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犹张》 章节目录 故事开始之前 寓言 渔人持竿垂钓于江湖,择精饵,欲得奇鱼乎;鱼忽至,咬致饵落;饵反食鱼;折其竿;复上岸与渔笑而言:尔与吾,何为饵,孰为渔…… 摘自《巴渝.志异》 晋,甘露七年。 洛都,飞矢如蝗,遮天敝日。 阳光切割成若隐若现的万道线条,失去了耀眼夺目的毒辣。 大地上火光雄雄,黑烟滚滚直上云霄,硝烟刺鼻,血流成河,城外广阔原野竖起各种战旗,抽光水的护城河只剩下深及齐腰的淤泥,沿河奔弛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身后全是长弓硬弩一排排整齐的弓弩手。 不计其数的强弓硬弩不停发射箭矢,弓弩张驰,弦鸣如雷。 相比之下,城上箭垛间强弩反击显得稀稀拉拉,完全起不到太大威胁。 巍峨高耸城墙上不断有人跌落,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惨号,锋利的箭镞穿透骨头,大如磨盘的飞石雨点般砸向城墙走马道,很多飞石箭镞甚至裹着油布,浸满火油,城墙上到处都在燃烧,到处是火山炼狱。 更有不少抛石机投出的火焰飞石飞进了城墙另一头,砸穿了无数房顶,引燃了无数民居。 孤城。 千年古都洛城,如今已是一座孤城。 四面八方总计八路叛军反王,层层叠叠,把古都洛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十万叛军反王,守城军队僅僅只有五万之数,绝大多数还是临时从城中各坊临时征调的平民百姓。 能守十八天而城不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奇迹,当然也归功于叛军反王们各怀心思,行动不一。 摔落在城墙下的守城士兵,并有摔死在墙根下,而是死鱼般重重地砸在严丝合缝不漏出半点空隙的盾甲上,每一面盾甲下都有一到两个攻城士兵死命以肩背朝天顶着,抵挡着从高高的城墙上砸下来的一切。 所有那些掉落下来死或半死的重甲士兵,随无数块盾甲波浪起伏,不断被抛起,滚动,最后从盾甲阵边沿滚落,跌入城外护城河厚厚淤泥中。 即使侥幸没被飞蝗利矢射死,摔下城墙也还剩下了半条命,掉进护城河足可陷死牛马淤泥,生存下来的机会也等于为零。 城墙下密密匝匝布满了朝天举起的盾牌,从上往下看,鱼鳞也似,整齐排列,交错相互,阻挡下落的一切。 砸击发出轰隆隆雷鸣般巨响,不时让鱼鳞盾阵塌陷,出现短暂空洞,下一瞬间,就会被新冒出来的一块块盾牌弥补完整。 高处下落的砸击令人恐惧绝望。 而城墙守军望着日渐减少的擂石滚木,悲观甚至超过了那些随时会被擂石滚木砸成肉酱的叛军。 生死相决,投降吧,城外三十万,甚至还在不停增长的叛军数量如狼似虎,所过处寸草不生,十不存一,背后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难道让亲人暴尸荒野,任人屠戮,娘子女儿成为禽兽玩物;战斗吧,敌我数量悬殊太大,终有一天,城墙会倒下,尸骨将掩埋其间,再不见天日。 远处群山沉寂,鸟儿失去了踪迹;悲风淅淅,吹落的不是雨点,而是刺鼻的灰烬;阴云厚积,如同鬼神聚集;惨淡的日光映照着城头残破的大旗,变成一堆瓦砾的城楼笼罩着灰烬白霜。 令人心伤,惨不忍睹,人间哪还有像这样的! 不透阳光的盾牌下,一个个年富力强的壮汉们口中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号子,与其说是整齐的号子声,不如说是恶狼饥饿时发出的嘶吼。 怒吼声湮没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湮没了因擂石滚木撞击而骨碎筋折同伴们发出的痛苦呼号。 所有的疲倦、恐惧、愤怒,在万人齐声呼喝中变成了动力。 曾几何时,他们大多数人在城上、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人眼中比蝼蚁还不如。 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把那些人踩进脚下烂泥中的希望。 就在眼前,在一块块坚守不退的盾牌下,就在他们以血肉之躯,扛着数十斤盾牌拼死掩护的那些人挥舞的锄头尖。 盾牌掩护下,上万人手持锄镐,拼命挖掘着城墙根基。 城墙外表包裹的巨大墙砖被一块块挖了出来,露出砖石后不知经历多少岁月凝固的坚硬夯土。 这些比砖石还坚固的夯土在万把锄镐挥舞下逐渐分解、崩碎,尘土飞扬,泥沙俱下。 深深的沟壑出现在城墙根,贯通百丈,如松软泥土中蚯蚓拱出痕迹,扭曲丑陋,毫无美感。 然而他们不需要观感,只需向深处尽力挖掘,拼命地挖,一刻不停……直到屹立千年不倒的城墙某一刻轰然倾覆。 数十万抛射上城墙的羽箭,近万人扛盾牌舍命守护,万人不断挖掘,只为这个目的。 当它坍塌那一刻,也意味着已在世间存在三百多年,曾经辉煌最后腐朽的王朝,彻底变成历史。 这就是动力,因为他们相信,他们能书写历史。 书写历史的人,永远是靠自己双手掌握命运的人。 所以他们也相信,命运掌握在手中。 在每个人的长弓硬弩上,在所有盾牌下,在那些手握锄把,不断流淌腥臭鲜血和难闻臭汗的汉子手上。 城中,纵贯城池中线的龙门御道。 人头攒动,有的拖儿带女,有的推车扛包,所有人都在逃命,每个人都漫无目的,像一只只无头苍蝇城中乱窜,如今四面皆围,所有出城大门紧闭,整座城变成了一只大瓮,他们不管跑往哪个方向,都不会找到一条出城的通道。 攻城已经持续了十八天。 叛军初临京兆府还煞有介事贴出告示,以安抚民心;连京兆尹大人也出现在城中最宽阔的皇津桥上,安稳城中百万民众,当时没有人会相信区区十万乌合之众能攻破洛都坚固不可摧的城池,城中还有数万王朝精锐之师,更不消说安西、雁北数十万大军正在勤王归京的路上,到时兵临城下,剿灭这群泥腿子那还不是像捻死苍蝇一般容易。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旬之后,城中百万民众翘首以盼的勤王大军不见踪影,城外攻城叛军气势却越来越强盛,不断有磨盘大的飞石裹挟着熊熊火焰砸进城来,城墙周围的民居宅子遭受了沉重打击,恐慌让城墙周围的百姓向内城疯狂涌入,躲避战争带来的误伤。 靠近城墙的民居大多被飞石带来的雄雄大火吞噬,滚滚浓烟直飘天际,洛都上空黑烟笼罩,连天上的日头都被蒙上了一层阴霾,失去了往年炽热。 安居乐业了一辈子,家住都城带着高人一等骄傲的京都人,与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和恐惧,人生前景,仿佛与天空一样晦暗,看不到前途和希望。 当城里面的人想出去逃难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发现,所有的城门都紧紧关闭,无路可走,军中有亲戚朋友家人的,更得到了一个让他们不敢相信的噩耗,城外叛军如今已集结高达三十万众,整个洛都围成铁桶也似,水泄不通,四个方向都在攻城,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何况是人。 逃出家门的人无路可走之下开始回家,城墙周边的居民拼命往城里挤,街上、巷弄到处充斥着人、车、马、骡,还有他们携带的各种各样包裹器物,人喧马嘶,哭爹喊娘,整座城皆被恐慌和阴云笼罩,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如蚁人潮中,一个白衣素缟的高大男子持伞而行,不断有灰烬从空中徐徐飘落,油纸伞上积尘如堆雪。 拥挤的人潮汗流夹背,灰烬被汗水泪水浸湿,变成黢黑的污垢,狼狈不堪,而持伞男子在汹涌人潮中似闲庭信步,素缟白衣绢尘不染。 所过之处人潮如被一堵无形的墙推开,这个人有如一条行驶在人潮中的破浪小舟。 终于,他停下。 停在洛都城皇津桥头那座高大的九龙壁前。 白玉镂雕的九龙壁很高,很宽。 上面九条飞龙雕琢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里油纸伞稍微向上倾斜,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居中那条口含朱红龙珠的五爪金龙。 人潮汹涌,却没有人能靠近他身周一丈范围,仿佛在他与人潮之间立着一堵无形的墙,这堵墙把他和其他人隔开,墙里墙外两个不同的世界。 金龙眨着眼,朱红龙珠突然燃起幽幽碧火。 “你终于来了?” 开口说话的是龙,那条白玉雕成又被细心涂抹金粉的龙。 若是有人能听见,肯定会当场顶礼摩拜,在此绝望而恐惧占据了城中人心的城池,多数人会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在虚无飘缈的神灵身上,希望通过诚心祈求,为他们找到一条通往生路的希望。 很可惜,他们听不见,也看不到。 唯一能够听见看到的,只有那个不染尘埃的撑伞白衣男子。 他在笑,嘴角勾勒出很漂亮的弧线。 “我来了。” 九龙壁龙影幢幢。 “何必呢?你真的能杀掉我?” 白衣男子还是在笑,手里的油纸伞斜倚肩头。 “不信!可以试试。” …… …… 章节目录 第一卷小重山一江湖是怎样的上 朔风怒吼,灰朦朦的天空被无形的大手搅出无数湍流,低矮的天际线死死压向白皑皑冰雪大地,天地几乎融在一起,让人感到无比压抑。 天地间一线。 那一线空隙也被飘扬纷飞雪花填充,随呼啸北风将天地裹进了灰暗。 满天雪花,大地苍茫,一辆马车自东而来,车轮深深碾进积雪,不停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数不清的黑泥从冰雪下抛起、飞溅,随即被落下的雪花掩埋。 荆七眼珠滴溜溜地转,目光从对面高大少年脸上移到旁边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先生,又移到他对面眼观鼻,鼻观心,盘坐静息的俊美少年,再移向身旁尖嘴猴腮,两眼无神,鸡啄米般点头打盹的少年,最后停在车尾正对面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 “恁大雪天,也不知先生急个啥!”嘴里嘟咙着,向同窗抛着眼神。 他希望大家情绪高一点,路远道长,旅途中个个闷葫芦也似,不累,心也累了。 大家之所以沉闷,是因为车上坐着先生。 莫春,字长溪,京都书院博士,书院副山长,专职儒法学教授,当世最有名的儒法名士之一,教学以规矩古板著称,但凡他学生,没人不怕这位动辄以法则规矩约束斥责的先生,经年书院出去的学子甚至写了首打油诗相赠: 瞽宗罩寒霜,凛然重裘长,难蔽衣下栗,莘莘皆难忘。 规矩如囚戕,出口必法网,明儒实法生,十年嗟茫茫。 道出了师从莫先生学生们战战兢兢,十年寒窗的苦闷,那种受规矩欢约束,青春不得放纵的压抑和痛苦。 荆七也有同感。 此次外出游学,属于三年一次书院例行小结,每名书院教授带着五到十人不等的队伍,前往各处游历实修,增长见闻,丰富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 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来说,这是好事,难得外出开拓眼界的机会。事实上京都书院所有学生对游学实修都持乐观而开心的态度,外出三个月到半年,奔波劳碌,苦是苦了点,也总比成天屁股粘在板凳上,对着一大堆书本头疼要好。 偏偏他们一组五人,分到了书院最没学生缘,最让学生如坐针毡,恨不得离远远的‘寒溪’先生。 运气使然,命该如此。 要不然凭这组人当中风流成性的瘦皮猴吴谓表率,大家伙还不玩得乐不思京。 哀其不幸,怒其不幸。 无法自由地好好玩耍一番,旅途中总得说些话打发时光啊!荆七这样想着,碍于大伙儿对莫春的怕到了骨子里,准备试探试探这位博士先生的底线。 让谁来开这个头好呢! “……” 高大少年邵冰说话太直,不太注意分寸;吴谓太精,比泥鳅还滑好几分,肯定不会冒然去触莫先生的霉头;宁青整天绷着个脸,对谁都爱搭不理,勾他说话显然不现实;只有对面年纪最小的谢无思,一板一眼,在书院显然深得先生们喜爱,从他开始好了——聊起了开头,总会有人搭腔。 荆七吭吭咳嗽了两下,盯着谢无思那张人畜无害的嫩脸,道:“坐恁久的车,屁股不痛?”说话时眼角余光偷偷瞟向莫先生,生怕话题还没开头就被先生一声斥喝扼止于始。 谢无思眨巴了几下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痛啊——地板死硬死硬的,又没个软垫,一路恁颠簸,不痛才怪。”说着话,还伸手去揉了揉颠得僵硬的屁股,稍微吡了牙,目光也瞟向先生,生怕来一句:不知礼,无以立。 还好先生根本没往这边瞧,甚至根本没在意他们交谈。 “你个头小,起来动动腿,邵学长就不行了,太高,背都直不起来。” 荆七纯属没话找话,多拉两个进来聊天,气氛热闹些,总比枯坐旅程,各自神游万里要好。 邵冰瞪了瞪眼,瓮声瓮气地道:“想动就动,扯这些没用的作甚。” 还真是个直筒子,一开腔简直有和人打架的语气。 荆七道:“不就给小谏议作个比照。” 谢无思绰号‘小谏议’,源头来自他那当谏议大夫的老子,他那老子京城出了名的清贵,自觑甚高,号称京中清流,所谓清流,是为了和京中王公权臣以区分,在他眼中除了自身小圈子以外,全是污七糟八的浊流之辈,他的圈子只是专掌讽喻规谏分隶门下、中书两省的御史谏议同行,为人比较极端,但凡法不禁而礼未载之事他都看不惯,比起他那些同行极端不知多少倍,属于当今天子都极头疼那一类人,动不动朝会上动议弹劾,今天老张明天老王,朝堂之上,没有他不敢弹劾之人之事,连天子家事他都能拿到桌面上弹劾规劝一番,因此得罪了一大帮同僚,就这么个人,同僚恨他得牙痒,偏偏找不出任何毛病来打压,关键是这位谏议大夫清白得像张鲜纸,上面还涂了层蜡,想泼点墨,都沾不上。 其实谢无思与他老子完全不像,五官不像,性格也不像,不过出身没法改变,别人给他起的绰号他也没办法取消。 记得这绰号还是从吴谓那帮祸国殃民的纨绔嘴里说出来的。 也不知吴谓先前是装睡还是因为颠簸一下子醒了过来,睁开无神失焦的双眼,左右瞧了瞧,迷茫地问:“啥,建议啥!伙食还是边关历练安排?” 邵冰嗤地笑出声,“就那点出息,光惦记着吃了。” 迷迷瞪瞪的吴谓遭到了大伙儿无情的嘲笑,有人开了个头,莫先生并未制止,因此大伙儿都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句交谈起来,言语间还是留了几分,生怕刚活跃的气氛遭到先生无情打压,毕竟先生的可怕那是深入骨髓让人难忘的记忆,大家放松之余,也没忘了这点。 从不参与的宁青一如既往,死鱼般无表情,整个人像套了个套子,与世隔绝。 可能坐车太久,枯燥气氛始终让人不会太愉快,莫春难得没有出声,后脑勺靠在车厢板壁上,眯着眼装睡。 荆七撩开厚重的棉布窗帘一角,让外面新鲜空气流进车厢,置换一下令人难受的污浊空气。 身体虚弱的谢无思给冷空气一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缩紧身体,“还是挡着好,外面实在太冷了,这见鬼的天气,谁还会赶路。”语气中多有埋怨,不冲荆七,而是埋怨书院行程安排。 寒冬腊月,书院大部份游历队伍都去往更南的淮江边关,过了江,就是南方,虽说腊月天到哪儿都一样寒凉,可南方条件更好,衣食住行更加方便,最少不会遇上撒泡尿都怕冻掉小弟弟的暴风雪天气,他们这组人也不知是书院故意安排还是运气使然,独独往最西的边境走,就算这种天气去北境,也比西境好啊!虽说北方更冷,毕竟那边不管是州城还是边境关隘,条件始终优于西境,这边就是王朝分割出去的藩镇,一切自给自足,就连这边的车马馆驿对他们这些来自京城的学子也没个好脸,更甭说好茶好菜饲候着这回事。 荆七不以为然,自幼习武打煞筋骨的他这点严寒只是小意思。 风吹过脸庞,有冰刀刮过皮肤的感觉,虽然令人不甚愉快,总好过狭小车厢中浑浊的气味。 积雪严重弛道上居然有人在赶路,踽踽独行的身影被满天朔风大雪变得模糊。 这人全身积着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就像披了床厚厚的棉絮在雪地中缓慢移动。 行人孤独无助,茫茫原野,不知何处尽头。 荆七看着那孤独的行人,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惆怅。 吴谓也从掀开的窗缝瞧出去,贪婪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自然也瞧见那个孤独旅人,忍不住‘咦’了声,怪声怪气地道:“大风雪天,还有傻子一个人赶路,不晓得的,以为赶着投胎呢。” 借人讽己,明显带着埋怨。 “少怪话,没人当你哑巴。” 莫先生瞪了眼好说怪话的弟子,比风雪还冰冷的语气让车厢里温度骤降。好容易升起来的聊天氛围,就这么给吴谓的埋怨扼杀。 吴谓背着先生视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角同时一撇,不敢还嘴。 荆七含笑瞟了眼吃瘪的同窗,视线又回到远处。 车轮轰隆隆碾冰破雪,打破了寒风独占天地的回响。 边关弛道修得很宽,可供驷马大车双车并行,但因积雪覆盖,很难看清边界,不管车马还是行人,只能沿着依稀可见前车辙印向前。 这种鬼天气,不管行人或车马,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进积雪下泥潭或陷进沟渠,一旦受困,天晓得会遇上点什么,所以有经验的赶车人绝对不会冒险驶过没有车辙痕迹路面。 雪地上辙痕很窄,马车驶来,行人只能放缓脚步,离开道路中央避让快速驶来的马车。 马车并没有因为路上有人而减慢速度,快靠近那个人,荆七才看清他的脸——很模糊,冰雪遮住了大半特征,依稀感觉他很年轻,不比在座这些同窗年纪更大。 远看时臃肿,是因为他背后那只半人高的竹箧。 这人身材削瘦,不高,脚脖子给积雪掩埋,像极了田野里插着的稻草人,还是稻草被抽空了那种。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满是冰晶的眉毛下,双眼反光,像两柄冰棱做成的利剑,直直插向飞快靠近的马车。 狼,雪地里独行捕食的饿狼——荆七脑子里马上跳出了这个词。 他还带着刀。 佩刀的方式非常特别,一左一右,横插腰后,背脊中线交叠,刀柄斜指地面。 三尺在左,两尺在右,鞘身狭直。 刀客! 荆七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把刀实在太古旧,旧得铁锈包裹了整个刀身,让人怀疑是不是还能拨出刀鞘。 刀是刀客的命,吃饭的伙计。 没有刀客不爱惜自己的武器,日常养护、上油、研磨必不可少,哪有刀客的刀会锈成这种样子。 这地方靠近边关,所以携带随身武器上路相当常见,不是每个带刀的都是武者。 荆七突然想起些什么,伸出手去拍车厢板壁,可已经来不及了—— 车轮卷起大片冰雪,裹着又沾又湿的黑泥向道路两边飞溅。 那人就在路边,避无可避,除非他愿意退出道路,一脚踩进一旁看不出深浅的地方,所以大片泥浆劈头盖脸淋了那人一身,好似雪人身上给泼上点点墨汁。 荆七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脑袋伸出车窗,大声说了句抱歉。 风太大,车速太快,也不知道那人听见没有。 总之说声抱歉总比啥也不说强,他心里就这么想的。 他没法责怪赶车人,那人不是书院人,也不是普通车把式,他来自京城中原镖局,身份‘镖师’,路上偶尔听他吹牛,据说还是位副镖头。 说来也巧,韩镖头也用刀。 一把保养不错,各个零件都擦拭得油光瓦亮的雁翅刀。 一身泥的路人当然听见了。 虽然风大,马车的动静也很大,可那一嗓子,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起头,嘴角扬起,僵硬的脸上春风化雪。 冰雪瞬间从脸上蒸发,随着嘴里哈出的白气消散空气中,可脸上肌肉给冻僵太久,笑得极不自然,不凑近了瞧,瞧不出笑还是哭。 他叫丁零,刚十七,按通常说法,舞象之年,严格说成童少年。 之所以不说姓丁名零,是因为他的姓名是自个给起的,立意便是孤苦伶仃。 自个起名的人不多,也不在少数——多半对父母起名不满意,成年后有机会才按自个意思改个称呼。 改姓的很少,爹死娘改嫁这类特殊原因,才会让一个人抛弃原有姓氏。 丁零不一样,他自个起名带姓,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姓名,所以他读书识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给自个起了名字,总不成总让人喂喂地使唤着吧!。 数九寒冬的天,没人想在急风暴雪中赶路。 早上起床时,天边还能看见一抹金黄,以为今天会是好天气,适合赶路,哪晓得天有不测风云,不到十里,风云突变,铅云像从天幕突然坠落,转眼遮住了光线,然后北风拉风箱也似,呼呼肆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 已经半道,回去也同样的路程,所以他只能继续前行。 才换的衣裳,又得洗了,今晚住哪儿还没着没落,冰天雪地的,总不成随便找个地将就一晚吧! …… …… 灰暗天际线隐约出现了不同冰雪旷野的轮廓。 丁零微微扬起下巴,头顶积雪簌簌滑落。 他抬起手臂,左手在眉骨上遮挡,极目远眺,依稀可辨屋影幢幢。 有屋,会有人吗? 僵硬的脸再次浮起笑容,眼前现出期盼画面—— 烫手的炉子,冒着热气的饭菜,能割伤喉咙的烧酒。 呵气成冰的鬼天气,只有这些能暖化身躯,填补空空的肚肠。 笑容像春天的风,驱散了寒霜,化成暖暖热流流进了四肢。 蹒跚的脚步顿时变得轻快,伴随鞋底踩进积雪的吱吱声,奔向那座令人遐想的远方村落。 …… 轮廓越来越清晰,近到可以完全看清整个院落。 雪中茅舍。。 四五栋规模不大的房子围成院子。 一间屋子凸出,靠近路边,积雪的屋檐下挑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三角旗招,北风扯得笔直,随风猎猎。 旗招很旧,发黄发黑,上面的字早就褪去了原本色彩,给黑黑的污渍遮盖,瞧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 驰道边,风雪中。 噼卟作响的旗招子表示这是一家酒肆或客栈。 管它是酒肆客栈,只要有炉、有饭、有酒,其它的都不重要。 章节目录 江湖是怎样的下 院子停着辆麦草帘子遮盖着的马车,草帘上积雪不多,辕驾上的马匹已经卸下,显然马车主人没打算很快离开。 简陋的马棚拴着十几匹高矮不一的马匹,相互间正因抢马槽位置挤来挤去,不住马嘶蹄响。 看起来,困在这里的路人还真不少。 铺子门很窄,门楣上挂了张连北风都吹不动的棉帘,污垢板结,挂着些冰屑碴子,看起来比木头门板还要硬实。 这种门帘西北很常见,既能挡住屋外寒潮,也能保证屋里的热气不会流散。 只不过太髒了,假如不是外边严寒,没人想用手掀开这么张油腻得不成样子的玩意儿。 丁零屋檐下不停顿脚左右摇晃身子,身上积雪簌簌而落,他抖得相当仔细,背后竹箧也取了下来,用手拨去上面覆盖冰雪。 屋子里温度高,冰雪遇热化水,会湿透身上这件单薄春衫,这种天气下,穿着湿漉漉的衣衫可不是件好事。 掀开比门板还硬的门帘,雪花觑缝隙飘入室内,没等落到地面,已化成水气飘散。 他没有马上跨进门槛,停留了一会,稍稍适应了下内外冷热差异。 而就在这短短一会儿,面大门而坐那位客人眉头就皱了起来,抬起头,狠狠瞪着对方,从面上表情,明显能看出他很不高兴,只差没张嘴开骂了。 没骂也是因为他正在喝酒,嘴里全是酒水,没来得及吞。 丁零认出了这个人。 先前那个很没公德的驾车人,长了张普通的脸,除了一幅装出来的凶相,几无特点,就连眼中几分犀利,也是拼了命挤出来的。 这人独自占了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两盆菜,一大坛酒。 红烧牛肉、手把羊肉。 他吞了吞口水,空空的肠胃正需要这种油腻来填补。 眼前这人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悟墩实,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无不在展示他不可一世的江湖霸气。 左手满是油腻光泽,握了块啃了一半的羊排;右手端着酒碗,碗中只剩半碗酒水。 棉衣、皮袄、皮帽堆放左手边,独独一把长刀置于右边。 这刀瞧上去有些年头久远,当然不如他腰后那两把古早,至少不残破。 刀柄皮鞘带有岁月感,表面磨兀得非常光滑,刀身上金属包裹的地方亮得能照出人影,刀鞘狭长略弧。 屋子不宽,只摆了四张桌一张柜台。 四张桌围着中间一只红泥炭炉,炉子上烧得黢黑的锡水壶正突突冒着水汽。 丁零也认出了大声喊抱歉的少年。 他和赶车汉子不同桌,在炭炉另一边,同桌还有另外五人,此时正侧脸向这边瞟过来。 同桌四人与他年纪相仿,每人脚边都放了只藤编书箱。 中年儒生独坐上首,高冠博带,教书先生模样。 桌上饭菜相对简单,一荤三素。 桌上有酒,先生独酌。 五位少年不声不响,正用往嘴里快速拨着米饭,两三口饭才伸出筷子稍挟点菜,挟荤菜的,还会偷偷瞄上一眼先生,像极了家猫眼皮下偷腥的耗子。 柜台后坐着满脸摺子的掌柜。 他手肘支着柜台,双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瞧着刚进门的客人,别说热情招呼,连动的意思都没有,好像生意好坏跟他没任何关系。 大雪封路,客人来就为避风躲雪,热不热情、主不主动根本不重要,这鬼天气,赶他走都不会走,除非脑壳有坑,哪需要自作多情,上竿子去讨好。 都是过路客,九成不回头。 爱来不来,嫌弃态度不好尽管滚蛋,反正最近的镇子也五六十里。这种天气条件下,就算骑最好的马也得花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到。 冬月黑夜总是来得早,虽刚晌午,想去镇上,短短两个时辰白日时分根本不够,半道上要遇上天黑,白茫茫一片雪地,当地人也得抓瞎。 边塞的夜晚寒冷可不是外来人可想像的,不想被冻毙半道,这家酒馆兼客栈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所以客栈的名字就叫‘半道’。 冰天雪地中不管往哪边走都会花上一天时间的半道。 也只入冬三四个月时间,这里才会迎来一波兴旺,全年买卖也就紧着这三四个月收入过日子。 半道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买卖。 伙计不多,每人身兼数职。 比如厨房大厨老周,同时也是出力采买搬货伙计;喂马张头,也是迎客小二;他这位老板兼掌柜不也兼着打酒记账。 店里人都是亲戚,自家买卖,谈不上做多做少。所以大伙儿牢骚很多,甩手不干的倒是没有。 今天和前几天一样,保持着不错的生意势头。 这得感谢贼老天,天天早上都来波大雪初霁兆头,随后阴云密布,暴雪纷飞。 照这驾势发展,今年收入肯定比去年多三成,到清明前后,整年收支做个通算,看来给张头娶一门小媳妇的钱就有了着落。 张头是掌柜姑姑家儿子,三十多的人,孤家寡人一个,明年怎么得也要给他说门亲,总不成让姑爹家的香火从此断了根。 掌柜思维发散,盘算着未来小日子,忧他人所忧。 刚进来的客人反正也一副穷样,没几个钱好挣。 屋子里气氛相当不对。 丁零对危险总是相当敏锐,也许天生如此,也许与多年不懈训练有关。跨进门槛那只脚下意识就想收回来,耳畔呼呼寒风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稍做犹豫还是跨过了门槛,随手掩上门帘。 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总算暖和,比外面喝西北风强。 怪异的气氛源头在另外两张桌的客人身上。 左手那桌三个,一水粗壮汉子,桌上堆满了酒和肉,光三斤装酒坛就放了三只,人手一坛,显然喝得不少,个个满面红光,连羊皮袄子衣襟都全部敞开,露出岩石般坚硬的胸膛。 瞧着模样他们都是常年行走江湖的糙人,带有兵器,一人腰带别两把短柄斧;一人手边放短柄朴刀;一人背宽刃长剑,坐着喝酒也只能挺直了腰板。 右手桌五个,杯碟盆碗堆成了山,啃过的骨头堆一大堆。 这五人也带刀佩剑,一幅江湖豪客打扮。 上首位披件白狐裘,质地柔顺,看上去价值不菲,与周边同桌与众不同,不仅在于衣着,而在于气质,鹤立鸡群,相当引人瞩目。 之所以气氛不搭,主要两桌人实在太安静了。 像他们这种江湖糙汉一桌喝酒,就算不做点划拳打马助兴,也会大声吹牛日白,安安静静坐那儿喝酒,反到让气氛格外诡异,也让丁零察觉出安静氛围下涌动的焦躁不安。 这群江湖人摆明了心里有事,才会如此约束自己。 一个个穿着打扮就是绿林匪徒的江湖人,还能有什么事? 匪徒正经的职业自然离不了打家劫舍、夺人财物、绑票勒索。 两桌人相互间也不招呼,但偶尔眉来眼去的模样,可以断定,他们肯定相熟,而且不一般的熟悉。 难道他们在这儿等买卖上门? 还是说他们的买卖就在这间屋子里? 管他呢!总不会冲我这穷光蛋来。 丁零自嘲,拎着竹箧来到柜台。 人到了面前,那位掌柜连眼都没眨一下,脸上依然保持拒人千里之外表情,更没抬起他那高傲的下巴。 虽说在屋外抖落了半天,一身污泥还是清晰可见。 何况数九寒冬,还穿件洗得发白的秋衫薄衣,外面居然连件象样的棉衣都没套上一件,,任谁来看,他都是个囊中羞涩的穷小子。 丁零习惯了,不以为意。 穷就是穷,非要让他装富,也掏不出一件能买冬衣的铜板。 前些日子路过一处山村的时候,还给全村的狗追着撵了一路,要不是腿脚好,跑得够快,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 掌柜眼高眼低对他来说无所谓,能填补肠胃空虚才是正经。 所以他平静地轻轻曲指敲了敲柜台,从容地问:“有啥子吃的?” 掌柜头都没抬,眼珠稍微转了下,没好气地道:“酒馆还能没吃的,小厮好生无礼。”语气挺冲,言语中夹枪带棒,完全不把人当客人看待,然后他手指了指柜台上方。 房梁上垂挂下来一块乌漆牌子,用白灰块写了些字,字迹凌乱潦草,很多地方白灰都尘染成深黄,与底色相混,完全看不清写了些啥。 显然这块牌子和上面的字沿用了很久,日子长得要不有人问,掌柜都不记得还有菜牌这么回事了。 掌柜也意识到了这点,脸上松弛了几分,用西境方言说道:“牛羊全乎,煮烧蒸炒,点荤送饭;豆腐白菜萝卜,米饭另算,两文一碗;有面,阳春而三文,臊子面五文。” 菜品也就那样,一口不换气也能报全了。 这种路边店不可能象城里头酒馆饭庄,随时备有各种新鲜食材,一年四季,菜品流水换新,也就碰啥吃啥,无法满足美食家味蕾,足够填饱饥寒旅人的肠胃。 西境边塞且不同于繁华内地,牛羊肉相当普遍,近胡之地也没耕牛禁宰的说法。 茫茫戈壁草原,牛羊就为人们提供肉奶皮毛的牲畜,和农耕没半毛线关系。 菜品少选择余地也少。 而丁零并没有选择余地,问话的同时他左手已悄悄伸进右边袖子,捏了捏那只干瘪得不成形状的小钱袋,很轻,指尖所触不过薄薄一叠。 钱袋子里面最多只剩不到十五文。 十五文。 十五文能买啥! 臊子面三碗。 一张烧炕大通铺,想洗澡说不定不够! 丁零不由自主往别人桌上瞧,不是挑选菜品,而是屋子里的牛羊肉香味让人食指大动,很难割舍。 一文钱压弯英雄腰。 罢了,咽口水忍忍算了,等日后挣了钱,一定找家酒馆,点上两大盆牛羊肉,好好犒劳下自个肠胃。 “阳春面一碗,多放点葱花。” 他干脆利落地伸出手,在柜台上拍下了三枚小钱,仿佛拍了一块一两重的雪花银。 掌柜的视若无睹。 做了十几年买卖,穷小子见多了,没见过三文钱付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哪怕商队赶脚力伕来,也不见穷成这种小样。 付钱总归客,再不满也得接。 掌柜翻了个白眼,板着死人脸扭头扯嗓子喊了声: “阳春面一碗,多放葱花。” 丁零拎起看上去同样寒酸不堪的竹箧,来到独占一座的赶车人面前。 屋子里也只有这张桌有空,虽说这人在路上溅了他一身泥,相互看不对眼,此时此刻,也只能将就拼桌。 出于礼貌他还是冲那人稍稍欠了欠身:“这位兄台,拼个桌?” 韩镖头搭拉着眼皮,意思性往后挪了挪屁股,没搭腔,以示默认。 丁零那声招呼也僅出于习惯性礼貌,而非请求。 问话时,他已经用脚拨开那人桌子对面条凳,侧身坐了下来,他的两把刀用腰带固定横在腰后,因此不影响坐立,也没必要取下。 那只随身竹箧也放在了脚边,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也没任何值钱物件;说起来,这只竹箧还是他自己的编的,竹蔑削得又薄又细,背起来轻飘飘的,如若无物。 桌上酒肉味道实在太香,他不敢多瞧,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起脸颊,扭头看向柜台方向。 等对面那位汉子不再关注于己,他才开始观察店堂中每个人。 观察和感知是他一直保持的一种习惯,这也是先生对他的一种要求。 同桌汉子练的是刀法,右手虎口和拇指食指都生有层厚厚的茧子,说明平时握刀相当用力,走的大开大合刚猛路子。 左右两桌那些江湖客除白狐裘男子外,都是些粗浅武把式,尚不如见过的边军军汉;而白狐裘男子显然是个武道行家,五品易筋境,手指修长而稳定有力,时不时用右手轻抚小腹腰带上细长金属板扣,略显凸起的织锦腰带,让人猜疑他腰带中藏有百炼细剑。 腰带软剑,这也是江湖中人常见的随身兵器。 最让他惊讶的是那位带着五名少年的中年儒生,居然是位世俗中很不常见的练气士一流,且气沉渊岳,呼吸绵长,估计结丹成道时日已近。 练气士与武者不同,境界不决定武力高低。起决定作用的,在于对攻伐术法和法器驾驭之术。 五名少年多多少少都打过一些练气或武道基础,突出的是中年儒生身旁那个年纪稍长的方脸少年,应该刚刚步入灵视三境,形悦神安,肌肤显露出玉骨金枝气象,灵透于外,内敛不足,显然破境不久,尚在稳定境界初期。 而从气息流转判断,少年与中年儒生修行并非一路,各有传承脉络。 —— 阳春面终于上桌。 热气腾腾的白水煮面加几颗盐,点缀了几颗翠绿葱花。 丁零吸溜吸溜吃得香甜,筋道面条在嘴里慢慢咀嚼,配上一口热汤,暖流顺着喉咙流进到胃肠,由内而外暖和起来,寒气被热腾腾的面汤从体内逼到皮肤从而消散出去。 对面汉子被他吸面声吸引,嘴角扬起笑意,眼中流出轻蔑。 不知是为示威还是别的,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故意喝得‘咕隆咕隆’,又随随便便挟了口炖得软糯的牛肉放进嘴里,嘴里‘叭叽叭叽’,声音完全盖过了对方吸面声响。 丁零面不改色,恍若不闻,心里却在暗暗发誓,等老子混出名堂,到时比你吃得豪气多了。 有天对面也坐一穷小子,直接赏他一斤肉一斤酒,吃饱喝足,感念不枉一遭江湖。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兜里没钱,想,也是种安慰。 三文一碗的阳春面份量不多,饭量稍大点垫底都不够,喝完碗底最后一滴汤,除了身子暖和,肚子里还是空空落落。 外面风雪依旧,撕破空气的风声隔着帘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继续赶路,这种恶劣天气很难天黑前赶到几十里外的镇子;就地住,荷包里轻飘飘的铜板怕不够支付房钱,更别说还得加上一顿晚饭。 刚刚稍许的满足马上被现实的忧郁驱散。 原本计划赶到前面镇子,人多的地方总是容易找到能挣钱活计,就算不能挣到现钱,帮人做点体力活最少能混个温饱、片瓦遮头,如今堵在半道,这种小店有没有能让他换住一晚的活计不好说,从掌柜的那副鬼神不招的抠门面孔看来,想蹭吃蹭住一晚几乎是不可能。 该如何是好? 正自犹豫,背心凉风刺骨,厚厚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寒冷北风夹着雪花飘进温暖的屋子里面,瞬间化成了水气。 随风吹进来的,还有三条人影,像是雪片,就这么随风飘了进来。 章节目录 的风雪中的恶客 随风雪飘进来的一共三个人。 头上戴着兜头狐皮风帽,与身上那件宽大的黑狐皮袍子连成一体,一口钟式样,遮住了大部份脸,三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扫视着屋子里每一个人。 他们身上很干净,一片雪花都没有,靴子上看不到丁点雪泥,仿佛刚从隔壁温暖干燥的屋子走进了这里。 好诡异的身法,好强大的气场。 丁零没有动,连伸手去扶刀柄的意思都没有。 他就静静地坐着,观察着屋子里每个人。 对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带刀汉子全身像僵住了,从他张大的嘴巴露出后槽牙就能表明内心的震惊,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鞘上。 然而那两桌江湖客瞧见三人进屋,恰似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祖宗,一个个眉飞色舞,精神大振,只差没齐齐起身向三人下跪了。 中年儒生毕竟是练气士,养气功夫颇为不凡,端着酒杯的手怎么稍许那么一颤,旋即恢复正常,没看见来人似的,继续喝他的酒。 五位少年没那么镇定,也没那么惊慌,闪过一丝震惊之后,反到多了几分好奇。 …… 三人就在丁零身后,他连头也没回过一次,脑海中已无数次勾勒出了三个人大致的体貌特征,步伐轻重,甚至体重和携带的随身物件都有了个大慨的印象。 这种能力仿佛与生俱来,神意相通。 一个人走进了视野。 黑狐斗篷,身材高大,肩膀尤其宽阔,站在那儿就是一扇漆黑的门板。 斗篷后摆露出一截刀鞘,银饰包头,雪亮亮的晃煞眼球。 那人一言不发,缓慢脱去了斗篷相同材质的手套,同时,头在缓缓转动,扫视店堂里的每一个人。 目光锐利而寒冷。 目光所及的人下意识悄悄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唯一没退缩的只有丁零。 他也在看着对方—— 锐利目光后是一双狭长威严的眼眸。 这种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来人的目标并不在丁零。 他的头移向了另处,抬手把风帽拉至脑后,遮住半张脸的狐尾围脖也拉到了下巴下,一张肤色黝黑,皮肤粗糙,满是胡碴子的长脸露了出来。 四五十岁,山根很高,鼻翼肥厚,脸部毛发茂盛,皮肤粗砺,和在座这些人有明显区别。 白尚人。 二三十年前,白尚人刚刚立国,国号‘佑’自称‘大佑’,边界与魏接壤,离此最近不过八十余里。 他们出现在这里不算稀奇,两国通商,虽有少许边界摩擦,大规模战争并未开启,商人往来时有发生。 跟这人一同进来的两人并未紧跟身后,留在门前,背靠门框,一左一右当起了门神。 高大男子的视线落到带刀赶车汉子身上,死死盯着他脸,像天空中盘旋的苍鹰俯瞰猎物。 赶车汉子本来假装不去看对方,埋头喝酒,强行掩饰内心恐慌,架不住逼视太紧,没法装下去,所以只能放下酒碗,勉强挤出了个笑脸,双掌撑住桌沿起身,抱拳一晃,沉着嗓子说道:“不才中原镖局副镖头韩进,见过这位前辈,恕不才眼拙……” “‘风雷刀’韩进!” 高大男子嘴角一撇,流露出明显的轻蔑。 他也没用白尚话,而是大魏雅言,不过不太流利。 韩进瞬间感到扑面而至的压迫,腿肚子抽筋,两条腿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突然就有了种行跪拜大礼的恐惧。 毕竟久经江湖,他努力抑制住不安,下巴却不受控制地下垂,目光不敢接触,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中原镖局……” 没等他说完,那人便冷冷打断:“还不滚——” 不容置喙,像在对下属下达命令。 韩进好歹也是号称大魏第一大镖局副镖头,走南闯北,数十载人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血雨腥风,遇到过多少生死搏杀,镖行这一行吃的就是血里来火里去的风险饭,哪有让人一两句话吓退的道理。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 韩过手一伸,按住了桌上佩刀,看样子是生出了几分豪气,眼神中多出几分坚定。 终于抬头直视对方,缓缓道:“望阁下亮出万儿,中原镖局有得罪的地方,韩某自当禀明总镖头,不日登门致歉,向前辈陪个不是。” 看似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实则暴露出此刻他内心的恐惧,不然也不会反复强调中原镖局这个响誉南北的大字号。 背靠大山好行路,吃镖行这碗饭的,武力只是手段和震嚇,交情才是平安顺遂的保证,非万不得已,他们绝不轻易与人结怨。 提醒眼前这人同时,同样警告那两桌明显有企图的绿林人。 他又不是丁零那种江湖雏儿,一进门就已经瞧出那两桌人根脚,并未放到心上,此地离大魏驻军延平关不过七八十里,料定这些绿林匪帮也不敢乱来。 高大男子再次撇了撇嘴,完全无视他手按佩刀的挑衅性动作。 而他身后当门神的一人呵呵笑出声来。 笑声充满不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住了韩进那只按着佩刀的手。 “也不怕风大折了狗爪子。”语气更是直辱其人。 他双手扯住斗篷衣襟左右一分,霍然敞开狐裘,一袭黑衣劲装,相当贴合矫健体魄。 一条手掌宽精钢板扣粗革腰带系束蜂腰,板扣镂空雕刻,狼头仰天而嗥,犬牙尖利交错,相当传神。 腰带上左右分别斜挂弯刀,残月如钩,黑鞘黑柄,刀柄后鼻赤铜雕成儿狼首。 弯刀,狼头! 韩进多了几分恐慌,不自觉向后撤步。 一时间忘了长凳就在腿后,‘咣啷’一声响,长凳翻倒,撞击声在屋子内回荡,尤为刺耳。 “千仞堂——”短促嘶哑的惊呼声仿佛是从韩进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很明显他的意志被黑衣人露出的双刀震摄而崩塌。 千仞堂。 丁零脑海中搜索这个名称。 千仞堂收录在《江湖名门录记》当中。 《江湖名门录记》不止记录江湖有名有位的门派,也记录很多类似江湖门派的武道传承。 准确说,千仞堂并非江湖门派,而是由白尚人建立的一家兵家学堂,只不过这家学堂以武道和兵法为主,与中原书院教授儒法术商大不相同。 白尚人祟佛贬道,立国后上层阶级开始学习中原儒法之道,而深奥的儒法道学又难以向游牧为主的族人推广,加之部落分散,多数部落首领自家族人的字都不识几个,哪来学习中原文化的兴趣,故而很难推行这些外来更加先进的思想,于是立足以武立国根本,学堂也以武道兵法为主,借兵武之名,让年轻一代人熟悉中原文化,从而扭转一代人思想意识,逐步向中原文化靠拢。 千仞堂就是白尚国最高学府,同时也是白尚人武道摇篮,但凡来自白尚的武学高手,十之八九出自这家。 书中有载,千仞堂开创者‘拓跋不羁’,曾游历中原二十余载,还有个响亮的中原名字:‘李不破’,挑战过无数山上山下宗家门派,人送绰号:‘神刀不破’。 西归后遂成立千仞堂,二十年间,培养出十余名一流高手,门徒不计其数,白尚立国背后也有他们强力支持,拓跋家族更是白尚国首屈一指的权贵家族。 他们来干嘛? 丁零脑子高速运转,最后目光停留在一老五少的读书人身上。 听得身后喋喋怪笑道:“好说,好说,小角色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嘴里说着不值一提,接下来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破丑经禅,早年行走时,起了个中原名‘李继祖’,名气不大,兴许都没人听说过。”话说得谦虚,语气却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哪有半点谦卑。 因为李继祖这名头的确不小,西北一带还有个‘飞旋刀’的响亮绰号。 镖行属江湖中消息最灵通那拨,但凡江湖中有点名号的人物冒头,镖行就有专人录抄成册,分发各大分号,韩进是总局副镖头,自然看到这些相当有必要的资料名录。 他眼角余光再次瞟向了高大男子。 飞旋刀李继祖也只能跟在这人屁股后面,说明高大男子地位远在此人之上,像白尚这种以武为尊,强者为王的国度,哪会有强者替人打下手的道理。 有前两次被打断话头的先例,他不敢冒然,敛起内心恐惧,迅速组织语言,抱拳冲李继祖一晃,说道:“韩某此行未曾携带贵重物品,僅为游学学子当个随行,不知何处得罪了诸位,望各位高抬贵手,不日,中原镖局必当遣人赴白尚登门相谢,谢礼定然不会让诸君失望,不知意下如何?” 说辞官冕堂皇,很难让人拒绝。 若是换了平时,哪怕遇上绿林劫镖,剑拨弩张,这番光棍话说出来也能让对方借坡下驴,顺势卖个交情。 哪晓得破丑经禅根本不吃镖行套路,啐了口浓痰,说道:“别卖你那几两狗皮膏药了,想活命,趁早滚蛋,那些小后生跟爷一道,不知比贵号稳当了多少。” 说完一阵让人汗毛炸裂的怪笑,笑声刺耳,话更让人难以接受。 莫先生趁这功夫带着五个少年起身后退,退到墙角,随时准备突破前面那桌绿林匪徒,从他左手通往厨房的侧门离开。 五名少年就像躲在长辈身后的雏鸟,被并不高大宽阔的身躯护在了身后。 虽然莫先生严厉得让人胆战,然而遇到危险,他们依然下意识地把这位看似冷寞的先生当成最大的依靠。 莫春显然也是这么做的。 他向前跨出一步,朗声道:“朗朗乾坤,大魏疆土岂容西蛮子在此嚣张。” 看似弱不经风的一介儒生,竟然丝毫不惧眼前强敌环视,腰板挺得笔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慨。 丁零却看出,那位中年儒生跨出那一步大有讲究。 天风姤,天山遁,他摆出的就是一个道门八卦遁术之法,左手背隐在后,极可能捏了个术诀指法,右手轻放小腹前,指尖所触,是插在腰带上那把折扇。 折扇灵光流转,正与指尖散出的体内灵元勾通,随时可能发动道门法器中隐藏术法。 大冷的天,带把折扇不是没道理的。 破丑经禅双手搭在刀柄上,拇指轻抵刀锷,哈哈大笑:“西北苦寒,老祖景仰长溪先生已久,听说途经此地,特遣小的几个前来邀贵客入我大佑作客,还望长溪先生不要拒绝才好。” 这种说法骗骗小孩子还行,没人信他这番说辞。 莫春根本没搭理破丑经禅,注视着高大男子,沉声道:“足下才是正主?” 高大男子绕过丁零他们那张桌子,来到火炉旁,斗篷一扬,敞开衣襟,旁若无人地蹲了下去,衣下长刀刀鞘‘咣当’一声戳在地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他伸出手围在炉边烤着火,拖在地上佩刀相比破丑经禅双刀长得多,足足三尺有六,刀身较直,更似中原武人的狭直长刀。 唯一相同点,就是柄鞘没太多装饰,黑底银饰,后鼻有同样鹰首雕像。 他抬起头,锐利的双眼盯着莫春,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鄙人野离狐,中原人不讲究名望身份吗,比起门边阿丑,鄙人名气太小,所以也就没向先生自报家门,自取其辱了。” 这人语气倒是出奇的温和,听得出几分敬重。 不过他的名号真不象他自己所说那般不堪,大魏朝堂、书院并不陌生。 二十年间,自白尚立国,边境冲突时有,双方互有攻守,两国边境绵长,延伸数千里,大大小小战争没有百场也有七八十,野离狐这个名字伴随白尚军旗帜,曾出现在多次冲突战场之上。 此人不僅是千仞堂掌刀之首,更是白尚月狼卫首领。 白尚月狼卫隶属佑帝近卫,类似中原王朝禁军部队,兼掌白尚军机,月狼卫首同时兼任军机副参,负责对外军机斥察。 这么一个人,如何不被魏廷重视。 莫春对此并不奇怪,更没有多此一举去问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摆明了对方冲他们而来,准确来说是冲着他们当中一个身份特殊的人而来。 章节目录 事凭本事挣钱 丁零依旧坐着,左肘支在桌上,手背托着脸颊,默默看着双方。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种情形没强出头必要。 别人身边带着驾车的武者,还有位修行不俗的练气士,哪需要他这外人多管闲事。 看戏好了,别波及旁人就行。 他眼睛眯了起来,发现儒生竟然用道门秘术心语传音,不知向谁传递消息。 莫非他们只是诱饵,准备钓鱼? 而且儒生背负背后的左手,也开始有了灵元波动。 他飞快看了眼自称野离狐那个人,他居然还是大剌剌地蹲在那儿烤火,完全没有警觉样儿。 艺高瞎胆大,还是完全不把一位神游境练气士放眼里。 他越来越觉得有意思,这种场面可是第一次遇上,难得机会,他可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韩进的手收了回来,手上空空,没有拿起佩刀。 他清楚自己斤两,别说蹲在火炉前的野离狐,把住大门那两个白尚人任何一人出手,死的一方只可能是他自己。 生死只在一念间。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能当镖头的,没人是傻子,更没人当生死于儿戏。 走这趟镖本来就是镖局卖书院人情,三百两银子接下的一趟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反到是镖局需要给他这位副镖头的花红,杂七杂八算上路途中各种补贴住宿,吃喝拉撒等费用,几个月下来,没有三百也有两百两银子,真正余到镖局手上几乎没有,为两三百两银子花红补贴丢条性命,这买卖怎么算怎么不值当。 当初接这趟镖,韩进多有怨怼,也是总镖头派下来的活儿,不接不行,要行的话,他早装病撒泼躲了这趟差。 出发前总镖头只说陪着走上一趟,大不了当当车把式,几个读书人也没油水,哪会招来路上绿林豪强的觊觎。 一路上的确如此,而且多数时候,各地驻军还派小队军马护送,除路途遥远,几乎没有让人可担心之处。 每到一地,住的也是官家驿馆,吃喝不愁,根本用不着他这个镖头安排,各地接待官员多是一二把手封疆大吏,让他这既当车把式又当保镖的还搭着享受了不少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哪晓得临了临了,已经快到这些书院学子游学实修的最远一站之地碰上了这么件棘手糟心的麻烦。 良心、责任和生死这个天大的问题在心头纠结不休。 内心挣扎令人犹豫。 “韩大镖头不想走——”野离狐乜了眼韩进,面带微笑,调侃了一声。 没道出来潜台词韩进哪有不懂。 又不是第一天才跑江湖的雏儿,若现在不走,一会想走都走不成。 他迟疑的原因也不完全因为良心、责任之类,主要怕西蛮子没安好心,等他走出门,会被他们背后捅上一刀子。 于是他扭头去看身后的莫先生,勉强挤出几点泪花,未语先更,象是在做生离死别的告白。 说他完全没有歉疚也不尽然,毕竟他还是个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说他有多大的心理负担也不尽然,最多是担心日后大魏朝廷就此事追责下来。 他一个江湖人,凭本事吃饭,哪儿混日子不是混,虽说家里亲人还在京城,如果这帮学子真出了点事,家里人根本来不及逃离京城,但家里父母早亡,婆娘肚皮也不争气,只生了个丫头片子,舍不舍得丢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他死在了外面,家里人同样没了依靠,活在京城也是受罪。 在这一刻,他已经做出了决断。 “抱歉——” 话音未落,莫先生犀利的眼神就刺了过来,仿佛一把利剑,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 嗡地一下,韩进脑子一片空白,所有思绪在那一刹被剥夺得彻底涓滴不剩。 野离狐几乎同时站直了身子,长袖不易察觉地轻轻挥了挥。 莫先生锐利的目光像是突然被人用剪刀给剪断,夺人心魄的眼神骤然失去了光华。 韩进刚刚成为一片空白的脑子霎时运转起来,根本来不及多想,双手抱拳一拱,“韩某人韩某人道行浅薄,不敢拖累诸位,望先生见谅一二。” 说着话,后撤一步,伸手便去拿桌上的衣帽佩刀,再不敢朝莫先生那边多瞅一眼。 就在这时野离狐悠悠地道:“风霁寨的赵当家,总不成收了大佑的好处,就坐这儿当看客,白白拿走这份赏银吧!” 突如其来的指名道姓让白狐裘衣男子脸色骤变,吞了一万只苍蝇般又青又红,屁股下的板凳顿像烧红的烙铁,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在地上挖个洞把自个埋起来。 诚然以他赵漾为首的独头山风霁寨和白尚人做了笔买卖,当初说好了,他们负责在半道酒馆堵人,至于堵的人是谁,提前也拿到了画影图形,而且在这种风雪天,路上没几个行人,以手下人的经验和精明,绝对不会搞错目标,至于动手的,自然是做买卖的另一方,风霁寨只管负责把人留在半道酒馆就算完事。 天遂人愿,没等他们动手,老天爷帮他们把人送进了这家酒馆,眼看赏金唾手可得。 赏金嘛!白尚人这方面向来比安西都护大方,何况每次安西剿匪风紧,风霁寨总会整体转移白尚境内,避过风头才回去重操旧业。 独头山就在两国边界,左右没个驻军,来来往往极其方便,这也是大魏方面多次剿匪,而匪患不绝的一个重要因素。 每次避风头期间,白尚人多有照拂,一来二去大家混得熟了,很多业务往来,相互走得也勤,本以为此行任务就是简单的绑个肉票,一伙人走边关群山狭道一股脑往白尚一送,哪怕安西都护几万大军也难从茫茫百里山区拦截,事成之后,收了白尚人剩下的赏银,依旧该干嘛依旧干嘛! 安西军也不至于为几个读书人大动干戈,派出大军彻底消灭了山头吧! 想法倒也没错,哪曾想白尚蛮子恁不讲江湖规矩,上来就把他的底漏了个底掉。 赵漾马上生起杀人灭口的念头。 转念一想,好像有些不对。 野离狐故意漏他们的底,放走韩进,目的就是要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 月狼卫首领肯定不是风霁寨能得罪的,就算抛开月狼卫不说,千仞堂他们也得罪不起啊! 大魏官军剿匪不可怕,多数雷声大雨点小,更何况官军每次出动声势浩大,行动迟缓,早有他们安在周边县城的眼线通风报信,有充裕的时间安排转移,千仞堂月狼卫那帮狼崽子完全不同,无需调动大军,只需要派出几十个门下弟子,一帮高品武者只需眨个眼的功夫就能把风霁寨数百口人命收割得干干净净,白尚蛮子又不讲究个律法,杀了便杀了,朝廷和大魏方面还乐见其成…… 一瞬间,赵寨主内心起起伏伏,念头无数,以至于连野离大人的话都忘了回。 “赵寨主想啥呢!”野离狐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道:“莫不成事到临头想退缩?” 赵漾尴尬起身,行了一礼。 “不敢。” 韩进何等聪慧的人,立马领会其中玄机,煞有介事地朝赵寨主一抱拳,淡淡道:“久仰大名——独头山玉面阎罗的大名,韩某如雷贯耳。” “久仰妈地个巴子。” 赵漾腹诽了一句,又不敢当着野离狐面甩脸子,嘴角抽搐了几下,不去看那韩进。 韩进抱拳团团一揖,显得极为江湖:“青山不改,先生自重。” 这话冲莫先生说的,不过他的眼神始终不敢与莫先生相交,低着头,伸手就去拿桌面上的长刀和皮帽皮袄棉衣。 取刀动作也相当讲究,左手握住刀鞘中间,刀柄反过来朝向身后,用意再明白不过,表示无意动刀。 莫先生也再没看他,只冷冷说道:“江湖信义,镖局规矩,都被你这种人给糟蹋了,韩镖头孑然一身也就罢了,难道连家中亲人儿女也不管不顾……” 读书人很少撂狠话,一旦撂话,那也是真正动了真火。 韩进此时哪管什么言语威胁,只当充耳不闻,低着头默默往外走。 直到门帘掀起、放下,再不见韩进身影,莫先生才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显得失望落寞。 野离狐上下打量着这位名满天下的鸿儒,眼神很是奇怪,忍不住问道:“其实凭长溪先生能力,何需这么个没用的孬人,难不成长溪先生故意如此?” 莫先生鼻孔里哼哼两声,说道:“别忘了,这里还是大魏,边寨也不过数十里,咱这一行人早与边军约定,但凡未及时出现,边军自会发兵搜巡,哪怕诸位以一当十,面对大魏镇西边军……” 野离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莫先生的絮叨。 “别说恁没用的,赶紧上路才是,这鬼天气,等会还得走不少山路,某家可不想困半道。” 他转头瞧了眼坐那儿两眼发呆的丁零,嘴角扬起笑意:“不跟韩镖头走?” 嗯—— 丁零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懵,瞪大眼,显得很惊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好象不太相信,确认了一句:“可以走?” 野离狐笑眯眯地点点头:“镖局的人,不杀。” 丁零也点点头,好像听懂了话里的意思,马上又摇了摇头,道:“可我不是镖局的。” 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给了一条安全离开的路不走偏生留在死地,真让人怀疑这少年是不是脑子有病。 安静如死的店堂里响起几声长长的吐气声,那是有人为这个错失生还机会的年轻人而叹息。 荆七脑袋从先生肩后冒了出来,大声说道:“再不走,一会儿想走都来不及了。” 丁零抬起头,看着上带着阳光的少年,平静地道:“雪没停,路不好走,还是等等。” 少年的提醒让他感动,至少把头伸出车窗专门说抱歉的少年比其他人多一份对他人的尊重。 不走,自然有他不走的底气。 屋子里三个白尚人加上八名匪徒想留下他也真不容易。 他留下来的目的不想为别人强出头,主要还是出去后只能一刻不停地赶路,即使到了前面的集镇,也得为今晚住的地方操心忙碌,不如留下,最少能保酒馆掌柜一条命,今晚连伙食带住宿不都有了着落。 嗯,现在还多了个好心提醒他的少年。 自从走进这家破烂的小店,野离狐还没正眼觑视过这带刀少年,因为实在太不起眼,哪怕带刀方式如此特殊不同,哪怕一开始就是最镇定的那个,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另眼相待。 可少年说出他不走之后,一切骤然起了变化。 恍然间,带刀少年形像突然高大,磅薄气机令人不敢逼视,两柄锈蚀得不成模样的刀也突然乍现出青色刀芒。 仿佛眨眼间有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野离狐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莫先生用术法弄出来的幻觉。 即使少年的气象大变,在他眼里同样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决定成功的关键在于实力,而眼下千仞堂占据绝对优势。 “想帮这些人出头?” 站身后的两名千仞堂高手已经将手按上刀柄。 丁零很平静,一本正经道:“都不认识他们,出什么头。” “想分一杯羹?”野离狐又问。 这句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认为不太可能—— 他们突袭魏境,深入百里,是得到了切实可信的情报,经过无数次推衍无误,才得以成行,进入魏境的并非他们一拨人,风霁寨那帮山匪不过是他们收买的眼线,此行大佑皇帝陛下也有授意在先,准备借此机会收拢魏国境内流匪盗寇,这些人虽为魏人,实则为钱卖命,谈不上忠孝义信之类,只有找机会彻底断掉他们在魏国的后路,这些人才会真正为大佑所用,以他们对两国边境的熟悉程度,日后一旦开战,必定大有用处。 而书院一行七人,加上由千仞堂另一组人马去牵制尾随暗桩,根本不可能再有魏廷暗子能出现在半道酒馆范围内。 眼前少年是何来路? 难道有第三方势力参与进来? 野离狐疑问很多,却找不到答案。 既然想不通,想也没用,凭实力说话才是正理。 丁零对他的疑问依旧摇头,正色道:“绑票勒索,非丈夫所为。” 野离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叫一个开心,他越来越觉得眼前少年有些意思。 笑容瞬间收敛,正色道:“何以见得?” 丁零冲风霁寨那帮人扬了扬下巴:“当匪的不绑票,难道还请客吃饭。” 野离狐回头瞧了眼那些山匪,确实这么回事,眼睛猛瞪,狠狠盯着风霁寨诸人:“说你们呢,当匪的不绑票,难不成还真准备请客吃饭。” 赵漾给这么一瞪一呼喝,不情不愿地大手一挥,招呼弟兄们操家伙拿人。 好歹是一寨之主,手下管着几百号弟兄的大匪帮首领,自白尚人现身,给无平白故摆了一道,心气一直不顺,当着实力远胜于他的千仞堂高手又不敢不从,天晓得白尚蛮子打的啥鬼算盘,若不遵照执行,只怕今天先躺在这里的就是风霁寨诸人。 就在风霁寨匪徒操起家伙向书院诸子围过去之际,莫先生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没有任何躲避退让的意思,只是轻轻跺了跺脚。 一圈涟漪自鞋底激荡而出。 下一刻,六七名身强力壮手执兵器的悍匪就倒着飞了出去,伴随着桌翻凳倒,唏哩哗啦摔倒一片。 野离狐动也不动,像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摸了摸下巴钢针也似的胡碴子,嘴里啧啧。 “真不错,确实有些门道。” 赵漾手按腰带金属扣,稍加用力,喀嚓一声,一柄寒光流溢的精钢软剑已握在手。 迎风一抖,剑锋笔直,兀自颤颤微微,嗡嗡振鸣。 剑薄如纸,柔韧如竹。 莫先生双臂箕张,后退半步,把身后那五名少年护得更严实。 这一退,五名少年被推到墙角。 野离狐突然开口,“长溪先生——” 莫先生死死盯着随时准备出手的赵漾,取扇在手,随口应道:“有话就说。” “莫非先生以为一个五楼修士就能吓退某家,先生修道之人,轻易不会丢了性命,可一旦打出了火气,刀剑无眼,先生身后这几个孩子可没先生本事。” 野离狐语气平平淡淡,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此行目的先生也清楚,也没想过大动干戈,先生冒险出手,无非想多拖一点时间,是吧!” 莫先生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刚才他用道家秘术通知暗地里保护他们一行的护卫高手,却没得到应有回应,早没了底气。 此时被白尚人一语戳穿,顿时明白过来,暗中护卫肯定出事了,至少短期内无法完成援救。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师生生命方为上策。 犹豫间,先前树立起的信心开始动摇,脑子正高速运转,衡量利弊得失。 他当然不可能像韩进一样拍屁股走人,只要不反抗,他相信野离狐的话,书院一行安全完全能得到保障,因为这五个学生实在是太有价值,或许这一点白尚人早已了若指掌,否则岂会甘冒风险,派出野离狐这种大人物深入魏地。 正自踌躇不决,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嘿——那位小兄弟,身上带钱没?” 嗓音稍稍沙哑,却掩饰不住稚嫩,明显是少年人故意装成大人的口吻。 说话的正是刚刚劝都没劝走的丁零。 小兄弟—— 在场所有人当中,年纪比他小的好象不多,只有三个。 三个人全都在莫先生背后的墙角里,挤成一团,样子还算镇定,最少没哪个被这要打要杀的阵仗吓尿,当然簌簌发抖是免不了的。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了丁零身上。 就连刚刚见势不对,已经把脑袋埋进柜台下的掌柜老头也冒出了额头和双眼。 这种紧张状况下,突然问别人有没有带钱,怎么看都特别奇怪。 丁零眼神澄澈,一脸认真。 他在问荆七。 一张小脸从莫先生肩后冒了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相当讶异:“你在跟我说话?” 他年纪虽小,身高却不矮,站直了比莫先生还高出一截。 “除了你,没人给我说过抱歉,也没人劝我离开。”丁零微微笑着回答,然后补充了一句:“你可以请我当保镖。” “这样也行?” 荆七满脸狐疑,看了看莫先生,又看了看手握青锋的赵漾,再看着双手抄在袖子里的野离狐……完全不相信。 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带着两把指不定连拨都拨不出来的破刀,哪来偌大勇气,敢于这种时候,如此危险情况下口出狂言。 莫说荆七不信,野离狐也不信。 刚才还只认为这带刀少年有点意思,现在他已经开始觉得这少年是不是脑子有点不正常,感觉是个疯子。 丁零依旧坐原地没动。 身后两名千仞堂高手已握紧刀柄,手背青筋突起,肌肉紧绷,显然做好了随时拨刀砍掉他脑袋的准备。 野离狐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好像听了个让人笑得肚子疼的笑话,以至于笑得弯下了腰。 “还真是不怕死的少年,有些浑水不是随便就能蹚的,一个不小心,浅水也会淹死会水汉。” 说这话的时候,野离狐口气不像调侃,而是奉劝。 丁零正色道:“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兜里没钱的日子真不好过,指不定一会儿因没钱住店,就冻死半路,又指不定因没钱,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饿肚子赶路,一不小心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左右是个死,不如冒个险。” 他说得很认真,直视着野离狐的眼睛,眼睛泛着光,一片沉静,完全没有半点癫狂,只是陈述一个最平常不过的道理。 最后还问了句:“大叔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句大叔真让人哭笑不得,真有道理,简直是太他娘的有道理了。 野离狐向赵漾轻轻丢了个眼色,这种时候,不正好该让他出场去试试深浅。 风霁寨主立马一步跨了出去。 刚走出一步,他停了下来,丁零根本没起身,而是缓缓抬起右臂,冲他竖起食指头左右摆动。 “价钱没谈好,还怕跑了不成!” 风霁寨那帮匪徒早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个个惊魂未定,此时找回了自个的武器,正在原地不知所措,又遇上这么个大言不惭,死到临头还在口吐狂言的疯子,真不知道该一哄而上把这小子大卸八块还是怎地,全都瞧着自家老大,等他做个指示。 赵漾也僵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望向野离狐。 野离狐不担心有人杀过来,索性抱看戏心态,微微颔首,道:“别让某家等太久。” 啥!真让他谈啊! 赵漾完全不明白这白尚蛮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又不得不听命行事,于是侧了侧身,让开少许。 莫先生背在腰后那只手微微一颤,捏住符箓的手指紧了几分,快速做出决断,平静地道:“这位小兄弟需要多少,老夫身边带了几十两银子,若是觉得不够,等把咱送到安西城,一并补给便是。” 其实他不指望这少年真能从野离狐手上救人,碍于眼下情形,和溺水的人抓根稻草死不松手一个道理,能拖一刻便是一刻,能想办法尽量想办法,落到白尚人手里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对于大魏,整个朝廷来说那就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且万一呢! 丁零显得相当耐心,居然在问:“请刚刚那位中原镖局的花了多少?” 敢情还是个雏儿! 莫先生道:“三百两。” 兴许觉得价格不太合适,补了句:“这是友情价。” 丁零伸出一根手指,没心没肺地道:“那就一百两,一人一百两。” “成交。”莫先生极其爽快答应了下来。 少年的冷静让他有了把万一变成现实的期望。 章节目录 厌两相厌憎 邵冰大口吃着肉,小口呡着酒。 两人间不再碰碗以示互敬,想喝就喝,热炕头上吃着热腾腾的野味,喝酒聊天,惬意而舒适。 “其实你想问的,答案很简单,并没你让人震惊,先前不答,是因为莫先生追问的语气让人厌憎。” 丁零小口喝着酒,悠悠地道:“世上不想与官家来往的比你想像的多得多,比如我,打小修炼就从来没想过拿一身本事寄人篱下,换取一生荣华。” “修行,不过因为除了修炼,无事可干而已,荒山寂寂,原野无声,那种寂寞说了你也无法体会。” “如今好容易自由,当然不想自寻没趣被人约束,天高地阔,以游无穷者,何固樊笼所缚。” 邵冰喝酒的动作稍稍停顿,脸上表情僵化如石,很快恢复正常,放下酒碗,撇了撇嘴道:“就这么简单?” “还能多复杂,是你们想多了。” 丁零嘴角一扬,有些兴灾乐祸。 你们当然包括莫先生,也确实他们想得太多,世上事本不复杂,想得越多,事情反而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头脑。 邵冰自嘲地笑了笑:“如此而已。” 他伸手拿起酒勺帮两人添酒,道:“出手真只为六百两银子?” 丁零笑道:“不为银子还能为啥!你们出身高贵,没尝过没钱滋味,实话给你说了吧,进酒馆前,身上总共就剩十五文,要不遇上这桩,今儿夜可能只得找个能避雪所在窝上一晚,明儿个去延平集还得找合适的活计挣几天口粮。” “你这等本事还会缺钱?” 邵冰不理解,生于权贵之家的人很难理解穷人的难处。 丁零道:“不偷不抢,这身本事也就没啥用处。” “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更应该抓住机会。” 他嘴里说的机会当然指的是为朝廷效力的那件事。 丁零笑了,道:“比起自由,我不认为挣钱重要。” 邵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也只是想想,身份决定思路,自由对他自然向往,也仅仅向往。 沉默些许,他们用碰碗敬酒来打破沉寂,避免气氛陷入冰冻。 “丁兄走的哪种路子,武道兼修,还是纯粹武道?” 邵冰转开话题。 前一个武道和后一个完全是不同意思。 丁零想了想,道:“谈不上哪路,介于两者之间吧!” 他说的也是事实,因为他从来没搞明白过。 邵冰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道武双修在修行者中相当常见,自然就往这方面去想,点着头,道:“听说兼修很难将两者融合,推到巅峰,到一定境界只能选择其中一种突破,多数会走练气,毕竟道家修行既能延寿,也没那么辛苦。” 丁零嘿嘿干笑,不做解释,道:“邵兄这七品似乎早就圆满,何以刻意压制?” 邵冰愣了愣,嘴角抽搐了两下,道:“别人地盘上,总得收敛些。” 想到他的质子身份,丁零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用喝酒掩饰窘态。 荆七喝醉了之后他们对话总是格格不入,处处尴尬,也许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虽聊得生涩,邵冰还是努力保持话题。 “能看出宁青修行是何门道?” 他当然没指望对方能给答复,不过保持话题热度罢了。 哪怕道武兼修,想一眼瞧破别人修行根脚除了有绝对境界,还需要博闻强识的知识储备。 除此之外,漏人根脚也为江湖人嫌憎。 两人都没这种觉悟。 丁零想都没想,道:“应属道家王霸一路,有个专门称呼:炼师。也就炼万物为真元的意思,当然也没人做到万物皆炼,练气炼物本就一种辅助,炼师稍不同,剑走偏锋,以炼物化虚转为真元,提高自身窍体极限,修行之道极其凶险,所炼之物千奇百怪,每个炼师都有专属,宁青所炼应属气运,准确说是龙息。” “龙息。” 邵冰眉梢不易察觉地跳了下。 他很善于掩饰,幼时起寄居京城,当了十几年质子,掩饰是他最好的武器。 丁零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他只实话实说,久居山上,世俗琐事与之何干,完全不懂‘龙息’这个词,对俗世人、对身居高位的人有多么敏感。 世间只有皇帝能称‘真龙’,也只皇帝穿着龙袍,龙息在阴阳家、占星士眼中就是一国气运,练气士炼化龙息,对王朝君主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这人若非皇族,那一定是反贼,天字一号反贼! “其实莫先生才算得道之人,几近金丹,差不多觅到门槛,只需半步,长生久视指日可期,算得上真正山上人了。” 邵冰深有同感,点头道:“夫子道行不浅,众所周知,不过他修儒家道,真打架也就比普通人强点,对上武者,胜算不大。” 英雄所见略同。 山上练气士真实战斗力和境界不完全挂钩。 多数练气士究其一生不过为了‘长生’二字,与武者初衷本就大相径庭。 练气士也有两者完美统一的,不一慨而论,而精研术道的练气士,面对武者,哪怕境界不高,在法宝术法襄助下,绝对碾压不可避免,这也是山上人不把武者放眼里的根本原因。 第二坛酒很快喝光。 邵冰带着五分酒意,道了声叨扰,背起荆七回了房间。 丁零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剩菜,剩下的酒全收进竹箧,重新铺好床,吹灭油灯,脱衣而卧。 当他瞌上眼皮,脑海中残念瞬间清空,进入一种似睡非睡,梦醒之间状态,来到这辈子最熟悉的地方—— 不是从小生活的山林,也不是那座数不清多少书的书斋。 这是一片开阔不见边际的大地,天地充斥着赤沙迷尘,狂风席卷大地,每一缕呼啸狂风化作利刃,切割它掠过的一切。 逆行罡风中,衣衫瞬间化成碎布,片片飞舞,继续切割变碎,不知吹向何方。 令人压抑的气息中,血腥味弥漫。 一道道山脉沟壑,河水奔流。 水是红的,血红。 和每个人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一模一样,刺鼻而腥臭。 他没去看红色河水,这一切对他太熟悉了。 这方天地他已来了数千次,只要进入梦寐,来的地方一定在这儿。 最开始,强劲罡风会令他痛不欲生,血肉会被罡风撕扯成碎片,最后森森白骨都会暴露在空气中,同时血肉也肉眼可见地生长。 已经记不得是因修炼带来的特异,还原本就这样,每次梦醒,肉体刺痛依依历历在目,却不见伤患,衣衫完整。 这是梦,也种极其特殊的打磨。 仿佛一把刀在坚硬的磨石上夜夜砥砺。 河里流淌的是鲜血,横亘大地的山脉,离远了去看,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具具山脉大小的尸体。 他就是一只蝼蚁,攀爬尸体和血肉间的蝼蚁。 这里不只鲜红的血,各种各样,囊括了所有认知中的色彩,金、银、黑、蓝……真实世界中见过的颜色,天空之下都变成了尸体和血肉。 梦,这种梦会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只能尝试习惯。 十几年,他至始至终无法适应,也许太过血腥,太过惨烈。 但这片天空下,带给气机的增长和体魄的磨砺好处显而易见。 赤红天空下,他握着一把刀,正是腰畔两柄刀中长的那把。 从刀鞘到刀柄再没覆盖又黑又厚的锈痂,崭新而雪亮,刀鞘上包裹着一层月色银华。 长刀如雪。 一股神秘力量唤醒,贯注刀锋,刀刃蜂鸣。 呼唤着天地间罡风,无数凌厉刀意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汇聚,有的高速掠过山峰般的巨大横尸,切出一道道广阔丘壑;有的急斩过大地,河水激荡,无数河流改道,换了新颜…… 狭窄刀锋闪耀奇异的光芒,拖出一抹比烈日还明亮的银色残影。 轰然巨响,天空瞬间变得黑暗。 血肉冲起万丈飞流,铺天盖地,遮住了天穹,也蒙上了阳光。 无数坚比岩石的肉块,如流星雨溅落周围,鲜血暴雨汇流成潭,顺着低矮处会合成溪,最后流进奔流血河。 眼前那座不知绵延了千万里尸山,百丈高崖豁开一条宽阔大道,他拖刀在后,缓缓前行…… …… 一夜风雪未歇。 天初明,雪霁,日出。 阳光穿透天边薄雾,皑皑白雪反射出万道霞光。 天空难得湛蓝,清沏透亮,象一面高悬的镜子。 丁零早早起床,坐院子里看着马棚里两匹挽马发呆。 院子里只剩了两辆车,一辆平板车,一看就是客栈用来拉货采买的,辕驾又窄又小,只能放进去一头驴;另一辆昨天见过,溅他一身泥的带厢马车,充当赶车人的韩副镖头,如今已不知逃去何方。 收了定金,套马赶车的事情理所当然落到他的头上。 不过,他读过很多书,也骑过山上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野马,甚至还和那匹野马交上了朋友,但赶车套辕把式真没尝试过。 从哪儿下手都不晓得。 只能坐在那儿发呆。 伍掌柜连夜专门卤了四五斤牛肉,加两大包野味干肉,正拎着过来,看他坐在台阶上发傻,好奇地问道:“咋滴,昨黑个没睡好?不习惯俺家炕头。” 丁零摇摇头,一指车马,无奈道:“这玩意该咋弄?” 伍掌柜呵呵大笑起来,没想到昨天空手大杀四方的小大侠连这点粗笨活儿也不会。 他把大包小包全递到丁零手上,笑道:“我让张头帮你便是。” 张头是掌柜的侄子,负责喂马打扫。 伍掌柜大喉咙呼喊下,张头从马棚边一间屋子出来。 听说是帮小恩公套马上辕,喜欢抱怨的掌柜表弟难得没抱怨,行云流水很快完成。 还不忘给丁零上了一课,手把手教他每个步骤,相当耐心。 即使套好了马,丁零也不会赶啊! 驾马车比骑马难得多,习武之人身手矫健,只要不怕摔,用不了多久就能掌握骑马诀窍;驾车不同,需要使不同口令鞭语来左右挽马行径,几时该跑,几时该停,全凭驾驭经验。 更何况如今道路积雪,连路都看不清,一个不小心,指不定把车驾进沟里也说不好。 现学现卖,行不通,丁零打起了让张头送他们一程的主意。 书院一行人已洗漱收拾完毕,来到院里,就等着上车赶路。 见丁零正跟张头交流,内容又是驾驭马车,不免忧心。 坐上一个不会驾车的人驾的车,谁不心头打鼓。 莫先生焦躁起来,瞪着他们,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行不行。” 经昨夜争执,他不好把‘换人’两个字说出口,欠钱的是他,丁零是债主,驾车也不是说好的条件,对方完全有理由撂挑子。 丁零也扭头瞪着他,眼神比他还凶,没好气地回了句:“没见我正学着,实在不行,你拿点钱雇个车把式。” 莫先生无语。 给了百把两银子定金,他荷包比脸还干净,五个学生的荷包也给他搜刮了个底朝天,要不他哪会随身携带死沉死沉的恁多银子,哪有钱雇佣车把式。 正僵持着,荆七举起手,小声咕隆道:“我会驭车。” 所有人都在看他。 “我从小就驾过。”荆七不太习惯被人瞩目,加上昨晚宿醉,脑子本就不太清醒,一张萎靡不振的脸,看起来让人感觉缩手缩脚心虚。 莫先生皱了皱眉,道:“你真的可以?” 荆七挺了挺背脊,道:“驷马雁行车都驾过,双马骈车小意思。” 莫先生很清楚这个学生,并不怀疑。 他不满的是丁零,更不想和他挤在狭小的车厢里面,那样两人四眼,互不对付,会让心情很糟糕。 当荆七熟练地驾车来到他们面前,莫先生二话不说拎起行李就钻进了车厢。 等宁青、谢无思、邵冰、吴谓一个接一个登车,轮到丁零时,发现车厢里面挤得满满当当,居然连人缝都没留下。 车厢确实不宽,士人乘用车马只比普通百姓骡车稍微大那么一丁丁,稍挤一下,六人乘坐还是没太大问题的,前几天一直是他们六个人乘厢走了好几百里。 本来两两对坐,书箱行李全放在前面的腿间空隙,此时莫先生却把他那只书箱塞到了对面本应坐人的位置,两条腿伸得老长笔直,哪还剩多余空间。 老夫子用这种无声方式表达了对债主不满,脸也别向另一个方向,不想和他发生任何交流。 邵冰表情很有意思,无奈而无语,冲丁零摊了摊手,斜乜了先生一眼,表示无能为力。 丁零不想争执,既没必要,也没想法。 车厢拥挤,也就温暖些,他无需抱团取暖来对抗严寒,嘴角勾起,淡淡一笑置之,轻轻合关上车门,拎起竹箧来到前边。 荆七满脸笑容,很高兴地喊了声:“丁大哥。” 丁零回报笑脸,问道:“教我驾车如何?” “好哇。” 荆七接过递上来的竹箧放在脚边,细心地把竹箧背绳绑在轼驾木梁上,以防颠簸翻倒。 随着一声鞭响,两匹挽马扬蹄前行。 伍掌柜挥手作别,还不忘叮嘱了几句,说的全都是路上小心这些送别话。 萍水相逢。 偶遇,终究是一场平淡而离奇的生命交错。 别离,如蜻蜓点水相识而分别。 生命是否交织,未知。 不如再见。 …… 车轮辚辚,碾破冰雪。 半道客栈去长平关百余里,那是书院一行此行终点。 不过他们不会直接去军营,五十里外的延平集有长平关守军派出的队伍接应。 原定时间应在昨日,不曾想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雪,阻滞行程,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惊险。 莫先生清楚那些边关守军德行,绝不会因误点而离开驻地前来搜巡,即使需要,也得长平关最高将领通过八百里急报向安西城镇西节度使通报之后,军中无令不得已成行,这是军队最大的规矩,没有一支军队将帅允许他们麾下无令而动。 一来一往,没个两天,根本不可能出兵。 昨日遭遇让他后怕。 当时也是壮起胆儿虚张声势罢了。 熟悉军队的野离狐并没有因此而退却。 幸运遇上了丁零。 真的是幸运吗? 冷静之后,他仔仔细细分析过这场巧遇。 很多不合理。 他清楚车厢里坐的这些人身份,野离狐为谁而来,也有基本的判断。 这场游历是书院传统,半个京城都知道,可每队游历路线、时间,尤其他们这队在京中各部可是绝对保密的,各地接待官员也在他们到达前,才会得到朝廷某秘密机构临时知会,就是这样,他们队伍后暗处还有秘密机构暗谍跟随。 那些人去了哪儿? 当野离狐这伙潜入国境,那些暗中护卫高手在干什么? 这场精心准备的绑架背后,到底有哪些势力? 又会对京城时局造成何等影响? 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刺痛,眯上眼用手轻揉着,偷偷瞥了眼正盘膝靠坐车厢壁闭目入定的宁青。 需要理由,需要合理借口。 不然很多人会死,甚至祸及家人。 这一刻,他想到丁零,也想到了那个为了保命丢下他们独自逃生的韩进。 他紧闭的嘴唇间发出了让旁人难以察觉的轻吁。 车厢里寂静如死,充满压抑。 章节目录 朋朋友 十余骑大宛良驹迎风踏雪,飞奔边境。 野离狐面色阴沉,若不是暖和的狐尾围脖遮住了大半张脸,也许那张寒霜满布的脸上已经能看到一层薄薄的冰霜。 策马紧跟身边的是那个一直没动过手的千仞堂后辈,这个年轻人属白尚大姓拓跋氏嫡系后裔,与千仞堂开创者拓跋不羁同氏同族。 家人给他起了个寄予希望的名字,英雄。 拓跋英雄。 和很多白尚贵族一样,他也有个中原人常用的名字:李承先,这个名字同样来自家族的希望,寄希望他能象祖上拓跋不羁一样,成为下一代家族柱石。 正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在首座野离狐面前并不局促。 策马奔行中说话并不像走路说话那么轻松,尤其北风肆虐时节,张嘴说话很容易灌风,不过幸好大家脸上都围了圈狐尾,最大限度保证了开口的自由。 “首座大人何不亲自动手?” 直到走出很远,拓跋英雄才问出压抑在心头的疑问。 而且风霁寨那帮喽啰离着两个马身的距离,这种天气下,又在疾弛的马背上,别人很难听清他们对话。 野离狐瞟了眼身边这个依旧保持着游牧人性格的年轻人,碍于他部族的身份,没有用严厉的口吻来斥责他的越权,对优秀的晚辈,他总是给予更多耐心。 “你认为杀人能帮助我们达成目的?” 拓跋英雄认真想了想,道:“不能。” 马上补充了一句:“最少能让魏贼少一个后起之秀。” “愚蠢。” 野离狐喃喃骂了一句。 大佑立国时日尚短,多数部落首领还沉缅在昔日马上刀枪、纠众劫掠的旧日情怀中,真正用脑子去想问题人太少,边陲小国,要想在大国身畔生存下去,单单凭武力只能一时得利,长久以往生存空间必然受到中原大国的挤压,就简简单单来个禁绝商贸,大佑地薄人稀,一旦天时不在,必然生出内乱。这个道理他在大朝会上无数次提醒过朝廷诸公,身边也不乏有远见的支持者,可毕竟太少。白尚人还不习惯用中原人的思维解决他们面临的风险,一切唯寄望于下一代人,如果下一代都像眼前这位,大佑强国之路那还有半点希望。 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始担忧起来,任重而道远,白尚人还是缺乏中原书院那种教书育人的地方啊! 虽然对这个身份不俗的年轻人失望,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用长辈教育晚辈的口吻道:“杀人很容易,若杀了人能把那些人带回来的话。可这个世上光靠杀人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你祖爷爷创立千仞堂,协助陛下平定各大部落,建立起大佑,难道僅僅凭借了那身无敌的本事!若没有他恩威并施,宽严相济,合纵拓跋氏之外的七大氏族,大佑能有今天?” 虽是对怒其不争的训斥,还是在训斥中提出了疑问,希望这位身份特殊的晚辈能籍此有所觉悟。 拓跋英雄还是没听明白。 对他来说任务失败是不可接受的,更是无法忍受的屈辱。 野离狐轻轻叹了口气,道:“首先并不确定那年轻人是魏国朝廷的人,你要知道,魏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有本事的人多如牛毛,像你祖爷爷那般身手的最少也有双手之数,但为魏廷卖命的又有几个?中原那些修行人,本事很大,但对世俗权力并不贪恋,甚至刻意疏离,他们所追求的,是更具精神上的东西,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享受与众不同的山上风光。唉,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太深奥,咱西北除了佛子信徒,很少见这些遨游物外的仙家人物,投身我大佑的那些异士,也不过是在中原混不下去的小人物,等以后你游历中原腹地,多游历多看几年,就自然明白了。” 拓跋英雄当着前辈面不敢顶撞,垂下头,很不服气地用马鞭抽打了一下马臀,跨下骏马吃痛,嘶鸣着向前冲了出去。 野离狐并不指望年轻人一时半会就得到改变,叹了口气,道:“等着看看吧!那个年轻人未来的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可能需要面对的,会比面对我们更让他难以承受。” 拓跋英雄没听懂,更不以为然,这种神神叨叨的话,云山雾罩的,就和千仞堂文教习教的那些之乎者也一样,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从马背上探出身去,拍了拍身边另一匹坐骑鞍桥上横放的破丑经禅,这位族兄给那可恶小子一下撞昏死过去,真气散乱如麻,只能暂时处于休眠来修复经络,按首座的说法,最少需要花上两天时光。 其实他对那带刀小子的憎恨并不像表现的那么强烈,反而羡慕远远大于愤慨,白尚强者为尊,别人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修为,而他明明比那人年长好几岁,却始终被五品天堑所阻,好几年破不开瓶颈。 也不知道那少年腰后那两柄刀,拨出鞘会是什么一番光景。 会不会是传说中吹毛断发,触飞鸟可截斩的神兵。 …… 躲柜台下的掌柜的总算冒出了头,像只刚钻出地洞的土拨鼠,机警地观察着酒馆店堂,直到确认没有危险这才走了出来,先对丁零千恩万谢,说了一大箩筐感谢话。 虽说这帮白尚蛮子是冲那帮读书人来的,但白尚蛮子的凶残,边境百姓多有耳闻,要不是这个年轻人出手,只怕事后那些蛮子和匪徒很难留下活口。 这个年轻人对他们再生之德也不为过。 没多会功夫,掌柜的把没露过面的胖厨子和兼做店小二的马伕从外面找了回来,那帮人一开始闹出动静,这二位就见势不对立即撤退,找地方躲了起来。 打扫完店堂被打烂打破的物什,一桌还算过得去的丰盛酒菜就端上了桌子。 酒菜是用来犒劳救命恩人的。 丁零被好说歹说生拉活拽拖到了上方主位上,掌柜的和莫先生陪在左右,而那几个读书少年只能坐一旁眼巴巴看着。 双方各自通报了姓名字号,当然字号这些,也只莫先生才有,掌柜的虽是成年人,但一般平头百姓很少给自己冠字。 掌柜姓伍,伍修权,别看他打开始就躲了起来,一副精明小心的样子,其实他年轻时候也当过兵,就在不远的延平关,本是陇西人,当兵后,在当地找了个军户家姑娘成了亲,间接成了当地人,退出军伍后,用当兵二十余年积蓄开了这家半道客栈,至今已小二十年。 几杯刮肠烧酒下肚,伍掌柜的话开始多了起来,海阔天空,什么都聊。 莫先生旁敲侧击,不动声色打听起丁零来历,可不管他怎么问,丁零始终顾左右而言它,总之不涉及来历底细。 并非见不得人,而是不愿,也不想。 又不是相亲找媳妇,也不是拜把子交兄弟,萍水相逢,点头之交足矣。 给莫先生逼问得紧了,丁零反问起莫先生白尚人冒险进魏地绑票原由来,这一招果然管用,莫先生同样支支唔唔,找些理由搪塞。 伍掌柜这时多喝了几杯,又是当兵出身,最烦酸不拉叽的穷秀才,楞眉楞眼喝叱道:“老扯这些干嘛!事情过都过去了,掰扯明白也就恁回事,这安西边境和白蛮子打了几十年的仗,里边的恩恩怨怨早刻到了骨子里,没?人搞得清楚。”扯着丁零的衣袖,和他喝了一回。 其实丁零也只想让莫先生心里明白,各自心里有数就行,刨根问底,也得看对象不是。 何况出手相助,解决目前囊中羞涩是其一,关键还是了结荆七三次开口留下的那点香火情份。自幼通解道藏的他,深信天地间福祸有应,天理昭彰,凡事皆有因果,皆来自冥冥之中天道回应。 睚眦必报。 这才是他要走的道。 …… 千仞堂的人没有杀个回马枪。 雪依旧在下,完全没有停下的样子,随时间推移,天色越发阴暗,灰云似乎变得更加稠密,像一坨坨沉甸甸的铅块悬在头顶。 原想当天赶到延平集的莫先生只能望雪兴叹,揪着本来没剩下几根的颌下胡须无能为力。 强行赶路,这种积雪道路不出十里,天就会完全黑尽。 风雪中,夜色下一片白茫茫,方向都很难分清,赶路实在不是好的选择。 留宿半道客栈,他又忧心安全。 虽说丁零接受了雇佣,在他看来这种建立金钱之上的雇佣关系并不牢靠,五名学生身份敏感,白尚蛮子只能算其中一方势力,根本算不上真正威胁,暗中护送的朝廷护卫失联,更加重了他的担忧。 寄望一个完全不了解底细的年轻人? 年轻人实力还过得去,但他深知暗中护卫的能力,针对他们那位幕后黑手既然连那位护卫都能牵制或杀掉,真向他们动手,哪是丁零这种层次的武夫能解决问题的。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咋办?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现实却又无可奈何,眼瞅不断卷起飘落的鹅毛大雪,也只能听天由命。 好在掌柜的很大方腾出了四间炕房给他们,完全没有收费的意思,给的不是德高望重大魏鸿儒巨匠面子,而是为感谢救他性命的年轻人。 客栈住宿就在酒铺后面,七八间客房。 分配给他们的客房全在西厢角落,背风、安静,屋子里全烧上了热炕,温暖如春。 伍掌柜给安排的房间并不挨着,书院这拨两两一间,专门给丁零单独安排一间,相对最宽最温暖的大房。 其实所有房间大差不差,简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墙壁由黏土和草灰混合筑成,上面简单刷了层白灰,人一旦靠上,能沾一身白土。 炕铺倒也宽敞,占大半间屋,横平竖直都能伸展开腿脚,往日也就提供给过路把式、脚夫的通铺,横着能躺四五个。 炕上还放了张矮脚桌,一盏陈旧生绿的油灯,提供照明,每张炕还厚厚堆着四五床棉被,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那种。 给丁零那间专门在炕上多铺了层软和的被褥,盖被还是农家少见的丝绸面,很可能是掌柜自家房间搬过来的。 本来不算多大事,掌柜的表达下自己的心意,不过莫先生看在眼里,却受到了冒犯。 他可是大魏国名列前茅的鸿儒,帝王面前都有不跪之赐的名士。 在一个小小的,来历不明的年轻人面前失了颜面,让他心里仿佛堵上了一块石头。 随身携带的银子又权当保费全给了丁零,还从几个学生身上搜刮尽了散碎银钱,加起来约莫百两。 就当付了定,谈好送至安西城,他们会在前面的延平集逗留十天半月,等几个学生去延平关实修回来,就打道往安西城。 这里离着前朝古都,今儿的安西城尚有五六百里,加上延平集逗留,最快也得小一月时间。 丁零左右无事可干。 前些日子光阴全打发在了挣钱上,没太想过江湖应该怎样去走。 如今有了第一份挣钱活路,他当然不会放弃。 六百两银子,哪怕以后花钱抛洒一点,最少也能花个三五年。 三五年,足够找到那处隐士桃源,恢复两把刀原貌了。 想是这么想,他心里还是不太确定。 毕竟那个地方云山雾罩,潜入过好几处官府衙署,也没能从雁地舆图中找到那个地点。 这些日子不是没想过当一把翻墙越户的飞贼,把守严密的官府衙署案库他都能来去自如,何怕大户人家的存银库房。 最后还是面子过不去。 难得住上了正经客栈,虽说简陋,平日里连床都睡不上的家伙哪会嫌东嫌西,所以专门拜托伍掌柜烧了一大锅热水,拎着桶去了浴房,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顺便把脏衣服全洗了个遍,晾在有暖炕的房间,不到明天就能干透。 可惜浴房没有哪种泡澡的大木桶,要不然泡他个半个时辰,更令人神清气爽。 其实他修炼后的身体并不像寻常人那样油腻易污,或许是真气流转有助肠胃对食物充分吸收,汗液如清水,基本不会有味,也不会残留在衣服上,即使他不洗澡,他也比绝大多数人干净。 可他打小泡惯了澡,长大后一直没改过来习惯。 也不是坏习惯,也没想过改掉。 洗完澡,换了身青衫鞋袜,整个人轻飘飘的,走起路都带着离尘出世的感觉。 房间里,伍掌柜专门搬来一只红泥小炉,底部有杂木托盘,直接放在了炕上,还搁上了矮桌小几。 炉子上炖着一锅肉,散发着药材和肉混和香气。 肉切得很大块,新鲜的獐子或麂子之类,混合黄豆药材炖煮,香气四溢。 同时也送了三四坛没渗水的烧酒,还泡了壶清香解腻的茉莉花茶。 他把洗过衣衫搭在炕头上,炕头热气足以一夜烤干,没钱住客栈的日子,他会耗费少量真气来烘干洗过的衣裳,虽然动用真气会让他迅速变饿,但喜好干净的他仍然认为这是必要的消耗,这和尿急了需放水,屎胀了需蹲茅坑一样。 这锅肉显然是伍掌柜专门为他炖的,事先已经在厨房那边用砂锅炖了些时候,虽不够软烂,嚼起来韧性十足,好在咸淡适中,里面还放了一大把花椒火红的干辣椒,鲜香微辛,正合他的口味。 伍掌柜毕竟是开门做买卖的,早从丁零并不太纯熟的大魏雅言中听出些许来自巴蜀口音,巴蜀人喜辣嗜麻,延平集往来巴蜀商人不少,川椒红椒也是延平附近酒馆常备佐料。 刚喝了两口酒,吃了一筷子香喷喷的麂子肉,尚未尝出个中滋味,就听到了剥剥敲门声。 不用开门去看,他早从来人脚步轻重,感知到那人是谁? 他重新套上布鞋,来到门前,拨开门栓。 门外莫先生揖手作礼,鼻翼轻轻耸了耸,也闻到了屋子里浓重的酒肉香气。 他依然保持儒生那种挺拨的姿态,扫了下一览无余的室内,淡淡地道:“是否得空,有些话想与你说说。” 并没有商量的样子,不等邀请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屋子里面。 丁零只好侧身把他让进来,重新关上了门,合上门栓。 风很大,疾风穿廊,屋外响起尖锐的呼啸。 不合门栓,门根本关不拢,屋子的热气也会被极寒空气变得潮湿。 莫先生坐在炕沿边,背对诱人的麂子肉汤锅。 丁零指了指他身后,道:“用不用吃点。” 莫先生摆摆手,不是热腾腾的肉汤不够吸引,而是先前喝酒吃肉才结束不久,做为道家练气士,对食物渴望并不强烈。 “找你是有些话需要讲清楚,虽然今儿帮过我们,可书院有书院的……” “不是帮。” 丁零打断了他一本正经的说教式谈话。 重点在于‘帮’,他可不希望与生以来第一笔大买卖变成路见不平拨刀相助,渴望得到路费的他,当然不会把面子这种无聊的东西放在利益之上。 莫先生怔了怔。 显然被他的直接给惊住了,思路也给打断,好在他熟读诗书,重新组织遍语言,说道:“答应的银子一分不会少,把心放肚子里头,京都书院乃大魏第一学府,读书人再穷,几百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话锋一转,马上切入正题。 “老夫想说的不过是一些雇佣双方应该注意的规矩罢了。”他干咳着掩饰尴尬,说道:“前面五十里外延平集,到时会有当地接待,当然遵照书院定下的原则,吃住皆有安排,阁下若不习惯,可自行安排,延平集逗留半月,随后再到镇西都护府首府安西城,老夫届时向当地书院借资,以支报酬。” 丁零点头,说道:“为这事,长溪先生没必要专门过来,明儿路上有的是机会。” 莫先生嘴角扯了扯,脸上闪过一丝不愉快,淡淡道:“做为受雇临时镖师当然需要了解行程,原来那位镖师,事先很多规矩都说得清楚……” “长溪先生有话直说,没必要弯来拐去。” 丁零再次打断了他的啰哩啰嗦。 莫先生极力抑制不快,说道:“书院学生很特别,皆为大魏未来,或某天即某地主政,故路上老夫不希望阁下交流过多,主雇有别,做好应该做的事情就好。” 丁零很不喜欢这种态度。 更反感这位练气有成的老学究居然如此世俗,缺乏仙家无为离尘出世的觉悟。 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官员嘴脸,好像认为全天下人都该紧抱他们的大腿,难道修道修到了狗身上。 对他而言,权势官位跟狗屎一样,不过是世俗人才会削尖脑袋拼命争夺的东西。 他很不屑地说道:“在下挣银子凭的是本事,保护足下一路平安是职责,而非使唤仆从,至于雇主有别,如若长溪先生现在结清欠我的五百两银子,大可掉头就走,要拿不出来,请足下记住,债主不是雇工,六百两银子的要求丁某已做足。” 说完这些话,他一屁股坐上炕,两脚一抖,抖去鞋子,盘膝而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冷冷道:“请先生务必牢记这点。” 莫先生吞了泡狗屎般脸色铁青。 当他挥袖离开,把两扇门重重一摔,刺耳的声响,回荡在屋子内。 平日里越是自认为曲高和寡眼无余子的人上人,最无法忍受的,往往就是别人用他们人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让他们失态的不是别人,而是别人成为了他们。 些许小事没有影响丁零对食物的渴望,吃了一大块肉,才慢悠悠地起身去关门,没等走到门口。 吱呀一声,一个脑袋从门缝钻了进来,眼睛滴溜溜四下观察一圈,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一行人中丁零独独对他印象最好。 荆七。 这是个很朴素的名字。 章节目录 酒酒局 这一点完全不符合膏梁权贵豪门子弟身份,倒有点像普通人家因为生儿子太多,前面几个搜刮完了墨水,随意给起的阿大阿二之类。 丁零看着他笑了起来,道:“你先生刚刚才警告离你们远点,转眼就跑过来,不怕触了你先生霉头!” 荆七撇了撇嘴,满脸不在乎。 伸手推开门,一下跨过门槛,侧身把身后那人让了进来。 跟他身后的是五位少年中身材最高大的邵冰,面像倒还嫩,个头比丁零还要高出半个脑袋,典型北方汉子。 “莫老头向来无趣,动不动拿教条压人,我才不甩,这些年求他把我除名,他都没那胆儿,还理这做甚。” 邵冰身子后仰,脑袋左右摆动,快速看了眼走廊,确定无人看见,这才掩上房门,落下门栓。 荆七狗一般上下耸动鼻子,假模假式地问道:“丁兄这儿有酒有肉,能不能共酌几杯。” 少年年纪不大,脸皮厚得不是一般。 很合丁零脾胃,为了口吃的,面子算屁,说两句客套话,总比帮人扛麻袋写家书要强。 他勾了勾手,再一指炕边柜子:“碗和筷子在那儿,自己取去。” 邵冰稍腼腆,行了个揖手礼,略显不安:“会不会太叨扰。” 丁零道:“只要不怕你们先生找麻烦,酒肉管饱。” 沸汤里至少三斤肉,确实能管饱。 邵冰咧嘴一笑,脱鞋跳上土炕,笑道:“和小七一样,从不怕麻烦。” 荆七自来熟,拿出碗筷放好,脱了靴子,坐在了靠墙一面。 他相当有觉悟,主动帮舀酒,不过别人碗里都满满当当,自个碗里只舀半勺。 丁零瞥了一眼:“嘛呢!。” 荆七憨厚地笑道:“酒量有限,图个乐呵。” “出了名的三杯倒。”邵冰证实了这个说法,豪气地端碗伸臂,说道:“原本听夫子和丁兄争执,想过来打个圆场,刚来就见夫子离开,小七就拉我来向丁兄疏解两句,不过以小弟猜测,他不是想解释,而是馋了屋子飘出来的肉香。” 丁零哈哈大笑,喜欢这高大少年直爽劲,举碗轻磕,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荆七根本没动酒的意思,瞄准了那锅肉,下筷如飞。 一边嚼着,含糊不清地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找话也罢,馋肉也好,萍水相逢,交个朋友哪有恁多顾虑。” “丁兄世外高人,可愿把我等当成朋友?” 他说话带着少年率真,让丁零感慨不已。 很怀疑是不是年纪大了,明明才入世短短几个月,别人眼中咋就成了**湖嘞。 世外高人,前十七年世外可称,高人不敢当。 身高的高更不敢当! “交朋友肯定没问题,只怕荆兄弟以后做了官,早忘了我这种江湖流浪人的了。” 也就随口开了个玩笑,荆七却不这么看,神情无比认真,说道:“告诉你个秘密,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过。” 又瞪了眼邵冰,叮嘱道:“听了之后可别乱嚼舌根。” “又不是长舌妇。” 邵冰嗯嗯点头,吴谓绰号就叫‘长舌妇’。 手上也没闲着,运筷如风,两块肉眨眼就进了他嘴巴。 想来这一路,跟着莫先生吃了不少苦。 事实上,他们一行沿途多有官驿接待,小心奕奕侍候,按理大鱼大肉不可获缺;不过,莫先生修的是清心道,辟绝荦腥,故而要求接待官驿顿顿汤素清水,吃得五个正长身体的少年怨声载道,碍于先生威严,不敢反抗罢了。 几口酒下肚,荆七脸上飞起了红晕,这才道出他所谓的秘密: “等这次游历过,我即离京,去云雀山求师修行。”说话时还刻意压低了嗓子,一副神秘模样。 “云雀山。” 丁零回应不如想象热烈。 不是不想表现贴合荆七,而是压根没听过云雀山。 邵冰比他稍好些,嘴巴张开又快速合拢,配合着‘嗯’了一声。 “云雀山不是东南那个那个叫龙什么什么的山上宗门?” 荆七很失望—— 居然大名鼎鼎的云雀山都不晓得,什么人啊!孤陋寡闻。 失望写满他的脸,悲痛中带着愤恨,一下扑倒在炕桌上,双拳捶打桌面,哀嚎道:“怎么这个样子,怎能这个样子……” 丁零握拳堵住嘴,不想笑出声,轻咳两声,说道:“不瞒兄弟说,才刚行走江湖两三个月,确实孤陋寡闻,没听说过云雀山。” 马上加满酒,双手捧起,一脸正色道:“自罚一碗。” 邵冰如法泡制,道歉自罚。 认错态度很端正。 荆七又重新浮现笑容。 还是不甘心,向两人介绍起云雀册来。 云雀山属魏地宁武都护府,云邑县辖地,邻县城,邑水河绕山而过,与南晋国隔淮江相望,山上座落了一家仙家宗门,龙雀剑宗,号称大魏十大仙家宗门之一,东海沿岸一带相当有名气。 最后他反复强调:“龙雀剑宗,记清楚了,龙雀剑宗,飞龙在天的龙,鸟雀的雀,龙雀。” 短短一段话多遍‘龙雀’,让人想不记住也难。 邵冰不以为然。 什么山上十大宗门,整个大魏王朝山上仙家宗门比南方少得可怜,真正有名的不过镇西都护府境内的北岳道家太玄宗;次一等的兵道阴阳家全修的真武庙,离京城不远的嵩岳崆山宗,雁南冲虚道,龙雀剑宗只勉强算得上二流,空有宗家字头,哪有什么大魏十大宗门说法。 想是这么想,脸上却不敢丝毫表现,他可不想再听荆七王八念经。 丁零想起下山前看过那本《仙家宗门集汇》,上面记载过这么一家以剑闻名的山上仙家,其中还有段五言判词。 “龙雀剑宗,嗯,说龙雀剑宗不就明白了。” 他照搬书中的话,缓缓念出那段判词:“‘潜匿隐苍波,梦鸟空啼和。雷惊电击随,霹雳震山河。’” “不就指的龙雀剑宗剑术精要。” 不过把读过的书照说一遍,让荆七相当受用,顿时变得春日暖阳,鲜花灿烂:“就是,就是,我就说嘛!丁兄博学,哪会不知这个。” 也不知从哪找了几句歪诗,这么简单就给糊弄过去了,真不愧是头脑简单可怕的家伙。 邵冰喝着酒,腹诽了一番。 他还是觉得惊讶,没想到荆七竟然舍弃大好前途不要,跑去山上修什么道 高兴之余荆七一口喝干了面前酒水,重舀了一勺,借着酒劲,腆不知耻地问道:“丁大哥,瞧瞧小弟是不是根骨奇特,极具修行资质的天才?” 事实上他也不是喜欢交朋友的,虽然有见人熟毛病,更多在话唠上,而且也非对每个人都如此,只有把别人当朋友时,这毛病才显露得淋漓尽致。 他书院朋友不多,邵冰是少有能聊得上天的。 “太羞耻了。” 假如没人在场,邵冰肯定会把荆七的脑袋摁到桌子下面,让他认真悔过一下这种不经大脑的虚妄话。 这种奇怪问题让他浑身不自在,已经开始后悔被撺缀过来喝酒,一双眼有意无意移向别处,只当从来没听到过。 邵冰脸都红了,眼神也变得很奇怪。 丁零好像并不在意,拿起酒勺,帮每个人添满酒,真诚地道:“天份这东西人皆有之,关键要找到适合那个点。” 这话很没营养,说了跟没说一样,甚至故作高深。 玄学大师和算命的都喜欢这样。 邵冰憋住笑,嘴角勾起弧线。 荆七当成了赞扬,扬起了眉梢,显得相当得意。 一手端起酒碗,左手握拳往下一挥,道:“就说嘛!等我回京,立马去云雀山试训,等学成通天剑术,就能和丁大哥一样,单人独剑闯荡江湖。” 邵冰实在没脸附合,还是忍不住道:“不一样,丁兄用刀。” “用刀怎么了,刀剑不分家嘛!” 荆七嘴硬,反驳了回去。 丁零搜刮着脑海中纷乱文字记忆,实在没找到关于龙雀剑宗道行脉络。 “你多大?” “虚岁十三,尚有两个月。” “说实话,年纪偏大,但水无常形,道无定式,修行之道法玄之又玄,大道相契,也没人说年纪影响成长,先祝老弟修习有成。” 丁零显得极为诚恳,并无半分讥讽,完全由心而发。 “好说,好说、” 两人一唱一合,居然把令旁人羞耻话聊成了励志。 邵冰哭笑不得。 简直佩服两人厚黑。不,荆七不算,他是天真;这丁零不会也一样天真吧!若非天真,这人心机可真让人不放心啊! 可惜丁零用不来道门异术,听不到邵冰心声。 他耐心跟荆七聊,真不是迎合。 真是认为荆七有潜质,年纪稍大是事实,修行的确年纪不超过九岁最好,十四为次,因为随年龄增长经络骨骼将逐渐固化僵硬,无论练气、习武,皆是如此;但世事无绝对,年龄只相关于难度,而非断头危崖,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现实中一朝悟道天下闻的事例并不鲜见。 沸腾的汤水肉越来越少,酒坛也空了一个。 荆七脸跟小炉炭火一样,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 他舌头打结,话变得更多。 “听,听说天下武,武道共分,九,九,九品,丁……丁大哥属第几品?” 这问题邵冰也很感兴趣。 也就是他们,三个嫩头青,一桌江湖盲。 他们之间对话不知坏了多少江湖规矩,有的话真正江湖人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 丁零怔在那里,半天没开口。 不是因为坏了规矩,不愿回答,他根本不懂规矩,也不知其间忌讳,而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学的和现实意义上的武道完全不是一回事,其中区别他也没办法给别人解释清楚。 只能换了一种说法,想了想说道:“今儿个那些人中,姓赵寨主应在五品易筋境,那李继祖比他稍高,五品大圆满,一只脚踏进了大成境门槛。” 能打倒五品内两位,自然他的境界不低四品。 邵冰微微张开了嘴巴。 荆七喝得麻木了,完全没反应。 酒意上头的他忘了酒量很差这个事实,居然给自己舀了大半碗,然后又去和丁零碰酒。 一碗下肚,还没放下酒碗,他直不愣磴地看着两人,手一松,酒碗直直坠落炕上,然后直挺挺倒头就睡。 所幸本来坐炕上,倒下去也是温暖的火炕。 两条腿还朝天盘着,坐姿都没改变,双眼紧闭,嘴里不停嘟囔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喝得干脆,醉得也干脆。 邵冰面带笑意,道:“他就这样,等会我背他回房。” 丁零从旁边扯来铺盖给他盖上,把酒碗放回桌上,不忘给掉了个方向,以免他突然伸腿蹬翻火炉。 安顿好,丁零再与邵冰喝了几碗,没荆七这话唠,酒喝得没滋没味,少去了很多气氛。 酒桌上气氛很重要,有欢声笑语,才有聚会的热闹。 丁零不擅言辞,缺少引导,很快变得沉默。 邵冰属于聍听者,会迎合,也能帮腔,但不擅话题。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还是邵冰首先打破沉闷。 “莫夫子劝丁兄报效朝廷,我想知丁兄为何岔开话题?是不想沾染世俗官家,还是其它原因?” 问话很突兀,显得咄咄逼人。 所以他问完后特意补了一句:“只是闲聊,丁兄不想回答,换个话题便是。” 丁零还以微笑,道:“邵兄年岁几何?” “虚岁十九。” “我比你小,应该称你邵兄。” 邵冰笑道:“达者为先,明年及冠,长辈给了冠字‘履霜’。” 丁零虽非读书人,略懂读书人习惯,笑道:“履霜,初六履霜,阴始凝也。” 小小展示了下易学方面知识,他没字,也没别号,连自个姓名都自己起的,他很羡慕像荆七、邵冰这些家庭圆满的人。 邵冰眼睛一亮,随即搭下了眼皮,伸手去拿酒勺。 丁零道:“回答问题之前,能不能问下究竟何等吸引力,才让白尚二品大宗师不惜冒险,越境抓人?” 这问题他也旁敲侧击问过莫先生,并未得回应。 因此莫先生提出的很多疑问,他同样不想回答。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本身并无任何不可告人秘密,不回答只因别人没给答案,僅此而已。 邵冰微微一笑,抬头直视:“你不知道京都书院?” 他的这个问题问得很怪,用的就是一种自问自答的口吻,仿佛用京都书院做为回答问题的引子。 丁零摇摇头。 “京都书院是四大书院之一,南晋白鹿,楚国山麓,东吴春秋,四大并列,都是一国乃至一方影响朝政时局的精英荟萃之地。” 邵冰的解释并未让丁零动容,显然不认可白尚大宗师出马僅僅为几个精英读书人。 他也并不认为这么简单就糊弄过去,停顿片刻,又道:“就读京都书院的当然不是普通人,拿吴谓来说,其家祖当朝国公,曾官至尚书令,其父时任户部侍郎。” 指了指睡着的荆七:“小七他爹大魏左神武将军,统京畿万骑精锐。” 丁零看了眼沉沉睡去的荆七,帮他掖了掖被角,说道:“邵兄呢?” 邵冰哈哈大笑起来,正色道:“我这家世在京中保密,整个京城知道的人不超两手之数,其实也没值得保密的必要,不过为照顾老爷子面子罢了。” “邵某只定边邵家京城质子罢了。” “定边,邵家。” 丁零嚼出了味道。 如此一来确实能说通很多疑惑。 大魏皇帝只一个,那就是京城梁都金銮殿上坐龙椅那位。 可皇帝陛下并未做到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因大魏王朝只占前朝北方大半国土,而且这天下也非皇帝老儿先人打下来的,不过机缘巧合,因势利导,得到独占龙椅机会而已。 前朝后期,藩镇割据,当今天子不过众多藩镇一员,与如今南晋、东吴、楚、蜀、南汉割据政权一样,甚至比更显薄弱。 当年叛军四起,前朝国都洛城破,绝大多数皇族死于乱军中,剩下一部逃往淮江以南,由淮南藩镇支持另立新帝,国号延续前朝,正是如今的南晋王朝。 而魏天子以藩镇勤王,出兵镇压叛军,乘乱夺得洛都以东半壁江山,无力收复西境两大藩镇,故而与西北两大藩镇缔立盟约,保留两大藩镇独立军权政务,也就是如今所在镇西都护和以及更北的定边都护。 虽大魏立国已三十余年,国力始终未达到吞并它国的强盛巅峰,反因强敌环视,无法腾出手彻底解决藩镇割据毒瘤。 两大藩镇也未得名义上的裂土封疆,甚至国公称号都没有。 唯一世袭爵位不过很可怜侯爵,而爵位不代表权力,事实上两大都护府怪诞封赐了节度使,世袭罔替,节度辖地一切事务。 连政官军队也不属兵部辖制,美其名曰:听调不听宣,其辖地范围税赋直接用于养兵行政,从不上缴国库,说是无冕之王也不为过。 而邵家正是两大藩镇其中之一,魏廷对他们的制约,仿古礼制,质子赴京。 邵冰自称质子,想成质子可能只一个,嫡子且第一顺位嫡长子。 这秘密不可谓不震憾,定边与白尚北部交界,边境不及镇西绵长,也有百里,双方冲突不断,若这种情况,白尚确有冒险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