门,在查验了官符之后,又顺着廊道的方向,一路向着北边走去。 都官司的廨衙位于东北角,入了廨门,首先映入周钧眼帘的,是一派繁忙而又有序的景象。 大批身着赭黄吏袍的人,抱着一摞摞书册来回奔波着。 在那里方的册库中,一排又一排的书柜高约三米,有那胥吏踩着木梯,正在寻找着册本。 周钧站在门口,顿时有点无所适从。 周遭都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唯独他一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所幸,有一位系着裹幞头、身着深青袍的人叫住了他。 只见那人年岁颇大,面皮微黄,面色霭徐,朝周钧问道:“可是新来的书令史?” 周钧见这人装束,猜度对方乃是主事一级的人物,连忙躬身唱喏。 那人点头说道:“某姓程,尽呼一声程主事。” 周钧张开嘴巴,想要自报家门,却不料对方抢先说道:“周钧,周衡才,某说的可对?” 周钧一愣,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笑着说道:“且随我来,先去见韦员外。” 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随着他一路走向内院的右厢。 二人先是站定在厢门前,程主事朝着门内道了一声扰。 少顷之后,里面传来了一个字。 “进。” 二人入了右厢房的堂间,又入了侧厅的小间。 周钧瞧见案台后方,有一年约四旬的男子,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 程主事向前看了眼,躬身行礼道:“韦员外,新判的书令史到了。” 韦员外闻言抬起头来,望向程主事的身后,看见周钧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愣。 仔细端详了一番,韦员外放下笔,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就是那周衡才?” 周钧拱手行礼道:“是。” 韦员外点头道:“倒真是俊才少年。” 周钧连忙将头低了下去,自谦了一句。 韦员外摆手道:“徐郎中去了宫中,今日怕是难回。程主事,你且带着他。” 程主事应了一声。 韦员外又看了眼周钧,接着拿起笔,又出言道:“去吧。” 退出门外,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只是听着后者的说话。 程主事,本名程宿,字长源,泗州人,原本是州府的流外官,累迁经年,又过了八考,才入流得来了这从八品的主事。 根据他所说,这都官司主官一正一副,正官郎中,名讳徐浩,副官员外郎,名讳韦廉。 都官司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而理其诉免。 一司分四曹,俘隶簿录为一曹,给衣粮药为一曹,放免理诉为一曹,杂物百事又为一曹。 程主事分管俘隶簿录,身为书令史的周钧,也归属于这一曹。 回到都官司的司务堂,程主事回到自己的案台前,寻找了一番。 周钧先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遭那些忙碌的同僚,忍不住开口道:“程主事,某初日上任,也不知应做些何事,还请指教。” 程主事从案上找到一个鱼袋,递给了周钧,说道:“此乃鱼符,且看管好了。” 周钧接过鱼袋,打开一看,里面放着铜制的右半枚鱼符,上面还有他的姓名和官职。 程主事看向周钧,肃容说道:“衡才,随我出司一趟,有要务亟行。” 要务亟行? 周钧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庞公向这程主事交待了什么? 没多少时间给周钧思考,程主事收拾好事物,直接走向了廨门。 周钧无法,也只得赶紧追了上去。 二人出了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 程主事从就近兴道坊的出陆行租了辆马车,又朝车夫报了个地址。 上了马车,程主事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周钧见了,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倒也不敢出言询问。 马车并没有行驶太久,只行过两条坊街,便停了下来。 周钧跟着程主事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坊门上的字碑,一瞬间呆立在了那里。 只见那坊碑上,写着三个大字。 平康坊。 章节目录 第74章北里解琴 周钧见程主事抬脚就朝坊内走去,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来这平康坊,周钧本以为程主事口中的『要务亟待』,是要去进奏院,抑或是官宦宅邸公干。 未料到程主事从平康坊北门进入,直接一个左拐,就进了北里三曲。 这平康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 东南西北各有一坊门,坊内被三横三纵的坊街分割成了工整的十六个区。 这北里位于北门之东,从地图上来看,就是最北面四区中,从左朝右数的第三个。 《北里志》有云: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 白话点说,就是北里三曲,是诸妓所聚集的场所。 该处有着南曲、中曲和循墙一曲(北曲),南曲、中曲为名妓都知所居之所,而那循墙一曲,大多都是卑屑妓,被其它二曲所轻视。 程主事穿着一身官袍,穿过一片萋萋芳汀,直接走向北里中曲的行门。 周钧见状,心中不安,快了两步,走到了程主事的身侧,好言相劝道:“程主事,此举恐有不妥,万一被御史、又或他司瞧见,可是要犯忌的。” 程主事瞧着周钧,嘴角含笑,脚步未停。 周钧无法,又说道:“倘若真的要去,不如,不如……换身衣服?身穿官袍,实在……” 程主事没有等周钧把话说完,大笑着问道:“衡才,可知曹务为何?” 周钧一愣,说道:“俘隶薄录。” 程主事:“衡才总不会以为,这北里三曲里,尽是些私娼流妓吧?” 周钧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主事您的意思是……” 程主事:“这北里三曲的市井之妓,多以歌舞侍宴娱人,乐籍者众多。” “罪民、战俘妻女及其后代,籍入贱民,世代从乐,是谓乐籍。” “其管束辖门,一为乐教坊,二为都官司,可明白了?” 周钧听罢,终于懂了:“原来管束平康坊北里三曲的乐籍,也是刑部都官司职能的一部分。” 程主事一边走一边说道:“都官司不仅掌着北里三曲的乐籍薄录,还要帮着教坊办妥『出官使』的差事。” 出官使这词儿,周钧倒是第一次听说,便点头请教。 程主事说道:“府司宴游,勋门进客,大臣出领藩镇,皆须求雇教坊音声以申宴饯。” “有北里乐伎遐名者,由都知挑选并领队,去往宴席演乐。” “此事,被称作『出官使』。” 步入中曲的曲门,当巡的坊丁瞧见程主事,连忙爬起身来,飞奔过来唱喏道:“程老来,怎不知会一声,某也好去应抬一番。” 程主事正眼都没瞧那人一下,只是朝前一边走一边问道:“解琴何在?” 坊丁忙道:“敢教程老知晓,解都知在『故冉居』中。” 程主事点点头。 坊丁见再无事,便躬身行了一礼,赔笑着离开了。 顺着中曲一路走下去,周钧看那沿途,青石路一尘不染,洛花木翩舞枝头,一眼望去,皆是别致雅趣的小院。 与前世电视小说中的不同,这平康坊的北里三曲,没有红烛高挂,也没有胭粉揽客。 耳边听见的只有叮叮咚咚的丝竹之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吟诗作对。 偌大的中曲,行将下来,压根不似是狎妓之地,倒有几分像是显贵坊所。 跟着程主事,周钧行过一片幽静深深的竹林,穿过一道爬满青苔的拱门,入了一处花木繁盛的小院。 朝内里看去,只见这院中,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花卉水榭,且有怪石盆池,别出心裁,独具一格。 在那小院之中,百尺杆上张弓弦五条,有那舞伎五人,不过八九岁光景,着五色衣,执戟持戈,随着奏乐,舞《破阵乐》曲。 督舞之人,乃是一位年逾三旬的妇人,瞧见程主事,唬了一跳,连忙出言止了乐舞。 只见那妇人带着舞伎和乐工,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礼。 程主事摆手说道:“赘言毋叙,寻解琴来。” 周钧听了这话,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位年逾三旬的妇人,就是程主事口中的解琴解都知,哪料到却是另有他人。 那妇人听了程主事的话,一边告罪,一边飞奔回了屋里。 不多时,那屋中走出了一位二八年华的绝色女子。 待那女子走近,见多了前世美颜的周钧,都不自觉心中赞叹了一声。 这解都知,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婉若九秋之菊。 明明只是薄施粉黛,身着素襦,却给人一种不妖不冶、悦目佳人的美感。 只见解琴走到程主事的面前,施施然行了万福,道了一声安。 程主事本还想板个脸训教上几句,听了解都知的那一声道安,却也是叹了口气,说道:“对上解都知这般的人物,怕是怒目金刚,都得收了嗔痴。” 解琴脸上看不出丝毫得意之色,仍然只是淡淡的浅笑。 只听她开口说道:“曲内不知情者,只道程老严苛,妾身却知您顾护北里多年。” 程主事又是一声叹,指向身后的周钧说道:“这位是都官司新判的书令史,周钧,字衡才,周二郎。” 解琴看向周钧,脸上波澜不惊,又行了万福。 周钧微微欠身,拱手还了一礼。 解琴身形微微一顿,只是用眼角余光,多瞧了一眼周钧。 再回身看向程主事,解琴说道:“程老,院内风寒,不如入宅吃一杯香荼?” 程主事点头,又对周钧说道:“听笙竽之北里,品香荼於故冉,二郎今日且尝尝解都知的手艺,这可是府司宴游都难得的佳饮。” 跟在解琴和程主事的身后,周钧进了堂间,见那陈设之中,画扇垂帘,茵褥帷幌,书册成柙。 明明是女子的住所,却显得一派大气,净晓春秋。 先是待程主事入了东席,周钧斜身坐了月牙凳,看见解琴告了一声罪,朝着堂后走了去。 程主事看着屋内的摆设,轻嗟了一声,对周钧说道:“解琴初入北里,却是在开元二十七年。” “某初见之时,只是个尚不及坬木高的小娘,从渝州被拐至了长安,又以畧钱给了假母,作了养女。” “一转眼,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钧听程主事说起这些,只道是后者有感而发,故而未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解琴端来一盛盘,上面放着一尊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荷壶,另有数个刻有佛偈的瓷杯。 素手持器,解琴为程主事和周钧,各倒了一杯香荼。 周钧看着这杯中宛如金琥一般的液体,先是举到面前轻轻一嗅。 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再轻抿一口,不由眼睛一亮。 杯中的香荼,经过口腔、食道,再到胃中,熨梳了一身的经脉,令人不禁叹了一声妙。 周钧再回味了一遍,只知道这香荼,并非是茶叶泡制,而是类似于某种水果茶,却也不知是什么果料。 他正待再饮一杯,却听见程主事对解琴说道:“且知晓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衡才来问。” 听见这话,周钧和解琴均是一愣。 章节目录 第75章都知四女 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解琴朝程主事点头道:“妾身知晓了。” 周钧稍作思考,低声说道:“某不过一书令史,所事不过案牍,北里诸事又不熟,怕是手生眼拙。” 程主事摇头道:“衡才无需自谦,那流外铨的吏部评语,某看过,皆言善。” “某年事高矣,尚书省至平康坊这么些路,都要寻车舆代步,这北里之事,倒是想理也理不动了。” “至于诸事不熟,衡才且看,解琴于此,她对北里上下熟稔于心,正是好手。” 周钧听程主事说完这些,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一事,庞公和殷大荣将自己推保进了都官司,怕是接手北里事务,也是他们的安排之一。 不然,也决计不会上任的第一天,一曹主官就将北里之事,委托给一新判书令史来负责。 想到这里,周钧也不再推脱,只是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既然程主事这般说了,某自当尽心尽力,谐清北里诸事。” 程主事摸着胡子,笑了笑,话语中既有欣慰,也有不舍:“二郎年少俊才,绝非俗凡,这北里三曲且上心照护,若有不谙,尽可来问。” 解琴也站起身来,朝程主事说道:“司官新任,妾身这就去寻另四位都知,教她们来拜。” 程主事捧起香荼吃了一口,点头笑道:“去吧,某和衡才且等在这里。” 见解琴走出门外,周钧朝程主事拱手问道:“北里三曲有五位都知?不知官身落于何处?” 程主事放下瓷杯,开口说道:“都知一职,本来自教坊。教坊有义,咸通中,俳优恃恩,咸为都知。” “但这北里,可不是教坊,此处乃是街曲私坊,哪来的官身一说。” “北里都知,不过是一声雅称,并无官身。” “北里诸妓选出那才色双绝之女,推为首人,每逢出官使,俾追召匀齐。” “平日里,府司教坊的诸多事务,推将下去,也都要借着这些首人来教。” “久而久之,这首人便有了个雅称,名为都知。” 周钧听了点点头,原来北里都知,只是诸妓推举出的首人,并非是官身。 程主事继续说道:“北里三曲,都知有五,中曲有二,南曲有二,北曲有一。” “五位都知,皆是艳绝多才,衡才莫看她们是女子,便存了轻视的心思。” “能被北里诸妓推举为都知,自是有过人之处。” 周钧听了,点头称是。 二人就这样就着香荼,边吃边说着话。 中间,有妇人加了两遍荼,待加第三遍时,大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来了四位妙龄女子,皆是绝色,衣着举止却各有不同。 四女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了万福。 程主事饮尽杯中香荼,朝四女看去,皱眉问道:“柳小仙呢?” 解琴回道:“柳都知接了牒,去了礼泉坊,恰巧不在。” 程主事皱眉道:“不等她了,尔等转告吧。” “且听仔细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周令史来问。” 除了解琴之外的其他三女,听见这话,表情各异。 一位身材高挑的胡女,先开口问道:“程老,您指的是所有事吗?” 周钧朝那先开口的女子看去,看清对方样貌的同时,也有些吃惊。 只见那女子身穿鹅黄沃裙,披着一件薄纱罗伽,身材高挑,个头怕是堪比周钧,手腕脚踝皆着银链,却是一位棕发碧眼的貌美胡女。 程主事瞪了一眼那胡女,似乎是在责怪她不会说话,沉声道:“那是当然。” 那胡女大大咧咧的耸耸肩,表示知晓了。 那胡女身旁有一位红衣女子,年岁在四位都知中最长,但却是娇媚如水,顾盼生辉,最是撩人心怀。 她朝程主事微微欠身,娇声说道:“这么些年,程老操劳,休憩养神,却也是应该。” 程主事看着那红衣女子,脸色微微一沉,眼中带了几分戒备,只是颔首说道:“不过是本官分内之事,何谈操劳。” 四位都知中,只剩下最后一位仍未发声。 周钧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看去,只见她姿容清冷,宛如雪中傲梅一般,侍立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皆与己无关。 程主事见四女无话,便拍手说道:“且先来见过周令史。” 四女闻言,纷纷走到周钧身边,逐个介绍了自己。 一身素襦的乃是解琴,黄衣胡女名为西云娜,红衣女子名为红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被称作若娥。 待四女介绍完,程主事对周钧说道:“六月初一中勾,曹内计典俘隶,北里乐籍要修册,衡才这些时日,可先做此事。” 周钧朝着程主事躬身行礼,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旧薄于都官司中寻得,新录可由五位都知协助。” 解琴此时突然开口道:“程老,乐籍录薄,中曲、南曲自是无碍,但那北曲如何做得?” 听见解琴的话,程主事也皱起了眉头,对周钧说道:“北曲情势繁杂,录薄一事怕是难行。” “衡才可先登中曲南曲,至于那北曲,待你见了那柳小仙,问清事由再登也不迟。” 周钧又应了一声。 见事情交代完毕,程主事站起身说道:“行了,且先这般吧。” 在四女的万福礼中,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走出了故冉居的宅门。 走在这北里的坊街中,程主事看着那中曲沿街的景致,眼中流露出伤怀的情愫,只是吟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周钧听见这诗,心中料想,这程管事怕是在这北里中,也留过情,伤过神。 程主事行至中曲的曲门,转身对周钧说道:“衡才,今日事了了,明日记得来司中抄走北里的簿册,某先归宅了。” 周钧听见这话,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看见程主事没有理会自己,只是向前走去,周钧呆立在原地。 后者抬头看了眼日头,心中想道,这第一天的书令史差事,只上了半天,就算是完了? 章节目录 第76章祖上陈史 周钧步行回了兴道坊,看向安上门的方向,心中寻思着,是不是要再回尚书省,去继续视事? 但转念一想,万一回去上班了,上级领导瞧见只有自己一人回来,说不定就要问程主事的下落。 而程主事临别时,也明言,让他明天上午再去抄录簿册。 想到这里,周钧索性取了马匹,将摸鱼进行到底,直接回家一趟,去陪陪父母。 骑马回到家中,将乘马交给下人,周钧入了中堂,这才发现,大哥周则也回来了。 罗三娘正和周则说着话,看见周钧回来,站起身说道:“钧儿回来了,今日是公差的头日,诸事无错?” 周钧点头道:“只是陪着主官走走瞧瞧,哪能有什么错漏?” 罗三娘笑着点头,又说道:“既然回来了,去看看你阿耶吧。” 周钧朝后堂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父亲还是卧床不起?” 罗三娘:“今日倒是起来了,不过早膳未用,半日里只是坐在书房,唉声叹气。” 周钧知道,萧府的那件事,怕是已经成了周定海的心病。 向母亲和大哥告了一声罪,周钧走过堂后的大门,顺着廊道,一路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周钧先是出声道:“父亲。” 沉寂片刻,只听周定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周钧推门进入,只见周定海坐在月牙凳中,面色萎靡,只是看着案台发着愣。 周钧顺着周定海的视线看去,只见那案台上,放着文房四宝,几本翻开的书册,还有一个古朴的木盒。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父亲,与其终日闷在家中,不如出门走走。” 周定海摇头说道:“出了门又能去哪里,不过是徒惹风议罢了。” 周钧摇摇头,只得走到案台边,拿起一本书册翻看了几眼。 只是仅仅几页,周钧发现,这案台上的书册,居然都是周家的族史。 见周钧面露疑惑,周定海嗟叹道:“老了,过去的事情总有些记不清了,多看看祖上的阚录,也不至于忘了本。” 听出周定海话语中的萧索,周钧说道:“孩儿曾经听过一句鄙谚,不知父亲可愿听否?” 周定海:“说来听听。” 周钧:“一人登舍顶,坊间皆笑之;复登楼宇高,众人以为怪;终登昆仑境,只见江明月,何闻乱离语。” 周定海听罢,双眼圆睁,再看向周钧的时候,眼中也多了几分清明。 见父亲精神有些好转,周钧笑了笑,又将目光放在了周家族史上。 只翻了头几页,周钧就吃惊的问道:“族史从秦末时就有记载了?” 周定海点头道:“千年前,焉耆还是大月氏的属地。” “匈奴后来击败了大月氏,占了焉耆。” “再后来,汉与匈奴于焉耆战,互有胜负。” “接着,晋又与鲜卑战于焉耆。” “差约是五百年前,焉耆国出了一代明君,名为龙会。” “焉耆王龙会,其母乃是狯胡人,得了狯胡之助,龙会先灭白山,又败尉犁、危须、九山、安芏、岐荁等诸国。” “而后,焉耆遇龟兹。” “彼时,焉耆国力尚不足龟兹十中之一,龙会卧薪尝胆,战时身先士卒,经年后终于灭了龟兹,龟兹附庸姑墨、温宿、尉头等国纷纷来投。” “一时之间,焉耆国成了西域之主,『葱岭以东莫不率服』。” 周钧听了入了神,问道:“那焉耆王龙会,后来如何呢?” 周定海:“被刺身亡。” 周钧一惊:“死了?” 周定海:“龙会年纪轻轻,正待一展宏图,却在市井之中,被一把毒匕断送了霸业,也是可怜可叹。” 周钧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算是哀莫大者。 周定海拿起案台上的一本族史,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记载,对周钧说道:“钧儿且瞧瞧,咱周家祖上,也算是焉耆王龙会的后人,虽说是远支,好歹也算是沾了些边。” 周钧拿起一看,果然如此。 周定海摸着下巴,想起往昔之事,只是说道:“为父尚是稚童之时,周宅位于延州,曾祖公常席于孤关,望北默然。” “问之,不答。” “再问,噎咽。” 周钧听了,一阵喟然,敢情周家祖上还是一户有故事的人家。 周定海又从案台上拿了那一方古朴的木盒,双手捧在了手中。 周钧瞧见那木盒,顿时想起了那一晚,周定海就是从这个木盒中,取出了后者视若命根的奴牙官贴。 打开木盒的封盖,周定海从盒中取出一件造型古朴的首饰。 只见那首饰外形如锥,只是残缺不堪,材质非金非银,上面纹有残龙,外形与中原龙神有所不同,龙角靡平,身有长翼,势夹雷雨。 周定海见周钧瞧的出神,笑着说道:“某找人看过,并非金银,值不了几个铜货,却也不知祖公为何这么宝贵此物。” 将那件首饰重新收回木盒,周定海朝周钧说道:“族史再如何写,不过都是些陈事,仔细当下,才是正途。” “钧儿入了都官司,书令史公务繁杂,这家中之事,你平日里也不用多顾护了。” “你阿娘已经和则儿言语过了,家中就算有事,他自会来理。” 周钧听见这话,却知道周定海的心中,对于他和大哥的侧重,已经有了一丝倾斜。 过去,周定海将周家光耀门楣的希望,放在了周则的身上;而如今,前者则将筹码,更多的押在了周钧的身上。 周钧站直身体,朝周定海躬身说道:“敢教父亲知晓,书令史一职,孩儿自当尽心尽力,必不负大人。” 周定海欣慰的笑了笑,摆手说道:“昨日病树前,逢雨万木春,吾儿当真成才矣,为父老怀畅慰。” 拜别了周定海,周钧走出书房,回到中堂,瞧见罗三娘和周则还在那里说话。 罗三娘看见周钧,问道:“心情好些了?” 周钧点头:“好些了。” 罗三娘松了口气:“那便好,你阿耶今日早膳不肯吃东西,我先去膳房备些蒸食,给送过去。” 见母亲走开,周则走到周钧身边,开口问道:“衡才何日有暇?” 周钧看向他问道:“诗社又有邀?” 周则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道:“那西厢记,众人写着,已近完本,还有几处争议,想着请你去瞧瞧。” 周钧回头朝堂后看了眼,压低声音朝周则问道:“先不说戏本,兄长可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周则闻言一愣,连忙说道:“衡才为何提起此事?” 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当大哥的,拿着学业当挡箭牌,故意不肯娶妻生子,周定海和罗三娘也不会把矛头对准我。 想到这里,周钧又问道:“按律按理,兄长自当先娶,父母苦于无后久矣。” 周则脸上浮现出犹豫和尴尬的神色。 周钧见状,低声问道:“可是因为那虞珺娘?” 周则知道瞒不过去,便应了一声是。 周钧看着周则好一会儿,问了一句:“那虞珺娘,可是北里中人?” 周则硬着头皮又应了一声是。 周钧:“北里何曲?” 周则:“南曲。” 周钧:“兄长与那虞珺娘交好,已有约言?” 周则低着头,小声道:“并无,只是数面之缘。” 周钧摇摇头,叹了一声,说道:“某先打听一二,再做打算吧。” 章节目录 第77章中曲薄录 在家中休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周钧穿上官袍,早早地赶往了尚书省。 入了都官司,周钧首先找到俘隶薄的册仓,又找到京畿道的册柜,接着是长安平康坊的排架,最后是北里三曲的册录。 捧着厚厚一摞子簿册,周钧找到一张案台,又取来纸笔墨砚,小心开始誊抄起来。 不多时,程主事入得廨衙,瞧见周钧来得这般早,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走近看了看,程主事拿起一本册录说道:“北里诸妓出席官宴应酬,需下官牒招妓前往,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 “出牒虽寻的是教坊,牒录却取自都官司。” “故而,这北里乐籍薄录一事,乃是关要。” 周钧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出官使之妓,大多寻自中曲南曲,那北曲人丁庞杂,辨识不易,修册却难。” “衡才且寻一番,倘若实在难修,便循原册罢了。” 周钧又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交代了几句,便去做事了。 周钧静下心来,继续誊抄簿册。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到了中午。 周钧总算是抄完了簿册,看了看左右,发现已是午膳的时分,周遭的官吏却没有离开的迹象。 找那空暇之吏,旁敲侧击的问了问,周钧才算是明白怎么回事。 唐朝尚书省的下班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多。 许多官员在吃早膳的时候,多吃一些,再偷偷摸摸带一些蒸饼或是面糤一类的吃食,饿了就吃上两口。 这官吏们正式的午膳,是要到下午两点多下班之后,才能回家去吃,或是到市坊里去吃的。 周钧听了,挠挠头,心想薄录已经抄完,也不用硬捱到下午,不如现在和程主事说一声,去北里办事。 来到程主事的案台边,周钧说了事由,前者点点头,记了行阚,便出言让他离开了。 来到安上门外,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这一身吏袍,总觉得穿着这一身,去北里三曲那样的地方,实在是有些不合适。 索性骑马回了家,换了一身常装,又寻了些吃食垫垫肚子,便去了平康坊。 一番耽搁下来,周钧步入中曲的行门,已是下午一点多。 顺着曲街一路向前走去,周钧看着街边往来的人,总觉得要比昨日多上不少。 来到故冉居的门口,门内的那位妇人,一眼就认出了周钧,连忙将他迎入了院内。 周钧瞧着院内空旷,便问道:“解都知呢?” 那妇人说道:“去了寒宵居士那里。” 周钧问道:“寒宵居士?” 妇人反应了过来,解释道:“就是若娥。” 想起四位都知中,那位清冷如冰的女子,周钧倒觉得寒宵居士这个雅号,倒也是贴切。 周钧又问:“何时能回?” 妇人面露难色:“怕是要晚些了。” 周钧颇感头疼,古时候也没个手机什么的,找起人来就是麻烦。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又扑了个空。 周钧想了想,便朝妇人问道:“若娥宅落于何处?” 妇人:“中曲再向东走些,离这不远。” 周钧:“门口有何物为引?” 妇人:“有梅林。”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院门,顺着中曲向东又走了百多步,看见一片花叶落尽的梅花林子。 心道此处就是若娥的宅子,周钧负手走到了门房处。 门房里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子,看见周钧,先是一愣,再看后者想要进院,连忙出声喊道:“郎君且驻!可有访笺?” 周钧看了那婢子一眼,开口道:“某寻若娥有公干。” 婢子顿时不乐意了:“居士的名字岂是能直呼的?” 周钧见状,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那程主事来北里,要穿官袍了。 他想了想,从腰间取出鱼符,将名字和官职的那一面,给那婢子看了看,说道:“某确有公干。” 那婢子看了好一会儿,狐疑说道:“是真是假,可不得知。” 周钧哭笑不得,只对那婢子说道:“那便通报一声,就说刑部都官司的周令史来了。” 婢子听见这名头,也不敢托大,只是丢下一句『且等着』,便转身飞奔进了院中。 过了一会儿,院中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解琴和若娥,领着几个婢子,匆匆走了出来。 解琴和若娥朝着门口处的周钧,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婢子眼拙,万望令史勿怪。 周钧看了眼那门房的婢子,只见她垂首束手,吓得颤抖。 摆摆手,周钧笑道:“某穿着常装,又未事先知会,这婢子只是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解琴和若娥听了这话,前者浅笑称谢,后者若有所思。 跟着二女进了宅子,周钧这才发现这若娥的家中,当真是应了『居士』二字。 放眼望去,墙壁、案台、折床,到处都存着诗词字画。 各式各样的书册古籍,四处叠放。 远看上去,还以为那些书籍却是墙砖。 周钧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再把誊抄的薄录拿出来,却发现这堂间的案台上,放满了文房四宝和刚写好的诗词,却是无从下手。 解琴看出这窘迫,连忙出言,让人把案台收拾出来一片空余。 周钧这才拿出都官司的北里薄录,对二位都知说道:“北里中勾修册,本官承了主事之命,还请二位多多相携。” 解琴只是笑道:“敢教周令史知晓,妾身今日来居士这里,却也是为了修册一事。” 说完,解琴让婢子拿来一份整理好的名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只听她又说道:“妾身和居士,身为都知,自当照护中曲诸事,这名录往日里就一直在修撰着,从未敢停。” “如今令史来了,正好请您过目。” 周钧有些意外,接过那份名册一看。 首先给他的第一感观,就是名册上的这一手娟秀字迹,实在是漂亮,让人不禁赞叹。 再看向里面的内容,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 中曲诸妓,但凡乐籍者,皆在其内。 入籍,出籍,转户,定册,身家,所配等等诸如类此,无不详尽。 名册做到了这个份上,周钧已经不用再去修订什么了,只需要查验无错,就可使装订成册了。 脸上露出喜色,周钧将那份名册收好,又对解琴和若娥说道:“二位都知可是帮了大忙。” 若娥脸上波澜不惊,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解琴说道:“这抄录和撰写,可都是若娥之功,妾身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 若娥听见这话,开口道:“解都知奔波劳碌,遍访诸家,才寻得这份名册,若娥不过在案前,动动笔罢了,如何邀功?” 解琴听了,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周钧说道:“二位无需自谦,这份劳苦,某记下了。” 看了眼门外,发现天色尚早,周钧说道:“既然中曲薄录已成,某现在就去南曲一趟。” 解琴说道:“妾身听闻,红芝请了牒,去了安仁坊;西云娜宅中有事,去了东市。” 周钧想了想,说道:“那某便先去北曲。” 解琴听了,眉头轻皱。 若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开口道:“周令史且听妾身一言,欲去北曲,还是换上官袍为善。” 周钧听了一愣,还未开口,解琴又说道:“不如这般可好?” “明日上午,妾身请北曲都知柳小仙,来故冉居一聚,周令史自可寻她。” 说起北曲,周钧见解琴和若娥,俱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心生疑惑,只得点头同意。 章节目录 第78章柳小仙 到了第二日,周钧穿上官袍,如约来了故冉居,也见到了那位北曲都知——柳小仙。 见到柳小仙的第一眼,周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位北曲都知,却是一位新罗女子。 有戏言称,唐人户落,殷富与否,可观宅中。倘若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三者俱在,则为富贵人家。 新罗婢容貌讨喜,心思灵活,通善人意,故而被显贵人家所重。 奴市上,品相上佳的新罗婢供不应求,甚至千金难寻。 那柳小仙,芙蓉秀脸,相貌娇美,肤色白腻,金银披缀,乐籍在身,虽是贱户,但无主家。 周钧和那柳小仙聊了几句,这才知晓,原来后者是不远千里,先坐海船,再走陆路,终是来到了大唐的长安。 周钧本想问她,为何要来长安。 但见柳小仙一身绸缎,穿金戴银,心中大致也有些明白了。 柳小仙瞧着周钧一身官袍,又长的俊俏,喜道:“周令史仪表堂堂,神姿英采,可真是难得一见。” 在一旁作陪的解琴,吃着香荼,听见柳小仙这话,眉头微微皱起,却是一言未发。 周钧礼貌性的自谦一番,朝柳小仙问道:“柳都知,都官司中勾,北里三曲修册,还需得你相携一番。” 柳小仙拍着胸脯,笑着说道:“这有何难?那北曲诸家,迎来送往,请牒出使,皆求妾身,屈屈薄录,只需出言,尽可得来。” 解琴听到这里,面色无波,站起身说道:“荼凉了,需添些。” 说完,解琴便先出了堂间。 周钧瞧她脸色,猜度柳小仙说话托大,引得解琴隐忿在心。 周钧摇摇头,对柳小仙又说道:“某尝闻北曲情势纷繁,人丁庞杂,修册一事,是否有碍?” 柳小仙笑道:“北曲繁杂的确不错,但修册只需录薄乐籍,不用理那闲杂。” 周钧一听,微微点头。 柳小仙这话说得没错,刑部都官司修册,只需要统计出身俘隶的乐籍,至于北曲其他闲杂人等的管理,那是京兆府和县衙的事情,刑部可以不去理会。 柳小仙又说道:“但北曲不同中曲、南曲,乐籍中蕃妓众,需得寻一行市人,方才可得名册。” 周钧听见这话,顿时就明白了柳小仙话里的意思。 北曲乐籍者许多都是外蕃的市井妓,需要找一个当地人,才能理清薄录。 那么,这个当地人,自然就是柳小仙她自己了。 周钧心道,这新罗女子,三言两语,不仅说清了北曲的乐籍情况,而且还变相抬高了自己的身家。 难怪年纪轻轻,就做了北曲的都知,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柳小仙看着周钧,娇笑着说道:“周令史既然承了北里的差事,不如随妾身去一趟北曲,看看曲里,也好今后走动。” 周钧想了想,道了声也好。 二人走出堂间。 解琴见了,听闻周钧要去北曲,只是行了万福,说道:“周令史慢走。” 周钧上了柳小仙的马车,见那车舆中,幔帘皆是珍珠流苏,蒙皮包着银斛云纹。 待那马车前行,柳小仙便笑着与周钧聊着天,话语之间只是打听着后者的家世、官职和职当。 说话之间,马车入了北曲。 周钧下了车,这才看见北曲的模样。 只见往来男女甚多,有那门妓于院口笑迎,还有三五成群游曲相邀。 周钧心中暗道,这北曲倒是和记忆中的青楼街巷,颇有几分相似。 周遭的男女见了周钧的一身官袍,退避了一些,也是议论纷纷。 柳小仙瞧见那些人的模样,轻笑着对周钧招手道:“妾身的宅院就在此处。” 周钧看过去,只见柳小仙的小院,比起故冉居要小了许多,但在这北曲中,也算是高门大宅了。 北曲循墙,本就地少,人却又多,柳小仙能住上这般的院子,也算是都知之遇。 踏入柳小仙的宅子,周钧一眼看去,先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这柳小仙的院子破落。 相反,柳小仙的住所,放眼望去,金玉屏风,翠玉明珠,皆是名贵之物。 但富贵之气甚重,反而不如解琴和若娥院落那般雅致。 见柳小仙呼来婢子,说是要取酒,周钧连忙出声止住了她:“某来此乃是为了公干,吃酒有违制之嫌。” 柳小仙劝了两句,见周钧不为所动,便不再强求。 周钧从怀中取了簿册,朝柳小仙问道:“这北曲俘隶乐籍,往昔可有造册?” 柳小仙摇头道:“去年的北曲都知,并非妾身,乃是何巧真,往日里也没见她,造过什么簿册。” 周钧问道:“那她人呢?” 柳小仙话语中隐隐有着艳羡:“攀上高枝了,听说做了员外郎的侧室,进出都有抬轿仪仗。” 周钧有些头疼:“那这北曲修册一事,岂不是无从下手?” 柳小仙看向周钧,说道:“周令史莫慌,妾身在这北曲还有些威望,一声说将,那些个曲院自会将名录呈上……只是里面还有些门道。” 周钧一愣:“愿闻其详。” 柳小仙:“北曲中有那几类乐伎,薄录不易。” “一者,被那达官显贵赎为私伎,得了贵人相助,消匿了籍册。” “又一者,名字虽有据可查,但改换身份多年,想要寻觅几乎无望。” 停顿片刻,柳小仙又说道:“眼下距离中勾时日无多,周令史想要清查薄录,怕是极难。” 周钧听罢,无奈说道:“既然如此,那这北曲,且先紧着做吧。” 柳小仙点头笑道:“这便是了,妾身待会儿就遣人去问。想是用不了几日,便会有结果了。”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有婢子走到门口,小声问了一句蕃话。 柳小仙听见,朝那婢子怒道:“交待几遍了,说官话!” 只听那婢子唯唯诺诺,用生疏的大唐官话说道:“那宜兰老郎又来了,他问,那玉石,阿姊可喜欢?如若喜欢,他又带来了。” 柳小仙看了眼周钧,对婢子说道:“告诉他,我昨日接了牒,今日困乏,让他改日再来。” 婢子听罢,点点头,刚打算离开。 柳小仙思忖了一番,又喊住了那婢子:“再告诉他,那玉石确是好物,既然带来,便留下吧,小仙改日再谢。” 婢子记下,应了一声。 周钧见状,此时才是明白,解琴和若娥二女,为何谈及柳小仙的时候,会一脸的不自在。 原来,自不是一类人罢了。 章节目录 第79章戏本寻角 与柳小仙又交谈了几句,周钧婉拒了对方的相邀,出了宅院。 走在这北曲之中,周钧听着耳边的男女欢声,穿过熙攘的人群,朝着平康坊的北门一路走去。 才行到坊门,周钧正想去厩里取了乘马,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转身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襦裙的婢子,俏生生的看了过来。 见对方点头,那婢子松了口气,手指向坊门角落的一辆马车说道:“我家娘子请您过去。” 周钧心中疑惑,还是跟着那婢子走了过去。 走到马车旁,车窗里探出一顶帷帽,一张藏在纬纱后的俏丽脸庞若隐若现。 周钧见了,不确定的问道:“虞珺娘?” 车里的女子轻笑着说道:“周二郎却是好眼力。” 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官袍,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虞珺娘:“周家大郎与妾身说了那流外铨之事,妾身这厢要先向您道一声喜。” 周钧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 面对兄长的单恋对象,周钧有心想和虞珺娘谈谈。 没想到还未等周钧开口,虞珺娘先问道:“周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点了点头。 虞珺娘喜道:“那便好,妾身先去接尹公子,周二郎可去崇贤坊的庵园寻我们。” 原来还是为了诗社的事情。 说完这话,虞珺娘让马车出了坊门,先行离开了。 左右想了想,周钧还是去厩里取了乘马,朝着崇贤坊的方向骑去。 到了庵园的门口,周钧寄了乘马,又付了香油钱,进到院中,见那聂玄鸾正带着一群人,在那里一边对着台词,一边修改戏本。 见周钧走来,聂玄鸾先是眼睛一亮,接着整了整衣裳,慢慢走到前者的身边,道了一声无量。 周钧见她面色如常,想着这女子交际颇广,上次那件事情怕是也没放在心上,索性装成无事人的模样,还了一礼。 聂玄鸾拉着周钧的衣袖,将他带到小亭之中,又取来了西厢记的戏本,出言让他多看看。 周钧低头一瞧,只见那西厢记的戏本,共有三本。 翻开一本,里面无论台词、串场、旁白、唱腔等等要素,一应俱全。 周钧又细细读了几页。 剧情上,与前世西厢记对比,有了些许变动,但主线剧情基本未变。 文笔上,无论文字还是唱词,有着大唐独有的风韵,至于是否佳作,周钧缺乏这方面的评鉴经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看着的时候,虞珺娘和尹玉也入了院中。 尹玉见周钧正在看着戏本,走进小亭便说道:“找了你几次,可都是说忙,今日可亏了虞珺娘,堵着个恰好。” 周钧抬起头,看了看尹玉,又看了看周围,问道:“诗社就你们?其他人呢?”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今日又不是旬休,其他人都忙着。” 周钧点点头,举起手中的西厢记说道:“戏本某瞧了,倒是不错,就这般吧。” 见众人仍然在瞧着自己,周钧摸了摸脸,又问道:“怎么?还有事?” 虞珺娘说道:“周二郎,戏本倒是成了,但这演戏的优伶,怕是个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虞珺娘:“诗社雇了些优伶和舞伎,又从戏本中挑了几段,让她们演将个大致。” “哪晓得,那优伶演惯了参军戏,那舞伎连台词都说不全,愣是把那好好的戏本,演成了哄闹。” 周钧听见这话,倒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唐朝的寻常戏曲,大致分为优戏和歌舞两种。 前者是类似于相声小品一般的对话式表演,后者则是纯肢体表现的舞戏。 类似于西厢记这样的舞台式戏曲,真正成熟的时间,大概是在宋元时期。 唐朝这会儿,没有人见过戏曲,自然也就无人能演戏曲。 周钧此时也犯了难,倘若要演好西厢记,对演员而言,不仅要有很高的文学和音乐素养,而且在唱腔、走位、眼神、身段、仪态上,也有着非常高的要求。 而这样的人才,又该上哪里去找呢? 尹玉见周钧半晌无话,便想开口催促。 虞珺娘见状止住了她,小声道:“且让周二郎再寻思一会儿。” 又等了会儿,周钧对诗社里的诸人说道:“西厢记的优伶,某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对方肯不肯放下身段,帮这个忙还是两说。” 尹玉听了说道:“无论是谁,且说个名字,本公子自有手段,令那人来帮。”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摇头道:“强人所难,反而不美。不如先让某做个说客,去劝一番,试试可否成事?” 诗社众人面面相觑,见无他法,便同意了周钧之请。 见再无它事,周钧拿起那三本西厢记,站起身来,开口说道:“这戏本,某先借了。” 说完,周钧又看向虞珺娘,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珺娘见周钧瞧向自己,有些意外,确认一番之后,便跟着他走到了人稀之处。 见地方足够偏了,周钧回过头去,却发现尹玉也跟着虞珺娘走了过来。 周钧无奈朝尹玉问道:“某寻虞珺娘有事,尹公子来却是为何?” 尹玉昂首说道:“某来是为了周护好友,谁晓得你要出言蛊惑些什么。” 周钧叹了口气:“也罢,便一起听着吧,左右虞珺娘也会说与你听。” 虞珺娘朝周钧躬身说道:“请周二郎宽心,今日言语,只三人知,定不外传。” 周钧:“那是最好,某先谢过了。” 思考了片刻,周钧在想如何开口,说起周则这事儿。 想到最后,周钧决定,索性还是直接说了:“周家大郎,倾心虞珺娘久矣,可知?” 听见周钧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她们倒是没想到对方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情。 虞珺娘脸色微红,只低头道:“妾身有所察觉,但并不笃定。” 周钧叹道:“兄长怕是第一眼见到虞珺娘,便得了相思之苦,就连入这诗社,也是独为了你而来。” 虞珺娘羞色更甚,只低着头不再说话。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知虞珺娘于我兄长,却是何种想法?” 虞珺娘面露犹豫。 尹玉在一旁问道:“虞珺娘出身乐籍,周家大郎打算如何待她?” 周钧清楚尹玉话中的意思,答道:“明媒正娶,永结同心。” 听见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 尹玉又问道:“你周家乃是奴牙,应知其中艰难。” 周钧点头道:“兄长自知。”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前者又问道:“那你父母呢?” 听见这个问题,周钧发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虞珺娘见状,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只是闭上了眼睛。 周钧深吸一口气:“倘若郎有情妾有意,父母自然可说得。” 虞珺娘拉了拉尹玉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尹玉只是轻叹了一声,朝周钧说道:“二郎这番话,扪心自问,怕是自己都不信吧。” 章节目录 第80章观本请襄 看着虞珺娘和尹玉远去的背影,周钧无奈的摇头。 唐朝色目门户观念极重,就算想尽办法替虞珺娘赎身,再帮她脱贱放良,想要让父母同意家中长子娶一个市井妓为妻,怕是比登天还难。 收好西厢记的戏本,周钧走到庵园的院口,取了乘马,一路上想着大哥未来婚事的对策,终是回到了家中。 先是去了厢房,将俘隶薄录和西厢记戏本放好,周钧又来到堂间,正瞧见周定海在询问周则的功课。 “秋闱临近,塾里可教了投牒自举?” 周则躬身道:“已成。” 周定海颔首说道:“且仔细些,勿要出错。” 周则点头称是。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行礼道:“父亲。” 周定海转过头说道:“钧儿回来了?公差诸事皆善?” 周钧应了一声。 周定海又和周钧说了几句话,便去书房了。 周钧见父亲走远,拉着大哥周则走到一旁,开口道:“秋闱可有把握?” 周则一愣,答道:“有。” 周钧点点头:“兄长自当用功,钧静候佳音。” 这句话,周则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称了一声谢。 周钧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次日上午,周钧带着解琴和若娥做好的那份中曲薄录,找到了程主事,请他过目。 程主事翻开看了一遍,叹道:“解琴娘子是某看着长大的,论才学,论心绪,论办事,都是一流的人物,可惜却不是男儿。” 周钧也应和了几句。 程主事将薄录还给了周钧,说道:“中曲的薄录便这般吧,无须再改了。” “那南曲的薄录,西云娜乃是一胡女,行事粗蛮,怕是指望不了,衡才可去寻红芝索要薄录。” 说到红芝二字,程主事的眼皮跳了跳,又补了一句:“与那女子打交道的时候,切记要留个心眼,否则不留神入了瓮,都得浑然不知。” 周钧听出程主事话语背后的忌惮,只是点头记下此事。 程主事:“至于那北曲的簿册……衡才且看着修些吧。那柳小仙乃是新晋的都知,想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钧拱手称是。 向程主事又告了外出的阚行,周钧拿上簿册,还有西厢记的三册戏本,出了尚书省,先是在东市用了些午膳,又骑马赶向了平康坊。 来到故冉居的大门,周钧向门房的妇人,问了解都知的所在。 今日倒是运气不错,解琴在家。 礼数不得少,周钧让妇人去通报一声,自己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解琴亲自迎到门口,脸上依然是浅笑,只是问道:“周令史今日怎有暇来此?” 周钧向解琴拱手道:“某有一书,想请解都知评鉴。” 解琴面露疑惑:“何书?” 周钧点头道:“是一戏本。” 解琴疑惑更甚:“评鉴戏本?” 见周钧故作高深,解琴心中好奇,侧身引路道:“周令史且先进来吧。” 跟着解琴入了宅中,周钧从怀中拿出了『西厢记』的全册三本,放到了案台上。 解琴看着书名,念了一遍,轻声道:“这戏名倒是有趣。” 又看向周钧,解琴问道:“可是优戏?” 周钧摇头。 解琴:“难不成是歌舞戏?” 周钧再次摇头。 解琴一脸的疑惑:“那是何戏?” 周钧伸出手,说道:“解都知一观便知。” 解琴看了眼周钧,这才小心拿起了『西厢记』的第一册,翻开了第一页,轻轻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解琴这一捧起书,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她一边读着书,一边沉浸入了西厢记的剧情之中,时而嘴角含笑,时而轻怨薄怒,时而又感伤抹泪。 周钧坐在一旁,也没去催促她,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这一等,周钧足足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解琴只看到最后一页。 “残月犹然依北斗,双星当日照西厢……” 不自觉低声念出这一终句,解琴恋恋不舍的合上了书页,将书册按在心口,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总算是睁开眼来,无意间看见案台旁的周钧,吓了一跳,连声歉道:“周令史勿怪,妾身看入了迷,无端慢待了您。” 周钧不在意的摆摆手,问道:“戏本如何?” 解琴叹道:“诗文和唱曲稍有瑕疵,但这故事,还有这戏样,却是……却是极好。” 说完这话,解琴将西厢记放到了案台上,起身向周钧行礼道:“妾身要谢周令史。” 周钧奇道:“谢我?” 解琴:“这戏本亘古未有,宛如钟磬轰响,又如醍醐灌顶,倒是如佛家中的顿悟一般,为妾身筑增了灵台。” 停顿片刻,解琴偷偷瞧了周钧一眼,低声问道:“这戏本,可是周令史所写?” 周钧连忙摇手道:“不是,这戏本乃是多人相携而作。” 解琴一愣,自言自语道:“难怪,妾身观戏本中,多处文风迥异。” 解琴看向周钧,又问道:“这相携之中,不知周令史,承了何事?” 周钧见瞒不过去,只好说道:“这故事,还有这戏样,某出了些主意。” 解琴闻言一愣,再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探究和好奇。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只不过,这出戏里的故事,还有这戏样,某也是无意间从书中看到了罢。” 解琴向前倾了些身子,追问道:“不知周令史从哪本书上看过西厢记的故事?又从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戏样?总有个书名吧?” 周钧摸着下巴,眼睛看向它处:“似乎是一本古籍,某也记不清了。” 解琴盯着周钧良久,只瞧的后者冷汗津津。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莞尔一笑,坐直了身体,思考片刻后问道:“周令史使妾身观此书,是想令其现于戏台?” 周钧点头道:“是。” 解琴拿起西厢记的三册戏本,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周钧也跟着站起来,问道:“解都知这是要去何处?” 解琴回过头,对周钧笑道:“倘若要令这西厢记现于戏台,还需寻得一人,对其雕琢一番。” “敢教周令史知晓,璞玉需匠斧,这西厢记只要稍作打磨,再搬上戏台,必定大放异彩,名动长安!” 章节目录 第81章改戏本 顺着中曲的长街,来到那片曾经到访过的梅花林,周钧已经猜到,解琴口中的那人是谁了。 若娥正在堂间写着字,看见解琴和周钧一起走来,愣了片刻后说道:“劳苦人总有劳苦命,这次又是何事?” 解琴笑着说道:“说什么浑话,这次却是好事。” 若娥放下笔:“说来听听。” 解琴瞧了眼那杂乱的案台,皱眉说道:“先把这摊收拾干净了,别弄污了戏本。” 若娥奇道:“戏本?” 解琴:“知你喜好曲戏,这本保教你惊叹。” 若娥不信:“且说大话吧。” 话是这样说,若娥还是叫来婢子,将案台收拾了出来。 解琴将『西厢记』取出来,放在了案台上。 若娥瞧了,问道:“三册?是杂录?还是志异?” 解琴:“都不是,你看了便知。” 若娥打开第一册,随意翻了两页,很快也沉湎其中,未能自拔。 解琴索性也凑了过去,和若娥一起看了起来,权当是二刷。 二女在案台边,就着西厢记的情节和诗文,一边看还一边论着,浑然忘了堂内还有另一位宾客。 周钧见状,颇有些哭笑不得。 见二女忘乎所以,周钧只得在堂内四处看着。 墙上的挂轴皆是若娥的手书,有诗,有画,亦有文。 有诗云: 曾睹夭桃想玉姿,带风杨柳认蛾眉。 珠归龙窟知谁见,镜在鸾台话向谁。 从此梦悲烟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时。 西山日落东山月,恨想无因有了期。 又有画,画的却是星月披霞,沧云蔓蔓,孤蓑泛江,灯火渐远。 周钧一边看,一边惊叹不止。 这位寒宵居士,虽是市井妓,但论才情,丝毫不逊于那些历史上有名的诗词和书画大家。 这样的女子,在历史上寂寂无名,后世连她的一首诗、一幅画都没有保存下来。 周钧正想着,解琴和若娥在堂间看着西厢记,有了质疑。 只听若娥说道:“这崔莺莺,乃是显贵大户的小娘,初见张生,不说旁敲侧击一番,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旧识,如此熟络,岂不怪哉?” 解琴听了,问道:“那依你之意,应当如何?” 若娥:“以我之意,此处应当增加一折,张生见了崔莺莺,先去寺里找方丈询问一番;而那崔莺莺虽是有意,也自当矜持。” 解琴想了想,点头道:“听着倒是有理。” 若娥直接取了鸡距笔,在戏本的空白处,开始增写注文,将解琴吓了一跳。 没等解琴劝阻,若娥又指着文中的诗词说道:“不通不通,这诗瞧着云华斐丽,倒更像是妇人之作,怎会出自崔莺莺之口?” 周钧站到旁边看了眼,若娥所说的果然不错,原本作为台词的那首诗,出自聂红鸾之手,的确是妇人之作。 若娥咬着笔头,思考了不过数息的时间,突然笑道:“有了。” 很快,一首精致而又应景的律诗,被替换了上去。 周钧瞧着吃了一惊。 不过短短十几秒的时间,若娥就做出了一首堪称佳作的律诗,这究竟要多高的文才,才能做到? 若娥又看了几行过去,看着文中红娘的一句唱腔,又皱起了眉头。 起了个调子,若娥将那句唱腔原封不动的唱将起来。 或许是感到不够完美,若娥前前后后又换了四次音调,将那句唱腔的种种可能,演绎到了淋漓尽致。 最终,若娥用笔划掉了那句唱腔原本的调式,开口道:“这里取徵调式,要更加妥当些。” 就这样,解琴和若娥边看边改。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西厢记的第一册还未改完。 周钧转身看了眼门外的日头,又见二女忙的乐此不疲,虽然不忍心打扰,但还是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要不,剩下的明日再改?” 若娥抬头瞧了眼周钧,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行文亦如此,且等着便是。” 周钧无奈,坐了回去,他倒不是有意泄气,只是长安城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 这般下去,他今夜怕是就要困在这北里中曲了。 见解琴和若娥完全忘了时间,周钧索性也不再提醒,只是坐下来静静等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日头西沉,繁星初现。 有婢子进来问,何时可用晚膳? 解琴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只见她抬起头,看向门外,不禁捂嘴惊道:“这么晚了?” 又看向周钧,解琴睁大眼睛说道:“糟了!” 周钧知她终于意识到了,只是苦笑着问道:“这平康坊里,可有客栈?” 解琴摇头道:“平康坊有巡丁,入夜要查引,周令史一身官袍,怕是多有不便。” 周钧无法,只得和解琴一起看向若娥。 后者一愣,冷声道:“瞧我作甚,这里可不会留宿男子。” 解琴思来想去,最后咬着嘴唇说道:“周令史,不如去故冉居吧,妾身与假母言语一声,且寻个厢房住下便是。” 周钧有些犹豫:“会不会打扰了解都知?” 解琴摇头道:“不会,周令史住在前院,妾身宅子在后院。” 周钧思忖片刻,便也应了。 跟在解琴的身后,周钧出了若娥的宅子,向着故冉居行去。 路上,周钧问道:“不知解都知的假母,是何许人也?” 解琴:“周令史见过,怕是忘了。” 周钧:“见过?” 解琴:“那日程主事携君初至,在院中看到的妇人,便是妾身的假母。” 周钧一愣,他本以为那日看到的妇人,是仆妇,又或是门房一类的角色,没想到居然是故冉居的假母。 瞧出周钧脸上的疑惑,解琴说道:“假母当年也养了不少小娘,这许多年,倒有一半多离了她。” “如今,妾身是假母手中的顶台柱,每日她只是跟着,却怕我也飞了去。” 周钧听着,一阵感慨。 犹豫了良久,周钧终是问了她一句:“解都知难道……不恨吗?” 解琴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低声说道:“恨?怕是恨的。” “但恨多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 “人心本就是空落落的,倘若有了些许挂念,哪怕再少,也总觉得是好的。” 二人一路再也无话。 入了故冉居的后院,解琴唤来婢子,开了中门。 周钧从中门出去,到了前院,才发现外面又有几处小楼,别有洞天。 楼内有那琴乐筝响,亦有男女欢声。 周钧再回首看去,中门却已关上,再也不见那解都知的踪影。 章节目录 第82章苦待良人 进了那故冉居的厢房之中,周钧吃了些案台上的糕点,权当是晚膳,听着隔间那些欢愉乐声,皱起了眉头。 撕了两团纸,塞在耳中,周钧吹了蜡烛,早早的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蒙蒙发亮,周钧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洗漱一番,穿戴整齐。 周钧走出房门,小楼之中静悄悄的,四周只能听见微微的鼾声。 小心翼翼顺着廊道,来到院门处,周钧刚想走向曲街,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呼声。 “周令史。” 周钧扭头看去,只见故冉居的中门处,有一个婢子正在朝自己招手。 周钧心生疑惑,走过去,只听那婢子说道:“娘子嘱我在此处等着,看见便带您去后院。” 点点头,周钧跟着那婢子走进后院。 才入小院,就见解琴笑着等在堂门处。 见周钧走来,解琴先是行了万福,又从身后婢子那里取来一膳包,朝前者说道:“昨日慢待了周令史,万望勿怪。” 周钧接过膳包,摇头说道:“解都知哪里的话,那戏本得了二位相携,乃是周某之大幸。” 听见周钧提起若娥,解琴想了想,转身在前面领路道:“周令史这边请,妾身送您一程,正巧也有些话说。” 周钧依言跟在解琴的身后,出了故冉居的后门,走到曲街上。 清晨,见不到什么路人。 花木和朝露将整条长街点缀的翠色青青,再加上院落中那些升起的袅袅炊烟,让整条北里中曲看起来,就如同平祥桃源一般。 看着身旁那位形姿婀娜、娴静秀绝的女子,周钧一瞬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解琴一边走一边说道:“北里三曲,众生百态。” “有些女子,本来生自清藿涤尘,却也不得不在此处,终日虚与在那笑唱之中。” 周钧静静听着。 解琴又说道:“同是中曲都知,那若娥,原姓苏,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娘。” “因受了案子的牵连,本家遭了籍没,若娥出自旁户,家中多方打点,总算是躲了俘隶之灾。” “哪晓得祸不单行,她家里的大人,后来得了疫,没捱两年,撒手人寰。” “家道中落,再加上亲戚欺辱,若娥年幼之时,就被卖到了北里。” 周钧听到这里,无奈摇头,人世间悲欢事,莫多于言。 解琴:“入了北里的女子,大多都命不由己,凄然一身。” “那若娥却凭着诗才和书画,在北里搏出了一番名声。这些年里,尽有那文人官士,递上红笺,或是求字,或是请面。” “若娥心气甚高,对这些人,大多都闭门不见,偶有几个避不开的,也只是敷衍一番。” 周钧听了疑惑,问道:“既然有这番才情,为何不寻个好人家,早早离开这北里?” 解琴说道:“她在等一人。” 周钧:“等人?” 解琴:“苏家中落之前,家中大人曾指腹为婚,为若娥定了一门亲。” “对方乃是颍州的一户大族,家中三郎,名讳钟璋。” “那钟三郎才思敏锐,虚心好学,自幼便有『少臻』之雅号。” “开元年,钟家也被卷入朝案之中,虽说受了敕罚,但终究还是存了下来。” “若娥找到那钟璋,曾言籍贱,倘若退婚,自当理之。” “哪料到钟璋见了若娥,又瞧见她的诗词和书画,非但不肯退婚,还发了誓非她不娶。” 周钧听到这里,说道:“善,难得真心。” 解琴笑道:“钟璋不仅发誓,还作诗言志,其中有两句,妾身现在还记得。”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流萍与西瓠,早晚期相亲。” “那首诗,现在还贴在若娥的床边,早晚自得观之。” 周钧:“这钟璋倒是个真性情。” 解琴:“故此,若娥不仅拒了所有的推牒,只接诗词书画的请单。连寻常客人的见面都不愿意,更别说让男子留宿了。” 周钧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解琴说着,看见不远处已是中曲的行门,便行礼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妾身在此便要回去了。” 周钧提起那一包早膳,对解琴说道:“解都知的一片好意,某谢过了。” 解琴浅笑说道:“敢教周令史知晓,那西厢记的戏本,妾身与若娥自当用心修改,定不负托望。” 周钧拱手再谢,转过身提上膳包,便出了中曲。 在路上吃了早膳,周钧直接步行到了安上门,又入了尚书省。 走入都官司的衙廨,周钧取出北里的俘隶册本,开始就着中曲的薄录,进行修订。 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程主事突然急匆匆的走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道:“衡才,且收拾一番,速速与某来。” 见程主事一脸肃容,周钧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整了整衣服,跟了过去。 一路穿过廊道,走向后堂。 周钧瞧着这去往的方向,隐约猜到,这一行是要去见都官司的主官——徐浩,徐郎中。 到了正堂的门前,程主事压低声音,细声说道:“徐郎中执事刚正,颇重实绩,不喜夸浮,衡才且留心些。” 周钧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走到门外,报了一声,只听门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进。” 周钧跟着程主事进了中堂,抬腿跨过丹墀,入了鹜厅。 只见徐郎中,一身绯色官袍,头发有些许花白,身形硬朗,不苟言笑。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无波,却又不怒自威,令人生畏。 程主事走近,刚想行礼,只见徐郎中摆手说道:“行了,长源你先下去。” 程主事一愣,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周钧,便退出门外。 徐郎中走到案台前,朝周钧问道:“未曾进学?” 周钧垂首答道:“未曾。” 徐郎中:“算经一道,师从何处,可有尊讳?” 周钧:“敢教徐郎中知晓,某出身不过奴牙郎,入铨前尝闻奴牙账目,耳濡目染之下,故而学了一些。” 徐郎中嘿了一声,轻声自语道:“奴牙郎吗?” 思忖片刻,徐郎中从案台上取来了三份信笺,指着它们说道:“且过来瞧瞧。” “这一封,来自吏部侍郎。” “这一封,来自右谏议大夫。” “这一封,最是生趣,却是来自内侍省。” “三封信笺,皆言周家子有才,当事可用。” 徐郎中瞧着周钧,笑了笑,说道:“你却与我道,出身乃是奴牙郎?” 面对徐郎中的疑问,周钧抬头看向那三封信笺,后背上有冷汗析出,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作答。 未料到徐郎中并没有催问答案,只是收起那三封信笺,对周钧说道:“海贼吴令光抄掠台州、明州,裴尚书奉旨破贼,七日后还朝。” “都官司承俘隶清点一事,你准备妥当,随某同去。” 章节目录 第83章回灞川 徐郎中口中的裴尚书,周钧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裴宽。 再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周钧反应了过来,天宝三载,裴宽是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却是刚刚提任的裴敦复。 这两位尚书,虽是裴姓本家,但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将会势如水火。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对徐郎中躬身说道:“是。” 徐郎中点点头,说道:“去吧。” 出了堂门,周钧瞧见程主事正在廊道的尽头,朝着这里张望。 快走两步,周钧穿过廊道,来到程主事的身边,只听后者问道:“徐郎中可责难了些什么?” 周钧摇头道:“不曾,只是问了某的算经师从,又言七日后,裴尚书剿贼还朝,令某同去。” 程主事听了,沉吟片刻,点头道:“郎中器重,此乃大善,衡才需得仔细差事才是。” 周钧听了,躬身称是。 二人又说了会话,周钧便回到案台边,继续修册去了。 接下来,再无旁扰的周钧,开始加紧工作的进度。 一直工作到下午三点左右,北里中曲的修册,已完成了大半。 周钧摸了摸肚子,倒也感觉不是太饿。 这中间,也多亏了解琴早上准备的膳包。 倘若饿了,便悄悄拿出来吃上几口,虽然有些冷硬,但也好过空腹。 听得放廨的钟响,周钧伸了个懒腰,又收拾好东西,和旁人打了招呼,便出了尚书省,回到了家中。 脱下官袍,周钧洗漱一番,来到堂间。 周则正巧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周钧,走过来问道:“后日便是旬休,衡才可有闲暇?” 周钧知他又想去诗社见虞珺娘,便劝道:“兄长,秋闱临近,当下不得心有旁骛,应当用功读书才是。” 周则笑道:“衡才且宽心,为兄的功课从未放下,旬休乃是诗社的集日,去看看又有何妨。” 周钧叹口气:“旬休某要回灞川一趟,兄长请自便吧。” 见周则走远,周钧挠挠头,去了书房,找到周定海,向他说了,明日都官司的视事结束,便不回家了,打算直接往灞川去。 周定海听了,说了一声,自当如此。 在家中睡了一晚,次日又去尚书省都官司,忙碌了一天的工作,周钧终于踏上了前往灞川的旅程。 骑马行在官道上,周钧一路向北。 他甩动着缰绳,只希望速度再快一些。 说来也怪,长安和灞川,这二者在周钧的心中,倒是后者更像似家一般。 每每想到灞川的一切,周钧心里总有着挂念。 一路快马加鞭,周钧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门房里的屈家子,屈朝义,瞧见周钧的身影,先是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接着大声喊道:“二郎回来了!” 外苑的场院里,屈三翁正修着木爬架,公孙大娘和丈夫挑着菽油走向膳房,殷府的那群乐伎小娘,刚好返身走向住所。 大家听见屈朝义的这一嗓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聚到了门口,纷纷朝周钧道福。 一声官袍的周钧在别苑大门处驻了马,又将缰绳交给屈朝义,一边笑着向周遭的诸人拱手,一边走向中苑。 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前,玉萍瞧见周钧,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喜道:“主家本还言道,二郎新官上任,诸事繁杂,这一次旬休,怕是赶不回。” “没想到,却是回来了。” 玉萍的话音刚落,厢房内传来了庞公的声音:“二郎回来了?让他进来。” 周钧朝玉萍拱拱手,先进了中堂,又入了书房。 庞公坐在轮舆上,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瞧着周钧满身的尘土,摇头说道:“又不是报军文,哪有这般赶路的。” 庞公言语中虽是责备,但却掩不住欣喜之情。 周钧躬身说道:“兴许是有些日子没回,心思急切了些。” 庞公笑着摇摇头,说道:“罢了,且说说视事吧。” 周钧从第一天上任说起。 程主事,平康坊,北里三曲,都知五女…… 听得周钧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庞公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尽在所料之中。 直到周钧说起徐郎中,庞公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动容。 “裴尚书剿贼还朝,让你随着去清点俘虏,他真是这般说的?” 面对庞公的发问,周钧点头道:“是,徐郎中先是点明某的奴牙出身,接着便那般说了。” 庞公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口中低声自语道:“奴牙……” 过了一会儿,庞公对周钧说道:“既然徐郎中这般说了,随他去了便是。” “但是,裴敦复献俘请功,二郎只需行分内之事,无论你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哪怕徐郎中发问,也不必言语太多。” “只记得四个字,置身事外。”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 无论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置身事外? 但很快,周钧便应了一声。 庞公见周钧应了,却是说起另一件事情:“那北里三曲,二郎平日里瞧仔细了。” “咱家知晓年轻儿郎,血气方刚,与那北里女子,常有相慕之举。” “但市井妓,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岂是好相与的角色,二郎自当留心才是。” 周钧想起都知五女,皆是艳绝多才之人,对于庞公的警醒深感为然,连忙道了一声是。 庞公此时才露出笑脸,看着周钧,慢慢说道:“咱家观人有术,二郎素有大才。” “这灞川,与你而言,不过是龙门前滬。” “早晚一日,二郎平步青云,必得运道。” 周钧闻言不敢托大,连忙自谦了一番。 庞公又道:“难得的旬休,且在别苑中多走动走动。” 周钧点头,与庞公又说了几句,便退出了房间。 走出中苑,周钧一路向着外苑的厢房走去,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双皎如明月的眼眸。 入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俏丽的佳人,背对着院门,在那里折晒着席褥。 周钧将右手放在嘴边,故意咳了两声。 那女子手上动作一顿,转过身来,一脸的喜色,却正是画月。 看着周钧站在院门,画月笑着问道:“回来了?” 周钧也跟着笑了起来:“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84章用心良苦 用过了晚膳,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闭着眼睛乘着凉风。 耳旁传来了画月的声音:“灞河那边的油坊,这几日榨了菽油,那膳房炒菜,倒是再也不用去药房买油了。” 周钧轻轻嗯了一声。 画月又道:“庞公见那菽油,也夸了樊家的手艺,还让人带着他们去办了契书。” “落了辖户,公孙大娘昨日说了,打算去屈家一趟,为樊家大郎提亲呢。” 周钧又嗯了一声。 画月看向周钧,开口问道:“二郎瞧着清瘦了些,这些日子却是如何了?” 周钧睁开眼睛,叹道:“这几日里,倒是奔波不停,有时连顿饱饭,都顾不上。” 画月剥了一片玉露糕,放在了周钧的手心,说道:“我就不明白,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那胥吏,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却又为了什么。” 周钧将手中的糕点放入口中,咽下后说道:“当下吃苦,往后逢了事,才能安稳些。” 画月深看了周钧一眼:“二郎莫不是知晓些什么?” 周钧身形一顿,又打了个哈哈,开口道:“有备无患罢了。” 画月:“这大唐,眼下尽是些太平日子,哪来那么多忧患?” 周钧听见这话,怔在那里,只是低声道:“太平日子……”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垂首思忖片刻,主动岔开了话题:“二郎,且听,外苑湖畔那里,锣鼓声响,戏班要开演了。” 周钧整了整心绪,笑着对画月说道:“今日奔波久了,浑身疲乏,你去看吧,不碍事。” 画月想了想,摇头道:“戏班每日演的都是那些,还是不去了。” 周钧坐起身来,对画月说道:“我这倒有个戏本,虽然还未改完,但故事大抵有了。” 画月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戏本?” 周钧:“戏本名为『西厢记』,且听好了,话说在那前朝,有一位书生……” 第二天一大清早,画月打着哈欠,跟着周钧,来到外苑的场院里。 昨晚听西厢记入了迷,画月听完戏本还不满足,愣是缠着周钧要多听几个故事。 周钧无法,只能又把那『白蛇传』的故事,挑着些梗概说了。 这一说,却是说到了深夜。 画月听完故事,上了床还兴奋不止,眼睛闭上,脑海中尽是那戏里的人物,在床上翻来覆去,浮想联翩。 结果,她愣是一宿未合眼,硬生生捱到了天亮。 公孙大娘等在场院里,看着画月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 看一眼画月,又看一眼周钧,公孙大娘摇摇头,看那表情,似乎是想劝诫些什么。 周钧见了,颇有些无奈,但也没解释,只是向公孙大娘道了安。 先是让画月扎了马步,公孙大娘又帮周钧挂上沙袋,再看着他打了一路拳脚。 公孙大娘一边看一边摇头道:“二郎去了长安做差,这练功一事,却是荒废了下来。”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惭愧不止。 自从做了都官司的书令史,每日都要忙着视事,的确没有闲暇去练功了。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说道:“妾身知二郎忙碌,只怕是无暇顾及拳脚练习。” “不如这般,有套简便些的功法,虽说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但强身健体还是能做到的。” 周钧向公孙大娘行了一礼,只道是请教。 公孙大娘说了功法的套路,又说了些练功的注意事项。 周钧听了一遍,又背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躬身称了一声谢。 瞧见画月还在场院那里扎着马步,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她学了好些时日,可有长进?” 公孙大娘瞥了周钧一眼,开口丝毫没留情面:“论天赋,论勤苦,画月都要远胜于二郎。” 周钧一愣。 公孙大娘:“画月年幼时,应是受了名师的锤炼,无论根骨还是手眼,皆为上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再加上她本来就聪慧善思,功法的窍门妾身只需点拨一二,她就能触类旁通,进展神速。” “妾身本来只想教画月一些粗浅功夫,但如今却有意将她收为关门弟子,先筑其功基,再传其剑法,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周钧听了,喜道:“某自无异议,能随大娘学习剑法,也是画月的福气。” 公孙大娘点头笑道:“好,既然二郎同意,那妾身明日开始,便正式传授画月剑法。” 训练结束,周钧带着精疲力尽的画月,先是用了午膳,接着回到厢房。 画月一头栽倒在小间的床上,对周钧说道:“撑不住了,让我睡一会儿。” 周钧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对画月说道:“我要回长安了。” 画月闻言,睁大眼睛,挣扎着坐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周钧:“太阳落山,官道难行,早些回去也不用赶路。” 画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周钧:“安心在别苑里住着,倘若有事,便写信托屈家二郎带给我。” 画月又点了点头。 周钧笑道:“下一次旬休,我会再回灞川。” “那个时候,『西厢记』的戏本怕是也写好了,我抄录一份,带给你瞧着便是。” 画月听到这里,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口中还说道:“我送你到门口。” 周钧摇头道:“我要先向庞公辞行,你且在房中休息吧。” 没等画月再说些什么,周钧先是关上了房门,接着便去了庞公那里,说了会儿话。 最后,他收拾好行囊,去了别苑的门房,索了乘马,向着长安的方向一路行去。 周钧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申时一刻。 周定海和罗三娘去了乡友家,尚未归来。 周则却坐在堂间的月牙凳上,看着门外的天空,一脸的苦相。 周钧看着大哥,开口问道:“兄长今日不是去诗社了吗?” 周则点头道:“去了。” 周钧瞧着周则的脸色,问道:“那聂红鸾又考校你了?” 周则摇头道:“考校倒是有,但不是聂女真。” 周钧不解:“那是谁?” 周则转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是虞珺娘。” 周钧吃了一惊,不自觉问道:“虞珺娘考校你什么?” 周则用手捂住额头,说道:“虞珺娘先是问了秋闱之事,接着便考校了我的功课。” 瞧着周则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周钧说道:“兄长没答上?” 周则无奈道:“倒是有一半……没答上。” 停顿片刻,周则又说道:“这还不算完,虞珺娘还说了,秋闱在即,既然欲求功名,当浸心书本才是,怎可来这诗社虚度光阴?” “衡才,你倒是说说,那虞珺娘往日里从来不问我的功课,怎么这次集日,突然与我说了这些话?”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嗟叹一声。 这虞珺娘,也是用心良苦。 她知晓兄长入诗社的目的之后,就旁敲侧击,想要劝说周则,读书人当以学业为重。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问道:“兄长,且实话与我说,你可有打算,娶虞珺娘为妻?” 周则正色道:“那是当然,非她不娶!” 周钧:“那好,你且想想,虞珺娘身在北里南曲,往日里见多了文人官士,这些人或有文才,或有官身,你又哪一点能比得上他们?” 周则闻言,脸色涨的通红,许久之后,才叹道:“某不如他们。” 周钧又道:“既然自知不如,当知耻而后勇。” “秋闱中举,这是第一步。” “春试上榜,这是第二步。” “只有这般,那虞珺娘才会正眼看你。” “否则,一切不过是虚妄罢了。” 周则听了周钧这些话,呆在原地许久。 终于,他站起身来,朝着周钧拱手行礼,说道:“衡才之言,令兄长茅塞顿开。” “这诗社,某再也不去了。” “我周昌之,从今往后,仔细学问,他日金榜题名,必叫那虞珺娘另眼相看!” 章节目录 第85章南曲佘红芝 旬休结束后的第一日,周钧先是去了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前往平康坊,继续那薄录修册的差事。 这一次,周钧去的是南曲。 入了曲门,周钧找了坊丁,向其询问红芝的住所。 坊丁见周钧一身官袍,自是不敢怠慢,只是说道:“郎君顺着南曲,且直路向前,有那匾牌上书着『春幡楼』,便是佘红芝佘都知的住所。” 周钧听了点点头,依言顺着南曲一路行去。 这北里南曲,一路行将下来,周钧倒是瞧出了一些与北曲和中曲不同的事物。 相比北曲的杂乱、中曲的雅致,南曲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应当是『大气』。 所有院落的院门和院墙,皆修筑的气派不凡。 各式各样的牌匾,悬挂在院门高处,从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眼看见。 没花费多少功夫,周钧就找到『春幡楼』的牌匾,又走到了院门前。 两位一般模样的貌美婢子,穿着行款一样的襦裙和霞帷,一左一右侍立在门前,看向周钧,笑着问道:“郎君可有笺?” 周钧自报了家门,又言明了此行的目的。 一名婢子又问道:“郎君可带了鱼符?” 周钧一愣,拿出腰间的鱼符,给那婢子看了看。 那婢子回身进了门房,拿了书册,又按照鱼符录了名字,接着便侧身道:“郎君请随我来。” 周钧随着那婢子,入了春幡楼,只见院落里有假山亦有亭台,瞧那布局和雕琢,明显出自名家之手。 走进堂门,周钧瞧着内里的景象,颇有些吃惊。 这春幡楼内里极大,堂顶又高,居然是少见的二层挑空,一层为堂,二层为雅间,倒与前世的酒楼有些相似。 那婢子将周钧引向二层,寻了一处清净的房间,开口道:“郎君且候在此处,佘都知在别处,稍候就来。” 周钧点点头,坐了下来。 不多时,有那貌美的僮娘,轻敲房门,又拎来了膳盒。 打开盒封,里面有三层膳盘,分别放着干果脯食,糕饼甜点,还有玉瓶酒一壶,耳杯一枚。 僮娘将膳盘取出,又放在案台拼接了起来,最后却组构成了太极双鱼的模样。 周钧瞧着新奇,不禁道了一声妙。 放好膳盘,僮娘躬身行礼,又退出了房间。 周钧吃一口糕点,又轻抿一口酒,发现这里的饮食,皆是难寻的佳品,怕是价值不菲。 边吃边等,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那婢子先推开房门,只见一身海棠红、风流娇媚生的佘红芝,站在门口,瞧着周钧,掩嘴笑道:“妾身今早还寻思,那周二郎何日会来,不料却是想到一起去了。” 周钧站起身,向佘红芝拱手道:“某为了薄录而来,叨扰佘都知了。” 佘红芝笑道:“先不谈公务,周二郎觉得这春幡楼如何?” 周钧皱了皱眉头。 这女子与自己只见了两面,但是态度却有些太熟稔了。 周钧拱手说道:“峻宇雕墙,奢华堂皇。” 佘红芝笑道:“北里三曲,皆言南曲为上。” 周钧附和了一声:“南曲气象的确不凡。” 佘红芝看了周钧一眼,笑道:“南曲的薄录,妾身早就备好了,且随我来吧。” 周钧站起身,刚想离开房间,却瞧见那开门的婢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起来。 只听那婢子小声对佘红芝说道:“阿姊,烛钱还未结。” 佘红芝笑着摆手道:“些许小事,记在我账上便是。” 周钧反应了过来,那婢子口中的『烛钱』,就是俗称的开台费。 既然吃了糕点,又品了酒水,周钧自然也不想破例。 他从怀中取出百钱小缗,对那婢子说道:“那烛钱某自当付清,这里有些铜钱,且拿去吧,不用找了。” 那婢子看着那百钱小缗,欲言又止。 佘红芝瞧着周钧,用手掩住脸,却是不自禁笑了起来。 周钧一脸的不解。 佘红芝伸出手,拉住周钧的袖子,娇声道:“二郎怕是从未来过南曲,自是不知这烛钱的余沥。” 周钧被她拉着出了门,看了眼手中的百钱小缗,问道:“这些难不成……还不够?” 佘红芝带着周钧,一边向后面的小院走去,一边说道:“南曲常价,一席四钚,继烛即倍。” 周钧听着一阵头皮发麻:“开席就要四百钱?倘若坐的久了,还要翻倍?” 佘红芝:“这还只是烛钱,妾身倘若坐下陪酒,那可还另要彩缯钱。”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佘红芝回头看了眼周钧,笑着说道:“广陵刘覃登第,年十六七,家中殷富,为先辈所扇。” “居南曲月许,极嗜纵欲,所费不下千万。” 周钧听着震惊,一个新科进士,在南曲住了一个多月,居然能花出去万贯家财。 这败家的速度,简直赶得上坐火箭了。 佘红芝又说道:“这烛钱和彩缯,已算是小出。” “南曲妓,一日买断,少说也要百钚。” “倘若要携妓出里侑酒,怕是一日不下十缗。” “新岁小娘,风貌上佳者,若盖求其元,这求元(破瓜)所费之缗,贵及可至半百。” 周钧听着摇头,有钱人的世界,前世他就想不通,如今他还是想不通。 想起一事,周钧朝佘红芝问道:“倘若某想赎妓,所费几何?” 佘红芝听见这话,愣了片刻,回过头来,脸上也收了笑容,慢慢说道:“倘若那妓娘是名角,又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两百金之费尔。” 周钧在心中算了一笔账。 两百金指的是两百斤黄金。 一两黄金大唐折价三千五百文,一斤十六两就是五万六千文,两百斤黄金就是一万一千两百贯。 而长安城里,一套拥有房屋三十九间、占地三亩的院子,才不过一百三十八贯。 换言之,倘若想为一名北里妓赎身,需要拿八十处长安城里的宅院来换。 见周钧呆立在原地,佘红芝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隐隐的苦涩。 一刻钟后,周钧从佘红芝手中拿过了南曲薄录的名册。 一番道谢过后,周钧走出了院门。 入了曲街,周钧又回过头,朝着春幡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接着,他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朝着中曲的故冉居行去。 章节目录 第86章说戏角 到了故冉居的院口,周钧朝门内看了看,发现院内聚了许多人,都是些中曲的市井妓。 门房里站着两位面生的婢子,其中一位,看见周钧一身官袍,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道:“解都知今日有事,闭了后院,郎君改日再来吧。” 周钧还没开口,门房里的另一位婢子,看着前者的脸,仔细分辨了会儿,连忙问道:“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点头称是。 第一位婉言拒客的婢子,闻言一脸吃惊,盯着周钧问道:“郎君就是那西厢记的原笔?” 周钧连忙摆手道:“某不过讲了个故事,西厢记的主撰另有其人。” 两位婢子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拉着周钧的袖子,将他拉进了院中。 院中的市井妓,看见院门处进来一男子,先是吃惊,再打听一番,听闻是周二郎,俱都聚了过来。 听着周遭女子的百口相争,周钧一阵头大,也不知这群人在说些什么。 只听堂门那里传来一声冷喝:“吵闹些什么?!” 周钧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解琴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 众妓闻言,连忙收了声,躬身退后了一些。 解琴看向周钧,脸色稍霁,开口道:“周令史进来吧。” 周钧拱拱手,从众妓身边小心翼翼的穿了过去,进了堂门。 入了中堂,周钧瞧见一群女子聚在那里,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册戏本。 若娥坐在正座,看见周钧进门,只是点点头,又对那群女子说道:“第七折,且演一遍。” 只见一位容姿艳丽的女子,拿着戏本,动情念道:“抬泪眼仰天看月阑,天上人间总一般。” 另一位岁数尚弱的僮娘,咳嗽一声,跟着念道:“娘子,且听这是什么响?” 周钧在一旁看了会儿,明白了过来。 解琴和若娥,在这里做的事,类似于戏剧上演前的选角。 想要上台的女子,拿着戏本,表演一番,优异者可得角色。 很快,一折戏演完了。 解琴皱眉朝若娥问道:“你看如何?” 若娥想了会儿,开口道:“红娘一角,就用这孙住住吧。” “她年岁小,动作灵活,眼睛也传神,恰是最似红娘。” 解琴点头。 若娥又看向那容姿艳丽的女子,摇头道:“风貌妖冶,举手投足之间,红尘气太重。” “这崔莺莺乃是大户家的小娘,当知书达理,庄重得体,你不合适。” 那容姿艳丽的女子,闻言恼怒,刚想分辩几句。 解琴转头看向她,轻声说了一句:“去吧。” 那女子瞧着解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咽下了口边的话,施了一礼,退出了堂间。 若娥抬头看向周钧,放下戏本对解琴说道:“从清早试到现在,人也乏了,不如休憩片刻?” 解琴点头同意。 若娥拍了拍手,对身旁的婢子说道:“出去知会一声,就说稍等片刻。” 解琴拿来一张纸,放在了周钧的面前,开口道:“周令史请看,西厢记的戏角一十又七。如今,倒是大半都有了着落。” 周钧拿起纸看了看,只见大多角色后面都有了人名,这些人,想必皆是来试戏的北里妓。 周钧看完后问道:“门外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她们又是如何知晓西厢记的?” 若娥道:“这可要多谢解都知的安排。” 解琴笑道:“妾身将西厢记的前三折做成了册子,又遣人送给了中曲里相熟的姊妹。” “随册附言,西厢记打算搬上戏台,眼下正缺戏角,有意者可来故冉居试戏。” 若娥补了一句:“这前三折的戏本,原本只送出去十来册。” “没想到接了戏本的人,瞧着有趣,又抄录了不少,散到了它曲之中。” “一来二去,今日来试戏的人,便这般多了。” 周钧听完总算是明白了,只是叹道:“没想到这西厢记,会这么受欢迎。” 若娥:“北里三曲的事主,哪个不是精怪一般的人物?” “这西厢记,无论戏样,还是剧情,抑或是诗词唱腔,皆是亘古未有之佳作。” “那些人见了,自然趋之若鹜。” 周钧听了,先是点头,接着又问道:“某看了这名录,似乎还有些角色,无人可演?” 解琴:“还有五位戏角,尚未寻到合适人选,这其中最棘手的,却是崔莺莺。” 周钧问道:“门外那么多人,无人能够饰演崔莺莺?” 若娥说道:“崔莺莺有三才,一为貌才,二为学才,三为情才。” “这貌才倒是简单,门外众人,大多都能相符。” “这学才,说俗气些,便是书卷意气,相符者虽少,但勉强还能有些。” “至于这情才,却是最难选出。” “崔莺莺重情,对那张生的恋慕之情,长睦未移,至死不渝。” “而这北里的女子们,迎幕侑客,风尘落世,少见有那情才之人。” 周钧沉吟道:“貌才、学才、情才,既要容姿秀丽,又要学识过人,还要重情好义……这样的人……” 周钧突然心中一亮,抬起头来,却见到那解琴也是嘴角含笑,瞧了过来。 他便对那若娥说道:“这饰演崔莺莺的最佳人选,却应当是你啊。” 若娥一愣,问道:“我?”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论容貌,你是个中翘楚;论才学,你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就连这西厢记的台词唱腔,也出自你手;再论情才,寒宵居士苦候有情郎一事,岂不恰恰应了重情二字。” 若娥听完,转过头瞪了解琴一眼,似乎是在怪后者多嘴。 解琴在那里乐个不停,伏案笑道:“若娥,我早就想说了,这崔莺莺一角,却好似为你量身打造一般,倘若你不演,怕是无人能演了。” 若娥摇头道:“我从未上过戏台,如何演戏?” 周钧说道:“这西厢记的戏样,过去也从未有过,不也是被写了出来?” 若娥还待再拒绝,解琴正色说道:“这西厢记,可是你挑灯夜书,一字一句、呕心沥血的写了出来。” “你也曾对我说过,这戏本之中,最喜爱的角色正是崔莺莺。” “倘若你不演崔莺莺,就只能从北里中随意挑一人上台。” “真正开戏的时候,你又能忍心看着,那崔莺莺被演的不成模样?” 若娥愣在了那里,良久未语。 过了好一会儿,若娥咬着牙,轻轻说了二字:“我演。” 周钧与解琴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87章成书造势 在确定由若娥来饰演崔莺莺之后,剩下来的几名角色,也都顺利找到了扮演者。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戏服、道具、乐工和场地。 解琴出言,说是与教坊中人相熟,可以出面去求助。 周钧见她和若娥要忙于西厢记的排练,倒是另有个主意。 将修改后的西厢记戏本,还有那份名录带上,周钧告别了二女,离开了故冉居。 重新回到南曲,一番寻觅下来,周钧找到了虞珺娘。 坐在院庭中,正调拨着筝弦的虞珺娘,听见周钧找来,也是吃了一惊。 二人见了面之后,周钧从怀中取出了西厢记的新戏本,递向了虞珺娘。 后者打开戏本,细细读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 “这诗真是难得的佳作,用在此处,却是比先前好上许多。” “还有这唱文,且真是极好,从前我们怎么没想到?” 听着虞珺娘的称赞,周钧说道:“戏本上的改动,出自中曲两位都知之手。” 虞珺娘一愣,放下戏本,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说的可是解都知和寒宵居士?” 周钧点头。 虞珺娘叹道:“这也难怪,寒宵居士的文才,在这北里之中,可是女状元一般。每年三月,新科进士,皆递红笺于居士,倘若不是她不愿见客,怕是早就名动长安了。” 周钧又拿出一张纸,放到了虞珺娘的面前,说道:“你且看看。” 虞珺娘拿起纸看了一眼,说道:“这是西厢记戏角的名录?” 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大眼睛,浑身一颤:“居士她要演崔莺莺?” 周钧颔首微笑。 虞珺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寒宵居士性子淡漠,冷眼世事,如何会答应出演崔莺莺?” 周钧:“若娥看重这西厢记,更喜那崔莺莺。” 虞珺娘思忖片刻,便也懂了。 周钧:“眼下中曲二位都知,正在加紧排练这西厢记,用不了多久,这戏怕是就能登上戏台了。” 虞珺娘拿着名录又看了看,只是不停点头。 周钧:“戏本和戏角是有了,眼下还缺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 虞珺娘听了,抬起头来问道:“二郎是想寻助?” 周钧:“诗社之中,可有人与教坊和司府相熟?” 虞珺娘思考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说道:“有。” 周钧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虞珺娘看着周钧问道:“明日怕是不成,后日二郎可有暇来庵园?” 周钧答道:“某要先去都官司点卯,怕是到庵园要晚些。” 虞珺娘:“不碍事。” 周钧又与虞珺娘说了会话儿,便离开了南曲。 隔了一日,周钧按照和虞珺娘的约定,去了庵园。 入了院子,只见虞珺娘、尹玉和聂红鸾三人,齐聚在小亭之中,共同看着那本修订后的西厢记。 尹玉看到自己辛苦写的一首小诗,被若娥用朱笔批注了二字『不通』,不由怒道:“凭什么这般落贬我的诗作?!” 聂红鸾瞧了眼尹玉,说道:“你且看看别人的,再对比一番你的,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尹玉仔细看着若娥作替的诗,读了几遍,脸色宛如红霞一般,强自嘴硬道:“诗做得好有什么了不起……” 虞珺娘瞧见走来的周钧,出言道:“周二郎来了。” 亭中的三人,俱看向周钧。 周钧走入亭中,向三女拱了拱手,说道:“诸位看了这新戏本,有何说法?” 聂红鸾笑着说道:“这新戏本的校书,听说是北里中曲的都知。贫道在这长安城中,也见多了文人雅士,但论才情文笔,皆不如她。” 尹玉抿着嘴,小声驳道:“论文道落笔,不如吾师贺章;论诗风大成,不如青莲居士。” 周钧听那名号,先是怔住,接着问道:“青莲居士,莫不是李太白?” 尹玉说道:“正是。” 周钧又问:“青莲居士现在身在何处?” 尹玉说道:“似乎是去了东都(洛阳)。” 虞珺娘打断道:“周二郎,先说正事吧。” 周钧反应过来,说道:“是了,戏本戏角已有,这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却请诸位相助。” 虞珺娘朝尹玉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需寻教坊相携。” 尹玉挺起胸膛,自信满满的说道:“这有何难,某归家言语一声,使那乐营将田公将军照护一二,易如反掌。”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心中生疑。 也不知这尹公子究竟是什么来路,居然开口就使唤田公将军,难不成是自夸的诳言? 虞珺娘想了想,又对尹玉说道:“服装、道具和乐工倒也无碍,但这舞台落地处,需得在平康坊之中。” 尹玉问道:“为何要在平康坊?” 虞珺娘:“北里女倘若想要出坊,需请牒接牒,诸事繁复,还是在坊内开戏,要更加妥当一些。” 尹玉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周钧又道:“倘若借到了服装和道具,又请了乐工,最好能一起送到北里去。” “这样一来,戏角也好试将一番戏服,再熟悉些道具的使用。” 尹玉记下,道了一声好。 在一旁一直都未说话的聂红鸾,突然开口道:“几位莫不是忘了些什么?” 周钧闻言转过头看向聂红鸾,心中细思了一遍。 聂红鸾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就算牌子落放出去,长安无人识得这戏本,就算开戏了,又会有多少人来看呢?” 听了聂红鸾的话,周钧一怔。 的确不错,西厢记的名号,在宋元时期可谓家喻户晓,但在这唐朝,根本无人晓得。 就算开演前,四处造势,怕是到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来看。 想到这里,周钧朝聂红鸾问道:“那依聂女真之见……” 聂红鸾笑着拍了拍西厢记的戏本,慢慢说道:“这戏正式上台之前,倒可以在这戏本上做一番文章。” 尹玉满脸的不解:“在戏本上做文章?” 周钧想了想,突然明白聂红鸾的意思了:“女真是想在开戏之前,先印册成书,造一番声势?” 聂红鸾笑着点头:“二郎知我。” 虞珺娘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聂红鸾:“贫道倒是认识一家雕版作坊,多付些铜货,叫他们赶紧一些,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出第一版。” 虞珺娘听了,先是一喜,接着又皱着眉头问道:“西厢记倘若成书,那这笔著名录,当如何写?”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主笔应当是六人,分别是邵县丞、尹公子、虞珺娘、聂女真,还有那中曲的两位都知。” “至于辅笔,自是诗社中的其它成员。” 虞珺娘朝周钧说道:“二郎忘说了一人。” 周钧:“谁?” 虞珺娘:“你。” 周钧:“我?” 虞珺娘:“这西厢记的故事,还有这戏样,皆出自二郎之口,倘若记那笔著名录,怎可少了周衡才的名字?” 周钧听着,连忙摆手道:“西厢记的故事和戏样,某不过是无意间听过罢了,何须记到那笔著之中?”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是你的便是你的,为何又要假借他人之名,来折了自己的名声?” 周钧不知如何分辩,只是一个劲的苦笑。 聂红鸾站出来打圆场道:“不如这般可好?在西厢记的笔著中,将周二郎添为『稽录』一职,有稽查阚录之功。” 虞珺娘和尹玉听了,皆言善。 周钧见拗不过众人,便也同意了。 章节目录 第88章坟典求书 十日后,长安西市,左氏坟典肆。 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进了肆门。 其中,一位年岁稍小一些的女子,发现坟典肆里聚集着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吓了一跳,开口道:“怎会有这么多人?” 另一位年岁稍大些的女子,朝里面看去,只见那群人中,有那青袍躞带的文人雅士,也有那金钗细衣的高户小娘。 一群人挤在肆台前,争先恐后的朝着店家说道些什么,似乎是在求购什么书册。 年岁稍大的女子,朝身边的婢子说道:“去找店家,就说萧家娘子来了。” 婢子点点头,在人群中左推右搡,好不容易挤到了肆台前,和店家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婢子走回来,对年岁稍大的女子说道:“店家请两位娘子去后厢一叙。” 两位女子对视了一眼,绕过人群,穿过后堂,到了存放典籍的后厢房。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位年近四旬、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走进房门。 只见他狼狈的走过来,朝着两位女子拱手说道:“萧大娘子,萧二娘子,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被称作萧二娘子的年轻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家,开口问道:“今日你这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店家苦笑道:“那些人皆为一话本而来。” 店家又说道:“二位在此稍等,你们先前寻的书,本肆拿到了,某这就去取来。” 说完,店家转身进了典库。 不一会儿,中年人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册,走出来说道:“司马长卿的大赋集,请过目。” 萧大娘子接过书册,翻看了几页,点头说道:“这大赋集,有几篇很难寻到,却是让店家费心了。” 店家笑道:“萧大娘子客气了,本肆平日里多承萧主事的照护,二位娘子有事,自当尽心尽力。” 萧大娘子转身告诉婢子,让后者拿出买书的铜钱。 萧二娘子熬不住好奇,又问道:“店里那些人,买的是什么话本啊?” 店家看向她,问道:“两位娘子还不知晓?近几日,在长安市坊里的坟典籍肆,有一名为『西厢记』的话本,买者甚众。” “某听说,雕版的册单,都已经排到了三月之后。” 萧二娘子眨了眨眼睛,看向萧大娘子问道:“阿姊,你听说过西厢记吗?” 后者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 萧二娘子转头又朝店家问道:“店里还有那话本吗?我想买一本。” 店家摇头道:“早就卖光了。” “那西厢记是新话本,而且著者庞杂,也没多少名气,听说初印时,只出了不到三百本。” “我这店里,也是碍于人情,才进了三十本。” “哪晓得放在肆里,不过才半天功夫,就全部售罄。” 听见这话,萧二娘子更是好奇,连声说道:“店家可认识那著者?抑或是雕坊?” “我多出些铜钱,买一本便是。” 店家无奈道:“这长安市坊中,真的买不到了。” “有那好事者,还出了西厢记的抄本,每一本刚抄出来,便有人买去,如今更是有价无市。” 萧二娘子听了咂舌道:“那话本真的有那般好看?” 店家朝门外看了看,对萧二娘子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某也看了,当真是精妙入神。” 萧大娘子瞧着店家,微微一笑,说道:“肆主乃是爱书之人,瞧着如此好的话本,怕是留下了一册吧?” 店主闻言一愣,硬着头皮说道:“某这里的确还有一本。” 萧二娘子伸出手,急道:“快点拿出来,让我和阿姊都瞧瞧。” 萧大娘子好言说道:“肆主放心,我们只是一观,不会告诉他人。” 店家想了想,说道:“二位且先等等。” 说完,店家转身又离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店家拿着一本绸布包裹的书册,放在了后厢房的案台上。 看着店家打开层层叠叠的绸布,萧二娘子耐不住心痒,连声催促快些。 只见绸布之下,一本尚且还有些许墨香的书册,出现在了二女的眼前。 萧大娘子轻轻念出封面上的书名:“西厢记。” 萧二娘子则迫不及待的翻开书册,从第一页开始,一边看一边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一本薄薄的西厢记,二女只用了半个多时辰便读完了。 萧二娘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脸的幸福:“写的真是好。” 萧大娘子:“的确很好。” 萧二娘子:“我最喜那崔莺莺,敢爱敢恨,坚贞不渝。” 萧大娘子轻轻叹了一声:“崔莺莺世间有,但那张生,却难寻罢了。” 萧二娘子又看了看最后一页,问道:“这话本,怎么到了第七折就没了?总感觉后面还应有些。” 萧大娘子转身朝婢子说道:“请店家再来一趟。” 婢子走后,没过多少功夫,店家就走了进来。 后者看向二女,笑着问道:“如何?这西厢记,当得起精妙入神四字吧?” 萧大娘子点头道:“店家所言非虚,这西厢记无论诗句、白词、唱调还是情节,都是从未见过的佳作,难怪那么多人会争相求购。” 萧二娘子性急的问道:“店家,这话本只有前七折,难不成后面的书页,被你给藏起来了?” 店家连忙摆手道:“二娘子错怪某了,我听说,这话本总共有三册,如今只印了第一册,后两册想必还在雕版吧?” 萧二娘子闻言,急得跺脚:“哪家雕版?说与我听!” 店家无奈道:“二娘子,不止你一人想去寻那雕版。” “某听说,长安城里许多人,已经把那雕版作坊,围堵的水泄不通,纷纷在催要西厢记的全本印册。” 萧二娘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旁的萧大娘子说道:“且先别闹了,你看这里。” 萧二娘子依言看去,只见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写着著者的名录。 在那主笔六人的名字上面,却奇怪的标了一职,名为『稽录』。 看清稽录者的姓名,萧二娘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问道:“周衡才?” 萧大娘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萧二娘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姊,许是同名吧?” 萧大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道:“或许吧。” 章节目录 第89章献俘 西厢记一书,在长安城内引发的风潮,周钧并不知晓,眼下他正忙着处理另一件要务。 河南尹裴敦复破海贼吴令光,入长安,献俘馘。 裴敦复虽然名为河南尹,但此番大功,迁刑部尚书的任令,早已拟定,只等献俘仪式完成,便可正式上任。 在献俘仪式之前,刑部都官司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点俘馘,验证身份,造册录薄,顺便一睹这位新迁刑部尚书的真容。 天还没亮,周钧穿着官袍,就等在了春明门外的官道上。 在他身边,有那北衙龙武军卫,也有刑部、兵部和礼部诸司的官吏。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东方微微露出光亮,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只绵延数里的囚车队,慢慢向着春明门驶来。 春明门外的武卫和官吏们,瞧见车队,俱是精神一震。 待那车队走近一些,周钧瞧见那囚队的前后驰有百骑,又有左右二营,分守车侧。 数十辆囚车排成一字长阵,上面还盖着漆黑帷布,显得格外神秘。 待囚车停稳,先有那龙武卫将,走上前与押运营的校尉,查验令符。 确认无误之后,三部诸司的官吏,这才上前,各尽其职。 周钧所在的都官司,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与押囚营的功曹,验核诸多关引。 囚车途径江南东道、淮南道、山南东道、京畿道,一路上经过十九州府,每一道,每一州,皆有引牒。 周钧和另几位胥吏仔细查验了这些文引,在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和错误的前提下,将查验结果递交给了都官司的徐郎中。 徐郎中仔细看了一遍,又在空阑处签下了名字。 查引事毕,周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最关键的一步——验明正身。 押囚营中有俘馘册,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个囚犯的姓名、年龄和身份,周钧需要根据册本,一一查验,确认被押送的犯人确为正主。 有那兵卒掀开一辆囚车的笼帷,扑面而来的恶臭,让周围的官吏纷纷退后了几步。 周钧定睛朝囚车里看去,只见七八个骨瘦嶙峋、目光呆滞的男子,坐在席板上。 这些人的身体上,四处可见大小不一的伤口,有些伤口早已腐烂化脓,蛆虫遍布身体,到处啃啮钻游。 有那营卒拿来蒲草做成的马扫,刷掉囚徒身上遍布的虫蟊,又朝胥吏们躬身点头。 经验老道的老吏,从衣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绑布,裹住口鼻,凑近到囚车旁,一边对照着俘馘册本,一边查验囚徒。 周钧见状,深吸一口气,开口让营卒打开下一辆囚车的笼帷。 营卒忙碌的档口,周钧听见远处有人高谈阔论,不由放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被文武官员围在中间,受着众人的道喜,大笑不已。 周钧心道,那人恐怕就是河南尹裴敦复,内定的刑部尚书。 只远远听见那裴敦复说着,此番剿灭海贼的内里惊险。 什么此番贼军势大,兵火连营,海面上船帆如织。 什么裴某身先士卒,不畏战事,血战了三天三夜。 一番海夸,听着让人颇为震动。 周钧还正听着,营卒又掀开了另一辆囚车的笼帷,出言请其查验。 周钧点点头,学着那些老吏,一只手拿着布帕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拿着册本,仔细对照。 根据俘馘册本上的描述,周钧查验了这些俘虏,发现每个人的特征都对上了。 一一勾录之后,周钧合上册本,本想前往下一辆囚车,但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了看囚车中那张着嘴巴、双眼无神的俘虏。 后者的牙口,突然引起了周钧的注意。 那俘虏,虽然身体消瘦、营养不良,但牙龈和齿根相对完好,看不出什么落病的迹象。 周钧又看了后几辆囚车中的囚犯,牙口情况皆是如此。 仔细想了想,周钧又返身,回到了第一辆囚车的旁侧,朝着里面的囚犯看去。 只见第一辆囚车里的囚犯,牙龈处大多都已经腐坏变黑,双腿处还有明显的肿胀。 看见这些,周钧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坏血症。 十五世纪前的海员,尤其是那些长期漂流在海上的海员,食物要么是不易腐坏的腌食,要么就是就地捕捞的海产。 由于海贼平日里无法上岸补给,大多时间都在海面或偏岛上生活。 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和水果的他们,缺乏维生素c的补充,大多都会或多或少患上名为坏血症的疾病。 而牙龈腐坏、双腿肿胀,就是这种疾病的最直接表象。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第一辆囚车中的囚犯,有着坏血症的表象,而后面囚车的囚犯却没有。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周钧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一个。 这批被抓捕的囚犯中,只有少部分人是海贼,剩下的不过是抓良冒功罢了。 看着囚车中的惨状,周钧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在他耳边,依然传来了上官和将军们的谈笑声。 应该如何做? 说出疑点,不仅无法救出这些无辜人,怕是连自己也被牵连进去,还要祸累他人。 心中挣扎,周钧强撑着精神,将俘虏的录薄全部完成,走到了都官司徐郎中的身旁。 徐郎中刚刚向裴尚书道完喜,瞧见周钧走来,开口问道:“录薄完了?” 周钧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清册已成。” 徐郎中又问道:“可有错漏?” 周钧将头垂了下去,双手抱拳,死死攥住,置于腹前。 是否要将疑点说与徐郎中? 心中诸念繁杂的周钧,却是想起了庞公在灞川别苑里,对他说过的那四个字——置身事外。 片刻后,周钧强忍住心中的罪感,低声说道:“验核无误,未见错漏。” 徐郎中深看了周钧一眼,点头道:“知晓了。” 大半个时辰之后,俘虏清点造册完成。 礼部官员一声令下,鼓吹令骑马行在最前面,后又有乐丞,再铙吹二部,笛、筚篥、箫、笳、铙、鼓,每色二人,歌工共二十四人,奏响凯乐。 龙武军卫排在次位,雄壮行于坊街之中,观者无不感喟。 周钧身为胥吏,跟着刑部诸司官员,落在再次。 “海贼吴令光破讨!” “所部诸贼,皆俯首称降!” “壮哉矣大唐天威!” 听着唱威之声,周钧脸色苍白,只是下意识的迈着步子,随着众人向前走去。 市坊沿街的民众,瞧见这献俘的车队,不由欢呼雀跃,大声叫好。 有那好事者,甚至向囚车扔去污泥秽物,兼以连连咒骂。 献俘一行,到了太庙处,乐工下马,陈列于门外。 后面乃是太社之仪,胥吏们身份低微,却不再进入。 周钧临离之际,回头看了一眼那囚车的方向,五味陈杂,在心中只是一声长叹。 章节目录 第90章孔痴 献俘结束后的次日上午,周钧拿着北里南曲的薄录去登册,正巧听见程主事和一众胥吏,正聊着昨日的太庙献俘仪式。 只听程主事说道:“那囚车,入了太社门之后,接着便是陈设俘馘,百官就位,行那告礼之仪。” “告礼仪毕,众人再行至御楼的旌门之前,兵部尚书中领行驾,圣人在城楼观礼,那气势,那场面,真是壮阔无二。” 周遭的胥吏们,听见程主事说起那献俘的仪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够身临其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周钧忍不住,朝程主事问了一句:“那些俘虏,后来如何了?” 程主事听见这问题,颇感奇怪,开口说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枭首示众了。” 周钧心中一沉,不再说话。 程主事看向周钧,又说道:“俘虏之中,倘若有女眷,自当入掖庭;倘若是男子,如若有才学,抑或身份尊贵之人,尚且还能乞恩求生。” “海贼抄掠边民,罪大恶极,只落个枭首,已然是开恩了。” 周钧轻轻点头,拱手称是。 都官司的一日视事下来,周钧过的有些浑浑噩噩。 心中有事的他,忙于公务的时候,不自知犯了几次过错。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听见门外传来放廨的钟响,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尽快离开。 走出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周钧刚想去坊厩取乘马,却被一人叫停了脚步。 “告一声扰,敢问可是周令史?” 这声音听上去嘶哑低沉,仿佛指甲刮过砂板,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赭黄吏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朝他拱手行礼。 周钧回了一礼,点头道:“是。” 那男子从身后变戏法一般,取出一长方形的棋盘,开口说道:“某欲相求握槊,还请周令史成全。” 周钧看着那棋盘,倒是认识这个玩意儿。 这是一种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流行的棋类游戏,原名叫做『双陆』,在唐朝又被称为『握槊』,或是『长行』。 不过,这男子堵在皇城门口,拉着人要下双陆棋,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匪夷所思。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拱手道:“某今日无暇握槊,告辞。” 让周钧没想到的是,那男子横行一步,挡住去路,又说道:“一局而已,权作是游戏。” 周钧有些不耐烦了,刚打算严词拒绝,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这不是孔痴吗?今日又来缠人下棋了?” 周钧回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是都官司的胥吏,却是相识。 找那人问了问,周钧这才知道怎么回事。 眼前这拉人下棋的男子,姓孔名攸,字伯泓,是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 这孔攸,平日里沉默寡言,时常发愣于堂间,就连上官发问,都会置若罔闻,只有在被大声喝骂之后,才会回过神来。 因此,孔攸得了个诨名,孔痴。 渐渐地,同事和上级也知晓了他的毛病,倒也不再为难他了。 按理说,像这般的胥吏,在考评之中,理应被落黜才对。 但孔攸的每年一考,评语大多都是上上,因为他的确有真才实学。 兵部职方司,主要掌理整个大唐的地图、城隍、镇戍、烽候等等地理。 对于这些信息,孔攸有过目不忘之能,遇人发问,他略微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官吏但凡试之,皆称奇。 孔攸又好棋牌之戏,烂柯、摴蒱、握槊、围透、大点、小点、游谈、凤翼,无论何种,少有败绩。 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意与他对弈。 听完这些,周钧再看向孔攸,后者捧着棋盘,垂首等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无奈的摇摇头,周钧开口道:“只此一局。” 孔攸点头重复道:“只此一局。” 二人将棋盘拿到坊街旁的石台,趁着孔攸码放棋子的档口,周钧瞧了他几眼。 这几眼,却让周钧暗暗心惊。 只见孔攸的一只眼珠,泛白透亮,却是假眼。 还有他的喉咙上,有着几道深深的伤痕,瞧着甚是可怖。 发觉周钧的注视,孔攸抬起头来,嘿嘿笑道:“某样貌丑陋,让周令史见笑了。” 周钧盯着孔攸那张略显老相的脸,开口问道:“敢问生辰?” 孔攸:“开元十二年。” 周钧粗略算了算,眼前这男子,才不过二十岁,瞧着样貌,却仿佛步入中年一般。 周钧还想再问,只见孔攸摆好了棋子,伸手说道:“周令史,请。” 收了发问的心思,周钧定了定神,拿起棋子,正式开始下棋。 周钧棋力远不如孔攸,再加上今日心中有事,只不过十来移,便投子认负。 赢了棋的孔攸,脸上丝毫看不见得意的神色,反而紧锁眉头。 他站起身,先是朝周钧躬身行礼,接着说道:“多谢周令史。” 说完,孔攸收拾了棋盘,转身便走。 整个过程,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不见丝毫的拖泥带水。 周钧看着孔攸远去的背影,心中道了一声:怪人。 取了乘马,周钧回到家中,瞧见父亲周定海,还有大哥周则,在堂中说着话。 周钧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自从虞珺娘那日考校功课之后,大哥周则每日都住在塾中,发奋念书,不问它事,今日怎会有暇回到家中? 走近过去,周钧才发现,父亲和大哥都是一脸肃容。 开口询问之后,周则朝周钧说道:“衡才,你或许还不知晓,越州传来讣告,贺监病逝。”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接着便叹了一声。 贺监,便是贺知章。 他是圣元年的状元郎,为人旷达不羁,有『清谈风流』之誉。 在大唐文坛之中,贺知章可谓是领袖一般的人物,不仅玄宗对其尊崇有加,甚至之后的肃宗,都特意下诏,哀思悼念,追封其为礼部尚书。 周则又说道:“贺监仙逝,今日塾内诸事皆止,师生结而入寺观,焚香祷告,我就是刚从那里回来。” 周定海说道:“贺监乃是大贤,读书人皆崇之,我和你们阿娘,明日也去一趟庙里,为其祷念一番。” 父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周定海便去寻罗三娘了。 周则见周定海走远,连忙拉着周钧,来到无人之处,兴奋的说道:“衡才,今日是西厢记话本的贾卖之日。” “我刚刚去私塾旁的坟典肆看了,从早上卖到现在,店家摆的册本,已经全部卖完了,还有不少人聚在那里,吵着要预订。” 周钧听见,也是喜道:“这是好事。” 周则将手伸入怀中,拿着一本西厢记,笑着说道:“我买了一本。” “我还听诗社里说,只要是社员,大多都买了一本。” “尹公子买的最多,听说买了三十多本,说是要送于熟人。”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 这第一批雕版印本,加在一起就几百本,被你们这一买,市面上好像也没多少了。 章节目录 第91章解惑 在这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下午放廨,总是能在安上门外看见孔攸。 这孔攸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捧着棋盘在皇城门外,准时等着周钧的出现。 那些个官吏,瞧见孔攸,总要戏弄几句,更有甚者,还上前踢踹几脚、大笑两声。 孔攸也不恼,只是静静站在坊街上,两眼无神的望向皇城发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见周钧出现的时候,才会动作。 面对这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下棋的怪人,周钧也是不堪其扰,试过快步离开,试过大声呵斥,也试过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痴儿一般,不管周钧如何言行,每日赶也赶不走,躲也不躲掉,只求一局对弈。 周钧被孔攸烦扰的无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让周钧烦闷的是,倘若只是棋戏,倒也罢了。 关键是那么多日的棋戏,无论是烂柯,还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钧连一局都未赢过。 有几次,周钧发了狠,回去好好磨炼了一番棋艺,颇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胜,但第二日对弈下来,依然是惨败。 这一日,周钧与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着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坏,周钧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某败了。” 孔攸点点头,开始收拾棋子。 周钧瞧着对方,心中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伯泓,某有一问。” 孔攸手上的动作未停。 周钧:“长安城中,精通棋戏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每日非要缠着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盘,站起身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反而发问道:“周令史输了这么多天,难道就不想赢一次吗?” 周钧一愣。 问完这个问题,孔攸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钧拱手说道:“无论何种棋戏,倘若周令史能胜一局,某今后绝计不再纠缠。” 周钧瞧着孔攸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后者在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扬,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有什么痴呆的症状。 周钧心生狐疑,次日去尚书省视事的时候,抽空去打听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过后,周钧才知道,那孔攸的经历,颇是悲凄。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 开元年间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应神童之名,被邀请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贺知章贺监,他以曲水流殇为题,要孔攸在一炷香内铺采摛文,作成一赋。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连作了三赋,辞赋、骈赋、律赋皆有一,众人观其文才斐然,皆叹服。 贺监欣喜不已,当场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说,孔攸有这般才学,未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后,孔家就被卷入了谋逆的案子,阖家上下皆被籍没。 在被捕的过程中,孔攸不幸被弄伤了眼睛,后因缺乏药物治疗,终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于孔家,皆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贺监爱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动,又亲自请托,这才保下了后者。 那时,年幼的孔攸虽然身为官奴,但在贺监的照护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个杂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殁于边疆战祸,母亲和阿姊也外赐给了蕃将,再无音讯。 偌大的孔家,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也从那时开始,孔攸时而发呆,时而自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起来。 有人认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痴』的诨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经历,周钧也叹了口气。 自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时间,李唐王朝出现了七次政变、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统御局势。 那几年里,政变和谋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常见。 也正因如此,亲身经历了那些混乱的玄宗李隆基,在继位之后,对皇权一事尤为敏感。 开元和天宝年间,因涉入谋逆案被处死和籍没者不计其数。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后,孔攸又会来找自己下棋,周钧取来一张白纸,用鸡距笔在上面画了八横八纵、六十四个格子。 又从围棋中取来黑白棋子,装入了袋中。 结束一天的视事,周钧走出安上门,瞧见孔攸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口。 周钧止住孔攸拿棋盘的动作,开口道:“这些日子都是行着你的棋戏,今日换一换,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问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钧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将那一方纸铺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围棋的棋子,说道:“我说规则,且听好了。” “双方各执一色棋子,轮流将棋子,下入空阑之中。” “无论横、纵、斜,倘若落子可成夹势,就将其中的异色棋子,换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轮到自己时,棋盘上无处可以落子,则对手可以连下。双方都没有棋子可以下时,棋局结束,以棋子数目来计算胜负,棋子多的一方获胜。” 孔攸瞧着那八横八纵的六十四格棋盘,紧锁眉头,好半晌才说道:“规则虽简单,但这棋路却是变化无穷。” 周钧伸手说道:“你先来吧。” 孔攸拿着棋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将棋子放进了正中的四格。 周钧轻轻一笑,下过围棋,但又从未下过黑白棋的人,大多都会先将棋子落在当中。 但实际上,黑白棋的要领,首先便是要去抢棋盘的四个『金角』。 因为,这些放在角落里的棋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这个技巧之外,黑白棋还有四象银边,不占二二,嵌入布子,横竖斜切,拦腰斩断等等要领。 初学者不谙这些技巧,很容易就会被击败。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钧下着黑白棋,仅仅只下了一半,前者便摇头弃子道:“回天无力。” 将棋子放下,孔攸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周令史。”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一新棋戏,何必多礼。” 孔攸看着周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为伯泓解惑了。” 周钧听了,更觉奇怪。 刚想再开口问问,孔攸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输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诺一般,再也没有在安上门外寻周钧对弈了。 章节目录 第92章往昔之语 孔攸的出现又消失,犹如不起眼的涟漪,很快就被周钧抛到了脑后。 北里三曲的俘隶名录,周钧终于修好,并交给了程主事。 最近几日里,周钧空暇了下来,每日只是来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是无所事事的看看书、写写字。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时间来到了七月初六。 听见放廨的钟声,周钧拿起行囊,与周遭的同僚打过招呼,便出门向外走去。 一路行在街上,周钧看着皇城内外的景色,心中想道,自来这大唐,再到今日,算算已经快三个月了。 原本不过是一奴牙家中的纨绔子,如今却也身穿吏袍,入了尚书省当差。 人生之事,当真难料。 走出安上门,周钧来到坊街上,看见沿街的商铺里,卖的尽是些七彩针线和魁星祭告,想起明日就是七月七日,也是俗称的七夕节。 七夕又恰逢休旬,若娥和解琴打算在明日的上午,在平康坊的南场里,搭建戏台,正式上演西厢记。 西厢记的戏本,排练已有数次,几无差错。 服装、道具和乐工,在尹玉和虞珺娘的帮助下,也已经全部到位。 由于西厢记话本的造势,长安城内的民众们,对于即将上演的这场戏,早已是翘首以盼。 周钧一边想着一边取了乘马,一路奔波,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苑门,周钧先去了中苑寻庞公。 没料到,在院中晒书的老迈部曲,告诉周钧,庞公带着玉萍大清早就离开了别苑,去了长安皇城。 周钧无奈,只得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刚一进院口,就看见画月和柔杏二女,坐在院中的月牙凳上,正拿着针线在那里引着。 抬头瞧见周钧,柔杏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通红的站起身,向前者行了万福,便匆忙离开了小院。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看见她手中的针线,笑着问道:“开始学女红了?” 画月举起手中的一根针,对周钧没好气的说道:“你瞧瞧这针,哪有用这个来缝衣裳的?” 周钧仔细一看,只见那针不似寻常绣针,针身上却有九孔之多。 画月又说道:“柔杏告诉我,大唐女子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失笑道:“许个愿,却这么麻烦。” 画月:“七夕许愿,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柔杏还告诉我另一个许愿的法子,七夕当晚,用木盒装着瓜果,再朝里面放入一只喜子(蜘蛛),第二天起来,倘若蛛丝成网,便意味着成巧,愿望自然能实现。” 周钧听了摇头:“这法子,更加古怪。” 画月抛下针线,无奈说道:“所以我说了,大唐人就是麻烦。” 周钧对画月说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入城。” 画月问道:“入城做什么?” 周钧微笑说道:“你先别问,权当是惊喜吧。” 画月一脸疑惑,最终也没追问,心中却是开始期待起来。 周钧找来院中的一张折椅,慢慢躺了下去,看着天边火烧云一般的晚霞,长叹了一口气。 画月搬着凳子,坐到周钧的身边,看着他说道:“你看上去要比上次更累一些了。” 周钧:“有吗?我最近几日倒是清闲的。” 画月摇头道:“倒不像是身体上的劳累,却是那种……心累。” 周钧闻言,身体一僵。 画月:“我的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台天平。” “金钱、权力、亲情、信仰、良知、责任、未来……这些砝码,会不断的出现在天平的两端。” “人的一生,最痛苦、最疲累的事情,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天平两端的平衡。” 周钧转过头,看了一眼画月,点头说道:“你的父亲,听起来,是一位智者。” 画月微笑说道:“他的确是,那么你的父亲呢,他难道就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吗?” 周钧的眼神,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我的父亲……” 当晚,躺在厢房床上的周钧,在睡梦中,回想起了前世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蝉声不止的夏日,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周钧(许啸),坐在家中,陪着父亲说着话。 看了眼桌对面身形瘦削、戴着黑框眼镜的父亲,周钧低下头,开口说道:“爸,我不想继续念书了。” 没有责骂,没有质问,周钧的父亲只是在等待着答案。 周钧又看了眼父亲,壮着胆子说道:“我有一个同学,高中毕业之后,想去南方打工。” “我问了条件和工资,听起来挺好的。”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们之前谈过的,报考警校,你分数够吗?” 周钧:“上部属警校需要一本线,我恐怕够不上。省属警校分数低一些,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我还是建议你去报考警校。” 周钧急道:“爸,只要去打工,我就可以存钱支付你的手术费……” 父亲摆手说道:“我那个病,晚几年再动手术,也不碍事。” 见周钧面有不甘,父亲推了推眼镜,又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历史,不喜欢当警察。但是职业和爱好之间,是没有任何冲突的。” 周钧:“就像你说的那样,职业和爱好之间没有冲突。那我现在也可以出去打工,等到有钱之后,再去大学读一个历史成教专业。” 父亲摇摇头,思考了好一会儿,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何我让你从小就去看那些历史书籍?” 周钧看了眼父亲,说道:“因为你是历史老师?因为家里的历史书籍堆积如山,最好打发时间?” 父亲笑着摸了摸额头,开口说道:“不是这样,你听我说……人呢,一辈子很短很短。” “在人活着的时候,大多想的都是如何开心,如何娱乐,很少有人能够沉下心来,去想一想死之前该做些什么。” “我让你从小就去背那些历史书籍,或许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一些无聊之事。” “但是,那些书籍中所记载的事情,与其称作为历史,不如把它们叫做『活录』。” 周钧不解:“活录?” 父亲:“在史册上,帝王公卿,贩夫走卒,每一句记录他们言行的话语,都代表着一个人曾经活着的痕迹。” “你可以从这些痕迹中,看出不同人生的轨迹,不同价值的态度,不同命运的抉择。” “而这些活录,都是让你这一生,不再虚度光阴,不再迷惘尘世的亮光。” “无论任何时候,看清未来前进的方向,不要被眼前那些琐事所左右,这才是你活着的意义。” 章节目录 第93章七夕乞巧上 当周钧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天色发亮。 他伸出手抹了抹脸,有些惊讶的发现,眼角却是湿润的。 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周钧连忙用衣袖擦了把脸,从床上坐了起来。 画月推门走了进来,朝周钧说道:“早膳拿来了,洗漱好便来吃吧。” 周钧点点头,穿戴整理一番,出了房门。 在案台旁坐下,周钧瞧着画月身上那件新做的襦裙,愣了片刻。 画月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柔杏告诉我,今天女子出门,需得换上亲手新缝的衣裳,才现乞巧之意。” “我手笨,不会做衣服,柔杏便把她的一件新衣服,借给了我。” “怎么样?好看吗?” 周钧收回视线,轻咳了两声,啃了口蒸饼,含糊不清的说道:“好看。” 画月看向周钧,又问道:“今日进城,究竟要去哪?” 周钧:“到了你便知道了。” 用完早膳,周钧又去了一趟中苑,被告知庞公仍是未归,便骑马带着画月,去往长安城了。 从春明门入城,一路行在坊街上,画月瞧见道上人潮汹涌,却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心中好奇不止。 周钧行至平康坊的北门,见坊内的人太多,便将乘马寄在坊门外的厩里。 带着画月入了坊门,又一路向南,来到西南隅临时设立的落关。 周钧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递给了守关的仆从。 后者打开红笺,看见里面的姓名,又翻开身边的名录一番对照,确认了身份之后,便躬身请周钧和画月进了关。 画月入了关门,看见正前方的寺庙宝地,开口说道:“我认识这里,菩提寺,我们这是来烧香吗?” 周钧笑着摇摇头:“不是烧香,还要再走些路,很快就到了。” 画月满脸的疑惑:“还没到?” 顺着寺内的小道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周钧带着画月上了菩提寺后院的山阶,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 只见在后院墙外远方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方气派的戏台,数不清的民众聚在戏台旁,将整片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画月瞧着那戏台,惊得合不拢嘴。 周钧带着她,找了一处角落,席地坐了下来。 画月看着远处那喧哗吵闹的戏场,脸上震惊的神色仍然尚未褪去,只听她说道:“原来你说的是惊喜,就是带我来看戏。” “我不明白,别苑里也有戏班,为何要大费周折来这里看戏?” 周钧坐着笑道:“这场戏,和别苑里的那些不一样,你看了便知。” 话刚说完,二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衡才。” 周钧回头一看,发现来者是邵昶,连忙起身行礼道:“邵县丞。” 邵昶笑着摆手道:“莫称官职,只道观文便好。” 周钧点头,又改了称呼。 邵昶看了眼周钧身边的画月,微微一愣,很快又说道:“玉纤暗数,佳人相伴,衡才真是好福气。” 周钧倒也没分辩,只是笑了笑。 邵昶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钧对画月说了声去去就来,便跟着邵昶走到偏僻一地。 邵昶朝周钧拱手,叹服道:“衡才之玄黄术,当真神化也!” 周钧知道邵昶说的是,之前曾经预判贺监大限将至一事,便拱手说道:“某道行不深,也不过是胡乱猜度罢了。” “此事隐秘,还请观文保密。” 邵昶连忙点头道:“衡才宽心,某自当守口如瓶。” 周钧松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又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戏幕已开,你二人还在这里耽搁些什么?” 周钧循声看去,却发现说话之人,乃是尹玉。 邵昶看着尹公子,面露苦笑,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他日有暇,某当做东,还望衡才不嫌。” 周钧点头道:“某自当赴约。” 邵昶离开之后,周钧看向尹玉,只见她穿着一件素袍,脸上未着铅华,神色中还留着些许疲倦。 周钧朝着尹玉拱手道:“贺监大贤,仙逝而去,于国于民,皆是哀怆。” 听周钧说起老师,尹玉勉强的笑了笑,朝前者称了一声谢。 周钧突然想起一事,朝尹玉问道:“尹公子可识得孔攸?” 尹玉一愣:“孔伯泓?自然认得,他是老师的外檄弟子。” 周钧:“尹公子与他平日里可有交道?” 尹玉点头道:“老师未离长安之时,很看重孔攸,常常对他人说,伯泓虽为官奴,但有大才。” 说到这里,尹玉好笑着说道:“有无大才,我是没看出来,不过孔攸的功课倒是极好,无论老师出什么题,他都能成文作答。” “有时候,功课太难,我还会去找孔攸帮忙,他每次帮我,那答案即便老师看了,都瞧不出来自他的手笔。” “也因此,虽然他是官奴,又是罪人之后,但我和他的关系,倒也还算是不错。” “前些日子,西厢记话本贾卖的时候,我买了一些,送给了朋友,孔攸我也送了他一本。” 周钧听见这话,皱起眉头问道:“你曾经送给孔攸西厢记话本?” 尹玉点头道:“是的,他看了西厢记之后,还问了不少你的事情。” 周钧奇道:“我的事情?问了些什么?” 尹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好像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 “比如我是如何认识你的,你曾经说过什么有趣的话,这西厢记话本又是如何写出来的?就是这般的问题吧。”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心中狐疑。 孔攸向尹玉打听这些事情,却又是为何?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院墙外的戏台,传来一阵惊天般的欢呼声。 放眼望去,却是西厢记正式开演了。 尹玉眼睛一亮,朝周钧说道:“不和你说了,我先去看戏了。” 周钧点点头,揣着满腹的心事,又来到画月的身边,坐了下来。 画月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上的表演,并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第一折演完,饰演张生和书童的戏角,走下戏台。 画月这才转过头来,兴奋的对周钧说道:“原来你说的这戏,是西厢记!” 周钧点头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个故事,我却请人写成了话本,还搬上了戏台。这惊喜,你可喜欢?” 画月喜笑颜开,拉着周钧的袖子说道:“当然喜欢了!我今日能瞧见这西厢记的戏剧,可真是自来这大唐最开心的一天!” 话音刚落,只听戏台那里传来一声锣响,却是第二折,开演了。 在上千名观众的翘首期盼之下,一位香培玉琢、静若幽兰的绝色佳人,飘然入了戏台。 那女子出现之后,原本哄闹的台下,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向台上,不敢发出大一些的声音,生怕无端惊扰了佳人。 只见那女子轻启朱唇,娓娓唱道:“每日里锁深闺,娥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 章节目录 第94章七夕乞巧中 那崔莺莺的唱戏,画月看的如痴如醉,不自觉口中也跟着吟上两句。 周钧瞧着有趣,笑着问道:“你能听懂那戏本?” 画月摇头说道:“诗词倒是有一大半不懂,但这出戏不仅有诗文,还有唱词,更有动作和姿态。” 说完这些,画月用双手托住下巴,看着台上的崔莺莺,轻声说道:“不光如此,这崔莺莺的戏角,却是我来了大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周钧一愣,又朝戏台上细看了一眼。 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自号寒宵居士,平日里大多时候她都是素面朝天,而且还喜欢板着个脸孔,和人言语时也见不到什么好脸色。 周钧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怼上个几句,倒也没有怎么去注意过她的容貌。 如今仔细再看了,周钧不禁想道,那北里的都知五女,倘若妆容一番,再以容貌来分个高下。 除去胡女西云娜不谈,解琴与红芝尚在伯仲之间,柳小仙稍次,容姿最佳之人,却应是这宋若娥。 画月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这西厢记,和我在别苑里看的那些戏,完全不一样。” “优戏虽有趣但是太吵,舞戏虽美但是疏远,这西厢记却像是发生在生活中的真事一般,这人物和情节,是鲜活的。” 画月这番话,周钧倒是能够明白。 事实上,人类的表演和戏剧,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一直在向着真实感和代入感,在不断的靠近。 远古时期的傩戏,主要是为了驱邪和祭神。 在那之后,社火、说诃、大肁等戏乐,在神灵崇拜的导向之外,还引入了一些人文情怀和情感抒发。 而到了再后的优戏、舞剧、戏曲,人文元素更加浓厚。 直至前世的现代社会,电视、电影和舞台剧,则几乎是实际生活的翻版。 周钧正想着的时候,崔莺莺的那一折戏,刚巧落了幕。 台下的观众们,看着崔莺莺翩然离场,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就连周钧身边的画月,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心的说道:“演的真好!真希望大食王宫中那些自大的波斯乐师们,也能到这里来看看!” 周钧笑了笑,转头看向山阶上的其他观众。 鸿雁诗社的成员们聚在一起,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的情况。 一群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戏场的盛况,一边还即兴作着诗。 在菩提寺后院更靠内的地方,有一处修建在高处的阁亭,那里不仅视野好,而且幽静,透过苍翠的枝叶,偶尔能瞧见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娘。 周钧瞧见亭边站着两位妙龄女子,一位穿着绛红襦裙,另一位穿着青兰羃篱。 看着那两位女子的身形,周钧总觉得在哪儿瞧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而那二女,眼下正在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视线。 只见那红衣女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阿姊,你看看,我这一身衣裳,像不像红娘?” 青衣女子皱眉道:“父亲叮嘱过,出门在外,需得留心言行,莫要落了萧家的名声。” 萧二娘子笑着说道:“阿姊说话越来越像莺莺呢,不如我们四处走走,去找找张生可好?” 萧大娘子佯怒道:“要去你去吧,我还要留下来看戏。” 萧二娘子连忙说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那话本只有前七折,我还想着把后面给补上呢。” 见萧大娘子不再说话,萧二娘子凑近又说道:“阿姊,你倒是说说,先前那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萧大娘子:“哪些人?” 萧二娘子:“就是那鸿雁诗社的人啊,他们说,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皆是出自那周衡才之口,难道是真的?” 萧大娘子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周衡才出身奴牙,又未曾进学。” “刚刚那些人不也说了,周衡才本人也曾言道,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他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萧二娘子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那一日的咏菊诗,也是周衡才从别处听来的?” 萧大娘子显露困惑,却是沉默了下来。 西厢记一折折的演将过去,到了剧终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 只见红烛彩灯,又闻喜乐煌煌。 台上的崔莺莺一身花钗青质连裳,与那张生在堂上拜了天地,娇羞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听着这一句话,台下有那诸多情深未偿的观众,纷纷都是痴了,不自觉泪水却流了下来。 画月坐在周钧的身边,慢慢重复了一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说的真是好。” 周钧挠了挠头。 从古至今,但凡女子,皆深感此佳句,倒是谁也不能免俗。 在一片乐声之中,众戏角登台谢幕,戏台的帷布缓缓拉上,西厢记终于是结束了。 在台下的观众们,瞧见戏幕合上,只是驻足原地,无人愿意离去。 也不知何人,领头拊掌大声叫了一声好。 片刻后,拊掌声,叫好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响彻天际,经久未衰。 原本已经下了台的戏角们,瞧见此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台下策应的解琴,咬咬牙,令仆役又拉开帷布,让众戏角再一次登台谢幕。 如此反复三次,人们才最终慢慢散去。 周钧看了眼身边,山阶上的观众,大多都已经散去,而画月坐在那里,眼神迷离,似乎仍然在想着那出戏。 周钧:“走吧,再晚了,就会耽搁了出城。” 画月叹了口气,幽幽的站起身来,叹气说道:“如果能再看一遍就好了。” 周钧无奈的笑了笑。 二人相携朝寺门走去,刚走出内街的时候,却看见一位腰挎障刀的汉子,站在了道中央。 见周钧走近,那汉子拱手说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一愣,还未回答,却瞧见身旁的画月面色突变,如临大敌,她的手也伸向了腰后的短剑。 画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此人武功超绝。” 周钧心中一凛,再朝那汉子的身后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口,还站着另几位一般装束的人。 心知不敌,周钧伸手止住画月的动作,朝那汉子问道:“某是。” 汉子点头道:“主家请周二郎一聚。” 周钧:“敢问贵主名讳?” 汉子:“来了便知。” 周钧看了看周边,此处乃是平康坊的南里,旁边就是进奏院和显贵户落,街上还有坊丁和武卫,只要一声喊叫,便会引起骚乱。 周钧心中盘算了一番,便朝那汉子拱手说道:“劳烦领路。” 汉子转身向寺内走去,周钧和画月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一处禅房的门口,那汉子敲响房门说道:“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沧桑的男声:“进。” 汉子打开了房门,周钧先走了进去,画月想跟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 汉子朝画月冷声说道:“主家只见周二郎一人。” 见画月想要发怒,周钧微笑说道:“你先等在门外。” 画月急道:“可是?” 周钧:“我有分寸,不碍事。” 将画月劝在原地,周钧走进房间,只见房内焚香弥漫,轻袅如烟。 一位女子掀开禅房的帷帘,走了出来。 周钧瞧见她,愣在了原地。 此女他认识,正是南曲都知佘红芝。 那佘红芝看着周钧,掩嘴笑道:“二郎快进去吧,等你好久了。” 周钧紧锁眉头,进了帷帘之后,看见一位身穿玄色锦袍的老者,坐在禅席上,微笑着看了过来。 那老者,皓首苍颜,身体有些单薄,但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 周钧从未见过此人,但猜度对方身份不凡,便唱了一喏。 老者看着周钧笑道:“庞左监几次说起过你,本来我应等着他带你来拜访。” “但我猜你今日会来这看戏,我的宅子又离这只有一墙之隔,便想着先见你一面。” 老者的这些话,让周钧开始飞快的思考。 与庞公相熟,住所就在菩提寺的隔壁,这个老者究竟是谁? 突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周钧眼睛圆睁,身体一震,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子见过李相!” 章节目录 第95章七夕乞巧下 李相何许人? 李林甫是也。 后人有评,林甫善养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适,沈蛊衽席,主德衰矣。 面对这样的人物,周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陪着言语。 只听李林甫笑着说道:“衡才自从入了北里,办事得力,未见差错,确是难得。” 周钧坐直身体,连忙拱手道:“某不敢贪功,全靠贵人相携罢了。” 李林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钧,颇感兴趣的说道:“衡才虽是奴牙出身,但言行之间,不见市侩,也是有趣。” 周钧又一板一眼的说道:“敢教李相知晓,家父常鄙于奴牙之身,故而请了不少家塾,教导某与兄长,只望周家子早日出人头地,也好不再遭人白目。” “小子年少时顽劣不堪,后来痛改前非,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听见这话,李林甫微微点头,倒觉得这周钧,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李林甫虽出身唐朝宗室郇王房,自小却也是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不被宗家所认可。 即便后来入了吏部当差,也因『杖杜弄獐』之事,受尽了同僚和上官的白眼。 想到这里,李林甫朝周钧霭色说道:“庞左监与我说起衡才时,总是赞誉有加,身微却有大才。” 李林甫说这话的时候,本意只是夸奖,没存什么其它心思。 但周钧满脑子里,却是前世关于李林甫那口蜜腹剑的评语。 听见李林甫的这番话,周钧第一反应便是挺直身板,拱手自谦:“小子何德何能,庞公确是过誉了。” 李林甫只道他是拘谨,便笑着换了个话题:“衡才年龄也不小了,未有婚约?” 周钧:“兄长用心读书,尚未娶妻,某也不好僭越,而且……” 李林甫见周钧话语间犹豫,便追问道:“而且什么?” 周钧:“而且某出身奴牙,婚配一事,怕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罢了。” 李林甫听完,哈哈笑了起来,对周钧说道:“衡才莫不是言语那萧家之事?” 后者听了一愣,垂首点头称是。 李林甫脸上笑意未减,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你入了北里,与那中曲的两位都知来往甚多,怕也是无心娶妻的原因之一吧。” 周钧听见此话,心中一惊。 史书中曾言,李林甫的耳目遍布长安,无论皇城、三省还是市井里坊,皆隐有其豢养的细作。 兵部主事萧家,北里三曲,自然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装出一副羞愧的模样,低头叹道:“小子无德,瞒不过李相的法眼。” 李林甫笑着说道:“食色,性也。君子爱美,古皆有之,何须喟然?” 周钧又将头垂了下去,只是默然。 李林甫看着周钧,慢慢收了笑容,开口说道:“庞左监与某相识已久,当年贞顺皇后还在世的时候,李某承了他不少恩情。” “庞左监言及,某自当相携。” “衡才年少有为,且宽心做事,未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周钧与李林甫又聊了几句,便告退离开了。 出了禅房的大门,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一阵清风吹过,周钧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在一旁的画月瞧见周钧,急忙走过来问道:“没事吧?” 周钧摇摇头,回头又看了一眼禅房的方向,心中依然有些惴惴。 与那李相一场交谈下来,明明从头到尾对方都是和颜悦色,但周钧就是感觉芒刺在背,整个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刻都无法松懈。 另一边,李林甫送走了周钧,却是坐在禅席上,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佘红芝掀开帷帘走了进来,来到禅席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依然闭着眼睛,低声自语道:“周钧,周衡才……” 佘红芝听见这名字,怕扰了对方,不敢多言。 李林甫睁开眼睛,思考片刻,看向佘红芝问道:“那周家的户册,你也瞧了,只是奴牙郎?” 佘红芝不知李相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答道:“妾身仔细瞧过了,周家世代为奴牙近百年,中间并无其它营生。” 李林甫皱着眉头说道:“那周衡才,说是奴牙郎,确实不像;但依他之说,却也不似读书人。” 佘红芝闻言一愣,小心问道:“那是……?” 李林甫疑惑的说道:“观其言行,倒有几分像是军伍出身,但又不全似,真就奇怪了。” 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李林甫索性也不再猜度,只是朝佘红芝说道:“倘若周衡才再来北里,且仔细看紧一些,但把握好分寸,切勿惹出事端。” 佘红芝低下头,应了一声。 周钧带着画月离开长安,一路行在去往灞川的路上。 画月见周钧面色凝重,似有心事,便也没有出口询问,只是静静坐在马上,一路前行。 二人回到灞川别苑之中。 周钧先是将画月送回了厢房,接着便前往中苑,去寻庞公。 到了院中,周钧被告知,庞公仍然未归。 看守院子的老部曲,听周钧说有要事禀告,便告诉后者,庞公临走前说了,最多今晚,就能归宅。 得了这个消息的周钧,倒也没有再急着赶回长安,只是在灞川别苑中住了下来。 傍晚时分,用过晚膳的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心中思绪万千。 今日见了李林甫。 对方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斥贤才,导致纲纪紊乱,还建议重用胡将,使得安禄山做大,可谓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之一。 问题是,倘若与其交好,向其暗示一番未来政局中的利害关系,有没有可能改变对方的看法,力挽狂澜呢? 周钧思前想后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很难,但是值得一试,当然前提是要保证自己和亲友的安全。 等待周钧想完这些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月亮隐没在云中,只露出了半个脸。 周钧朝身边看去,只见画月坐在月牙凳上,右手拿着针,左手拿着线,正在抬头看着星空。 好奇之下,周钧朝画月问道:“你在做什么……?” 画月依然看向星空,嘴中先是嘘了一声,接着小声说道:“先别说话。” 周钧一愣,闭口不言。 见月亮完全从云中露出,画月急忙用线头,穿向针上的小孔。 穿针引线,双手忙碌个不停,待得事毕,画月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兴高采烈的喊道:“我做到了!” 周钧不解的问道:“做到什么了?” 画月举着针,对周钧炫耀道:“你忘了?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仔细看去,只见画月手中的针,正是九孔针,而那孔洞中穿过的,正是七彩线。 周钧笑道:“真是难为你了,却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 画月得意洋洋的说道:“别管我试了几次,今年是成了,想要愿望成真,还有两年。” 周钧问道:“许的什么愿?” 画月收起针线,莞尔一笑:“不告诉你。” 章节目录 第96章朝堂与争储 时辰到了戌时二刻,整个灞川别苑都静悄悄的,人们大多都已经回屋休憩,只能偶尔听见巡夜人的脚步声。 老部曲仇邕打着灯笼,来到周钧的院外,轻轻喊了一声:“周二郎。” 在院中被困意侵的两眼迷蒙的周钧,听见这喊声,霎时间睁开眼睛,爬坐起来,开口应道:“来了。” 周钧朝着睡眼惺忪的画月说了一句:“先进屋睡去吧。” 画月揉了揉眼睛,应了一声。 周钧整了整衣服,走到院口,朝着仇邕拱了拱手。 仇邕转身示意周钧跟上自己。 二人走在别苑的路上,只听仇邕说道:“主家才进了屋,听见二郎有事来告,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遣某来招。” 周钧说道:“劳苦了。” 仇邕说道:“某乃一老卒,尸山血海都过来了,这些算的了什么。倒是二郎,明日还要进城点卯,怕是来回奔波不易。” 二人这般说着话,走到了庞公居所的院口。 玉萍等在门内,先是向仇邕道了一声万福,接着便领周钧朝厢房走去。 入了中堂,又进了书房,周钧瞧见庞公正坐在折床上,看着信笺。 发觉周钧走进来,庞公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周钧直接开口道:“庞公,李相今日邀见了我。” 庞公一愣,皱眉问道:“哪个李相?” 周钧:“李右相。” 庞公:“李林甫?” 周钧:“是。” 庞公眉头越皱越深,朝周钧说道:“且说说经过。” 周钧从李林甫拦路相邀开始说起,将整个经过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庞公。 庞公听完之后,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才过去几日,难不成比咱家还急?”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疑惑,但仍是垂首不语。 庞公对周钧说道:“寿王服丧之事,你可有耳闻?” 周钧点头:“略有耳闻。” 庞公:“寿王虽为贞顺皇后之子,早先却由宁王所抚养。” “开元二十九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宁王养育之恩,视其为义父,服丧以报其恩。” “如今,孝期已到,咱家这次进城,就是去探望寿王的。” 周钧问道:“那李右相那里……” 庞公又说道:“李林甫为右相,李适之为左相,两相虽面上和睦,但暗地里争权夺势,朝中皆知。” “天宝年,圣人招李适之问契丹兵事,后者曾言,开元二十年,太子李亨遥率诸将大破奚、契丹等部落,此战经年,契丹势微,不足为惧。” “圣人念感太子,招其入宫,赏赐颇丰。” “自那之后,李适之虽未明言,但心向太子一事,倒也传了开来。” 周钧听到这里,隐隐有些明白了。 李适之是站在太子李亨那一边,而李林甫却是站在了寿王李瑁这一边。 庞公又说道:“最近,李左相之势,于朝中隐有崛起之兆,李林甫惧之,曾与咱家不止一次提过这事儿。” “咱家猜测,李林甫怕是忍不住,要对李适之的人动手了,所以今日他才见了你一面,实则是提醒咱家一番。” 周钧思考了一会儿,朝庞公问道:“倘若李林甫要动李适之的人,那我们又应该如何自处呢?” 庞公:“寿王孝期刚过,此时搅入朝局之中,并非明智之举。” “李林甫既然急于攻讦朝敌,那便使他做了就是。” “只是做事也需有个章程,倘若李林甫行事周折,打着寿王的旗号,剑锋指着太子,那便是过线了。” “寻个机会,二郎与咱家一起去那李府上,与那李林甫说说话,也好知晓对方是个什么想法。” 周钧听了,拱手称是。 庞公看了眼窗外,又回头对周钧说道:“今日不早了,二郎先回去睡吧。” “明日你先去尚书省点卯,请上三天的假,准备一番,再随咱家去见见那李林甫。” 周钧又应了。 从庞公的院子中出来,周钧抬头看了眼清冷的月色,心中叹了一声。 清闲的日子,怕是要告一段落了。 第二日清晨,周钧早早的洗漱一番,从画月手中拿了早膳的食包,一路朝着长安赶去。 入了都官司,周钧先是点卯应名,接着便找到程主事,说了三日请假的事情。 左右最近也是无事,程主事没多问,录了行阚,报了上官,便相当爽快的签了假。 请完假,周钧先回了一趟家里,向父母说明了情况。 接着,周钧收拾好行囊,就赶回了灞川别苑。 回到别苑中的时候,还只是巳时。 去了庞公的院子,从玉萍那里得知,庞公正在和殷大荣在书房中说着话,周钧猜度他们二人,可能在说着寿王之事,便先告退离开了。 回到外苑厢房中,周钧恰巧瞧见了刚刚练功结束的画月。 只见画月额头上都是汗珠,站在下风处的周钧,倒是闻见了些许香气。 周钧把这疑惑朝画月说了。 画月脸上一红,解释道:“大食崇尚香料,认为香料乃是真主赐下的圣行。” “大食贵族女子,从幼时起,便会小剂量的服食天醇和乳醴。” “在日常生活中,倘若出汗抑或是热熏,体内香液就会发散。” “我尚在大食的时候,体内的香气还能闻到些;被抓住并卖到突厥的那一段日子里,我用泥污和秽物涂满身体,又找了些药物吞食,控制了体内的香气发散。”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体断了香气,还以为今后也是如此了,却没想到最近一段时间,这香气又隐约冒了出来。” 周钧听见这话,颇感有趣,又问道:“先前你身上那些肤蜡,还有你说的那些药物,你都是怎么知道配方的?又是如何调制的?” 画月:“你忘了?光是我的私人教师,就不下二十人,这其中自然就有药理学和炼金术学的学者。” “我平时出行的时候,贴身衣兜里,都会存着药包。”说到这里,画月有些懊恼:“那些药物和材料,都是我收集很长时间得来的,可惜后来全都丢了。” 说完,画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身体,对周钧说道:“这气味好久没闻了,现在突然冲进鼻子,感觉有些难受。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洗个澡。” 章节目录 第97章棋局与政斗 在灞川别苑的家中休整了一日,周钧次日便随着庞公去往了李相的府上。 李林甫的宅子位于平康坊的东南隅,曾经改筑过两次。 其中,最有名的一次改筑,发生在开元和天宝之交。 市井传闻,李宅中有妖怪,宅邸东北隅沟中,至夜便火光大起,似有小儿持火出入。 李林甫奏请玄宗,将宅邸的一部分改建为了嘉猷观,这才止住了这一怪象。 入了李林甫的宅邸,周钧瞧见庭院深远,户落成排,又见那假山水榭,连堂别厢,不由叹道,轮排场和奢华,李相之宅在长安显贵之中,倘若自称第二,恐怕无人敢言第一。 周钧推着庞公的轮舆,在李府下人的引路下,在那弯弯绕绕的廊坊之中,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三进则里的议事堂。 这里披甲武卫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周钧心中暗道,那李林甫在朝中树敌众多,难怪要布了如此之多的护卫。 入了堂侧的隔间,李林甫瞧见庞公进门,笑着站起来说道:“经日未见,庞左监的气色瞧着更好了些。” 庞公摆手说道:“咱家远离那摊子操心事,落了个清净,耳目倒是比过去灵光了许多。” 李林甫看向庞公身后的周钧,又点头笑道:“本相前些日子,见了周二郎,真如庞公所说,身微而有大才。” 周钧刚想自谦两句,李林甫又道:“那西厢记的话本,连宫中见了,都赞许称奇。” 周钧拱手说道:“某不过是出了些主意。” 李林甫朝房内的下人们,挥了挥手。 见众人散去,李林甫走到案台前,指着桌上的围棋,开口道:“庞公,不如手谈一局?” 庞公颔首:“也好。” 李林甫捻了一枚黑子,对庞公说道:“你我省了猜先,由庞左监先落子可好?” 庞公点点头,拿起一枚白子,先落在了棋盘中的天元。 李林甫见了,微微一笑:“庞左监口上说着清净,心中怕是仍存着惦记。” 庞公说道:“忠和自是圣人的奴婢,心思自然要向着宫里。” 李林甫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开始专心下棋。 李林甫喜好音律和斗棋,论棋力本就不弱,过了好一会儿,那棋盘上便成了均势互征的模样。 周钧一直看下来。 本来,眼前二人的落子,都是寻常的棋路。 突然间,李林甫的一枚黑子远离战局,落在了偏远之隅。 庞公瞧见李林甫的这一手『飞』,先是一愣,接着便皱起了眉头。 李林甫装作无意的说道:“前几日的朝堂上,刑部尚书裴敦复以剿灭海贼为由,为部下请功要官,遭了户部尚书裴宽的面斥。” “圣人原本已首肯了裴敦复的请命,但听了裴宽的斥责,却突然改了主意。” 庞公看着李林甫棋盘上那一颗突兀的黑子,又听着对方看似不相干的陈述,陷入了沉思。 “开元年间,李适之与裴宽先后任河南尹,两任之内,动用内库钱财,修筑上阳、积翠、月陂三大堤防,成功抵御谷洛水患。” “圣人闻得此事,曾坦言此乃不世之功,可庇三道安泰,李适之也凭此入相。” “天宝三载,裴宽由范阳节度使,迁任户部尚书,朝上递的平述,却是出自门下省弘文馆。” 将几件事合在一起想了一番,庞公朝李林甫问道:“李相想说,裴宽入长安任职,却是得了李适之的援引?” 李林甫:“那二人自当交好,裴宽不过是李适之的一着『飞子』,眼下那飞子终是要粘了上来。” 庞公听见『粘』这个字,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细细一想,心中一惊,开口问道:“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 李林甫坐直身体,笑着说道:“我猜度便是这般。” “且瞧着吧,既然裴宽身为飞子,那必有后招使其粘局。” “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趁着那后招尚未落下之前,得先将这枚飞子给提了。” 庞公紧锁眉头:“如何提?” 李林甫盯着棋盘上的那枚黑子,沉默良久,终是说道:“既然李适之从外引援,那我自然也能设伏,打掉这枚飞子。” 庞公:“伏子何来?” 李林甫轻轻一笑,沉默不语。 庞公又道:“黜裴宽自是无错,但不能牵涉到宫寰内苑。” 李林甫点头说道:“庞左监放心,某与李适之的这盘棋,自不会牵连到宫内。” 听见这话,庞公心中稍安。 李林甫说道:“今日,既然庞左监来了,倒是有另一件大事,要商议一番。” “寿王为宁王守孝,三年未曾亲圣理事,如今出了孝服,当立即入宫面圣,请安循礼才是。” 庞公听见这话,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开口道:“寿王近日心绪不宁,入宫怕是要再过几日。” 李林甫直接问道:“寿王心存芥蒂,可是因为那杨太真?” 庞公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李林甫摇头轻叹道:“不过一女子,何必徒生意气。寿王那里,还请庞公多多提点,当以大局为重。 庞公也跟着叹了一声,只是应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庞公便出言告辞了。 骑着马,周钧行在庞公的车辇旁边,还在想着刚才的那盘棋。 熟悉历史的他,自是清楚,李林甫之后会利用裴敦复和裴宽之间的积怨,唆使前者去千方百计的构罪陷害裴宽。 最终,使得裴宽被贬为睢阳太守。 正在想着的时候,庞公突然在车辇中出言道:“二郎。” 周钧连忙踢了踢马肚,快了两步,上前说道:“某在。” 庞公:“寻个机会,咱家安排你和寿王见上一面。” 周钧一愣:“见寿王?” 庞公:“有些事情,咱家想与寿王说,但身份又多有不便。你年轻又知礼,去和寿王相谈一番,说不定能解开他的心结。” 周钧听了,点头应了下来。 一行人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送庞公回房休息,之后自己也回了厢房。 画月正在院庭中央,练着剑法,瞧见周钧回来,打了声招呼,便继续练习了。 入了厢房,周钧找来一面棋盘,凭借着记忆,又将李林甫和庞公的棋局,大致的重现了出来。 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势,周钧也在思考,自己既然知道了未来的事情,那么在接下来发生的政斗中,应当如何去做?又能获得些什么?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屈朝义的声音。 “二郎可在?” 周钧走了出去,开口问道:“何事?” 屈朝义挠了挠后脑勺,对周钧说道:“别苑大门外,来了个人,说是要见你。” 周钧:“见我?可曾报上名讳?” 屈朝义点点头,说道:“说了,他自称孔攸。” 章节目录 第98章身份质疑 “孔攸?” 周钧听见这名字,心中疑惑。 自从胜了那孔攸一局黑白棋,对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如今找上门来,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在此多想也是无益,周钧索性跟着屈朝义出了院子,到了别苑的大门。 站着大门处朝外看去,周钧瞧见孔攸背着一个行囊,又牵着一匹骡子,骡子的裢褡处,还架着不少行李。 一人一骡,正悠哉哉的在树下乘凉。 看见周钧出来,孔攸这才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走到前者的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周钧看着孔攸问道:“伯泓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孔攸说道:“昨日放廨,某在安上门外等了许久,不见周二郎出来,便寻人问了,这才知晓告假一事。” “今日,某先去了二郎在长安的居所,听闻你不在,便找到了这里。” 周钧先是看了看孔攸的行囊,又看了看他牵的那匹骡子,最后问道:“伯泓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孔攸瞧了眼屈朝义,对周钧说道:“二郎可否寻个僻静之处?” 周钧心中满是疑问,但还是应了下来,带着孔攸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 入了小院,画月瞧见周钧带进来一位陌生男子,也是一惊。 周钧将孔攸引进堂内,又让他坐下来,这才再一次问道:“伯泓如此大费周折的寻我,可是有要事?” 孔攸将行囊放在了案台上,微微点头说道:“是。” 画月见来了客人,便去侧廊取了茶水,又回了堂间。 孔攸朝周钧说道:“可否清退旁人?某有话单独要讲。” 听见这话,画月先是一愣,接着看向孔攸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戒备。 周钧看了眼画月,微笑对孔攸说道:“她不碍事,你有话便说吧。” 孔攸点头,打开了行囊。 周钧看去,只见行囊中放满了书册和文稿,却也不知道这孔伯泓究竟想做些什么。 孔攸先是拿出第一本书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示意后者打开一观。 周钧打开看了,发现里面都是不同州县的廨志,林林总总,有不少地方,都画着朱笔的签注。 周钧挑了一段朱签读了:“开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二,陇州廨志,有米肆郎祁护来告,周家子名为周钧者,唆使伴火,于南街邸户调戏其妇,又打砸铺面,损失……” 周钧没有念完,摇摇头,又挑了另一段读了出来。 “天宝初年七月十五,万年县廨志,永平坊有寡妇许刘氏,告周家子名周钧者,爬篱翻墙,婬词浮浪……” 周钧念不下去了,把那册本放在了桌上。 孔攸又拿出第二本书册,翻开一页,示意周钧再看一眼。 只见那册本上,工工整整写着些许诗句和联对,周钧细细读了一遍,不由皱眉咋舌,只因那些文字,皆是文理不通,内容低俗,不堪入目。 周钧不解,朝孔攸问道:“这……这是谁写的?” 孔攸斜了周钧一眼,开口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二郎之作。” 周钧睁大眼睛,一脸的不信。 孔攸指着书册说道:“这一句,『卧榻春红美不胜』,却是二郎赠给璃琥院那年迈饮妓的。” “再看这一句,『少年浑身都是宝』,是二郎与友人拼酒时,赠给酒肆中一伙房仆妇的。” 听着过去的黑历史,周钧一手捂住额头,一手举了起来,朝孔攸连忙说道:“且打住吧,莫要说了。” 画月从桌上拿起那本书册,打算翻看一番。 周钧从画月手中夺过那本书册,朝着孔攸无奈问道:“这些旧闻昔作,伯泓是从哪里得来……不对……你收集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孔攸没说话,只是从行囊中又拿出第三本书册,放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硬着头皮,又打开书册看了,却发现这书册里的内容,却是蒋育案的卷宗。 在文中,周钧与那邵县丞在栒房中的对话,还有公堂上,周钧用测心观相之法,破了蒋育的谎言,统统被孔攸用朱笔圈了出来。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孔攸又拿出了第四本书册,内里是流外铨的阚录,里面有周钧计学考试的答卷,还有策问考试的记录。 其中,周钧不使用算筹,快速答题,又提前交卷;还有他在逃俘应对时的回答,都被孔攸一一圈注了出来。 周钧感觉到手心正在出汗,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 这还不算完,孔攸又拿出了一份阚录。 里面是孔攸与一众鸿雁诗社成员的问答记录,其中周则的那首落花诗,还有那首说给聂红鸾的飞鸿踏雪诗,皆被圈注。 最后,孔攸拿出了一册话本,又拿出了一张纸。 那话本正是『西厢记』,而那张纸却是贺监贺知章的讣告。 周钧看着案台上摆放的满满当当的书册,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孔攸将所有书册和阚录,做了分类。 其中属于周钧身体前面那个灵魂的文录,被分成一类;属于周钧本人的文录,被分到了另一类。 孔攸指着第一类文录,说道:“周二郎十七岁之前,却是活的浑浑噩噩,不知所向。” 他指着第二类文录,又说道:“如今却脱胎换骨,才学惊人。” 孔攸思考片刻,说道:“这中间变化的突然,大抵时间便是在蒋育案的前后,也就是天宝三载的四月中旬。” “某一直想问,究竟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能让周二郎发生如此之大的改变?” 周钧手足发冷,但面上依然强作镇定,微笑不语。 孔攸说道:“思来想去,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个。” “一、李代桃僵,此二郎非彼二郎,有人被顶替了身份……” 听到这里,周钧的瞳孔微微放大,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抓紧布料,揪成一团。 孔攸又说道:“但是,倘若身份被顶替,事主的父母家人,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再说了,即便要大费周折的顶替身份,为何却要选择一无权无势的奴牙纨绔子?明明就有更多的选择才对。” “所以,这一猜测不大可能。” 周钧听着一愣。 孔攸又说道:“二、谋士相助。周二郎背后倘若有高人相助,那么这一切的改变,自然能够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是,某反复查了周家的人员进出,还有阚行记录。” “谋士这个说法,怕是站不住脚,还是不大可能。” 说到这里,孔攸停顿了片刻。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 周钧紧张的看向孔攸,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孔攸斩钉截铁的说道:“周二郎得了鬼神之力。” 周钧听见这话,眼角抽动,呆若木鸡。 孔攸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半点玩笑的成分:“古书有云,有人年幼时痴痴无为,一日却突然灵台福至,得了上天的点化,终究成就一番大业。” “周二郎之遇,某料想大抵如此。” 周钧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孔攸要一语道破天机。 没想到,对方最后将这些异象,全部归结为了上天之选。 周钧有些好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画月冷着脸,返身走到堂口,关上了大门。 周钧刚想问画月怎么回事,又见后者从身后取出短剑,眼中闪过寒芒,直直的走向了孔攸。 周钧连忙站起身,拦住了画月,大声问道:“做什么?” 画月剑指孔攸,朝周钧大声喝道:“此人留不得!” 孔攸瞧见画月这模样,微微一笑,却是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有周钧一脸郁闷,心中暗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章节目录 第99章收奴 周钧前世看电视、读小说的时候,心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个问题。 穿越到古代的主人公,在没有任何根基的前提下,就能随口说出千古名句,又能发明出超时代的事物,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那些与其交往的古人们,难不成蠢到没人去怀疑,这货不是正常人,而是来自未来吗? 如今,周钧总算是明白了。 古人其实一点都不蠢。 相反,这群人没有电视和网络作伴,平日里没事干,只能琢磨人性和历史,在思绪周详这方面,并不逊于后人多少。 眼前这孔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他并不知晓『穿越』这一概念,却是将周钧的反常之举,当成了鬼神之事。 想完这些,周钧看向画月,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接着,他又朝孔攸问道:“伯泓,先前你寻我于安上门外弈棋,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道:“某借着弈棋的由头,试了一番二郎的本领。” “却发现,二郎虽是得了神通,但也并非有通天彻地的功法,只是比寻常人知道的更多,了解的更加透彻罢了。” 周钧:“因为我之前与你下棋屡战屡败,最后赢你,是用了从未见过的棋戏?” 孔攸:“是。” 周钧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是何时有此疑惑的?” 孔攸拿起桌上的西厢记,开口道:“某一同门,相赠此书。交谈之际,某无意间便听见此书的剧情还有戏样,均是出自一奴牙郎之口。” “好奇之下,某便多问了几句。” “同门言及曾与二郎饮酒,以吾师入京之日为赌约,却不料二郎主动认负。” “某心中生疑,平日里便开始收集文册,多加留意,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终了,吾师之讣告自越州来,某也确定,二郎必不是凡人,可能是得了神鬼之助的贵人,甚至可能就是真仙转世。” 周钧听了这些话,一阵感慨,这孔攸人送外号孔痴,如此看来,非但一点儿都不痴,反而更像是个算卦的。 侍在一旁的画月,再次持剑走了过来。 周钧见她面色不善,便想开口说话。 画月抢先将周钧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在大食,凡身显圣迹之人,有两类。” “一类人,只是说,曾在梦中或路途中,遇见真主的迹象,并受此启发,显了圣迹;另一类人,却说自己就是真主降行世间的使者,众生包括国王,都应该臣服于他。” “对于第一类人,哈里发会把他请到宫中,听他说出经历,倘若是可信的,便准备珠宝和美食。赠送于他。” “对于第二类人,哈里发会准备一口烧至沸腾的滚水,当着众人的面,告诉那人:倘若你真是天使,那么水火自当避开你。倘若你不是,你的诳言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最终,第二群人,无一例外都会惨死在沸水之中。” 周钧听了,顿时明白画月话中的意思。 周钧又看向孔攸,只见后者不慌不忙的收拾了案台,从行囊中又取了三份笺文,示意前者来看。 周钧瞧了,第一份居然是孔攸的释绂书。 文中写着,孔攸自称病痛缠身,又夜疾恶魇,做事办差常有错漏,故而乞身释绂,恳求辞了书令史一职,重着初衣。 周钧看完,紧皱眉头,朝孔攸问道:“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你为何辞了?” 孔攸不语,只是指着第二份笺文。 周钧看过去,第二份笺文来自司农寺,上面写的是同意官奴孔攸,外放下家。 孔攸又拿起第三份笺文,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看见,心中一惊。 这第三份笺文,居然是一份奴契。 奴标是孔攸,而主家却是周钧。 周钧面露震惊,看向孔攸问道:“这是何意?” 孔攸沉声道:“良禽择木而栖。” 周钧心中不停思考,想着对方为何要如此作为。 孔攸又说道:“《唐律疏议·斗讼律》有云,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某自愿奉二郎为主,诸般柙故,当以主家为准。” “从此往后,二郎自不必担忧某在外妄言。” 周钧盯着孔攸的眼睛,轻声说道:“伯泓本为贤才,长安之大,尽可投奔,却自扮痴愚,这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说道:“长安虽大,某观之如禽笼也。” “世人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不过是在争着那笼中的一口吃食,可悲而又可笑。” “投奔此等杂俗,某宁愿抱案老死,蹉跎一生。” 周钧见孔攸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某不过一奴牙郎,兴许比寻常人多知道些什么,却也无权无势。与你口中的那些杂俗,又有何异?” “伯泓投我,怎知将来有望?” 孔攸笑道:“天命有数,二郎既然得了神通,那必是身负大任,又何必妄自菲薄?” 周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心中的目标——阻止安史之乱,还大唐盛世一个锦绣前程,不由的也愣在了当场。 思考了好一会儿,周钧才对孔攸说道:“三个月前,某曾在梦中,遇见一道人。” “对方言道,某的前世,曾与他有恩,今生便来结报。” “他说了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和诗句,又用手指点中我的眉心,帮我通了心窍。” 孔攸在一旁听了,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又道:“伯泓说某是神鬼相助的贵人,勉强还算相近。倘若说某是真仙转世,未免言过其实。说到底,某不过是前世修的功德,今生得了福报罢了。” 孔攸看了眼周钧,问道:“吾师贺监之事,也是那道人说的?” 周钧一愣,点头道:“那是自然。” 孔攸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点头似乎是认可了周钧的说法。 周钧松了口气。 这孔攸,书令史都不做了,专程跑来投奔自己,收其为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来此人知晓不少,放他出去乱说,反而容易惹出是非;二来此人心思缜密,以后倘若有事,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想到这里,周钧拿起那奴契,朝孔攸问道:“再问你一次,荐身于我,可有反悔?” 孔攸笑了笑,面色坚毅:“不悔。” 周钧:“好,你去寻适才那屈姓小郎,就说是我的言语,让他为你找个地方先行住下。” 孔攸朝周钧行了礼,便退出了门外。 见孔攸走远,周钧将头转向画月,沉声说道:“入厢房来,有事要问你。” 画月一惊,收起短剑,咬着牙入了厢房。 周钧关上房门,朝画月问道:“关于身世,你究竟从我这里,听到过什么?” 画月垂首低声道:“倒也没什么。”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是不是那次喝醉酒后,我说了些什么?” 画月瞥了眼周钧,最终点头说道:“说了一些前世今生的言语,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坐在卧榻上,开口说道:“你之前没有回大食,而是选择留下来,是不是也与此事有关?” 画月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周钧的身边,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坦言相告:“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王宫中的占星师,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他说,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会遇见一个人。”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将决定着我的未来;跟在他的身边,我或许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章节目录 第100章内苑之约 听了画月的话,周钧有些不忍,开口道:“虽然不清楚那预言是如何得来的,但是谈什么世界的真实,未免太过于玄离。再说,命运一事,我觉得还是不假借人手,自己把握才好。” 画月看着周钧问道:“二郎可是觉得,画月留下来是无奈之举,亦或是心有不甘?” 周钧未语,却是默认了。 画月强笑着说道:“我从未觉得留在大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对策;也从未觉得,伴在你身边,是被一个预言跘住了手脚。” “画月便是画月,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恰巧二郎能给我罢了。” 周钧叹口气,点了点头,对画月说道:“当初我出言挽留,自是与了你承诺,只要我在这大唐一日,必护你周全。” 画月闻言只是应了一声,在此之后,二人相视良久,皆是无语。 周钧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朝画月说道:“我去一趟中苑,晚膳可能赶不及了,你可去屈家搭伙。” 画月点头。 周钧从案台上取了早备好的一册西厢记话本,走出了房门。 依旧坐在卧榻上的画月,看着周钧远去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那个预言,还有后半段……” 拿着西厢记话本的周钧,入了中苑,朝着殷大荣的采薇院走去。 还没到院口,周钧听见里面传来唱乐声,心中疑惑。 那门房的小厮,远远瞧见周钧,连忙飞奔过来,将他迎入了院中。 进了院子,周钧才明白,这唱乐声是怎么回事。 原来殷大荣坐在院中的正位上,正在考校一众乐伎的功课。 瞧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挥手止了唱乐,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有暇,来咱家这里做客?” 周钧先是朝殷大荣拱手行了一礼,接着便从怀中取出西厢记的话本,双手递到了后者的面前。 殷大荣瞧见那话本的名字,先是一惊,接着大喜道:“二郎怎知咱家在寻此物?” 未待周钧作答,殷大荣拿过话本,爱不释手的说道:“前几日,咱家听说长安城内出了一话本,名为西厢记,无论是谁看了,都是赞誉有加。” “咱家使下人去买,不料跑遍那长安,却是回道卖光了。” “某等着心痒难耐,便寻思着花重金请人抄本一观,哪料到就连抄本都要排期。” 殷大荣一边说一边翻开书册,瞧见扉页阚录一栏里写着周钧二字,不由楞道:“这是……?” 周钧笑道:“这西厢记的话本,某也出了些主意,再加上与著者相熟,便得了个阚录之职。”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周钧,颇有些吃惊:“想不到二郎还有这本事。” 说完这话,殷大荣翻开话本,很快便沉了进去,忘了它事。 结果,殷府的管家殷安,一众乐伎和乐工,众人面面相觑,所有人不敢动作和说话,不知如何是好。 周钧走到殷安身边,对后者低声说道:“且让所有人先下去吧,莫要打扰了殷公。” 殷安听了连忙点头,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小心翼翼的退出了院子。 殷大荣本就是戏班出身,又喜观戏本,故而这西厢记他看的很慢。 中间殷安进院两次,想问开膳一事,瞧见殷公,终是无奈离去。 日头西斜,星月初上,有那下人在院子中点起了烛灯。 七折话本,殷大荣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看完。 将话本合上,殷大荣长吁一口气,叹道:“这故事,这诗词,这唱文,说是传世之作,也不为过啊。” 瞧见身边的周钧,殷大荣急忙问道:“这西厢记后面的册子呢?” 周钧说道:“正在雕版印着,怕是还要些时日。” 殷大荣急的直拍大腿。 周钧见状,又说道:“殷公倘若着急,某去寻那著者,抄录下原本,送来便是。” 殷大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笑着说道:“二郎真是帮了咱家大忙!” 周钧又想起一事,对殷大荣说道:“殷公,雇请乐伎一事,怕是多有不易。” 殷大荣摆手说道:“千金易得,良伎难寻,二郎可知咱家府上这些小娘,是花了多少功夫养出来的?” 说到这里,殷大荣叹口气,继续说道:“良伎多在教坊,再就是大户人家从小养的私伎,寻访多是艰难,这事怕也是急不得了。” 周钧拱手称是。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天色,拍了拍脑袋,恍然道:“瞧这记性,天都这么晚了,二郎留下陪咱家用顿晚膳吧。” 周钧先是推脱,见殷大荣坚持,便也同意了。 殷大荣叫来殷安,交待了几句,便带着周钧入了侧厅。 二人入席没多久,有那下人拿来美酒和佳肴,不多时便摆满了案台。 周钧一边陪着殷大荣说话,一边想自斟敬酒,却听闻身后一阵碎步。 两位身着袒胸大袖襦裙的貌美乐伎,笑着来到周钧的左右。 一女夹菜,另一女斟酒,二人一边暗送秋波,一边紧挨周钧,却是恨不得身子都贴上来。 周钧有些不适应的朝后坐了坐,看向殷大荣,却发现后者满脸笑意。 殷大荣说道:“二郎瞧这两位小娘如何,倘若喜欢,尽可收入房中。” 周钧连忙拱手说道:“殷公说笑了。” 殷大荣:“咱家手下这些女儿,在别苑中,天天可说着呢。” “二郎模样俊俏,又年轻有为,从不恃宠骄纵,真是女子眼中的好郎君。” 周钧看了眼身旁的二女,见她们眼中流露希冀的神色,倒真应了殷公所说。 周钧想了想,朝殷大荣说道:“敢教殷公知晓,小子不敢受礼。” 殷大荣一愣,问道:“二郎是担心庞公那里?” 周钧摇头道:“不是。” “某年少初更,倘若沉了女色,担忧无暇顾他,荒了自身前程事小,误了东家所托事大。” 殷大荣听见这话,面露吃惊,再看向周钧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赏识和钦佩。 只见他朝周钧身旁的二女摆了摆手,却是示意她们退下。 二女心有不甘的站起身,三步一回头的出了堂间。 周钧松了口气,端起酒杯,敬向殷大荣。 酒过三巡,殷大荣朝周钧说道:“咱家最近听庞公说,有意开了内苑。” 周钧闻言一愣:“内苑?” 殷大荣又道:“听庞公话中之意,怕是有显贵人物,要来别苑住上几日。” 显贵人物? 周钧听见这个词,第一反应就是寿王李瑁。 寿王刚刚出了孝服,因为杨玉环一事,与玄宗生了隔阂,不愿入宫循礼。 庞公请他到灞川别苑小住,恐怕是打算从中劝导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说道:“某曾去内苑瞧过,那里连堂别厢,年久失修;庭院池榭,无人打理;就连从前那些名贵器木,如今也虫蛀朽烂,不堪再用。” 殷大荣点头道:“是极。内苑全部整理一番,怕是要花上大力气。” 周钧与殷大荣又说了一会儿话,用完了晚膳,便告辞离开了。 一路上,周钧皱着眉头,想着内苑之事,去了屈家小院。 周钧走进院门一看,只见屈三翁正在和孔攸下着双陆棋,旁边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中,有那屈家子,亦有樊家人,还有几位年老部曲。 一群人盯着那棋盘,看表情皆是冥思苦想。 只有孔攸一人,悠闲的坐在那里,一边翻着书册,一边随手下棋。 不到十移,只见屈三翁长叹一声,投子告负。 孔攸朝人群中问道:“还有谁愿意陪某下棋?”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人敢再下场应战。 周钧出声说道:“伯泓。” 孔攸抬头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走到后者的面前,拱手说道:“不知主家有何吩咐?” 周钧皱眉道:“还是称呼二郎吧。” 孔攸应了。 周钧先朝他问道:“食宿妥当了?” 孔攸:“皆妥当了。” 周钧说道:“这几日,且先安置下来,与院中诸家熟络一番。” 孔攸看着周钧,开口道:“某观二郎面有难色,可是有事?” 周钧思考片刻,便将内苑整理一事,告诉了孔攸。 孔攸说道:“这有何难?二郎且借某一样信物,不出一月,必令那内苑焕然一新。” 周钧:“一个月?时间仓促了些吧?” 孔攸:“一月足矣。” 周钧见孔攸胸有成竹,便点头道:“那好,便许你一个月。” 章节目录 第101章一宴二载 在灞川别苑又住了一晚,到了告假的最后一日,周钧先向庞公道了别,又和画月约定下次旬休回来相见,便踏上了返回长安的旅途。 一路奔波,周钧入了春明门,又去了东市吃了些膳食,便朝着家中赶去。 途径亲仁坊南街之时,周钧看见一位衣着破烂的老道士,仰面躺倒在石台上。 不远处,一群稚童,一边嬉笑,一边拿着石子砸那老道。 周钧看不过去,便骑着马过去呵斥了几句。 稚童闻声作鸟兽散,那老道听见周钧的声音,突然睁开了眼睛,瞧了过来。 只是这一眼,那老道就再也没有挪开视线。 周钧坐在马上,见那老道直直的盯着自己,心中有些不悦,只是调转马头,打算离去。 才走了几步,周钧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老道居然还跟着自己。 周钧心中生疑,怕不是遇见什么疯子了吧? 双腿踢了踢马肚,周钧加快速度,打算甩开那老道。 一番快马之后,周钧朝身后看去,那老道果然不见了。 心中稍安,周钧刚回过头来,一眼却看见那老道就停在马头之前,不由的吓了一跳。 周钧强自稳了稳心绪,朝那老道拱手说道:“道长有何贵干?” 那老道士白须垂胸,鹤发童颜,浑身上下破落不堪,一根枯木枝当做发簪,插在了发髻上。 只见他绕着周钧和乘马走了三圈,又低下头原地沉思了片刻,最后竟然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周钧瞧着那老道走远,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这又是一个怪人。 回到家中,周钧见了父母,很快就把刚才遇见的怪事,抛之脑后。 在陪着二老说了一会话之后,门外突然传来了下人的声音:“阿郎,门外有客。” 周定海听见,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何人?” 下人说道:“姓邵名昶,说是旧识。” 周定海听见了,睁大眼睛,口中的茶水也喷了出来。 “是邵县丞!快快请进来!”周定海刚说完,想了想,赶忙又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门:“钧儿,和我一起去迎他!” 周钧应了一声,跟着周定海来到门房。 只见邵昶牵着一匹马,笑着看向周家父子。 周定海连忙朝他拱手行礼,后者只是摆手说道:“某来请周二郎吃酒。” 周定海听见这话后愣住了,又转头看向周钧。 周钧也有些吃惊,前几次听邵昶说是要宴请,只以为是客套之语,不料今日真的来了。 收拾了衣装,向父亲告了一声别,周钧骑着下人牵来的乘马,跟着邵昶行到了大街上。 邵昶一边骑马一边说道:“今日酒宴,另有二人,皆是朝官。” “前些日子,他们都去看了那西厢记,知某识得二郎,便想着见上一面。” 周钧听了,对于邵昶的社交圈,倒也有些钦佩。 女扮男装的假公子,放浪多情的女道士,不知道今天这二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人骑马进了靖善坊,又循着石阶入了曲巷。 周钧听见周遭都是丝竹和笑语之声,倒是和寻常酒肆街大有不同。 再仔细朝那门窗内看了看,只见饮妓穿梭,又有酒令不断,却是一处类似北里循墙一曲的烟柳之所。 周钧跟在邵昶的身后,入了一处名为『忘忧崮』的酒肆。 刚一进门,就见一位头戴轻纱,身着薄绸的丰满胡女,在店台上扭动着腰肢,引来周遭酒客的大声叫好。 周钧看了眼邵昶,后者只是苦笑道:“二郎莫要瞧我,地方可不是我选的。” 二人在小厮的引路下,进了内寻的雅间。 周钧一进门,就看见两位男子,坐在席内。 二人岁数差不多大小,皆是年近三旬。 其中一人,慢慢饮着杯中之酒,面色沉毅,刚正知礼;另一人却抱着饮妓,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二人见了邵昶和周钧,都站起身来,拱手成礼。 邵昶先指着那面色沉毅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柳名载,字夷旷,乃是监察御史。” 邵昶又指着那面露笑意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元名载,字公辅,是为大理寺评事。” 柳载? 元载? 听见这两个名字,周钧一时之间大脑有些短路。 这二位,同名不同姓,可都是唐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宰相。 柳载少年时丧父丧母,志学栖贫。 为官后,嫉恶如仇,不喜朝堂,无论对帝君还是臣工,倘若有错,必定指出,故而树敌不少。 他素有才干,又有清名,而且在外交和军事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曾数次参与和吐蕃的交锋,不仅在外交上逼迫对方签订和约,还料中对方会撕毁协议,并事先提醒了边军。 至于元载,这位宰相的名气,怕是要比柳载还要更大一些。 他出身寒微,嗜好读书。为人精明,爱好权势,颇有才干。 但他最出名的,是娶了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为妻,后者可谓是唐朝有名的奇女子。 周钧朝这二人行了礼,便入席坐下。 柳载和元载都在看着周钧,见传闻的周家子,居然是一尚不及弱冠的年轻人,都有些吃惊。 元载拍了拍身旁饮妓的手,示意她去传菜。 待那饮妓出了房门,元载朝周钧问道:“某与市井间尝闻,衡才也是风流人物,坊中可有相熟的妓子?不如寻个,同来吃酒?” 周钧拱手说道:“不过都是些年少轻狂的旧事。” 元载笑了笑,便不再劝了。 柳载正座问道:“某观了那西厢记,听观文言道,戏样和情节都是出自衡才之口?” 周钧答曰:“某也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罢了,做不得数。” 柳载点点头,又问道:“某还听说,衡才有那测心观相之法,可辨真伪,可断妄语?” 周钧说道:“那法子倒是有的,不过用起来繁复一些,也有着诸般限制。” 柳载颇感兴趣:“繁复无碍,可否一试?” 周钧想了想,便如之前测试尹玉那般,搭着对方的脉搏,配合微表情,测试了几个问题。 一番测试下来,柳载和元载都被周钧道破了心思,不由的暗暗称奇。 就在这时,那传菜的饮妓,带着食盒,也回到房中。 房中四人,一边吃着酒食,一边聊着天。 相处了一会儿下来,周钧发现,这二载的性格,正如史书中记载一般。 柳载性情沉稳,刚正不贰,与错必究;元载心思活络,善言辩机,素有急智。 再加上处世为和、善于解场的邵昶,席上四人相处下来,倒也算是气氛融洽。 元载吃下一杯酒,捏了一把身旁饮妓的腰肢,引来一阵娇嗔,借着酒劲,笑着说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得宝马雕车,玉楼金阙!” 柳载听见这话,皱着眉头说道:“为臣者,当振朝纲;为人者,当扶正气,岂可一味贪恋?” 邵昶从中转圜道:“读书明理,加官进爵,却是同途而语,并不背驰。” 元载点头道:“某寒窗苦读,多次不中,受尽世人白目,幸得圣人恩制,开了策试。一身本事,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 “从今往后,当得乘风扶摇,看谁还敢轻鄙于某!” 元载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大吼:“元公辅!” 元载听闻这吼声,浑身一颤。 下一秒,只见他先是一把推开身边的饮妓,接着撩起襟袍,双手撑住窗台,毫不犹豫的跳窗而逃。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迟滞和犹豫,瞧的房内其他人目瞪口呆。 不多时,只见雅间的房门,被轰的一声踹开。 一位手持宝剑的襦裙小娘,柳眉倒竖,杀气腾腾的走了进来。 那小娘生的倒是周正,但浑身上下一股子狠辣,却是让人望而生畏。 只见她瞪向邵昶,开口问道:“元公辅呢?!” 邵昶结结巴巴的答道:“回王娘子,某没瞧见公辅……许是去了别处吧?” 那小娘看了眼案台上的酒杯和餐具,冷哼一声,转头便出了房间。 周钧面有惊色,看向邵昶。 后者苦笑道:“适才那位,便是元公辅之妻,王韫秀。” 章节目录 第102章身在江湖 酒宴少了元载,倒显得清静了不少。 周钧、邵昶和柳载三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大唐的风土人情,颇有一番乐趣。 后来,三人索性连饮妓也辞了,自斟自饮。 周钧听柳载说道,后者本是衢州司马,因看不惯官场种种,便弃官去了武宁山隐居。 因为素有贤才,又名声在外,还是被朝廷召拜为监察御史,叫了回来。 柳载说道:“入这长安之前,某曾想过,这京畿之地,圣人治下,诸事当是规受循导,却不想与那衢州,并无二异。” 邵昶听见这话,连忙劝道:“夷旷慎言。” 柳载吃下一杯酒,摇头说道:“某已向朝廷请了外放,等出了这长安,过个数月半载,说不定又要入那山林之中做个野夫。” 邵昶闻言,也只是叹了一声:“夷旷不乐检局,脱身世外,吾等也是羡慕得紧。” 柳载看了邵昶一眼,没有说话。 周钧想起前世今生,一阵感慨,抿了一口酒说道:“人自入了浊世,便如鱼入江湖。” “吾年少之时,总想着如何弄潮争流,建功立业,在一番沉浮之后,才明白一事。” “欲寰清先借势,欲完人先度己。” 柳载听见这一句,身体一震。 一番沉思之后,柳载朝周钧问道:“倘若不与世争,不与他顾,超然物外,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道:“难。” 柳载:“为何?” 周钧:“某尝闻一言,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柳载在口中小声重复道:“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又思索了许久,柳载再问道:“倘若某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依旧摇头:“依旧是难。” 柳载一脸的不解。 周钧说道:“适才某说了,有人之处,自成江湖。这『人』字,不仅说着他人,也说着你自己。” 柳载更是疑惑。 周钧:“人有三我,本能之欲当为本我,思源处世当为自我,道德教化当为超我。” 此言一出,柳载和邵昶如同听天书一般,云里雾里。 柳载朝周钧拱手道:“衡才可否详解?” 周钧努力回忆着警校时期的犯罪心理学课程,里面有一堂课,专门说的是弗洛伊德的『人格三我』理论。 本我是由一切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自我是经外部世界影响而形成的知觉和判断系统,超我则是文明社会所带来的的道德要求和行为标准。 每个人在思考事情和做出决定的时候,无时不刻都是人格三我之间的冲突和斗争。 所以,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这句话不仅被用来形容广义上恩怨情仇的江湖,也会被拿来形容一个人的内心中,那个狭义上的自我斗争和自我批判的江湖。 不过,这套理论,对现代人解释起来很简单,对于唐朝人而言,却非常难以理解。 周钧想了一会儿,决定尝试着用举例子来解释一番。 “炎炎夏日,有旅人自远方来,口渴难耐。” “见那田中,瓜果沉甸,便想摘来解渴。” 柳载说道:“不告而拿,即为窃,非君子所为。” 周钧点头道:“那人也是这般想的,便绕着那瓜田走了一圈,却没发现主人。如此这般,他该如何是好?” 柳载犹豫道:“可否等等?说不定农主稍后便至。” 周钧摊手说道:“但那人快要渴死了。” 柳载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可先食,解燃眉之急,再留铜钱,充作瓜资。” 周钧拍手说道:“这便是了。” “口渴难耐、欲食瓜果这便是本我;犹豫不决、不愿偷盗便是超我;而思虑再三、先食后贾便是自我。” 柳载和邵昶听了,恍然大悟,击股称妙。 片刻后,柳载问道:“先前某问,倘若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离江湖?” “衡才说难,与这『三我』之说,又有何关系?” 周钧说道:“倘若一人,素有贤才,又刚正不阿,得了官身后,见不惯那官场的种种,天天想着是否应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邵昶听见这话,笑出声来。 周钧言语中的这人,分明就是在说柳载。 周钧:“不愿涉身污浊,不愿与小人虚与委蛇,只愿每日无忧无虑,畅然于山水之间,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向往,即是本我。” “得了官身,上报朝堂之赏识,下不负百姓之期望,忍辱负重,砥砺前行,这便是超我。” “辞官避世,还是治世寰清,二者之间,孰轻孰重,抉择难断,这便是自我。” “倘若选了本我,否了超我。多年以后,再从山林中走出,发现这外面早就变了模样。” “江河山岳被那外敌侵辱,荒野市井尽是累累尸骨。一问之下,才得知,当年一走了之,在那之后不久,奸佞小人得了势,这才有了国破民丧。” “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对当初的决定丝毫不悔吗?” 柳载身体一颤,整个人呆坐在那里。 邵昶有些担心的看了眼周遭,又朝周钧劝道:“眼下是太平盛世,中兴之治,何谈外敌侵辱、尸骨累累?” “衡才这喻言,失了得体,让外人听了去,怕是要被斥责。” 周钧看向邵昶,叹了口气,说道:“世事难料,怎可因一时安逸而讳言兵事?” 说完这话,周钧放下酒杯,又将头转向柳载说道:“你本以为辞官远走,便是远离了江湖。殊不知,你心中的那片江湖,却是怎么也离不去的。” 柳载脸上没了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朝着周钧唱了一喏,说道:“衡才一言,如磬钟惊世,振聋发聩,解了某的心结,夷旷在此多谢了。” 周钧喝了一口酒,摆手笑道:“这些言语,都是某从他人那里听来的,夷旷觉得有助,自然是好的。” 邵昶看了眼周钧,无奈道:“且又是听来的。” 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邵昶说道:“日头沉了,今日这酒宴,不如先止了吧?” 周钧点点头,站起身来。 柳载拱手朝周钧问道:“衡才住在何处?夷旷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周钧想了想,回答道:“出了春明门,一路向北,有一灞川别苑。旬休之日,夷旷倘若有暇,可来做客。” 柳载应了下来。 三人又是一番告别,这才出了酒肆,各自上路。 章节目录 第103章相逢一醉是前缘 带着几分酒意,周钧骑马行至家门前的坊街,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瞧着那马车的样式,周钧总觉得有些眼熟。 待得那马车的帷帘掀开,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俏脸,周钧一喜,骑着马迎了上去。 翻身下马,周钧来到帷帘旁,笑着说道:“凤娘可算是回了。” 金凤娘穿着一身素衣,笑的有些勉强,只听她对周钧说道:“妾身听了些二郎的事,如今真应了当时那句,巨眼识英雄……” 周钧见金凤娘神色疲惫,便开口问道:“这几日不见凤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金凤娘轻声说道:“且先上车吧。” 周钧想了想,便将缰绳交给金家的下人,自己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行向金家府上,一路上金凤娘问了周钧近况,后者挑了些有趣的说了。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周钧先下了车,又搀着金凤娘下来。 待金凤娘站稳,周钧本想松开手,却不料前者抓着他的手,拉着他朝堂间走去。 入了堂间,只见偌大的案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菜食,皆是山珍海味和名贵膳料。 周钧看了这些菜食,又看向金凤娘问道:“有他客?” 金凤娘摇头道:“晚膳只有你我二人。” 周钧皱眉,又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金凤娘拉着周钧坐了下来,对后者凄凄一笑:“二郎,妾身要走了。” 周钧一愣:“走?去哪里?” 金凤娘答道:“回凉州,金家的祖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凉州?那么远?那长安这里怎么办?” 金凤娘闭上眼睛说道:“怕是再也难回了。” 周钧连忙问道:“为何要走?” 金凤娘肩头耸动,语带哽咽:“太翁老祖,前些日子,没了。”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只能劝道:“凤娘节哀。” 金凤娘止不住哽咽,只是点点头。 周钧又道:“那为何又要离开长安呢?” 金凤娘稳了稳心神,开口说道:“金氏家主一门,管着诸多产户,祖翁在时,那些个旁族远亲,还不敢造次。” “如今祖翁没了,尸骨未寒,那些个蛇鼠虫蟊便跳了出来,想要趁乱得利。” 周钧听了这话,有些疑惑:“家主门户中,尚且有男儿主持大局,为何非要你一女子回凉州?” 金凤娘:“二郎有所不知。” “妾身的父亲,早些年因仇家算计,身负重伤,后来即便好了,也落了病根,一天大半时间都是在卧床。” “妾身的大兄,醉心于修道,很久之前便离家云游,再也没了消息。” “二兄不学无术,不勤家计,只知道伸手讨钱,四处玩乐。” “绣娘年岁尚小,不谙世事,又指望不上。” “主家里的小辈中,只有凤娘一人还有些本事,能够照顾一二。” “所以,祖翁临终之际,将这金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了我,却也是无奈之举。” 周钧听到这里,也总算是明白了金凤娘的处境,只能一声长叹。 金凤娘见气氛沉重,强打起精神,对周钧说道:“二郎可知,凤娘得这家主之位,也有你的功劳。” 周钧问道:“有我的功劳,为何?” 金凤娘:“早些年,妾身与二郎之事,祖翁略有耳闻。” “祖翁寻人仔细查了二郎的平日,之后便将妾身唤至主家,训斥了一番。” “祖翁那日之言,妾身如今还记得。” “他说,倘若二郎有才学,有本事,便将妾身原本那夫婿休了,再招二郎入门。” “只要二郎用心做事,即便将这偌大的金家交给一外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此人,胸无点墨,纨绔不堪,难当大任。” “凤囡儿且听阿翁一言,早日断了与这奴牙郎的瓜葛。” 周钧苦笑着摇头,这幅身体之前的那个灵魂,真的是不受人待见。 金凤娘说道:“妾身那时也是跋扈惯了,当场便和祖翁顶撞起来。” “妾身说,衡才虽为奴牙,但有底力,性子纯善,没有歪心。” “只要循诱一番,他日必成大器。” “祖翁自是不信,妾身便与他立下赌约。” 说到这里,金凤娘泫然欲泣:“妾身虽赢了赌约,祖翁却是没了。” 见金凤娘落泪,周钧心有不忍,宽慰了几句。 金凤娘抽泣了一会儿,又抹了抹眼角,拿起案台上的酒壶,对周钧说道:“二郎,且陪凤娘喝一杯,权作是解愁。” 刚刚参加完邵昶酒宴的周钧,肚子里还泛着酒劲,眼下实在是喝不下了。 但金凤娘心思悲切,想要借酒消愁,出言拒酒,倒也有些说不过去。 周钧盘算了一番自己的酒量,自忖再喝两三杯,应是无碍,便拿起酒杯,就着壶口接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见金凤娘自斟自饮,又一饮而尽,周钧忙出言劝道急酒伤身。 金凤娘没有理会,伸出筷子,一边给周钧夹菜,一边又吃了一杯,开口道:“凉州的女儿,骑马吃酒,如稚戏易尔。” 周钧硬着头皮,喝完了那杯。 喝完之后,周钧又朝金凤娘问道:“金家在那凉州,经营何种生意?” 金凤娘给周钧又倒满了一杯,答道:“马市,畜产,水陆,远货还有些其它……” “妾身从前也帮着祖翁处理些族中商事,有些册文,只看了个大概。” 周钧又喝了一杯,却想起那日,在小巷中被金家下人迷晕掳回的场景。 周钧心中暗道,这金家,做的营生,除了这些台面上的,恐怕还有些隐在台下的,没有提起。 将杯子放下,周钧不再饮酒,只陪着金凤娘又说了一会儿话。 见门外天色已晚,周钧朝金凤娘说道:“凤娘何日出发?” 金凤娘:“长安之事,大多结了,妾身打算明日便走。” 周钧:“明日?这么急?” 金凤娘说道:“凉州那里,情势迫人,早一些走,也少一些变数。” 周钧点点头:“那这样吧,明天某先去都官司点卯应名,再告半日假,去为你送行……” 周钧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还没站稳,却感觉头晕目眩,脚下一个不留神,直接摔在了地上。 金凤娘俯下身去,先是瞧了瞧周钧的气色,见他并无大碍,只是在呼呼大睡,便松了一口气,直起身体,拍了拍手。 门外有下人进了堂间,躬身行礼。 金凤娘打开酒壶的盖子,看着里面的夹层酒匣,皱着眉头质问道:“剂量可弄错了?怎么才吃了两杯,就倒下了?” 那下人连忙答道:“回主家,这药量自有定数,且用过许多次,不会弄错的。兴许是周二郎先前吃过酒,催发了药性。” 金凤娘点点头,朝那下人说道:“寻几个人,将二郎带到我房里去,手脚记得轻些,莫要惊动了他。” 见那人退出堂外,金凤娘蹲下身,轻轻摸着周钧的脸庞,低声说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虽短,长久苦远。” “过了今晚,你我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章节目录 第104章戏子多秋 次日清晨,周钧从一场绮梦中醒了过来。 在淡淡的香气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却是秀丽别致的百鸟床帏。 挣扎着爬起身,周钧四处看了看,依稀记得这里是金凤娘的闺房。 努力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周钧只记得,似乎先是不胜酒力,接着便是不省人事。 撑住床沿,周钧想要站起身来,腰背传来的酸痛,让他一阵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总算是缓过神来,下了床便想去取,那放在篱架上的衣服。 听见房内的动静,早就等在门外的下人,走进来躬身说道:“周二郎。”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家主人呢?” 下人:“主家一大清早,就离了宅子,当下怕是已经出城了。” 周钧闻言一愣,心中有些懊悔。 临了,也没见到金凤娘最后一面,更别提为她送行了。 正还想问些什么,周钧突然瞧见门外的天色,大惊失色道:“糟了!误了点卯!” 飞快穿好衣服,周钧冲出门外,身后有人只是喊着用膳,他也丝毫顾不上了。 取了乘马,周钧尽快回到家里。 没有理会父母的诘问,他入了厢房,迅速换好吏袍,快马加鞭的赶向了都官司。 即便如此,周钧踏入都官司廨门的时候,依旧是误了点卯。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周钧找到程主事,连声告罪,没料到后者根本没放在心上。 等周钧坐下来的时候,四处环顾了一圈,却发现司中官吏,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隐约还能听见窃窃私语之声。 周钧找了身旁的胥吏,问了个究竟。 这才知晓,大清早便有军驿,急火飞驰,入了皇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来自北庭都护府的消息——乌苏可汗被拔悉蜜部所杀,突厥大乱。 听到这个消息,周钧心知,突厥的气数,终是到了尽头。 突厥兴起于六世纪中叶,是继匈奴、鲜卑、柔然之后,又一个赫赫有名的游牧民族。 历史上,它曾经数次分裂,并与隋唐之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降服,反叛,再降服,再反叛的循环。 周钧清楚的记得,突厥可汗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在那不久之后,玄宗就会命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后者将大破突厥左厢共十一部。 与此同时,回纥族的骨力裴罗叶护,更是击破突厥残部,杀了末代可汗鹘陇匐白眉,彻底终结了突厥的历史。 不过这些事情,在周钧看来,却有些遥远。 读过那段历史的他,也有心想要去看看那漠北的战事,但说到底,不过一书令史,哪里又有那机会能一睹为快? 想完这些,周钧便开始忙碌起俘隶修册的工作,很快就将这个消息抛之脑后。 忙到中午,程主事找到周钧,对他说道:“某听闻,北里中曲的两位都知,在七夕那日演了一出西厢记,衡才可知晓此事?” 周钧闻言,点头称是。 程主事说道:“那出戏的话本,宫中先是有人瞧了,后又听说戏曲也是极好,便指了教坊,要在梨园再演。” “这几日里,教坊怕是要去北里寻人,索了戏本不说,或许还要出官使。” “衡才有暇,且去北里一趟,先去提醒一声,叫她们自当本分,勿要恃才傲物。” 说完这些,程主事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尤其那宋若娥,她非乐籍中人,虽有才学本事,但心气太高,又喜出语伤人,衡才且点醒她一些。” 周钧应了。 在程主事那里记了行阚,周钧早早的出了都官司,骑马去了平康坊。 将乘马寄在厩中,周钧还没走到北里中曲的场门,远远就听见鼎沸人声和嘈杂阔论。 只见大批大批的民众,将中曲的场院堵得水泄不通。 走近一看,有那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也有那腰缠万款的商贾大户,还有那高呼戏词的痴男怨女。 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竟然都是为了想要一见西厢记的角色。 在场门处维持秩序的坊丁们,一边大声呵斥不要拥挤,一边不停记着访录。 记完来者的姓名和身份,坊丁又会向其发了一枚木牌,同时告知对方,稍晚些场外会放榜,倘若榜上有名,便可入曲。 周钧听了哭笑不得,现在想进北里,还得先摇号了。 好不容易挤到场门处,周钧一边被推搡,一边朝坊丁报了姓名。 后者听见周钧的名字,先是一愣,接着便出言要看凭引。 周钧从怀中掏出鱼符,向其展示了。 在确认无误之后,坊丁抬了栅栏,让周钧进了曲内。 旁人见了,顿时叫道:“凭什么他进得?!” 那坊丁大吼了一声:“他是周衡才!西厢记的原笔!” 将吵闹丢在身后,周钧顺着中曲一路向前,先是去了宋若娥的院子。 只见院门前人头攒动,呼声震天,皆是求见崔莺莺的访客。 周钧自忖了一会儿,便折返去了解琴的故冉居。 走到故冉居后院的门前,周钧瞧见门扉紧闭,便上前敲了敲门板。 门后传来一个婢子的声音:“解都知今日不见客。”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烦请通报一声,便说来者乃是周衡才。” 门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大门开了一条缝。 门后的婢子瞧见是周钧,先是探出头来看了看左右,确认并无他人之后,连忙将后者一把拉进了院中,又飞快的将门关上。 那婢子招手示意周钧跟上她,后者一头雾水,便也照做了。 入了堂间,周钧总算是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原来,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正躲在故冉居之中,一脸的烦闷。 在一旁的解琴瞧见周钧,先迎上来行了万福,接着笑问道:“周二郎今日怎有暇来了这里?” 周钧朝解琴拱拱手,将程主事的托话,照原说了一遍。 解琴听了还没开口,若娥却皱眉问道:“出官使?教坊该不会令我,在那梨园之中,再演一遍崔莺莺吧?” 周钧想了想,回道:“若娥并非乐籍,教坊自不会强难。” “某揣测,当是请你们去教询一番,另寻乐伎于梨园再演。” 若娥听见这话,松了口气:“那便好。” 解琴看着若娥笑道:“居士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名角,有那巨贾豪掷百万,只求见上一面,你却弃之如敝履。” 宋若娥:“那些个屙蠹之人,我多看一眼,都会犯了恶心,莫要再提!” 解琴眨了眨眼睛:“居士真正担忧之事,怕是这招摇的名声,假若传入那钟璋的耳中,会徒增恶感吧?”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事,若娥一肚子恼火:“我真是悔不当初!明明与我无干,为何非要承了这崔莺莺之角?到头来,闹心堵闷,全是我一人的祸事了!” 章节目录 第105章应访 听了若娥的抱怨,解琴说道:“那话本可是你的心血,那戏角也是你的牵念,倘若没了你去演那崔莺莺,这西厢记,哪来如今这般的名气?” 停了片刻,解琴又劝道:“俳优又如何,古有常侍郎中东方朔,又有楚荆先贤优孟君,皆是君侧谒者,名垂史册。” “若得我说,那钟璋倘若有幸娶了你,不知长安多少文人墨客要嫉恨他。” 若娥听见这些,脸色才稍好一些。 听解琴说起名垂史册的优伶,周钧倒是想起了一人。 宋真宗赵恒的皇后,刘娥。 宋朝第一位摄政的太后,功绩赫赫,常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也不好拿到这里来说。 周钧坐下,朝二女问了北里中曲的近况。 解琴笑着说道:“凡是出演了西厢记的女子,无论戏份多少,都成了北里如今的红人。” “每日慕名而来的人,将北里场院堵得严实。” “有那好事者,去倒卖入曲的引牌,居然都能日入万钱。” “只是北里另二曲,被冷落了些,只是艳羡。” 若娥冷哼一声:“西厢记的戏角,大多来自中曲,北曲和南曲因此被挤了营生,哪里是什么艳羡,只是眼红罢了,都数次过来说道了。” 周钧听了此话,心中好奇,便细询一二。 解琴:“北曲的都知柳小仙,携礼登门,说是倘若西厢记再演,希望能给北曲安排些戏角。” 若娥听见这话,没好气的说道:“给北曲匀些角色?说的倒是大气,其实是她自己想要戏角罢了。” “也亏了她是来找你,倘若与我说,面都不见,直接轰出去!” 解琴听罢摇摇头,开口道:“北曲的营生本就落魄,那柳小仙平日里花费甚巨,过来求个戏角也是情理之中,何必折辱她?” 周钧有些奇怪的问道:“某见过那柳小仙,瞧那宅子里的用度,皆是奢糜,何来落魄一说?” 若娥轻蔑一笑:“柳小仙不过一新罗婢,没那真才实学,平日里只懂得色相授人,与客只知刮剥无度。” “知晓她秉性的客人,大多与她见上几面,便断了往来。” “周令史瞧着那宅子奢华,却是她将值钱的物什,统统摆在了外面。” “她平日里的出行、打点、衣饰、香红等等,花费甚巨。” “私底下却生活拮据,就连吃鱼鲙,都不仅要分膳食之,还要拆头尾而作零。” 周钧听着称奇,又看向解琴。 后者也点头说道:“柳小仙重排场,又喜浮夸,平日里的过活却是不易。” 周钧叹了一声,那柳小仙,也真是应了一句话,死要面子活受罪。 若娥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北曲倘若只是穷乞,那南曲便是明夺了。” 周钧听见这话,问道:“南曲如何了?” 解琴伸手止了若娥,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莫听居士愤言,南曲都知佘红芝,曾来拜访妾身与若娥二人。” “言道北里诸家不易,当得相互提携,将来也好有个圆满。” 想起佘红芝背后的那位主人,周钧皱眉问道:“你们如何说的?” 解琴:“正巧那西厢记的新印话本出了,鸿雁诗社赠了不少,妾身便从中取了一套与了红芝,又说倘若南曲有教,中曲自当相携。” 周钧点点头:“这便是了。” 若娥咬着牙,恨恨说道:“那佘老狐,假着虎威,四处夺食,当真是恬不知耻!” 周钧朝二女问了一句:“佘红芝有恃无恐,你们可知她背靠何人?” 解琴和若娥对视了一眼,前者说道:“妾身只听说她与皇城有些瓜葛。” 周钧低声说道:“且听某一言,莫要针对,且依着她便是。” 若娥一愣,还想开口问些什么。 解琴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又朝解琴问道:“对了,那西厢记新印的话本,某曾允了他人,解都知那里可还有余,可否借某一套?” 解琴点点头,入了房内,取来了一套。 周钧接过收好,向解琴道了谢,又言语将来必定补还。 见再无它事,周钧站起身来,朝二女说道:“今日便这般了,教坊那里倘若有事,尽可来寻某。” 二女点头,一起将周钧送到了故冉居的院口。 周钧出了中曲,又取了乘马,行出平康坊,之后便回了家,再无多话。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依旧每天去都官司视事。 六月中勾已过,都官司除了一些日常循例,倒也没有什么繁忙的公务。 转眼间,又到了旬休之日。 这一日放廨,周钧收拾好行囊,与程主事和诸位胥吏打了招呼,便快步出了门。 骑上马,周钧一路赶向灞川别苑。 眼下是七月中旬,酷暑难当。 周钧骑着马,被那日头晒的浑身发烫,只得脱了吏袍,尽挑那阴凉之处前行。 出了官道,入了灞川小道,周钧行至铺设火泥的路段,远远看见一位身穿官袍的男子,蹲在路上,正在查看些什么。 周钧骑着马又靠近了一些,却发现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柳载。 柳载听见马蹄声,看向声音的来处,瞧见周钧的时候,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翻身下马,走到柳载的身边,还了一礼,笑着说道:“柳御史,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柳载只是说道:“某曾言拜访,当是守约。” 周钧知晓柳载的脾气,指向灞川别苑的方向说道:“这里离别苑不远,快行几步,少顷便至。” 柳载点点头,从路边牵来了骡子,行在周钧身旁,二人顺着小道,一路行去。 到了别苑的大门,柳载将骡子寄在门房,又从裢褡里取出一门刺,交给了周钧。 周钧接过门刺,打开看了,只见这份刺贴,是柳载呈给庞公的。 里面写了柳载的姓名和藉职,还写了拜访的理由,最后缀了几句福语。 周钧暗道,这柳载为人处事,虽然心向山野,倒是循礼规受之人。 取了门刺,周钧向柳载告了一声罪,接着便入了灞川别苑,先去往中苑里庞公的院子。 通报一番之后,周钧入了书房,见到了庞公。 后者看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二郎,你找了个好帮手。”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那里,见庞公面色如常,便试探性的问道:“不知庞公说的帮手……是哪一位?” 庞公笑了笑,只是对周钧说道:“倘若有暇,去内苑里瞧瞧吧。” 内苑? 周钧心中生疑,一边应了,一边又将柳载的门刺,递给了庞公,说了对方的来意。 庞公翻开门刺看了看,便合上说道:“既然是二郎的客人,又是监察御史,且仔细接待便是,莫要怠慢了对方。” “且记着,有暇时再来这里一趟,咱家有话要与你说。” 周钧点头称是,接着便退出了书房。 章节目录 第106章内苑整理 从庞公那里出来,周钧回到门房,见柳载站在门外,正瞧着那湖光山色、白鹭翩翩,诗兴大发。 走到柳载的身边,周钧出言相邀,约他去别苑内一聚。 没料到柳载沉醉于这灞川美景,倒是不急着入苑了,只是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去忙吧,眼下天色尚早,某打算去前面瞧瞧。” 周钧知道他心向山水,便不再强求,只是找来门房里当值的樊家大郎,告诉后者,柳载乃是贵客,当得仔细陪着。 樊家大郎应了,便领着柳载,去往灞川的榭洲。 周钧则连忙返身,快步向内苑走去。 到了中苑与内苑相接的场门,周钧瞧见上面挂着锁,里面还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由心生疑惑。 找来附近巡守的部曲,让他开了场门,周钧踏入内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上百来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奔波在内苑的楼宇和庭院之间。 除草的除草,清淤的清淤,捕鱼的捕鱼,还有艄公喊着号子,将一车车碎石烂木,运上小舟,又顺着内苑的曲溪,驶出了苑外。 周钧向前走了两步,只见一群孩童,嬉闹着从草丛中跑出来,有人手中抓着一条菜蛇,还有人手中提着两尾硕鼠。 见那些孩童,将蛇鼠分别关进了竹笼,又成群结队的钻进了草中,周钧的脸上,有着止不住的惊奇。 入了内苑的深处,周钧远远瞧见一身布衣的孔攸,正站在内庭里,一手拿着录册,一手拿着毛笔,正在和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周钧走了过去,出言呼了孔攸的名字。 后者闻言回过头来,瞧见来者,连忙走过来行了一礼,开口道:“二郎。” 周钧看着身边忙碌不停的人们,朝孔攸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孔攸转身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先前与其交谈的那位老者,瞧了瞧周钧的一身吏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周钧看向那位老者,只见对方农家打扮,岁数不小,但面色红润,身体硬朗。 孔攸介绍道:“这位便是某的主家,周二郎。他既是这别苑的管事,也在皇城中当差。” 老者听了,身体一颤,连忙朝周钧躬身唱喏。 周钧虚扶了老者,又看向孔攸。 孔攸又说道:“这一位是灞桥村的村正,管翁。” 周钧朝老者笑着点了点头。 管翁壮起胆子,朝周钧躬身说道:“周管事,灞桥村今年收成大抵是不如往年了,田地又被征去了不少,河产也无处可寻。” “村里上下八十九户,原本都存了心思,打算勒紧裤带,熬过这一年。” “多亏有您开恩,这才给了村人们一条活路,小老儿在此拜谢了!” 说到后来,管翁动情,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屈身便要朝周钧行拜礼。 周钧一惊,忙又扶起了他。 嘴中宽慰了几句,周钧满心疑惑,只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孔攸。 孔攸只是笑了笑。 待得管翁离开,周钧这才朝孔攸问道:“伯泓,怎么回事?” 孔攸伸手引路,说道:“二郎,且边走边说。” 周钧点点头,跟上了孔攸的脚步。 只听孔攸说道:“自从那次接了清理内苑的差事,某就把要做的事情先理了理。” “庭院杂草丛生,曲溪淤泥堵塞,家具破损待更,院墙年久失修,蛇鼠水草横行。” 周钧叹道:“诸事繁杂,多有不易。” 孔攸:“的确。某又算了笔账,除草、扶篱、植花、修枝、清淤、木工、泥瓦、抓捕,每一笔都是不菲的开支,全部加在一起的花费,听着都让人咂舌。” 周钧听到这里,再看向那些四处忙碌的灞川村民,有些明白了,开口问道:“所以,你花钱雇了这些人,来帮忙清理?” 孔攸轻轻一笑:“二郎且听某慢慢道来。” “首先,某先将清理内苑的周折,写了个章程,报给了庞公。” “得了他的首肯,某才放手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其次,某请庞公下令,先让部曲、奴户们入了内苑,将那些名贵器品和宫中之物,先搬到了中苑,寻妥善之处保存了起来。” “再次,某又请庞公将中苑至内苑的大门紧锁,不许人出,也不许人进。” “最后,某去了一趟距离灞川别苑不远的灞桥村,找到了村正,问他有个赚钱的营生,愿不愿意做?” 周钧听了奇道:“赚钱的营生?” 孔攸领着周钧走入内苑里的一处院子。 周钧从远处瞧了,这内苑的院子,修建的甚是气派,但年代久了,却是荒宅古邸的模样。 走进堂门,周钧看见有不少村民,正在拆解那些破败不堪的桌椅和床柜。 木屑和边料,散落的满地都是。 瞧见孔攸进来,村民们连忙停了活计,齐齐向前者躬身行礼。 孔攸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他从地上那些刚刚拆锯、码放整齐的木料中取了一件,拿到周钧的面前,问道:“二郎可知此木?” 周钧瞧了瞧,摇摇头。 孔攸:“内苑原本是宫家的居所,无论木料还是镶材,一概自是上品。” “就我手中的这根木料,它被称作降香黄檀,一根整料从南边运过来,倘若髓线、鬼纹二者皆全,价值可比等重黄金。” 周钧听了一愣,连忙又低头看了一眼。 孔攸把玩着手中的木头说道:“内苑久未打理,这降香黄檀经年也未曾覆蜡,再加上灞川水汽潮湿,表面腐坏多蛀,价值贬了许多,大户人家自然是看不上了。” “但倘若仔细刨了外面的腐木,再用桐油裹了,做成镇纸一类的小件,寻个懂行的商肆,议个好价,得的铜货,足够一户人家半年的用度。” 孔攸将那根木料抛还给村民,又穿过后堂,入了厢间,对周钧说道:“除了降香黄檀,还有些红酸木,绸流苏,洗古镜等物,虽然品相差了,但仔细处理,还是能卖些铜钱的。” 周钧听见后恍然大悟,总算是明白了孔攸的用意。 原来,孔攸与灞川村的村民商议,以自取废旧家具作为奖励,让他们帮忙清理了整个内苑。 孔攸又出了院子,带着周钧来到内苑的湖边,指着湖面上那些穿梭不停的小船说道:“二郎且看,可曾发现什么?” 周钧依言看去,只见那些忙碌在湖面上的船工们,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正在用簸箕和挖锹,清理着内苑水域的淤泥;另一拨人则划着装满鱼虾和料材的小船,驶向灞河的方向。 孔攸说道:“灞川别苑的内湖,溪曲似网,洲榭如梭,彼此相通,湖口还与那灞河连接在一起。” “只不过荒废已久,被淤泥和水草堵住罢了。” “那灞桥村的村民,本就是些渔民和艄公,要想入内苑取走料材,比起陆路,自然是水路要更加便利一些。” “故而,这清淤泥,通曲溪的工作,也是他们顺理成章的先行要务。” “即便某不语,他们也自然会做。” 周钧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 这孔伯泓,在清理内苑这差事上,让灞桥村的村民,前来拆解并取走内苑的废材,当真应了庞公之前的那句话。 可真是寻来的一位好帮手。 一来,不花一文钱就找到了清理庭院的工人;二来,旧损家具被拆解干净,并被运出了别苑;三来,曲溪和湖口的淤泥,皆被清除,别苑内部如今可以直通灞河;四来,灞桥村的村民感恩戴德,皆道善贵。 一石四鸟。 周钧正感叹时,孔攸又补了一句:“等水道和庭院全部清理完成,村正管翁说了,植花修枝、修葺院墙的活计,他们也会一并做了。” 周钧一愣。 原来却是一石五鸟。 孔攸:“剩下要做的事情,便是新器具的采购,堂间别厢的内修罢了。” “如今看来,某当初说一个月为限,兴许还是谨慎了些。” 周钧拍了拍孔攸的胳膊,开口道:“今晚有客,伯泓且入席作陪吧。” 章节目录 第107章引与势 周钧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发现画月正在勤苦练剑。 站在院口朝她看去,只见剑器浑脱,浏漓顿挫,凝光弄影,疾转翩扬,倒是颇有几分昔日公孙大娘的英姿。 画月余光瞥见周钧,面上一喜,止了剑势,走到其身边,开口道:“我还想着,今日你何时回来?” 周钧笑着说道:“刚刚去了内苑,与孔攸说了会儿话……今晚有位客人,我打算烧些好菜,在院子里招待他。” 画月眼睛一亮:“是要再做松鼠桂鱼吗?我好久都没吃过那道菜了。” 周钧一愣,问道:“春娘没烧过吗?” 画月:“倒是烧过,只不过,不是那个味道。” 周钧点了点头:“我先换身衣服,等会再去膳房瞧瞧,倘若有鯚花,便再做一次罢。” 画月听见,喜不自胜,抱着周钧的腰身,一阵欢呼。 周钧笑着刚想开口,鼻子里却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不由愣在了那里。 画月发现对方的异样,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低着头,逃出了院子。 看着画月离去的背影,周钧笑着摇摇头,入了厢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接着便去了膳房。 朝春娘一问得知,最近内苑整理,湖中捕捞了不少渔产,有那鱼虾蟹螺,不少都送来了这里,几口大瓮缸几乎都养不下了。 挑了一大一小两条鯚花,周钧做成松鼠桂鱼,又向春娘定了些菜食和烧酒。 接着,周钧便去了别苑的门房,等着柳载回来。 没过多久,日头西沉,樊家大郎领着柳载,从远处的土埂上慢慢走来。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柳载一身官袍皆是泥点,脸脖手臂处也晒得发红,但面上却是少见的愉悦。 只听柳载大笑着说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灞川当真是仙寰福地!” 周钧说道:“夷旷若是喜欢,往后自当常来做客。眼下天色渐晚,不如进苑吃些酒食?” 柳载应了一声,看向别苑大门的方向,朝周钧拱手道:“叨扰了。” 带着柳载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远远瞧见孔攸早就等在了院口,便停下脚步,介绍了一番。 三人再入了院子,画月早已支起桌凳,又置了风灯等物。 画月一边取了烧酒,一边又摆了杯箸,周钧和孔攸则帮着将膳盒拿上了桌。 柳载在一旁看的惊奇。 通过适才的介绍,他倒是知晓,孔攸为奴,画月为婢,但瞧着周钧的言行,哪有半分主家的架子。 待得三人入席,画月告了一声罪,便入了厢房,自去用膳。 夏日炎炎,但入了夜,这小院却过着凉风,再辅以当空的明月繁星,说不尽的惬意自怡。 柳载曾隐居山野,本就是旷达之人,见周钧只着半臂,便索性脱了官袍,只留中衣。 先是吃了一杯酒,柳载又用筷子夹了一口松鼠桂鱼,刚一入口,整个人便呆在了那里。 “这……这是什么?” 周钧答道:“鯚花。” 柳载用力摇头:“二郎莫要诓某,鯚花可不是这个味道。” 周钧笑着说道:“灞川别苑里的菜食,与其它地方多有不同。” 柳载半信半疑,又夹了一口红绿相间的切丝,放入口中轻轻一嚼,便夸赞道:“妙!” 周钧:“那是肚丝。” 柳载愣了半晌,摇头叹道:“某游历南北,众家膳食吃了不下百类,却皆不如灞川。” 接着,柳载也顾不上说话,筷子不停,就着蒸饼,爆炒肚丝、蛋炒鸡丁、清炒藿叶,几盘炒菜,狼吞虎咽,统统被他吃下了肚。 等柳载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的菜食,倒有一半多,被他吃了个干净。 有些羞赧的看了眼周钧,柳载说道:“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夷旷倘若喜欢,旬休尽可来灞川做客,某与膳房事先知会一声,想吃什么,为你提前做了便是。” 在一旁的孔攸,只是盯着那盘松鼠桂鱼吃个不停,听见周钧的话,多看了一眼柳载,接着便继续埋头吃鱼。 没过多久,一桌的菜食被吃了个干净。 席上的三人,在院中一边吹着凉风,一边闲聊。 柳载听见外苑榭台那里,隐约有乐声,还有戏腔,便站起身来朝墙外看了一眼。 周钧朝他说道:“别苑里有个戏班,每过几日,就搭了戏台,演些优戏歌舞。” 柳载听着一阵感叹:“这灞川里,过的可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听到神仙二字,周钧想起一事,对柳载说道:“某观《老子》有载: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柳载点头道:“此言意为,正反互生互灭,强弱自为阴阳,万物皆有道,有无可系络。” 周钧又问道:“某曾想,倘若乾坤定数之中,突然出现一弱微之变化,在正反生灭、强弱阴阳的造化之中,勃然壮大,可否逆天改命,再造天地呢?” 柳载听着一愣,开口问道:“此话何解?”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千仞雪峰,有一滴本不该出现的雨水,落在雪地之中,裹挟雪粒向下坠落。” “起初是凝块,接着是球结,再来是覆夹,最后变成雪崩,终是席卷了一切。” 柳载听了,皱紧眉头说道:“老子道法,二郎这延解,倒是古未有之。” 孔攸顿时也来了兴趣,说道:“天有定数,命本自然,倘若平白无端生出一变数,这乾坤造化,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但这影响,是大是小,却又值得商榷一番。” 柳载仔细想了想,对周钧说道:“正如孔伯泓所言,平生一变数,此为『引』。单单有『引』,自不能断言乾坤必遭扭转,还需要多思另一物,『势』。” 周钧一愣:“势?” 柳载:“天地万物,朝世人寰,皆存着势。” “暴雨积于河道,汹涌冲堤;地火久蓄地底,亟待爆发。” “这些都是大势。” “再说二郎刚才言语的变数,倘若此『引』不懂如何借『势』,即便有心去逆天改命,再造天地,也不过是徒然罢了。” 周钧听了愕然。 柳载又道:“河堤受洪水冲击,眼看就要坍塌。倘若『引』逆势而行,不顺川流,依旧指着筑坝防洪,那么最后依然免不了决堤的结果。” 孔攸也说道:“二郎适才以雪落为例,终了雪崩,其实也是在借势。” “倘若那一滴雨水,没有落在山顶,而是落在山脚,那还能引发雪崩吗?” “需知那千仞雪山,地高陡峭;还有那白雪皑皑,经年积累,才是雨滴终成雪崩的『势』。” 周钧思考良久后又问道:“那这借势一途,又有何讲究呢?” 柳载不大明白,周钧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但是一旁的孔攸,却隐约能够猜到一些周钧的想法。 孔攸朝周钧说道:“借势有难易之分,雨落山巅,裹夹成崩,此为顺势利导,自是易尔;但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想要借势阻止,却是逆流而上,难如登天。” 周钧听见这话,脸色沉重,终是点了点头。 孔攸拿起酒杯,瞧着周钧的神色,先是吃了一杯酒,接着又说道:“二郎,变数逆天,扭转乾坤,倘若只盯着『势』,却忽略了『引』,便是本未倒置了。” 周钧抬头看向孔攸,面有不解。 孔攸放下酒杯,笑着说道:“适才说那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引』只是想着如何修补河堤,自然阻止不了大势所趋。” “但假若『引』,另换思顾,在河道旁另开水渠,引走洪流,岂不是重换天日,再造乾坤?”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一惊,再看向孔攸的时候,发现后者作微醺状,仿佛适才的话,只不过是些无心之语罢了。 章节目录 第108章寻功 夜深人静。 周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的脑海中,依旧在想着晚膳时的谈话。 根据后世的蝴蝶效应理论,周钧原本以为,他入了这大唐,无论做什么事,哪怕再怎样微不足道,都会影响历史的进程。 毕竟,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在大洋的彼岸掀起一场风暴,更何况一个大活人,回到了过去呢? 但是,在与柳载和孔攸交谈之后,周钧意识到,他之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事物之间普遍是有联系的,这一点的确没错。 但是并不是每一次联系,都是以主观意志驱动的,它也受到了客观规律和既定事实的限制。 就像孔攸说的那样,一滴雨水落在雪山巅峰,或许会引起一场雪崩。 但是,如果这滴雨水,落下的地点是在山脚呢? 那么雪崩还会出现吗? 就拿安史之乱来说,它的发生并不是一次简单的蕃将叛乱,它是君王、臣工、民生、政策、外交、地理等等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后的结果。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考虑那么多,直接杀了安禄山,谁又能保证,会不会有第二个野心家取代其位置。 而且,这第二个人,如果比安禄山更加聪慧,更有城府,那就可能会给大唐带来更加严重的灾难,甚至将整个中华文明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胡乱做事,非但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反而还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的爆发,不应仅仅只是落眼于一个人或是某件事,而更应该弄清楚,造成这次混乱的背后原因。 周钧想到这里,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的明月,不由想起了孔攸最后的那句话。 『洪水冲堤,倘若只知封堵缺口,最后免不了一个决堤的下场。』 『与其想着堵缺,不如挖渠引流,另开天地。』 安史之乱与洪水冲堤一般,皆是『大势』所趋。 那么孔攸口中的封堵缺口和挖渠引流,又分别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孔攸说那一番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了半天,周钧也想不出一个章程,索性一头栽在床上,渐渐睡去。 第二天,画月入厢房叫醒了周钧。 后者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这才得知柳载大清早就出了别苑,去游山玩水了。 简单用了早膳,周钧拿了从解琴那里寻来的西厢记全册话本,先是朝着殷大荣的府上走去。 到了殷府的门口,一番询问,周钧这才知晓,殷公得了庞公之邀,过去做客了。 周钧只得又返身去了庞公的小院。 在玉萍通报之后,周钧进了书房,见到了正在手谈的殷公庞公二人。 见周钧手中捧着几册书,殷大荣一个激灵,从月牙凳上跳了起来。 快步来到周钧身边,殷大荣一脸希冀的问道:“可是那……?” 周钧轻轻点头。 殷大荣乐得跺脚,赶紧接了西厢记的话本,坐到一旁去翻看了起来。 庞公瞧了眼殷大荣,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对周钧招了招手。 周钧走了过去。 庞公又指了身旁。 周钧坐了下来。 庞公先问道:“都官司的视事,可一切顺利?” 周钧道了无异。 庞公点点头,又说道:“那孔伯泓,乃是罪人之后,也是贺监门下。” 听庞公说起孔攸,周钧打起精神,仔细听着。 庞公:“他身负贤才,却装痴扮愚,不曾党结,不与友达,却偏偏甘愿卖身于你。” 周钧听到这里,只是在心中苦笑。 他总不能对庞公说,那孔攸认定周二郎是受了神仙点化,所以才跟了他吧? 庞公又道:“防人之心不可缺,咱家找了人正查着他的底细,相信不用多久,自有结果。” 周钧应了一声。 庞公看着周钧点点头,刚想开口继续说道,却想起什么,转头朝殷大荣说道:“那话本,回去看着便是,且先来说话。” 殷大荣恋恋不舍的收了话本。 庞公说道:“前日,有河北将士入奏,盛言裴宽在范阳能政,塞上思之。” “圣人瞧了奏本,嗟赏久之,与左右云,宽乃栋梁也。” 周钧听见这话,又想起之前去李林甫府上的那一番交谈,开口问道:“这可就是那一『粘』手?” 庞公点头道:“是了,李林甫曾言,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先布飞子,后有粘手。” “这河北将士的入奏,便是那一招『粘』。” “李适之步步紧逼,布子如谋局;而那李林甫却招招算中,唯实前瞻尔。” “唉,这左相右相,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都得提防一些。” 听见庞公这话,殷大荣一愣:“李林甫不是和咱们一路的人吗?” 庞公低声喝道:“甫面善心沉,又谋算无遗,此等人只能相循互利,怎可指望同舟共济?”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庞公又叹道:“贞顺皇后在世的时候,能指上的人还有不少。” “这么多年过去,倒的倒,散的散,咱们这些老人,在朝堂上无人可依,却只能仰人鼻息了。” 殷大荣说道:“那内侍省里不还有些小辈?也是庞公的助力啊。” 庞公摇了摇头,没再和殷大荣言语什么,只是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听咱家一言,莫要和李林甫走的太近。” 周钧连忙称是。 庞公又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这书令史,得过了八考,才能入流内。” “得寻个法子,给你请些功赏。” 见庞公沉思不语,殷大荣随意说了一句:“想要升官,最快的便是军功吧?” 庞公闻言一愣,再猛地抬头,朝殷大荣问道:“咱家没记错的话,明年开春,掖庭又要放奴了吧?” 殷大荣想了想:“算算日子,也的确是了,今年放奴的人数,怕是不小。” 庞公又问道:“宫中有传闻,圣人有意接杨太真入宫。” “倘若此传闻是真,那旧苑、潜园、温泉宫、长欢宫,怕是都要短了人手。” 殷大荣听到这里,依然不清楚庞公话中的深意,只是说道:“掖庭放奴,倘若杨太真再入宫,人手短缺那是自然的。” 庞公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前几日,圣人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平突厥。” “此役一经,怕是俘虏甚众,正好补了掖庭的缺。” 殷大荣有些明白了:“庞公的意思,是宫中会派人,专门督办俘隶一事?” 庞公点头说道:“咱们先打听清楚,内侍省中,负责督办之人究竟是谁?” “再寻个由头,将二郎以刑部都官司书令史的身份,安排进去。” “令那督办之人,让些功劳出来,不就成了二郎入流的功簿?” 殷大荣听见这话,拍着大腿说道:“好法子!” 章节目录 第109章蒸香 定下了方略,庞公与殷大荣开始商量,应当如何寻人,又当如何转圜。 周钧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吃惊。 听这二位话中的意思,流外官转流内,倘若不循八考,难度极大。 这一番寻功下来,庞公和殷大荣不仅要张罗人情,还要送礼打点,与周钧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想到这里,周钧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二位躬身称谢道:“小子劳得东家费心费力,心中惶恐。” 庞公看向周钧,叹道:“二郎莫要多礼,咱家如今帮你,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咱们这些内侍,在宫中时看着风光无限,一旦出了宫,便是人走茶凉,用不了几年,就再无言语。” “趁着现在还有些余热,帮你谋个前程,往后发迹,也好有个人帮衬一二。”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说道:“敢教东家知晓,即便不取那前程,某也自当用心做事。” 殷大荣笑道:“庞公看人的眼光,咱家绝对信得过。他说了二郎乃是可造之材,一定是那般的。” 庞公又朝周钧说道:“莫要多想,在那尚书省中,且认真做事便是。” “入流一事,咱家自会安排妥当,这段时间先候着。” 周钧应了一声,又向庞公和殷大荣躬身告别,便出了院子。 走在回去的路上,周钧依然在想着寻功一事。 王忠嗣大破突厥,乃是毋庸置疑的史实。 倘若真的能以点查俘隶的身份,随宫中采访使去往朔方,即便随军出行,也不可能会有多少风险。 所以,这件差事,人身风险小,但政治收益大,当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回了外苑的居所,周钧瞧见画月,正在院子中央,捣鼓着几个大盆,身上满是油污。 走过去,周钧朝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画月瞧见周钧,朝他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闻闻衣裳,是不是有什么怪味?” 周钧依言走到画月身旁,蹲下身闻了闻后者的衣服,疑惑道:“还挺香的?” 脸红到了脖子根,画月又羞又恼,一把推开周钧,朝后者喝道:“谁让你来闻我?闻你自己!” 周钧笑了笑,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 一身衣服虽说是才换的,但的确有点奇怪的味道。 但平常闻着习惯了,不经画月提醒,周钧还真的没注意到这股味道。 见周钧若有所思,画月说道:“自从来了这大唐,我发现家家户户洗衣服,都是用一种植物,名为皂角子。” 周钧点头说道:“那皂角子有去污的作用,通常都被拿来洗涤。” 画月:“皂角子的确能去污,但果实晒干捣碎之后,与白面和成丸子,本身就有些异味。” “再加上作用不强,衣服常常会洗不干净,久而久之,穿着身上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画月面前的大盆,只见分别乘着动物油脂、草木灰、菽豆和饴糖。 仔细想了一会儿,周钧恍然大悟:“你这是在做肥皂?” 画月一愣:“肥皂是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周钧:“大概知道一些,将动物油脂和草木灰混在一起,就可以得到一种膏状物体,洗衣服会非常干净。” 画月又看了眼周钧,似乎也懒得询问对方怎么得知这一切,只是说道:“没错,只不过这件事物,在大食被称作『脂球』。” 周钧凑到大盆旁,看着里面的物什,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还有这个。” 画月:“一千多年前,脂球在古埃及就已经有了。” “之后,经过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的不断改进,已经做得非常完美了。” “在大食王宫之中,最博学的炼金术师,甚至能从草木灰中提取出一种白色粉末,使得脂球……肥皂看起来更加透明,更加温润。” 周钧听了一惊,听画月这话中的意思,阿拉伯人居然已经能从草木灰中分离出碱粉了。 画月又说道:“我曾经在一旁,看过那些王宫奴工如何制造肥皂。” “而且,也在图书馆中,读了制造肥皂的书籍。” “来了大唐这么多时日,我就想着,是否能把肥皂制造出来。” “正好柔杏的生日也快到了,平日里见她打皂粉挺累的,正好送她一件便利的物事。” 见画月开始称量和调配材料,周钧找了张月牙凳,搬过来坐在一旁,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的匠技如此发达。” 画月手上未停,只是说道:“我当初和老师学习唐语和拉丁文的时候,专门研究过词根一事。” “在君士坦丁堡的教会图书馆中,炼金术一词的拉丁文是alchimia,它的词根源自大食语的al-kimiyā。” “在炼金术一途上,大食人从埃及、波斯、大唐、希腊、罗马诸国那里,博览众长,并加以发展,最终成就了其独有的炼金学术。” “大食王宫里,最有名的炼金术师会被哈里发赐予『圣星』的称号,他们会拥有封地、奴隶、头衔和官职,行省的长官们见了他们都必须行礼。” “而在大唐之中,那些最有本领的工匠和学者,却只拥有一份不高不低的食俸。他们的身份,甚至只是比奴隶稍高一些的杂户。” 说到这里,画月叹了口气:“我不明白,大唐为什么如此轻视匠籍?” 周钧只是苦笑。 大唐将工匠、技师和造学,统统划为贱户,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事实上,不仅仅是大唐,再往后的朝代,奇技婬巧一直都被视为旁门左道,直到被洋人用船坚炮利敲开了国门,才真正得以正名。 见画月在那里和着材料,周钧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食有没有试着在肥皂中加入香料?” 画月答道:“当然有了,大食本就盛产香精,柰花、迷迭兰都是常见的香精材料。” “只不过香精提取,需要用到榨取和过滤技术,用料多,成本高,花费太贵,假如只是平常使用,单单肥皂也就够用了。” “一般只有那些大作坊,才有能力去大规模制作香精,压低成本。”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之前去长安,我们曾经路过酒肆,有一物名为蒸烧器,你可还记得?” 画月:“是那个用来蒸酒的器具?自然记得。” 周钧:“可否用那蒸烧器,来薰蒸花料,得到香精?” 画月:“二郎指的可是将那花料加入水中,再大火蒸煮成浓汁,最后蒸发为香精水汽?” “这法子早在千年前就有了,是埃及皇宫的不传之秘。” “但是这方法出料慢不说,还容易损坏精油的气味,而且出来的成品常常伴有杂质。” “大食以前曾经试过,后来就弃之不用了。” 周钧摇头道:“不是把花料放到水里去蒸煮,而是准备两个彼此相连接的炉罐。” “一个炉罐分为双层,下层放水,上层放花料,大火烧水,让水蒸气通过花料,再从炉顶的导管,进入到另一个罐体。” “另一个罐体分为内外两层,外层密封放水,用于冷凝气体,内层供水蒸气通过,在罐底有一个下水口,将收集来的香水再回流至第一个罐体内循环蒸煮。” 画月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章节目录 第110章贵客登门 周钧在前世的时候,市立博物馆有一次展览国外展品,因为有市领导前往,所以他参加了安保工作。 在忙完了本职工作之余,周钧在展览馆中转了一圈,对一个名为『香精油工业历史』的展柜起了兴趣。 看下来才知道,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蒸馏加工香水的机器,居然来自中世纪的阿拉伯帝国,而且其发展改进,历经了几百多年的历史。 直到十字军东征,欧洲才获取了香水蒸馏器的原理和构造。 其中,香水蒸馏法又分成了三个阶段,分别是水中蒸馏,水上蒸馏,水汽循环蒸馏。 水中蒸馏法源自埃及,由罗马人进行了改良,又由阿拉伯人制造了专用的蒸馏器皿。 但由于出料少,成本高,杂质多,曾经一度被阿拉伯人以压榨过滤法来替代。 八世纪晚期,皇宫炼金术师制造出了水上蒸馏器,进一步提高了香精油的纯度,并且减少了杂质。 但是,出料少,成本高的缺点,仍然没有被解决。 直到九世纪末,十世纪初,水汽循环蒸馏法的问世,使得香料能够被反复蒸馏和提炼。 这使得香精油的产量大大提高,而且成本也降低了很多。 周钧与画月说的,便是水汽循环蒸馏法的原型机器。 但是,在物理化学工业领域上没有深造过的周钧,只是凭借了记忆说了个大概。 有一些关键零件和流程,他无法阐述和解释。 比如,真正的水汽循环蒸馏器,不仅仅只有两个主体罐,还有水压罐和气密罐两个副罐。 除此以外,还有气阀导管、回流排口、水位观察仪等装置。 材料入罐之前,根据出料的不同,不仅要经过严格的漂洗,去添加不同的催化剂。 而且,循环蒸馏时,还需要不停观察水压和气压,并且不断调整火力的大小,和入水出水、进气排气的时机。 所以,周钧言语的这种机器,画月即便能听懂个大概,在没有专业学者和工匠的帮助下,也很难制造出一台可以用于规模性生产的成品。 但是,制造少量品质次等的成品香精,或许还有些可能。 留着画月一人在院中沉思,周钧打了招呼,便收拾东西,去往长安了。 骑马行至坊内,周钧瞧见金凤娘的府邸,不断有人将家具和私物运出,又打包装箱放上马车。 想起凤娘真的是走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周钧也是一声叹息。 回到家中,大哥周则从私塾中回来,正在陪着周定海说着话。 兴许是用功读书的关系,周则瞧着比以往更瘦了些,好在精神还算不错。 只听他对周定海说道:“秋闱的试阚已发。” 后者点头道:“成败便在下月了,倘若中举,自是周家之大幸。” 周则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孩儿昨日陪阿娘说话,闻得父母打算在秋闱之后,张罗亲事。” 周定海:“你阿娘与你说过了?这般也好,你本是家中长子,又年过弱冠,坊里也来问过几次了,当是时候娶妻了。” 周则咬了咬牙,说道:“孩儿认识一小娘……” 周定海一听来了兴趣:“哦?哪家的小娘?家世如何?家住何处?” 周则刚想开口言语,周钧连忙走上前,开口打断道:“眼下距离秋闱不足月许,大哥当得心无旁骛。寻亲一事,待得中举之后,再谈也不迟。” 周定海听见这话,也情不自禁的点头道:“钧儿所言有理,眼下秋闱乃是大事,其余皆可旁置。” 待得父亲离开后,周则朝周钧问道:“衡才为何出言相阻?” 周钧问道:“倘若适才道了虞珺娘的出身,你自忖父亲可会同意?” 周则想了一会儿,叹道:“不会。” 周钧:“若因此乱了心神,大哥这秋闱怕是难中。” “不如,先隐忍不说,待得中了举人,乘着父母高兴,再言语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周则听了,觉得有理,便应了下来。 只有周钧自己知道,即便大哥中了举人,父亲多半也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旬休结束后,周钧如往常一般,去往都官司视事。 一切无波无澜,转眼间七月便至了末尾。 这中间,有着几件要事。 一是灞川别苑的内苑,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供贵客所居住的蒹葭院,整修几近完成。院内正在采购家具和重新粉刷,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迎客入住。 二是教坊请了解琴和宋若娥,去了梨园帮助排练西厢记,后者因崔莺莺一角,名声不减反增,求见者络绎不绝。 三是画月将肥皂造了出来,只不过因为缺少碱粉的提炼技术,用着虽然能够去污,但里面的草木灰杂质偏多,并不是太便利。所以,画月不再打算改进肥皂,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蒸馏法提炼香精之上。 四是在朝堂上,户部尚书裴宽因税政有功,颇得玄宗赏识,入相的呼声越来越大。而刑部尚书裴敦复,因请功数次被参,又嫉恨裴宽受圣人赏识,与后者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甚至都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五是原本打算请放的监察御史柳载,似乎是颇喜灞川的景致(膳食),每有闲暇必来别苑做客,后来索性也息了外放的心思,干脆留在了长安。 这一日,周钧在都官司中,收到了一封来自灞川别苑的书信。 写信人是庞公,信中只有八个字。 『贵客登门,告假早回。』 周钧瞧见这信,顿时明白,怕是寿王李瑁去了灞川。 连忙找到程主事,周钧说了事由,前者二话没说,直接记了阚行,便准了假。 连吏袍都没来得及换,周钧快马加鞭,回到灞川别苑。 入了内苑,只见在一群仆役奴婢中间,庞公坐在轮椅上,和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正说着话。 周钧整了整衣服,向外闱的侍卫告了一声。 层层通报之后,周钧走近到那男子身边,躬身行礼。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清郎,且看看,这便是咱家与你说过的那周衡才。” 那面如冠玉的男子看向周钧,笑着问道:“周衡才?你便是那西厢记的阚录?” 周钧垂首道了一声是。 那男子点头说道:“那话本瞧了,写的很好。” 周钧:“某不敢贪功,话本之善,皆是那六位主笔的功劳。” 男子闻言,将头转向庞公笑道:“倒真让叔翁料中了,他果然是这般说的。” 庞公也是笑道:“他为人恪守本分,又不愿争势,性子却是难得。” 说完这话,庞公朝周钧又道:“莫言语它事了,且先来见过寿王。” 周钧连忙又行礼道:“见过寿王。” 李瑁摆手笑道:“这里哪有那么多的规矩,且抬头说话吧。” 周钧闻言,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李瑁。 只见那寿王李瑁,年纪虽是不小,但男生女相,长相秀美,想必容貌上应是更多随了贞顺皇后。 他说话轻柔,待人也知礼,但眉宇之间似乎总有一团化不开的愁苦。 章节目录 第111章心归所安 庞公与李瑁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自称年迈力弱,让周钧作陪,先回了院子去休憩。 周钧见李瑁醉心这灞川的山水,便提议乘坐艄舟,在榭洲中泛舟游览一番。 李瑁欣然同意。 艄舟是渔家常见的小船,长度不过五米有余,上面还加着篱篷,只能容纳五人。 李瑁带了一名武卫,又带了一个懂水性的仆役,再加上周钧和艄公,恰好五人。 其他侍卫乘了另一条艄舟,远远跟着。 艄舟从内苑的景湖,缓缓前行,出了苑墙处的渡口,又顺着榭流,一路向东。 灞川四涯,曲溪相连;江洲小岛,星罗密布。 小舟顺着潺潺流水,畅游于天地之间。 微风拂过,湖水波光粼粼;芦苇吹斜,水鸟展翅欲飞。 李瑁看着这灞川的景色,感慨的说道:“儿时,本王曾随母后游历灞川,只见烟波浩渺,又闻鹭暇越声,却道是仙寰福地。” “开元年,又携家眷至,琴瑟和鸣,乐鼓铮铮,不思君臣,只羡眷侣。” “如今……灞川仍是灞川,人却不在了……” 周钧闻言,一阵沉默。 他明白,寿王话中那不在的『人』,一为武惠妃,二为杨玉环。 李瑁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开口问道:“周二郎,本王问你,这世间可有前生?可有来世?” 周钧略作思考,答道:“有。” 这不废话吗? 寿王眼前站着的这人,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周钧不敢明说罢了。 李瑁回过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你为何如此这般笃定?” 周钧又想了想,拱手说道:“某尝闻一事。” “有一举子,入山礼佛。” “见了方丈,便问道,这世间哪里可以见到佛祖?” “方丈不语,只是将他带入一小屋,言道屋内便是佛祖。” “那举人进了屋中,瞧不见窗,看不见光,突然门又被关上,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举人大急,便喝道这屋中哪里有佛,出家人诓骗与某!” 说到这里,周钧停顿了片刻。 李瑁听着有趣,问道:“后来呢?” 周钧:“方丈开门入了屋中,点了烛台,火光亮起,照了个通明。” “那举人,这才看到,那屋中四面墙上摆满了佛像。” “方丈对那举人说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世人只道无佛,却不知闭上眼睛,佛祖便在身边罢了。” 李瑁听完这个故事,整个人愣在船头,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吃惊。 思忖了一会儿,李瑁轻声问道:“人间苦,是苦一时?还是苦一世?” 周钧看向远方,话语中满是两世为人的沧桑:“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李瑁身体一颤,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一皇子,一奴牙郎。 二人并肩而立,想着往事种种,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良久未语。 过了许久,李瑁看向周钧,神色诚挚的说道:“言及苦字,旁人总与我说,且要忍耐,且要想开。” “如周二郎这般,直言不讳,倒是从未有过。” 周钧轻叹了一口气:“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李瑁听见这句话,先是怔住,接着不住点头道:“是了,便是这句了。” 接着,他又抬头看向天空,语意悲萧:“某所逢之难,又有何人可懂,世人为何皆以为然?” 周钧看了眼李瑁,只见他面有戚戚,情绪激动。 待得他平静下来,周钧开口说道:“某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不知寿王想听否?” 李瑁点头道:“二郎速速道来。” 周钧:“有一农家子,家境贫苦,只有薄田三亩,所幸妻子贤惠,儿女聪慧,生活倒也其乐融融。” “一日,农家子路过豪门宅邸,瞧见那豪绅的家中,奴婢成群,吃穿不愁,想起家贫粮紧,不由自怨自艾,却道自己命苦。” “此时,那豪门家主恰巧出门,远远看见县官的仪仗,威武不凡,左右躲避,又想起自己无权无势,前些日子还被官府恶吏欺辱,挨了打不说,还以税金的名义,被讹了不少钱财,到头来只能道自己命苦。” “而那坐在轿中的县官,掀开帷帘,看见田垄上唱着俚歌的农家子,不由嗟叹。” “虽为官身,但一面要受着上官的催告,必须要在年底前完成县税之额,一面还要巧立名目的盘剥百姓,承着治下的咒骂。”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舍了这官袍,隐居深山,一潭沁水,几方落田,自由自在,岂不快哉?” “哪晓得,这十年寒窗,没有换来半分安逸,却成了天底下最命苦之人。” 周钧说完了这个故事,只是看向李瑁。 后者呆立在那里,双唇微动,看向周钧的眼神里,不仅仅有着吃惊,还有着几分顿悟。 周钧:“彼苦若为饴,此苦何曾戚?” 李瑁:“苦生参于心,无相亦无疾。” 周钧拱了拱手,朝李瑁笑道:“寿王却是悟了。” 李瑁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中,有对往事不再的感慨,也有放下执念的轻松。 只听李瑁说道:“母后崇佛,曾尝言,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今日听了周二郎之言,原来这八苦,归结至四个字,不过是『心有所念』罢了。” 周钧:“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念,拾起不易,放下更不易。” “但世事种种,除了欲念使然,还有心归所安。” 李瑁拍手笑道:“好一个心归所安!” “瑁有幸,今日闻得周二郎之言,却知晓世间之苦,人生之念,却是有了一个正名的归所了!” “今日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得浮以大白!” 在谈笑和鹤鸣之声中,艄舟破开湖面的涟漪,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驶去。 待得舟船泊稳,早就等在岸上的庞公,看见下了船的李瑁,脸上满是释怀一般的笑容,不由心生惊奇。 李瑁走到庞公的面前,先是拱手,接着笑道:“叔翁相人有术,这周二郎,当真是妙人也!” 庞公又看向周钧,后者只是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平静无波,却是荣辱不惊。 章节目录 第112章北行在即 庞公的院子里,李瑁坐入侧堂的席中,看着如流水一般的膳食被呈了上来,睁圆了眼睛。 指着一道整鱼清烧的膳食,李瑁问道:“这是何菜?” 周钧:“腰菱烧鱼。” 李瑁一愣:“腰菱?可是那池塘中的腰菱?” 周钧回道:“是,腰菱去壳,焯水捞起;再将鲜鱼去鳞除脏,炸酥后与腰菱一起烹烧。” 李瑁用筷子捡起一块腰菱,放入口中嚼了。 那腰菱吸了鱼肉的鲜香,又保持了本来的脆生,在口中回味无穷,却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李瑁胃口大开,筷子不停,又尝了肚丝、鸡丁、羊肉等炒菜,赞不绝口。 庞公在一旁看了,宛如看自家儿郎一般,只是笑着。 转眼间,李瑁吃了两大碗清风饭,又吞了一个蒸饼,肚腹撑起,却是一点点都吃不下了。 饭虽吃不下,但李瑁兴致高,杯中之酒一点都未停下。 周钧陪在席上,听他说了不少王府中的趣事,还有他近些日子新作的诗文。 庞公见李瑁眉宇间的愁色,退了不少,心中也是高兴,陪着后者多喝了几杯。 一坛烧春,很快便喝没了。 算下来,李瑁怕是喝了有半坛。 只见他脸色通红,口中依旧嘟哝着话语,身子却慢慢歪倒在了桌上。 庞公看着他,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拍了拍手,喊来了王府中的下人。 叮嘱他们照顾好寿王,庞公又让周钧,推着自己去了书房。 用青盐水漱了口,庞公示意周钧坐下来,这才开口说道:“殷保家去了趟宫里,打听清楚了。” “朔方出兵的奏令已出,当下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到了王忠嗣的手中。” “至于监军一职,宫里有传闻,大抵便是奚官局的内给事,从五品下,范吉年。”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庞公对周钧说道:“殷保家还任着奚官局内常侍的时候,那范吉年便是他的左右手,二人关系不错。” “知会一声,将你安排入督行之中,再分你些功劳,应该不是难事。” 周钧连忙拱手称谢。 庞公又道:“有一事,必须得事先提醒你。” “边将荡寇,每一役俘虏甚众,但送入掖庭司农之数,十不存一,你曾为奴牙郎,可知背后缘由?” 周钧说道:“掠卖俘虏,赚得钱财。” 庞公点头道:“是了。” “边将的生财之道,大抵便是抄没和卖俘,大家嘴上不说,却都是心知肚明。” “那范吉年,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倘若承了监军之职,自然晓得如何应付那群丘八。” “你见了,莫要为怪,也莫要声张。” 周钧应了。 庞公说到这里,也是笑了:“你祖上便是奴牙郎,这些个弯绕自是知晓,咱家再啰嗦,倒显得婆妈了。” 庞公稍停片刻,换了个话题,说起寿王来。 “清郎是咱家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母亲贞顺皇后……当年还是惠妃,性子刚强,行事果断,对儿女也是严加管教,生怕他们走了歪路。” “寿王从小就受着严法,性子自然有些柔弱,不喜与人争辩,也不喜与人为难。” “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鲜见交往。” “在那宫中,唯一能与他交心的,怕是只有他的大伯宪王了。” 庞公叹了口气:“当年,咸宜公主大婚之日,寿王对那杨家小娘一见钟情,回来又说与了惠妃。” “惠妃先是派咱家去了杨家府上,瞧了那小娘。” “回了宫中,咱家便道于惠妃知,杨家小娘美则美矣,但性子活脱,又喜好嬉闹,怕是娶过门后,不好管教。” “惠妃听了,本想否了这门亲事,但耐不住寿王一再恳求,最终还是应了。” 周钧听了庞公的这些话,对那杨玉环也有些好奇。 有着绝世容颜,能够迷得帝王家两父子神魂颠倒,而且性子活脱,喜好嬉闹,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庞公继续说道:“该走的留不住,早些断了也好。” “只是寿王用情专一,自从杨家女变了心,便如同丢了魂一般。” “咱家劝过,也骂过,没用。” “哪晓得,今日与二郎第一次见面,不过才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悟了那儿女情长之事。” “二郎且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与寿王说的?” 周钧拱手道:“某只是曾经听过几个佛偈故事,见寿王郁结于心,便说与他听了。” 庞公:“故事?说来听听。” 周钧将船上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 庞公听完,良久未曾言语,最终喟然说道:“心病需得心药医,二郎这故事,听着寥寥数语,但却是对症下药了。” 感叹了一阵,庞公想起一事,又朝周钧说道:“你新收的那奴,名为孔攸者,咱家寻人查了。” 庞公先是说了孔攸的家世和遭遇,周钧听了,发现与自己了解的相差无几,便只是点头。 庞公又说道:“早些年,孔攸于职方司当差时,曾向郎中上了数次策文,提前料中了漠州、黑水、石堡的战事。” “可惜当值郎中轻鄙孔攸官奴之身,连瞧都没瞧,便压案未发。” 周钧听了,不由吃惊。 庞公又道:“后来,孔攸便不再上书策文,只是装痴扮愚。” 周钧忍不住问道:“他为何不再上书呢?既然能料中战事,说明此人有大才,兵部里总有上官,能够慧眼识英雄,与他一个前程。” 庞公沉吟片刻:“咱家猜度,孔攸不再写策文,甘愿沉寂,或许与他的家人有关?” 周钧:“家人?” 庞公:“孔攸当年刚入职方司的时候,他家中的父兄娘姊,尚存于世。” “后来,遭了流放的父兄,因为边疆战乱,皆身死他乡;而她的两个阿姊,因为不堪藩将折辱,投河自尽;她的母亲,受了打击,也急病而亡。” 听了孔攸家人的遭遇,周钧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庞公:“孔攸家中逢此大难,怕是原本还有的上进心思,也彻底息了。” 庞公顿了顿,又朝周钧说道:“孔攸有才,毋庸置疑,但此人心思缜密,又落难苦忍,用此人当得谨慎。” 周钧拱手,点头称是。 庞公:“这几日,二郎便陪着寿王恣意山水,权作是抒意。” “待得事情了了,宫中督行应该也会有了消息,到了那时,便收拾行囊,去往朔方吧。” 周钧又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如庞公吩咐的一般,周钧陪着寿王,白日里游山玩水,日落时便回苑听戏。 凭着一手好菜,再加上偶然道出的佳句,李瑁将周钧引为知己,甚至隐晦的向庞公暗示,想要引其为王府幕僚。 不过,庞公却另有打算,没有松口。 至于孔攸,周钧选了个中市开市的日子,与其签订了奴契,算是正式纳他为家奴。 奴契订立的那一日,孔攸看着那张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周钧瞧了深感为怪。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十几日。 一纸临时调令,来了都官司之中。 上面言道:有书令史,名为周钧者,精通计学,又出身奴牙,故委遣有方,督行阜职。 章节目录 第113章范监军 八月初九,元成节,乃是青华帝君的生辰。 长安诸坊,皆张灯燃香,拜道君,求安康。 而这一天的清晨,一只由龙武、羽林二军,共百骑护卫的车队,自金光门出了长安,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行去。 而这林林总总的四百余人,便是监军使范吉年前往朔方的队伍。 周钧骑着马行在队伍的后段,回头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调令下到都官司中,没过多久,监军使的队伍便启程了。 周钧原本还以为会耽搁上一段时日,这样的话,他能陪家人过完中秋,还能看着大哥参加完秋闱。 但是,出行之日来的如此之急,而这一去朔方,却不知何时能回了。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向队伍中段,那里有一辆挂着旌旗的马车,车中坐的正是范吉年范监军。 盯着马车,周钧心中想着,后世史书关于唐朝监军使的论述。 《通典·职官十一》有云:“至隋末,或以御史监军事。大唐亦然。时有其职,非常官也。开元二十年后,并以中官为之,谓之监军使。” 天宝年间,由宫内太监担任监军使一职,尚是唐朝内侍监军制度的萌芽阶段。 在此之前,唐朝监军一职,大多由监察御史所担任。 由于监察御史为从八品,品阶低,只能起到监察上书的作用,对于军中大将的威慑力不足。 故而,监军使一职,从天宝年间开始,大多都由宫中内侍所担任,且多了督行罢止的职能。 安史之乱前,内侍监军的制度还比较粗糙,出任监军的人选,大多由内侍省推荐数人,再由皇上钦点。 而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宦官势力向地方延伸,藩镇皆置监军院,以监军使主之,其下有副使、判官、小使等若干僚属,并掌握部分军队,内侍监军规制也逐渐完善。 就这般,周钧一边想着,一边随着队伍北行。 第一天傍晚,车队落脚于三原。 周钧在营帐内简单用了些膳食,便走出门,打算在营地内散步消食。 到了营口,周钧见那龙武、羽林的军卒,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不由眉头紧锁。 龙武军、羽林军,是北衙劲旅,亦是天子门前的戎卫。 这才出了长安城没多久,便散漫成了这般的模样。 周钧摇头返身,刚到帐口,便得了口信,令其去范监军那里一趟。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来到范监军的帐口,通报之后,见到了范吉年。 那范吉年,周钧与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显得格外的熟络。 只见年近四旬、但保养得体的范吉年,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拉到案边,指着那案台上、那本满是批注的『西厢记』问道:“你便是此书的阚录周衡才?” 周钧拱手说道:“某是。” 范吉年笑道:“早先得了殷公的信,咱家还想了,这周衡才怎听着这么耳熟?原来却是未曾逢面的故人。” 周钧自谦了两句。 范吉年说道:“何必自轻?能想出这话本的人,那可是真性子的有情人。” “这里面的唱文,咱家做梦可都在念着呢。” 说完这话,范吉年居然当场来了一段西厢记的唱腔。 偏偏这段唱腔,还是崔莺莺待字闺中、苦盼郎君的唱文,周钧听着,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范吉年唱完,周钧强忍住内心的不适,拍手道了一声好。 范吉年喜不自胜,又拉着周钧,说了一会儿话本。 过了许久,范吉年兴致减了一些,便向周钧说道:“说起来,那多情之人,殷公也算是一个。” “当年的张美人,殷公念的紧,险些就没了,咱家瞧着,也只是敬佩。” 周钧听见这话,起初没多想,再仔细寻思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范吉年没有再说殷大荣的事情,转而对周钧说道:“既然咱家承了差,自然要允你一个前程。” “此次去朔方,临行之前,圣人交待了八个字,毋扰兵事,只循本分。” 范吉年停了停,又说道:“王忠嗣出身太原王氏,乃是圣人抚养的假子,从小便在十王府长大,又与太子亲近。” “若论亲疏,与内家子几无差异。” 周钧清楚,范吉年这是在点醒他,此次朔方之行,名为督军,实为坐观。 周钧躬身说道:“多谢范公高言,某言语行事,当以公为达准。” 范吉年笑道:“衡才也无需多虑,此次督军的行伍之中,你瞧着这些个人,大多都是相托而来。” “众人皆知,朔方一行,无关令使朝命,不过是游历一遭,取些土产,再累些功劳罢了。” 周钧听了这话,再回想起营口处那些军卒,不禁恍然。 敢情这次队伍中的人,从上到下,大多都是些为了『镀金』的关系户,难怪行事如此。 见周钧若有所思,范吉年说道:“衡才曾为奴牙郎,又精通计学,此次俘隶阚录,点薄清册,便以你为主事。” “只需记得,阚录之数,即便察觉错漏,也不得当场发难,报给咱家,自有处置。” 周钧清楚,范吉年说着话,怕是早就知道边将侵吞俘虏,再买卖谋利了。 宫中对于这种做法,恐怕也是知晓的,但大多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这种现象,或许已经是官场里的潜规则了。 想完这些,周钧拱手称是。 范吉年见周钧如此上道,也不由满心宽慰。 只见他一边摸着周钧的背部,一边说道:“殷公早就言语,周二郎身微却有大才,年弱但又知礼。” “咱家瞧了,果真如此。再加上二郎生的模样又好,可真比外面那些丘八,强了不知多少。” 背部感受着范吉年的『亲昵』,周钧浑身上下顿时升起一阵恶寒。 周钧对范吉年连忙说了两句,类似事务繁忙的推脱之语,便脚步飞快的离开了营帐。 接下来的几日里,车队只是赶路。 那范吉年倒是天天处理着公务,再也没有来寻周钧,这让原本还有些惴惴的后者,顿时心安不少。 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车队出了京兆府,又过了坊州、鄜州、延州,最终进入了绥州,距离王忠嗣大军屯集的渍口,却是越来越近了。 章节目录 第114章遇袭 车队自打入了绥州,行伍中的每个人,兴致都高了不少。 一来是距离目的地很近了,很快便能吃上热膳,兴许还能在这炎炎夏日里冲个凉快;二来是这一路上行将过来,连个蟊贼都没碰上,一行人也短了戒心。 车队过了城平的地界,又向东北方行去,入了一处名为『貉望谷』的地点。 那貉望谷,两边皆是山坡,坡势虽缓,但也易下难上。 周钧骑马行在谷中,看向两边的坡顶,见那里草木高茂,又见天空瞧不见一只飞鸟,直觉上感到有些不对。 骑行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羽林军的副尉,名为骆安源,年方二十有二。 因为惧热,骆安源脱了上身和兜鍪的光要甲,只留了髀禅,露出了内衬的白布甲。 骆安源在旅途中与周钧熟稔的契机,也是因为西厢记。 他不仅去过平康坊当场看了西厢记,而且还是崔莺莺扮演者宋若娥的忠实戏迷。 骆安源言道,曾从家里偷拿了百贯,只为一睹宋若娥的真颜,却不料东窗事发,被家中长辈知道,关入柴房,整整饿了一天一夜。 骆安源骑在马上,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某听闻,宋都知尤喜字画,便寻思着,这一趟北行,怕是浑产不少,拿回去多换些铜货,再买上几幅真迹,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周钧听了只是摇头,这家伙被饿了一天,却是一点都没学乖,满脑子还是在想着追星。 刚想开口说话,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弓弦的炸响。 一只箭矢,从山顶袭来,势大力沉,直接刺入了骆安源的肩窝,当着周钧的面,将其射下了马。 几乎是同时,坡顶上拉弦放箭声,不绝于耳。 箭矢宛如雨落,射入车队。 转眼之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数十人便没了生息。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周钧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胯下的坐骑也被乱箭射中,轰然倒地,哀鸣不止。 周钧狼狈的匍匐在地上,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山坡,确定了弓箭来袭的方向。 接着,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小心爬到了马尸的后方。 借着躲避箭雨的档口,周钧朝车队里看去。 只见有那数位悍不畏死的戎卫骑士,来不及去取乘兵,只是手持横刀,便策马冲向了山坡。 数骑只冲到半山坡,便被乱箭射死了坐骑,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身着铠甲,徒步继续冲锋。 没再跑上多远,又被扔来的掷斧、链榔等物,砸死在了半途,再也没了动静。 有那精明的武卫,将木板覆在背部,翻身上马,朝着谷口拼命冲去,想要去报信求援。 还没出谷口,那武卫的乘马踏空摔折,仔细看去,却是有人在道口处,事先挖好了陷马坑。 眼见杀敌无门,报信又无法,车队中那些还活着的人,有人放声大哭,还有人跪地乞饶。 而就在同时,乘着箭矢落下的势头稍减,周钧矮着身体,冲到一位羽林卫的身边,朝后者大声喊道:“你的上官呢?” 那羽林卫,脸色惨白,手指向不远处的空场。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明光铠的都尉,仰面躺在血泊之中,浑身扎满了箭矢。 周钧紧咬牙根,心中想道,那群袭击者,怕是事先就知晓了两军拱卫的职将,第一波箭袭,就重点挨个击杀了这些武将。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箭矢停了下来。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群衣装各异的外蕃人,一边喊着听不懂的蕃话,一边手持兵器从山顶慢慢走了下来。 粗略数数,这群人不下两百,而且最让周钧不安的是,其中还有不少手持弓弩的骑兵。 谷口被陷马坑所封锁,高处视野被敌人控制,来路也被截断。 己方兵力与敌人相比,本就不足,而且还尽是一帮战力堪忧的『关系户』,更别提士气已经崩坏到了难以收拾。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马车中的监军使范年吉,见外面的动静稍小,也颤颤巍巍的探出头来。 瞧见山坡上慢慢行来的敌军,范年吉一声尖叫,连忙又缩回头去。 周钧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又朝四周看了看。 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范年吉的马车旁,大声说道:“范公,事态危急,某请放将权!” 见马车内毫无反应,周钧只得又喊了一声。 范吉年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回了一句:“只要能退敌,咱家准你便宜行事!” 周钧闻言,朝身旁大吼道:“事急从权,范监军准了某的请将!众人听令,将大车围行成圈,再放倒作墙!” 龙武、羽林二军的存活士卒,见周钧身穿吏袍,本是有心质疑,但闻得范监军放了将权,便纷纷唱喏,行动了起来。 周钧见那些随行的杂户、奴婢,躲在四处,瑟瑟发抖,又大声喊道:“漠北蛮蕃,喜食活人心肝,更烹制人脯充作军粮,尔等只循待死而已?!” 车队中的那些杂户和奴婢们,听见这话,惊得面面相觑。 在恐惧和求生的驱使下,这些人纷纷站起来,开始跟随军士收拾起战场。 随着周钧的告令传播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他的身边。 看着人们将一台台大车,首尾相连,再推倒作墙,构成一个圆阵状。 周钧却是想到,战车环绕成营,布置成防御工事,早在汉朝就已有之。 在战车工事的保护下,士兵们可以以较小的体力消耗和牺牲,与对方的骑兵和步兵进行拉锯战。 这种工事,在空旷地带对抗游牧民族,或者以少敌多的时候,尤其有效。 刚刚下了山坡,原本还在外围战场屠杀伤兵、抢夺财物的外蕃敌兵,看见周钧这边开始集结车阵,顿时也意识到事情不好。 只听得一阵蕃话,又是一波箭雨,落向了车阵。 但凭借着大车构成的车墙,正在布置车阵的人们,一边躲避箭矢,一边继续忙碌,只是偶尔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射中腿脚。 见敌人开始不断靠近,周钧朝车阵内下令道:“龙武、羽林卫听令,以车墙空隙和辖口为眼,出矛御敌!” “其余人以緜为链,以绳为结,将车墙首尾捆绑,两两相连!” 龙武、羽林军卒取出长矛、马槊等长兵,穿过车墙彼此之间的空隙,还有大车底部上的那些孔洞,将整个车阵,布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铁刺猬』。 外蕃敌军针对车阵的第一波攻势,很快便来了。 数十名敌人手持铁斧和马刀,砍在车墙上,顿时木屑横飞,轰隆作响。 车墙后的长矛,先是蓄势后缩,接着猛地刺出。 顿时,在一声声惨叫之中,车墙外掀起一蓬蓬的血雾,将车墙溅染成了血红。 正如周钧所想的一般,车阵虽然有弱点,怕火攻,也怕抓钩,但这群敌兵既然是远道而来,又是潜入唐域,自然也不可能随身携带火油或是钩爪等物。 而且,这群蕃兵,寻常兵器和弓弩或许还有些,但铁甲肯定也不会随身携着,防护力想必是极差。 故而,利用车墙抵挡住对方的箭矢,再用长兵来造成杀伤,却是当下最好的御敌办法。 蕃兵以步卒之势又攻击了一次,第三次乃是用骑兵为锋矢,冲击了车阵。 三次冲锋下来,车阵损坏甚微,蕃兵却白白折了四十来人,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听见车墙外那愤怒而又激烈的蕃话,周钧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一边下令,让那些杂户和奴婢,继续修补加固车阵,一边又令士卒们从武备中取出弓弩。 唐朝随军武备弓弩,分为重型和轻型两类。 重型为伏远弩和擘张弩;轻型为角弓弩和单弓弩。 每把弓弩,各配三十箭矢和一胡禄。 所幸,结车阵的时候,存放弓弩的武备车,就在左近,取来便可使用。 见蕃兵仍是犹豫在外围,周钧先是让军卒们张弓搭箭,接着一声令下,弩矢齐发。 瞬间,蕃兵们倒下了一片,剩下的在惊呼声中,也朝山坡的方向加速逃去。 周钧又让军卒们射了两轮,待得敌人逃远,这才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周令史威武!” 接着,军士、杂户、奴婢们,纷纷叫道:“周令史威武!” 所有人聚到周钧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说不尽的感激。 章节目录 第115章王忠嗣 渍口大营,义贤堂。 站在堂内的中央,周钧看着周身那六十九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中有些是长安贵胄家的子弟,有些是久经沙场的战卒,有些只是位卑身贱的奴婢。 生时曾言色目有别,死后皆是白麻裹尸。 什么出身,什么家世,临头了,不过都是一筐白骨罢了。 耳边听着堂倌清点尸体的唱述,周钧心中开始逐条分析起,今日车队被袭一事。 一、被袭地点发生在绥州,而且靠近王忠嗣朔方大军屯营的渍口。 二、袭击者皆是蕃兵,而且训练有素,箭术了得,明显来自于漠北蕃军。 三、敌人对监军使车队的行进路线,还有出现时间,以及行伍中的军官服饰皆是相熟。 综合上面这三条,可以大致推断出: 首先,敌人非常熟悉朔方大军的扎营位置和巡逻路线,所以才能穿过军队设立的防线,穿插并埋伏到绥州地界上来。 其次,敌人事先就已经知晓了监军使的出行信息,所以才能守株待兔,识别并优先射杀了龙武、羽林卫的主官。 对方的意图也非常明显,截杀监军使,使得朝廷降怒于王忠嗣。 毕竟,在朔方大军所屯集的绥州地界里,皇帝派出的监军使居然被杀。 往小了说,这是朔方主将无能,居然让敌人在眼皮子底下,溜了进来,还杀了监军。 往大了说,御史倘若借机发挥,参王忠嗣一个不满朝纲,勾结外寇,或有反心,也并非是不可能。 倘若敌人真的得手,监军使范年吉身死。那么,即便当今圣人乃是王忠嗣的假父,后者为了避嫌,也不得不主动交出兵权,自缚前往长安,以证清白。 想通这些,周钧开始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袭击监军使的敌人,究竟是谁派出的呢? 倘若有人说那些蕃兵,是突厥余孽,周钧第一个不信。 突厥眼下正在被大唐、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四大军势合力攻伐,骨咄叶护与乌苏米施可汗相继被杀。 群龙无首、国内大乱,甚至突厥汗庭都撤拔北迁,在这种情况下,突厥人哪来的心思,去截杀一位监军使? 退一步来说,突厥人即便有这心思,那又是怎样查清了大唐布防,并得到了监军使的行进路线,做到了一击必杀? 所以,突厥人主导这次刺杀,这根本不现实。 倘若不是突厥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双臂抱在胸前,开始冥思苦想。 一个人名,突然跳入了他的脑海。 李林甫。 王忠嗣身为朔方主将,统帅三万唐军,又有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姓相助。 这一次北伐突厥,可谓是毕其功于一役,极有可能会彻底解决大唐来自北方的威胁。 倘若王忠嗣功成,那么其功劳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圣人也自当器重依仗。 凭借这一战,身为李隆基义子的王忠嗣,很可能会『出将入相』,从朔方回到长安。 而且,王忠嗣自小在十王府中长大,与太子李亨交情甚好,可谓是情同手足。 他一旦被调回长安,自然会与李林甫为敌,将会对其权势造成极为严重的冲击。 周钧反复思考着这个可能,但是越想,心中就越是升起一个声音。 “这次袭击,真的会是李林甫做的吗?” “勾结外蕃,刺杀监军,嫁祸朝将,这罪过倘若东窗事发,就是被诛九族也不为过。” “李林甫算无遗策,又审时度势,风险如此之大的谋划,他真的可能去做吗?” “这种近乎于鲁莽的行事,与李林甫的谋定后动并不相符。” “倘若这次刺杀,不是李林甫所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还在那里苦苦思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周令史。” 周钧闻言回过头去,只见一群身上皆负着伤的龙武、羽林卫,聚在义贤堂的门口,瞧了过来。 那群卫卒,彼此看了看,最后推了一人出来。 那人周钧倒是认识,正是被一箭射下马的羽林副尉骆安源。 肩膀上缠着布带,骆安源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周钧面前,艰难的唱了一喏:“此次倘若不是周令史出谋御敌,大家伙儿怕是都要折在了那貉望谷。” “故兄弟们举某来言,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连忙扶起了骆安源,又听见门口那群卫卒们齐声说道:“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摆手说道:“此番虎口脱险,乃是众人合力齐心的功劳,怎可言某恩泽?” “以数十之躯,抗数百之敌,岂是谋略二字便能掩了?” “敢教诸位知晓,此番退敌,仰仗的乃是我大唐将士悍不畏死,杀敌争先的血性!” 周钧此言一出,卫卒们先是睁大眼睛,身躯颤抖,接着激动万分,纷纷作昂然状。 就在众人深感于周钧仗义之际,门外又走来一行军司马,朝堂内行了一礼说道:“不知哪位是周令史?” 周钧闻言向前走了一步,开口说道:“某是。” 行军司马说道:“王都护有请。” 周钧听了,精神一震。 王都护,说的便是王忠嗣。 跟在行军司马的身后,周钧一路穿过层层岗哨,又入了中尚大帐,再等待通报之后,又走向了侧厢的军议帐。 还没走到军议帐的门口,周钧就听到了范年吉那独有的尖嗓门。 “数万大军把守的镇军州,层层严防的关燮内,居然漏放进数百个蕃子!” “你们这帮子边将,天天只知道吃粮打秋,眼睛怕是都瞧到天上去了吧!” “今天是咱家被盯上,往后是不是要把那敌寇,放进长安城里作乱,才算是息了心思?!” 又是一声通报,周钧入了军议帐,见账内站着十来位将校,皆是一脸的怨愤。 在那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都帅,面容黢黑,雄毅不凡,想必正是王忠嗣。 周钧垂下头,还没来得及见礼,范吉年一把拉过他,朝账内诸将说道:“且瞧瞧!今日倘若不是周令史身先士卒、出谋退敌,咱家这个监军使,怕是就没了!” “咱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座的诸位也别想落好!”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看了一会儿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出身行伍?” 周钧拱手说道:“某祖上乃是奴牙郎。” 帐中诸将皆是一惊。 王忠嗣又问道:“连车布阵,固圆作守,这战法你是如何得知的?” 周钧:“某曾看过些杂书,闻得连车圆阵,自汉便有之。” 王忠嗣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 章节目录 第116章幕后祸首 王忠嗣转头朝属下问道:“那些蕃子中可有活口?” 一名副将走了出来,回道:“伤者齿间皆有毒囊,未有活口。” 王忠嗣点点头,又问道:“那些蕃子的尸体,可瞧出什么了?” 副将报来:“都仔细瞧了,不少尸体上有那虎豹劄青,应是突厥的精锐。” 王忠嗣:“兵刃箭矢呢?” 副将:“陌铁鹰羽,是突厥汗卫的备制。” 王忠嗣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在一旁的监军使范吉年说道:“再问还能如何?今天这遭祸事,自然是突厥使了险兵。” 王忠嗣继续问道:“尸体上可有关引?” 副将:“有,用的是同罗商队的关引。入关阚册也查了,货物是皮草,比往年多了不少,所以入关人数也多了些,而且分了数批,商行保事亲自画的押。” 王忠嗣抬头看向那副将,后者连忙低头说道:“已经遣人去捉拿了,约莫也是时候回来了。” 就在王忠嗣与一众副将交谈之际,周钧正在不停回忆着,自己前世看过的史书。 天宝元年,玄宗使内史尹招前往突厥,后者见到乌苏米施之后,晓以安危,俾其内附,突厥可汗故惧而请降。 然而,当玄宗派遣王忠嗣至木剌山接应突厥可汗乌苏米施的时候,乌苏米施居然迁延不至。 对方迁延不至,给出的理由是『其下不与』,也就是突厥部众不愿意归附。 然而,王忠嗣通过在突厥内部的线人,却了解到了实际情况。 突厥可汗之所以迁延不至,真正原因却是在试图通过外交手段,来改变当时被唐朝与拔悉密部落前后夹击的不利境地。 在后世史学家研究的《王忠嗣神道碑》中,有这样一段话:“右地郅支,已解仇交质,几欲图成大祸,宁唯响化未醇。于是设间以散其从,肆谍以离其约,二虏不合,遁逃远舍。” 大意说的便是,乌苏米施已经与先前的敌人『解仇交质』,化解了恩怨,并且打算联合那个曾经的敌人,南下侵扰唐朝。王忠嗣此后通过反间计,又化解了这一联盟,从而解除了唐朝的边境危机。 那么,与突厥化解恩怨的人又是谁呢? 自然是当时与大唐联手攻伐突厥的拔悉密部落。 而天宝元年的王忠嗣,在收到突厥老可汗病死的消息之后,顶住玄宗『天书百下』的压力,始终按兵不动,实际上与拔悉密的叛变有很大关系。 因为,那个时候的拔悉密已经与突厥联合,唐军正在处于『几欲图成大祸』的不利境地,此时若贸然出兵,只会招致大败。 在王忠嗣使用反间计说服拔悉密之后,『拔悉蜜等三部共攻乌苏米施,米施遁亡』。 到了天宝三载(744年),『夏末秋初,九姓拔悉密叶护攻杀突厥乌苏米施可汗,传首京师』。 而再往后,发生了一件让所有史学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件。 《唐会要·葛逻禄传》载:“其年(天宝三载)冬,(葛逻禄)又与回鹘同击破拔悉密部落……葛逻禄与九姓部落复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这段话的意思便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被杀之后,九姓部落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内讧。 葛逻禄伙同回鹘,竟然击破了曾经的盟友拔悉密部落,并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自始至终,对于这场内讧,大唐一直在作壁上观。 不仅没有插手,在拔悉密部被攻破之后,大唐没有任何迟疑和质问,几乎是立即就承认了回鹘可汗的合法地位,并授予了其汗印。 后世的史学家,对于这场发生在九姓部落中的政变,有过多种解释。 其中比较主流的一种解释就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身死之后,拔悉密部很有可能再一次背叛了大唐,并最终引来了部族覆灭的灾祸。 而葛逻禄与回鹘的突然发难,恐怕也是得了大唐的首肯。 倘若如此这般,那么今日针对监军使范年吉的刺杀,便有了一个解释。 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恐怕正是拔悉密部落。 后者在历史上,曾经背叛过一次大唐。 这一次刺杀监军使,周钧猜测,其目的也是为了调开王忠嗣,再独吞下突厥原本的土地、财富和人口。 刚刚想完这些,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告。 王忠嗣允了告,一名传谒兵入了大帐,朝前者拜道:“都护,去往同罗商行的步伍已回。” 王忠嗣沉声问道:“人呢?” 传谒兵犹豫了片刻,报道:“同罗商行三十一人,皆被戮戗。” 帐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有此结果,又问道:“商行的阚行,货单呢?” 传谒兵:“皆被焚毁。” 王忠嗣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言语了一声:“知晓了。” 接着,便让那传谒兵出去了。 帐中的诸将见王忠嗣面沉如水,皆不敢言语。 后者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且都来说说,谋刺监军之人,究竟是何方宵小?” 副将们面面相觑。 王都护这问题问的好生奇怪,背后主使已经呼之欲出了,除了突厥还能有谁? 王忠嗣见账内诸将,皆是一般的表情,深知众人心中想法的他,却发出了一声轻叹。 就在这时,有人开口说道:“今日之祸首,多半是拔悉密部。” 王忠嗣闻得此言,精神一震,眼睛圆睁,伸长脖子四处查看,想要找到出言者究竟是谁。 只见周钧站在帐口,面对王忠嗣投来的目光,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有副将驳斥周钧道:“拔悉密部不久前刚刚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又传首长安,怎会勾结突厥,谋害监军?” 又有副将说道:“周令史危言耸听,离间友盟。拔悉密部才立大功,与大唐有血盟之约!” 周钧对这些话充耳未闻,只是盯着王忠嗣问道:“某斗胆揣测,都护心中怕是存着一样的想法。” 王忠嗣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言拔悉密部乃是祸首,可否说说缘由?” 周钧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只是微微一笑,引用了魏征的一句话:“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见王忠嗣若有所思,周钧又言道:“趋热性能惯,贪饕死亦轻。未容随骥尾,先欲乱鸡鸣。” “那拔悉密部,言而无信,先前已有叛心,如今又生贪念,不过一恶蝇罢了。” 章节目录 第117章驱狼吞虎 听了周钧关于拔悉密的言论,王忠嗣没有表示出任何赞同或是反对,只是对副将们说道:“去查查商行往年的生意,那些添货和接货的人,全部找出来仔细盘问。” “还有,那群蕃子入了唐域,打尖用度皆有迹可查,不要遗漏。” 副将们领命而出。 从正座上站起来,王忠嗣对监军范吉年拱手道:“某率军无方,累得监军遭此祸事,此间种种,忠嗣自当上秉圣人。” 范吉年见营帐中只有王忠嗣、周钧另二人,也拱了拱手,说道:“咱家受了难,倒是不打紧,只是随行扈从,死伤惨重,又多是京都儿郎,怕是……不好交待。” 王忠嗣面色如常,开口说道:“监军宽心,如何补恤,某心中有数。” 范吉年笑着说道:“如此一来,咱家可就安心了。” 王忠嗣又将头转向周钧,盯着他看了半晌,说了一句:“周令史真是有勇有谋。” 听见这句话,周钧也明白,王忠嗣怕是早就猜到,今日刺杀监军的敌人,正是拔悉密部。 只听王忠嗣又说道:“三日之后,大军开拔。某当遣一偏营,护得监军周全。” 出了军议帐,范吉年朝周钧笑道:“如此一来,倒也是好事。” 周钧奇道:“为何是好事?” 范吉年:“那王忠嗣心中有亏,这北进的路上,自然要多匀些好处出来。” 听见范吉年这话,周钧也是苦笑。 折了那么多人,又听闻盟友背逆大唐,这范吉年满心想的,居然还是如何多捞些好处。 周钧朝范吉年拱手说道:“范公,拔悉密部此番心怀叵测,这次讨伐突厥,怕是存着险数。” 范吉年一愣,连忙问道:“周二郎刚才在营帐中言道,今日的蕃兵乃是拔悉密所派,这话是真的?” 周钧:“自然是真的。” 范吉年摇头道:“咱家刚才还以为,周二郎有心说了拙言,只是为了给王忠嗣一个台阶下来罢了。” 周钧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范吉年,真是在宫中呆的久了,思维全部定在了权谋心术之中。 三日之后,王忠嗣率领朔水后营的军队,一路向北。 在长达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大军过了银州、胜州、丰州,跨过了突厥与大唐天宝元年的边界线——诺真水,抵达了位于赛音山达南部的碛口大营。 碛口大营是王忠嗣大军北伐的最前线,也是朔方三万唐军的屯兵重地。 从碛口大营上方鸟瞰下去,只见方圆数里之内,皆是旌旗和连帐。 倘若仔细盘点一遍,这次北伐突厥的兵力,便是: 中军四千人,内取战兵二千八百人,五十人为一队,计五十六队。 左右虞候各一军,每军各二千八百人,内取战兵千九百人,共计七十六队。 左右厢各二军,军各二千六百人,各取战兵千八百五十人。 马步通计,总当万四千,共二百八十队当战,留六千人守辎重。 另有一万当辅。 自打入这大唐,周钧也是第一次瞧见,如此之多的精锐士卒,聚集在一起。 他心中只是想道,朔方军虽为偏师,但常年于漠北作战,在唐军战力中,本就可谓是名列前茅。 在日后平定安史之乱时,朔方军更是大放异彩,被称作为大唐砥柱。 然而,平叛之后,朔方军备受猜忌,主帅郭子仪病逝之后,这只军队最后落了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周钧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告声:“周令史,时近正午,且是时候用膳了。” 周钧朝帐口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郎,穿着一身朔方军戎装,探着脑袋,好奇的看了进来。 周钧放下手中的笔,见那小郎盯着案台上的文房四宝,便笑着问道:“阿应,且进来说话。” 被称作阿应的少年卒,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生怕碰坏周钧帐中的事物,侍在了案台前。 周钧指着案台上的纸墨,朝阿应问道:“可曾认过字?” 阿应摇了摇头。 周钧又问道:“可想学?” 阿应连忙点点头。 周钧从身后找来一本蒙学知本,递给了阿应,说道:“此书你先收着,上面有些简单的字,还配着释图,你先看着,有不懂便来问我。” 见阿应好像收到宝贝一般,将那本书揣入怀中,周钧笑了起来。 自从拔悉密谋刺监军一事之后,王忠嗣就派了一偏营,专门负责保护监军。 但也不知道为何,在那偏营之中,王忠嗣居然给周钧,也指了几名卫卒。 其中,负责贴身照护周钧的卫卒,便是这孙阿应。 周钧见孙阿应离开营帐,便收拾了案台,也出了帐口。 行走在营地中,一路上不停有士卒尉校向周钧见礼。 无论对方军职高低,周钧皆是从容回礼。 到了营口,有行军司马见到周钧,走来说道:“周令史。” 周钧见状,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跟着走了。 自从离开朔水,这一路上,王忠嗣在军议的时候,总会邀请周钧一起参加。 起初,诸将们并不理解。 朔方军议,无论大小事由,王都护为何总让一位刑部胥吏旁听? 但周钧来的次数多了,朔方诸将倒也慢慢习惯了。 甚至军议前,不用王忠嗣吩咐,就有人事先为周钧留了位置。 这一次,周钧像往常一般,入了军议帐,却发现帐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诸将见周钧进来,纷纷瞩目。 周钧先是摸了摸脸,又低下头,瞧了瞧衣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王忠嗣坐在主座上,看向周钧说道:“回纥密使来信,半月前,拔悉密部私见突厥使节,还借口粮草不足止了兵势。” 周钧心中暗道,果不其然,拔悉密这个二五仔,想要再一次叛变了。 王忠嗣:“信中还写道,拔悉密部于军中训练死士,暗杀九姓之中不顺与者。” 回纥密信中的这句话,等于侧面确定了,当初刺杀监军使的人,就是拔悉密部派来的死士。 周钧此时也恍然,难怪刚进营帐的时候,诸将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原来,当初自己断言拔悉密部乃是幕后祸首,众人皆不信,眼下却是证据确凿了。 王忠嗣看向周钧,难得露出了笑容:“周令史当真是料事如神。”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自谦。 王忠嗣又看向营中诸将,开口说道:“拔悉密叛意已现,与突厥的这一战,你们有何看法。” 诸将深思过后,有人说道:“大军北进,势必要过阎洪达山和敦玉谷,倘若拔悉密叛离,封山断谷,截断粮线,我军危矣。” 又有人说道:“不决拔悉密,不可轻易进兵。” 王忠嗣又问道:“那如何处理拔悉密叛乱一事呢?” 有副将进言道:“可行驱狼吞虎之计,遣一密使,暗通九姓,共伐拔悉密。” 王忠嗣点点头:“计策倒是不错,那谁来做那密使呢?” 关于出使九姓部族的人选,诸将纷纷进言。 王忠嗣听了,一一否决。 到了最后,诸将见无人可举,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忠嗣说道:“某倒是有一人选。” 说完,王忠嗣摸着下巴,将视线投向了帐口的周钧。 章节目录 第118章出使回纥 周钧起初听见王忠嗣这话,还以为是耳朵出了岔。 见王忠嗣看向自己,周钧又看向左右,见帐中诸将皆瞧了过来,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漠北九姓,虽名义上奉大唐为主,但其实都存着夷蛮之心。 说服回纥、葛逻禄等部共伐拔悉密一事,虽说历史上真的成了,但中间想必是重重凶险……这种差事,能避自当避之。 想到这里,周钧立马说道:“王都护说笑了,某乃一胥吏,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只会动动笔墨,哪里能承得了出使的任务?” 王忠嗣看着周钧,开口说道:“周令史又何必谦逊,出使九姓,非一智勇双全之人不可。” “周令史熟稔军阵,又通悉谋略,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钧又推辞道:“某从未去过九姓之地,又不熟突厥语,连当地的风土人情,都一概不知,怎能担此大任?”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周钧会这般言语,只是说道:“早先派给周令史的卒卫,皆来自于九姓,这一路上自有人助你,无需多虑。” 周钧一愣。 好家伙。 指派的那些卒卫,包括那贴身护卫孙阿应,居然都来自于九姓? 王忠嗣这厮,怕是从自己说出幕后祸首拔悉密的时候,便开始谋划着出使一事了。 周钧看了一眼王忠嗣,后者正摸着下巴,表情中隐隐能察觉出一丝笑意。 没有打算束手就擒的周钧,打算做最后一搏:“敢教王都护知晓,某乃是监军使的随行,此事关系兹大,还需请示范公才是。” 王忠嗣点头道:“此话在理。” 周钧松了一口气。 王忠嗣突然说道:“某今早见了范监军,言及出使九姓一事,又道了借周令史一用。” “起初,范监军还不愿放人,某讲明利害,又许下了诺言。” “倘若周令史出使事成,必是大功一件。到了那时,范监军得了圣人赏识,某再与其联保,为周令史请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周钧听见这话,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这王忠嗣,看着忠厚坚毅,实则一肚子心机。 安排卒卫、邀请军议、说服范公等等,这些事情,一环衔着一环,怕是早就做好了谋划。 王忠嗣又趁热打铁道:“出使九姓,实则只需去往一地便可。” “那便是回纥部所在的鄂尔浑聚落,回纥部首人骨力裴罗长居该处,其它诸姓于此地亦有交设。” “骨力裴罗心向大唐,凡有令者,莫不亲恭。倘若能说服他,其它诸部亦自当从之。某手书一封,写明事由,澄清利害,再附上兵符和令告。” “周令史见了骨力裴罗,只管交给他便是。” 周钧听了王忠嗣的话,心中生疑,说服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真的有这般简单? 但眼下这情势,再想推辞倒也无法,周钧只是硬着头皮,承了这差事。 见周钧答应出使,王忠嗣对左右说道:“速速去办妥使节诸事,不得有误。” 诸将应了。 王忠嗣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拔悉密之患一日不除,朔方大军一日不得进,周令史此行的成败与否,乃是关系到朔方数万儿郎的前程。” “他日功成,周令史就是我朔方军的上宾,众将士自会念着好。” 周钧朝着王忠嗣拱手行了一礼,头垂了下去。 军议之后,周钧饭都顾不上吃,直接来了范监军的营帐。 听闻是周钧来了,范吉年心中有亏,亲自从帐中迎了出来。 周钧入了帐,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对范吉年如实重复了,适才王忠嗣的言语。 周钧没有任何埋怨和诘问,这让范吉年颇为尴尬。 倘若不是周钧在貉望谷挺身而出,范吉年早就身死他乡了。 对于这位救命恩人,范吉年不仅没有多加维护,反而同意了王忠嗣的借用,将其送入九姓险地、出使蛮夷。 于情于理,范吉年这事儿,做的都有些不上道。 范吉年打了个手势,让周钧稍等,接着便从案台上取了一份奏折。 将奏折摆在周钧的面前,范吉年示意前者看看。 周钧仔细看了一遍。 这份奏折,乃是范吉年呈给玄宗的,连监军使的官印都盖了上去。 上面说的是周钧智勇双全,先是于貉望谷身先士卒,救监军使一行人于水火之中,接着又识破拔悉密谋逆,再出使九姓,说得回纥、葛逻禄诸部共讨叛逆,最终保了朔方军北进,还除了漠北隐患。 奏折中对周钧的功劳大书特书,丝毫不吝于溢美之词,有些地方甚至有言过其词之嫌。 周钧放下这份奏折,明白范吉年的意思了。 范吉年将貉望谷和出使这两件事,合在一起上奏,又将首功记给了周钧。 便是在告诉周钧,倘若出使事成,二功并报,绝不有所瞒匿。 周钧现在有些好奇,王忠嗣究竟对范吉年说了些什么,才引得后者如此重视出使一事。 范吉年似乎是看出了周钧的疑惑,解释道:“王都护与咱家说了,拔悉密之患,倘若置之不理,朔方军只能按兵不动。” “倘若耗的久了,圣人那里自会催告,到时候所有重压,便会全部来了咱家的肩上。” 周钧恍然,原来范吉年怕的是,王忠嗣按兵不动,到头来倒霉的就是他这个监军。 想到这里,周钧决心顺水推舟,卖范吉年一个人情:“敢教监军知晓,临出长安之际,庞公、殷公便告与某知,北行关系事大,当循范公准达。” “九姓蛮夷,各心怀鬼胎,出使一事,凶险自不必多说。” “然某亦知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钧自当与监军同患难、共进退!” 听闻周钧之言,范吉年激动难抑,心中只把前者定为生死之交,一边抹泪,一边说道:“二郎高义!吉年倘若他日有幸得势,自有君卿之好!” 出了范监军的营帐,周钧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想借着北伐突厥的这股东风,蹭些功劳,镀一层金。 没想到,先是机缘巧合,于貉望谷救了监军一行人;接着无意间道破拔悉密谋逆,被王忠嗣惦记上,封了个使节。 压根没心思用午膳的周钧,空着肚子便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还没走到帐口,便远远看见近百位朔方军卒,候在那里。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那些军卒中,有平日里指来的卫卒,也有些新拨来的兵士。 看着站在最前列的孙阿应,周钧无奈的摇头问道:“你们都是指给我出使九姓的护卫?” 孙阿应向周钧行礼说道:“这里有帅帐的亲卫,也有九姓的设守,还有些军中的好手,皆是都护亲自指派的。” 周钧听了有些意外,没想到王忠嗣给他指的护卫,大多都是朔方军的精锐。 孙阿应又朝周钧问道:“周令史,何日出发?” 周钧抬头看了眼天空,幽幽说道:“明日清早,咱们便出发。” 章节目录 第119章哈刺巴喇哈逊 骑马行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前世从未去过漠北的周钧,算是真切体验了一次『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 朔方军出使回纥的队伍,扮做了大唐的马商,共计九十五人。 行在路上,周钧一边迎着扑面的煦风,一边向孙阿应询问着回纥的风土人情。 孙阿应告诉周钧,回纥人乘高车、逐水草,过着衣皮食肉、植帐弯庐的游牧生活,主要以畜养马、牛、羊、骆驼等为生。 其中鄂尔浑河和色愣格河的中上游流域,是回纥最为繁荣的地区。 但是,回纥人与突厥人一样,在畜牧业的同时,也会经营着另一种见不得光的营生。 那就是掠抄和贩奴。 回纥人除了发动战争来『抄寇』之外,更多的是以部落或家族为单位,进行小规模的非公开性的抄掠。 他们会摸清其它部族或者王国的防御兵力,乘着节日、婚嫁、祭祀等特殊时机,举族抄掠。 倘若被抄掠的是一个小部族或者小国,那么回纥人就会将其连根拔起,把能带走的财富通通掠走。 至于俘虏,由于回纥是以放牧为生的游牧族,牧业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且回纥人自身也没有固定的城池来防止奴隶逃跑。 所以,男子大多会被当场屠杀,而女子则会被蓄作奴婢。 听孙阿应说到这里,周钧也不禁想起后世史书中的一段话。 游牧民族受生存的自然环境、以及相对落后的生产力限制,导致他们对于战争的看法不同于定居的农业民族。 游牧民族更加喜好掠夺,正如恩格斯所说:“掠夺在他们看来,是比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 孙阿应继续说道:“倘若回纥人面对的一个大部族,甚至是一个帝国。” “他们就会事先打听清楚某个富裕的家族,或者是地方长官,接着掳走对方的子女,再索要赎金。” 周钧听着一阵摇头,回纥人的这种行径,和土匪绑票有何区别? 哪知道孙阿应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愤怒。 孙阿应:“成功掳走人质之后,会有专门负责用刑的鳩师,在人质身上寻找特征,可能是一块胎记,也可能是身上的劄青。” “他们会用小刀将那块皮肤割下来,附在索要赎金的信中,丢到人质的家门口。” 听着眼前这个十六岁左右的小郎,说出如此残忍而又暴戾的习俗,周钧不寒而栗。 周钧沉默片刻,又问道:“倘若人质家中,凑不出或者不愿意支付赎金呢?” 孙阿应:“每隔几天,鳩师就会割下人质的一些皮肤,或是砍下一根手指,再丢到人质家门前。” “倘若真的要不到赎金,人质将在百般折磨中死去。而那具受尽折磨的尸体,最后会被挂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用来羞辱人质所在的家族或是部落。” 骑在马上的周钧,听到这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当初,身为呼罗珊行省官长家的女儿,画月为什么宁可装聋作哑,假装染疫,也不愿向突厥人表明身份。 她或许知道,倘若亮明身份,不仅无法回家,说不定还要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前途反而更加凶险。 就这般,周钧和随行的朔方军士,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西北方的鄂尔浑河中上游行去。 队伍行了半个多月,中间经历了酷暑、暴雨、沙尘暴还有盗匪,最终抵达了哈刺巴喇哈逊(如今蒙古国的额尔登特市附近),一片被称作『千年万日』的广阔牧原。 沿着鄂尔浑河一路向北,沿途的帐篷和牲畜,逐渐变多起来。 长时间来不及打理自己的周钧,嘴边生着短短的络腮胡,身上的衣服也满是泥污和尘土。 看着虽然略显狼狈,但周钧的兴致却是颇高。 一路上尽是些大漠和草原,有时候连续走上三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样的日子,周钧真是苦不堪言。 而眼下,这回纥部的哈刺巴喇哈逊,虽然依然是地广人稀,但比起那些荒凉之地,却不知强上多少倍。 周钧又向前骑行了一段距离,瞧见大片大片的牲畜和马匹,聚集在众多帐篷中间,又听闻那里人声鼎沸。 孙阿应瞧了一眼,对周钧说道:“前面是集市,再往前便是叶护大帐。” 周钧点点头,驱马从集市上走过。 才走到半途,周钧突然听到一个呼声。 “那位大唐的子民,以主之名,求你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听着这不太标准的大唐官话,周钧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满身破乱的年轻修士,被关在一个木制奴笼之中,正在拼命伸着手,乞求着帮助。 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周钧调转马头,继续向前行去。 那位被关在牢中的年轻修士,见周钧走远,急的大喊道:“我是义宁坊经教寺的僧侣,把我救出来,大唐的皇帝会奖赏你!” 周钧听到经教二字,驱马折返回来,看着奴笼中的年轻修士,开口问道:“你可认识罗含?” 那年轻修士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接着连忙点头道:“当然认识,他是长安教会的长老,也是经教寺的寺主。” 周钧皱着眉头朝修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修士急忙说道:“我叫做伊斯。” 周钧揉了揉额头。 所谓经教,又被称作波斯经教。 它在天宝四年将会更名为大秦教,而到了晚唐时期则会再次更名为景教。 这个景教,在大唐历史上,和道教、佛教一起,被并称为中唐三宗。 其真身实为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源自希腊正教(东正教),由君士坦丁堡的牧首聂斯脱里于公元428年至431年之间创立。 而这景教传道士伊斯,周钧在史书中倒也记得此人,倘若不是同名同姓,他在日后应是大唐景教的最高牧首。 但是让周钧颇感疑惑的是,根据史书记载,伊斯是波斯人,早年在王舍城教会里工作,直到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才来到大唐长安。 当时,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重用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由于伊斯颇有能力,得到唐肃宗的赏识,便在郭子仪军中效力,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赫赫战功。 但是,面前这伊斯,却身处于回纥的哈刺巴喇哈逊,而且还被当成奴隶给抓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周钧犹豫,孙阿应小声问道:“如何处置此人?” 周钧看了一眼伊斯,后者双手合十,一脸的乞求。 “找到奴主,先把这人赎出来。”周钧朝孙阿应说道:“给他弄点吃的,再找几个人看紧他。” 孙阿应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120章入帐密谈 花费了一笔金额不小的绢帛,周钧从奴主手中买下了伊斯。 见买主是唐贾,奴主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只说这位名为伊斯的波斯经教徒,通识多门语言,还精于算学和历法,奴主原本是打算将他进献给族里的头人云云。 带着伊斯离开集市,周钧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伊斯也没隐瞒,答道:“我本是波斯经教的修士,因为摩揭陁国内的宗教排斥,修士会的成员们不得不向北迁徙。” “入了大食国境之后,我们暂时住入了大食首都附近的一处修道院。” “由于大食内乱日渐严重,再加上生活物资匮乏,带领我们的修士会长老,便写了一封信向牧首求助。” “牧首回信,建议我们向东方迁徙。” “他说,在大唐的长安城,那里的波斯经教有多处寺院,而且大唐富庶,对待外来宗教也较为宽容。” “修士会长老收到信后,便带着所有修士,向东方开始迁徙。” “一路上,在经过缚喝的时候,有人染上了热疫,许多人死去。” “经过葱岭的时候,我们又遇到了山洪爆发,又有一群人死了。” “终于,玉门关就在眼前,但就在那个时候,我们遇见了乌古斯人的捉奴队。” “虽然极力向那些暴徒解释了身份,但是我们中的老者和那些生病的人,还是被他们杀了,只剩下年轻人被抓起来,当做奴隶被卖给了奴商。” 听完伊斯的话,周钧也叹了口气。 史书上关于伊斯入长安的记载,只有一句话『艺博十全,始效节於丹庭,乃策名於王帐』。 但又有谁知晓,这位经教修士从摩揭陁国入大唐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见伊斯又饿又累,周钧让下属给他取来了食物和清水。 孙阿应此时朝周钧低声问道:“周令史,现在是否要寻一住所,先住下休息?” 后者想了想,摇头道:“先去见回纥头人。” 说完,周钧便带着剩下的人,去了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大帐。 到了帐口,只见刀卫林立,又见车马如梭。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的周钧,先是让手下警醒一些,接着便取出王忠嗣临行前给的令符,让回纥人前去通报。 等了大约半刻钟,从大帐中急急忙忙冲出了一中年男子。 只见那人身穿回纥宽袖正袍,又头戴尖顶金镂高冠,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只见那人冲出帐口,朝四处看了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周钧身上。 那人学着唐礼拱了供手,接着用不熟练的唐话问道:“可是南方来的客人?” 周钧拱手回礼道:“正是。” 那人报了姓名:“我是药罗葛·突利施,父亲遣我而来,为尊贵的客人领路。” 听见『药罗葛·突利施』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药罗葛·突利施是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儿子,他的突厥官爵名是磨延啜,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葛勒可汗。 回纥部在骨力裴罗和他这对父子的手中,逐渐壮大,击败了诸多敌人,最终称霸漠北,建立了回纥汗国。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朝突利施微微一笑,领着人便跟在他的身后。 入了大帐,周钧发现,这里面的戒备要比帐外还要森严不少。 周钧看了眼身边的突利施,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这里倒是热闹。” 突利施笑了笑,没言语。 熟悉微表情的周钧,还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惊慌。 周钧生疑,大唐来使,突利施为何要惊慌? 突利施将周钧一行人,带入了一处偏帐,又吩咐下人取来美酒和佳肴,还叫来了美貌女奴作陪,口中只是说道父亲身体不适,稍后便来。 周钧看着对方准备的这一切,心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突利施做的这一切,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不出现,一定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手脚。 而且这事情,还不能让大唐使节知晓。 周钧脑中飞快思考,今日大帐中防卫如此严密,怕是正在举行着什么极为重要的密谈。 而且,突利施不愿明言、心中惊慌,怕是这密谈与大唐也有干系。 如来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种是突厥遣使来和谈,另一种就是拔悉密遣使来请回纥共讨大唐。 无论哪一种可能,倘若不加以阻止,任由其拖延下去,周钧一行人怕是凶险难测。 想完这些,周钧站起身,朝突利施说了一句话:“临行之前,王都护有一言,托某向骨力裴罗叶护相问。” 突利施微笑说道:“不知是什么话,我可以向父亲传达。” 周钧突然眼神变冷,沉声喝道:“王都护问,回纥欲叛唐否?!” 突利施闻言大惊失色,身体一颤,连忙结结巴巴的答道:“唐……唐使何出此言?” 趁着对方心神大乱的机会,周钧向前一步,又说道:“王都护料事如神,九姓之事,尽收眼底。骨力裴罗叶护眼下见的那人,怕不是正说着逆唐之言吧?” 突利施听闻此言,以为王忠嗣早就知晓了今日密谈之事,心中更是慌乱。 周钧见诈言收效,稍微放缓了一些语气,又说道:“王都护亦知骨力裴罗叶护深明大义,一心向唐,自不会中了叛贼的离间之计,便遣某来见。” “倘若某欲去见骨力裴罗叶护,回纥部问心无愧,自不会隐瞒阻碍,不知当是如此?” 听闻周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自知无法再加以阻拦,只得带着唐使一行人去了叶护后帐。 到了后帐门口,孙阿应见了侍立在外的几名卫士,凑近周钧低声说道:“是拔悉密部的人。” 周钧微微点头,表示知晓了。 突利施入帐通报后,又走出来对周钧说道:“叶护有请唐使入帐。” 周钧整了整衣服,抬腿打算向前走去。 突利施突然拦住了孙阿应等随从,开口对周钧说道:“帐内皆是诸部首领,侍卫皆候在帐外,还请见谅。” 周钧转身走到孙阿应身边,开口说道:“你们留在这里。” 孙阿应刚想说话,见周钧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先是一愣,接着咬咬牙,悄悄掏出了怀中的匕首,递入了后者的手中。 孙阿应说道:“倘若令史有变,我等尽是搏死而已。”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借着身体的遮挡,将匕首揣入怀中,转身便走进了叶护大帐。 章节目录 第121章以命相赌 ,大唐奴牙郎 步入回纥叶护大帐的一瞬间,周钧浑身紧绷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身体。 倘若说服不力,那么此处很有可能便是他的埋骨之地,这一生这一世或许也便这般了。 跟在突利施的身后,周钧忽然想道,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即便再死一次,那又如何。 既然来了这大唐,无论如何,不留遗憾,尽力而为便是最好,又何必去顾虑左右。 想到这里,周钧慢慢放松了下来,眼见突利施掀开帐帷,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进去。 进了议事帐,周钧首先环顾了一圈,只见十来位身着正袍的诸部头人和贵族,面色各异,却是都瞧了过来。 心知不能弱了气势,周钧先是冷哼一声,接着朝向端坐在帐室正位的老者拱手说道:“王都护闻得回纥部有客至,故遣某作陪。” 突利施将周钧的唐话,翻译成突厥语说了。 那老者垂暮之年,腿脚不利,眼睛也有些浑浊,但神色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迹象,对周钧只是说道:“骨力裴罗请远道而来的唐使入座,回纥人好客,会善待每一位前来拜访的客人。” 周钧听完突利施的翻译,沉声说道:“倘若我说,您的另一位客人不安好心,乃是一匹恶狼呢?” 听了这话,一位入座旁席的乌古斯贵族打扮的头人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唐使无礼!” 周钧看向那头人,微微一笑,故意问道:“这位是?” 突利施有些尴尬的回道:“他是拔悉密部的曷棱骨吐屯。” 周钧走到曷棱骨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方。 后者人高马大,眼如铜铃,声若洪钟,瞪着周钧的模样,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周钧说道:“见了唐使,呼来喝去,好大的威风。” 曷棱骨看了眼周钧身上的吏袍,大声说道:“唐人傲慢无礼,遣使九姓,却只是派来了一个小官!” 周钧笑了笑,从怀中先是取出了王忠嗣的令符,开口道:“此符乃是朔方军的代令,当事者可凭此符调用大军。” 说完,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了监军使随行官吏的身牌,说道:“此牌乃是监军随从的身牌,监军乃是天使,即便王都护见了,也要叩拜尊行,不敢逾制。” 突利施听了周钧的话,有些吃惊。 他原本只是以为,周钧乃是王忠嗣派来的使节,却没想到后者居然还是大唐皇帝亲派的监军随行。 突利施将这一情况朝帐中诸人言明,人们听见大唐皇帝一词,顿时对周钧也肃然起敬了起来。 见众人面有动容,周钧又说道:“说到监军使,不久前在绥州有一事,不知诸位知否?” “有叛贼假扮突厥残兵,埋伏并突袭了监军一行,随行人员死伤惨重,皇帝大怒,都护亦深恨之。” 此言一出,帐中诸人皆是惊惧。 大唐皇帝派往朔方军的监军使,居然在唐域中,遭到了叛贼袭击,这一行径可谓是胆大包天。 见拔悉密部的曷棱骨面色有异,周钧猜度对方必定知晓内幕,故而诈言道:“袭击监军的叛贼皆是死士,齿间皆留有毒囊,咬破即丧命……所幸,唐军趁乱还是捉到了几个活口。” 听闻这话,曷棱骨身体一颤。 周钧继续诓骗道:“起初,那些叛贼皆不肯坦白,只是自称突厥余孽。” “拷问了七天七夜,诸般刑罚无用之下,最后不得已用了唐宫方士的一种秘药。” “人一旦食了那秘药,便会飘飘欲仙,入坠美梦,无论别人问了什么,都会坦诚相告。” 周钧停顿了一会儿,将视线转向了曷棱骨,开口说道:“诸位倒是猜猜,那袭击监军的叛贼,究竟出自何部?” 曷棱骨见众人都是看了过来,一时慌乱,张口想要辩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帐内的众人见状,自然都看出了幕后祸首,纷纷大声斥责起来。 拔悉密部想要叛离大唐,方法其实有很多种。 它可以阳奉阴违,一面答应与大唐结盟,一面暗中积蓄力量;它也可以养寇自重,驱赶突厥侵扰唐域,形成数方鼎立的局面。 然而,拔悉密部却采用了一种最为愚蠢的方式,来激怒大唐——刺杀皇帝亲派的监军。 而且,拔悉密部还故意隐瞒这一切,想要把九姓中的其它诸部,统统拉下水。 这种做法,自然会引来诸部首领的反感。 眼见刺杀之事被人点破,曷棱骨也不打算再伪装下去了,只听他大声喝道:“乌古斯的头人们,请大家想一想,我们都是草原的儿郎,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而那唐国,不过是外人罢了!” “兄弟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帮助,共同抵挡外人的侵占吗?” 曷棱骨的这些话,让帐中诸人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状,曷棱骨赶紧又说道:“唐人待我们是如何的模样,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瞧瞧我们的东边,那节度使安禄山,在一次酒醉之后,曾经对下人说道,同罗、奚、契丹人,对他来说,不过是羊儿一般罢了。” “平时将羊儿养在草原上,仍由它们吃草、撒欢。倘若饿了,并杀来几只,用它们的骨头熬汤,用它们的肉来烹食;倘若冷了,便扒下它们的皮,裹在身上取暖。” “诸位头人,请听一听,唐人待我等部族,不过是屠夫看着肉羊一般罢了!” 听完此言,原本那些愤怒的诸部首领和贵族们,面露沉思,默不作声。 周钧听了这话,也是一愣。 曷棱骨关于安禄山的这一番话,背后必定是有高人指点。 实际上,曷棱骨说的全是实话。 无论是汉朝,还是隋唐,许多边将都有过边功市宠的行为。 毕竟,边将想要升官发财,唯一的捷径就是打仗。 倘若边境太过于平静,找不到仗打,那又该怎么办? 自然是想办法,与那些实力弱小的部族制造出事端。 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干的还非常出格。 天宝四载,安禄山屡次派遣私兵侵犯奚与契丹,逼得这二部各杀和亲公主叛唐。 天宝九年冬,安禄山又屡诱奚、契丹,伪设会,饮以莨菪酒,醉而坑之,动数千人,函其酋长之首以献,前后数四。 所以,对于曷棱骨的这番指责,周钧不好直接驳斥,只能寰道而化之。 只听周钧说道:“安禄山为胡将,行事只谋私利,不尊道义,不顾大局,朔方上下亦深恶之。” “朔方节度使王都护,乃是当今圣人之假子,重视道化,恪守诺言,与九姓部族未曾有龊,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说起王忠嗣,帐内的诸位首领,倒是嘉许居多。 因为朔方军大多时候针对的是突厥人,与九姓部族之间的关系可谓颇佳,大唐和九姓之间的绢马茶市,也是彼此关系稳固的原因之一。 周钧又言道:“突厥盘剥九姓部族,已有五十余年,眼下正是推翻其治的最佳时机。” “拔悉密部不识时务,勾结突厥,谋刺监军,以一己私利,坏九姓大业,是为极恶之首!” 周钧的一番话,让帐内的不少人面露赞许之色。 周钧先是看了眼大怒的曷棱骨,又看了看帐内的首领和贵族们。 只见突利施望向自己,面露赞同,正在不住点头;但是正座上的骨力裴罗,却紧锁眉头,想必还是在深虑曷棱骨先前的那番话。 至于剩余的人,有半数之多点头支持,剩下的人皆在犹豫。 周钧心知,此时乃是争取九姓诸部支持的最佳时机,他必须趁热打铁,逼迫那些还在犹豫的人,尤其是那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走到拔悉密部的对立面,再也无路可退。 所以,周钧打算赌一把。 赌的不是别的,而是人性。 只见周钧故意背对曷棱骨,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诸部首领的面前,开口说道:“王都护已向皇帝上奏,叛部拔悉密即日起不再受护,是为大唐之敌!” “九姓诸部,自可攻伐拔悉密,无论绢帛、牲畜、人口、草场,但凡占夺,即当自有!” 众人听闻此言,顿时兴奋起来。 而那曷棱骨面色赤红,想必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只见曷棱骨趁所有人分神之际,先是将手伸向了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接着一声大喝,势如苍鹰,扑向了背对他的周钧。 突利施见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大声叫道:“唐使小心!” 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周钧,脸上没有半分惊慌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局,他赌中了。 只见他身体侧挪,躲开了短刀,接着从怀中取出匕首,借着与曷棱骨错身的一刹那,反手一刺,直接将匕首刺入了后者的喉咙。 手中的短刀掉在了地上,曷棱骨不敢置信的看着周钧,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俊秀的唐国小吏,居然会有着如此迅捷的反应和凌厉的身手。 大量的鲜血从喉咙处的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的绒毯,曷棱骨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只能发出荷荷的怪声。 一阵挣扎过后,他终究只是闭上了眼睛,跪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动作。 章节目录 第122章说策 ,大唐奴牙郎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仅仅在数息之间,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帐内的众人看着死去的曷棱骨,还有地上那摊晕染开的血泊,一时间都陷入到震惊之中。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曷棱骨居然会恼羞成怒,当场刺杀大唐使节;但他们更加没有料到,周钧反应会如此迅速,不仅躲开了攻击,还顺势完成了反杀。 场中,周钧的脸上风轻云淡,双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留痕迹的将双手笼入衣袖,盯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又回想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前世警察生涯的经历,让他曾经数次面对过手持利器的暴徒。 根据对方的身形、速度和精神状态,周钧能够大致估算出,与对方相隔多远,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职业的天生警觉性,再加上来了大唐之后从公孙大娘那里学来的武艺,还有周钧虽然说着话,但是却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背后,所有因素综合在了一起,这才能完成一击反杀。 只是,前世对于暴徒的应对,大多只是令其丧失行动能力,像今日这般直接杀人,周钧却也是头一遭。 深呼吸了一口气,周钧看向四周,朗声说道:“拔悉密部嗜杀成性,残暴无度,竟欲当着诸位的面,谋刺大唐使节,大家可都是看到了。”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此时,坐在正座的骨力裴罗开口说道:“砍下曷棱骨的首级,悬挂在辕口旌旗之上。拔悉密部使团的所有成员,全部斩首,不留活口。” 听了突利施的翻译,周钧暗暗松了一口气。 骨力裴罗此言,等于是下达了对拔悉密的宣战书。 这一趟出使,总算是幸不辱命。 很快,曷棱骨的尸体被人拖走,骨力裴罗请周钧入了上座。 帐内诸部的首领和贵族,对周钧说着尊唐之言,又骂拔悉密部自寻死路、天必亡之。 周钧听着只是笑笑,心中自知,这些人不过见风使舵、顺势而行罢了。 骨力裴罗向周钧问了王忠嗣出兵突厥的谋划。 周钧答道,拔悉密部一日不除,北伐突厥的后方一日不得安宁。 骨力裴罗深以为然,便当场给了周钧一个承诺,回纥将联合九姓它部,尽快出兵荡平拔悉密,为北伐突厥解除后顾之忧。 周钧称谢,又当场将王都护的书信和令引,正式交给了骨力裴罗。 忙完了这一切,骨力裴罗让突利施陪着周钧,前往偏帐,他则留下来和其余头人商讨出兵之事。 出了叶护大帐,周钧看到门外焦急等待的孙阿应等人。 孙阿应等唐卒,见周钧的身上有着大片血渍,不由大惊失色,一边上前护住后者,一边大声质问。 周钧摆手说道:“不碍事,这些血是别人的。” 众人听闻,这才作罢。 突利施领着周钧等人,去了偏帐,又重新摆上美酒佳肴。 周钧将朔方军卒分作三班,一班入食,另二班哨戒,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突利施见了只是称奇。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虽然天色尚早,但长时间的赶路,再加上适才的精神高度紧张,使得周钧向突利施告了歉,打算先去休息。 安排好放哨的值班,周钧掀开营帐的帷帘,却在帐中看见了一位身穿圆领开衩正袍、脸敷彩华甸妆的貌美女子。 周钧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前者只是一愣,后者却娇羞的低下头去。 朝女子身旁又看了一眼,周钧发现营帐的角落里,堆满了绢帛、金货还有名贵物产。 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的周钧,返身出了营帐,对放哨的孙阿应说道:“把回纥管事的人喊来。” 不多会儿,负责接待大唐使团的回纥哈吉,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着周钧惶恐的问道:“不知唐使有何吩咐?” 周钧指了指营帐中一脸委屈的回纥女子,开口道:“先把她带出去。” 哈吉看了眼女子,迟疑的回答道:“唐使,这位是呼逻帖族里的六女,尚未出嫁,美貌远近驰名……” 周钧不耐烦地说道:“我没那个兴致。” 奔波了十来天,路上又是灾害,又是盗匪,好不容易到了回纥,还整了一出刺杀,困乏不堪的周钧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倒头大睡。 见哈吉领走了那位回纥女子,周钧又指着营帐中那堆财物说道:“这些礼物也一并取回吧。” 回纥哈吉闻言愣在了那里,惴惴不安的说道:“可是以往……” 周钧挠了挠头,想起了一事。 如果礼物全部退还,说不定回纥人还会心生畏惧,以为唐使心生不满,另有想法。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缓和语气,又对哈吉说道:“这些礼物太多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这样吧,留下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部取回。” 哈吉见周钧坚持,也无法再劝,便遣人取回了大部分礼物,只留下了三分之一。 周钧又喊来孙阿应,在回纥人震惊的注视下,将这些礼物均分给了使团中的每一个兵卒。 做完这一切,周钧终于放下心来,入了营帐,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天入夜,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坐在绒席上,闭着眼睛听着族中的萨满,低声唱念着经文。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让骨力裴罗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示意萨满离开,接着便开口道:“让突利施进来吧。” 突利施入帐,先是向骨力裴罗行了礼,接着说道:“父亲,唐使已经安置好了。” 骨力裴罗微微点头:“呼逻帖那里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倘若唐使出口索取,那女子便与了他吧。” 突利施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说道:“唐使没有留下呼逻帖家的女儿。” 骨力裴罗一怔。 突利施又说道:“唐使还退回了大部分的赠礼,只留下三分之一,而且全部分给了手下。” 骨力裴罗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开口问道:“唐使如何说的?” 突利施将周钧的话重复了一遍。 骨力裴罗听完,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久,骨力裴罗对突利施说道:“此人可以交结。” 突利施面露赞同,应了一声。 骨力裴罗叹了一声:“唐国人才济济,就连一名小吏,都有贤相之才。” 突利施看着骨力裴罗,小心的问道:“父亲是担心唐国强大,会对回纥不利?” 骨力裴罗摇头说道:“唐国强盛,与回纥而言,并无大碍;但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却是大害。” 突利施面有不解,开口询问。 骨力裴罗说道:“南方富庶,漠北远不能与其相比。” “自汉时起,南人起军入草原,为的不是占地夺城,而是靖边。” “南人自知,漠北贫瘠,倘若强占,消耗兵力粮食甚巨不说,北方诸部自成气候,令其归化难如登天,所以强行占了,也只是得不偿失,倒不如搏个宗主之名。” 突利施听到这里,说道:“父亲刚刚说,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乃是大害,此言又是何意?” 骨力裴罗沉默片刻,又说道:“拔悉密部今日提起那安禄山,唐使说他只谋私利,不顾大局,这话却是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突利施:“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骨力裴罗浑浊的眼珠中,晃动着一丝淡淡的精光:“安禄山身为杂胡,非南人族类,做不得高位,也难登大堂。” “你别看他眼下是节度使,但南人瞧他不过一忠犬而已。” “我听闻过安禄山的一些事情,此人善于伪藏,有胆识亦有急智。” “他体内终究流着苍狼的血液,深知自己无论如何服帖,也无法容于南人朝廷。” “当今的唐皇宠信于他,安禄山凭着这份恩宠,自然衣食无忧;倘若新皇继位,身为节度使、又手握兵权的杂胡儿,怕是只有等死一途。” 听到这里,突利施身体一震,不敢置信的问道:“父亲您的意思是,安禄山他日将会叛变……?” 骨力裴罗将右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继续说道:“安禄山挑衅奚、契丹等部,明面上瞧着是在贪功,但实际上谋的却是兵权。” “倘若我是安禄山,假借平叛之名,尽屠诸部首领,再接管其族兵。” “二十年内,漠北诸部控弦之士,皆将被杂胡儿尽收麾下。” “到了那时,即便唐国皇帝换人,也决计不敢再去惹怒安禄山。” 说完这一切,骨力裴罗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今日拔悉密部言及共抗唐国,为父面露忧色,忧的并非唐国,而是那安禄山。” 突利施恍然大悟,也随着叹了一声。 骨力裴罗捶了捶背,又说道:“话也说回来,眼下言语杂胡西犯,倒也为时尚早。” “我回纥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荡平拔悉密部,再击败突厥人。” “只有控制住更多的草场,吸纳更多的人口,不断壮大实力,他日发生恶事,我回纥部才能有自保之力。” 突利施用力点了点头。 骨力裴罗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放缓:“你作战勇猛,又聪慧好学,但是仁心过重,谋伐有亏。” “九姓乌古斯,个个都心怀大志,他日倘若我去世……” 突利施见父亲擅言生死,连忙劝阻。 骨力裴罗摇头道:“人死,尸身献于勃登凝黎,灵魂归于长生天,有何避讳?” “我担忧的是,在我死后,你继承我的位置,其余八姓会心有不服,横生事端,而你又不忍弹压。” “今日那唐使,我观他有贤相之才,你且与他交好,倘若能引其为左右,那自是最好。” “倘若不能说服来投,也打好交道,他日必当有用。” 突利施将头埋了下去,恭敬的说了一声是。 章节目录 第123章神荼馈之 ,大唐奴牙郎 在回纥营帐的这一夜,周钧睡得很沉。 第二日,天色大亮,孙阿应小心翼翼的走进营帐,看着仍然在呼呼大睡的周钧,面露迟疑。 犹豫了好一会儿,孙阿应还是叫醒了周钧:“周令史,回纥部的磨延啜来了,就等在帐外。” 周钧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睛,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磨延啜是谁?” 孙阿应:“就是药罗葛·突利施,磨延啜是他的突厥官名。” 周钧身体一顿,接着说道:“请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起来。” 孙阿应点头称是,出了营帐。 周钧从羊绒地褟上坐了起来,听着帐外传来的牛马嘶鸣,长长吁了一口气。 挣扎着起了身,又穿戴整齐,并简单洗漱了一番,周钧用力拍了拍脸,走出了营帐。 突利施负手站在帐口外,正看着远方的集市。 周钧的脚步声,使得他转过身来。 看向周钧,突利施拱手说道:“回纥不比大唐,住所简陋,让唐使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此言差矣,少了那些泥石瓦砾的束缚,这一夜睡来,某反而觉得自在了不少。” 突利施笑了起来:“唐使是个有趣的人。” 说完,突利施指着身后的马匹,对周钧说道:“唐使可愿去我家中做客?”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吩咐孙阿应收拾了一些行装,周钧带着数十名唐卒,骑着马跟在突利施的身后,从回纥牙帐出发,一路向东。 骑行了大约七八分钟,周钧向远处瞧去,只见一片洁白的帐篷,落在生机盎然的绿色大地上,看起来格外的显眼。 这里没有回纥牙帐的戒备森严,也没有诸部集市的吵闹繁忙,只有一群牧民男女,骑马放羊,安逸生活。 周钧看着这一番景象,不由赞了一声:“世外福地。” 突利施一边笑一边领着周钧,来到最大的那处帐篷前。 下了马,只见突利施甩动马鞭,鞭梢撞击,发出一声炸响。 帐中走出几位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突利施用突厥语,朝最前面的那位女子说道:“家里来了贵客,准备好荼具,再把赫达日和移地健也喊来。” 那女子点点头,带着其余女子和孩子们,出了营帐。 突利施掀开帐帷,朝着周钧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周钧出言让唐卒留在帐外,只带了孙阿应一人,入了帐中。 入了席中,周钧瞧见帐内不仅有着诸多生活物品,还有着许多书籍,正中间还有一套别致的锅具。 不多时,先前那位女子提着一个漆木拎盒,入了帐中,先是洗干净一个小锅,接着向其中倒了些许清水,又加柴点火。 周钧看着那女子的举动,心中疑惑。 不过很快,那女子从拎盒中取出一团深褐色的饼状物体,先是将其掰开,再用臼杵碾碎。 周钧瞧明白了,这是打算煎茶。 漠北诸部和大唐通市,最重要的交易品,其实只有三样,分别是绢绸、茶叶和马匹。 绢绸、马匹二物自不用多说。 茶叶此物,隋末唐初进入漠北诸部,但到了唐末,才真正普及开来。 究其原因,大抵便是价格昂贵,烹制复杂,口感难调等等。 因此,茶叶虽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喜,但唐初唐中时期,大多都只出现在首领贵族的家中,寻常牧民很少能喝到。 茶叶在北方真正普及开来,首先要感谢一个人——茶圣陆羽。 他所撰写的《茶经》,不仅仅奠定了茶道的基础,还从茶雅、茶法、茶行上推广了茶文化的普及。 此外,唐代后期逐渐发展起来的蒸茶法,以及明代出现的炒茶法,则是从工艺上,提升了饮茶的口感和便利。 想着这些,周钧瞧着那回纥女子,将磨碎的茶沫先是倒入锅具,又往里面加入姜、枣、橘皮、薄荷等物,再小火煮熬,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回纥人这种喝茶方法,原来不是煎茶,却是煮茶,在当下的大唐已经过时。 陆羽在《茶经》中,认为这种方法煮出的茶『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白话来说,就是如同倒在沟里的废水一样不堪饮用。 不过当着主人的面,周钧也不好指责什么。 只是等那女子煮好了茶羹,硬着头皮喝了些许。 就在周钧喝茶的时候,两位回纥小郎,先后入了营帐。 突利施指着那两位小郎,对周钧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一些的是赫达日,小一些的是移地健。” 两位小郎向周钧见了回纥礼。 周钧拱拱手,仔细看了两眼。 突利施的大儿子,言行之间对自己恭敬有加,目光中还有几分好奇;而那小儿子,却神色沉冷,面无表情。 父子三人坐下之后,突利施朝周钧问道:“唐使来了回纥,觉得如何?” 周钧点头说道:“早闻九姓之中,回纥强盛,这几日瞧了,的确如此。” 听了对方的夸奖,突利施面露喜色,又说道:“唐使道破拔悉密部的阴谋,又身手不凡,就连我的父亲,都称赞有加。” 周钧自谦了几句。 突利施话锋一转:“唐使身负贤才,留在唐国,却只做一小吏,未免屈才。” 周钧闻言一愣,抬头看向突利施,只见对方身体前倾,面露笑容,却是意有所指。 仔细思考了片刻,周钧开口说道:“大唐册民千万,似我这般,不过寻常庸人,您却是过誉了。” 突利施心知周钧在推辞,但仍是不死心的问道:“唐国既然人才济济,唐使想要出头,自然难上加难,不如投我帐下,我愿以吐屯之位相待。” 周钧笑了笑,朝突利施拱了拱手:“某先谢过抬爱,只是古语有云,南橘北枳,某倘若留在回纥,表里怕是都要生蠹,恐负了贵厢所托。” 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也明白,即便拿出再高的官位,或者再多的财富女人,周钧也不愿留在回纥。 得知得贤无望,突利施只是叹了口气。 周钧喝了半口茶羹,皱着眉头又将其放下,对突利施又说道:“大唐与回纥世代交好,本就是亲兄弟一般,又何谈什么投奔?” “此番出使,幸得叶护顾全大局,周某方能不辱使命。” “从今往后,周某与贵厢自是亲至,他日若有相遣,必定循之。” 突利施也不知周钧这番话,是出自内心,抑或只是客套,便笑着应了。 见突利施笑容勉强,周钧看了眼面前的茶羹,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磨延啜喜荼?” 突利施点头道:“何止是喜欢,睡前觉后,读书提神,皆少不了荼食。” 周钧说道:“某知一名荼,不需烹煮,不用佐料,只需滚水冲泡,便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突利施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居然有如此神奇的荼?” 周钧又道:“此荼名为云雾,生长于峰峦峭壁,采摘极难,产出甚少,故而贵不可言。” 突利施听着一阵出神。 周钧:“此番回得大唐,为报叶护、贵厢知遇之恩,周某自当寻来神荼。” 突利施听了这话,连忙称谢。 周钧心中暗道,这一次回去灞川,也是时候去捣鼓炒茶了。 章节目录 第124章教义初解 ,大唐奴牙郎 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跟着突利施,在回纥部中拜访了诸多头人和贵族,又在草原上游览了一番。 日子一天天过去,使团返程的那天,终于是到了。 周钧郑重其事的从骨力裴罗手中,接过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的誓书,又向突利施道了别,踏上了返回朔方军大营的旅程。 或许是心境的不同,返回的路途,要比来时轻松许多。 草原渐远,大漠落落。 骑行在扎达加德沙漠的边缘,周钧看见那无尽的黄沙,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金砂一般灿烂而又耀眼,顿时升起一股大世荒宇的感慨。 周钧看向护在自己身边的孙阿应,开口问道:“先前给你的字识,瞧的如何了?” 孙阿应恭敬说道:“回周令史,已看完了。” 周钧吃了一惊,那本蒙学字识,虽然都是些基础字,但差不多也有三百余数。 这才多少时日,孙阿应居然都已经看完了? 周钧出了几道题,考校了孙阿应一番。 结果,孙阿应对答如流,不见错漏。 周钧称奇,又问道:“你从前真的没上过私塾?” 孙阿应有些羞赧的答道:“从前路过私塾的时候,总会躲在窗下,偷偷听上一会儿,有时候忘了时辰,回家便会遭父母责骂。” 周钧听了,一阵感喟。 孙阿应看向周钧,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周令史,大家都说你是戏文里才得一见的英豪。” 周钧问道:“何出此言?” 孙阿应:“你待人宽善,又急公好义,还智勇双全,这般人物,即便是那些老卒,都直言未曾见过,岂不是戏文里才能一见的英豪?” 周钧笑了起来:“此言过了,某哪里算是什么英豪。” 孙阿应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众人皆道,也不知为何,跟着周令史,总觉得傍着主心骨一般,做事都有了奔头。” 周钧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小郎,开口笑道:“阿应,古往今来,称豪杰者,莫不勤苦好学。且听我一言,你仔细学识,他日必成大器。” 孙阿应听得此言,面露激动,用力点了点头。 此时,经教修士伊斯骑行到了周钧的身边,欲言又止。 周钧看向伊斯,只见对方全身裹在布袍之中,经过数天的休养,身体明显好转了许多。 孙阿应见伊斯有话要说,向周钧道了一声歉,便走远了一些。 伊斯掀开头罩,朝周钧恭敬的说道:“周令史,你是我的恩人,我欠你一条命。” 周钧看了伊斯一眼,心中暗道,几天相处下来,这经教修士倒也真是博学,拉丁文、波斯语、突厥语、天竺语、大唐官话,皆是精通。 周钧朝伊斯问道:“回到碛口,你打算怎么办?” 伊斯:“我想求见朔方的长官,向他申请一份关引,再尽快前往长安。” 周钧:“去了长安,你确定那里的经教寺会认可你的身份?” 伊斯:“牧首曾经致信大唐经教会,提前说了我们的到来,而且我随身还带着修士会的教牒,身份认可应当不是问题。” 周钧点点头。 伊斯看了周钧一眼,开口问道:“周令史,你信教吗?” 周钧一愣,这家伙还没到大唐,就开始惦记着传教了? 仔细想了想,周钧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犹豫的点了点头。 伊斯不大理解这一举动。 周钧开口说道:“我相信神,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又不是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 “我认为在宇宙中,有一股无法预知、无法参知的神秘力量,它控制着所有物质和精神的运行。” “所谓人,所谓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伊斯愣住了:“您信奉的是诺斯替教派?” “诺斯替教派?”周钧隐约在史书上听过这个东西,但却想不起来其概念:“那是什么?” 伊斯:“在解释诺斯替教派之前,我首先要向您询问一个问题。” 周钧:“请问?” 伊斯:“您认为这个世界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 周钧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好坏参半吧。” 伊斯:“是的,这个世界既存在善良,又存在邪恶。” “那么,如果上帝是唯一的神,他是万物之源,那么这个斑驳杂色和充满罪恶的世界,又是从何而来呢” 周钧有些疑惑:“你想问的是,神为何要创造世界?” 伊斯点头道:“是的,根据圣经的教义,无所不能的上帝,是全知的,是仁慈的,也是博爱的,他用神力创造了这个世界。” “既然他无所不知,又深爱着他所创造的一切,那么为何又要让邪恶的事物降临世间,让世界既有美丽,又有悲苦呢?” 周钧仔细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他想给创造物一个考验?” 话刚说完,周钧就否定了自己的答案。 按照圣经的教义,倘若上帝是全知的,他根本就不需要用所谓的考验,来测试和惩罚世人的忠诚;倘若上帝是仁慈的,他也不应该创造出邪恶的事物,来荼毒生灵。 这位至高无上的神灵,在给予世间美好的同时,也放出了邪恶,这听起来与全知和仁慈丝毫无关。 伊斯见周钧若有所思,开口说道:“您也意识到了,这个逻辑上的矛盾,便是诺斯替教派,思考的出发点。” “至高无上的上帝,不可能也不应该容忍世间存在邪恶,来染指他的创造物。” “所以,诺斯替教派认为至高神是一个更加类似幻影一般的存在,它拥有着无尽的神力,但无人能够参透他的意志。” 周钧听着一阵咋舌,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这般思学的教派。 停顿片刻,周钧又朝伊斯问道:“那么你信奉的经教,又是怎样的教义呢?” 伊斯苦笑道:“经教是为聂斯托利教派,与诺斯替教派一样,被教会称为异端学说。” “只不过在教义上,我们不像诺斯替教派那般激进。” “我们认为,人性和神性是彼此独立的。就拿耶稣基督来说,我们认为他的身上,既有人性,亦有神性。” “他的一举一动,对这个世界的决策,一方面要受到人性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会受到神性的左右。” “所以,在创造和对待信徒的时候,他的行为才会出现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周钧点头道:“这正好解释了善良和邪恶的对立。” 伊斯说道:“是的,也正因为聂斯托利教派认为人性和神性相独立,所以我们认为圣母玛利亚只是赐给了耶稣肉体,但是她自身却不具有神性。” “所以,教会将我们这群人赶出了君士坦丁堡。” 周钧摇摇头,基督教会里面的教派,可真是五花八门。 章节目录 第125章出使归来 ,大唐奴牙郎 半个多月的跋山涉水,当周钧爬上望山石,再一次看到碛口大营的『唐』字旌旗时,他不禁激动到浑身颤抖,大声呐喊了起来。 听闻喊声的朔方斥候,远远瞧见周钧一行人,看他们风尘仆仆,起初还以为是北边来的蕃子。 靠近之后,斥候们仔细辨认,这才发现,这些人居然是前往回纥的使团。 使团中的所有人,很快被接回了碛口大营,王忠嗣闻讯连忙迎了出来,监军范吉年也赶了过来。 两个人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肤色偏黑的粗犷汉子,竟一时之间没认出对方是谁。 直到周钧开了口,二人这才确认前者的身份。 只见周钧从怀中取出小心保管的漆筒,递给了王忠嗣,笑着说道:“都护,某出使回纥,幸不辱命。” 王忠嗣屏住呼吸,先是看了眼周钧,接着双手接过漆筒,再从中取出了九姓誓书,仔细看了一遍,大笑着说道:“好,好!周二郎立了大功!” 范吉年见状,也长吁了一口气,拉着周钧的手说道:“咱家这些天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二郎有个三长两短。” “你平安回来,咱家这心里,总算是大石落地了!” 王忠嗣收好誓书,朝身后的下属大声说道:“备宴,为归来的儿郎们接风!” 半个时辰后,周钧换了一件新衣服,又梳洗了一番,进了大帐,入了宴席。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朝帐中诸人说道:“回纥、葛逻禄等部誓讨拔悉密,朔方军北进已无后顾之忧,踏破突厥指日可待。” 帐中诸将闻得此言,纷纷兴奋起来。 数万大军,窝在这荒凉的碛口大营,已有月许。 如今,总算是有仗能打了。 王忠嗣又看向周钧问道:“某看了誓书,里面提到拔悉密部诱使九姓叛唐,这是怎么回事?” 周钧站起身,拱了拱手,将先前在回纥部中的遭遇,当着诸将的面,一五一十的说了。 众人听得其中的惊险,却是惊叹连连、心生敬佩。 王忠嗣听完周钧的叙述,叹了一声:“此番出使回纥,幸得令史成行,不若几欲成大祸矣。” 停顿片刻,王忠嗣又朝账内诸将说道:“护得监军周全,识破拔悉密部阴谋,又说服九姓共讨叛逆,助朔方军解除顾忧,此番北伐突厥,若论首功,当记令史。” 帐中诸将听得王忠嗣此言,纷纷附和。 周钧见状站起身来,想要自谦,却被身旁的范吉年一把拉住了袖子。 范吉年低声对周钧说道:“你去回纥的这个月里,兵部发来一次询阚,尚书省发来一次略折,圣人还御笔亲书以询都护,问的都是北伐突厥之事。” “咱家前几日还和王都护私底下商量过,总这么停在碛口也不是个事,不如拔营北进,哪怕行军慢一些,也总比落人口实要好些。” “所幸,二郎回来了……你可不知道,那份誓书对于咱家和都护有多重要。” “所以,记你一个首功,理所当然,无需多言。” 听完范吉年的话,周钧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的王忠嗣,瞧着周钧,却是越瞧越欢喜,脱口而出道:“周令史倘若愿意,不如入朔方军可好?” 此话一出,周钧面露尴尬。 幸好,范吉年及时给他解了围:“都护这话,可是明摆着在埋汰咱家,周二郎倘若入了朔方军,岂不让他人看了笑话,皆道监军无能,留不住才俊?” 王忠嗣闻言笑了笑,在之后的宴席上,却是再也未曾提起此事。 一顿宴席吃完,周钧走向自己的营帐,恰巧看见修士伊斯正站在帐口,似乎是在等着自己。 见到周钧,伊斯走过来说道:“周令史,我明日便要离开了。” 周钧一愣:“明日便走?” 伊斯说道:“明天有车队前往丰州,我打算跟随他们,向南出发。” 周钧点点头:“也好,早日到了长安,你也早些能够见到同伴。” 伊斯:“这一路上的磨难,皆是主降下的试炼,那些死去的人,还有发生的事情,都不应该被埋没,我必须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长安经教的长老。” 听到这里,周钧想起一事,他掀开营帐的帷帘,对伊斯说道:“在你回去之前,我有一事相询。” 伊斯先是点头,接着跟着周钧入了营帐。 等待伊斯坐上席团,周钧开口问道:“你曾经说过,你所在的修士会,在大食首都附近住过一段日子,在回来的旅途中,还经过了呼罗珊行省?” 伊斯:“是的。” 周钧:“我想问一问,大食国内目前的情况如何?谁控制着局面?呼罗珊行省那里又是怎样?” 伊斯想了想,开口答道:“谈论大食现状,恐怕还要从过去说起。” “八十多年前,穆阿维叶战胜了阿里,并在贵族的支持下,建立了伍麦叶王朝。” “然而,穆阿维叶的政权合法性一直备受质疑。在***世界,许多人认为只有先知默罕默德家族才是哈里发的合法继承者,故而针对伍麦叶人的反抗从未停歇过。” “而先知默罕默德家族包含了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两个分支。” “两个家族虽然有政治分歧和矛盾,但在反对伍麦叶人上,有着共识,因而能够相互合作。” “大食的什叶教派,只认可先知血脉,他们是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的最大支持者。” “在这几年里,卡尔巴拉殉难和栽德·阿里,是什叶派领导的两次规模最大的起义。” “在这两场起义失败之后,大食曾经平静过一段日子,但在前几年,呼罗珊行省,又开始出现了暴动。” “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听说那场暴动,已经被镇压了下来。” 听伊斯说到这里,周钧却清楚,呼罗珊行省的阿拔斯起义,并没有被镇压,只是转入了地下运作而已。 三年之后,阿拔斯家族将在什叶派的支持下,武装夺取呼罗珊行省,并将战火烧至整个大食。 得知了大食国的现状,周钧向伊斯称了谢。 伊斯说道:“周令史,他日倘若回了长安,请来经教寺做客。” 周钧应了。 第二日,伊斯随车队去了丰州,周钧则是随大军北上。 朔方大军,途径眉间城、赤崖、盐泊、浑义河、炉门山、木烛岭,与突厥左厢阿波达干数次交锋,皆大胜之。 天宝三载,十一月末,朔方大军与阿波达干余部互陈于萨河内山,此战也是大唐北伐突厥的最后一役。 章节目录 第126章俘虏安置 ,大唐奴牙郎 浊云密布,笼盖天穹。 寒风凛冽,肆虐冰地。 周钧走在中军落营的冻土之上,虽然穿着严严实实的皮袄,却依然能够感到寒气宛如钝刀一般,割裂着皮肤,让他疼痛难熬。 看了眼远方那白雪皑皑的山脉,周钧长吁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入了中军大营的营帐。 帐内燃着炭火,温度相较户外,明显高了不少。 周钧脱下皮帽,入了军议的末座。 坐在正位上的王忠嗣,一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封书信,神色凝重。 等待诸将入座,王忠嗣晃了晃手中的书信,开口说道:“昨夜,有突厥密使送来书信。” “信中称,魃怛诃、秣荦等六部,愿意放下兵刃,向大唐称降。” 闻得此言,帐中诸将表情不一。 有人开口质疑:“突厥人狡诈奸猾,投此书信,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又有人言道:“倘若突厥六部甘愿来降,且答应便是,如此一来,既可分化敌军兵力,又可涣散敌人军心,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两种看法,王忠嗣只是沉默,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周钧朝王忠嗣看去,只见后者面色沉重,却是心有疑虑。 周钧心道,突厥六部愿意归降,这对北伐来说,可是好事一件,为何王忠嗣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思考片刻,王忠嗣朝军典问道:“眼下有多少俘虏,又安置的如何了?” 军典拱手答道:“自大军开拔以来,共俘虏突厥诸部战兵四千余人,都押在后营严加看管。” 王忠嗣点点头,又朝左押衙问道:“阿波达干余部,还有多少人马?” 后者答道:“阿波达干闻我军北上,令突厥十一部举族北迁。” “一路上,其后伍又与我军数次交锋,皆溃败奔逃。当下可用之兵,恐怕不足万五。其余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人数约有六万。” 王忠嗣闻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军议,便是讨论战事可能和作战方针。 王忠嗣坐在正座上,眉头紧锁,只是听着诸将报来,从头到尾,皆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周钧见了,心中却已经有了底数。 军议散会之时,周钧刚想离开,却被王忠嗣叫住了脚步:“周令史稍候,某有事相询。” 听闻此言,周钧拱拱手,单独留了下来。 王忠嗣先是让周钧落座,接着开口问道:“某听闻,周二郎祖上是奴牙世家?” 周钧点头称是。 王忠嗣:“既然出身奴牙,想必对俘隶一事,颇有心得。” 周钧心中大致知晓王忠嗣的忧虑,便拱手问道:“都护可是想问,应当如何处置突厥俘虏?” 王忠嗣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周钧又问道:“突厥六部乞降的密信,都护可是认为,大抵应是真的?” 王忠嗣:“没错。” 周钧:“倘若我军受了突厥六部的降书,阿波达干余部必定大乱,到那时怕是有更多的突厥人来投。” “加上后营看押的四千俘虏,怕是这一战下来,光是突厥降兵就要过万。” 听了周钧的话,王忠嗣眉头皱的更深了,直接说道:“过万降兵,倘若圣人来询,某总要给个章法。”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贞观四年,卫国公李靖大败东突厥,生擒颉利可汗,十万突厥人成俘。” “如何安置十万俘虏,太宗曾向众臣问策。” “中书侍郎颜师古曾道,请皆置之河北,分立酋长,领其部落,则永无患矣。” “礼部侍郎李百药道,仍请于定襄置都护府,为其节度,此安边之长策也。” “夏州都督窦静言道,戎狄之性,有如禽兽……置之中国,有损无益……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易为羁制,可使常为藩臣,永保边塞。” “中书令温彦博道,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 “而秘书监魏征言道,突厥世为寇盗,百姓之雠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尽杀,宜纵之使还故土,不可留之中国。” 说完这些,周钧看向王忠嗣,停下了话锋。 王忠嗣摸了摸胡须,说道:“太宗终纳温彦博之法,将突厥人安置于河北、河东、关内三道。” 周钧点点头,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贞观十三年,突厥贵族结社身为中郎将,先欲刺杀高宗,后欲夺取城门,最终失败遁走。” “调露元年,东突厥首人阿史德温傅起兵造反,北方二十四州之突厥民呼应,前后聚集十万余人,终被裴行俭所败。” “永隆元年,突厥阿史那骨咄陆,再率五千余众叛唐,沿途召集残部,至六万之众,后被薛仁贵击溃。” “在此之后,突厥人先后十余次掀起叛乱,从未停歇。” 说到这里,周钧停了下来。 史书中还有另一段话,一直回响在周钧的脑海里,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告诉王忠嗣。 这段话就是,朔方军此次北伐所俘虏的过万突厥降兵,得了玄宗的宽恕,被安排在河北的幽州、蓟州、营州等地。 这些降兵日后全部投在安禄山的麾下,成了安史之乱的叛军前锋,却是第一批攻入长安、展开屠杀掠夺的祸害。 而王忠嗣这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开口道:“周二郎的意思,某听懂了。对于突厥人,倘若当年太宗用了魏征的法子,『纵之使还故土,不留之于中国』,便是上策。” 周钧闻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魏征之法,尚不如温彦博,乃是下下策,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 王忠嗣闻言愣在当场,朝周钧问道:“那依你来看,何般才是上策?” 周钧抬起右手,重重斩落,沉声说道:“抽薪止沸,斩草除根!” 王忠嗣双眼圆睁,看向周钧,脸上皆是惊色。 周钧又说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王忠嗣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杀俘不祥,此乃大恶,恐失道于边族。” 周钧拱手说道:“突厥俘众,天地感化,欲戴罪立功,共讨余孽;突厥残部,故技重施,诈降设伏,幸得看破。” 王忠嗣听了周钧的话,良久未语。 第二日,朔方军诸将得了二令。 令一曰:突厥四千俘虏,组建衙军,累功以脱罪业。 令二曰:突厥六部降书,故使乌苏可汗之诈降计,意在诱伏。诸军严法备战,不得有误。 章节目录 第127章决战在即 ,大唐奴牙郎 历史上,北伐突厥分为西线和东线战场。 西线战场由乌古斯九姓部族为主力,由于先讨拔悉密,费了诸多时日,所以突厥讨破、白眉可汗被枭首的事件,大约发生在天宝四载的三月份。 东线战场由大唐朔方军作为主力,主要攻伐阿波达干所掌的十一部。史书中,突厥对上朔方军,连连战败,无心恋战,故而萨河内山之战中,大批敌部称降,使得东线战役结束时间较早,大约是天宝三载的十二月底。 可是眼下,历史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偏差。 天宝四载的一月底,朔方大军和阿波达干十一部,依然对峙在萨河内山,双方皆是按兵不动,未分胜负。 这一日,周钧盘腿坐在帐中的团席上,放下书册,看了眼手上青紫色的冻疮,皮绽之处隐约可见肌理,却是奇痒难止。 正在收拾阚录的孙阿应见状,对周钧说道:“令史,得了寒疽,不能抓挠,这里有龟筋粉,敷上即可。” 周钧依言用药粉敷到患处,叹了口气,幸亏朔方军战备充足,不然就萨河内山这里的鬼天气,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人马。 看着孙阿应忙前忙后的收拾着帐篷,周钧朝他问道:“阿应,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孙阿应手上未停,只是答道:“父母亡故,本来家中还有一兄长,一小妹。” 周钧:“本来?” 孙阿应:“父母去世之后,兄长带着我和小妹,四处流浪。” “那段时间里,我与小妹的口粮用度,皆是阿兄寻觅得来。” 周钧问道:“那你兄长呢?” 孙阿应:“有一次他外出寻食,却是再也没有回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周钧一阵沉默,又问道:“那你的小妹?” 孙阿应:“得了疫病,也是走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再也无话。 孙阿应看着手中的书册,低声说道:“阿兄在时,知我颇喜读书,便与我说,人活一世,或贱如蚍蜉,或巨若鲲鹏。知上进,重荣辱,心中存着念想,勿要负了他人所望,总会闯出一番名堂。” 周钧看向孙阿应,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此言在理。” 从团席上站起身来,周钧取下皮袄帽鞋等物,穿戴整齐,对孙阿应说道:“我去一趟中军。” 掀开帷帘,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让周钧打了个哆嗦。 紧了紧衣帽,周钧踏出帐门,向着中军大营慢慢走去。 没走上几步,周钧听见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数骑远远停在大营门外。 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快步朝着大营走去。 周钧赶了几步,也入了大营,见一位游军子将站在下峰,正躬身对王忠嗣说着战事:“今早辰时二刻,西麓山道升起狼烟,左前军游骑四旌、六旌、十三旌追击,接战突厥秣荦部六百余人,杀敌俘囚各半。” 王忠嗣看着面前萨河内山的地图,开口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子将答道:“皆是青壮兵丁,未见老弱妇孺。” 王忠嗣闻言一愣:“弃同族于不顾,这是要求援?还是要突围?” 子将迟疑,喏喏不答。 周钧走上前来,先是向王忠嗣唱了个喏,接着问道:“都护,可否容某相询?” 后者看向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走到那子将面前,拱手行了礼。 朔方军上下,皆知周钧之名,那子将自然也不例外,连忙还了一礼。 周钧问道:“敢问那六百突厥卒,是步骑混杂,还是皆有坐骑?” 子将答道:“有坐骑者不过百数,其余皆为步卒。”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可有俘虏?” 子将:“有,只是乞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之事。” 周钧想了想,再问道:“随行物品中可有书信、凭引或是信物?” 子将:“遣人仔细搜过了,未找到什么有用之物。” 周钧:“可否取来一观?” 子将点点头,遣人去取突厥俘虏的一部分随行物品,放入了营帐之中。 周钧蹲下身,检查起那些物品。 只见横刀、单弓、马盂、火石、盐袋、兽皮、干粮袋等等,皆是寻常之物。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干粮袋上。 打开袋口,将其中之物统统倒在了地上,却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碎干肉。 周钧看着这堆干肉,皱紧眉头。 稍后,他在干肉堆中翻找起来,不停从中挑出碎块,再放到一边。 眼见找的差不多了,周钧又开始拼接碎块,最后拼成了一只残缺不堪、但勉强能看出形状的事物。 王忠嗣走近低头一看,身形一顿,开口问道:“这是……人手?” 诸将闻言皆惊,连忙凑上前来看着。 只见那事物,五指和掌面被啃噬的不成模样,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只人手。 周钧将视线落在那堆碎干肉上,说道:“倘若某没猜错,这些大抵皆是人脯。” 王忠嗣捋着胡子,沉声道:“阿波达干令十一部北迁,沿途遭我军追击围堵,所携物资丢弃大半,粮草恐唯短缺。” 周钧点头道:“当下乃是寒冬,上山捕猎,下河渔获,皆无法也,只能屠人以获军粮。” 王忠嗣一拳砸在案台上,怒目喝道:“戗食族民,禽兽不如,蛮戎至此,何谈教化?!” 周钧说道:“粮草短缺,人心浮动,这几日,突厥诸部恐多遁逃。” 王忠嗣朝那子将说道:“光弼,传令下去,山麓阙口,多布暗哨,游骑备命,不得松懈!” 子将领命。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叫住了想要退下的子将,开口问道:“你可是姓李?” 那子将看着周钧,点头称是。 周钧咽了口口水,又问道:“尊公可是左羽林大将军?” 子将又点头。 周钧这个时候,真想给自己一耳光,面前这人正是李光弼,怎么险些把朔方军里的此人给忘了? 李光弼,谥号武穆,乃是和郭子仪齐名的中唐名将,平定安史之乱的首功之臣。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李光弼『战功推为中兴第一』,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王忠嗣见周钧神色有异,开口问道:“周令史识得光弼?” 周钧连忙摇头道:“只是听过李将军的威名,今日总算见到本人了。” 李光弼心中也有些莫名,自己在朔方军中只是累功升做游军子将,哪有什么威名? 但周钧既然这么说了,李光弼也只能自谦两句,这才出了营帐。 王忠嗣这边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周钧走近王忠嗣,开口说道:“都护,突厥诸部粮草短缺,逃遁者众,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王忠嗣:“那阿波达干,眼下怕是只有一途可行。” 周钧:“寻机对决,速分高下。” 王忠嗣:“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 周钧心中知晓,这决战之日,怕是就在眼前了。 章节目录 第128章尘埃落定 ,大唐奴牙郎 正如周钧猜想的一样,阿波达干很快便派遣使者送来了战书。 朔方军接了战书,开始积极准备着与突厥人的最后一战。 交战当日,朔方军出动战兵一万四千人,辅兵六千人,分列为七军,呈『∧形斜阵』展开。 坐阵望敌,从左至右,朔方七军分别为左虞侯、中军、前厢军、右虞侯、左厢军、后厢军、右厢军。 每一军的作战序列,从前往后,分别是多用途步兵、弓箭手、重步兵本阵、预备队重步兵和骑兵,落在最后的则是辅兵。 身处中军本阵的周钧,动了动胳膊,对于身上这套沉重的明光铠,颇有些不大习惯。 周钧朝不远处望了一眼,只见王忠嗣坐在马扎上,正在与诸将进行着战前军议。 通过前段时间的恶补,周钧也是大概知道了唐军的作战体系和排兵布阵。 倘若把朔方军比作一个军团,那么王忠嗣自然就是军长。 朔方军一万四千名战兵,分成一个旅,六个团。 王忠嗣所处的指挥部,位于中军,而中军就是军团中的旅部。 其它六军,则分别是团部。 唐军是3个人组成一个小队。 3个小队,组成一个中队。 5个中队加上大队部共50人,组成一个大队。 临战会议,王忠嗣会将作战方针,传达给旅长和团长。 而旅长和团长,则会回到各部,再次开会,将作战部署下达到各个大队的军法官。 唐军的这一套作战体系,源自秦汉,经过近百年的发展,逐渐成了独成一系的军事体制,纵观整个人类的军事史,却是最早的军团职能合成化的案例。 周钧正想的出神,身边有人出言道:“周令史,都护请你过去。” 周钧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走向了王忠嗣。 按常理来说,周钧身为胥吏,本来没有资格随军参战。 然而,监军使范吉年畏寒,又不喜战事,自打入了萨河内山大营,便将监军督行之职,统统委给了周钧。 凡是监军使需要参加的军议,全部由周钧代行,甚至朔方诸将督行功过的文书工作,都由周二郎代笔。 此举本是违制,但奇怪的是,监军随行团和朔方军上下,对于这一任命,没有丝毫质疑的声音,相反还有人称赞监军善用贤才。 周钧走到王忠嗣的面前,先是唱了一喏,又看向左右。 只见王忠嗣正指着地图,向诸位副将和别奏交待着什么。 看见周钧,王忠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周钧来到王忠嗣的身边,只见地图上不仅标识着朔方军势,还在战场另一侧,用炭笔密密麻麻标记着突厥的军势。 地图上,突厥军势乃是标准的一字展开,十一部族的兵力平均分散在长达数公里的战场上。 在这些部族构成的一字长阵后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兵阵,想来应该是阿波达干的中军方阵。 这时,有一位副将向王忠嗣问道:“都护,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万一俘虏哗变,掉头冲撞我军,恐不利于军势进退。” 又有另一位副将附和道:“衙军不设督战队,怕是有俘虏会生异心,不好掌控。” 王忠嗣摇头道:“无妨,令前阵与俘虏衙军拉开一箭之地。” 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而且还不设督战队? 听见这话,周钧恍然,顿时就明白了王忠嗣的用意。 按照唐军排兵布阵的寻常惯例,外邦雇佣兵和俘虏乞生军,大多都安置在阵型的两侧顶端。 但是,王忠嗣此举,恐怕是受了那日交谈的影响,心中起了杀意。 周钧偷偷看了一眼王忠嗣,很快便回过头来,垂首不语。 与诸将又商讨了作战安排,王忠嗣见众人再无它事,便开口问道:“可还有其它要务?倘若无事,各自回营,且……” 没等王忠嗣说完,周钧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都护,可否分出一部游骑,先行伏于东北冕道。” 王忠嗣听见周钧这话,颇感奇怪,便问道:“倘若突厥溃退,当循西北之径,何故分兵东北?” 周钧:“突厥主将,阿波达干,虽有谋略,实乃贪生怕死之徒,如见战事不利,恐以溃部作饵,另行奔逃。” 王忠嗣捋着胡子,心中生疑,周钧这理由,听起来实在有些牵强。 但周钧自己却是清楚,在史书记载的萨河内山之战中,阿波达干这个怂货,开战没多久,见朔方军势不可挡,便令一亲兵穿上帅袍,坐镇中军。 他自己则利用突厥溃兵作为诱饵,『持爱妾宵遁,乘六羸突围,逆道择途,匿迹东北』。 另一边,王忠嗣虽然觉得周钧的猜测,有些匪夷所思,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清楚,眼前这周二郎心思细腻,既然道明此言,想必并非无的放矢。 于是,王忠嗣抱着一试的心态,拨了二百游骑,又命子将李光弼先行伏于东北。 安排好这一切,王忠嗣见在场诸人,再无它事,便下令解散。 诸将领命,各自回营。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升到当空,却是正午时分。 突厥遣使送来所谓的『可汗天书』,言道可汗天军,欲拨唐乱云云。 王忠嗣根本没心思去听他啰嗦,只是轰走那使者,又命人敲响战鼓,下令进军。 周钧骑在马上,跟着中军向前行去。 放眼望去,只见旌旗猎猎,又见军阵严明,一眼望去,唐军宛如黑云压境,覆盖了整片大地。 周钧现在只恨手中没有望远镜,无法见得军阵全貌。 此等雄壮军势,前世的电视电影,与其相比,瞧了更像是稚童儿戏罢了。 唐军向前行进了数里,伴随着一声落梆,军势停了下来。 周钧极目眺望,只见在战场极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条黑色的粗线,正在慢慢移动和放大,那想必就是突厥人的军队。 周钧刚刚想完,又是一番震鼓,一群衣着褴褛的突厥俘虏,被唐军像赶羊一般,赶到了前阵。 那些俘虏衙军,全部入阵之后,见前有突厥大军,后有朔方军阵,惊慌失措之下,有怯懦者丢下兵刃四散逃跑,亦有凶徒横下心来,想要反冲朔方军阵。 只听弩弦炸裂声,此起彼伏。 一阵弩矢如暴风般席卷了俘虏衙军。 无论逃者,还是叛者,抑或迟疑停留者,皆被格杀当场。 其余俘虏见状,只能惨叫着向突厥军队冲去。 兴许是受了族人惨死的刺激,突厥诸部的军队终于动了。 只见那条地平线上的黑线,起初只是慢慢移动,接着加速,再来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冲向了唐军。 数千骑军的同时冲锋,在周钧看来,已经无法用震撼二字来简单描述。 他坐在马上,能感到整个大地在微微震动,就连身上的铠甲都因此发出细微的磕打声。 一阵仿佛旱地平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低至高,震荡在周钧的耳边,越来越响,就连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许多。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骑军,朔方大军只是停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突厥骑兵逼近,没有人喊叫,没有人后退,宛如坚石一般,仅仅只是站着。 不过片刻,突厥骑兵越来越近,人在中军的周钧,仰起脖子,甚至都能隐约看见敌骑前排的模样。 当敌方进入到唐军前方一百五十步时,只听得一阵急鼓响起,诸军前阵的弩手,开始分批向突厥骑兵射击。 当敌方前锋进入到唐军六十步内时,第二阵急鼓响起,军阵中的弓箭手开始射击。 弩矢和箭矢,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片天空,甚至遮挡了正午当空的艳阳。 当它们落下,人类的惨叫和马匹的哀鸣,不绝于耳,响彻天际。 短短数息,突厥骑兵折损近千,放眼望去,皆是尸体。 很快,第三阵急鼓响起。 弓箭手开始后退。 弩手罩上披膊,抬起陌刀。 第三线重步兵本阵也缓缓向前,与陌刀阵并肩御敌。 待得突厥骑军,撞上兵阵,金戈相击之声,刺耳破音。 唐军陌刀翻动,如巨刃裂空,人马俱碎,鲜有幸者。 突厥骑兵的冲击阵型,仅仅一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 极少数骑兵,侥幸能够突破陌刀阵和重步兵本阵,等待他的将是重步兵二阵,还有辅兵枪阵。 轮番打击之下,突厥骑兵如遇火消融的白雪,只留一地碎肢残骸,再也不见活口。 而第四阵急鼓就此响起,诸军两翼的具环骑兵,重骑兵,闻鼓冲锋。 突厥军队落于后方的步兵,在唐骑的冲击下,就如遇到锤砧一般,很快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终于,第五阵急鼓响起。 大唐军阵缓缓前压,碾碎一切胆敢挡路的宵小,从空中朝大地看去,只见唐军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屠戮留下的鲜红。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章节目录 第129章军饷短缺 ,大唐奴牙郎 萨河内山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周钧在孙阿应等唐卒的护卫之下,正在清点阚录突厥俘虏。 偌大的围栏里,除了十来根临时搭建的木桩,就只有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 近百名突厥男子,脚上挂着镣铐,两两相连,瑟瑟发抖的聚集在一起,希望用彼此的体温,来相互取暖。 而这样的围栏,在后营之中,不下三百余数。 孙阿应一手举着风罩,另一手拿着抄手砚,见天气寒冷,墨汁有些许冻上,便出言让同伴帮忙,挑大了一些砚台中空处的烛火。 周钧一边看,一边根据俘虏的体征和外貌进行记录,心中却在想着前几日,朔方军攻入突厥大营时的场面。 数万突厥平民如行尸走肉一般,蜷缩在一处山丘之上,树枝上挂着被宰杀洗净的人肢,大锅中熬煮着触目惊心的糜肉,遍地依稀可见残缺不堪的人骨。 即便前世里见过不少血腥现场的周钧,瞧了那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也不禁反胃呕吐。 阿波达干所驱使的突厥十一部,总计六万多的平民。 冻死、饿死、被食者,居然过半不止,余下的幸存者,尚不足三万,周钧现在想来还是难以相信。 一阵冷风从围栏的破口处灌了进来,浑身裹得严实的周钧,打了个寒颤。 记完围栏里的俘虏阚录,他将阚册收好,对孙阿应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 孙阿应喊上周围的唐卒,又向负责看守的辅兵打了个招呼。 众人便退出了围栏。 周钧低下头看了眼手中厚厚的阚册,点了点存活战俘的数字,心中想道,王忠嗣真不愧是朔方老将,心够狠手也辣。 数千俘虏编成衙军,不仅放在首阵,还不设督战,摆明了就是处决的架势。 被俘的突厥战兵,伤病不问,口粮减半,全部丢进这堪比冰窖的围栏,每一晚死者甚众,怕是回到朔方,也剩不下多少活口。 偏偏这两件事,王忠嗣又做的周详,在一些细节上都留了后手,就是为了堵住御史之口,不留把柄。 一边想着,周钧挪动脚步,向着女俘围栏走去。 后营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营口处只见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先是问了营卒,接着径直朝周钧一行人走来。 周钧定睛一看,顿时认出了来者——游军子将李光弼。 李光弼春风满面,远远看见周钧,便拱手笑道:“周令史。” 周钧停下脚步,朝李光弼行礼说道:“这几日都护连行军议,李将军怎会有暇来此?” 李光弼:“某所在的部伍,已定下了方略,后面的军议,却是与某无关了。” 周钧恍然。 李光弼看着周钧,拱手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郑重说道:“光弼谢过周令史。” 周钧一愣:“谢我作甚?” 李光弼:“周令史曾道于都护,言阿波达干以溃部作饵,匿迹东北,某先前心中生疑,只是不信。” “都护又令某设伏,光弼略恙不率,心有忿怨。” “不料当日,竟如令史所料。战事仅仅过半,那阿波达干就密行于小道,向东北逃匿。” “某得幸捕得敌酋,立了大功,却知皆是令史的神机妙算。” 周钧摆摆手,说道:“能捕得敌酋,凭的是本事,自当是李将军的首功。某只是猜度,算不上什么功劳。” 李光弼心中感动,只是拱手说道:“周令史高义。” 周钧自谦了两句,继续做着俘虏阚录的工作,李光弼自愿作陪。 入了女俘的围栏,周钧见到数十个年龄各异的突厥女子,蜷缩在炭火旁。 瞧见有男子入栏,突厥女子中有人畏惧后退,有人小声啜泣,也有人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周钧看了看女俘围栏的情况,不禁点了点头。 这里的条件,远远要比男俘围栏要好。 用来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换成了行帐,中间还升起了炭火,以供取暖。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在朔方军看来,这些突厥女俘,要比男俘更加具有价值。 周钧在围栏中转了一圈,一边核对着阚册,一边进行增减修录。 李光弼等待他阚录完毕,笑着说道:“周令史可知,今早军议,范监军与王都护吵了一架。”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李光弼问道:“为何?” 李光弼嘿嘿一笑,只是看向了围栏中的女俘。 周钧瞬间反应了过来,范吉年和王忠嗣这次争吵,八成是为了分配战利品。 北伐突厥结束后,除去抄没不谈,俘虏要阚册上报,但是上报多少,怎么上报,又是一门学问。 突厥的首领和贵族们,皆要被拉去长安,过太庙祭祀,行献俘仪式,自然动不得。 而男性战俘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皇帝赐恩,以罪奴之身,在边塞苦寒之地,承担筑城、屯田、开渠、苦力等工作。 至于女性俘虏这里,处理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首先,容貌绝佳、乐律才高的女奴,会被送入教坊之中,作为宫伎进行培养。 其次,年龄较小、受过教育、模样姣好的女奴,会被遣入掖庭局,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再送进行宫、嫔府等御所,承担诸多杂务工作。 再次,年龄稍大,或者样貌身形不合格的女奴,会被送入司农寺等地点,承担宫田、缫作等劳役。 而朔方军这里的奴婢私市,贵族头人截留不得,男性战俘不好出手,品质太低的女奴又没什么买卖价值。 所以,王忠嗣与范吉年关于女奴分配的主要矛盾,就集中在第一类和第二类女奴的处理上。 周钧想到这里,朝李光弼问道:“倘若某没记错的话,大唐度支司统一配税,其中留州、外配,当为军中粮饷,为何朔方军还要私市奴婢?” 李光弼闻言先是一阵苦笑,接着说道:“周令史有所不知,朔方军私市奴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钧:“不得已而为之?” 李光弼先是将周钧带出围栏,又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和孙阿应他们站远一些,这才对周钧说道:“世人皆以为军使贪婪无度,追逐横财,故而经营奴婢,其实不然。实则军中粮饷逐年短缺,已危及军心。” 周钧一惊:“什么?” 李光弼叹了口气,慢慢解释道:“军使之粮饷,大多循三途,拨税、屯田和互市。” “先说拨税,开元以来,赋役顿重,豪猾兼并,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致令百姓无处安置,为躲税赋而弃卖田产。” “府兵不再留地,军使只得募招健儿充作士卒,所耗甚巨。然开元二十年,李相又上书《度支长行旨》,以上年税支而定下年拨划。” “募兵所费年年见长,拨税却以上年为准,且度支司循后而放,故朔方军之粮饷捉襟见肘,苦之久矣。” 停顿片刻,李光弼又说道:“再说屯田。” “开元初,朔方军广营屯田,给以十五屯,每屯百三十人,人耕百亩,凡六百余里,列栅二十,垦田三千八百余顷,岁收粟二十万石,省度支钱二千余万缗。” “入了天宝,战事入功、公卿赐田、州府均下,军中屯田分输大半,朔方诸军常艰馈运。驱之战也,固敌是求;置之闲焉,惟食为切。” 周钧叹了一声,大唐盛行府兵制和军屯田那会儿,朔方军还算是富足。 然而,土地兼并、募兵花费、度支改制、军田分输,几座大山一起压下来,却是将朔方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那最后一途,互市呢?大唐与漠北诸部交易绢马,朔方军理应得利才对?” 李光弼叹道:“大唐为了拉拢漠北诸部,通定马价绢,让利于北狄,朔方军从中获利甚薄。” 周钧闻言,也只是喟然。 这样看来,朔方军从事奴婢私市,以贴补军饷,倒还真是无奈之举。 章节目录 第130章声名入堂 ,大唐奴牙郎 天宝四载,正月十五,上元节。 帝令中书门下供奉官五品以上、文武三品以上并诸学士等自芳林门入,集于梨园,共观戏曲,名西厢记。 时至巳时,禁苑梨园的离宫之中,坐满了文武朝臣及翰林学士。 适逢上元佳节,宫内诸官贵言节庆,喜气满堂。 一刻钟后,离宫正阙传来一声唱,百官闻得,却是当今圣上又携宫中亲眷,驾临梨园。 只见身着赤黄戴折、九环带、六合靴的巍峨君王,迈着缓缓的步伐,入了殿门。 百官分立,见行礼参见圣上。 在唐皇身后,又有数位嫔妃公主及太监奴婢随着。 其中,两位边走边说笑的宫装丽人,最是引人瞩目。 一位女子,二八年华,脸色晶莹,肤光胜雪,面容秀美绝俗,乃是万春公主。 另一位女子,花信年华,却是天姿清耀,灵眸艳绝,倾国倾城,春风无限,却是新入宫的杨贵妃杨玉环。 待得圣上及亲眷入了座,梨园的乐营将道了戏引,又请了角牌。 唐皇李隆基准了角牌,西厢记便正式开始上演。 与平康坊曾经演出的那场戏不同,禁苑梨园的西厢记,无论是戏文、选角、道具、奏乐,皆是宫中的顶流乐伎和乐工,演出效果自然要更佳一些。 殿内百官看的如痴如醉,演到精彩之处,甚至有人忘了身处禁苑,拍手叫好。 那二八年华的万春公主,笑着对杨玉环说道:“这西厢记,玉环娘子瞧着如何?” 杨玉环沉在戏文之中,哪有功夫搭话,只是说道:“莫闹,且先看戏。” 万春公主撇了撇嘴,没再言语。 好不容易等到西厢记演完,万春公主迫不及待的朝杨玉环问道:“可入得娘子的法眼?” 杨玉环叹了一声,轻轻说道:“这戏样、这故事、这唱文都是极好,从前怎么就没想到,戏还能如此这般演呢?” 见万春公主一脸得意,杨玉环笑着问道:“这西厢记,你真的是主笔?” 万春公主连忙坐直身体回道:“如假包换!” 杨玉环:“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为何除了主笔六人,还有阚录一人?” 听见这话,万春公主一愣,点头说道:“此事瞒不得娘子,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阚录之口,主笔六人只负责撰文。” 杨玉环听见这话,吃了一惊,问道:“那阚录又是如何想出这些的?他为何自己不做主笔,要把这扬名的机会,把予你们六人?” 说起这个,万春公主咬牙切齿的说道:“那阚录是个懒货,他说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只是道听途说,细问他道从何来,却又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杨玉环听着有趣,只是笑道:“听起来却是个妙人。” 戏角领了赏,又谢了恩,纷纷退下。 内侍得了圣上之令,开始为殿内百官上膳,大摆宴席。 李隆基受了重臣的庆节,又与几位学士说了些话,见杨玉环与万春公主说着热闹,便走了过去。 杨玉环瞧见李隆基走来,起身行了万福,喊了一声三郎。 万春公主也转过身来,对李隆基尊了一声父亲。 李隆基年近六旬,却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相,走路时步履矫健,交谈时神采奕奕。 他先是走到万春公主面前,开口说道:“平日里多来宫中,陪陪玉环,别总是用那尹玉的诨名,男扮女装出去惹是生非。御史三番五次告到朕这里来,说了不少你的那些荒唐之举。” 尹玉撇嘴,应了一声。 杨玉环见她委屈,便岔开话题,对李隆基说道:“三郎,我们正说着这西厢记,只道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本。” 李隆基笑着坐到杨玉环的身边,说道:“闵翰林适才与朕言道,这西厢记乃是日新之谓盛德,创意造言,皆不相师。” 尹玉听见这话,脸上又多了几分喜色。 杨玉环说道:“妾身还听闻,这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一位阚录之口,再由六位主笔共同撰文?” 李隆基点头道:“朕没记错的话,那阚录名为周钧,字衡才。” 杨玉环:“此人可是戏学大家?” 李隆基:“非也,乃一奴牙郎。” 杨玉环睁大了眼睛:“三郎莫不是在说笑?” 李隆基摇摇头:“此人祖上就是奴牙世家,兴许是做奴牙营生的时候,从何处听过这戏本罢了。” 杨玉环闻言点了点头,这猜测比较符合常理。 而一旁的尹玉此时反驳道:“我觉得不是。” 李隆基看向尹玉,笑着问道:“有高见?” 尹玉:“我见过那人,他身负才学,不似奴牙郎。” 李隆基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到内侍高力士面色匆匆的走了过来。 高力士来到李隆基的面前,先是向后者还有杨玉环、尹玉见了礼,接着面露犹豫,似有隐情。 李隆基看了眼高力士,开口道:“有话便说。” 高力士俯下身,小声说道:“朔方来信,两封。” 李隆基身形一顿,又问道:“谁?” 高力士:“监军使范吉年,节度使王忠嗣。” 李隆基面色平静,手指却敲打起案台,口中说道:“取来。” 高力士:“是。” 片刻之后,李隆基取过两封信,均衡一番之后,先是拆开了王忠嗣的来信。 一番通读之后,李隆基脸上的表情,数番变化,瞧的杨玉环和尹玉暗暗心惊。 杨玉环凑近说道:“三郎,倘若是军务,不如……?” 李隆基放下王忠嗣的信,先是笑着对杨玉环说道:“不打紧。” 接着,他又深瞧了一眼尹玉,后者看见这一眼,心中有些莫名。 李隆基又打开范吉年的信,细细通读了一遍,最终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信笺。 见二女望过来,李隆基笑着对尹玉说道:“朕的万春公主,相人的眼光真是独到啊。” 尹玉听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满脸写着疑问。 李隆基拍了拍案台上的两封信,开口说道:“一主帅一监军,二人的信中,都提起了一人,正是这西厢记的阚录,周钧周衡才。” 尹玉先是一怔,接着身体一晃,连忙朝李隆基问道:“阿耶,信里怎么说的?!” 李隆基见状,也没打算卖关子,只是说道:“监军使团入绥州时,拔悉密部叛唐,遣死士刺杀,欲嫁祸于突厥。” “使团遭伏,死伤惨重,几欲铸成大祸。” “幸得刑部都官司书令史周钧,临危不惧,急请将权,以车阵御敌,力挽狂澜。” 尹玉听见这些,喜上眉梢,不禁开心的说道:“如何?如何?!我早就言语了,那周衡才身负才学,只是平日里懒散惯了,真要逢了事,他可是顶有能耐的人!” 杨玉环拉住尹玉,笑着对她说道:“知晓你相人有方,且小声一些,别人可都看了过来。” 李隆基面露笑意,说道:“朕还没说完。” 杨玉环和尹玉闻言,又看向李隆基,面有不解。 李隆基:“监军使团入了碛口,周钧临危受命,先是道破拔悉密部叛唐之策,又出使回纥,当场格杀了拔悉密的使者,后说得九姓共伐拔悉密,保了朔方军北伐突厥。” 杨玉环和尹玉听完李隆基的这番话,一齐呆坐在当场。 杨玉环先回过神来,朝李隆基问道:“此事当真?” 李隆基:“忠嗣和吉年皆修书言道,当然是真的。” 尹玉握紧拳头,恨恨自语道:“好你个周衡才!平日里假作庸人,却是个夹着尾巴的奸猾!这次回长安,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恰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周钧,正跟随着朔方大军,追击阿波达干的余部。 一阵寒风拂过,骑在马上的周钧,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侍在一旁的孙阿应,关切问道:“周令史莫不是得了风寒?” 周钧摆手说道:“不是,兴许是哪位亲友,牵挂于某罢了。” 章节目录 第131章终回长安 ,大唐奴牙郎 天宝四载,二月廿七。 骑在马上的周钧,朝着身后看了一眼。 只见遍地寒霜的荒原之上,携着俘虏和辎重的朔方大军,蜿蜒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再朝身边看去,监军使团的成员们,人人皆是面有喜色。 一来总算离了那苦寒之地,重回长安之日就在眼前;二来抄没突厥十一部,每人都分得了不少『土产』,也算是不枉此行。 低下头,周钧想起范吉年昨日对他说过的话。 “请功的文书,咱家已经遣快马送入长安,圣人想必是看过了。二郎且宽心,立下这一番大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八月自长安出发,如今已是二月。 半年过去了,经历了遇袭、出使、北伐等种种事情,周钧再回想这一趟漠北之行,只觉恍若隔世。 “周令史。” 不远处的一声呼唤,打断了周钧的思路,引得他转头看去。 只见孙阿应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递给了周钧。 后者接了文书,看了一遍,发现这是今日的俘隶阚册。 孙阿应喘了口气,行在周钧的身边,开口说道:“今晨拔营盘点,折俘九十三人,其中男六十四,女二十九。” 看着阚册上那些死去俘虏的名字和描述,周钧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了。” 语气之平淡,周钧自己听完,都有些吃惊。 遥想初来大唐之时,周钧的心中只有前世之念,言行举止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在奴市遇见无家可归的流民之时,他会倾囊赠予,只因心存善念。 路遇不平之时,他的心中存不下偏颇,习惯性的行着前世警察职业的操守。 然而,短短不到一年,经历了诸多事情的周钧,属于前世的记忆和准则,却是慢慢淡了。 对人,对事,对于价值二字,他的认知,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的变化。 孙阿应见周钧想的出神,便轻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反应了过来,将俘虏阚册收入怀中,又对孙阿应说道:“阿应,再过上数日,到了碛口大营,我就要随监军回长安了。” 孙阿应听了这话,抿着嘴唇,面有戚戚。 周钧看向眼前的朔方小卒,说道:“此次北行,我随身带了不少书籍和文册,回长安之前,我打算把它们全部赠给你。” 孙阿应一愣,抬起头看向周钧。 后者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书,那些书籍文册与其让我带回长安,不如留下来给你。” 孙阿应连忙垂下头去,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只是不住的点头。 周钧看着对方,笑着说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大丈夫勤学乃是正道,又何故作女儿态?” 孙阿应听完这话,朝周钧唱了一喏,只是说道:“多谢周令史训教。” 周钧瞧向孙阿应,语气放缓:“莫道令史了,只称二郎吧。我此行回长安,又不是今生不来朔方了,说不定过些日子,还要再见的。” 孙阿应点点头,道了一声二郎。 归途虽长,觉日尽短。 三月初,周钧跟随朔方大军,回到碛口大营。 在监军使的送别宴上,周钧酒至微醺,李光弼悄悄找上他,开口便道:“令史可愿留在朔方?” 周钧看向李光弼,只见对方满脸真诚,眼中只是希冀。 周钧放下酒杯,笑着对李光弼问道:“可是王都护派你来做说客的?” 李光弼先是点头,接着又说道:“光弼确是承了都护之遣,但某的心中,也存了和都护一样的想法。” “长安虽好,但京官如过江之鲫,查考升迁,唯艰无门。” “倘若令史留在朔方,军中累功,不出三年,寻个府尹,只是易尔。” 周钧看着李光弼,先是拱手说道:“钧先谢过都护的好意,自打入了朔方,军中上下,礼遇有加,钧铭感五内。” 李光弼脸上一喜:“这么说来,周令史是同意留下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且先听某说完,那一日,李将军说了粮饷短缺之事,某回去思忖了一番。” 李光弼一愣,有点不明白周钧为何突然要提起粮饷这事儿。 周钧又道:“拨税、屯田、互市三法之中,某倒是对最后一法,有了个生财的主意。” 李光弼:“周令史有办法令朔方军得利于互市?” 周钧点头道:“有,只不过当下尚且仅是设想,实行起来怕是有诸多不易。” 李光弼知道周钧从不妄语,既然说了有办法,那便一定是有办法。 想到这里,李光弼睁圆双眼,情不自禁的握住周钧的手腕,激动的说道:“倘若令史能解粮饷之忧,朔方军听凭驱遣,莫说不易,就算是要吾等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周钧不着痕迹的掰开李光弼的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着说道:“李将军言重了,某此番回了长安,便去准备互市的商品,到时朔方军只需负责护送和开市就好。” 李光弼听罢,忙不迭的点头道:“但有所需,令史只管吩咐。” 送别宴结束之后,周钧跟随范监军的队伍,一路南下。 到了三月底的时候,一行人终于看到了长安城的轮廓。 回来了! 终于回到长安了! 满脸风尘、衣着污损的周钧,瞧见远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雄伟都城,一瞬间心潮澎湃,眼睛也有些湿润。 队伍行至金光门,范吉年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在周遭人的注视下,一边哽咽一边摸着城门的砖石。 周钧倒是能明白他的心情,只不过这样停留在城门,徒引他人关注,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将范吉年劝回马车,周钧跟着车队,沿着长街行至安上门。 入了安上门,范吉年要入宫去面见圣人。 而周钧则要带着俘隶阚册,先去往都官司中述职。 入了都官司的廨堂,程主事瞧见周钧,居然一时之间没认出他来。 再反复确认之后,程主事终于喊出了周钧的名字。 只听程主事笑着说道:“一别半载,走时还是个俊俏小郎,回来却成了雄壮之士。” 周钧摇头苦笑,又朝程主事问道:“徐郎中和韦员外呢?” 程主事:“徐郎中在宫中,韦员外去了大理寺,这两日怕是都不得回。” 周钧点点头,又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俘隶阚册。 程主事说道:“这些公文,你我先交接录册,再过些时日,某就要外放泗州了。” 周钧闻言一愣,开口问道:“程主事要去泗州?” 程主事:“泗州本就是某的家乡,此番回迁,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周钧不解:“程主事倘若走了,那都官司这里……?” 程主事朝着周钧笑了笑:“周二郎护得监军、出使回纥的功绩,如今在皇城之中,可谓是人人皆知了。” 周钧略微思考,顿时恍然。 程主事此番从长安外放至泗州,怕是朝中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给自己腾出升迁的位置。 想到这里,周钧面露尴尬,想向程主事说些什么。 后者见状,笑着说道:“二郎莫要多虑,这长安虽然繁华,但哪里又比得上某的家乡呢?此番回得泗州,某不觉失落,反而自幸。”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 与程主事交接了文书,周钧先是告了两天的假,接着收拾好东西,便出了尚书省,去往长安城的家中。 章节目录 第132章门户之见 ,大唐奴牙郎 驻步于家门前,周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力扣响了门板。 门房的仆役开了门,瞧见周钧,先是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接着扯起嗓子大喊了一声:“小郎君回来了!” 片刻间,整个宅子都热闹了起来。 在书房中写着字的周定海,第一个冲了出来,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者,接着大笑道:“黑了些,也壮了些,好!这才是吾儿该有的模样!” 紧接着,周钧之母罗三娘也赶了过来。 看见周钧的一刹那,罗三娘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口中只是说道:“漠北蛮地,天寒地冻,缺衣少食,苦了钧儿。” 周定海闻言不乐意的说道:“男儿志高,岂可沉于安逸?出去见识一番,这是好事。” 罗三娘先是拉住周钧,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见他身上的那些寒疽和伤裂,泪水更甚,又闻得周定海的言语,不由哭骂道:“你这夯货!岂不闻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自家小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悔恨便是迟了!” 周定海见罗三娘发怒,只是摇头叹气道:“妇人溺宠,终究会误了前程。” 说完,周定海便转身离开了前庭,去了书房。 周钧先是好言相劝,止了罗三娘落泪。 接着,他看向左右,开口问道:“阿兄人呢?” 罗三娘一愣,朝周定海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便拉住周钧朝中堂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道:“钧儿随我来,有事要问你。” 周钧将随身的行囊交给下人,跟在罗三娘的身后,一头雾水的来到中堂。 刚一坐下,罗三娘就直接朝周钧问道:“则儿与那市井妓虞珺娘的瓜葛,你可知晓?” 周钧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气急道:“既然知,为何早不与阿娘说?” 周钧:“兄长去年备着秋闱,倘若说了,怕惹来怨怒,坏了大事。” 罗三娘听了,细细想想,觉得周钧此话倒也在理,便没有再埋怨什么。 周钧问道:“莫不是秋闱之试,生了变故?” 罗三娘摇头道:“则儿桂榜有名,却是中了举人。” 周钧闻言喜道:“兄长中举了?此乃天大的喜事,阿娘为何面有忧虑?” 罗三娘叹了口气:“则儿中举之后,便回家与我和你阿耶言道,想要娶妻。中举一事,原本我们大喜过望,又闻得则儿想要娶妻,更是乐事。却不料,则儿想要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听到这里,大概也能猜到后面发生什么了。 果然,罗三娘继续说道:“你阿耶大怒,直言则儿败坏门风,不为人子。则儿也是痴愚,直言倘若娶妻,除了那虞珺娘,别的女子不作他想。” “盛怒之下,你阿耶取来棍棒,将则儿打了一通。” “则儿挨了打,离家出走,至今已有月许,却是音讯全无。” 听完罗三娘的话,周钧也颇有些头疼。 他清楚大哥周则想要娶虞珺娘为妻,父母这一关怕是很难过去。 但是,让周钧没想到的是,双方冲突爆发的如此突然,居然以周则离家出走来收尾。 劝慰了罗三娘几句,周钧告诉她,会去找寻周则,并劝他回来。 与母亲说完话,周钧看了眼窗外,见天色尚早,便开口说道:“都官司放了几日假,我打算回灞川一趟。” 罗三娘怔道:“现在就走?” 周钧:“现在就走。” 罗三娘:“不如吃些膳,睡一夜,再去也不迟。” 周钧摇头道:“此次北行视事,得了东家之托,如今回到长安,自当尽快禀报才是。” 罗三娘见劝不动,只是应了周钧。 后者又去书房陪周定海说了会话,便回厢房换了身衣服,最后从门房取了马,向着灞川的方向一路赶去。 另一边,永宁坊,萧府。 当下是三月尾、四月头,庭院的角落里仍能见着白霜,但青青草枝、蔓蔓藤蔷却也悄然而现。 天空中,屋檐下,雀鸟鸣叫,罗影翩翩,仔细看去,只道是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 两位妙龄女子,一着青兰,一着绛红,在院中正唱着戏文。 只听青衣女子唱道:“玉容深锁绣帏中,西没东生谁与共,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红衣女子本想随唱,终是笑了场,瞧见青衣女子面有不虞,便解释道:“阿姊扮着这崔莺莺,唱的可真是好,只是我实在演不来这张生。” 青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唱本,刚想开口,却听见廊寰里传来了婢女的呼声:“大娘子、二娘子,主家正寻你们呢。” 二女闻言,应了一声,便一起走向中堂。 入了堂中,只见正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 中年男子正是兵部主事萧宸,而那女子,则是他的妻子萧郑氏。 青衣女子和红衣女子向父母见了礼,又道了安。 萧郑氏对青衣女子开口说道:“清婵,上元节花灯那日,你也见了那裴五郎,可有中意?” 闻得此言,萧清婵欲言又止,面有迟疑。 而那红衣女子见状,直言不讳的说道:“阿娘,那裴五郎年前刚刚丧了偶,论岁数都与阿耶相仿,让阿姊嫁过去,岂不是推她入火坑?” 萧宸闻言怒道:“萧璎珞!” 萧璎珞连忙垂下头去,虽然再也不敢顶撞,但嘴里还是在小声忿怨。 萧郑氏见状,看向丈夫为难的说道:“那裴五郎,的确年岁长了些,裴家那边,要不……先缓缓?” 萧宸看向萧清婵,见她面有戚色,叹了一声:“先缓着吧。” 出言让萧家二女先行离开,萧郑氏小声对萧宸说道:“阿郎可还记得昨天言语的那人。” 萧宸一愣:“何人?” 萧郑氏:“昨日放廨归宅,阿郎与妾身言语的那周令史。” 萧宸恍然:“周钧,周衡才。” 萧郑氏点头道:“对,对,就是他。阿郎昨日言道,那周令史护得监军,又出使回纥,却是立下了大功。” 萧宸看向妻子,开口问道:“说这些做什么?” 萧郑氏:“那周衡才,先前来过,只说想要娶清婵为妻。妾身当时见他身份低微,只当是闲话,便没放在心上。” “如今,他立下大功,日后怕是出头有望。而清婵也已过了双十,这婚事总这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 萧宸面色一沉,冷声说道:“不如什么?” 萧郑氏见丈夫肃然,不由心中一凛,便不敢再往下说。 萧宸见妻子面有惧色,也是不忍,面色有所缓和,开口说道:“当初周衡才登门求亲,倘若许了他清婵,如今他立下大功,那便是一段佳话。” “但萧家已经拒了他之所求,当下又请许嫁女,外人见了,只会道萧家避凉附炎、如蚁附膻。” 停顿片刻,萧宸又沉声道:“再说了,那周家乃是奴牙,身贱位轻,市侩媚俗,岂能迎我萧家女过门?此事就此打住,休要再提。” 章节目录 第133章游子归来 ,大唐奴牙郎 骑着快马下了官道,当周钧行在灞川小道上的时候,周遭的一切让他有些意外。 原本只是用来填平坑洼的那段火泥路面,如今已被延长加铺,几乎已经覆盖了整条小道的一半路程。 路上,再也不见杂草丛生和乱石嶙峋,有人平整清理了道路两旁的土地,栽种了不知名的花木。 初春之际,花木上发出些许嫩芽,瞧着格外的生机盎然。 骑马再向前行着一段,周钧终是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原本破旧不堪的宅门,已被推倒重建。 红漆栎木的大门,可供双乘通行,青瓦灰砖的院墙,正是气势恢宏。 周钧翻身下马,左右看看,心中惊奇。 才不过离去半年,这灞川别苑已经焕然一新,有了一番新的气象。 门房里歇着一位老部曲,周钧定睛看去,对方与他颇熟,正是仇邕。 仇邕转头看见周钧,愣了片刻,接着连忙站起身来,朝后者问道:“来者可是周二郎?” 周钧笑道:“还能有谁?” 仇邕大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周钧的胳膊,开口说道:“到底是战场上走过一遭,眼神、气质、身板不似从前了。” 周钧轻轻点头,又问道:“灞川这里,一切都好吧?” 仇邕侧开身,笑着对周钧说道:“二郎进去瞧了便是。” 周钧将马缰交给仇邕,深吸一口气,踏进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一进大门,只见苑中,无论宅院、甬道、场院,皆被修葺一新,再也不见破损落乱,只有了当年唐皇别苑的七分风采。 周钧行在外苑里,往来人群皆看向他。前者容貌依稀从前,但变化不小,众人称呼之间有些犹豫。 终于,屈家大郎屈朝礼,壮着胆子上前问了句:“周二郎?” 周钧笑着点点头。 屈朝礼睁大眼睛,大喊了一声:“真是二郎!” 闻得此言,别苑之中的众人,兴高采烈的聚了过来,纷纷向周钧问好。 周钧一一还礼,又说了些话,最后只得道,要去先见过庞公,众人才作罢让路。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顺着中道,穿过苑门,来到中苑,又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口。 在院子里承着暖阳、正在缝补衣服的玉萍,瞧见周钧,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在确认一番之后,玉萍连忙起了身,口中直说道:“二郎回来了!” 屋内先是沉默,接着传来一声喊:“快快让他进来!” 周钧向着玉萍拱了拱手,接着跨入堂门,又入了书房。 坐在轮舆上的庞公,看见走进门的周钧,面色激动,嘴角含笑,只是说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周钧向庞公躬身行礼,刚想开口述说漠北之事。 后者伸手先止住了前者,接着出言让他坐下,又使玉萍送来了清水和蒸饼。 一路赶来,的确没怎么吃喝的周钧,此时肚中已是饥渴,向庞公歉了一声,便大口喝水,大口吃饼。 不多时,一壶清水下肚,几张蒸饼入口,周钧总算是感觉好了一些。 就在这时,得了消息的殷大荣,急急的进了书房。 瞧见周钧,殷大荣先是绕着他看了一圈,见前者无恙,便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早先得了吉年的信,说是去时路上遇见了刺客,咱家这一颗心可都要跳出来。后来,又读到周二郎临危退敌,便才安心下来。” 周钧向庞公和殷大荣拱了拱手,将漠北之行统统道来。 从长安出发,又到绥州遇刺,再到出使回纥,最后北伐突厥。 周钧全部说完,用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庞公和殷大荣感喟连连。 庞公看向周钧说道:“原本只想着将你送去朔方,匀些功赏,将来也好搏个前程。却不料,还是低估了二郎之才。” “荡平突厥,霍清北狄,宫中有传闻,欲论功行赏。但是那赏赐的功文,怕是要等到突厥献俘之后,才会发放。” “不过,二郎入流内,再领主事之职,已是定数。” 周钧想起先前程主事对他说的话,只是应了一声。 庞公又说道:“去岁八月,二郎去了漠北,今日方回。这半年里,长安城内暗潮涌动,党伐日盛。” “刑部尚书裴敦复的旧部程藏曜、曹鉴触犯刑法,裴敦复托人向御史大夫裴宽说情,裴宽不允,裴敦复深恨之,便寻机使杨家进言于圣人,言裴宽擅权。” “圣人下旨,将裴宽贬为睢阳太守。”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暗道,在史书中,裴敦复得了李林甫的唆使,花五百金买通了杨玉环的姐姐,使外戚进了谗言。圣上李隆基深信杨家,便下旨贬谪裴宽。 庞公又道:“李林甫又向圣人进言,称裴敦复战功赫赫,留在长安未免屈才,当出为岭南五府经略使。” “岭南乃瘴疠之地,裴敦复不愿上任,逗留不赴。李林甫又参裴敦复逗留之罪,使其被贬为淄川太守。” 这一段史书中倒也是有,但周钧一直不大明白,裴敦复帮助李林甫构陷了裴宽,按理来说,他应该算是李林甫的党众,为何又会被设计遭贬呢? 见周钧面露疑惑,庞公说道:“裴敦复构陷裴宽,并非尊李林甫之命,不过睚眦必报而已。” “更何况,裴敦复妻家与韦氏有旧,李林甫忌惮之,自当使其落贬。” 周钧也明白了,李林甫当初只是将裴敦复当做一枚对付裴宽的『伏子』,一旦裴宽遭贬,远离长安的政治中心,那么裴敦复这枚伏子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庞公又道:“裴敦复被贬淄川,刑部尚书一职空缺,李林甫向圣人进言,欲迁陕郡太守韦坚而入。”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片刻,朝周钧问道:“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本是李林甫的政敌,李相却升迁其为刑部尚书,二郎可知为何?” 周钧一边回忆史书,一边分析道:“韦坚身为陕郡太守,于天宝元年,督民夫疏通广通渠,又于长安城东、长乐坡下、浐河之滨的望春楼旁,开凿湖泊,与漕河相通,并将河水引入湖中,名曰广运潭。” “河运毕功,韦坚请圣人又文武百官登望春楼观漕运。圣人见盛景大喜,擢升韦坚为三品左散骑常侍,又兼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等使。” “一时之间,韦坚手握江淮财政,权势无两。” “某猜测,李林甫此番向圣人进言,迁韦坚为刑部尚书,明面是升迁,实地是夺权。” 庞公又微笑问道:“夺的是何权?” 周钧:“财权,倘若说的再细一些,便是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之权。” 庞公拍手笑道:“二郎大才。” 殷大荣在一旁摇头苦笑:“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也只有你们这些八面玲珑的心思才能吃透,咱家只是两眼一黑。” 庞公说道:“韦坚做了刑部尚书之后,与太子走动频繁,又向李适之李相递了刺贴,摆明了自己太子党的身份,矛头隐约正对着李林甫。” “李林甫曾手书于咱家,言明当今朝局的形势,又说想来灞川一游。” 周钧一愣:“李林甫要来灞川?” 庞公:“裴宽才被贬至睢阳,如今又多了个韦尚书,想来李林甫当下也是头痛。” 周钧点头,李林甫如今面临的压力,的确不小。 与庞公和殷大荣说了一会儿话,周钧见天色渐晚,便告辞出了院子。 走向外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周钧的眼前,慢慢浮现出那个倔强而又倩丽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周钧走到自己小院的门口。 先是走入院门,周钧见四下无人,便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人呢?” 只听厢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跟着就是一声器皿被碰倒的声响。 紧接着,一股黑烟从厢房中飘了出来。 见状顿感不妙的周钧,一个箭步冲进厢房,正好与走出来的画月,撞了个满怀。 周钧低头朝怀中瞧去,只见画月的脸上、衣服和手脚都是烟灰。 画月抬头看向周钧,只是笑着问道:“回来了?” 见画月安然无恙,周钧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134章酒精和蒜素 ,大唐奴牙郎 走进小院的厢房,周钧看着满屋子的器具和砵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案台上、墙角里、地面上,放眼望去,各式各样的烧器、皿管、瓶斗、量杯、砂滤、导管,一应俱全,摆放的满满当当。 周钧刚刚进门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走进了实验室。 房屋中央,周钧瞧见了一整套极为复杂的蒸馏设备。 里面不仅有主罐体、冷凝管、回流器、气水阀等蒸馏常见组件,还有一堆看上去颇为复杂、周钧叫不出名字的辅助配件和刻度计表。 只见金属密封贮罐的下方,正燃着小火,不停蒸煮着些什么,而那刺鼻的酒精气味也是从中而来。 去后院洗了浑身的烟灰,头发还有些湿漉的画月,此时进了厢房。 见周钧正在四处查看,画月便笑着说道:“如何?这里的一切器具,与大食王宫的炼金房所差无几。” 周钧闻言一愣,朝四处看了看,向画月问道:“这些器具,都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大部分是托人打造的,小部分是在市面上买到的。” 周钧:“打造和采购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可还记得去年你离开长安的时候,与我说了那水汽循环蒸馏冷凝的办法?” 周钧点点头,那法子是他临走之前告诉画月的,本意是让她来提取香水。 画月:“我从公孙大娘的榨油坊里借来了不少器具,又拜托屈三翁帮忙改造,最终造出了一套比较粗劣的水汽循环蒸馏冷凝器。” “借助那套器材,我利用蒸馏法,先做出了鲜花香精。成品不仅要比长安市面上卖的天竺、波斯香精更加浓郁、更加芬芳,而且成本也更低。” “做出了香精之后,我说服公孙大娘,让她帮我买了一批拇指般大小的瓷瓶。” “接着,我又让孔攸帮忙,让他在每一个瓷瓶上,画上鲜花和景致,再将香精灌装到瓷瓶之中。” “最后,公孙大娘家的大郎和二郎,帮我把这些香水卖到了集市上。” “卖了几批香精,我有了足够的钱,便分批置办了这些设备。” 听完这些,周钧一时之间愣在了当场,他如何也没想到,画月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缓了缓神,周钧又看向厢房中的设备,朝画月问道:“这里面可还是香精?” 画月摇头道:“赚够了钱,办齐了器具之后,我就不做香精了。” “我一直在想,既然能用蒸馏冷凝的方式,从鲜花中获取香精,那么其它物品呢?” “其它物品,采用蒸馏冷凝的方式,是否也可以得到它们的精华?” “所以,我在原本水汽蒸馏器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又增加了气密装置和水压装置,并且将整个设备的运行过程,做成了湿蒸和干蒸两种方案。” “而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用蒸馏冷凝提纯的方法,摆弄这个。” 说完,画月从墙角里,取了一个坛子,拿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掀开坛口一看,只见里面是琥珀一般的液体,酒香四溢。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是……烧酒?” 画月点头道:“是,利用蒸馏冷凝再蒸馏的方式,我发现可以将烧酒的烈度不断提高。” “在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之后,烧酒会变成清澈的透明色,而且烈度极高,凑近闻一闻,都会有些入醉。” 画月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口,里面正是清澈透明的提纯物。 周钧看了一眼,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 烧酒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得到的东西,恐怕就是95浓度的乙醇。 他仅仅只是给了画月一个模糊的水汽蒸馏冷凝方案,用来提取香精,但半年内,画月不仅制造出了原型设备,还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良,并制造出了95浓度的乙醇。 这丫头,也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聪慧异常,还是天赋异禀? 画月拿着那瓶95浓度的酒精,低头沉思道:“烧酒的提纯物虽然是做出来了,但我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本来我以为它可以喝,但舌头上只沾了一点,就犹如火烧一般疼痛,之后还起了水泡。” “现在看来,烧酒的提纯物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周钧摇头说道:“这个东西其实非常有用。” 画月不解:“这么烈的酒,又不能喝,能有什么用?” 周钧:“一斤此物,加入四两蒸馏后的净水,得到的酒液,可用来消毒。” 画月:“消毒?消什么毒?” 周钧一时语顿,当下这个时候,还没有细菌这个概念,他只能含糊说道:“可用来消杀风邪杂疫。” 画月听了半懵半懂,只是点点头。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倘若想要制作治疗外伤的灵药,除了这酒液,还需备制另一物。” 画月:“另一物?” 周钧仔细回想了一下书中的记载,开口说道:“取陈蒜去皮,再捣烂成泥,放入蒸馏器中提纯,可得一药液,名为大蒜素。” 画月:“大蒜素?那是什么?” 周钧回忆,蒜肉中的氨酸与蒜皮上的酶共同反应,会生成一种广谱抗菌类的药物。 这种药物的化学成分他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名字极长,而且非常绕口。 所以,他只记得,这种药物的俗名,被称为大蒜素。 大蒜素可以抑制痢疾、伤寒、肺炎、破伤风等等诸多症状中的病菌,曾经被称为青霉素的下位替代品。 它制备简便,而且用途广泛,无论是外科还是内科,只要是用来抑制病菌,都能派上用场。 然而,提纯得到的大蒜素,由于刺激性非常强烈,是不可以直接外用的。 需要将95浓度的酒精,稀释成为75浓度的医用酒精,再将其与大蒜素混合在一起,才能作为杀菌治病、增强免疫的药物。 画月这边,听了周钧的话,还有些半信半疑,开口问道:“陈蒜蒸馏提纯后的大蒜素,能够当作药物?” 周钧点头道:“大蒜素药性太强,直接外用会灼烧皮肤,必须将其与稀释后的烧酒提纯物混合在一起,方能使用。” 画月找来纸笔,一一记下。 记完,画月看着满屋子的器具,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陈蒜膳房里倒还有些,只是做成了大蒜素,又造出了那蒜药,不知该如何实验功效?” 周钧挠了挠头,大蒜素和医用酒精调配出来的蒜药,找谁来用的确是个问题。 想了一会儿,周钧对画月说道:“蒜药的事情,可先放一放,此次漠北之行,我倒是发现了另外一样要紧事物,需要立即去做。” 画月:“何物?” 周钧:“炒茶。” 章节目录 第135章荼坊落址 ,大唐奴牙郎 傍晚时分,周钧让膳房的春娘多备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坛好酒,将孔攸和画月都喊了过来。 孔攸刚从灞桥村回到别苑,一身的尘土泥污,见到周钧一阵激动,却也没忘了礼数,说是回去尽快更衣,再来赴宴。 画月在小院中支起一张小圆几,又搬来几个月牙凳。 周钧取了酒盅,又递了膳盒。 很快,换了一身新衣的孔攸,出现在周钧小院的门口,手中还抱着一个小木箱。 周钧瞧见孔攸手中的木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本又一本的账册,对周钧说道:“敢教主家知晓,这半年里灞川别苑的账目,某留了底,皆存于此。” 周钧好笑的摇摇头:“不用看了,且收着吧。” 孔攸:“可是……?” 周钧坐到小桌旁,自己斟了一杯酒,对孔攸招手说道:“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且先坐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自便就是。” 孔攸见画月已经坐了下来,后者一手端着饭碗,另一手拿筷子正挑着酱烧鸡丁。 清楚这位主家行事不比常人,孔攸无奈,便收起账本,也坐了下来。 周钧将杯中之酒慢慢吃尽,看了眼小院墙外的景致,感叹道:“我不过才离去半年,这里却变了这么多,伯泓是如何做的?” 孔攸坐正,恭敬答道:“主家,某早先遣使灞桥村的村民整理内苑,得了庞公的赏识。” “主家北行的这段日子里,寿王携友来了几次,庞公殷公的旧识也来了几次。” “庞公自觉别苑略显简陋,便遣某再修整翻新。” “某用了半月,先是将灞川游历了一遍,又与柳夷旷商讨修册,最终向庞公递了翻修别苑的方略。” 周钧点点头,孔攸不仅素有智谋,而且做事也踏实,将差事交给他,的确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周钧对孔攸笑着说道:“莫道主家,只称二郎吧。伯泓身负贤才,你来投我,却是钧得了一员福将。” 孔攸站起身来,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此番北行,行阵退敌、护得监军周全;出使回纥,说九姓共伐拔悉密。” “此等不世之功,只有古来贤才,才得使之。这般说起来,却是攸寻得了一位明主。” 周钧听了这话,起初倒也不觉得什么,但细细品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搁了心思,周钧言道:“且不说这些,吃酒便是。” 周钧又吃了两杯酒,见孔攸和画月都在吃菜,心中寻思起了一事。 灞川别苑之中,人员虽然庞杂,但论起交情,都与周钧不差。 但倘若真要说起信任二字,放眼别苑,通通算来,却只有一个半个人。 其中,这一个人,自然指的是画月。 她是从奴市上救回来的,又朝夕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对方甚至肯为了周钧,放弃归家的机会,自然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 而那剩下的半个人,却是眼前的孔攸。 为何说是半个人? 孔攸与周钧签订了奴契,办事认真,未有错漏。 但不知为何,周钧看孔攸,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 此人有大才,却装痴扮愚多年,偏偏与周钧相遇之后,却又甘心投拜。 孔攸究竟在想什么,又打算要做什么,周钧有些看不透,所以只能将其看作半个可以信任的人。 想完这些,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对孔攸和画月说道:“这半年来,我出使回纥,又随朔方大军北伐突厥。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也听了不少。” 接着,周钧就将一路上的见闻,挑着一些说了。 孔攸和画月,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些,便停了用膳,只是仔细听着。 花费了些时间,周钧说完见闻,话锋一转:“去了回纥,又在朔方军中住了许久,我倒是有个想法,你们也帮着谋略一番。” “回纥贵族喜食唐荼,但荼食制法繁复又耗时甚久,而且无论是蒸荼还是煮荼,都失了荼原有的韵香。” “所以,我有一法,在简化饮荼手续的同时,还可以最大程度上保留住荼原有的香味。” 孔攸听了一愣,追问道:“简化手续,保留荼香?可是以油煎荼?” 周钧摇头道:“不是,比煎荼更佳。” 画月朝周钧问道:“新法做出的荼,回纥人会习惯吃吗?” 想起史书中,北方诸多游牧民族,因为喝茶而引发的风潮,周钧语气肯定的说道:“回纥人定会喜食新荼。” 孔攸看了周钧一眼,问道:“二郎说的新法做荼,可是仙人托梦交予的?” 周钧一怔,跟着反应了过来,点头说道:“是。” 孔攸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仙人所云,那必定是错不了。只是这新荼做出来,如何与漠北诸部互市,也是个麻烦。” 周钧:“朔方军与九姓已有互市,我打算委托军使开荼市,专供漠北。” 孔攸思考片刻,点头赞同道:“二郎此举大善,倘若新荼被漠北诸部所喜,那必会引来朔方军的觊觎。与其坐等军使盘剥勒索,不如主动与其相交,让渡小利,保得商事。” 画月此时问道:“倘若是要卖新荼,为何不在长安城内开市呢?按照常理来说,这大唐吃荼之人,理应比漠北更多才是。” 没等周钧解释,孔攸朝画月说道:“新法制荼,倘若在长安城内销售,不出半月,怕是有心人就要打听来源。” “长安多高官豪贾,知晓了新荼来自于灞川,必会托情交语,想方设法探查新荼的制法。” 孔攸又说道:“即便隐秘不宣,那万一宫中知晓了此物,圣人遣使来问庞公。你倒是说说,庞公是会忤圣人,还是会责二郎?” 画月听了,心中恍然。 孔攸朝周钧说道:“新法制荼,倘若能被漠北诸部所喜,短期之内,需求不盛,灞川所产自能供之。” “但是,倘若新荼大兴于市,需求暴增,灞川所产怕是杯水车薪,只道不足。故而,眼下需布局一地,作为荼坊以备他日所用”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一愣。 孔攸说的是事实,假如炒茶真的在漠北诸部中流行开来,其需求量怕是会以几何级数向上递增。 只靠灞川这里建立的小作坊,怕是真的无法供应。 周钧脑中开始思考,倘若真的要建立一个秘密根据地作为荼坊,究竟设在何地,才比较稳妥呢? 首先,东北方肯定不能选,因为倘若没能阻止安史之乱,那么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京畿道,都是兵祸的重灾区,不适合作为根据地。 接着,河西那里虽然靠近朔方,但是紧挨吐蕃,用不了多少年,那里就有陷落的风险,是动乱之地,自然也不能选。 再者,剑南道、岭南道,都不是什么安稳之地,而江南二道,又距离太远。 最后,一圈看下来,也只有山南西道符合要求,那里靠近京畿道,未来安史之乱发生后,唐玄宗也是入此地躲避战乱。 周钧将山南西道四个字,向孔攸和画月说了。 画月倒还好,只是点头表示知晓了。 但孔攸却身体一震,杯中之酒也洒落到了地上。 见孔攸的脸色阴晴不定,周钧奇道:“伯泓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孔攸盯着周钧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二郎,可是不久之后,北方将生战祸?” 听闻此言,周钧顿时惊呆在了原地。 他只不过说了山南西道这个地名,孔攸又究竟怎么会知晓未来北方会生战祸? 孔攸见状,开口说道:“突厥势微,恐消迹于漠北,纵观大唐北疆,再无敌手。” “大唐当前所虑之敌,唯有吐蕃而已。” “倘若新设荼坊,与回纥互市,欲不使他人知晓,自然是于北方寻一地而立,究其缘由,有四。” “其一,北临朔方,倘若荼坊生变,可有军力相助。” “其二,近漠北九姓,缩短商途,可减少路程。” “其三、南方诸州,人口密集,不利于保密。” “其四、南方潮湿多雨,不利于新荼保存和运输。” “以此来看,自然是在长安的北方设荼坊,要远利于南方。某本来猜测的地点,乃是原州、庆州一带,那里多荼园,位置也处于朔方与长安之间。 “然而,二郎却舍近求远,选了巴蜀之地。” “某仔细寻思,擅自揣测,或是仙人曾道于二郎,未来北方恐生战事而已。”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缓过神来,对孔攸说道:“北方未来是否有战祸,或是有此可能,眼下尚无定论。不过伯泓之言,却也提醒了某。” 周钧现在也反应了过来,安史之乱就算爆发,是在天宝十四年,距离现在还有十年。 倘若要设立荼坊,也不必特意选择在巴蜀。 将荼坊建设在北方,靠近朔方,的确更加有利一些。 周钧看了一眼孔攸,心中有些感慨。 这孔伯泓,仅仅只凭借自己口中的一个荼坊选址,就能猜到未来北方会发生战乱,实在是让人惊奇。 章节目录 第136章林甫到访 ,大唐奴牙郎 晚膳时,周钧与孔攸、画月商量了一番,做了分工。 孔攸负责联系茶农、采购新鲜茶叶,画月则负责准备锅具和器皿。 眼下正是春茶上市的时节,长安城周边就有不少茶庄,都在采摘新茶,并打算运入长安。 孔攸问起采购茶叶的种类和数量,周钧只是回道,多买几种,但少买一些。 周钧前世里曾经读过明代许次纾所著的《茶疏》,书中就炒茶一法,曾经做过讲解。 但是,这本书涉及炒茶法的篇幅,只有寥寥数百字,大致只说了炒茶的流程和步骤,却没有具体细节的说明。 周钧打算摸着石头过河,再拿到茶叶之后,将每一个茶种,都分成数个小份,多炒几次试试,总有一次能试出合适的。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孔攸先行告辞,回了住所。 画月将膳具和桌椅收拾妥当,走到书房中,坐在了周钧的身边。 后者对画月说道:“这次北行,我遇到了一位经教修士。他曾经在大食首都附近的修士会中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又从呼罗珊行省入了大唐。” 画月听着,没有言语。 周钧继续说道:“他对我讲述了,目前呼罗珊行省的状况。” “什叶派的民众,在阿拔斯部族的带领下,在行省里掀起了一场暴动,持续了大半年。而眼下,这场暴动已经平息了。” 画月点点头,只是表示知晓了。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问道:“你……想家吗?” 画月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大食国的伍麦叶贵族们,非常重视宗教血脉,他们认为只有信奉真主的子民,才能获得祝福,任何异教徒与贵族之间的结合,都是污秽的,应当受到斥责。” “而我的母亲,她是月氏人,信奉的是琐罗亚斯德教,在大唐又被称为祆教。” “她与贵族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受人非议。或许是承受了太多的指责,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轻叹了一声,开口道:“但是,你的父亲非常疼爱你。” 画月点头道:“是的,我的父亲对我很好,他为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把我送去大食首都的贵族学所,又给了我最好的食宿。” “我的兄弟姐妹,那些宗教血脉纯正的后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拥有似我一般的待遇。” “于是,嫉妒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使得我的至亲们开始怨恨我。” “他们会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质疑我、辱骂我、责难我。” “所以,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家,除了我的父亲,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留恋的地方。” 周钧说道:“你的父亲呢?难道他就没有制止这些行为吗?” 画月:“是的,他的确制止了,但是面对这一切,他很疲倦,也很无奈。” “好几次,他看向我的时候,都在叹气。我清楚,或许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成了他的累赘。” 听完这些,周钧摇头说道:“我认为,天底下,无论什么样的父亲,在面对亲生女儿的时候,无论再如何疲累,也不可能会认为对方是累赘。” 画月故作轻松的微笑道:“或许吧,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对于大家来说,却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终于摆脱了那个不顺眼的亲人;官邸中的阿訇和下属们,也不会再反复提起那个玷污了宗教血脉的异教徒之女;而我的父亲,他也不必再为了这一切而烦神劳忧。” “皆大欢喜,不是吗?” 周钧叹了一口气,便不再打算劝说画月什么。 一夜无话。 在灞川中休憩了整整一日,周钧从庞公那里得了一条消息——李林甫明日要来灞川别苑做客。 虽然从庞公那里曾经听闻过李林甫会来灞川,但真正听到对方将至的消息,周钧还是在心中暗道一声好快。 周钧前世在通读唐史的时候,涉及到李林甫构陷打压政敌的内容,读起来偶尔会有种错觉,总觉得李林甫权相之路顺风顺水,无论对上什么政敌,都能轻松击败。 但只有真正穿越到了唐朝,亲身参与了大唐政事,周钧这才知道,事实上李林甫的日子,并非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惬意。 就拿当前来说,李林甫的宫中之敌乃是太子李亨,朝堂之敌乃是左相李适之。财政上,太子的妻兄韦坚手握江淮财权;军队里,出身十王府的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以及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皆深恶于李林甫。 与李林甫为敌的大佬们,来自于宫、政、财、军等多个方面,是一个极其庞大、而又盘根错节的团体。 在这种情况下,李林甫极力寻求外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日,李林甫造访灞川别苑,周钧得了庞公之令,去了大门处迎接。 待得李林甫的车队停下,周钧粗略数了数,前前后后居然有五辆马车,百来步卒,甚至还有五十精骑作为护卫。 周钧也只是在心中叹道,李林甫在朝堂之中树敌众多,为求自保,谨慎至此。 见李林甫从马车中出来,周钧迎了上去,拱手说道:“李相车马劳顿,庞公备了宴席,请随我来。” 李林甫一身玄色绸袍,脸色比起以往,略显疲倦,看见周钧的时候,笑着说道:“二郎可真是鱼龙乘风,青云路稳啊。” 知晓李林甫说的是北行之事,周钧自谦了几句,将前者迎进了大门。 李林甫一路行去,见别苑之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不由称赞此地乃是琅嬛仙地。 进了小院,入了中堂,李林甫瞧见正坐的庞忠和,指着周钧笑着说道:“左监识人有方,林甫佩服。” 庞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客气了两句,将手伸出,示意李林甫入席。 李林甫入了宴席,没有立即进入正题,只是与庞忠和说着山水闲情。 当第一道菜春笋烧鱼端上来的时候,李林甫见菜色赤焯,好奇之下,忍不住尝了一口。 只是这一口,李林甫就惊到顿了身形。 片刻之后,李林甫回过神来,对庞公感慨道:“这灞川当真是福地,左监得享若此,羡煞吾也。” 庞公笑了笑,只是开口,劝对方多吃一些。 酒过三巡,膳至半中,李林甫借着酒劲,叹了一声:“朝堂势恶,林甫真想似左监这般,不问政事,纵情山水。” 在一旁作陪的周钧,听见这话,却是知晓,李林甫接下来怕是要说正事了。 只听李林甫跟着说道:“数日前,有御史上奏,言官吏铨选,多存纰漏,恐生遗祸。” 周钧听了这话,再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李林甫如今是右相兼尚书左仆射,还兼着吏部尚书。 御史在官吏铨选上发难,其实终归到底,矛头还是奔着李林甫这个吏部尚书去的。 倘若能够借故剥了李林甫吏部尚书的职务,那就等于断其一臂,令其再也无法安插人事。 庞公听了李林甫的话,开口问道:“李适之的唆使?” 李林甫微微摇头说道:“是刑部尚书韦坚。” 庞公皱眉,自语道:“是他?” 李林甫:“太子势大,韦坚管财,却是得力襄助,将其迁入刑部尚书,某本以为断了其财权,会有所收敛,却不料此人反咬一口。” 庞公沉吟片刻,说道:“倘若韦坚执意监察吏部,恐借题发挥,造势成祸。” 李林甫又吃了一口鱼,笑着说道:“既然他说官吏铨选出了纰漏,那某便使其搬石自戕。” 庞公:“搬石自戕?” 李林甫:“左监且瞧着,且看林甫如何设局……只是这局,还需向您借一人?” 庞公:“谁?” 李林甫将视线转向周钧,笑而不语。 庞公一愣,说道:“欲借周二郎?” 李林甫朝周钧问道:“蒋育一案,二郎曾用了观相测心之法,断了真伪,可有此事?” 周钧清楚对方怕是已经查过了卷宗,还问了参与案件的当事人,只得点头称是。 李林甫笑道:“那便是了,某设下的这一局,需寻得二郎相携才是。” 章节目录 第137章祸水东引 听闻李林甫欲借周钧,庞公向其追问,想要弄清楚事由。 但李林甫笑而不答,被问的多了,只是说道:“谋局未定,容某谨言。” 庞公见李林甫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催了,只是非常隐晦的告诉后者,周钧才得功晋升,不便涉足政斗。 李林甫点头道:“左监宽心,某心中有数,周二郎此番只管断案,不涉党争。” 庞公点点头,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又与左相李适之交好,倘若任其得势,对寿王自然不利,能够打压气焰,自然是好的。 宴席结束,周钧又陪着李林甫在别苑中游览一番,后者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刚一进中堂,就瞧见地上堆放着宛如小山一般的陈蒜。 周钧有些傻眼,又见到画月在摆弄蒸馏器具,开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画月抬起头来:“不是说要制造大蒜素吗?我把膳房那里所有的陈蒜,全部都搬过来了。” 周钧盯着那堆大蒜,苦笑着说道:“我先前也说了,大蒜素一事,可以缓缓……而且,蒸馏大蒜,不比蒸馏烧春,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画月一愣,问道:“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春更难?” 周钧:“不是难易的问题,而是……” 说到这里,周钧有点头疼,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大蒜素的那股气味。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开口说道:“我在蒸馏烧酒的时候,气味的确非常刺鼻,但只要控制好火候和时间,算准时机进入屋里,调整好气阀和水阀,再迅速出门,便不会有大碍。再说了,我早就做好了几样防护用具,你瞧!” 周钧看着画月从屋里取出了四样物什。 一个是厚麻布层层缝制的隔热手套,一个是缠绕口鼻的布巾,一个是用来裹住浑身的长袍,最后一个却是两团纸絮,细问之下,原来是用来堵塞鼻孔的。 瞧见这四样东西,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能不能把蒸馏器材搬到露天的小院中来?” 画月回道:“我曾经试过在露天环境下进行蒸馏,但灞川临江,周边又空旷,院子里偶尔会穿过大风,会影响蒸馏火力的持久和均衡,造成水阀和气阀的数值波动,很难控制。” 周钧听了,也是无奈。 接下来,周钧用厚布裹住口鼻,先是将陈蒜切碎,又将其放入石臼中捣烂。 顶着两只红肿流泪的眼睛,周钧将石臼中收集的蒜泥和蒜液,统统倒入了画月的蒸馏器中。 等待一切准备就绪,画月在蒸馏器下方升起火来,开始利用水蒸气来蒸馏大蒜,眼见器皿中的蒜液逐渐沸腾,她很快就明白了,周钧为什么要说,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酒更难。 原因无他,只是蒸馏大蒜的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一股强烈到几乎使人昏厥的蒜臭味,宛如肉眼不可见的小虫,无论你罩住脸部,还是堵塞鼻孔,都能冲入鼻腔,钻入大脑,让人痛不欲生。 在房中仅仅只待了几分钟,画月就实在撑不住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从门内飘来的蒜味越来越浓,画月用清水打湿布巾,裹住口鼻,深吸一口气,冲进了屋里,用着最快的速度调整了一番气阀和水阀,又加了些柴火,接着一边大声呕着,一边又跑了出来。 周钧见状,对画月说道:“告诉我如何调节阀门,还有应该添加多少柴火。” 画月一边干呕,一边说了蒸馏器调节的细节。 周钧先是等在门外,见时机成熟,便进了屋内,按照画月所教,开始调节蒸馏器。 忙完之后,招架不住蒜味的周钧,也是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间。 就这样,二人你先我后,彼此轮换着,终于硬着头皮完成了大蒜素的蒸馏析出。 看着手中那仅仅只有小半瓶的深黄色液体,画月睁着依旧红肿流泪的眼睛,朝周钧问道:“这就是大蒜素?” 周钧点头说道:“应该是了,不过它的刺激性太强,只有加过稀释后的酒精,才能入药。” 画月:“酒精?就是那个蒸馏烧春后的液体?” 周钧:“是,不过那个酒精浓度太高,还需要用蒸馏后的纯净水进行稀释。” 画月:“要加多少?” 周钧:“我算算,95度的酒精兑成75度,一斤是十六两,那么一斤烧春提取后的酒精,应该兑入四两蒸馏水,才能变成医用酒精。” 画月按照周钧所说,先是勾兑出了医用酒精,再将医用酒精与大蒜素进行混合,最终得到了蒜精。 将淡黄色的蒜精,密封装好,周钧有些头疼,说道:“药是做出来了,但找谁来试药呢?” 画月打断他道:“二郎,比起找谁试药,我们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周钧低头看向画月,后者却转头朝房内看去。 只见住所里,无论堂间、厢房,皆残留着一股大蒜的刺鼻气味。 今天晚上,别说进屋睡觉,就连进门逗留,都是个问题。 最终,无奈之下,画月去了屈家小院,与柔杏凑在一屋。 周钧不愿麻烦他人,便在小院的后厢房里,临时支了一席地铺,带着满身的蒜味,睡了一夜。 很快,告假之日结束,周钧从灞川别苑回到长安城,开始了都官司书令史的视事。 没过几日,朝堂之上,传来了一件大事。 右相李林甫使御史,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 兵部主事以下又胥吏共六十余人,被捕入狱,圣人命京兆府与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周钧瞬间明白,李林甫那日来灞川,口中所说的『设局』,究竟是什么了。 唐朝的官吏铨选,文官是由吏部所负责,而武官则是由兵部来负责。 既然刑部尚书韦坚,敢以官吏铨选为借口,拿李林甫所掌的吏部来开刀,那李林甫就以武官铨选为借口,来把左相李适之所掌的兵部拖下水。 韦坚和李适之是朋党,也是盟友,李林甫这一招祸水东引,却是将韦坚在吏部门口点起来的火,烧到了李适之的兵部。 而且,兵部官吏共计六十余人,都被投入了大牢,可见李林甫手中应该是掌握了一些证据,否则李隆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下旨,收押这么多的官吏。 周钧仔细回忆,却在史书中记起了这一桩案件,正是天宝四载的『兵部署吏案』。 章节目录 第138章兵部署吏案上 ,大唐奴牙郎 数日之后,周钧站在京兆府狱的栒房里,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喊冤声,脑中却想着前世史书中,那段关于天宝四载兵部署吏案的记载。 案件的起因,源于李林甫使人揭发兵部铨曹不法之事,借以打击李适之。 兵部胥吏六十余人,被审问数日,但终无结果。 于是,京兆府遣法曹吉温协审,御史台又遣主簿罗希奭助之。 二人皆是酷吏,提重囚施以酷刑,或杖或压,呼号之声,令人惨不忍闻。 兵部诸吏见受刑之惨状,无不惊骇莫名,皆自诬服,无人再敢违其意,顷刻之间狱成案结。 吉温、罗希奭二人,罗织罪名,严刑逼供,也因此被人恶称为『罗钳吉网』,当为李林甫之爪牙。 而兵部诸吏,认罪状成,得呈圣人,玄宗观之,却仅仅只是下敕责备了兵部侍郎,并没有责罚兵部中的任何一人。 这桩案件,后世史学家在研究史料的时候,发现了几个疑点。 首先,史书描述这桩案件的时候,用了『诬告』一词,但不少史学家却提出了质疑,李林甫构陷政敌,多谋而后动,没有证据就上奏言罪,这本就不符合他的性格。 其次,得了揭发兵部的上奏,李隆基立即下旨,不仅逮捕了六十余名兵部胥吏,还责京兆府和御史台联合办案。倘若只是诬告,那么必定不会引起皇帝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史学家猜测,或许李林甫所奏之罪确有其事,玄宗才会如此重视。 最后,吉温与罗希奭罗织罪名,严刑逼供,寻得兵部诸吏的认罪书,玄宗看了之后,先是斥责了兵部侍郎,接着将关押的六十余人全部释放,没有任何责罚。 关于这一点,后世推测,可能吉罗二人,根本没有寻得兵部犯事的确切证据。玄宗见了认罪状,又闻得内情,知晓不过是屈打成招,便没放在心上。 想完这些,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栒房中的诸人。 一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嘴巴尖长、腮部少肉、面有谄附,正是京兆府的法曹吉温。 一人少言寡语、神色阴冷、不苟言笑,乃是御史台的主簿罗希奭。 另一人耳高于眉,鼻直口方,谈笑风生,却是大理寺评事元载元公辅。 再加上周钧……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虽然来者都是末官之流,但一府三司的豪华配置,却也算是齐全了。 而这四人当中,又以周钧的官阶最低。 本来刑部推举的是另一位主事,但亏了李林甫的力荐,再加上李隆基对周二郎印象颇佳,周钧这才有机会参审此案。 此时,兵部署吏案已经审了有些时日,还是一无进展。 周钧、吉温、罗希奭和元载,均是刚刚被召至京兆府狱中,开始接手兵部署吏案的审理。 四人看了之前审案的阚录,对于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意见不一。 吉温认为兵部诸吏抱团守口,不上重刑,恐难得罪状。 而元载却认为唐律有云,对疑罪之囚,不得严刑逼供和使用酷刑,倘若主审者有违此例,最高可判流刑。 至于罗希奭,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元载眼见与吉温争论许久,依然不能说服对方,便对周钧问道:“周令史如何看?” 吉温瞧了一眼周钧身上的赭黄吏袍,面露鄙夷之色,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周钧又看了眼案台上的阚录,对元载回道:“钧才接手此案,不急言刑,且容某再看看。” 元载见状,凑近到周钧身边,小声说道:“倘若任由那吉温,胡乱用刑,此事一旦传将出去,你我头上怕是都要扣上酷吏的恶名,于仕途不利啊。” 周钧听完,这才晓得,原来元载自始至终不同意吉温用刑,并不是因为唐律,却是为了仕途着想。 周钧对元载点点头,对吉温拱手说道:“兵部诸吏是否有罪,尚无定论,倘若现在用刑,恐受诟病。” 吉温冷哼一声。 周钧又坐到案台前,开始翻看起宛如小山一般的案宗和阚录。 元载叹了口气,也坐了过去,一起翻看了起来。 不久之后,吉温突然拍手笑道:“有了。” 周钧和元载朝吉温看去,只听后者说道:“唐律不许对疑罪之囚严刑逼供,但没有禁止对重犯上刑吧?” 元载不明所以,看向吉温。 吉温阴恻恻的笑道:“吾等从囚牢中提一重犯,于兵部诸吏面前严刑拷打,惊惧惶恐之下,那些人岂不全都招了?” 元载苦笑,还没开口,只听周钧说道:“此等做法,即便求得罪状,亦无证据。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名堂。于功无益,反会遭来非议。” 吉温闻言,恼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应该如何去做?!” 周钧又将头埋入了书案之中,说了一句:“稍安勿躁,且容某先看完案宗。” 吉温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出了栒房。 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的罗希奭,深瞧了一眼周钧,也走了出去。 偌大的栒房里,只剩下元载和周钧二人。 听着耳旁那些喊冤声,元载苦着脸,抬起头来,对周钧小声说道:“衡才,也不知我今年是不是命犯太岁,不知怎么,就承了这么个倒霉差事。” 周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元载,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元公辅,虽然不知道蝴蝶效应是如何运作的,但你参审兵部署吏案,怕是与我有些干系。 想完,周钧对元载说道:“公辅,此案实乃右相所发,内情恐怕没有旁人想的那么简单。” 元载说道:“但京兆府和御史台都审理了这么长的时间,案宗累牍如山,也不见有何蹊跷。” 周钧看向案宗,轻声言语道:“倘若此案涉众甚广,不止一人犯事呢?” 元载听了一惊:“此言过矣,衡才可知其中利害?” 周钧未答,只是拿起近些年来的武官铨选名录,一页一页的翻看了起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元载昏昏欲睡的时候,周钧将名录推到了他的面前。 元载强打精神,只听周钧说道:“你且看看每年过试武举进士的出身,再计数做类。” 元载依言统计了一遍,发现开元年间,门阀子弟过试进士的人数,大约是寒门子弟人数的三倍。 周钧又拿起天宝年间的铨选武官名录,让元载再统计一遍。 元载又算了遍,吃惊的发现,天宝年间寒门子弟过试人数,反而要比开元年间还要少。 从天宝初年,至天宝四载,门阀子弟过试武举的进士人数,居然是寒门子弟的五倍左右。 元载皱紧眉头,疑惑问道:“这怎么可能?自太宗起,唐民教化,门阀与寒门之差别,理应越来越小才是。” 周钧点点头,根据历朝历代的史书统计,事实的确应如元载所说。 入仕群体中寒门子弟所占比例,自东晋开始,往后每一个朝代,都在提高。 隋朝时,寒门子弟入仕比例是17.2%,唐朝时是24.5%,而到了宋朝,这一数字高达46.1%。 然而,开元年至天宝年的武官铨选,寒门过试比例,不升反降,这一现象本身就非常不正常。 精明如元载这般,已经大约猜到了背后的隐情,不由脸色苍白。 他看向周钧,张开口想要劝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周钧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栒房外的狱卒们,沉声说道:“劳烦诸位,将这两年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统统取来。” 元载闻言,闭上眼睛,摇头叹道:“麻烦大了。” 章节目录 第139章兵部属吏案(下) ,大唐奴牙郎 唐朝重文才,也尚武艺,文人学士多有文武双全之辈,完全不见其它朝代的阴柔风气。 所以,唐朝武举自武朝开设以来,每岁孟冬,与者以千数计,亦有文人弃文从武。 为何有这么多人参加武举? 一方面是唐朝风气使然,另一方面却也和授官速度和晋升渠道有关。 先说授官,与文举科考不同,武举一旦及第,入为进士,那么兵部就会立即向其发放告身。 如若武举进士的家中长辈,乃是勋官五品以上,亦或者是三卫执仗、承,那么身为进士的品子,就可以直接放选授职事官。 再说晋升,唐朝军力强盛,又与周边诸国多有摩擦,战事多胜少败,凭借军功升迁,要比朝中文官年考升迁容易许多。 所以,不少朝中高官或世家门阀,比起科举入仕,更加青睐于让自家子弟,以武举入将。 一边想着这些,周钧一边看着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 所谓武举七试,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 将这两年武举七试的考绩大略翻看了一遍,周钧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元载在一旁也说道:“举书、凭引、查身、画押,皆无错漏。” 周钧点点头,也难怪京兆府和御史台,查了这么多天,都查不出舞弊来。 光是从文书、档案方面来看,的确没有可疑之处。 元载此时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没有错漏,那不如现在就起草结案律文?” 周钧反复翻看着每一位武举进士的铨试考绩,总觉的哪里有些奇怪。 将一份绩卷抽出来,先是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接着又举到半空仔细端详,最后索性对着阳光查验了一番。 元载不明所以,奇道:“衡才做什么?” 周钧招呼道:“且过来看看。” 元载走到周钧身边,借着阳光,看向那份绩卷,粗看一遍,并没有发现问题。 周钧出言,让他仔细看看,名阚和试阚之间的空白之处。 武举绩卷,分左右二阚,右阚为名阚,写着武举人的姓名、籍贯、出身、罪录、作保、手印等信息。 左阚为试阚,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的考试成绩和考官评语。 而就在周钧手中绩卷的左阚右阚之间,元载借着阳光,看见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灰线。 端详许久,元载猜测道:“这是……褶皱还是纸纹?” 周钧:“褶皱纸纹哪有这般笔直的?而且纵贯整张绩卷?” 元载:“那这是什么?” 周钧:“公辅可曾听过『割卷接纸』?” 元载一脸茫然。 周钧解释道:“直尺作引,再以利刃割开绩卷。” “作弊之人,将自己的名阚割下,再割下另一红中举子的试阚,将两阚粘黏起来。” “移花接木,却成了一份新的武举绩卷。” “结果便是,作弊之人得了红中者的进士之身,而红中者则会落榜。” 元载听完,睁大眼睛,口中喃喃道:“天底下还有这般的舞弊之法。” 周钧见元载一脸愕然,倒也没觉得意外。 唐朝时,很少有人会知道『割卷接纸』。 因为这种作弊方式,按照史书记载,本应起源于宋朝。 宋朝科举首先创立了『糊名誊录』的阅卷方法,所以『割卷接纸』才应运而生。 这种作弊方式,真正发展至巅峰,却是在清朝。 根据史料记载,在康熙年间,科举舞弊居然还有所谓的『接纸匠』,专门帮人割卷接纸,一次收费五十两至千两不等。 手艺最好的接纸大匠,甚至能让接完的考卷,看起来『纤毫无差,浑然天成』。 周钧又低头看向那份割卷,心中感叹,没想到在唐朝,居然能看到这种作弊方式。 而且,这人的手艺,虽然称不上大师,但也是难得了。 元载回过神来,连忙又取来绩卷,对着阳光,一一比对起来。 一番对比下来,让二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天宝三载的武举铨试,割卷数量居然就高达二十四份。 元载将二十四份割卷一字摆开,仔细看了每一个武举进士的出身,越看越是心惊,看到最后,身体摇摇欲坠。 这里面,有功勋贵显家的小郎,也有前朝世家的子侄。 无一例外,皆是门阀子弟。 元载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手足发冷,一把拉住周钧的衣袖:“二郎,听某一言,这案子……不能再审了!” 见周钧尚在沉思,元载连忙又道:“倘若此事传将出去,朝堂震动,你我的仕途暂且不说,怕是项上人头都要不保!” 周钧抬起头来,对元载说道:“公辅宽心,钧并非鲁莽之人。此事关系兹大,已不是你我能定论,不如寻吉罗二人相商。” 元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对,对,某这就寻那二人!” 不久以后,吉温和罗希奭来到栒房,瞧了铨试割卷,表情不一。 吉温贪功,但是他也不蠢,知道兵部属吏案的发展态势,已经超过了掌控范围,故而犹豫不决。 而罗希奭看了割卷,再看向周钧,面露惊奇。 周钧见所有人到齐,便提议道:“眼下虽然识破了割卷之法,但还需寻得罪吏的供状。” 吉温摸着八字须说道:“有此物证,再提审兵部诸吏,供状不难寻,只是之后……” 房内数人,皆面露难色。 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钧沉吟片刻后说道:“兵部铨试舞弊,本为右相揭发,倘若得了认罪状,总要知会一声才是。” 周钧说完,屋内其他三人,皆点头赞同。 周钧这话也说的明白,咱几个都是末流官,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那个本事趟这遭浑水。 既然当初是李林甫向圣人揭发兵部罪状的,不如再把皮球踢还给他。 这样一来,一是卖了李林甫一个人情,二是将自身的风险降到最小。 见众人再无意见,四人开始提审兵部六十余名胥吏。 不问不知道,六十余名胥吏之中,竟有十一人牵涉进了割卷案中。 这十一人,有负责铨试阚录的书令史,也有负责库房的掌固,还有负责查验举子身份的录事。 周钧使用把脉测谎,再加上察言观色的法子,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了他们的上官,也是这桩铨选舞弊案的幕后之人——兵部兵部司主事萧宸。 听闻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 随即他的心中不由叹了一声,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得了主犯的名字,又拿了罪吏们的认罪书,吉温和罗希奭迫不及待的离开京兆府狱,去往李林甫的府上。 元载本也想同去,但思忖片刻,还是留下来,和周钧一起等待消息。 大约过了半日,吉温和罗希奭回到京兆府狱中。 周钧见二人面色有异,便开口问道:“李相如何说?” 吉温:“李相瞧了认罪状,当即下了手令,命吾等去往萧府拿人。” 周钧:“人呢?” 罗希奭冷冷说道:“死了。” 周钧一惊,连忙问道:“死了?怎么死了?” 吉温:“悬梁自尽。” 周钧愣在原地,好久没有缓过神来。 吉温恨恨说道:“那萧宸留了封遗书,说是贪恋钱财,收了贿赂,这才指使手下行了不法之事。” 元载与周钧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都写着不信。 吉温又说道:“李相闻得此事,急急入了宫中。” 元载转了转眼珠,开口说道:“主犯自尽,可以结案了。” 周钧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十日后,圣人下旨。 兵部铨曹主事萧宸,贪赃枉法,舞弊乱纲,抄没家产。家中人丁,男为官奴,流两千里,女为官婢,入教坊司农。 兵部铨曹罪吏共十一人,斩立决。 责兵部侍郎作检,罚俸半年。 章节目录 第140章造化弄人 ,大唐奴牙郎 李林甫宅,偃月堂 盘腿坐在月堂正中的李林甫,闭着眼睛,状若假寐。 近侍轻轻敲了敲堂口的夅钟,说道:“罗主簿到了。” 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罗希奭躬身走了进来,来到李林甫身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摆手道:“你的舅舅就是我的女婿,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罗希奭应了一声,侍在一旁。 李林甫低声问道:“都办妥了?” 罗希奭点头道:“是。” 李林甫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人开恩,不忍兴狱,但那些不谙事的,总得有人去劝诫一番才是。” 罗希奭冷声道:“只是便宜了他们。” 李林甫说道:“不,这样正好,敲打敲打,不至于闹到鱼死网破。” “这些人中,不少都心向太子,如今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中,日后也好拿捏。” 罗希奭点头称是。 李林甫看向他问道:“那协审的三人,你都瞧了?” 罗希奭知晓李相口中的三人,分别是吉温、元载和周钧,便道了一声是。 李林甫:“三人之中,谁可大用,谁可小用,谁不当用,你可有数?” 罗希奭想了想,回道:“周钧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吉温不当用。” 李林甫大笑了起来。 罗希奭见状不解。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说道:“错了,错了。” 罗希奭:“错了?” 李林甫:“三人当中,吉温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周钧不当用。” 罗希奭神色一滞,连忙问道:“此番兵部案,幸得周钧识破割卷,此人素有才能,为何不用?”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吉温如杂犬,性厉而贪蠹。对于此等人,一手持棍棒,使其畏之;另一手持骨糜,使其羡之。” “加以调教,不多时日,使其不再瞻前顾后。欲扑何人,只需出言便是。” “故而,吉温可当大用。” “至于那元载,家贫身微,却娶了王忠嗣之女,想必是受尽了他人的白眼,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此人一心谄附,贪图权势,但又谨言慎行,奸滑无棱。” “故而,只当小用,还需提防。” 李林甫说到这里,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才犹豫说道:“至于那周钧……” 罗希奭侧耳倾听,等着评言。 未料到,李林甫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夫有些看不透他……” 罗希奭一愣,自打为李林甫做事以来,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后者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林甫一边思忖一边说道:“那奴牙郎,不见市侩,不见暴睢,不恋钱财,不贪权势。” “说他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他知晓进退,懂得世故;要说他大奸远谋,却也不像,他为了大局,甘心涉险,义无反顾。” “此人心中,怕是存了什么念想,却如远山笼雾,看不真切。” “故而,对于此等心思难测之人,只可试探交好,不可放手当用。” 罗希奭听了,只是叹服。 与此同时,周钧站在一处宅邸的大门前,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牌匾上的『萧府』二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前几日,朝中发下升迁的公文,周钧终于由流外转入流内,由书令史迁为都官司的主事。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都官司主事的第一件差事,居然就是被派到萧宸府上阚录奴婢。 在他身后,几名都官司的胥吏们,面面相觑。 最后,一人壮起胆子,来到周钧身后,小声说道:“周主事,刑狱司已经清点完毕,可以进去阚录了。” 周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跨入萧府家的大门,周钧瞧见爬架散落了一地,精心栽种的鲜花,被踩入了地上,与泥土和在了一起。 各种各样的家私和器具,散乱着扔在地上。 值钱一些的字画绢布、金银首饰,被封箱贴条,累砌在了一起。 不值钱的物什,则被零散的堆放在一起,等待二遍筛查。 周钧先是带着都官司的胥吏们,与刑狱司做了交接。 接着,一众人便穿过前堂,去往后厢,开始阚录奴婢。 还没走出堂门,周钧就听到了一阵男女的哭声,还有狱吏的喝骂声。 周钧一边走,一边翻着阚册。 萧府上下,主户再加上杂户奴婢,共计三十七口人。 男子只有十六人,女子却有二十一人。 合上阚册,周钧先去了男犯的押院。 只见十来个男子,被刑狱司的吏卒们打的鼻青脸肿,还在不停的喊冤。 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周钧进了院子,犯户们知晓他官阶最高,不顾棍棒乱打,拼命冲了过去,跪伏在地上,不停喊冤。 其中,冲在当头之人,年岁稍大,一身管事服饰,一把抱住周钧的腿,哭喊道:“我家阿郎是冤枉的!请上官明察,明察啊!” 刑狱司的吏卒们,见此情形,吓得不轻。 一群人冲了上来,夹棍、水火齐上,只打得箫家管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过,那老管事也是硬气,被这么打着,居然还是没有松手,还是抱住周钧不住喊冤。 周钧伸手止了吏卒,蹲下身对那管事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某不过一奴牙郎罢了,你求错人了。” 老管事听闻这声音,只觉得有些耳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只看了两眼,老管事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 “你,你不是那周家……?” 话未说完,老管事喉头荷荷,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周钧挣开那管事,对都官司的胥吏们说道:“做事吧。” 一刻之后,萧府男犯阚录完成,周钧带着属下,走向女犯的押院。 刚到院口,周钧瞧见几位穿着小袖短襦的女子,候在院门左右。 见到周钧一行人,为首的女子从腰间取出鱼符,主动递了上来。 周钧瞧了,愣在当场。 这些女子皆来自内教坊,是为乐营将麾下的官使。 抄没犯户,本是刑部的职责,内教坊之人,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符常理。 但内教坊乃是圣人的山下,周钧不敢怠慢,只是拱手询问。 一女让周钧随她前行,其他胥吏则等在了院口。 入了院子,周钧瞧见数人,身着常服。 为首之人,年过五旬,面相宽和,脸上无须,瞧见周钧,先开口问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拱手称是。 那人笑道:“平日里总听着名字,今日总算瞧见真人了。” 周钧不敢托大,躬身自谦了两句。 那人又说道:“咱家名为高力士。” 听到这里,周钧肃然起敬,连忙唱了一喏。 眼前这人,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内侍之首,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阉宦。 高力士当下官拜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晋爵渤海郡公,可谓权倾朝野。 高力士朝周钧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一行人进了院中,周钧瞧见萧府的女眷,皆立于院墙之下。 放眼望去,人人皆着丧服,哭泣不止。 带着周钧,高力士站定在当中,指着其中一位女子,开口说道:“这便是萧宸的长女,萧清蝉。” 周钧看了眼,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那萧大娘子。 此女虽身着丧服,未施粉黛,但素雅如菊,容貌甚美,却有着那些十三四岁小娘完全不比的楚楚风韵。 高力士见周钧瞧得仔细,微笑说道:“周二郎,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这话一出,周钧有点尴尬。 但萧家女眷听闻,都惊骇不止。 萧郑氏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便是那周衡才?” 周钧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萧郑氏回想当初,又想着现在,不由掩面而泣,泪如雨下。 就在周钧感叹造化弄人的时候,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 “圣人有旨,罪户萧家女,萧清蝉,赐予周钧做婢。” 周钧闻言,先是惊愕,接着紧锁眉头,最后面露苦笑,行跪礼说道:“微臣周钧,稽首谢恩。” 高力士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周钧的表情,见后者行完礼,开口说道:“周二郎起来吧。” “咱家今日特意带来了教坊使,那萧清蝉就此销了教籍,你便带回去吧。” 萧郑氏先是看着周钧,接着又看了看高力士,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周钧哀声道:“周二郎,萧家从前种种,皆是吾等过错,罪户不敢奢求,今日清蝉为婢,自当用心服侍,只求郎君善待!” 萧清蝉和其妹萧璎珞,闻言凄苦,二人都跪了下来,抱住母亲,只是大哭。 高力士见状,向左右招了招手。 有教坊女子架起哭泣不止的萧清蝉,出了院子,又送入萧府门外的马车。 章节目录 第141章骆家兄弟 ,大唐奴牙郎 翻身下马,站定在家门前,周钧过回头去,看了眼从马车上被拉下来的萧清婵,苦恼的抚着额头。 目送教坊马车离开,萧清蝉站在街中,一身丧服,梨花带雨,哽咽不停。 见街坊都瞧了过来,周钧对萧清蝉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入了门房,周钧带着萧清蝉走向堂中,还没进门,就听到父母的吵声。 只听周定海喝道:“不许去找他!就当周家从未有过那个逆子!” 罗三娘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更何况则儿还中了举人,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见周钧穿着官袍走了进来,周定海抬起手,对罗三娘说道:“钧儿回来了,某不与你争执。” 罗三娘看向周钧,瞧见了他身后的萧清蝉,先是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娘,怎么穿着丁忧丧服?” 周钧无奈说道:“这是萧家大娘子,刚被宫里指给我做了婢女。” 周定海和罗三娘均是一愣,二人对视了一眼。 罗三娘小心翼翼的问道:“哪个萧家大娘子?” 周钧:“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永宁坊的萧家。” 周定海听见这话,眼珠睁大,一口气呛在腹腔,引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等待父母缓过神来,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 听完萧家的遭遇,周家夫妻二人唏嘘不已。 周定海看了眼萧清蝉,叹了一声:“某当年还自鄙身贱,哪知世事难料,本想求来给钧儿做妻的萧大娘子,如今却成了他的婢女。” 罗三娘瞧着萧清蝉,倒是颇为顺眼,便开口说道:“既然是宫中指给钧儿的,那留下便是,等会儿我让下人给她寻身衣裳。” 父母在一旁感慨,周钧却在想着宫中将萧清蝉指给自己为婢一事。 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印象颇为深刻。 『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周钧心想,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萧清蝉被指给自己做婢,是李林甫的主意。 李林甫曾经听闻自己上萧家求亲不成,反被羞辱的事情,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仅仅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深意? 不得其解的周钧,索性不再去想,朝父母问道:“适才听闻,有了兄长的消息?” 说起周则,周定海面露愠色,一言不发。 罗三娘则对周钧说道:“有人说与我们,则儿眼下正住在骆家之中。” 周钧:“骆家?” 罗三娘:“周则一同窗,名为骆英才,他家中长翁乃是将作监的副监。” 听母亲这么一说,周钧想起来了。 骆英才,那个在酒宴和诗社里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年轻人。 问清楚骆府的位置,周钧让父母稍安勿躁,自己先去打探一番大哥的口风。 换了一身常服,周钧骑上马,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骆宅门前。 向门房报上了姓名和官身,周钧等了会儿,听见门内脚步匆匆,以为是周则来了。 转头看去,却看见了意外之人。 骆安源,那位范监军使团中的随行护卫,宋若娥的忠实戏迷,险些就丧命在拔悉密刺客手中的羽林军副尉。 瞧见周钧,骆安源激动地不能自己,快步走了过来,想要抱住前者,但刚刚抬起胳膊,便面露痛苦之色,只是笑道:“周二郎来了!” 周钧有些懵,正在糊涂的时候,周则和骆英才也走了出来。 看了看骆安源,又看了看骆英才,周钧有些明白了:“你们是兄弟?” 骆安源一边笑一边点头,骆英才只无奈称是。 周钧又看向周则,开口说道:“兄长,那个……” 周则面有悲怆:“倘若衡才是来做说客的,还是请回吧。” 骆安源收了笑容,左右看了看,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先进来说话吧?” 周钧点点头,一行人顺着侧廊,入了右厢院的内堂。 待得众人坐稳,周钧先对周则说道:“兄长欲娶虞珺娘过门,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周则语带凄苦:“本以为中了举,父母自当松口,却不料惹来如此祸事。” 骆英才翻了个白眼,摇头说道:“我早都劝过你了,纳她做小不就行了?” 周则转头瞪了骆英才一眼,后者只当做没看见。 周钧却是苦笑,依南曲虞珺娘的名气和身家,寻个家世条件较好的商贾或者书生,嫁去做妻,应是不难,又怎会同意给兄长做小?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说道:“兄长既然中了举人,何不一鼓作气,试试春闱?” 周则一愣:“春闱?” 周钧点头道:“倘若省试及第,父亲自然再无理由阻碍兄长的婚事。” 周则皱眉说道:“春闱不比秋闱,论学问深浅,为兄尚有几分自知之明,怕是难以如愿。” 周则对于是否能够及第,心中悲观,但周钧却不这么想。 唐朝科举与其它朝代不一样。 试卷作答并非采取糊名誊录制度,主考官在批改试卷的时候,能够看到每一个考生的名字。 这就造成一种弊端,主考官在批改之前,会去不自觉的查看考生的姓名,从而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 倘若考生名气大,名作多,那么主考官会下意识的给予其高分。 那么如何获得主考官的印象分呢? 在唐朝,有一种行为,叫做行卷。 简单点说,就是考生在应考之前,将所作的文章或诗赋,以卷轴的方式,投到朝中大员,甚至主考官的手上。 倘若文章受了青睐,能够获得朝中高官的赏识,那么省试及第,也就算成功了一半。 所以,周钧打算在周则参加春闱之前,先准备一些鸣世佳作,以周则之名,投到考官那里造势一番。 如此一来,周则的春闱之路,走的也能轻松一些。 打定主意,周钧又劝了周则一会儿,见对方重拾信心,决定参加来年的春闱,便打算先行告辞,赶回家向父母说道。 骆家兄弟站起身,打算为周钧送行的时候,骆安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上去查看。 一番询问,周钧总算知晓了怎么回事。 原来,当初在拔悉密刺客的那场伏击之中,骆安源受了箭伤,后来虽然得了包扎,又上了伤药。 但是,漠北苦寒,再加上征伐辛劳,骆安源的伤口断断续续一直没怎么见好。 好不容易撑回了长安,骆家为他找了不少大夫,也开了许多的药剂,但伤口还是会肿痛流脓,却是成了烂疮。 当下,骆安源因为受伤病困扰,已经向羽林卫告了长假,倘若再不见好,怕是只能递上解官书了。 周钧听到这里,倒是有了个想法。 他先是让骆安源脱了上衣,看了他的箭伤。 利用前世当警察时的急救知识,周钧确定了伤口的大小、深度、感染程度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那瓶蒜精。 由于是调配而成的新药,还没有来得及试验,周钧也不敢直接用原有的蒜精浓度,去尝试给骆安源疗伤。 利用骆家厨房的蒸锅,周钧先是收集了一些蒸馏水,再用其降低了蒜精的浓度之后,再敷在疮口处,又用干净布条裹了。 上好药之后,周钧告诉了骆安源一些基本的生活禁忌,接着便离开了骆家。 章节目录 第142章奴牙出身 ,大唐奴牙郎 兴庆宫,斛菖园。 李隆基坐在月牙凳上,一边轻轻打着手拍,一边听着杨玉环用横笛吹奏《紫云回》。 高力士入了园子,瞧见这一幕,束手静静守在一旁。 待得曲终,李隆基道了一声好,又与杨玉环说了一些曲子的回折。 讲完之后,李隆基对高力士说道:“且过来吧。” 高力士依言走了过去。 见李隆基看向自己,高力士连忙回道:“依着圣人的旨意,萧家长女已赐给了周钧做婢。” 杨玉环听见这话,坐到李隆基身边,开口问道:“那周钧,得了萧家女,定是喜出望外吧?” 高力士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了,眉头一皱:“怎么?” 高力士说道:“那周钧,惊倒是有,只不过这喜……” 杨玉环好奇道:“他难道不高兴吗?” 李隆基问道:“他如何做的?细细道来。” 高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周钧,听闻圣旨,先是惊愕,接着面露迟疑,最后叹了一声,才接了旨。” 杨玉环越来越好奇:“他曾登门求亲,却因奴牙出身被拒,还被萧家恶语中伤,理应怨恨渴求才是。如今抱得美人归,却丝毫不见快意,又是为何?” 高力士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隆基又朝高力士问道:“那回去的路上呢?” 高力士:“据教坊乐使来告,周钧对那萧家女并无奚落责难之意,只是泰然处之。” 杨玉环闻言,朝李隆基笑道:“三郎,如此看来,你我都是猜错了呢。” 李隆基笑道:“这周钧,也是有趣。” 杨玉环又向李隆基坐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三郎此番将那萧家女,赐给周家子,怕不是因为万春公主吧?” 李隆基一愣,随即朝杨玉环问道:“你与阿囡说了什么?” 杨玉环:“她本来就性子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从不会藏着掖着,何须妾身去说?” “早前几日,阿囡听闻三郎迁了那周钧主事一职,不停与妾身说着不公,只道要进宫寻个公道。” 听杨玉环提起这事,李隆基的脸上显出笑意:“她寻到朕,开口便是讨官,说是仅仅护得监军和出使回纥这两件大功,就足够封个使君了。” 杨玉环笑问道:“三郎如何回她的?” 李隆基:“朕斥她胡闹,那周家子乃是奴牙出身,又是流外吏,能免了八考入流内,就已是万幸,哪能再上封?” 杨玉环听到这里,慢慢止了笑容,朝李隆基轻声问道:“三郎聪慧,可知晓阿囡的心思?” 李隆基闻言,沉声说道:“阿囡年弱,哪里懂得什么情爱之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那周家子,虽素有贤才,但出身奴牙,实难做得驸马。” “故而,朕此次将萧家女赐给他,其一是为了考校品性,其二也算是补偿。” 杨玉环听了,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另一边,周钧从骆宅回到家中。 先是对父母说了周则的近况,接着又提起了后者的婚事。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说道:“周家得了祖宗庇佑,一子中了举人,另一子迁任八品朝官,在这长安城中,虽不敢说显赫高门,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家中长子,怎能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劝道:“父亲,兄长此番发奋用功,终究中了举人,却与那虞珺娘也有干系。” “他专情于那女子,倘若强行拆散,外人知晓,怕是也要诟病。” 周定海不管周钧怎么说,死活不肯松口,依旧不同意虞珺娘入周家门。 罗三娘在一旁看不下去,对周钧说道:“钧儿,你阿耶之所以不同意那市井妓嫁入周家,其实还有另一缘由。” 周钧一愣:“另一缘由?” 罗三娘说道:“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倘若你兄长再娶一市井妓为妻,那周家的名声怕是就彻底入了土里,再无翻身的可能。” 周钧说道:“世人风言风语,又与吾等何干,何必忧而自扰?” 罗三娘用力摇了摇头,犹豫再三,最终说道:“你阿耶、还有我,都不在乎什么市井的风评,但只是担心你。” 周钧:“担心我?” 罗三娘:“钧儿将来也要娶妻生子,奴牙之名本就遭人白目,倘若你兄长再娶了一市井妓,传将出去,还有哪户好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你?” 周钧闻言,呆立在原地。 他倒是从未想过,原来父母不同意大哥的婚事,里面居然还有自己的原因。 思忖了好一会儿,周钧一时之间,倒也不知晓应该如何劝说父母,只得无奈的摇头。 罗三娘见状,朝他说道:“钧儿,这些日子你去一去骆家,多劝一劝则儿,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周钧只能含糊应了。 带着满腹的心事,周钧回了厢房,见到屋内亮着烛光,推开门瞧见一道倩影,脱口而出道:“画……” 只说了一个字,周钧立刻反应了过来。 只见房内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衣,身材高挑、举止娴雅、肌骨莹润,眼如水杏,却是萧清婵。 后者瞧见周钧入了门,先是一惊,接着面露戚色,行了万福。 周钧看向萧清婵,只见她脸色苍白,眼角依稀还能看见泪痕。 朝萧清婵摆了摆手,周钧开口说道:“且去休息吧。” 闻得此言,萧清婵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再看向周钧的时候,只见后者已经入了内厢,再也没有出来。 入夜,躺在床上的周钧,还在想着这几日的事情。 兵部署吏案,周钧原本以为李林甫会借舞弊为由头,借机打击政敌。 但事实上,李林甫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为了门阀世家,向皇上说了不少好话。 周钧猜测,李林甫当下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扳倒左相李适之。 所以,比起清除政敌,李林甫更倾向于利用这次案件,来争取原本属于李适之阵营中的盟友。 双方势力,此长彼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李林甫将会再一次发难,彻底解决李适之、韦坚这群太子党羽。 除此之外,李林甫向圣人说了周家求亲一事,使得宫中将萧清婵赐给自己做婢。 这或许是一种示好,但远远还算不上信任。 按照史书记载,未来几年里,圣人将沉迷君欲,不理政事,李林甫则将把持朝政,甚至朝会都将改在李府之中举行。 倘若想要阻止安史之乱,那么自己就必须获得李林甫的赏识,才可能有机会去影响他的决策,进而将大唐这驾失控的马车、那原本已经滑向深渊的车头,拉回正轨。 然而,李林甫天性多疑,又妒忌贤才,任何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相位的人,都会被排挤和构陷。 这样的话,如何能让李林甫相信自己不会威胁到他的相位?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呢? 躺在床上,陷入沉思的周钧辗转反侧。 突然,一句话,跳进了他的脑海。 『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 周钧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奴牙郎,是了,我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 周家祖上乃是奴牙,自己又身负奴牙官贴,而且还是以流外铨入仕,按照《唐律·吏部》的规定,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入相,本来就不会威胁到李林甫的地位。 假如李林甫能够察觉到这一点,自然也就不会对自己多加防备了。 章节目录 第143章督促学业 ,大唐奴牙郎 《唐会要》《仪制令》规制:『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 换言之,每月初一、十五,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要参加朔望日朝。 天宝四载,五月十五。 一大清早,晨鼓刚刚响过,鸡还未叫。 黎明前的长安城仍是一片漆黑,周钧就骑着乘马,走街穿巷,出发前往大明宫。 马蹄踏在满是晨霜的路面上,发出嘚嘚作响,在沉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五更天前,周钧到达大明宫外的建福门,当宫门开启的时候,不能急着进门,首先必须退避垂目,待得当朝大员首先进入。 待上官入门之后,低品职事官、散官等等方能进入。 入了建福门,再穿过内大街,又通过御街到达含元殿前方的朝堂,百官行立班序,接着便是等待上朝。 周钧站在序末,只能隐约看见那金碧辉煌的龙榻御座。 前方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又饥又乏的周钧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大朝结束。 站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大朝散会的金钟响起。 周钧揉了揉膝盖,松了口气。 散朝之后,周钧去了都官司视事,忙碌至下午放廨,这才出了尚书省,从厩里取了乘马,慢慢离去。 行至半途,一须发皆白的老道,横卧街边。 周钧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也没细想,只是策马绕开,继续向前。 未料到那老道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走了几步,便来到马前。 周钧有些意外,刚想相询,就见那老道绕着他走了三圈。 那老道一边走,一边还上下打量周钧。 末了,老道叹了口气,说道:“尚不自省,未悟其道矣。” 说完这话,老道便离开了,只留下周钧一头雾水的留在原地。 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周钧骑马一路前行,来到骆宅门前。 门房与周钧早已相熟,通报了一声,便引着后者来到右厢。 周钧找到骆安源,后者光着上身,正在抓举一块足球大小的练武石。 周钧见状,连忙出言让他停下来,并说道:“伤口初愈,倘若一用力又崩绽开来,岂不坏事?” 骆安源笑道:“二郎,不碍事的,你且瞧瞧,几乎全好了。” 说完,骆安源转过身,让周钧查看了伤口。 自从用那稀释后的蒜精,涂抹在疮口处,骆安源的箭伤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几乎已与常人无异。 看完,周钧点点头,说道:“如此便好。” 骆安源朝着周钧唱了个喏,开口道:“安源这条命,是二郎在拔悉密人手中救下来的。某后因疮口几乎成了废人,又幸得二郎施以援手。” “两番赐命,从今往后,二郎但有相遣,安源舍身奉陪,绝不推辞!” 周钧笑道:“言重了。” 骆安源见周钧淡然,知晓对方未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周钧看了看左右,朝骆安源问道:“兄长他人呢?” 骆安源:“他和我弟弟,都去了诗社。” 周钧点点头,朝骆安源告辞,骑着马便朝鸿雁诗社赶去。 在尼姑庵旁的院口,周钧翻身下马。 那院口负责收香火钱的老尼,瞧见周钧的一身官袍,不敢上来索钱,只是陪着笑,远远躲着。 周钧将马拴好,入了院口,瞧见不少诗社成员,正出着院子,却是诗社刚刚散会。 朝花园深处的小亭看去,周钧瞧见了周则与虞珺娘。 二人站在一起,也不知在说着什么,气氛融洽,周钧倒也不急着走上前去,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没过多久,周钧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来者伸出手掌,一记重击,朝着周钧背部直奔而来。 周钧脚下一个挪移,右肘先是一挡,接着顺势抓住来袭者的手腕,向前一拽。 来者一个趔趄,不禁被吓得尖叫起来。 周钧定睛看去,此人却是尹玉。 松开了尹玉,周钧摇头说道:“与人打招呼,寻常做法便是,这般乱来,是要出事的。” 花容失色的尹玉,看着白皙的手腕上多了几条淡淡青痕,抬起头恼火的盯着周钧,口中恨恨道:“去了一趟漠北,不单人晒黑了,就连举止,也变得如此粗鲁了?” 知晓对方性子的周钧,无奈摇摇头,只是解释道:“随军行伍,战事凶险,就连入夜睡下,身边都要放着兵刃,自然会警醒一些。” 尹玉想起周钧北行,先是中了敌人埋伏,后来又出使回纥,真的可谓入绝地而求生,不由心中一软,开口问道:“可有受伤吗?” 瞧见尹玉关切的表情,又听了这问,习惯对方厉声呼喝的周钧,颇有些不大适应,刚想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了周则的声音。 “衡才。” 周钧转过头去,先是看了看周则,又看了看虞珺娘。 接着,周钧对虞珺娘开口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则一愣,连忙急道:“何事不能与我知?” 虞珺娘对周则说道:“且候在这里。” 后者喏喏,不再发问。 周钧和虞珺娘走到一旁,前者开口,却见到尹玉也凑了过来。 周钧心想,来便来了吧,一起听听倒也无妨。 于是,周钧先是朝虞珺娘问道:“敢问娘子,可曾知晓某的兄长被轰出家门一事?” 虞珺娘点点头,动容说道:“妾身听说了,本来还不信,后来只感周郎情深,无以为报。” 周钧又问:“兄长一往情深,娘子又是如何想的?” 虞珺娘咬着嘴唇,最终低声说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彼此皆有意,那便好办了。” 尹玉闻言,愕然道:“好办?我可是听说,你家大人,连棍棒都用上了啊。” 周钧苦笑道:“我已劝兄长,备试来年春闱。倘若省试及第,某有一法,可助二位终成眷侣。” 虞珺娘怀疑道:“他中了举,大人都不曾松口;倘若省试及第,更不可能同意了。” 尹玉也满腹疑问:“春闱过试,如鱼跃龙门,困难艰苦,常人难以度之,何尝如你口中这般轻松?” 周钧:“某心中有数,只不过督促兄长用功,却是需得娘子相携。” 虞珺娘半信半疑,但也应了周钧所请。 章节目录 上架感言 首先,得和诸位看官说声对不起,更新速度比较慢,每天一更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后面,我会尽量增加码字速度。 接着,再说说创作《大唐奴牙郎》的初衷吧。 当时在构思小说的时候,本来是想写一个研究病毒、细菌、寄生虫的理科大佬,穿越到唐朝,利用疾病、蛊虫来建功立业的。(读过《异种骑士团》的应该清楚这个套路) 相熟的编辑读了大纲后,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理由有二: 一、这种散播瘟疫、搞生化武器的文不可能过审的。 二、上一本《异种骑士团》,里面实验公式和数据满天飞,已经让我写成了半本生物学论文,编辑警告我不要糟蹋完奇幻区的读者,再来糟蹋历史区的读者。 我便把男主角,由理科大佬换成文科大佬。 但是,奴牙郎这个题材也属于比较敏感的题材,编辑警告我男主角三观必须正,要是搞出一点幺蛾子出来,说不定404都解决不了问题。 再来,在尽量不剧透的前提下,我说一说这本书,后面的剧情走向。 长安主线大概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了,主角会逐渐认清形势,认识到安史之乱的根源,并不在于藩镇,而是在于李唐。 后面的剧情,倘若概括为一句话,便是: 『为救天下苍生,当毁其家舍,迁其祖邑,收万民于阁,以众生为奴,此乃大唐奴牙郎而已。』 感觉这句话太拗口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八字版本: 『一人为奴,全家光荣!』 说在最后的一些话。 我这个人脸皮比较薄,上架之前,从未求过月票、打赏和推荐什么的……不过上架之后,因为涉及到推荐和排名,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各位求票了,如果大家觉得书还不错的话,麻烦多投一些票,支持一下,感谢! 夜尽长 章节目录 第144章初茶炒成 ,大唐奴牙郎 几天之后,周钧在都官司中视事,得了灞川的来信,说是采购新茶的孔攸,已经赶在路上,很快便能回到别苑。 周钧得了信,先是加紧速度,处理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接着趁着旬休将近,向韦员外告了一日假,凑成两日连假,便急急忙忙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别苑,周钧连庞公那里都没来得及去,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在孔攸的陪同下,先去了后厢查看了一番新购的茶叶。 长安周边所产之茶,多是绿茶,孔攸所购之茶,外形扁平圆整,均匀整齐,皆是上品。 最关键的是,这一路运输过来,孔攸用竹匾为承,以纱布上覆,既保持透风,不至于茶叶生霉,又最大限度的锁住了茶鲜。 周钧笑着对孔攸点头说道:“做的很好。” 孔攸拱手说道:“主家满意,攸便安心了。” 周钧说道:“一路奔波,伯泓先去歇息吧。” 孔攸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周钧又朝画月说道:“且先将锅具备好,我去庞公那里一趟,稍后便回。” 出了小院,周钧来到庞公宅前,经了玉萍的通报,进了书房。 书房中,庞公见到周钧,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咱家本来还想写信给你。” 周钧见庞公面色严肃,侍立在旁。 庞公说道:“前几日,李林甫来信,说是想来灞川一叙。” 周钧听了一愣。 庞公又道:“三月底,漠北九姓攻破突厥汗庭,白眉可汗被斩首,突厥贵族被俘千人。” “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已向宫中上奏,欲领九姓功臣,献俘于长安。” 听到这里,周钧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思考了一番,朝庞公问道:“可是宫中有信,圣人欲使王忠嗣出将入相?” 庞公轻轻点头:“不错。” 周钧心中清楚,李林甫当下最惧怕的事情,恐怕就是王忠嗣入相。 因为王忠嗣出身十王府,又是圣人的假子,而且功勋赫赫,与太子又交好,此人一旦入朝为相,再加上李适之、韦坚等人,李林甫真就可谓四面楚歌。 庞公面上忧虑不止:“王忠嗣一旦入相,太子之势便不可当也,朝中局势怕是榫头入卯,再无可寰。” 周钧站在那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倘若王忠嗣真的入相,那么熟悉边事的他,应当深知藩镇胡将的危害,对于大唐而言,却是好事。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尽心思,去刻意搭上李林甫那条线了。 庞公又说道:“后日旬休,李林甫会至灞川,二郎也入席作陪。” 周钧听了,应了一声。 出了庞公的院子,周钧回到自己的住所,见画月已经准备好了灶台和锅具,便收整了心思,开始炒茶。 炒绿茶相较于炒红茶、白茶和黑茶而言,相对简单一些。 根据《茶疏》所载,工序大体只有筛选、杀青、摊晾、烘干四道。 第一道筛选,是将网眼竹编的筛子,对新摘鲜茶进行筛选,剔出碎叶及其他异物。 第二道杀青,就是将三个锅分别放于灶台上炙烤。 鲜茶首先倒入第一锅,火势稍大,用炒茶帚在锅中旋转炒拌,待得叶质柔软,叶色暗绿的时候,起锅倒入第二锅。 第二锅火势稍弱,主要是将茶叶继续杀青,并开始揉茶起卷。利用炒茶帚不停在锅内旋转,将其搓卷成条,再将其抖落,再重复这一过程。 第三锅火势最低,利用炒茶帚继续揉搓茶叶,并将其炒至条索紧细,发出茶香,约三四成干,就能出锅了。 书是这般写的,但《茶疏》原文上下,却没有写清温度、时间、翻炒、转速、成形等等细节。 周钧只能根据这个记载,一锅一锅的不断尝试。 画月先是筛选了一批鲜茶,接着倒入锅中,周钧加了点柴,开始用炒茶帚旋转炒拌。 几分钟后,周钧不负众望,终于把第一锅茶给……炒糊了。 看着出锅的那一坨黑漆漆的茶叶,画月看向周钧的眼神里,带了点怀疑。 周钧挠了挠头,这次将火力刻意调小了许多,又倒了些鲜茶进去开始翻炒,没想到炒了一会儿,因为鲜茶叶嫩,火力又太小,在与锅壁摩擦的过程中,保持不住受力结构,大部分断裂折边,成了碎茶。 周钧恼火,将炒茶帚朝锅中一丢,托着下巴开始发愣。 画月见状,拿起炒茶帚,看了周钧一眼,开口说道:“以前公孙大娘让你练武,你不肯练,现在却生什么闷气?” 周钧奇道:“炒茶和练武有何关系?” 画月:“我听了你背的《茶疏》,又看了你刚才的示范,大概知晓了这里面的窍门。” 说完,画月朝第一个锅中倒了些鲜茶,开始旋转炒拌起来。 周钧朝画月看去,只见她炒茶的时候,上半身和胳膊都保持不动,只有手腕和手指在灵活挪动。 锅中的鲜茶在她的扫动下,伴随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如同深海中盘旋的鱼群,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周转。 而画月的另一只手,时而从灶中抽出柴火,时而又添加进去,动作娴熟,不见犹豫。 数分钟后,第一锅杀青茶出了锅,只见叶质柔软,叶色暗绿,恰如《茶疏》所云。 眼见画月将杀青茶倒入第二锅,继续炒着,周钧吃惊的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画月手中动作未停,答道:“倘若将锅中之茶,比作风中之叶,那我手中的炒茶帚,便是一把剑。” “现在与其说是在炒茶,不如说我是在以剑御风。” 周钧听着称奇,又问道:“那这温度?” 画月说道:“练武之人,六感灵敏,察微知著。我的手悬于锅上,热气上蒸,自然能察觉到温差细变。” “倘若火大了,我便减柴,倘若火小了,我便加柴,仅此而已。” 周钧听了,赞叹不已,没想到这练武的本事,居然还能用来炒茶。 又忙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炒好的茶叶陆续出锅,上了摊晾的竹席。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画月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周钧问道:“何时能够冲饮?” 周钧说道:“摊晾一晚,待得明日,再借日头烘干水分,便可以收起来贮藏了。” 画月:“然后就能喝了?” 周钧摇头道:“收集起来,还需要放置半个月。因为新茶汤味苦涩,香气不醇,多饮还会伤了脾胃。半月之后,再喝便会好上许多。” 章节目录 第145章局外与局内 ,大唐奴牙郎 在厢房中睡了下来,周钧一觉睡到大亮。 待得日上三竿,周钧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又走出房门,先去了后厢查看炒茶。 让他没料到的是,画月比他更勤快,早就来到茶房之中,正在四处查看。 经过一夜的摊晾,茶叶虽然还隐隐有些水汽,但大多已收卷成形。 周钧带上画月,将竹匾分批拿到院中,又架了起来,借着日头开始烘干茶叶。 孔攸此时来到院口,还没走进小院,乘着微风,闭上眼睛深嗅了一口。 周钧招呼孔攸进了院子,后者从竹匾上小心抓起一把茶,放在鼻子下方又嗅了嗅,开口说道:“沁人心脾。” 周钧笑着说道:“将上面的水汽晒干,再收集起来,装进坛子里。再将那坛子,放入一个大木桶之中,在桶内填上草木灰,将坛子埋进去。放置半个月,就能够取出来冲饮了。” 孔攸啧啧称奇,闻着茶香,索性在院中坐了下来。 周钧先是向他问了购茶,接着又问了近况,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说到了朝堂之事。 周钧首先借着兵部署吏案,说了左右二相争权一事,向孔攸询问,哪一方赢面更大。 孔攸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右相李林甫。” 周钧先是沉默,接着问道:“左相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交好,眼下王忠嗣又要还朝,可谓是势大无忧,为何伯泓却不看好他?” 孔攸朝院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又对周钧说道:“左相右相谁能掌权,看的并不是哪一方势大,而是要看圣人的心意。” “李适之不务苛细,常因性情粗梳,仵了圣人之意。” “李林甫曾道于李适之,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李适之一查,果有其事,便奏之于圣人。李林甫后又面圣言道,臣早知那里有金矿,但华山乃是圣人的本命所在,不宜开采。圣人闻之,鄙薄李适之虑事不熟,当面斥之。” “再说这次兵部署吏案,李林甫或早已知晓舞弊一事,却隐而不发,所图为何?” “一来证据不足,即便提审,亦不得铁证;二来,李林甫却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有人以吏部为由发难,他再报出兵部武举的不法之事。” “这样一来,既可以转移了圣人的注意力,保住吏部尚书之位,又能借机打击朝敌,拖李适之下水。” 见周钧若有所思,孔攸又坐近了一些,轻声说道:“其实,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李适之的『小过』。” 周钧一愣,下意识的问道:“那李适之的『大过』是什么?” 孔攸:“二郎适才也说了,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又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等重臣交好,而且王忠嗣近日就将还朝……” “倘若你是圣人,难道不会觉得,李适之的势力太大了一些吗?” 周钧一愣。 孔攸立即又道:“圣人当下身体康健,未见隐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寿王,不过都是他帝王衡术中的棋子罢了。” “两派角力,讲究的是一个『均』字,任何一方势大,都会打破原有的局面,圣人自然不乐意见到。” 周钧沉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圣人将会打压太子党羽?” 孔攸:“不仅是打压,怕是有人会因此家破人亡。” 周钧:“那二相之争?” 孔攸:“李适之必败……但圣人不会做绝,无论如何打压,他都会给李适之等太子党羽一些喘息,就如同溺水之人,给他一根稻草,明明知道抓住它还是身死,但也不得不为之。” 周钧:“倘若李适之看破这死局,主动退出呢?” 孔攸:“一旦主动退出相争,就意味着李适之对于圣人而言,再也没了利用价值,那一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至于李林甫,圣人会找到一个替代者,代替李适之的位置,继续与其相争。” 说到这里,孔攸叹了一声:“二相争权,于那朝堂的棋局之上,征子、做眼、戗杀,都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他们身上也连着丝线,到头来不过也是棋子罢了。” “只要朝堂之上,争斗永不休止,他者毋论,但圣人的这一盘棋就必定是活的。” 听完这一切,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孔攸看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朝堂凶险,皆因身处局中,倘若自省求变,却是应当跳出局外,多谋少涉一些才是。” 说完这话,孔攸站起身来,朝周钧告了辞,慢慢走出了小院。 画月看着孔攸离去的背影,走到周钧的身边,轻声问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坐在原地,眉头紧锁,却是一言未发。 旬休当日,李林甫的车队来到了灞川别苑,周钧外出迎接。 在车队中,周钧倒是瞧见了另一位熟悉的人,罗希奭。 罗希奭跟在李林甫的身后,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在看见周钧的时候,略微点了点头。 李林甫见到周钧,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后者的胳膊,开口说道:“那兵部的案子,周二郎办的极好。” 周钧拱手,自谦了几句。 李林甫又笑着对周钧低声说道:“本相为周二郎准备的礼物,可还中意?”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反应了过来,李林甫口中的礼物,指的正是萧清婵。 躬身行了一礼,周钧说道:“钧何德何能,让李相费心了。” 李林甫笑着摆摆手,走进了别苑的大门。 一行人先去了庞公的小院,李林甫入了书房,见庞公坐在案台前,正对着棋谱研究残局,不由提议道:“难得左监有此雅兴,不如林甫陪你手谈一局可好?” 庞公看向李林甫,点头说道:“也好。” 二人重开棋局。 依旧是李林甫持黑,庞公持白,由后者先走。 庞公落下一子,却是与从前一样,落在了天元。 李林甫见状,哈哈笑道:“庞公可真是不改初心啊。” 庞公:“咱家棋力有限,来来回回不过就是那些套路罢了。” 李林甫手中黑子不停,只听他说道:“庞公这几日怕是累了,落子之间有些犹豫,不似往日那般棋风凌厉。” 庞公:“慢一些也不见得是坏事……你瞧瞧,咱家刚刚说完,你这一子却是下错了。” 李林甫依言看去,只见庞公正指着自己刚下的一枚黑子,那子偏离长气,却是成了一枚孤子。 李林甫摇头笑了笑。 二人棋局继续。 庞公起初局面一片大好,但不知为何,越往后下,庞公落子就越慢,眉头也皱的越深。 到了最后,李林甫原先那枚下错的孤子,却成了一招奇子,将黑棋原本的气全部连了起来,最终绞杀了白子的大龙。 章节目录 第146章边事策问 ,大唐奴牙郎 庞公眼见无力回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轻轻叹了一声:“老了。” 李林甫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庞公心中有事?” 庞公瞧了对方一眼:“你不也一样?” 李林甫笑道:“可是烦忧归将入朝?” 庞公索性将话挑明了:“宫中有信,圣人已拟好了王忠嗣还朝入相的圣旨,只等献俘仪成。” 李林甫将手中的棋子慢慢放下,开口道:“左监宽心,王忠嗣绝不可能还朝入相。” 庞公一愣:“你为何这般笃定?” 李林甫:“圣人也不知受了何人蛊惑,动了出将入相的心思。不过只要稍加提点,圣人就能想起其中利害,收回成命。” 庞公:“你有计策,可说得圣人改变心意?” 李林甫微笑着点点头。 庞公沉吟片刻,问道:“可是要咱家帮忙说道?” 李林甫摇头道:“此等小事,何须庞公出面?王忠嗣功宴之上,寻一内侍,小小动作一番便可。” 庞公闻之有些不信:“这般简单?” 李林甫:“就是这般简单。” 庞公盯着李林甫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便说道:“此事易尔,咱家来安排。” 李林甫喜道:“庞公肯助一臂之力,某就放心了。” 约定了此事,李林甫顿时轻松起来,陪着庞公开始闲聊。 中间,李林甫无意间说起了第一次来灞川吃到的春笋烧鱼,不由赞叹道:“自从那一次在左监宅中,吃了那赤焯鱼,我念念不忘,回去便让厨子多番尝试,却是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庞公闻言笑道:“那烧菜的法子,乃是二郎的独创。” 李林甫一愣:“那烧菜法子,是周二郎想出的?” 庞公:“咱家那轮舆,外面加装的扶手,还有亭楼台阶旁的斜坡,皆是二郎的主意。” 李林甫闻言,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周钧,又转回头来对庞公说道:“周二郎可真是深得庞公信任啊。” 庞公:“不止是咱家,这别苑里,有受了二郎恩惠的流民,还有平日里得了照顾的杂户,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李林甫听到这里,有几分惊讶,面露思索。 与庞公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林甫起身说是想要在别苑中看看。 庞公出行不便,便让周钧作陪。 周钧陪着李林甫来到内苑的湖畔,站定在水榭花圜之中,看向灞川的湖光山色。 李林甫看向远方的景致,叹道:“上次来的匆忙,也没有细看这里的风景。” 李林甫感叹了一会儿,突然对周钧问道:“二郎,你曾随朔方大军去过漠北,这大唐的边军战事,你如何看待?” 周钧闻得此言,不知李林甫深意,只是小心的回道:“大唐天威,戎夷蛮狄,俯首称臣。” 李林甫摇头道:“边军艰苦,又辖制恶劣,那些入了节度使的外放重臣,见识过长安、洛阳等地的繁华,大多心向京畿江南,懈怠军政。” “李某也曾迁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从到了辖地起,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长安。” “反而当地的蕃将,土生土长,能够扎根边疆,凝聚当地力量,抵御外敌侵扰。” 听到这里,周钧心中一惊。 他却是清楚,李林甫现在说的,正是打算用蕃将替代朝将,去任节度使来制御边军。 周钧连忙拱手朝李林甫说道:“李相,此举恐有不妥。” 见李林甫面露惊色,周钧清楚,虽然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来前者的不满,但为了阻止十年后的安史之乱,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只听周钧说道:“蕃将出身恶土,蛮古不化,见朝中升迁无望,便只能结党营私,以边军为私兵,借唐名行劫掠。一来败坏边事,恐生祸端,二来啸众逆生,离叛大唐。” 李林甫闻言,笑着说道:“二郎多虑了。” “先说将兵之事,朝将为节度使,不少人只想着早日回京,不理军政,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但蕃将就不同,至少朝廷下了军令,他能打仗。” “再说那结党营私,大肆劫掠。二郎可知去岁大唐税赋几何?民间土地瞒匿无数,唐民为躲田税,或弃或卖,甘做流民。朝中这两年又大兴土木,再加上宫中打赏,封赐功臣等等,国库藏币莫说是支付军饷,就连有些州府官员的俸禄,都以他物作抵。” “像是此等关头,那些外放的朝将节度使,不理朝中困苦,只是爱惜清名,一个劲的索要军饷和物资。而那些蕃将,却以劫掠养军,自给自足,不用朝廷多加费心。二者相比,孰优孰劣,立分高下。” “最后说说那离叛大唐之事,蕃将领边军久了,是否会生出贰心?” “当然会了,一群不开教化的蛮夷,见了中原富庶,就如蝇虫见到佳肴一般,岂有不觊觎之理?” “对付这群人,需得做好二字。” “一为引,二为防。” “何为引,边军艰苦,自然需要泄欲掠食,朝廷对于此等行为,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可以练兵,二来可以荡平隐患,只需要小心引导,仔细编排就可。” “何为防,大唐十大节度使,互相钳制,彼此错节,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人会独自势大,危及朝廷。” “倘若真有哪个节度使,欲起兵叛唐,那其它边军就能迅速集结,围而绞之。” “而且,京畿要地,还有南北衙军、天子禁军,又有何人可撼之?” 周钧听了李林甫的一番话,只是在苦笑。 抛开那些兵将税赋之事不谈,单单只说朝廷对于蕃将的引、防二法。 李林甫或许不清楚,朝廷纵容蕃将掠边,而安禄山虽然劫掠奚、契丹、同罗等族,却只杀族中首领和头人,又以奖赏和宗教来笼络那些族民,在短短十几年间,就拉扯出了二十万大军。 至于防,李林甫说朝廷现在十大节度使,彼此制约,军力互衡,而且京畿还有重兵把守。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十年里。 天宝八年,哥舒翰率六万七千唐军,强攻吐蕃石堡城,战死者过五万众,石堡守军却只损失四百人。 天宝十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两万士卒,与大食战于袒罗斯,唐败,折损万余。 同年,唐军对阵南诏,在西洱河一战遭到惨败,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宝十三年,侍御史李宓率领大军十余万,再次征讨南诏。复败于大和城北,死者十之八、九,主将李宓投江自杀。 经次数役,大唐再无可用之兵,安禄山才敢起兵叛唐,直入中原。 偏偏李隆基年老昏庸,将京畿门前的最后一只可用之兵,给赶出了潼关,指使长安失守,生灵涂炭。 而那个时候的李林甫,却早已经埋在了土里。 这些事情,周钧根本无法也不能对李林甫提起。 现在,他终于知晓,想要通过改变李林甫看法来阻止安史之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灞川湖畔,周钧的心中满是苦涩,面对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李林甫,他只能躬身说出一句话:“李相高明。” 章节目录 第152章解惑 ,大唐奴牙郎 在这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下午放廨,总是能在安上门外看见孔攸。 这孔攸的脸上,总是挂着痴痴的傻笑,捧着棋盘在皇城门外,准时等着周钧的出现。 那些个官吏,瞧见孔攸,总要戏弄几句,更有甚者,还上前踢踹几脚、大笑两声。 孔攸也不恼,只是静静站在坊街上,两眼无神的望向皇城发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见周钧出现的时候,才会动作。 面对这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下棋的怪人,周钧也是不堪其扰,试过快步离开,试过大声呵斥,也试过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痴儿一般,不管周钧如何言行,每日赶也赶不走,躲也不躲不掉,只求一局对弈。 周钧被孔攸烦扰的无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让周钧烦闷的是,倘若只是棋戏,倒也罢了。 关键是那么多日的棋戏,无论是烂柯,还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钧连一局都未赢过。 有几次,周钧发了狠,回去好好磨炼了一番棋艺,颇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胜,但第二日对弈下来,依然是惨败。 这一日,周钧与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着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坏,周钧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某败了。” 孔攸点点头,开始收拾棋子。 周钧瞧着对方,心中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伯泓,某有一问。” 孔攸手上的动作未停。 周钧:“长安城中,精通棋戏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每日非要缠着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盘,站起身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反而发问道:“周令史输了这么多天,难道就不想赢一次吗?” 周钧一愣。 问完这个问题,孔攸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钧拱手说道:“无论何种棋戏,倘若周令史能胜一局,某今后绝计不再纠缠。” 周钧瞧着孔攸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后者在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扬,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有什么痴呆的症状。 周钧心生狐疑,次日去尚书省视事的时候,抽空去打听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过后,周钧才知道,那孔攸的经历,颇是悲凄。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 开元年间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应神童之名,被邀请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贺知章贺监,他以曲水流殇为题,要孔攸在一炷香内铺采摛文,作成一赋。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连作了三赋,辞赋、骈赋、律赋皆有一,众人观其文才斐然,皆叹服。 贺监欣喜不已,当场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说,孔攸有这般才学,未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后,孔家就被卷入了谋逆的案子,阖家上下皆被籍没。 在被捕的过程中,孔攸不幸被弄伤了眼睛,后因缺乏药物治疗,终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于孔家,皆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贺监爱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动,又亲自请托,这才保下了后者。 那时,年幼的孔攸虽然身为官奴,但在贺监的照护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个杂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殁于边疆战祸,母亲和阿姊也外赐给了蕃将,再无音讯。 偌大的孔家,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也从那时开始,孔攸时而发呆,时而自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起来。 有人认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痴』的诨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经历,周钧也叹了口气。 自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时间,李唐王朝出现了七次政变、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统御局势。 那几年里,政变和谋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常见。 也正因如此,亲身经历了那些混乱的玄宗李隆基,在继位之后,对皇权一事尤为敏感。 开元和天宝年间,因涉入谋逆案被处死和籍没者不计其数。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后,孔攸又会来找自己下棋,周钧取来一张白纸,用鸡距笔在上面画了八横八纵、六十四个格子。 又从围棋中取来黑白棋子,装入了袋中。 结束一天的视事,周钧走出安上门,瞧见孔攸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口。 周钧止住孔攸拿棋盘的动作,开口道:“这些日子都是行着你的棋戏,今日换一换,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问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钧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将那一方纸铺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围棋的棋子,说道:“我说规则,且听好了。” “双方各执一色棋子,轮流将棋子,下入空阑之中。” “无论横、纵、斜,倘若落子可成夹势,就将其中的异色棋子,换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轮到自己时,棋盘上无处可以落子,则对手可以连下。双方都没有棋子可以下时,棋局结束,以棋子数目来计算胜负,棋子多的一方获胜。” 孔攸瞧着那八横八纵的六十四格棋盘,紧锁眉头,好半晌才说道:“规则虽简单,但这棋路却是变化无穷。” 周钧伸手说道:“你先来吧。” 孔攸拿着棋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将棋子放进了正中的四格。 周钧轻轻一笑,下过围棋,但又从未下过黑白棋的人,大多都会先将棋子落在当中。 但实际上,黑白棋的要领,首先便是要去抢棋盘的四个『金角』。 因为,这些放在角落里的棋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这个技巧之外,黑白棋还有四象银边,不占二二,嵌入布子,横竖斜切,拦腰斩断等等要领。 初学者不谙这些技巧,很容易就会被击败。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钧下着黑白棋,仅仅只下了一半,前者便摇头弃子道:“回天无力。” 将棋子放下,孔攸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周令史。”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一新棋戏,何必多礼。” 孔攸看着周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为伯泓解惑了。” 周钧听了,更觉奇怪。 刚想再开口问问,孔攸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输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诺一般,再也没有在安上门外寻周钧对弈了。 章节目录 第156章伊斯巡游 ,大唐奴牙郎 回到侧堂,周钧见孔攸还坐在那里沉思,便出言让他去后厢休憩,明日再回灞川。 话未说完,门外来了下仆说道,有一外蕃僧侣,正等在门房,想要见周钧一面。 周钧听了外蕃僧侣四字,隐约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便让孔攸稍等片刻,接着让下仆引那僧侣进来。 待得那人入了堂门,周钧看过去,果然是经教修士伊斯。 相比半月前,伊斯的一身教袍变得更加破落,面上菜色更甚,身体也瘦弱了不少,想是被赶出经教寺之后,吃尽了苦头。 周钧原本以为伊斯过来拜访自己,是为了化缘,没料到后者开口说道:“周二郎,我过来是向您道别的。” 周钧有些吃惊,问道:“你要离开长安?” 伊斯点点头,刚想走过来,脚步虚浮,险些摔倒。 周钧向孔攸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后者点点头,去了后厢,取了些蒸饼清水,又回到侧堂。 看着伊斯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周钧唏嘘不已,只是一个劲的劝道慢些。 好不容易混了个半饱,伊斯长吁了一口气,面露感激,对周钧不停称谢。 周钧摆摆手,对伊斯问道:“怎会落魄至此?” 伊斯用力抿着嘴唇,极力压制着情绪,开口说道:“经教寺长老罗含吸纳教徒,只愿接纳贵族和富商,却因为担心降低教中规格,所以拒绝平民的加入。” “我和教中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反对这种歧视性的对待,所以先是向其抗议,接着便被赶出了经教寺,流落街头。” “在这之后,我们在长安之中,向平民宣讲教义,本以为壮大平民信徒,就能使得罗含回心转意,改变初衷。哪料到他买通了官府,禁止我们传教,使得我们这些人再也没了活路。” 孔攸听到这里,对周钧说道:“自太宗起,经教入大唐,便一直受佛道二家联手抑制。” “武周朝时,佛道二家曾一起发难,上书朝廷,要求取缔经教。” “经教为求自保,重金购礼,遍交皇亲高官,又花了一大笔钱,助则天大圣皇帝修建天枢塔,这才使得经教夹缝求生,存了下来。” “自那之后,经教便远离平民教徒,坚持结交权贵,又从富商中敛取钱财。” 周钧听了这些话,点点头。 经教长老罗含,远离平民,只纳权贵和富商为信徒,这个决策眼下看起来,并不算错。 但是,缺乏平民信徒基础的经教,在百年后的会昌灭佛运动中,因为遭受到了牵连,被连根拔起,在之后的历史上逐渐势微。 所以,长远来看,经教只发展上流社会信徒,却轻视平民信徒的做法,是错误的。 伊斯继续说道:“我之前曾经写信给河东、关内、河北、河南等地的经教分支,后来得了回信,才知道他们那里也是一般的情况。所以,我便想着出游,寻找有同样看法的教徒,大家联名上书教宗,令其改变罗含的做法。”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有些惊讶,这伊斯虽然脾气执拗,但在经教之中人脉极广,无论教宗,还是分支,居然都与其有着相熟的关系。 孔攸又去取了些食物,带给了伊斯,见后者开始大快朵颐,便不动神色的朝周钧使了个眼色。 周钧跟着孔攸走到侧堂的另一边。 孔攸压低声音,朝周钧问道:“此人名为伊斯,可是二郎当初在回纥救下的那人?” 周钧点头。 孔攸:“此人品性如何?” 周钧回想了伊斯在历史上的作为,开口道:“有勇有谋,忠驱义感。” 孔攸又问道:“伊斯此番巡游,遍寻教徒求变,二郎觉得,可有成功的可能?” 周钧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字:“难。” 孔攸:“不错,经教上宗与长安经教相隔太远,教令难以传达,此为一;长安经教于武周朝险些被废,幸得钱财疏通,才得以留存,故而不尊平民,只图权贵,此为二。” “故而,伊斯这一番努力,到了最后,必不能如愿。” 周钧听着孔攸话中有话,便直接开口说道:“伯泓倘若想说什么,直接说了便是。” 孔攸:“可借此人之手,立信起宗。” 周钧一愣:“伯泓说详细一些。” 孔攸:“二郎可知将来之事,何不从中挑选一些,以天书之式,借伊斯之手,传于民间。” 周钧听了此言,眉头紧锁,在原地踱步后说道:“此举干系事大,弄得不好,反会引火烧身。” 孔攸点头道:“确实,伊斯并未归心,倘若此时向其坦言,即便二郎对其有救命之恩,也有被告发的风险。故而,吾等不可出面,只能暗成天书,投于此人门前,令其自发行事。” 周钧心中有疑惑,便问道:“倘若某写下将来之事,投于伊斯门前,你怎知他会告于民众?毕竟,擅传天机,对于朝廷而言,可是逾制的大罪,一旦被抓,只有死路一条。” 孔攸:“伊斯自上宗而来,入了大唐经教寺,本可随波逐流,安逸享乐。他却为了传福于民,甘愿与长老顶撞,甚至被赶出经教寺,都在所不惜。由此可见,此人心中存着大义,不计风险,以民众为本。”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倘若投天书于伊斯,他看了之后,却以经教之名宣众,这样一来,岂不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孔攸:“伊斯接了天书,心中必定是半信半疑,某料他必不会以经教为名。而且,天书之中,可以循文写些立言,令其不敢假名。” 周钧仔细思索,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伊斯接了天书,倘若以此为凭,寻求经教众的支持,推翻罗含,借此上位,又当如何?” 孔攸:“天书之内容,不可少,也不可多,半年之期较为合适,这样一来,伊斯见了,也只是知之甚少。而且伊斯此番巡游,遍访大唐经教分支之后,某估计他对于经教之教义,怕是会生了离心。” 伊斯会怀疑经教的教义,生出离心? 历史上,伊斯在安史之乱爆发时接手了经教,之后便一直在改革经教,他将经教原有教义与佛道二家进行了融合,独创了全新的教义,并一手建立了大秦景教,使得『景教』之名传遍大唐,被称为将经教推至黄金时代的贤人。 这样的人,会背离经教吗? 周钧面上有些不信,但还是同意按照孔攸之言来试一试。 章节目录 第158章蜕变上 ,大唐奴牙郎 陕州,隋朝时曰凤林,东据崤山关,西接潼关,南承两湖,北对晋地。 州内,宗教林立,有千年古寺宝轮寺,亦有灵宝太初等道观。 而经教在陕州城内的传教点,是一处前朝推官的宅子。 当风尘仆仆的伊斯,向陕州经教分支的执事,出示了上宗教牒之后,后者十分热情的接待了这来自长安的一行人。 吃了口陕州特有的水花糕,伊斯看了眼宅内的诸多修士,只见这群人的衣袍崭新,面色红润,便朝执事问道:“看起来,你们的生活还不错?” 执事笑着说道:“陕州多商贾,大多出手阔绰。” 伊斯皱眉问道:“那平民信徒呢?” 执事一愣:“平民信徒?” 伊斯:“主的荣光应当如旭日一般温暖而又明亮,它能够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那些最黑暗、最贫瘠的地方。” 执事颇为不自然的笑了笑,说道:“经教教义繁复而又艰涩,寻常平民岂能明白?故而,自入唐起,经教只纳有学识的教徒。” 伊斯:“你口中那些有学识的教徒,是否指的是有钱和有权的人?” 执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看向伊斯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 伊斯又说道:“主曾经言道,要使所有人晓得智慧和训诲,使愚人灵明、使少年人有知识和谋略、使智慧人增长学问。” “然而,经教在大唐的教义,已经偏离了主的初衷。你们将信徒分为三六九等,又以财富和权势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资格来聆听主的圣言。这是亵渎!也是不敬!” 执事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不耐烦的说道:“伊斯兄弟,我们不需要你来评判教义。” 见伊斯和执事起了争执,房中的修士们,纷纷聚集了过来。 伊斯站起身来,朝周围问道:“以财富和权势来评判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进入这里,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修士们听见这问题,表情不一,有人面露羞愧,但更多的人不以为然。 伊斯连续问了三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站出来回答他。 到了最后,伊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执事走到伊斯的身边,笑着说道:“无所不知的主,能够理解我们的做法,他没有降下征兆,也没有惩罚我们,而是让经教在圣光的沐浴之下,不断壮大,这难道不是神佑吗?” 伊斯用力摇头,口中喃喃说道:“这不对,这不对。” 执事从其它修士手中接过一袋铜钱,塞到了伊斯的手中,凑近后者低声说道:“从这里离开吧,越远越好。” 伊斯带着同伴,浑浑噩噩的走出了宅子。 他的脑子中混乱一片,他清楚某些事情一定是出错了,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位年老的修士偷偷从宅子中溜了出来。 他先是将伊斯拉到墙角,接着又说道:“很多年前,我和你抱着同样的想法。认为主应当是眷顾每一个人的,不应当存有偏差。” “但是,贫穷、排挤和争夺,让经教的教义变得更加势利,更加倾向于权贵。” “我曾经看见那些平民,在饥饿和痛苦中挣扎,但是我帮不了他们。” 伊斯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那名老修士,开口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老修士摇头说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倘若主默许了,那么就代表这一切是合理的。身为经教的修士,我可以失去生命,但是我不可以失去信仰。” 伊斯听完,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当晚,伊斯和同伴们,住进了陕州城内的一家客栈。 推开窗户,看着满天的繁星,伊斯摸着胸前的十字架,沉默不语。 同伴见天色已晚,询问伊斯为何还不入睡。 伊斯回了一句,稍后就睡。 眼见同伴们纷纷睡下,伊斯从怀中取出那本应龙天书,翻开了第一页,轻声读着:“乾坤破碎、溟涬茫昧……” 读到『七月末,陕州县志,一日深夜,天降旱雷,引燃民屋……』的时候,伊斯抬头看了一眼星空。 片刻之后,他自嘲的笑了笑,又将小册放回了怀中。 翻身躺了下来,伊斯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伊斯被耳旁的隐隐雷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从床上爬起身来,伊斯朝窗外看去,只见夜空的乌云之中,有电光闪动,忽明忽暗,又有雷声如潮,由远及近。 伊斯双手趴在窗口,口中自言自语道:“应该不会吧……”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闪亮的雷电,宛如白龙现世,在夜空中翻腾挪转,起伏于乌云之中,接着挟万钧之势,击打在远处的民宅之上。 刹那间,火光从那民宅的屋顶上升起,并逐渐朝着四周蔓延开去。 伊斯呆坐在窗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很快,他一个激灵,迅速反应了过来。 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伊斯冲出客栈,跑到大街之上,大声喊道:“着火了!” 巡街的巡丁,瞧见伊斯,先是冲过来,打算以犯禁之过,将其逮捕。 但听得对方口中喊着『着火』二字,巡丁连忙向其问了方向,便全速带着伊斯跑了过去。 待得伊斯和巡丁,到了失火的地点。 火势已经蔓延至了好几处民房,巡丁连忙敲响腰间的更锣,惊醒了熟睡的居民。 被闪电首先击中的那栋民宅,火势最大,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整栋宅子已经被点燃。 伊斯从街边扯下一副酒肆牌布,裹在身上,又从一旁的瓮中接水,将身体浇湿。 接着,一个箭步,便冲进了火海之中。 穿过燃着大火的前堂,伊斯冲进后厢,听见屋内有妇人和孩子的啼哭声。 朝后退了几步,用力朝前一冲,伊斯撞开了厢房的大门。 只见内厢的床前,一名衣衫不整的妇人,被倒塌的木石压在下方。 而她的身边,一个不足三岁的稚童,一边哭一边扒着木石,想要将妇人救出。 伊斯冲到妇人的身边,帮着那稚童不停清理着木石。 忙碌之间,火势越来越大,墙壁斑驳脱落,就连地面也被烤至滚烫。 妇人一把拉住稚童,将其推入伊斯的怀中,大声喊道:“且带他走!” 稚童大哭,不愿离去。 妇人的衣服被火苗点燃,发出一阵阵青烟,一头秀发也开始枯萎。 妇人见伊斯犹豫,便盯着后者的眼睛,哀声说道:“母若蒲草,当秋凋零,子若芦芽,遇春早发。幸得君来,虽死无憾,且带他走吧。” 伊斯闻言,用力咬牙,一把抓住大哭不止的稚童,将其裹在胸口,穿过熊熊燃烧的火场,冲出了摇摇欲坠的厢房。 第二日清晨,满身烟灰、头发焦黄的伊斯,坐在民宅的场院之中,看着那厢房倒塌燃尽的废墟,一动不动。 值夜的巡丁,找到伊斯,一边夸他英勇,一边又道县中有赏。 伊斯充耳未闻,只是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他将手伸入怀中,死死攥住那本应龙天书,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慢慢走向了远方。 章节目录 第160章北方来信 ,大唐奴牙郎 坐在书房的案台前,周钧面前放着三封来自北方的信件。 一封来自王忠嗣,另一封来自李光弼,最后一封来自回纥部的突利施。 看着三封信,周钧想了想,还是先打开了王忠嗣的信件。 王忠嗣笔力浑厚,墨渍穿透纸张,他首先在信中谢过周钧,具体原因,他虽未细说,但二人皆知为何。 接着,王忠嗣说了些河东军中的情形,周钧通篇看了下来,倘若用四个字来形容,便是『不容乐观』。 王忠嗣在信中写道,边军战事,常有军卒阵亡,但主将大多隐而不报,只因这样一来,可以隐瞒败绩,博得圣人的欢心。 而户部郎中王鉷,身为户口色役使,为了征税,故意将那些已经死去但还未销户的士卒,也算入纳税的范围,以此法多敛税财,充盈国库。 士卒家中税赋增重,百姓无处诉苦,无人再愿从军,甚至有逃卒出现。募兵费用只能一再增加,军饷早已不足。 最后,王忠嗣在信中对周钧说道,倘若长安事紧,便来军中职事。 周钧放下王忠嗣的信,又拿起李光弼的信件。 李光弼的信中,开篇连问候都省了,上来便说了朔方军互市的事情。 信中先写道,王都护喜欢喝茶,但周钧送过来的云茶,都护只喝了一次,便再也没喝了。 并不是因为茶不好,而是王都护舍不得喝,他下令让李光弼把这批茶卖了,以填补军饷的缺口。 李光弼得了令,便找了朔方的胡商,又办了个临时的品茶会。 那些个胡商喝了云茶,瞧见其中的商机,一个个都争先恐后想要买下带走。 用李光弼的话来说,光是周钧送的那半车茶,卖得的钱货,就足够采购一个偏营半月的口粮物资。 不仅如此,李光弼还在信中懊悔,定价的时候还是谨慎了些,不然的话,翻一番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光弼这信,周钧通篇读下来,倘若简化为六个字,那便是——『朔方穷,要茶,快!』。 苦笑着将信放下,周钧拿起了最后一封信。 出乎周钧的意料,突利施写的这封信,是三封之中,最厚的一封。 信件的开头,突利施首先感谢了周钧临行赠给他的『仙药』。 突利施回到回纥部的当晚,骨力裴罗可汗的伤口恶化,高烧不退,甚至在床上一度失去了意识。 族中的萨满和医师们,检查了可汗,纷纷摇头,只说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突利施想起周钧的那瓶『仙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药给骨力裴罗用上。 在仙药的治疗下,骨力裴罗支撑了三天三夜,虽然依然发着烧,但身体却是在逐渐好转。 但是,仙药消耗的很快,突利施担心这么一瓶,恐怕不够。 所以,突利施在感激周钧大恩的同时,也恳求后者再去向道观的真人们求一些仙药。 过些日子,突利施会派遣大儿子赫达日,还有几位忠心的仆从,携礼再拜访周钧,再顺便取药。 说完了骨力裴罗的病情,突利施又说了云茶一事。 骨力裴罗病情有所好转之后,突利施心情愉悦,便取了些云茶,又以中原茶艺,在回纥贵族之中,办了一场宴会。 贵族们惊奇于这种雅致的喝茶技法,对云茶的味道更是赞不绝口。 周钧又往后看了几页,大多都是突利施在讲述回纥部发生的趣事,唠唠叨叨,洋洋洒洒,好几页纸。 放下信件,周钧回忆着史书中的磨延啜,这位回纥汗国的第二位可汗。 突利施心向大唐文化,又与唐廷亲近。 他勇猛无双,能征善战,却又受儒家影响,对敌人一心怀柔,常常狠不下心来使雷霆手段。 关于突利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他曾经率领回纥部,击败了乌古斯和鞑靼的联军。 但是,决心『以德服人』的他,对俘虏们发表了一通讲话,大意便是你们都是受了恶人的蛊惑,这才与我作对。我现在放你们回去,记得好好宣扬一番我的『仁义』,再带着那些感悟者,回来投靠我吧。 结果,不出意外,俘虏们被放跑之后,没有人因为他的『仁义』而受到感化,依旧选择继续和他对抗。 突利施恼羞成怒,便再一次击败了他们,并俘虏了他们。 将三封信收好,周钧铺开纸,收整心思,开始思考大哥来年春闱的事情。 周则的文章,周钧见过。 中直有余,华彩不足;颇有文骨,但缺灵气。 在春闱之前,倘若要帮周则向主考官『行卷』,那么文章一来必须精彩,二来却必须符合周则的文风。 唐宋八大家,分别是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和欧阳修。 而唐朝二家,分别是韩愈和柳宗元。 韩愈之文气势雄伟,力求新奇,有独创之功;柳宗元文笔质朴,贴近现实、文工精致。 二者相较,还是后者的文风更加贴近周则。 周钧一边思忖,一边在纸上誊了几篇柳宗元的策文和骈赋。 仔细通读了一遍,周钧越看越觉得不对。 柳宗元的文章,虽然文风与周则有些相似,但内容丰富、技巧纯熟、语言精练,这些却是后者学不来的。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再修改文章,故意令其生拙。 反正,周则春闱,也不需要高中状元,只要及第就行。 就这样,修修改改好几次,周钧总算定了稿,又找了张干净的白纸,誊抄了一遍,再收入匣中。 做好这一切,周钧将木匣放入怀中,打算去往骆家宅子见周则一面,让他尽快行卷。 一只脚踏出房门,周钧身形一顿,总觉得自己忘做了什么。 抬头看了眼天色,见时间不早,周钧索性也不再多想,快步走向门房,取了乘马,向骆宅一路赶去。 周钧走后,萧清婵似往常一般,入了书房,开始收拾起笔墨纸张。 无意间,她看到案台下丢了不少揉成一团的废纸,便一一捡起来展开看了。 萧清婵一边读,一边吃惊的捂住嘴巴。 待得全部看了一遍,萧清婵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明明皆是佳作,为何却要故意弄拙呢?” 章节目录 第161章遇杨钊 ,大唐奴牙郎 骑着马来到骆宅门口,周钧入了门房,才得知骆安源今日有客。 本存着不打扰的心思,周钧只是向门房说道,寻大哥周则出来,说些话便离开。 哪料到骆安源听了下人禀告,笑着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硬是拉向了右厢。 骆安源:“来的正好,大家坐下一起吃杯酒,也好认识一番。” 周钧有些犹豫:“未请便来,客人见了,恐生不满。” 骆安源摇头笑道:“都是一般年纪的人,哪有那么多俗气的讲究,赶紧进屋,某为你引荐一番。” 入了右厢的小院,周钧瞧见院中端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瞧见骆安源回来,连忙站起身来。 周钧见那男子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端是一副好样貌。 骆安源说道:“周二郎,这位是右金吾卫的杨参军。” 周钧起初未有察觉,但细细寻思,身形一顿,连忙问道:“杨参军可是河中府人士?” 杨参军一愣,点头说道:“钊正是河中府永乐县人。”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又看了看杨钊,心中叹了口气,眼前这人,正是杨国忠。 骆安源在一旁听得惊奇,便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识得杨参军?” 周钧:“从前曾听一友人说过。” 听罢,骆安源和杨钊皆是恍然。 接着,骆安源又向杨钊介绍了周钧。 杨钊闻得周钧二字,激动不已,只道是早有耳闻,只恨今日方得相见。 三人入座,骆安源命人添了酒具,又对周钧说道:“某当值时认识了杨参军,他出手阔绰,人也仗义,故而相交为友。” 周钧点头笑道:“我看杨参军面相贵不可言,他日必能飞黄腾达。” 杨钊喜不自胜:“周主事还知面相?” 骆安源笑着说道:“二郎本事可大着呢。” 三人说说笑笑,酒又吃了几巡。 骆安源放下酒杯,对另外二人说道:“某前几日买了一婢,现在就呼来,使二位一观。” 杨钊好奇,不停催促。 不多会儿,一个十三四岁、俏生生的婢子,小心翼翼来到骆安源的身边,行了个万福。 周钧向那婢子看去,只见对方肤色白皙、容貌讨喜,言行之间,有些不大像是中原人士。 骆安源揭开了谜底:“此乃某新购的新罗婢——杏珠。” 杨钊看了称奇。 周钧又瞧了那新罗婢的眉眼,却发现此女的相貌,依稀有些眼熟。 骆安源见周钧看的仔细,便笑着问道:“如何?是不是有几分像是宋都知?” 宋若娥? 经骆安源这么一提醒,周钧也是醒悟。 的确,这新罗婢与宋若娥有几分相仿。 杨钊开口说道:“我听闻,长安城中的新罗婢,价格居高不下。” 骆安源点头说道:“二位不妨猜猜,为了买下杏珠,某用了多少铜货?” 见周钧和杨钊皆在思索,骆安源也未打算再卖关子,只是举了三根指头。 杨钊见状,不由咋舌道:“三十贯?不便宜啊。” 骆安源笑着说道:“什么三十贯,是三百贯!” 杨钊闻言,口中的酒险些喷了出来:“三百贯?!这么多钱,抵得上长安的两套宅子了!” 比起杨钊的吃惊,身为奴牙郎的周钧,倒是没什么异色。 一位样貌、品性上佳的新罗婢,只要教会她大唐官话,再教些礼仪文化,在长安城中绝对是炙手可热,一旦出现在中市里,少说也要三五百贯。 骆安源此时说道:“那日循职过市,无意间瞧见了杏珠,心动之下,便取了平日里的积蓄,与他人竞价间将其买下。” 杨钊先是看了眼骆安源,又看了眼杏珠,接着吃下一杯酒,低头叹道:“这钱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钊年少时,曾至长安游历,因为身无分文,又无亲无依,受尽了白目。” “此次,受了章仇司马的引荐,从蜀地出发,携重礼入了长安。” “一路上,将那价值百万的蜀地财货,上下打点出去,他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许多。” 周钧听着,心中明了。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欲交好杨家,并让杨钊带着大批蜀地的财富,赠给了杨家姐妹。 杨钊也因此得了杨家姐妹的器重,被推荐给了李隆基,做了右金吾卫的兵曹参军。 骆安源宽慰了杨钊几句,又让杏珠取来牙筝,为众人弹了一曲。 这新罗婢,样貌上佳,性格乖巧,就连乐器也奏的颇有模样,周钧见了,也只是感叹。 一曲终了。 眼见日头西沉,天色渐晚,周钧便以宵禁为由,提出改日再聚。 骆安源本还想留周钧在家中住下,见后者态度坚决,只好点头同意,接着便站起身先送杨钊出了门。 周钧则来到骆英才的厢房外,找到了大哥周则。 将周则拉到墙角处,趁着无人注意,周钧将怀中装有行卷文章的匣子,交给了前者。 周则接了匣子,一边听着周钧说话,一边打开仔细看了一番。 心中挣扎之后,周则对周钧说道:“衡才一片好意,为兄心领了,但春闱考校才学,又怎能以此法取巧?” 周钧喝了些酒,又闻得周则这话,心中不由火大,凑近后者沉声喝道:“往年入试的那些举子,又有何人不曾行卷?兄长迂执,只顾着自己清高,难道却忘了虞珺娘?” 听见虞珺娘三字,周则先是一愣,接着长叹一声,接了匣子,只是说道:“衡才教训的是,险些误了大事,此番恩情,为兄当铭记于心。” 见周则收下匣子,周钧便抬腿,向门房走去。 到了门外,周钧却发现,杨钊还没离开,却是绕着自己的那匹乌孙马,一边看着,一边赞叹。 见周钧出来,杨钊兴奋的朝前者问道:“周主事,这乌孙马,可是你的?” 周钧点头道:“是。” 杨钊感慨道:“相马一道,钊小有所成,此乌孙马,无论口齿、胸胁、股脚,皆是绝品。此等品相,某曾经在梓州见过一次,开价便是千金。” 周钧笑了笑,客套了两句。 见周钧翻身上马,逐渐远去,杨钊又羡又妒,口中只是说道:“只恨钊布衾多年,箪瓢屡空。有朝一日,累得万贯,此等靡靡,必尽垂统也!” 章节目录 第6162章自立二途 ,大唐奴牙郎 又是旬休,周钧一放官廨,便骑马赶向了灞川别苑。 一路奔波,还没到别苑的大门,周钧远远的就发现门口停着四辆大车。 屈家和樊家,正从大车上,不停向下卸着木桶。 周钧骑着马行过去,众人见到他,纷纷过来行了礼,又告了安。 周钧向屈三翁问道:“这些是什么?” 后者回道:“皆是煤灰。” 周钧想了起来,孔攸不久前曾经对他说过,灞川别苑近日要重新整修湖畔的桥栈。不少地方都要用上火泥。 屈三翁朝身后招了招手,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后者朝着马上的周钧躬身行了一礼。 周钧看那汉子,觉得有些眼熟,便开口问道:“你是?” 那汉子低头说道:“某的名字是金有济,在西市之中经营着一家铁匠坊。” 周钧立刻想了起来,眼前这个汉子,就是那个帮助自己找到火泥煤灰的新罗铁匠。 翻身下马,周钧来到那个汉子面前,笑着说道:“你可帮了我不少的忙。” 金有济连忙弯腰说道:“吾等不过是些匠作杂户,能帮上贵人,是吾等的福分。” 周钧听了,思忖一番,先是看了眼金有济身后那些畏畏缩缩的匠作,接着又转身对屈三翁问道:“可曾支付他们酬劳?” 屈三翁答道:“给了,但是他们不肯收,好说歹说,只肯拿走运输的工钱。” 周钧又转过头,看向金有济。 后者连忙摇头道:“煤灰本是无用之物,我们这些匠作,来回挣了个路钱,已经很满足了。” 周钧见金有济语气诚恳,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入了别苑,周钧先去庞公那里报了平安,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中,孔攸正在前院收整刚刚炒好的茶叶,瞧见周钧,站起身说道:“二郎。” 周钧说道:“且先等等,某先去瞧瞧画月。” 来到后院的伙房,画月正坐在高椅之上,一边用茶扫转着炒锅内的茶叶,一边唉声叹气。 周钧刚刚走进房门,画月头都没回,就对前者问道:“二郎,究竟要炒多少茶叶?这一个月下来,我的胳膊比练剑的时候还要疼痛。”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说道:“这就是最后一批了,炒完这些,想要再炒,便是明年了。” 画月刚想欢呼,突然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对周钧抱怨道:“难道明年还要像今年这般炒茶?” 周钧摇头说道:“明年肯定不能像今年这般了……” 画月闻言松了口气。 哪料到,周钧又说道:“明年要炒的茶叶,恐怕是今年的十倍,或许还不止。” 画月闻言,整个人跳了起来,急的想要大叫。 周钧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她说道:“且宽心吧,明年的这个时候,茶坊的事情怕是也有着落了,到了那时,就不需劳神费力了。” 画月听了周钧这话,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宽慰了画月两句,周钧回到前院,正巧孔攸也将晒好的茶叶收整完毕。 周钧带着孔攸进了书房,后者先打开簿册,一边看一边说道:“院子里的炒茶,备了差不多九百多斤,等最后一批做好,应是能过千斤。” 周钧点点头:“今年怕是够用了。” 孔攸对周钧说道:“我在萧关、会宁一带,找了几处可作茶坊的僻壤,一来隐蔽,二来便利。但是,地方虽是有了,人却是个麻烦。” 周钧用手敲打着案台,说道:“想要找到忠诚又有能力的茶工,怕是不易。” 孔攸:“寻人一事,某会多加留意,朔方军那里来了信,说是明日会有商队过来买茶。” 周钧算了算时间,不由感叹,李光弼是真的急。 孔攸:“当下有件事,需得敲定,那就是茶价。” 周钧想了想,回道:“既然是难得的仙茶,价格低了怕是不妥,便以寻常茶价的两倍,卖给朔方军吧。” 孔攸听了,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应了一声。 确定了云茶的价格之后,孔攸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仔细瞧了,那是一摞子『进奏院状』。 所谓『进奏院状』,与晚唐才出现的邸报,有几分相似,说简单点,它其实就是地方呈给中央的报纸。 州府或者藩镇可以写进奏院状,将各地发生的事情,记载入状中,再送入长安,并抄送给三省六部,使得中央知晓地方发生的一切。 而长安的皇宫门外,朝廷每日也会分条发布有关皇帝与百官动态的朝政简报,再将简报回寄给州府和藩镇。 周钧翻看了进奏院状,只见上面写着不少天灾,与自己先前写入应龙天书中的一模一样。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当下,他的心中,首先要感谢蝴蝶效应,因为不管自己如何作妖,看起来天灾是不受蝴蝶效应影响的。 其次,他要感谢前世当警察时的父亲。 周钧清楚的记得,新唐书两百多卷,他起初只想强记正史和传记,却不料父亲的一番话,让他改变了初衷。 他的父亲当时说:“历史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的出现,不仅有着当事人的原因,也有着自然和社会因素。所以,关注的焦点,不仅仅应是那些正史和传记,史书上记载的自然事件和杂谈广记,也应当是你记住的内容,它们能帮助你更好的读懂一次事件的前因后果。” 周钧正想到这里,孔攸指着进奏院状,激动说道:“主家神识入魂,他日必将终登大宝!” 周钧听了,心中一个咯噔,面色凝重。 孔攸见状,面有不解,问道:“主家?” 周钧朝孔攸问道:“伯泓真的认为大唐气数已尽?” 孔攸闻言,心中一惊,连忙朝周钧问道:“主家可是顾虑大唐存势,不可撼动?故而想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周钧:“伯泓先前也曾说过,大唐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欲立新朝,取而代之,何其难也?” 孔攸大急,连忙说道:“主家也曾道了天机,一百五十年后,李唐尽灭,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此等恶乱,自当破除,早立新朝,再造乾坤!” 周钧:“即便假存唐室,某掌权于一身,亦能治平天下,还乱世一个朗朗乾坤。” 孔攸心中慌乱,他倒是未有想过,原来周钧口中的『自立』,与自己所说的『自立』,居然所指不一。 想到这里,孔攸朝着周钧颤声问道:“主家天命在身,又有神人相助,为何妄自菲薄,不愿擅言上位?” 周钧轻轻叹了口气,对孔攸说道:“伯泓,某问你一事。倘若真如你所说,我取李唐而代之。一百五十年后,你我皆已故旧,这天下真的会太平?百姓真的会幸福吗?” 孔攸看向周钧,张着嘴巴犹豫很久,最终轻声说道:“攸不知。” 周钧点头道:“你自然不知,我也不知,没有人会知晓。” “倘若我真的得了皇位,一百五十年后,登基之人,怕是我的四代曾孙。此人品性如何,是否昏聩,你我皆不知晓。说不定……那新朝一样会断送在他的手中。” 孔攸听了此言,想要开口反驳。 周钧又说道:“或许你会说,只要我立好祖制,再建立起完善的文武佐治,那么无论后人是否昏庸,也能保得新朝昌盛……倘若你是这样想的,那么我就要再多问你一句了,两百年后,三百年后呢?” 孔攸整个人愣在那里,如遭雷击。 周钧:“百年中兴,数位明君,辛辛苦苦挣得的大好形势。不需太多,只要逢得一位昏君,那么情势就会急转直下,由盛转衰,埋下祸根。倘若又恰逢外敌做大、天灾人祸,那么整个王朝便再也逃不脱土崩瓦解的命运。” “所以,谁坐上龙座,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否能为天下百姓,寻得一个生生不息的太平盛世。” 孔攸浑身颤抖,如芒刺背。 孔攸清楚的知晓,周钧说的都是事实,他虽有心反驳,却不知道从何驳起。 周钧站起身来,拍了拍孔攸的肩膀,笑着说道:“如今思虑这些,未免太早,适才之言,伯泓且当作是闲聊吧。你我当下之事,还是早做准备,应对十年之后的动乱。” 章节目录 第1644章毛顺 ,大唐奴牙郎 与朔方军交接完茶叶,周钧和孔攸二人,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向庞公告了辞,又向画月道了别,接着便返回长安。 孔攸则领了周钧的令,开始收拾行李,打算数天后,去往萧关处理茶坊落地一事。 周钧原本打算顺道去往十王府,拜访寿王李瑁,但到了十王府,一番打听之后,才得知寿王携着家眷,游山玩水去了。 周钧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家中,准备第二天的视事。 次日,周钧入了都官司,发现徐郎中,还有韦员外,来的都格外的早。 心中正想着缘由的周钧,还没坐下,就被叫到了都官司的内院。 入了徐郎中的栒房,周钧发现房中不仅坐着徐郎中和韦员外,还有另一位身穿浅绯色官袍的老者。 徐郎中瞧见周钧,点头说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不清楚招呼自己过来所为何事,便朝众人唱了个喏。 那穿着浅绯色官袍的官员,年纪颇大,两鬓花白,脸上满是沟壑,手指关节宛如树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原来你就是周二郎。”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称了一声是。 一旁的韦员外,对周钧说道:“这位是骆南斗,将作监的骆少监。” 周钧:“某见过骆少监。” 骆南斗笑着对周钧说道:“周主事无须多礼,某此行而来,是为了朝中公务。” 周钧闻言,看向徐郎中和韦员外。 徐郎中朝韦员外点了点头,后者开口说道:“明年上元节,圣人有意在东都上阳宫,设影灯庭燎,又名『太上玄元灯楼』。” “由于工程甚巨,故而征用丁夫也是众多,所以现在少府监、将作监正在阚录名册,都官司自然也要从中协助一二。” 骆南斗对周钧说道:“某和监中大匠作了请,又和徐郎中说了,便想把周主事暂时借入东都,襄助上元灯楼之工。” 徐郎中此时说道:“东都上阳宫的太上玄元灯楼,圣人曾在朝中数次提及,吾等臣下自然也要尽心尽力,不得懈怠。” “某也和骆少监说了,周主事做事仔细,又不骄不躁,恰是这差事的最佳人选。” 周钧听了,躬身自谦了一番。 骆南斗说道:“调令和官书已经给到都官司了,明日周主事便来将作监一趟,见见众人,熟悉章程。” 周钧拱手称是。 徐郎中见再无它事,便对周钧说道:“周主事送骆少监去廨门,回来了,记得再去韦员外那里签著移官令。” 周钧应了,接着便送骆少监去往都官司的廨门。 在廊坊之中,骆南斗一边走着,一边对周钧说道:“说起来,老夫还要多谢周主事。” 周钧不解。 骆南斗捋着胡子说道:“骆家子骆安源,倘若没有周主事相助,怕是早就遭了厄祸。” 周钧看向骆南斗,顿时恍然大悟。 骆安源曾经提过家中大人,乃是将作监的少监,没想到正是眼前的骆南斗。 骆南斗转过头来,笑着对周钧说道:“东都灯楼,乃是圣人的心念,耗费甚巨,又集了大唐的能工巧匠。一旦建成,使得陛下忻悦,必定赏赐无数,周主事且用心做事。” 周钧心中明白,骆南斗这一番话,其实已经是在暗示,要给自己送一份功劳。 周钧向骆南斗唱了个喏,语气诚恳的又道了一声谢。 骆南斗笑了笑,拍了拍周钧的肩膀,便离开了。 又过了一日,周钧去往将作监报到。 去之前,周钧也专门了解了一番,唐朝的工匠管理制度。 唐朝匠作管理,缘起于隋朝,但相对乐籍管理而言,要更加复杂。 唐朝管理建筑类工匠的部门,主要有四个,分别是工部、少府监、将作监和司农寺。 唐朝官方性质的工程,分为两类,一类是宫中直接下达的命令,比如修建皇家园林、宫殿、行宫等等,另一类是公共性质的工程,比如修建太学、道路、城墙等等。 前者由宫中发起,工部不参与管理,只负责测量和验收,而东都的太上玄元灯楼,就是如此。 说完工程分类,再说工匠。 唐朝工匠,大体也可分为四类,分别为匠师、官户工匠,民间工匠和俘隶奴丁。 所谓匠师,指的就是那些拥有高超技艺的顶级工匠,他们拥有俸禄、极少数人甚至有着官身,可谓是大唐工匠中的领头人物。 所谓官户工匠,指的是被官府直接控制的工匠,他们每个月都会从官府那里领取月俸,一旦官方有施工要求,他们必须立即参加。 所谓民间工匠,则是没有被官府捆绑和限制的工匠,官方征调这些人,一般采用租调折免或是钱货雇佣的方式。 而最后一类,俘隶奴丁。则是司农寺、掖庭局和州府中,那些因为战争、抄没和委身,而产生的俘虏和官奴。他们在整个官方工程之中,承担着苦力和劳役的角色。 而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在这次东都灯楼的工程之中,负责管理的就是第四类人。 入了将作监,周钧报了官身。 有一胥吏,领着他,顺着侧廊,一路向着内院走去。 一路上,经过诸多百工间,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未完工和完工的建筑模型,甚至还有山水地势的缩略,让周钧大开眼界。 到了内院的工间,周钧瞧见骆南斗在一群工匠中间,正对着一尊半米来高的雕像,说着什么。 凑近一些,周钧看清了那座雕像。 只见它外形乃是太上玄元真仙的法身,下有莲花盘座,又有云雾缠身,珠玉金银,缯彩结创。 仅仅只是一尊微缩后的模型,周钧瞧见之后,就叹为观止,只道是匠心独具,气势非凡。 骆南斗看见周钧来了,便笑着招手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走了过去,向骆南斗唱了个喏。 骆南斗指着身边的工匠说道:“这些皆是东都灯楼的匠师。” 匠师们纷纷向周钧行礼,其中却有一人在原地未动,只是在上下打量着周钧。 那人身穿青色官袍,但身上满是尘污和染墨,几乎已经看不出官袍原本的形状。 骆南斗见状,便指着那人对周钧说道:“此乃将作监的大匠师,毛顺是也。” 周钧听见『大匠师』一词,又见此人身穿官袍,便知他乃是匠师之首。 主动走到毛顺的身前,周钧拱手行礼,前者也还了一礼。 当周钧行礼之后,再回想起毛顺之名,顿时记起了此人的身份。 毛顺大师乃是武周朝尚方丞毛婆罗的后代,后者曾经为武则天设计并制造了天枢塔,被称为武周朝的传奇匠师。 章节目录 临第165章临行诸事 ,大唐奴牙郎 想到这里,周钧向毛顺说道:“久闻大师之名。” 毛顺听了,板着脸回道:“某未曾留过什么匠作,哪来的什么名声?” 周钧一时语顿。 骆南斗在一旁打圆场道:“周主事,毛顺便是这个脾气,并无恶意,久了你便知晓了。” 周钧笑着点头,只是说并不在意。 在将作监中停留了一个时辰,周钧与监内诸多官吏认了个脸熟,又听匠师讲解了太上玄元灯楼的构造和工期。 之后,骆南斗将周钧领到辗浚交给后者一份征丁名册,并告知其出发的日期。 周钧仔细确认之后,便出了将作监。 太上玄元灯楼工程浩大,光是莲花底座,就要使用六百七十余根上好的梁木,更别提盖在上方的三十多个楼间了。 当灯楼完工时,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尺的高度,接近于后世的十五层楼高。 而眼下,在东都的上阳宫外,底座虽然已经接近完成,但工期也只剩下半年不到,可谓是相当紧张。 所以,去往洛阳,可谓是迫在眉睫。 在出发去往洛阳之前,周钧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将手头上的事情,统统处理了一遍。 首先,周钧去了都官司,交接了手头上的要务,又向司内的正副主官,说了情况。 接着,周钧专门抽了半天的功夫,去了北里中曲。 解琴和宋若娥在顾冉居中,正忙着排练中曲出官使的节目。 看见周钧走进来,解琴开口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么得了暇?” 周钧说道:“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 解琴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褪去。 宋若娥听见周钧的话,走过来说道:“也是奇了,怎么最近好些人,都要离去?” 周钧问道:“好些人?还有谁走了?” 宋若娥:“柳小仙,听说有人将她买了下来,又要带着他离开长安。临走之前,那新罗婢还专门跑过来,对我们说道,她傍上贵人,要发达了。” 周钧听了,也是奇怪,居然会有人将柳小仙买下。 解琴看向周钧,犹豫了片刻后,问道:“二郎是不回来了吗?” 周钧摇头道:“此行去东都公干,明年上元节过完,便能重回长安。” 解琴听了,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宋若娥在一旁算了算日子,开口说道:“上元节后就能回来,那周二郎还能赶得及春闱。” 周钧奇道:“我又不去参加省试,春闱与我何干?” 解琴在一旁说道:“与若娥指腹为婚的钟璋,明年参加春闱,二人已经约定,倘若及第,钟三郎便为若娥赎身,娶她过门。” 周钧听了,笑着对宋若娥说道:“恭喜恭喜。” 宋若娥莞尔一笑:“妾身的喜日,周二郎定要来吃杯喜酒。” 周钧又道:“一定一定。” 解琴在一旁,嬉闹笑道:“却也不知那钟家子,能不能及第,瞧若娥这模样,却仿佛已经是状元夫人一般。” 宋若娥与解琴打闹在一起,前者口中说道:“钟郎的文章我瞧过,无论文才还是立意,皆是上上,必能及第!” 解琴求饶道:“好好,你说是便是了。” 周钧等那二人稍稍歇息,便开口说道:“钧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有求于二位。” 解琴看向周钧,面露疑惑。 周钧说道:“我有一故事,欲写成话本。” 听见话本二字,宋若娥来了兴趣,开口问道:“这回是什么故事?” 周钧:“这故事的名字,只有二字,乃是『梁祝』。” 二女听了周钧,将梁祝的故事, 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宋若娥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好似在哪里看过这个故事,对了,是梁载言所著的《十道四蕃志》。里面说了河南道汝南县的一桩奇事,那祝英台,本是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二人彼此相恋,却终未成眷,二人死后,方得同冢。” 解琴在一旁也说道:“那奇事本也寻常,但经二郎这么一改,草桥结拜、朝夕相处、十八相送、求婚遭拒、因病身亡,以及最后的化蝶双飞,却是将整个话本作成了传世之作。” 周钧轻轻点头,《梁祝》乃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在后世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唯一在世界上产生广泛影响的中国民间传说。 但是,当下的《梁祝》,只有剧情梗概,想要填充完整,却也是难度不小。 周钧便朝解琴和宋若娥问道:“如何?可有把握?” 没等解琴开口,宋若娥撸起袖子,兴奋说道:“是否佳作,我一听便知,这话本必定能誉满长安!” 解琴听了,先是笑了笑,接着便对周钧说道:“二郎且宽心吧,这《梁祝》的话本,妾身和居士自当尽心尽力。” 周钧问道:“还有一事,这话本在明年春闱之前,可否完成?” 二女听了这话,先是一愣。 宋若娥随即仔细算了算日子,点头回道:“应当不难。”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便拜托二位了。” 敲定《梁祝》话本的事情之后,周钧回家中收拾了行李,又向父母说了东都职事。 当周钧回了厢房,萧清婵听闻他要离开数个月,心中有些忐忑,便开口问道:“二郎去了东都,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可需要人照看?” 周钧想了想,还是对萧清婵说道:“清婵做事心细,又素有主张,此番东都职事,家中必须留有一人,处理急务。且记住,倘若有事,可寻仆役去往灞川别苑,求得庞公相助。” 萧清婵听了,点头应了。 如此这般,周钧花了数日,安排好了长安中的诸多事务,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去了灞川别苑,向众人道别。 入了庞公的书房,周钧还没开口,却听见庞公的一声轻叹。 周钧开口问道:“可是钧此番去东都职事,庞公有事?” 庞公闭上眼睛,摇摇头,将案台上的一封信,推到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打开信,看了一遍。 写信之人,居然是寿王李瑁。 李瑁在信中说道,知晓叔公一片好意,但只是不愿涉足到争储之中,与其劳神烦忧,不如远游散心。 信中又说道,uu看书李瑁已请了圣人的准,在宫人的相陪下,携家眷去了渭南一带,请庞公勿要担心云云。 周钧放下信件,又见庞公一脸愁苦,心中清楚,寿王此举,怕是使得后者寒了心。 庞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了周钧两句,便让后者离开了书房。 回往自己小院的路上,周钧还在想着,寿王此举,究竟是出自内心,还是以退为进,做与圣人看? 进了院口,周钧瞧见公孙大娘居然和画月站在了一起,正等着自己出现,不由愣在了那里。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笑着说道:“老身已经听闻了,周二郎明日便要去东都洛阳了。” 周钧点头,又朝公孙大娘和画月问道:“那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拍了拍画月的头,宠溺着说道:“老身的毕生所学,已经全部传授给了她,再无可教了。往后,画月只要勤加苦练,早晚可成大器。” 瞧见画月的一脸喜色,周钧有点怀疑的朝公孙大娘说道:“她随您学习剑法,方才一年……” 公孙大娘:“老身从前就说过,画月悟性高,底子也好,学的自然也快。再说了,剑法一途,师傅能教授徒弟的,不过只是剑招和剑势,至于剑意和剑心,只能她慢慢悟得,我却是无法教会的。” 周钧听了,半知半懂,只能点头。 公孙大娘在画月背后,推了一把,开口说道:“二郎此次去洛阳,且带上画月吧。” 周钧瞧着满脸兴奋的画月,问道:“想去?” 画月用力点了点头。 周钧无奈笑道:“那便一起去吧。” 章节目录 第166章互云茶互市 ,大唐奴牙郎 朔方西受降城,绢马集市。 偌大的墟市之中,只闻得人声鼎沸,马蹄嘶鸣。 来自漠北诸部的商队,在露天的集市中,占着各自的铺界,向往来的商贾们,大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 朔方绢马市兴起于开元十五年,《资治通鉴》有云:『突厥款塞,玄宗厚抚之,岁许朔方军西受降城为互市』。 然而,朔方绢马市,虽然名字中有绢马二字,但是互市之物千罗万象,另有丝、罗、茶、药、漆、畜、奴等等。 在绢马市最中心的一处地方,修建有一处低矮且相连的场院和辗浚里面却是贵人才能进去的地方。 穿过卫卒把守的门房,再入了插标立牌的市院,最后走进宽敞通透的内堂。 李光弼盘腿坐在正中的席上,来自漠北诸多部族的贵族和头人,分座于两边的旁席。 与外市的那些民间买卖不同,在这里谈的生意,名为『官市』,商品大抵只有两类,绢和马。 李光弼首先对座下的诸多贵族头人说道:“此次互市的马匹,已经查验,除了少些落次,其余皆是良驹,诸位劳苦了。” 众人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接下来,便是讨价还价的重头戏。 李光弼朝军中簿记点头示意,后者拿起绢马册,先是将不同马种的数量报了一遍,又给出了一个综合性的价格――二十五匹绢换一匹马。 听了这个价格,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开口问道:“去年还是三十匹绢换一匹马,今年怎么少了?” 李光弼说道:“今年大唐河南道、江南道、淮南道都遭了灾,丝绢减产严重,国内供给尚且不足,拿来互市的自然也就少了。” 有人开口说道:“我们的部族,与突厥人一战便是大半年,马匹损失严重,草场无人打理,马儿也少了许多啊。” 于是,双方便就着绢马价格,又互相拉扯了一番,并最终以折中价二十八绢换一马,敲定了市价。 定下了绢马价,部族的贵族和头人们都没有离开席位,反而留在原地翘首期盼,仿佛事先得了什么消息。 李光弼拍了拍手,有婢女抬出了茶具,在内堂中间升起小火,开始烧起水来。 在人们的小声议论之中,一位婢女小心捧着一装满茶叶的银盏,来到了火炉旁。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雅趣别致的茶艺环节。 待得堂内茶香四溢,有人再也忍不住,便凑了过去,打算先分得一杯。 茶少人多,在座之人,每人一杯,一盏茶叶便也用尽了。 就在贵族头人们还回味着口中余韵的时候,李光弼说话了:“此乃仙山之茶,名为『云茶』,采自峭壁石涧,无需加工,只要日晒便可承装。 想喝的时候,不蒸不煮,只要滚水一冲,便茶香满屋。” 李光弼看了一圈,又说道:“倘若有意,不妨大家竞价一番,价高者得。” 就在李光弼信心满满的以为,在场诸人会争相出价的时候,堂上却寂静一片,无人开口。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李光弼愣了愣。 他左右看了看,再一次问道:“可有人出价?” 当问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有人开价道:“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 李光弼朝开价的那人看去,对方一身回纥装扮,正是骨力裴罗汗帐下的宗家贵族。 周钧当初是按照长安西市之中,上好蜡面茶的两倍市价,将云茶卖与了朔方军,大抵价格是一斤茶八百钱。 加上运输、火耗、人力等等,一斤云茶,朔方军的成本大约在一千二百钱左右。 而一匹绢布在朔方的官价,大约是在三千三百钱。 回纥贵族开出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的价格,朔方军看似是接近三倍的收益,但还是远远低于李光弼的心理预期。 因为,上一次王忠嗣将周钧赠予他的茶叶,拿来竞拍筹措军饷的时候,一斤云茶可是卖出了接近三匹绢布的高价。 而如今,回纥人只肯出一匹绢布的收购价,这实在是让李光弼无法接受。 想完这些,李光弼没有理睬那回纥贵族,而是继续朝其他人问道:“可还有人出价?” 问了几遍,李光弼看着座下众人那躲闪的眼神,仔细思忖一番,终于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 上一次品茶会,云茶之名怕是已经传了出去。 于是,这一次茶市,这群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也学聪明了,建立了一个攻守联盟,共同与朔方军议价。 想到这里,李光弼恨得牙齿发痒,右手摸向腰间,对那回纥贵族低吼道:“尔等欲戏耍于李某?!” 那回纥贵族见李光弼发怒,脸色发白,连忙又说道:“两匹绢布,两匹!可不能再高了!” 李光弼想起王忠嗣临行前关于安抚漠北部族的嘱咐,又想起朔方军中粮饷即将短缺的窘境,不禁握紧拳头,沉声说道:“好,两匹就两匹!” 听闻此言,堂中诸多部族的贵族头人们,纷纷面露喜色。 敲定价格之后,云茶和绢布,两厢交割完毕。 三日之后,西受降城的北麓山下。 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在此处又开了一次会。 会上,回纥贵族首先说道:“这一次的云茶数量,没有原本预想中的那么多,分配方式,怕是得改一改。” 有人问道:“原本不是说好,大家一起平分吗?” 回纥贵族笑着说道:“你们想想,此次参加互市的漠北部族,足足有二十一个,倘若大家平分,那大部族便要吃亏,小部族便会得利。”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回纥人话里的意思,便是回纥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自然应该分的最多。 于是,一群贵族头人,吵成一团,险些最后还厮打起来。 花了好一番功夫,众人最后敲定下了云茶的分配比例。 漠北部族之中,回纥部人口最多,实力最强,分得的云茶也是最多,几乎达到了总量的一半。 而另一半云茶,则根据剩下部族的实力强弱,进行了分配。 大一些的部族,能分得数桶云茶,而最小的部族,仅仅只能分得一盏云茶。 经此一事,漠北部族内生间隙,有不少部族对回纥部心生不满,但碍于其实力强横,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uu看书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章节目录 第6167章东都洛阳 ,大唐奴牙郎 大唐以长安为都,以洛阳为陪都。 长安宏大,洛阳繁华。 天宝年间,洛阳百僚廨署如京城之制。圣人亦云,两都是朕东西宅也。 洛阳不仅有着与长安相同的中央衙署和地方行政机构,商业市集数量上,拥有北市、南市和西市,算起来还比长安多了一市。 城内纵横各十街,轴线处又有大道贯穿,道中每相隔一百步,便种植有樱桃、石榴两行。大道居中,南北九里,四望成行,人由其下,中为御道,通泉流渠,映带其间。 不仅如此,洛阳还是大运河的中枢,漕运发达,隋代在规划东都城时,便有意以洛水贯通,使两岸渠道纵横,加之洹、涧二水汇入洛河,使其颇似江南水乡。于是,洛阳城内处处通漕,天下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填满河路,商贩贸易,车马填塞。 所以,洛阳的总占地面积,虽然较长安稍小,但人口却不少反多,天宝初年户部阚册,长安城峰至时人口约百万,而洛阳城人口却超过了一百五十万。 除了人口之外,洛阳的手工业、商业、坊市、文化、宗教,与长安相比,皆不逊色,有些领域,甚至超之。 周钧带着画月,跟随长安的车队,入了洛阳城。 刚一入城门,骑在马上的周钧,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昌盛。 只见建春门大街上,商铺林立,人头攒动,放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番瞧下来,周钧不禁叹道,洛阳的一切,相比长安,要更加繁华,更加奢靡,更加具有活力。 画月坐在马车中,悄悄掀开车帷,看向窗外,不禁被眼前的景象看花了眼。 她一边看,一边对周钧小声说道:“我去过许多城市,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 周钧点了点头,洛阳在武周朝时,曾被称为神都,万国来朝,番邦游之,皆拜服无想,只道此城乃是天上宫阙。 来自长安的车队顺着大街,抵达洛阳皇城的宣仁门外,周钧让画月先去附近的客栈休憩,自己则和长安官吏们,进入皇城,继续向西行进。 洛阳皇城偏居全城的西北隅,并且皇城从东、西、南三面拱卫宫城。宫城整个平面布局,一个呈凹形,一个呈倒凸形,合起来正所谓以象北辰藩卫。 宫城内北部筑有陶光园、曜仪城、圆璧城、东城等诸小夹城,且城墙高矗坚固,地势高亢,比唐长安的宫城、皇城有着更严密的防卫设施。 而搭建太上玄元灯楼的上阳宫,则位于整个皇城的最西南角,神都苑之东。 顺着皇城的南衔街,周钧跟着诸多官吏,在宫人和武卫的指领下,路过长乐门。 顺着长乐门的门洞朝内看去,周钧能看见含元殿的轮廓,那里在武周朝时,曾有人类历史上的三大建筑奇迹——明堂、天堂和天枢。 而一场大火,没了明堂和天堂,又一次熔毁,灭了天枢。 出了洛阳皇城的右掖门,周钧终于来到上阳宫的门外,看见了那座建造中的太上玄元灯楼。 在方圆数里的工地上,无数的民夫正在搬运着沉重的原木,不同肤色、种族的工匠们,正在那巨大而又宏伟的莲花底座上,安装敲打着建料。 粗略数数,现场的工匠和丁夫,已经过了千人。 将作监的骆少监,少府监的主官,还有一位身着官袍的内侍,站在一起,正在与洛阳的一些官员交谈些什么。 周钧站的远,听不仔细,只能大概听见工期、人手、上元等词。 待得上官们商讨完毕,接下来便是下属官吏分配任务。 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分到的任务并不复杂,一个是根据各个环节的要求,阚点分配俘隶丁夫;另一个则是与洛阳当地官吏进行协调,为俘隶丁夫安排妥当发粮、给药诸事。 这两件事情,听上去繁复,但工造司早已经编纂好了卯册,周钧只要根据册本照做便是。 在工地上忙到下午三点左右,周钧总算安置妥当了俘隶丁夫诸事,接着便打算出上阳宫,去往东城区,与客栈中的画月汇合。 收拾了一番,周钧刚打算离去,却看见了下工的匠人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仔细一看,周钧发现对方居然是长安的熟人,那位新罗铁匠——金有济。 金有济瞧见周钧,连忙出了匠人之列,来到后者的面前,唱了个喏。 周钧笑道:“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你。” 金有济挠头道:“某并非是官匠,因为听说此番出工能够租调折免,便和友人一起,请了个位置。” 周钧听了点点头,再看向金有济身后的工匠,开口问道:“他们都是新罗人?” 金有济:“有新罗人,有乌古斯人,亦有唐人。” 周钧还想再说两句,突然看见毛顺大师向此处走了过来。 金有济还有他的友人们,看见毛顺,连忙恭敬退到一旁,躬身行礼。 毛顺走到匠人中间,冷哼说道:“明日便要正式上工,还有心情在此闲话?还不速去吃些饼粥,早些歇息!” 匠人们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便纷纷散了开去。 毛顺见众人散去,又上下打量了周钧一番,接着不发一言,也走开了。 看着毛顺离去的背影,周钧只道是他脾气古怪,倒也没放在心上。 回了客栈,周钧见到百无聊赖的画月,正趴在窗口看着风景,便开口说道:“走吧,出去走走。” 画月一声欢呼,先是收拾了一番衣装,接着又从包袱中拿出两柄尺许的短剑,插入了腰间。 周钧在一旁看了,感慨说道:“这两把剑,乃是公孙大娘的心爱之物,没想到却是赠给了你。” 画月:“公孙大娘说过,剑乃是灵物,倘若总藏于鞘中,不见天日,时间久了,便会失去灵气,变为凡品。所以,她才将剑赠给了我。” 周钧觉得公孙大娘这话,倒也在理。 二人出了客栈的大门,画月看着街上穿梭不停的人流,一时之间没了主意,朝周钧问道:“我们去哪?” 周钧看了看远方,确定了方向,对画月说道:“先去洛水吧。” 1秒记住网:。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