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记汗青之司马迁传》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一 黄河,沿昆仑山流经秦晋高原,奔腾呼啸冲击着两岸的高山峻岭,然后缓缓向东,流过中原大地,如果站在岸边仰首北望,有美丽的草原、纵横的田野、遥遥的万里长城。这里是中华故乡,炎黄子孙世世代代在此创业经营,绘出一片锦绣河山,写下昌明悠久的历史。 黄河,浩浩荡荡,喷着巨浪。来到风陵渡忽然拐弯东行,奔向大海,在拐弯的地方,分出一条小河,人们叫它渭水,轻盈的漫步秦岭脚下,无声无息灌溉关中平原。当年秦始皇的阿房宫就筑在渭水边上,后来被楚人一把火烧成灰烬,谁也没有料到,过了十几年,刘邦建国,又在渭水边上兴起一座名城——西汉帝国的国都长安。 长安,从汉高祖到汉武帝已经六七十年,变得花团锦簇,城里城外到处楼台层叠,星罗棋布的街道,白天车水马龙,夜晚闾巷笙歌。这座东方皇都,不过几十年,竟成为弦歌礼制之邦,在中国历史上留下过许多英雄业绩,难怪后代是人长长向往当年的汉宫秋月。 我们的传记,就从这里讲起。 这是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二月,上林苑里的绮叶桃和同心李,红红绿绿的呈现了又一年的春风迎笑。这个春天,汉宫里的人们,不论嫔妃、宫娥、太监,都一个个笑逐颜开,喜上眉梢,连拂衣举步都带着笑意,往常浓眉紧缩、威严深沉的汉武帝,现在更是心花怒放,快活的像刚登基的时候。他从十六岁当皇帝,还很少这样高兴过。这些日子,宫内的赏赐也打破常规,宫婢、太监都受到意想不到的赏赐。未央宫到长乐宫为什么出现如此欢乐的气象?原来卫夫人替汉武帝生了第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据天子。 汉武帝刘彻,今年二十九岁,他当太子时,也就是十五岁那年由祖母窦太后主持,同姑母女儿陈阿娇结了婚,阿娇当年十四岁,这位出身显贵的姑娘,除有副娇养的身子外,还有副骄横的性格,而且醋性极大,婚后总想法拘束汉武帝,唯恐别的嫔妃接近他,不争气的是当了好几年皇后也没有生个一男半女,她花了几千万汉钱要御医配置受孕药,后来还是没有一点影子。她就只有仗着窦老太后的爱护,严密防范皇帝了。陈后少时也娇媚动人,她结婚过早,婚后又拿药当饭吃,二十出头就显出几分憔悴,渐渐失去宠爱。由此汉武帝出巡,路过他姐姐平阳公主家,公主为他设宴。席间,令一队歌姬起舞,歌女们歌声婉转,舞姿翩翩,内中有位姿容艳丽的歌女,名叫卫子夫。武帝酒酣面热到尚衣轩里更衣,卫子夫在旁侍候,武帝也顾不得九五之尊的尊严,一把拉住卫子夫,这个青年女婢,眼见皇帝如此垂青,怎不又惊又喜……既然尚衣轩里有了这么一段情意,平阳公主只好把卫子夫送进宫中。陈后防不胜防看到了这个变卦,气的要死要活,也阻拦不了皇帝对卫夫人的宠爱。不久,窦老太后寿终正寝,陈阿娇靠山倒了,皇后被废,进了长门冷宫。过了两年卫夫人居然生下一个男孩,武帝才有了儿子,社稷继承有人,遂了多年心愿,怎么不是汉宫里的大喜事呢! 长乐宫后身,有几座偏殿,竣工时就种植了松柏古槐,五十多年已经是郁郁葱葱的园林了。朝廷议事是在正殿,有时为征询臣下,也在后殿陛见。这时仲春二月,槐树枝尚未吐芽,武帝背着手在殿前欣赏常青松柏,他向淑房殿那边望了一眼,若有所思地为自己的家事作决策。他已诏令太史进宫,想征询如此安排是否恰当,会不会受到天下非议。 太史又叫太史令,被人尊称为太史公。这个官职主要记录君国大事,保存和搜集先朝的史料文献,参与朝廷祭祀、庆典,年奉六百石,位在大夫之列。按朝制,六百石以上官吏,才有资格出入宫门,上朝议事。 当朝太史令司马谈,是有名的史官世家,又是一支名门望族。他家八世祖司马错曾为蜀将,与名震一时的纵横家张仪同仕秦廷,后来定居黄河上游的龙门(今陕西韩城县),累世耕读。 一个老太监,紧手紧脚来到殿前:“启奏主上,太史令司马谈现在宫门侯旨。” “传他上殿。”武帝浓眉一抬,拂袖转回殿内。这里虽是便殿,毕竟是武帝读书所在,平常有二十名宫女侍候,打扫座案,帷幔席襦,整理得一尘不染,香炉宝鼎,发出阵阵芳香。宫女们倩步往返,轻柔细步,寂静的像没有人似的。他刚刚坐定,马上就有宫女呈上香茗。御案半卷一轴帛书,座后椒壁上挂有一把金缕宝剑。就是这个刘彻,十三年来,内黜百家,独尊儒术,外抗匈奴,绥靖边疆,文治武功,创了不少功绩。今天他所面临的是自己的家事,确定正妻,册立皇后,他想到儒家倡言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不能不慎重对待,因此才单独召见太史。两年前废陈阿娇的时候,太史司马谈是默然同意了的。诏立卫子夫为后,谅他不会持异议。况且卫夫人已经生子举国皆知,册立皇后本来是大势所趋,也不是司马谈所能左后的。但是,太史同意了,勿论顺天应人也罢,祖宗法度也罢,将来的史迹文献也罢,也都名正言顺,天下更无可非议了。今天召见司马谈正是这个意思。不一会儿老太监引司马谈进入便殿。司马谈年四十几岁,学养极深。由于常年累月埋首书斋,已现几分衰老的样子。他恭恭敬敬来到御前,参拜已毕,静候皇上旨意。武帝挥了一下手,宫女们一齐退下,这才向司马谈说话:“卫子夫已经生子。这件事大概卿已有所耳闻?” “是,微臣已经知道了,正该向主上贺喜!”说罢拱手齐眉,深深一拜,武帝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今天宣你入宫,正是为了这件事。太子据已出生,卫子夫还居于夫人的宫位,自然不合适了,朕意以为当册立卫夫人为皇后。” 司马谈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下,缓缓奏到:“皇上主张,自然顺天应人,这件事按朝廷体制,也在所必行。只是三公九卿中未必会赞同。儒生们常言:‘王者不娶于小国’。卫夫人曾为平阳公主家婢,出身低微,恐难服众。” 汉武帝脸色一沉,以为司马谈不同意册立,哼了一声:“哼!王者不娶于小国,据此就不能册立为皇后么!” “齐奏皇上,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卫夫人既要名正言顺的册立为皇后,还要朝野诚服,无可非议。所谓‘王者不娶于小国’此论是站不住的。史册有例,春秋时周天子也曾纳后于民间。为慎重计,卫夫人之弟卫青将军能征惯战屡立战功,主上不如赐他一个封爵,如此卫夫人不但出自将门,而且是忠臣之家,不是更能服天下吗?” 武帝点了点头,威严里透出几分和悦的神情。“卿言甚合朕意,此事就如此定了,你选个吉日,在宫里行册封大典。”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二 司马谈两个指头捻了捻胡须。“三月甲子是大吉之日,皇上册封就定在下月好了。” “那么太子的祝文,叫谁来撰写呢?” “微臣以为祝文就诏令司马相如来写。相如文章,名闻天下,又系先朝旧臣,德才兼重。” 武帝皱了一下眉头:“相如自宣抚西南夷,卧病不起,现在茂陵养疴,还是另找一人撰写吧。” “那么由东方朔执笔好了,由微臣示意他进皇太子赋,庆祝这一大典,让举国朝野同庆。”稍稍停了一下,司马谈又奏道:“卫青的封爵,皇上打算如何赏赐?” “封侯似嫌过早,先封车骑将军总是更恰当一些。” 司马谈说了声:“是。”君臣默契,司马谈屏息地退出殿外。 接连几天的东北风,阵阵春寒,说也怪,关中平原的小麦,并不像长安城里的女儿家那么怕风怕冷。一些朝阳村落,一层层桃林,隐隐约约现出一簇簇新红。三月甲子这一天,风不刮了,未央宫麒麟殿外的桃树,含白带红地怒放枝头。殿内几座金炉,细细吐出缕缕香烟,御榻前拥着大群宫女。虽然人多,终究是细声细气地谈笑。卫子夫抱着小皇子,坐在御榻前一个锦墩上。 “娘娘,您还是躺一会儿,总抱着小皇子也够累的。”宫女劝卫夫人道。 “坐在这儿舒服!看着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卫子夫微笑着对宫女说。 “小皇子太可爱,娘娘是半刻都不能离了小皇子呢!”宫女怕吵醒小皇子,轻轻地笑起来。 “你们看,皇子睁开眼睛了,像是要笑呢!”卫子夫把小皇子斜捧着,让小脸儿冲着宫女们。 “真俊啊!” “简直和皇上一个样儿!” “对了,皇上呢?”卫子夫抬起头问道。 “启禀娘娘,刚才高公公来传召,说皇上今天晌午要临朝。现在恐怕还在宣德殿批阅奏章。”一宫女道。 小皇子虽然出生不久,啼哭时嗓门却不小。宫女们的颂声,引得他哇哇大哭。侍奉在卫子夫身后的皇子乳母,赶紧接过来,“哦!哦”地哄了起来。值侍女官便传报:“皇上驾到。”宫女们赶忙排列跪接,只有卫子夫和太子乳母站立。 刘彻戴着顶紫金冠,威严中带着微笑,后面跟了一众太监,其中一个是捧诏太监,站在前列。武帝在离卫子夫五步远的地方,望了捧诏太监一眼,说了声:“宣召!”捧诏太监站得笔直,提高了嗓门,像唱出来似的,高声读到:“皇上传敕,卫夫人听诏——朕大汉孝武皇帝刘彻,三月甲子,诏封未央宫椒房殿卫夫人,册正为大汉孝武皇后,册封孝武皇后生子刘据为孝武帝太子。封赐孝武皇后汤沐邑三十县,封赐孝武皇帝太子据邑三十县,诏令天下大酺三日,特诏大赦,着太史令,秉笔直书,永昭恩泽。” 宣召完毕,卫皇后、太子乳母、宫女们都齐声谢恩,三呼万岁。卫后复又敛衽为礼,然后宫女们扶她坐下。宣召时武帝虽然神态威严,但望着卫后和小太子,又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抚爱之情。他移步靠近卫后,轻声说:“子夫,还有事情,同你商量。” 卫后向近侍宫女示意了下,宫女们及随行的太监都退避殿后去了。 “太子出生的庆典和你的册封是由太史司马谈安排的。满朝欢腾,恰如其分,如今册封定了,对宫外王侯夫人及文武百官,照例当颁给赏赐。朕想着太史令司马谈格外尽心,对他的赏赐要优厚些才好。”武帝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司马谈同已故的窦老太后一样都信奉黄老。本朝独尊儒术以来,道家信徒多有非议,司马谈也不例外。这次除了赏赐财帛之外,朕想把未央宫张挂的老子画像赏给他,昭示天下,朕虽尊孔孟,亦不弃黄老。既能尊显太史,亦使天下黄老之徒忠于朝廷。” 卫后称颂道:“主上英明。不但司马谈感恩,天下道家都会额手称庆!” “你的赏赐里也该优厚些。司马谈极力主张册封你,而且还奏请加封你的兄弟卫青,赞赏他屡立战功。” 卫后想了想:“皇上,我打算在一例赏赐之外,再赐给太史夫人四盆内廷培育的荆楚芳兰、四斤大理进贡的洱海香茶,听说司马谈有个独子,名叫司马迁,聪明过人,十岁能诵古文,将来是国家有用之才。莫若召见卫青的时候,也见见司马迁,皇上觉得好么?” “言之有理。”武帝说着话,就势抚摸着卫后的手,理了理她浓黑的垂鬓,轻轻吻了下粉额,轻声说道:“子夫,真是美丽聪慧!” 汉武帝拥有天下,他举得金銮殿赋予他不可一世的尊严,以前因为没有儿子,不免有些黯淡。如今有了太子,无疑在他的尊严上跃起不可思议的光彩。现在他拥着娇媚贤惠的皇后、粉妆玉琢的小太子,真是称心如意!他凝视爱妻,喜悦之心都以形容。而卫后,在平阳公主府第是奴婢,当初进宫时受到陈阿娇种种鄙视厌恶,虽受皇帝恩宠,地位只是夫人,用歌舞博得君王纵怀一笑而已。今天有了太子,贵为皇后,一步登天。如今那尊贵的手还能轻抚她,她感激武帝,感激上苍,赐自己龙凤姻缘,何等幸运! 当武帝步出麒麟殿,在玉栏杆前,深深的吸了口气,人逢喜事,连空气都弥漫着暖香。远处传来长乐宫的钟声,这钟声,透过层层殿宇,巍巍荡荡地冉冉而逝。蝴蝶在宫墙下翩翩起舞,真一副人间太平景象。 可惜,宫墙之外,有人时时窥视中原,跃马挥刀,敲打长城,这便是长城以北、侵略成性的匈奴。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三 匈奴又称胡人,是支惯于马背上生活的游牧民族。相传胡人是大禹后裔,原居黄河中游,因黄河泛滥,整个部族北迁大漠,远离中原,逐渐形成了一支独特的游牧民族。这支原始牧民在奴主的驱使下,在战国期间就发动过南侵。燕国、赵国为了防御胡人入侵,分别在国境上修筑城墙,成为最早的长城。秦始皇统一六国,把各段长城,连成一线,西至黄河上游临洮,东至临海的辽东,东西长万里,后人称之为“万里长城”。但即使长城,也没能拦住匈奴南侵的马蹄,他们一有机会就闯入长城,边境被抢劫一空,百姓被掳为胡人奴隶。 刘邦建西汉帝国,正是杀父自立的冒顿单于当政,这位奴主,强悍善战,寇边不已。刘邦的大臣刘敬,献了一条对付匈奴的“妙策”——“和亲”,把皇帝或宗室的女儿,送到匈奴王廷,充当单于嫔妃,再陪嫁上丰盛的“嫁妆”,让单于碍着翁婿的面子,不好意思再犯中原。可屈辱的“和亲”,并不能维持和平,反而助长了侵略者的气焰。此时胡国奴主,东侵辽河、西征大月氏,成了不可一世的北霸天,且以天之骄子自命。夺得河南地(今之河套)后,步步迸逼中原。汉廷忍无可忍,只好派遣大军,戍卫边疆,抗御匈奴。元朔二年,卫青率领四万汉军,从长安出发,旗指河南,征讨匈奴。 这天便是汉廷出兵的日子,太阳刚刚升起,长安百姓从四面八方赶到灞桥,欢送开赴河南的远征将士。灞桥在长安东郊,如今正是秋天,灞桥道上阵阵爽飒的秋风,扫过桂树带来浓厚的香味,给人振奋的感觉,同这几天来响动的三河战鼓一起,鼓舞着关陇壮士保卫邦国的豪情。天高水阔,桥下的潺潺流水偶尔激起闪闪的浪花。城里赶来送行的人越来越多,长亭两侧挤满了峨冠博带的士人,大道外站了许多身穿葛衣的农家子弟。长亭内坐了位年约七十的老丈,正同乡亲议论,大家称他“黎翁”,是二十年前的灞桥亭长。大家推举他劳军,所以一大早就赶来了。 有些年轻人伸着脖子望向西边大道,显得焦急,都在问:“黎翁,大军怎么还没到?” “快乐,大军点卯启程,卫青将军还要向皇上辞行,从未央宫出东正门,算来太阳当顶前准会开到这里。” 黎翁说得稳当,可自己也眼巴巴地望着大道。长亭内纷纷议论,担心城里拦路相送的人太多,一时来不到灞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大道上有人喊:“快看,大军开过来啦!” 顿时人群一片欢腾,远处尘土扬起的地方,浩浩荡荡、黑压压的人马,像一条游动的长龙,直奔桥头。 雄壮的号角声中,一支西汉帝国的远征军齐齐整整。马鞍上的关陇壮士,挎着腰刀,肩挂长弓。中华将士豪情壮志,战马的长啸和送行者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匈奴犯境,修我戈矛 黎翁来到桥头,整了整衣冠,冲着队伍拱拱手,拦住一位都尉的马头:“灞桥百姓要老拙向将士们致意。”然后回头望了一眼,一群人挑的挑、抬的抬,一拥而上。十几坛黄酒、满筐关中大枣、煮熟了的羊羔肉,被抬到行列前。都尉翻身下马,欠身说道:“老人家,多谢父老们的盛情,军中辎重不少,还请带回,心意我们受了。” “区区之意,请务必笑纳。” 都尉还要推辞,人群中走出一位少年。头上系着一根新丝带,意味着束发成年。少年举止文雅,不带官宦人家的骄态,细长身材,浓黑的眉毛,一双灼灼有神、充满感情的眼睛,看来就知道是位颇有教养的士大夫子弟。少年向都尉拱手道:“这是长安百姓的心意,请收下!但愿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驱除胡虏,保卫乡邦,不负父老之所望。” 都尉望着彬彬有礼的少年,正想问,黎翁指着少年对都尉说:“他叫司马迁,是太史公司马谈的公子,特地从城里赶来为将士送行的。” “哦,少君就是太史公的公子司马迁吧!听说过,年少博学。” “不敢当。待到明年杨柳新绿的时候,望大军高唱凯歌,全甲而还,在灞桥之上接受皇上的大酺恩赏。” “那,唯有多谢父老们的厚赠了。” “千里远征,前途珍重!” 都尉吩咐士卒收下礼品,对人群拱拱手:“此次出征,定要收复失地!不负父老所托。”说罢,翻身上马。 “赶走匈奴!”人群中发出呼声。 司马迁站在桥头,手扶石栏,望着战士们的背影。 “子长(司马迁字子长),人都走远了,哈哈。”黎翁笑望着司马迁。 “黎翁,我生平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送行,只觉得热血沸腾呢!” “你年轻,灞桥的送行我不知参加过多少回。文景两朝匈奴连年犯境,搞得国无宁日,而朝廷总是忍气退让,隔些年就要遣一位公主送往漠北王廷,嫁给单于作嫔妃,还要赔上几千担酒、上万匹锦缎,都是我亲眼看见的。” 老人捻了捻胡须,仰着头,很有感慨地接着说:“记得景帝五年(公元前152年),亲自送过一次出塞和亲的公主。当年我是灞桥亭长,我折了一枝杨柳,双手敬献给公主,我说:‘此去漠北三千余里,见了柳枝,如见长安,望公主一路珍重!’你不知,公主亲手接过柳条,已经泣不成声了,我看着都难过。” “把女子、玉帛送给匈奴,不是成了汉向匈奴纳贡!哪里还算和亲!”司马迁忿忿地说。 “可不就是纳贡!说和亲,不过是给朝廷留点面子。哼!和亲,越和越不亲。奴主的胃口是越吃越大,后来年年入寇,弄得边境庐舍荒芜、炊烟断绝。” “邦国耻辱啊!黎翁,我们堂堂昌明之邦的中原,丁口比胡人多几十倍,竟对付不了他们!” “你可别小看了人家,他们打起仗来,时聚时散,飘忽不定,汉军防不胜防,累得疲于奔命。” “为何朝廷不断绝和亲,加派人马讨伐匈奴呢?”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四 “这,我也不清楚了,你还是问问令尊大人。”黎翁想了想:“不过今天好,送走的不是哭哭啼啼的长安姑娘,是威武雄壮的远征军。这太平,靠敌人慈悲,那是无望了。自己强大方才是正理。你生逢盛世,又正当少年,将来一定得为朝廷建功立业,不负史家后代。” 司马迁一家住在长安城内西垣。说来长安不是他的故乡,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司马迁出生在故居龙门,黄河南流到这里,被阻于高山绝壁。传说大禹治水,开山劈谷,凿开了这条水道,至今龙门山上还有一块“相工坪”,传说是大禹当年督工的地方。这里水急滩多,鱼群到了必须跳跃才能越过,“鲤鱼跳龙门”就是指这个地方。司马迁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十岁那年随母移居长安附近的茂陵,开始了严格的学童生活。父亲司马谈不仅通经史,还颇懂天文历法,对儿子课读甚严。每天早晨亲自给儿子讲春秋、左传,下午习国语,直到晚上还得加上个时辰夜读。 武帝初年朝廷采纳了名儒董仲舒的建议,罢黜了诸子百家,独尊儒术。后来儒家成了朝廷选拔官吏的尺度。司马谈却是笃信黄老学说,但也接纳儒学,还送儿子到博士孔安国那里习诗书、论语。 太阳偏西的时候,司马迁才跨进家门。这是座三进院落的太史住宅,比茂陵旧居还要宽敞。司马谈的书斋设在二进东厢,两扇桃木花格窗,窗下木架上放一堆竹简古书,靠墙小案山端端正正放一卷竹简道德经五千言,上端挂有幅帛画老子像,正是皇帝立太子时赏赐的。书斋四角安放四盆别致的盆景、石山、兰花,润颜含笑,予人以诗情画意,这可都是太史读书治史以外最重要的爱好,每天必须浇一遍水,欣赏盈盈娇态以为乐。 司马迁轻轻推开书房,看见父亲侧着头整理史料。“爹,我从灞桥回来了。” 司马谈望了儿子,“嗯”了一声,继续整理竹简。司马迁走到父亲面前说:“送行的人都挤满了灞桥,黎翁向大军送了羊羔、美酒,将士斗志高昂,百姓欢欣。听黎翁说,以前送和亲公主到漠北的一片凄切之情,今昔相比,迥然不同了。朝廷出兵,保卫边疆,也让百姓有了底气。如还是像先前一样,不仅委委屈屈,外敌鄙视,且中原将无宁日。” 司马谈摇了摇头:“先朝和亲有不得已的苦衷。立国未久,战乱初定,天下黎庶锋镝余生,举国皆须休养生息。大臣刘敬才向高祖献了和亲之策,意在避免交兵。” “我倒觉得刘敬不是蠢材就是懦夫。苟安换来侵略,和亲成了匈奴勒索的原由,依我看来,宁可痛痛快快地打仗,也不该委曲求全。” 司马谈放下了竹简,望着墙上挂的那幅老子像说:“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横行霸道,终不能长久。只不过要应时机罢了。” “爹,眼下国力强盛,中原财力有余,只要上下齐心,三十万控弦胡骑士不难对付的,我也想负羽从军,执干戈以卫社稷。” “保卫邦国,义不容辞。不过我们是世代史官之家,重任在于秉笔直书,慎重著史,让圣贤忠义流芳百世,奸恶暴虐遗臭万年,使中原教化世世永续。资邦国之治,正人伦之序,辨是非善恶,论成败兴亡,也是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业。”司马谈说到这里,问道:“你把《左传》读到哪里了?” “昨天读到秦晋崤之战,弦高犒师一段。郑国商人弦高,路遇秦军,不惜倾其所有,诱阻秦师,使父母之邦免了一场浩劫,令人钦佩!” “左传有许多感人篇章,要细读。这部史书是左丘明双目失明,用尽了毕生心血后写成的。读了左传,再读孔子的春秋,才不吃力。你今日郊外跑了一天,回去歇着吧。” 司马迁刚要迈出书房,又被父亲叫住:“明天上午有位显客登门,你要齐整衣冠,随同迎候。” “爹,您说的是谁啊?” “董仲舒。就是此公在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从故乡广川,独自一人挟孔子的《论语》,到长安参加宫廷对策,主上采纳了他尊儒的主张。你看如今的儒学,已成天下的显学了。” “我听人说过董先生品德文章天下难得。‘三年不窥园’是他勤苦读书的美谈。” “董仲舒虽受皇上殊遇,并未青云直上。此公初到长安,主上年少,国家大事需窦老太后操持。老太后是好道的人,自然不喜欢儒生。再者,董公性格秉正,为人耿直,不巴结公卿大夫,对贪赃枉法的权贵,时有职责,故此无人推荐。虽功名一时,只在江都为相,守着顶冷冷清清的乌纱。董公如此高才,竟没于世,可叹!”司马谈提醒道:“明天你先到闾巷口迎候车驾,以师礼侍之。” 司马迁又问道:“爹爹,不是一贯推崇道家吗?” “我虽信奉黄老,但无论道家、儒家、墨家、法家以及名家和阴阳家,各有所明,也各有所蔽。儒家倡言仁义,以礼乐教人,导人向善;法家讲求富国强兵,以法治国;墨家兼爱天下,勤俭无私;唯独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应物变化,无所不宜,它采纳了各家之长,以后你要多多思考老子的许多道理。” 司马迁退出书斋时,先给父亲的盆景浇了一遍水,望了一眼那幅挂得高高的老子像。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五 西汉帝国的远征军从长安出发,它的目标——光复匈奴侵占的河南地。 河南,即现在的河套,后人称为塞上江南,以形容它富饶可爱。这块美丽的边塞,并非天生的鱼米之乡,而是中原百姓一锄一锄开创出来的。 当年秦将蒙恬领兵三十万,驻守河套,防御匈奴。为解决军粮,戍边大军亲自开荒种地,一块块沉睡千年的荒山、沙丘,平整称良田美池,又开出百多条渠、引入黄河水、灌溉新垦的阡陌,从此这块荒原才变成米粮川。为了连接关中修筑了一条一千八百里的驰道,直通云阳,与泾水衔接。从此关陇百姓携妻带子,移居塞上,男耕女织,辛辛苦苦地创业精英,才使这里变成村舍相望的塞上天府。但是,好景不长,匈奴大举入寇,强占了这块富饶的地方。中原百姓被掳掠、杀害,成千上万被迫南迁。未能逃走的汉人,成了异族的奴隶,**在奴主皮鞭下,成年累月替奴主放牧、凿井、修路、建宫室。这里是奴主的天堂,中原百姓的地狱。 汉军北伐就是要把奴役的中原百姓拯救出来。四万汉军浩浩荡荡向北挺近。主将卫青骑一匹青鬃马,一只手握缰绳,一只手按着摇摇晃晃的佩剑。这位牧奴出身的青年,已经是能征惯战的将军了。他平素沉静寡言、机敏果断,有压倒敌人的气概。身为三军主将又是卫后的兄弟,不骄不躁,对部署彬彬有礼,深得士卒爱戴。这次出征河南,早已胸有城府地定下了光复战略。 大军一出长安,按行军路线,该北指云阳走老驰道。这条道路直通河套,人马、车仗、粮秣运输极为方便。可出人意料的是,汉军北行不到百里,卫将军下了一道十分离奇的将令,命令大军转旗向东,开往黄河风陵渡驻扎。令下之时,满营将士大吃一惊。匈奴在长安以北,怎么跑到长安以东的黄河扎营!有人甚至以为传错了命令,几个年轻校尉忍耐不住,跑去问行军主簿是不是传错了将令。军吏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直开风陵渡。 五日行军,傍晚赶到风陵渡驻扎。入夜黄河岸边点起一座座营火,士卒们收拾好鞍马,挤在矮小的军帐内。虽是秋天,西北风也有了几分寒意。好在周围有营火,大家在暖烘烘的营火前酣然入睡。 夜深了,中军帐的灯火还未熄灭,卫青坐在小几前,面对灯火,右手放了一张河套阴山地图上,聚精会神地盯住阴山。这副沉思的神情,怎么也不像是位青年将领,倒像位年逾花甲的老将军。他缓缓抬起头,对着已经卸下的盔甲自言自语道:“阴山,匈奴的要害,就要这么走!” 一个挎剑值宿的卫士来到帐前禀报:“启禀大将军,先锋李息求见。” 李息尚未卸下两片盔甲,腰悬长剑,显然是巡视各营后来到中军的。他拉下头盔,现出一副饱经征战的面容。李息四十开外,两次随卫青征战,立下过汗马功劳。长期的戎马生活,使他惯于吃苦耐劳,酷寒酷暑,饥渴疲劳,都能安之若素、毫无怨言,深得卫青器重。李息深夜来到中军,除了禀报三军行军扎营事宜外,还有和其他人一样的疑惑:行军越往东走,就离敌人越远,岂不成了南辕北辙!他闷了几日,再也忍不住了,今夜说什么都得问清楚。 李息入帐,欠身行礼,先找个话头:“君侯,一日鞍马劳顿,为何深夜不寝?” 卫青道:“息公,你不也是深夜未寝。外面天气凉,还在巡视,辛苦了!”说罢笑了笑,从摆着地图的小几旁站起来,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公深夜入帐,定是有事!” “这个……”李息琢磨怎么说才能稍微婉转点。 “你我故人,征战疆场,出生入死,患难与共,有何难言!” “末将有一事不明,望君侯开导。我军离长安,本当沿直道北进,经上郡直趋河南,始能光复失地。可君侯如今令三军东行,拟渡黄河。这匈奴在北,我军向东,这不成了……”那“南辕北辙”的话李息终究没敢说出来,只来了句:“末将十分不解。” “息公,请到这里,看看。”卫青亲切地拍着李息魁梧的肩膀,靠近地图,指头在图上划了几道,语重深长地说:“匈奴又来攻打长城,单于的大军集结在上古、渔阳一带,故此河南兵力空虚,我军直取河南,为的是避实击虚,易于取胜。要拔掉盘踞河南的两股匈奴,若沿驰道经上郡直指河南,大摇大摆同胡人正面交兵,这种战法不利于我军。一来,我千里行军,倍道兼程,人困马乏,匈奴大可以逸待劳,拼力迎击我军。这样的交锋,胜算不大。二来,我军纵然能获胜,胡骑北渡黄河,退至阴山,凭险固守,那时汉军欲进不能、欲罢难收。岂不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何况阴山以北,是单于龙廷所在(匈奴首府,今蒙古境内),驻有精兵锐卒,一旦与白羊王、楼烦王二部合拢,向我反扑,足下想想,那时我们处境又将如何?” 卫青几句话,让李息睁大了双眼,才明白主帅的意图,从心里佩服:“那,君侯,该如何打法,方才是万全之策?” “战阵之间哪里谈得上万全之策啊!只是调度上看看如何于己有利,于敌不利罢了。” “现在,我们东渡了黄河,后面该如何部署呢?”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六 卫青一副慎重而严肃的表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迂回制敌,关门捉贼。”卫青重新指了指地图:“足下请看。这是河南,这是阴山,这是黄河,我军东渡黄河,沿河东北上,直抵云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绕道匈奴背后,卡住阴山各通路隘口,封住白羊、楼烦两部退路,切断同龙廷单于的呼应。如此一来,河南匈奴退路被卡死,又失去老巢的援助,然后我军猛攻其背,使之措手不及,惊惶之余,趁其乱而取之,不比正面交锋更有利吗!” 李息恍然大悟,不等卫青讲完,一巴掌拍在小案上,差点儿把水壶摔在地上。他摸着胡子,显现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妙!太妙了!君侯雄才大略,末将望尘莫及!” “息公过奖!明早我们东渡黄河,你带五千人马快速行军,占领阴山隘口,现将敌人退路切断,把门关起来,我领大军自云中南击,如此速战速决,收复失地在望矣!” “兵贵神速,越快越好。我马上回营,四更造饭,明天一早带领先头人马渡河。末将就此告辞。”李息说罢,带上头盔,兴致勃勃地就要出帐。 “李公,留步留步,各营将士对此番东渡黄河有何议论?” “满营将士自离长安之日,志气高昂,人人摩拳擦掌准备厮杀。不过就是对东至黄河疑惑不解。当然士卒向来称颂君侯善于拥兵,也揣测其中必有缘由。” “为兵之道,在于料敌致胜,方能制敌要害,无往不利。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匈奴料定我军必沿上郡北上,直取河南,决料不到我军东渡黄河抄他的后路、断他的退路。阴山隘口,就是匈奴的要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李息连连点头:“君侯放心。末将赶到阴山,绝不会放走一个胡骑。” 中军帐的灯光很久都没有熄灭,卫青还在运筹深思。战争关系三军存亡、国家安危。任何一个统军将帅,必须深思熟虑,半点粗心都可能万劫不复。 东方露出一片灰白色曙光。沿河村邑传来鸡鸣犬吠之声。天亮了,河东的吕梁山隐隐约约出现在迷离的云雾中。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在渡口列队。黄河里的浪花拍打着摇摇晃晃的渡船,发出劈巴劈巴的声音,仿佛为战士奏起胜利曲,晓风使人精神抖擞。 几名都尉从李息那里知道了东渡的原因,各个都心情振奋。一个青年都尉对船头同僚说:“咱们到了河东,沿河北上,阴山也就不远了。把阴山大门关上,首先拜会那位白羊王,我看白羊王会成小绵羊,咱们漫山遍野地赶羊,统统赶到漠北去。” “别大意了,急了,他会跳墙!” “只有狗急跳墙,哪有羊急跳墙!不过撞撞羊头……” 爽朗的笑声,伴着船桨声,渡船迎着旭日在闪闪发光的浪花中驰向东岸,起伏的吕梁山像是巨人,张着胳膊向登岸的战士致意。 河南,正是深秋季节,绿草开始枯黄,太阳落山的额时候,荒丘上一派野茫茫的景象,羊群在哀叫声中入圈。羊圈附近是稀稀落落破烂的土屋,里面住的是衣不遮体的牧奴、被掳的中原百姓。他们长年累月在饥饿、劳累中生活,在奴主眼中这些人同牲口一样,从来也不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 破屋的另一边,相距不过二里地,有一所白色圆顶的宫室,远看像帐幕,近看又像殿宇,这不伦不类的建筑,是盘踞河南的匈奴贵族白羊王的王府。这天晚上王府内灯火辉煌,忙忙碌碌,奴仆们铺设地毯、烤羊羔,摆上各种美酒,准备庆祝白羊王的五十大寿。白羊王是君臣单于的近房兄弟、奴主集团内很有势力的人。霸占河南后,也仿照汉人那样建筑了这座宫室作为他的王府。几十盏牛油灯使整个大厅里出现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各部大人、当户、千骑长一律穿上游牧民族特有的盛装,专来致贺。主人白羊王席位对面铺设了一条四四方方朱红色的地毯,一望便知是特设的贵宾席,被邀请的贵宾室另一个奴主楼烦王。两人独霸一方,成了这一带的两条地头蛇。白羊王打算利用做寿机会,拉拢楼烦王,将来南下中原,让楼烦王替他打先锋。白羊王很清楚,中原是块肥肉,这块肥肉却很硬,弄不好要卡住脖子,甚至要丢掉自己的家当,所以总想让别人替他打头阵。 大厅上敲起手鼓,马头琴奏出欢快的音乐,穿得花花绿绿的胡女闪动着妩媚的眼光,转来转去向当户、大人敬酒。几杯下肚,这群奴主头头已经按耐不住性子,对着应侍的胡女怪声怪气调笑,甚至动手动脚丑态百出。 楼烦王比白羊王小几岁,膀阔腰圆,精力充沛,习惯用白眼珠看人,而且目空一切,野心不小,只是同单于的关系不如白羊王近。表面上对白羊王比较尊敬,实际上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楼烦王坐在专用地毯上,望了一下四周,带几分不悦的神气,压低嗓门儿对白羊王说:“王兄,你也有些中原味了,不住祖宗留下的穹庐,住上了汉人修的土屋,尊贵的单于后裔,染上了南人习气,对一位胡国王族来说不大好吧。” “兄弟,你别看不起汉人的房屋,冬暖夏凉,起居方便,饮宴适宜。你也该习习这种生活,将来一旦能进入长安,才住得惯未央宫啦、长乐殿啦!”说罢两人大笑,然后端起大碗酒,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透过几十盏牛油灯看清了白羊王的容貌,过度纵酒好色已经显出未老先衰、面色枯黄、两鬓花白,眼角下一道道皱纹,尖下巴,露出一口黄牙,他一人占有二十几个姬妾,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少女,日日夜夜为他“侍寝”。这个老色鬼并不以此为满足,经常派出狗腿子到牧区搜罗美女,甚至是公开抢夺。那些有女儿的牧民,恨透了这个老家伙。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七 为了笼络楼烦王,他不时示意姬妾,殷勤地向楼烦王敬酒。此时楼烦王已有七、八分醉意,仰着一张猪肝脸,斜起兽性的眼睛,对白羊王说:“王兄,你志向不小,有乃祖冒顿单于之风。”说罢,用白眼珠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高高举起杯子:“来吧!各部兄弟,我们共饮一杯。一则祝王兄的五十大寿,二则祝王兄早酬壮志、指马中原,让小弟追随你的马脚去欣赏欣赏中原风光。” 当户们一起举起杯子,跟着说了许多奉承话。白羊王啃了两口羔羊腿,他的爱妾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娇声娇气地说:“祝大王像燕支山青松那样越活越年轻。”白羊王摇晃着脑袋,有点得意忘形,对在座的客人高声说:“我的羊群比黄河滩上的石头子儿还多。这里水草丰盛,天气暖和,有歌有酒有美人,可算人间福地。我看比南山、比龙廷还好。等到有朝一日策马南下,进入长安,看看未央宫是个什么样儿。” 一个当户举杯过头,献媚地说:“到那时候汉朝皇帝的女儿又会在和亲名义下,送到大王跟前。” 白羊王斜起狗熊似的眼睛,咿咿呀呀地喊:“汉廷一打败仗就派公主和亲,这些挂名公主,没有多大意思。我要的是锦缎、谷米、美酒,那些心灵手巧的汉人奴隶,年年叫他们送。南蛮子敢说个不字,就用马蹄子去收!” 一阵纵情的狂笑。胡笳、马头琴配着手鼓乱哄哄地演奏,胡女们娇滴滴的歌声,奴主们被芳烈的酒浆带到了个迷迷糊糊的幻想世界:中原的财富、美丽的城邑、秀媚的汉女……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越跑越近。深更半夜的,谁在催马奔驰呢?骑马人在王府前紧紧勒住缰绳,因为收缰太快,马立起了前蹄,长啸了一声,跳了一下。骑马人迅速从马背上跳下来,慌慌张张闯进大厅,不及擦去头上的汗水,只是略抬双手向在座的客人们表示致礼。 在座倒是都认识,这是白羊王的亲信,王廷的百骑长。他奔到白羊王的座前,弯着腰嘀咕了几句,这个醉鬼睁大眼睛从座上跳起来,厉声问道:“果真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的。一股汉军把从阴山通漠北的几条路全都占领了,还有……” “还有什么……”白羊王一手抓住对方的脖领:“快说!” 显然报信人怕引起愤怒与惊惶,怯生生地难以尽述:“还有几个大牧区的牧群,来不及赶走,被汉军全部……” 阴山是块天然牧场,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除了牛羊,还有马群、骆驼,白羊王有一百多万头牲畜在这一带放牧,是他的命根子。晴天霹雳一般,奴主们的酒被打醒了。 原来李息带领的五千人马直奔阴山,扑向几个大牧区。驻守这一带的匈奴甲骑还未集中被汉军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向漠北逃窜。阴山通漠北的几个隘口被汉军很快卡住了,牧群落到汉军手里。 奴主们感到大事不好,稍微停了停,白羊王强作镇静地哼了两声,肚里盘算:“汉军在阴山出现,还是威胁我后背,要我捲起帐幕离开河南,要我滚蛋,没有那么容易!”强打精神,提高嗓门儿:“诸位,不要上南蛮子的当,让他们占了阴山好了。不过百来万头牲畜,我们会弄回来。看来南蛮子要从背面渡黄河攻河南,我们就在这里摆开阵势,用他们的话说,来他一个‘以逸待劳’。” 也已深了,奴主们已没有酣饮的兴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大厅里静悄悄的,鼓也不敲了,舞也不跳了,只有窃窃耳语之声。 远方又传来一队马蹄声,比刚才还要急促,由远方迅速向这里奔来。奴主们翘起耳朵,连大气也没人喘一口。你瞧我,我瞧你,等待着…… 一名骑长跳下马来,气喘喘地大声喊道:“王爷,不好了!数万汉军由卫青率领,自云中方面扑过来了,看来很快就要到这里,王爷或战或走快拿主意啊!” 楼烦王未等白羊王开口,右手按着剑咬牙切齿骂道:“该死的!怎么来得这样快,前几天我派出侦骑到上郡一带,沿驰道打听,南蛮子竟没有走这条路,一下子溜到我们后门来了,可恶!” 照匈奴贵族估计,汉军一旦出动,必沿驰道由上郡北上。楼烦王早就在驰道两侧派出侦骑,监视汉军动向。自以为得计,没有料到完全扑空。所以怒不可遏,骂声不绝,可事到如今,骂破了口又有什么用! 而白羊王在所有奴主中,显得更有意思。时而像野狼嚎叫怒骂,时而又强作镇定,掩盖内心的恐惧。他伸手取下镶金把儿的战刀,想用它壮壮胆,两条腿却有些不听使唤,直在打哆嗦。牧群完了,眼看云中扑来的汉军要端他的老窝,奴主的天堂是要塌了。他头有些发昏,鼻尖上冒冷汗,在大厅转来转去,像一头中箭的野兽,如探大声喊道:“你们看着干什么!立即回去,召集甲骑准备应敌!传我号令:‘各部所属甲骑校尉赏马十匹;部族立了战功,我赏牧地。谁要作战不力,捲帐逃走一律杀头’,听见没有?”奴主们忙应下纷纷离去。 黎明,备战的牛角吹响了。拔帐、转移牧群,人的喊声同牛羊的叫声混在一起,草原上乱成一团。狼烟升起了,各部甲骑开始集结列白羊王宫室附近。 三万五千汉军自云中渡过黄河,直扑白羊王、楼烦王老巢。三军将士马不停蹄,每日以百里的快速行军,终于赶到这里。敌人察觉时已经太晚了。汉军分左、中、右三路,每路一万人,余下五千护住大营,守护粮秣车帐,不到紧要关头不出动。 卫青自领中路。快接近敌阵的时候,用警惕的眼光望了一眼前方,回头对马后一个校尉吩咐道:“传我号令:右队人马不要闯入敌阵,向西绕道,抄袭匈奴退路,不要放掉一骑。” 跟在后面的另一校尉,在马肚上夹了一脚,紧赶两步高声说道:“大将军,看来左路最先遇敌,右路断匈奴退路,前有大军压境,后面退路被切断,这就牵住匈奴的鼻子啦。既要对阵,又怕包围,白羊王真是难以调度!”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八 卫青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已经判断,胡人仓促应战,汉军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收到预期的军事成果。他摸了一下腰间的佩剑,白羊王的宫室已经遥遥在望了。“都尉,传我将令,拼力一搏,直取匈奴。” 汉军队里,击起战鼓,闯阵号角齐鸣,战马飞起四蹄,扬起黄土,漫山遍野的汉军似一股巨流,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匈奴。前锋闯阵校尉,从牛皮鞘里拔出明晃晃的腰刀,在马上高喊道:“弟兄们,匈奴侵我疆土,杀我父老,掳我姐妹,国仇民恨,在此一决!” 战士们从马上拔出刀剑,齐声喊着:“国仇民恨,在此一决!”这喊声,哀痛悲壮,震撼山岳,饱含着汉民族的悲愤,与侵略者拼个死活的决心;这喊声,响彻草原,使残暴的奴主们颤抖。 “杀——呀——” 方圆三四里的沙场上,匈奴骑兵在白羊王宫廷前一块地势较高的坝上列成方阵,年轻胡骑在前列,有作战经验的甲骑列在后队。如果前列顶不住,就用后面有战斗经验的甲骑阻挡汉军的冲击。按胡人的想法,如此可把汉军顶回去。 百名闯阵汉军已经冲到匈奴阵前,胡骑前队人马也迎了上来,刀剑相击的铮铮声,夹着双方喊杀,战马窜来窜去的纵跳。跟在闯阵汉军后面的大队人马已经猛冲过来,迎上去的胡骑,有的发出几声惨叫,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汉军队里喊杀声越来越高,中原战士越战越勇,鲜血洒在战衣上,一滴滴地染红了沙场上的野草。几支汉军从东西两面包抄过来,似疾风扫落叶锐不可挡。胡骑前后受敌,渐渐地支撑不住了。 “匈奴被围了!”汉军队里发出一片喊声,匈奴骑兵阵容已乱,开始崩溃。 白羊王在靠后的地方,拼命狂呼:“后退者斩!后退者斩!”任他喊破喉咙,也收不住崩溃的阵脚。他眼看大事不好,硬着头皮驱赶甲骑,拼命向西夺路,闯来闯去,头盔都被打掉,王服也扯破了。几个时辰前还神气十足,现在成了被困的野兽,只听他气呼呼地喊:“千骑长,向西夺路,赶快冲出去,你听见没有?” 俗语说:“兵败如山崩”,纵有天大本领,也收不住眼前的溃逃。杂乱的匈奴骑兵,只是本能地夺路逃走,冲不出去,就翻身下马,举刀投降。 汉军队里又在喊:“堵住西边口子,不要让狗养的逃掉了!” 白羊王、楼烦王,此时像疯狗一样,领着几十个亲信,撞来撞去,趁汉军追赶另一股败兵之际,向西狂奔,奔到鸡鹿寨一带山沟,逃了一条老命,没有逃脱的三千多名匈奴骑兵,被团团围住,最后全数投降。 上午交兵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结束。草原上又恢复了平静。霸道蛮横的匈奴贵族被赶走了,留下许多东歪西倒的尸体、丢下的兵器、头盔、车帐、无主的战马、负伤者有气无力地哀嚎…… 战斗完全定居之后,卫青下了两道将令:一、令守卫老营的五千汉军,追歼西逃的匈奴残部。在兵家眼里,没有斩断的树根仍会长出来,没有完全歼灭的敌军随时可能反扑,所以绝不能给残敌以喘息之机;二、款待降卒。凡投降的胡人,勿论青壮老幼,一律不杀害,允许其返回牧区。于是,匈奴甲骑三五成群结伴返家,无不感激汉军的仁慈。过去匈奴抓住汉人强迫为奴,终身供其驱使,前后相比,足见大国气度。 此时从上郡赶来一位将军来见卫青,此人外貌斯斯文文,原是文官出身,名叫苏建,专门负责筹划全军粮秣。苏建有个长子,就是后来出使匈奴的苏武。只见苏建拱手称贺道:“君侯调度有方,河南大捷,阴山获胜,缴获牲畜百万。古人说‘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免了我军长途跋涉之苦。如若从关中运输,但是驰道就是一千八百里,来回三千六百里,要多少车辆、多少运伕!君侯此番大捷,获胜获利,免了关中运输之苦,功在邦国,必当名垂青史!” “苏公过奖了。河南地虽光复,匈奴恐不肯擅自罢休。龙城单于尚有精兵锐卒,一旦反扑河南,恐难防守。” “君侯免虑。匈奴新败,锐气挫伤,恐难反扑。然亦不能不防,末将以为不如招募南迁边民重返河南,编为戍户。种田戍边,一举两得。阴山缴获牲畜一部分留作军食,一部分给边民。边民深恨匈奴,必当协力守边,如此军民同心,可保边境安宁矣!” “苏公高见。利军利民,二者兼之,就这么办理吧。我回师长安之日,当向主上推荐足下治理新复河南之地如何?” “末将才疏,恐不能负此重任!”苏建连忙推辞。然而历史却依旧记下了他的才干。后来朝廷将新复河南地改为朔方郡,派苏建治理。 边疆光复了,草原上又想起了悠扬的牧歌,一座座村舍重新盖了起来,中原运来的铁犁在荒废已久的土地上开始耕种。光复的土地,阳光灿烂,重新穿上绚丽的锦衣,苦难的岁月结束了。美丽的河套,人们又重新见到她的杨柳春风。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九 莺颠燕狂的春天来到了关中,莽苍苍的秦岭披上了绿衣。长安城内的桃花、杏花又伸出院墙来了。长安这座古城初建于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刘邦死后,他的儿子惠帝又扩建了一番,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正方形,围城六十五里,城墙用土筑成,比万里长城还高出一倍。城内八条大街将全城分成一个个“市”与“土方”,店铺、作坊、酒家、旅社一个接一个,集中在特定地区的“市”里。大街中央,有条道中之道,上面铺层细细的黄沙,这是专供皇帝车驾行驶的御道,任何人不得在上走车,连太子走了御道也算犯禁。过往行人,十分小心,唯恐触犯,吃罪不起。 著名的未央宫在城的西南,系开国勋臣萧何督造,宫垣二十八里,由四十九个大大小小的殿阁组成,有些像阿房宫,殿宇、楼台、亭阁、长廊,形成很壮观的建筑群,十分对称、精巧,远远望去像画中世界。 官府衙门在城南,人们说“章台走马”,繁华的章台就在这里。 早晨,从卯时起,各道城门由城门校尉衙门的士兵使劲推开,八条大街的御道两侧,马车、牛车、大轿小轿,南来北往的行人,形成一个车水马龙的场面。 诸侯王、丞相、太师、太保、大司马、御史大夫,年俸两千石以上的高官显爵,乘坐的是四马一套,镶有金色花纹的马车,几名黑衣骑士,身佩宝剑,尾随车后,在大道上疾驰而过,其他车辆赶快让路。 郡太守、护军都尉、太中大夫之流中上官吏,乘坐两马一套的车,虽不及高车四马那么神气,行人也会投以羡慕的目光。 中下官吏是一马一套带有朱色车帷的马车,人称朱车。 打春刚过,京城内外传开了两件惊人的消息。头件自然是卫青率领的汉军,赶走了匈奴,光复了河套。第二件,张骞回来了。汉武帝即位第三年(公元前138年),为了联络西域大月氏,合击匈奴,派张骞出使西域,一去十三年,杳无音讯,现在终于回到长安。朝廷内张骞旧故,为了庆贺他“生还”,由博士孔安国出面,在曲江别墅设宴,为张大夫洗尘。司马谈是张骞老友,司马迁是孔安国的学生,父子二人自然应邀作陪。 曲江在长安东南郊,由天然池沼形成,因池水曲折,故名曲江,相传终南山东蒙峰有股山泉流入这里,形成景色如画的江面。沿江一带,青山隐隐,碧波如镜。 司马谈夫子,乘一辆朱车,沿江岸缓缓行进。太史公偶尔望望岸上杨柳又闭上眼睛,回想起当年送别张骞的情景。这些年来都说他已埋身西域,现在居然回来了,岂非天意!又联想到西域的种种传闻,对儿子说:“子长,相传西域有座昆仑山,山上有西王母的宫殿,还说太阳、月亮栖息在昆仑山上。太阳跃出山头,天下便是白日;太阳落山,月亮步出昆仑山,天下便是夜晚,这回我可得和张骞问个明白!” “爹,我也想问问张世伯,昆仑山有多高,西王母的宫殿是个什么样子!” 江水偶尔掀起轻轻地浪花,朱车驶过一座三洞拱桥,桥南茂林伸出,便是孔安国的别墅,占地不过五亩。朴实、雅致,有田园风味。孔安国听到了朱车铃铛便迎了出来。 “太史公,来得正好,张大夫稍候片刻就到,快请里面安坐。”孔安国戴顶青色儒巾,五十开外,系曲阜孔氏后裔,同司马谈是老交情。司马迁又是他喜欢的学生,所以格外殷勤。父子二人被引入正厅,这座别墅,有十几间房舍,跨进老式拱门,便是正厅,厅堂上有幅三尺宽五尺长的工笔画。书有‘杏坛弦歌’四个字,写孔子鲁都讲学的情景。后面一道月牙门连接书斋,正厅东边十来步远是条走廊,通向后面小阁,可以纵观曲江景色。客人刚坐定,主人便道:“谈公埋首兰台(皇家图书馆),连张骞回京的事情都不晓得。三天前我从浪中令那里得知,主上在武台殿召见,那可怜的张大夫,只剩下一把骨头,两个年轻郎官搀扶着,才步上御阶,奏闻他十三年西域的遭遇,主上十分喜悦,当即加封太中大夫。让他养息三月,再回故乡汉中探亲。这两天张大夫精神略好,才能请到曲江散散心,也好同老朋友聚会聚会。” 司马谈拱拱手:“多谢孔公盛意,我们父子就打扰了。”宾主又寒暄了几句,客人陆续到齐,门外有人高喊:“张大夫驾到。”厅堂内全都起身出迎。张骞步入大门,远远拱手致意,与朋辈久别重逢,激动不已:“诸公,无数次想着要命绝于异国,没想到今天总算又见到故土、故人了。”孔安国见他枯瘦的身子在颤抖,赶忙上前扶着他。张骞只有四十几岁,头发已经花白,消瘦的脸上有副灼灼有神的眼睛,一望而知他的刚毅与勇敢。司马谈迎了上去。 “张兄,十三年云山远隔,音信渺无,虎口余生,庆幸啊!” “啊!太史公,你可比原来老多了,岁月不饶人!” “这是小儿司马迁。”司马谈回头示意:“快见过张世伯。” 司马迁上前深深一揖:“敬候世伯起居。” “转眼功夫,子长你都成年了,记得我出使那年,不是还在龙门乡下吗?” 众人寒暄了一阵,此时主人摆上酒宴,孔安国亲手为张骞满了杯:“足下走遍西域瀚海戈壁,九死一生,终于找到了大月氏,不负朝廷重任,功在邦国,自当名垂青史,太史公以为如何?” “这个自然,望骞兄多讲讲西域十三年的经历才好。”司马谈吩咐儿子:“子长,你用心记。”张骞谦逊了一番,才开始讲述他在西域的遭遇。 章节目录 第一章西汉帝国十 “当年主上为了保卫北方边境,决心征讨侵略成性的匈奴。自古兵家主张‘伐兵不如伐交’,于是想联络与国,争取同盟。居住南山(今之祁连山)的大月氏,是匈奴死敌,大月王为匈奴所杀,部族被迫西迁,这支部族最是善战,时刻想还击匈奴,重返故地。一旦找到大月氏,可合击匈奴,断胡人右臂。我在建元三年,身带主上给大月王的国书、礼品,取道陇西,沿河西走廊西行,寻找大月氏去了。从武威、张掖,沿长城来到南山北麓,这里已有匈奴牧民。为了避开胡人的帐幕,我们天天绕道,越往西碰见的胡人越多,牧民也越多,终于被训道的五百名匈奴骑兵发觉,一下被围,缴了护身刀剑,押送到匈奴首府龙廷,君臣单于亲自询问。”大家听着都提心吊胆,张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说奉旨西行旨在与西域诸邦互市通好。随从堂邑父把那封给大月氏的国书藏在马鞍内,所以未被胡人发觉。君臣单于很不放心,但又加不上什么罪名,何况胡汉之间表面还有和亲关系,所以只将我们软禁龙廷。既不许西行,也不许返回中原。匈奴还给了我位胡妻,让我在牧区安家落户……”一位坐在下首的郎官笑道:“张大夫这么说来,你在龙廷当了一回新郎,作了胡国的女婿。”“唉,匈奴本意是监视我的行之,岂知我的胡妻不但未监视我,反而帮了大忙啊。”旁边有人说道:“张大夫,你真走运!也算不幸中之幸!”张骞昂着头,摸了摸下巴的胡须:“南山积雪化了十回,在匈奴度过了整整是个寒暑,天天盼望闯出龙廷。我的随从堂邑父本是胡族,同龙廷牧民、甲骑混得很熟。他弄到三只骆驼、十几匹快马,我们将平素储备的干粮、饮水全都背上,趁着黑夜,翻身上马,大伙儿豁出一条命,闯出囚笼,向南疾驰。沿途尽是戈壁、荒丘、冰峰、雪岭,最难走的是风戈壁,刮起风来,不仅站不稳身子,就是趴在地上,也会身不自主地飘悬起来,让你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连牲口也会刮走。一口气跑了十几天,穿过了人迹不到的白龙堆大戈壁,这才进入西域第一个国家——尉犁国,才算歇上了口气。怕有追兵赶来,马不停蹄又继续赶路,沿途又经过了:龟兹国、姑墨国、渔宿国、疏勒国……” “啊!你们走得真快,一下子就跑了这么多国家!”有人表示惊讶。张骞摇了摇头:“这些国家大的两三万人,小的二三千人,不过中原一个小邑。这些游牧之邦,都受过匈奴起亚,听说汉朝使者路过,争相赠送奶酪、干肉、饮水,沿途才未挨饿。从疏勒往西北方向走了十几天来到一个大国——大宛(今苏吉尔吉斯)。这里距离匈奴已经很远,这是才敢松口气,停下来歇脚。大宛是个半农半牧之邦,出产名马,汗呈红色,人称‘汗血马’,脚力极强,一天跑四五百里,宛国人视为珍宝。这里家家都养一种叫‘葡萄’的水果,像珍珠一样一串一串挂在枝头上,中原从未见过,当地人用它酿酒。大宛过往亲自接待我们,大宛人也恨胡人侵凌西域诸邦,听说我找大月氏,特意派人护送。从打完过都贵山城动身,渡过锡尔河,穿过康居国,终于在妫水河边,找到了大月氏的王廷。十一年梦寐以求,我们无不额手称庆。大月王率领臣属,在妫水岸边击鼓鸣角,载歌载舞迎接汉朝使臣。我向大月王陈述万里出使,望两国结盟,同心协力,共击匈奴,汉军愿迎月氏部重返南山,大月王深为感激……” 大家听得入神,仿佛见到了当时的画面,有人道:“这下好了,大月氏一出兵,匈奴背腹受敌,汉军在长城沿线出击,可以直取龙廷了。” “大月王有他自己的打算。从南山西越葱岭,搬了好几回家,才找到这块富饶之地,可耕可牧,筑起了安乐窝,不想东迁故土,重返祁连。何况与匈奴结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妫水离匈奴数千里,报仇雪恨之心已淡泊了。我在大月留居一年,几次劝说大月王率领部族重返南山,合击匈奴,都不得要领,只有告别月氏,越葱岭驰向归途。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决定取道羌人地区回长安。经过莎车于阗,好不容易到了山南地,又被匈奴巡骑捉住。我以为,这下完了,这辈子再也回不到中原了。刚被押到龙廷,恰好匈奴内讧,两单于争位。兵荒马乱中我找到了胡妻和随从堂邑父,我们拼命东逃,沿途无水无粮,我想纵横一死,埋骨中原,当鬼也安然一些,几次病到在沙丘,强支身躯,紧咬牙关,一步一步扶杖东行。老天见怜,一天早晨细雨濛濛之中,望见万里长城。阔别十三年的故国河山,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当时就拔腿奔到长城脚下,然后就没了知觉。后来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昏了,被戍卫将士救起。托邦国之福,这把骨头没有埋在西域沙丘,又同诸公坐在一起了……”说到这里张骞眼眶湿了,向席间宾客拱了拱手“庆幸!庆幸!”,在座宾客亦无不真心拜服。 “张大夫,你走遍西域,西域究竟有多大?”一客人道。 “我们说的西域,指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地方。那里有浩瀚戈壁、草原牧场,人无固定之居,草原就是家,牧场就是国。以水草为依归,各有其风俗、语言、习惯、传统,西域共有三十六个这样的国家……” 坐在父亲身侧的司马迁,有几分忍耐不住,轻声问道:“张世伯,听说西域有王母的宫殿,昆仑山上栖息着太阳、月亮,世伯可曾见到过?” 张骞一边笑一边摇头:“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信过这些传说。但是亲身经历,才知道是一派胡言。哪里有什么王母的宫殿!昆仑山确实有,只是终年积雪。至于太阳、月亮,年年都高高地挂在天上。子长,你是史官之家,可不要轻信这些谬传啊!” 司马谈深有所感,过去他也对此类传说相信不已,如果不是张骞亲身为证,不知这些传说还要误人多久。 席散后,父子二人谢辞了主人,上朱车进城。绿油油的江边,青蛙、小虫,若断若续地叫个不停,形成音调不定的田园音乐。司马谈一只手托住下巴,陷入沉思。司马迁发觉父亲神色有些异常,低声问:“爹,您有些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对张骞西域之行甚有感触。比如西王母与日、月的种种流传,若非张骞亲身经历,不知道还要谬传多少代!故此,我们这样的史官之家,千万不能轻信流传。只有亲身考察,到发生史事之地,去观察山川风物,访问父老百姓。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极有道理。一个史家尤其如此。子长,你想想,写楚史若不到江陵、汉水,怎知楚人的风土人情?写吴越不到会稽、姑苏,怎知两国兴亡?写齐鲁礼乐,不到鲁都看孔子的车、礼、器、服,也很难下笔。张骞不到西域,也不知有三十六个小邦。唉!只叹我过去实地考察还是太少了。”太史望着儿子,深深叹了口气。 落日余晖,照着朱车。司马谈凝视西边的晚霞,十分感慨:“可惜我身子多病,不能爬山越岭,亲往访问,有负史官之职,愧对兰台,日后也唯有指望你了。” 司马迁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爹,去年您叫我清理一部战国初年的竹简史书,我就想亲自往燕赵故地拾遗补缺。我也体察到欲将史书变为实录,除非亲自走访,别无二途。” “子长,你若能替我走访各地,查对史实,自然最好。一则遂了我的心愿,二则增长你的见识,不负史官子弟。可是你还年轻,你母亲也放心不下!” “爹,您不是常说,男儿应有四方之志。二十岁了,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在征战,在戍边,为什么我就不能到各地走走,去您要去的那些地方!” 司马谈听了儿子的话,点了点头。此时朱车已经到了家门。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一 太史公书斋案几上,摆了一幅精工绘制的“天下道路图”。图上标有长安到全国各郡县的交通要道。这些要道大体上沿袭了秦代的驰道,共有六条伸向全国各地。 第一条大道,由长安东行出函谷关,经洛阳、定陶、孟轲的故乡郡县,到泰山林子,一直伸到山东半岛的成山角,是条从西到东的大动脉,如果骑上一匹快马,从京城挥鞭东驰,只需十日就能看到翻卷的黄海之波,这条东方大道将关陇、中原、齐鲁紧紧联结。 第二条,由长安经洛阳北上,沿太行山过昔日赵都邯郸,渡易水到蓟县,经昌黎,穿过沿海碣石山,再北越长城直抵辽东。这是一条为戍守边防与北地诸邦交往的大道。 第三条,自长安北走经云阳、上郡,直达河套,是当年秦始皇的大将蒙恬督数万戍边士卒修筑的,全长一千八百里,很少有拐弯抹角的地方,人们把它称作直道。 第四条,是西行道。也是从长安出发,沿渭河行经陇西到金城(兰州),是所有大道中最短的一条,后来却成了所有大道中最长的一条,这条道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从这里到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即河西走廊,出玉门关到西域。张骞就是从这里到阿姆河找到大月氏。如果再往西,便是里海以南的达姆甘、哈马丹(今伊朗境内)两座古城,已接近两河流域了,它便是后来的丝绸之路。 第五条,是通往天府之国的巴蜀道。爬过秦岭,走一段凿开悬岩筑起的栈道,相传萧何月下追韩信,走的就是这段路,然后由剑门关穿过川西平原到成都,再南行到云贵高原,它把关陇蜀郡以至更南的地方联结起来。 第六条,成为南方大道。自长安东向蓝田跨秦岭经武关、宛城、渡汉水到昔日楚都江陵,过长江,走一段湖泽地(古人成云梦泽),由洞庭湖过长沙沿湘江南行,再分成两条道:一条翻五岭至番禺(今广州),一条通桂林到象郡,连结南方两扇大门。 六条大道外还有些支线,当时没有一个国家具有如此规模巨大的驰道。 司马谈指着第六条道,对坐在身旁的司马迁和一位中年汉子说:“就取道这里走,先到楚都江陵,再后渡江长沙,绕道会稽,访问吴越故地,再访齐鲁,访泗上,然后顺黄河会长安。这一带史料如山,当地父老见闻极广,只要取舍得宜,会获得许多真实的信使。” 中年汉子性王,龙门人,早年当过官差,跑过行商,熟悉各地风土人情。 司马谈约请他为远游的儿子作伴。 司马迁对着书斋木阁轩窗,他即将远行万里,替父亲收集史料,初次离家出远门,自然产生对家园的依依之情。 司马谈看出儿子的心情:“子长,大丈夫四海为家,不必过分眷恋里庐,这次南游江淮,北涉齐鲁,找汉兴以来的史料,也要搜集黄帝尧舜禹、商周的遗闻轶事。齐楚燕韩赵魏秦的史料,都要细心考察、收集,且不可疏忽。” “爹,遵照您的吩咐,每件遗闻史事都做详细记录。” “你的行装已经收拾妥当,好在江淮地方不太冷,王叔是走长远路的人。起早、投宿要听他的话,不可任性。到了江淮,遇上上京差官或商旅,给家捎封信,好让你母亲放心……” 王叔在旁说到:“太史,而今天下一统,州郡畅行,道路安宁,请太史夫人也放心好了……” 一辆远行马车,载着司马迁和王叔离开了太史府,王叔车上挥了一鞭,便叮叮当当地直奔长安东门。 出了东门,沿渭河走了一段,两岸农家正在播种,一些早春作物,绿油油地吐出幼芽,沿驰道走了两日,遇上一场雨,只好在渭水边找个农舍避雨。车停在一所窑洞门前,遇到一位披蓑衣的老丈,王叔迎了上去:“老人家,我们是走远路的,想借府上避避雨。”老人笑道:“什么府上,不嫌弃窑洞小,就请里面歇脚。车同牲口赶在豆棚瓜架下就是了。”进了窑洞,老人煮了一壶水,“你们走远路的,赶上雨天,先喝口水,暖暖身子。” 司马迁说了声:“多谢,老翁尊姓?” “田野农夫不记姓氏,世居渭水,别人都叫我渭翁。” “请问渭翁高寿?” “未敢言寿,今年七十八,比当年河边钓鱼的姜太公还小两岁哩。” “渭翁一直在这里居住?” “是,我家世居于此,大父(即祖父)曾随高皇帝打天下,后来辞官返里,解甲归农,便世世代代守住这条河过日子。” 王叔说道:“如此说来,渭翁也是勋臣之家,为何不到长安谋个官职?也不至于长守荒村。” 老人摸着胡子笑道:“我爱的便是这荒村,更爱这条渭水。你们看,这窑洞背靠青山,面对渭水,左边是豆棚瓜架,右边是渔网扁舟。雨过天晴,架着小船,晚来灯下,一壶美酒,几尾鲜鱼,邀得邻里,抚琴弄瑟,纵谈古今,不到长安求官,不到宛洛求利,少惹许多烦恼,三公九卿也无此怡然自得。”老人指了指门外:“这条河不仅是我世代衣食之源,也是多少兴亡的见证。” “老人家,何妨谈谈这条河的兴亡故事,如何?” “少君,你喜欢听,好在雨又下个不停,我就讲渭河的事。这话说来长啦,比高皇帝打天下,还早一千年。泾水上游迁来一支牧民,到岐山附近,这一带水草茂盛,天气暖和,后来他们便在渭河两岸定居,开荒地、筑城池,又学会了种庄稼,从此渭水两岸才有了村邑。这些人种田越种越兴旺,从田里发了家,便把整个民族改为‘田氏’,以后田字下面加个口字,意思是田里有人耕作,便成周字,这是周朝建国之始。”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二 周开国之君古公,带头下地育苗播种,农忙时节,亲捧酒肉,慰劳农夫,不像东边商朝把人当奴隶,跟使唤牛马一样。周本是小邦,不到百年,成了大国。古公之孙文王,是位仁厚国君,礼贤下士,体恤百姓,把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此时残暴的纣王,横征暴敛,把国家弄得昏天黑地,他自己搂着宠妃妲己,拒谏饰非,狂饮终日。文王的儿子武王即位,第四年春天,联络四方诸侯,起兵伐纣,牧野一战商朝奴隶兵阵前倒戈,周军一口气打到商都朝歌(河南淇县)。纣王眼看末日临头,在王宫鹿台,点起一把火,自焚而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从古到今都是如此。中原河山变成周家天下,新朝初立,来了个大封建,即封诸侯,建领地。武王子弟、亲属、功臣,都赐了一块封地。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封了七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诸侯。诸侯们奉周天子为天王,王都设在镐京。从武王到赧王,传代三十七世(公元前1122年-256年),维持了八百多年。它的王畿,除东周在洛阳外都未离渭河。 渭水又称秦川,是秦人发祥之地,秦先祖嬴氏,原为周天子‘养马大夫’。周平王时,西方犬戎族不时入寇镐京,平王把京城搬到洛阳,养马大夫带领人马,跟在天王车后送行,天王感于嬴氏的忠厚殷勤,当即封他为伯爵,平王还做了个顺水人情,把犬戎抢占的地方也封给秦伯,从此养马大夫才挺起腰杆,也算坐镇一方的诸侯。 此后秦人向渭水西边开拓,把犬戎赶走。到秦穆公时候,渭河全成了秦国疆土。秦国君臣苦心经营,终于吞并六国,统一天下,这条河灌溉了秦国千万顷土地,为秦国立了大功,后人称呼渭水为秦川,它同秦国兴盛有深厚渊源…… 秦末天下大乱,英雄并起。高祖入关,在渭河一带站住脚,同项羽角逐中原,屡吃败仗,依靠两岸百姓,粮食兵源得到补充,最后垓下一战,打败项羽。”老丈讲到这里,望了望河岸:“少君,你看这条河,有过多少兴亡故事……” “如此说来,周、秦、汉的盛衰,同渭水结下过不解之缘。” 老人点点头。此时天已放晴,司马迁告别渭翁,重新上路,沿驰道南行。这条驰道即昔日秦楚大道,由此直达江陵,驰道宽五十步,路面倒塌之处很多,有些地方被切去一块,改作农家园圃,每隔三十几步有棵古松像位护路卫士笔直站在道旁,由蓝田穿过秦岭东段到武关,昔日武关北属秦国,南属楚国,据当地人说,一百年前楚怀王在这里被秦国诱捕过。当时秦相张仪跑到江陵欺骗怀王,诡称只要楚国与齐断交,秦愿送六百里地作为“谢礼”。怀王果然上当,与齐断交,后来不但未曾拿到一寸土地谢礼,反而遭到一场进攻,过了不久张仪又变戏法,约怀王与秦武关会盟,怀王又上圈套被骗到关前。怀王车架刚进武关,秦军突然落关门,把他押送咸阳,以至忧愤而死。 过了武关,跨过钧水、湍水,走了十几天山区小道才到宛城。 马车空隆隆地驶过护城河上木桥,城门口书有斗大的“宛城”二字。进得城门,约两剪地是座石坊,穿过石坊,过三岔路口,才是闹市,熙熙攘攘,车轿吆喝声,商贩叫卖声,混在一起比长安东西两市还要热闹。街两侧挨门挨户的店铺,店铺门前一些穿锦衣的伙计,拱手哈腰招呼顾客。 店铺中最显目的是珠宝店,店前一排红红绿绿的纱灯,店内桌几也极精巧,柜台上放置许多盆花草,一望便知是接待富贵人家的地方,穿过闹市来到城南,这一带是宛城富商府邸。当中一所朱红漆大门,悬有金碧辉煌的宅邸姓氏。红门内设左右门房,左边坐几个家僮,专管通报,接往迎来,右边门房,车夫、轿夫侍候主人传唤。大门穿堂,一堵砖石砌成的屏壁,屏壁中间挂着木雕隶书《陶朱事业》四个大字。一道横院,屋檐,屏壁高得必须仰着头看。宅院深处,楼台相联,周围果园、花圃依托杨柳池塘,池中央是绮丽的山石……楼台内传来脆生生的琵琶,大概主人在宴客。许多这样的宅邸,形成一片精致的建筑群,毫不逊于长安侯府。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以作旅邸门前,店主人站在街沿上招呼客商。司马迁停下马车,就此投宿。安顿已毕,到掌灯的时候,旅客纷纷回寓,聚在大厅用茶。有的来自邯郸、临淄,也有的来自江陵、洛阳,还有吴郡、岭南的远客。彼此通报姓名,就谈起了生意经。一位邯郸商人,对江陵老客说到:“宛城买卖兴隆,盐、铁、丝绸、珠宝玉器,无所不有,比起我们邯郸要热闹得多,想当年邯郸是堂堂赵郡,宛城还数不上,而今这里却成了天下名都。” 一位山东客人接了下去:“要说从前,天下大都怕要推临淄,战国周显王时候,人户有七万家,货物堆积如山,还有靠近邯郸的定陶,也是天下货物交易之所。真是时过境迁,而今都衰败了。” 江陵老客说:“单以宛城而言,它踞汉水之上,西通长安,北连洛阳,东边与彭城、临淄相通,南边紧靠江陵,四通八达。从古至今,宛洛都是贸易之地。你们看,这里的商家,富比王侯。一座座府邸修得像王母娘娘的离宫别馆,抵得上食邑千户的封君。难怪都称他们是素封之家。宛洛商人货殖的本领天下第一,别处哪里比得上。”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三 司马迁听了这些议论,有了疑问:为何宛洛商人如此善于经商,他向江陵老客请教。 “少君,你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商人二字的来由么?当年武王伐纣,周军攻入朝歌,灭了商朝,周王将商朝土地赐封子弟、勋臣。商朝遗民,便失去了土地,自然怀恨在心,时时都想反叛。武王弟周公旦为了防范他们,下了一道严厉的移居令,强令商地大族,全族东迁洛阳、宛城,谁敢抗命不迁,就地处斩。商遗民虽然不愿远离故土,但更不愿丢了项上人头,只得拖儿带女,赶着牛车,成群结队东迁宛洛。到了宛洛,无地可占,衣食无源。商遗民为了谋生,都赶牛羊做买卖,年辰一久,做买卖这一行,成了商遗民的专业。后来把做买卖的人,都叫商人。商人也成为买卖人的通称。他们父子相传、兄弟相继,积累了一套人所不及的生意经。故此,赚钱的本领天下第一。 少君,你知道魏文侯时候的白圭吗?此人长在宛洛,最善经营。平日节衣缩食与伙计同甘共苦。他常说,经商如兵法。孙子用兵:讲天、地、制、将、法;他白圭经商,讲的是:智、勇、仁、强。” “请问这智、勇、仁、强是什么意思?” “智者,善观行情,审时度势;勇者,当机立断,不失时机;仁者,人弃我取,人取我予,胸怀远大,知人急需;强者,不为小利小惠所动,坚忍以待时机。白圭经营谷米、丝漆就是靠这四个字赚了大钱,后来居官治水,成了封君。宛洛商人就深得这四字秘诀。” 司马迁点了点头。 江陵老客接着说:“白圭这套本领,是从陶朱公哪里学来的。陶朱公本名范蠡,系越国大夫,专为越王出谋划策。勾践灭吴,范大夫便弃官经商,迁居定陶,改名换姓,号陶朱公。朱公经商,妙在‘估算’二字,估计货之需求,预测价之涨落。后来三积千金。白圭就学会了这套治产之术。二人虽不同时,实则一脉相传。至今宛城商家还喜挂《陶朱事业》的匾额,尊陶朱公与白圭为买卖人的老前辈。此二公都成了天下最富的人。真实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可是历朝历代却歧视商人。其实商贾中有不少人才。秦相百里奚,当过牛贩子;吕不韦是珠宝商;管仲、子贡也是买卖人出身,都位至卿相。开国之初,高皇帝也行过抑商之策,出了许多弊病,到文景两朝改了抑商朝规,货殖经营有了生机,农工百业蒸蒸日上,才有今天的兴旺景象。如今三公九卿竟同商家交朋友,诚然做买卖为求富贵,依我看王公大臣以至边户小民,未尝不是为个富贵。可见,求富人之本性罢了。为政者能因势利导,天下自然就可以大治了。” 此时夜已深,大家回房就寝,司马迁在宛城盘桓了两日,又向江陵进发。 长江冲出巫山峡谷,江面豁然开朗,江岸垂柳绿油油地形成一道大堤,是纤夫们遮阴乘凉的好地方。宛城来的马车叮叮当当朝江边赶来。几个含睇凝笑的少女,正往江边浣衣。 王叔从车上跳下来,走了几步拱拱手:“请问大姐,前面是分岔路,到江陵该怎么走?” 一位年长的姑娘,向大江望了一眼:“顺着江边这条路,走二十几里便到江陵了,客人从哪里来?” “长安。” “长安啊,听说千里多地哪!”说罢姑娘们从竹筐里捧出黄澄澄的杏子:“远方客人,拿去解解渴吧。” 王叔倒也没客气,接过杏子:“多谢多谢。”几个南国少女才说笑着姗姗而去。 浩浩江水很有节奏地拍打江岸,稻田内青葱的秧苗发出一股股清香。王叔在车上一边剥杏,一边说道:“子长,你看楚地风土人情同关中就不大一样,妇女举止大方自然,不像关中女子见了男子就赶快躲开。原先都说江楚是‘南蛮’,看来此地比关中娴雅得多。你将来如出仕南方,在江楚找一门家事也好嘛!” 司马迁脸微微一热:“王叔,你看太阳偏西了,还得赶几步,不然今天到不了江陵……”马车开始沿江岸疾驰,终于赶到了江陵。 江陵即战国时的楚国都城,当时叫“郢城”。它紧靠大江,楚人很早便在这里耕耘生息。最早的楚君,原是夏朝诸侯,黄河泛滥成灾,这支居住中原的熊氏部族,才南迁长江汉水建立楚国。平王东迁,周天子势力衰落,楚国趁机吃掉汉水一带几个周氏诸侯,国势一天天强盛。到楚文王,把国都自丹阳迁到江陵,成为南方独一无二的大国。 江陵白多年来,多次改观。如今人烟稠密,是大江南北商旅云集的地方。城内沿街有好些垂柳,翠绿浓荫,一行行排列在住户门前,供人乘凉。傍晚,老人、孩子支起竹床,铺开凉席,笑语侃侃,有种关中少见的怡然情趣。 这天黄昏的时候,一阵悠扬琴声,从街的一头传来: 望孟夏之短夜兮 何晦明之若岁 惟郢路之遥远兮 魂一夕而九逝 琴声婉转,江边的弄潮健儿,采莲少女都随声合唱,歌声就更动人了。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四 司马迁住在一所临江旅邸,正在整理沿路收集的史料,便步出旅社,想看看谁在抚琴,来到酒楼前,那里摆放了十几张竹椅,一位老人左手定弦,右手抚琴,铮铮琴声弹出如怨如诉的曲调。原来抚琴老人是江陵有名的琴师,自幼抚琴,人称江陵歌手,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现年事已高,很少外出献艺,人们都尊称他“江陵歌叟”。除弹得一手久蜚声誉的《高山流水》、《平沙落雁》,还为屈原的九歌谱写乐章。江陵本来就是楚国歌乡,尤其对屈原的曲子,更是家喻户晓。 歌叟在定弦的时候,看见位陌生青年远远地欣赏他的琴声,听得那么入神,想必是位知音。再细细打量了一下,竟是关中的装束,轩昂洒脱。老人认出是位远客,停了琴声,对身后的少年说:“去请那位站在那边街沿上的先生,到这里坐。” 司马迁听得老人邀请,略整衣冠,随少年到老人跟前:“静候老先生起居。”通报姓名,老人才知道是长安太史的公子。 “少君是长安远客,光临敝邑,有失迎候,罪过!罪过!”忙叫人设席、敬茶,彼此又谦逊寒暄了一番。 “老先生,刚才听了你的琴声,使我向往于师旷之音。晚辈初次听到这样的指上波澜、弦中风雨,尤其是屈子离骚,令人意往神驰。钦佩!钦佩!”说吧司马迁拱手致意。 “少君太夸奖了,老朽怎敢同先哲师旷相比!实在不敢当,至于屈子的歌辞,我们江陵人是传诵不衰的。三闾大夫的离骚,流传百多年了。”老人用手往西北方向一指: “少君你看,旧王宫之西即是三闾大夫屈原府邸。当年他任楚国左徒时,就住在那里。”因为老人一口浓厚的楚音,司马迁把“左徒”听成了“左师”。 “老先生,屈原任过左师吗?” “不,是左徒。”老人用手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左徒”二字。 “左徒这个官职在楚国权位仅次于丞相。当年屈子三十几岁,深得怀王器重,他一贯主张联齐抗秦,保卫楚国。屈子才学、文章都是了不起的,可恨让一帮奸臣陷害了。城北有座古桔园旧址,尚存十几株桔树,就是当年屈子住的地方。” “江陵桔树真多呀!” “种桔之风也是屈原留下来的。他一生爱桔,说桔性无私,能参天地。三闾大夫性格也像桔一样,有颗忧国忧民之心。江陵家家户户都有种桔之好。要是初冬,家家庭院拥翠堆红,那些压在绿枝上的红桔,像醉了酒似的,冲着你酣笑,那才逗人爱哪!” “屈原一直住在郢吗?” “不,他入仕时在这里。屈子的故乡原在大江上游,他对郢都感情极深。贬官流放也未忘情于此。‘惟郢路遥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怀念郢都即是怀念邦国。他与邦国共休戚,情意真挚。可恨权臣靳尚,勾结秦国使臣张仪,拉拢怀王爱妃南后郑袖,陷害了他,后来他含愤而死。少君,你难得到江陵,今晚,老朽同你到屈原故居一游如何?” “老先生,晚辈南游千里,正想往访屈原故居,只是天色已晚,怕不太方便吧。” “不妨事。等到月上东山,我们月夜访古,不是很有趣吗?” 说罢起身,拿起竹杖:“请吧。”司马迁跟在老人身后,缓缓西行,大约走了四里多路,来到古王城旧址。这里已成了一片稻田。司马迁扶着歌叟,沿稻田走了一段,才到旧王城。 旧王城东西长九里,南北宽七里,楚国在此定都四百年,后来秦将白起攻破郢都,纵起大火,这座古城毁于一炬。昔日的宫阙楼台,歌舞之场,如今野草丛生,枯枝上有二、三老鸦喳喳地向路人衰叹它旧日的繁华。过眼浮云像是一江春水。老人扳起手指,边走边算,那是周赧王37年(公元前278年)的事,算来郢都被毁,距今整整一百五十三年了。老人慢慢停下步来,用手杖一指:“少君,你看稻田那边,有片荒地,有十几课古树的地方,即古桔园,便是屈原故居。”皎洁的明月,绰绰约约地移步太空。一片淡泊的清光,斜照稀稀落落的十几株老桔树。屈子当年和侍女婵娟、弟子宋玉留居这里,抚琴颂桔……而今桔颂声渺然,只有一阵柔和的晚风,吹过树梢,留下一丝桔树叶的清香味。 歌叟继续道:“这些桔树百多年了,已不再产桔。人们怀念屈子,将它保留至今。这一带四野丛林,除稻田就是桔树。桔种是从洞庭湖,那边移植过来的,人称‘洞庭红’。洞庭红树矮果多,个儿大,产得多,故此人家都说:‘种得江陵千树桔,年年富比千户侯’,这是屈子当年种桔所未想到的。唔,看起来园林这行,也是货殖经营的一个非凡境界。少君,你说对吗?” 司马迁点了点头:“老先生所言极是,我在完成看见过贩桔商家,转运京城获利自然很高了。” 继续前行,到了一座像坟地的所在。“这是东皇太庙旧址,楚人称太阳为东皇太乙,每逢二、八两月,要来顶礼膜拜,屈原也顶崇拜东皇太乙。” “老先生,听说屈原被流放南方,后来投江而死,是真的么?” “是真的。我听老一辈的人说,屈原被放逐,就回故乡找他姐姐女嬃,女嬃劝他不要再参与国事。屈原住了些日子,眼看楚国要被秦吞并,邦国危急,又无能为力,离了姐姐家,沿云梦泽来到汨罗江,整日行吟江畔,悲愤欲绝。最后,仰面长叹几声,便纵身到汨罗江里走向清白的归宿。后来,女嬃得知屈原走了,取了些竹筒,竹筒里装上米饭,以备旅途食用。一路访来,找到汨罗江,询问了许多人,一位渔夫说五月五日有位北来的人投了江,仪容、服饰,都正是三闾大夫装束。人们才知道死者就是屈原。女嬃痛苦了一场,把带来的盛米的竹筒投入江中,吊祭屈原。这件事传到远近各地,后来相亲们每当五月五日,也带盛米的竹筒投江吊祭屈原。意思是,水里的鱼儿啊,吃这米,不要损害了三闾大夫。后来不用竹筒,改用青芦叶裹米,这就是角黍,我们又叫它粽子。” “老先生,我在长安听人说,五月五日汨罗江还要赛龙舟,难道这也与吊祭屈原有关么?”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五 “当然有关。赛龙舟意即是寻找三闾大夫。龙舟就是船头上刻有龙,故曰龙舟,是专供楚国王族用的。屈原不是王族,老百姓尊敬他,以王礼相待,用龙舟寻找他,这就成了后来的龙舟会。”司马迁怕老人受凉:“老先生,夜深了,我们往回走吧!” 歌叟在归途上,又讲了许多楚国兴亡的故事,一直送到家门,才彼此告别。 包揽了江陵风光,搜集了许多楚史逸闻,司马迁便渡过长江,改乘一叶轻舟漂浮在帆远如现闲的洞庭湖上。湖滨一片片青葱竹林,透出农家茅檐草舍。这里的山村水廓正是当年屈原涉江经过的地方。船行十几日,来到汨罗。司马迁特别到屈原自沉殉国的地方去凭吊,屈原的高风亮节令司马迁无比崇敬,久久矗立在汨罗江边,相见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当年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清泪一滴滴洒在衣襟上。 离开了汨罗,再转长沙,凭吊贾谊,然后到九嶷山,考察古帝舜的史迹。据当地人说舜继承了尧的帝位,劝人耕作、教人打鱼、烧制陶器,后来徒步南巡,劳累过度,病到九嶷山下。舜的二妻娥皇、女英,听到这个消息昼夜兼程,赶到九嶷山下,只见舜的新坟。二女悲痛欲绝,扶竹痛哭,泪水滴到竹上,形成斑斑泪痕。后人称此竹为湘妃竹,也成斑竹。娥皇、女英投湘水而死。后人追悼两位殉情的帝子(娥皇、女英系尧的两女),尊之为湘夫人,尊舜为湘君。这些传说已经很遥远,九嶷山上的白云、三分石前的片片斑竹,自然引起旅者的怀石之思。考察了九嶷山,司马迁从湘南转到湘西,顺着沅水出了大江,然后顺江而下,沿路访问过许多名山大泽,走了两个月,每借宿一个村舍,都要找当地人搜集历史逸闻。初秋时节来到会稽郡。他向当地人问到了会稽郡的来由:据说大禹当年带领四方诸侯,治理天下洪水。事毕,集各诸侯在苗山之上,论功行赏,赐爵封君,后来便把这座山更名为会稽山。会稽即会计,是记功之意。会稽郡亦由此得名。这里是越国故地,越国君臣原本夏禹后裔,是个渔猎之邦。周景王八年,同楚国攻打吴国,才进入诸侯行列。越君勾践灭吴,至今三百四十多年了…… 到了会稽,司马迁首先登会稽山,寻访禹迹。他找到越人所建的禹庙。越是禹的子孙,庙便成了家庙。庙已残破,仅存一些壁画,虽经多年风吹雨打,尚可辨识。正殿壁画,十几位披发赤脚、身穿兽皮的君长,在一大树下计议分洪治水。当中一位蓬头巨人,便是大禹。禹为治水,在外奔波十三年,三次路过家门也未回家看看。前行数步,另有副石刻:写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会稽人向他叙述道:周敬王26年(公元前494年),吴越两军太湖大战,越军败北,勾践领败军五千,逃到会稽山上,凭险固守。吴兵赶到将越军团团围住,眼看国破身亡,越王派大臣文种,到吴营卑躬屈膝请和,求为吴国臣属,吴王才退了兵。从此越国成了吴国附庸。年年进贡,岁岁纳朝。越王勾践经手了这次兵败辱国,完全变了个人。每日黎明即起,命宫官冲着他的寝宫高声喊道:“勾践,你忘记会稽山之耻吗?”越王整衣肃立,面对吴国西北方沉痛答道:“不敢忘!不敢忘!”自己睡在一堆柴草上,挂个苦胆,每天尝一回,即卧薪尝胆。越王饮食起居,极尽简朴,与百姓开荒种地,同甘共苦。不到数年,使方圆百里的越国掀起一派王者气。这幅石画是他苦心励志的写照。经过二十余年休养生息,越国由渔猎小邦,成了头等强国。骄横的吴国已是外强中干,十分虚弱了。夫差还打肿脸充胖子,跑到黄池争霸相当诸侯盟主。越军趁虚而入直捣姑苏。吴国宗庙社稷被毁,夫差求降不能,只好掩面自杀。越国君臣忍辱负重,不为艰难险阻,咬牙定志,终使越国荣光。可见国大不足恃,国小不足虑,可持者在于上下齐心,励精图治,勾践不愧夏禹子孙…… 离庙不远,有座郁郁苍苍的古墓。相传大禹功垂百世之后,就长眠在这里。禹墓往东经过一段山路,有口井,会稽人称它为“禹穴”,是禹当年汲过水的地方。司马迁在禹穴前,仔细观察周围,深不见底,只能听到井内泉水叮咚声。大禹当年与诸侯商议,疏通九河,渴饮井中水、倦后井边眠,为天下除害兴利,不顾饮食起居。后世帝王筑宫室、选美女,山珍海味,穷奢极欲,哪有大禹的人君之度。探访了禹穴,司马迁启程渡钱塘江,沿驰道北行,路上搜集了越国功臣范蠡、文种诸人遗闻。走了数日,来到河网交错的太湖。绕过青郁的灵岩山,便是吴国故都姑苏城(今苏州)。 姑苏,一座典雅、秀丽的古城,清波细细,环绕城里城外,到处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座座排列在柳荫河上,它以园林之美而名闻天下。城垣两道护城河,城外一道,城里一道。街上行车,街侧行船。这是关中从未见过的。进得城来,日已当午,王叔勒住马缰,停在一座酒楼前:“子长,我们先歇歇脚,吃点饮食再投诉。”二人下车,走进酒楼,迎面挂有《吴都风光》的匾额。簷廊门窗,还是木制本色,处处古香古色,有春秋遗风。略饮两杯,司马迁便问酒家姑苏的名胜古迹。酒家答道:“西去百步,一课梨树下,有个郑浩先生,是我们这里的饱学之士。姑苏的古往今来,全在他的肚里,客人问他就清楚了。”离了酒楼,寻得个寓所,司马迁便照酒家指引的路径,登门拜访郑先生。彼此寒暄过后,司马迁说明此行来意。这位中年人,谦逊了好一阵,经不住司马迁的恳请,二人席地而坐,便谈起姑苏古今了:“姑苏建于周敬王二十二年(公元前498年),由楚国亡臣,后来的吴国相国伍子胥亲自杜建。吴王阖闾死后,夫差又动用五万民伕,穿凿河道,构筑园林,才有了今天这个外貌。吴国最早国君原是周天子宗室赐封伯爵,即后世所称吴太伯,传位二十一世,才定都姑苏。这座古城,古迹甚多,少君不妨慢慢采访。”彼此谈了许久,方才别去。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六 过了两日郑浩约同两位当地长者,领司马迁同游吴宫旧址,沿路讲解了些吴越旧事,然后出阊门,登虎丘山。 虎丘山原名海涌山,几十丈高,方圆二三里,名副其实一座小丘。这小丘所以文明,因为是吴国历史见证。同游者,慢步登山,来到半山腰两座石壁前,石壁之间有一长条小池,宽约一丈,长有三、四丈,阴森地横在岩石下。郑浩用手一指:“少君,这是剑池。吴王阖闾的坟墓,便在这剑池底下。阖闾靠一把宝剑夺取王位,他靠宝剑起家,故此生平最爱宝剑。临终吩咐儿子,拿所有宝剑为他殉葬。阖闾死后,夫差便收集生前他最喜欢的宝剑,放进棺椁。后人将此坟池,称作剑池。那把刺杀王僚的鱼肠剑也埋在这里。”同游的吴中长者接着说道: “阖闾的王位是从堂兄弟王僚那里夺来的,阖闾为夺取王位,招纳楚国亡臣伍子胥,又结识勇士专诸,密谋行刺王僚。一天阖闾到王宫邀请王僚赴宴,声言从太湖请来一位烹鱼厨师,烹得一手好鱼。王僚最喜吃鱼,答应赴宴,又怕弟兄不怀好意,赴宴时身穿重铠,带领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列阖闾府门。入席,酒过数巡,专诸光着上身,托鱼盘而入,宝剑就藏在鱼肚内。王僚卫队,打量赤身的专诸,不会带兵刃,所以放他入内。专诸双手托鱼盘,恭恭敬敬地端到席上,面不改色,放下鱼盘按,一闪之间从鱼肚内抽出宝剑,对准王僚前胸猛刺过去。王僚‘啊’了一声,铠甲被刺透,躺在血泊之中。卫士们一拥而上,把专诸剁成肉泥。阖闾如此取得了吴国王位。”郑浩用指比了一下: “这把剑有一尺二寸长,锋利无比。可惜只用了一次,便跟着吴王埋在剑池里。”司马迁同吴中长者站在剑池边,仰望峭壁,两边怪石如林,险峻阴森。郑浩望着剑池道: “少君,剑池方圆仅两三丈,还有段悲惨的故事。吴王阖闾的坟墓就在剑池之下。当年调征了一万民伕,修筑这座陵墓,修了三年,只剩陵墓大门未完工。阖闾就断了气。死前吩咐夫差不要让人知道陵墓大门所在。他怕王僚死党,掘墓鞭尸为王僚报仇。夫差即位,留下千余民伕,日夜修筑陵墓大门,修了个多月,终于完工。夫差传旨留下民伕‘领赏’,密令宫廷卫队将一千余民伕,一个不留,全数处死。在陵墓之侧,杀人灭口,让后世永远找不到陵墓大门。阖闾一具死尸,坑害了多少人性命!这石泉石壁溅过多少人的血啊!吴都百姓世世也没有忘记,这下面有一千多无辜冤魂。”司马迁摸了摸剑池边的石壁,推算了一下说道: “这惨案距今整整三百七十年,夫差如此残忍,难怪落个亡国亡君的下场。”吴中长者也十分感叹:“天意总是公平的,越王勾践逼死夫差,便为这些冤鬼报了仇。天色不早了,我们慢慢回城吧。” 游过虎丘,隔了两日,应郑浩之邀,同登另一古迹——灵岩山。 灵岩山在古城西南,濒临太湖。山光水色,秀丽清幽。吴王的馆娃宫就在灵岩山上。司马迁跟在郑浩后面,慢慢爬上了山。郑浩引长安客人来到一座山弯,停步用竹杖指一指周围: “少君,你看,这就是馆娃宫遗址,是夫差最好的一座离宫别馆。夏天夫差带西施来此避暑。那段平坦山坡,就是‘响屟廊’。西施同宫女们在廊内歌舞。西施本是越国村姑,这个姑娘不但美丽且聪明过人。她善揣摩吴王喜好,把个夫差迷得神魂颠倒,哪里有心思治理国家。当年管弦歌舞之处,成了绿茵野草,翠滴灵岩。” “西施后来怎么样了?”司马迁问。 “西施么,越军攻入吴宫,多少宫女四处奔逃,唯独西施没有走。她穿上越国衣裙,站在抚琴台前,等候越国将士。西施身在吴宫,享尽富贵,却一直不忘情于父母之邦、桑梓之地。后来被带回越国。勾践的君夫人,嫉她绝丽的姿色,怕她将来成为勾践的宠妃,便把她处死了。” “在长安听老一辈人说,西施被越王手下谋臣范蠡带走了。二人泛舟五湖,做了一对隐姓埋名的高士。” “少君,这是误传。范大夫是越王身边的谋臣,灭吴后,又随勾践争霸中原,为越国立下大功,封为上将军。范大夫很有远见,知道树大招风,盛名之下,不可久处,便弃官经商。先在太湖,后来迁居定陶,积金巨万,人称陶朱公。这个楚国狂人、定陶富商与西施哪有什么渊源。”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堆乱石前:“这是琴台。西施到了吴国,学会一手好琴,同吴王弹琴取乐。那边还有玩花池、赏月池,吴王整日纵情享乐,从未想到勾践会报仇雪耻,毁了他的江山社稷。只有一人看透了越国企图,便是相国伍子胥。可怜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被夫差赐死了。”郑浩说到这里不胜感慨。 “先生,能否再说说夫差、伍子胥的事?”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七 “伍子胥原是楚国人,父兄被楚平王所杀,于是只身亡命吴国,辅佐阖闾,阖闾死后又当夫差的相国,两代勋臣,忠心耿耿,有谋略、有远见,多次苦谏夫差不要穷兵黩武,自伤元气。他估计越国勾践必来报仇,吴国之患在于越国而不在中原诸侯。可夫差拒谏饰非,不纳忠言,反而赐剑伍子胥,令其自尽。可怜一片丹心,落个赐死的下场。夫差宠信奸臣伯嚭。此贼暗地收受越国子女玉帛,替越游说,吴国岂有不亡之理?后来越军攻进姑苏,应验了伍子胥的远见。百姓哀伍子胥,在埋葬他的地方,取名胥门。你看,就在那个方向。”此时远远望去,天水相连,青翠的群山,同湖滨波光相映。农家已经升起缕缕炊烟。时近黄昏,快游一日回城时,已是上灯的时候了。 连日来,司马迁将搜集的吴越遗闻轶事,加以挑选,记录成册,像以往一样装进了牛皮袋内。 这天晚上郑浩来到寓所,看见真么多史料手稿:“少君年仅二十,如此严于治史,令人十分钦佩。游过吴都,打算何往?” 司马迁答道:“渡江北上,做齐鲁之游。看看鲁都与汶泗风光。那里史迹甚多。此次来吴都,多蒙指教,铭感不已。但愿后会有期,再请赐教。”郑浩连称:“不敢,不敢。”二人拱手而别。 转过天来,赶上一个好天气,司马迁重拾行装,驱车渡江,往曲阜进发。 路过淮阴停了一日,淮阴是汉初名将韩信故乡。司马迁走访当地父老,询问韩信生平。 淮阴人说:“韩信少时,父母俱亡,家徒四壁,穷得揭不开锅,常像邻里寄食。同辈少年鄙视他,他还受过‘胯下之辱’……秦末天下兵起,投在项羽麾下,不甚得意。转投刘邦,拜为大将。立下赫赫战功,封为齐王。功高震主,汉王打下江山,便把他贬为淮阴侯,后来说他谋反,被吕后召到未央宫处死。韩信是高皇帝开国三大功臣之一,功劳不在萧何、张良之下,可惜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另一个人说:“韩信对乡里十分仁义。封楚王那年,回乡扫墓,以王者之尊,亲自登门拜见昔日赐他饭食的溧母。奉赠千金,酬其恩德。让他受过‘胯下之辱’的恶少,被带至韩信面前,吓得面无人色,像小鸡啄米似的磕头请罪。韩信只是笑了一笑,并不计较,还赐他杯酒压惊,何等宽宏大度……听老辈人说,韩母死时,因家贫无力下葬,但仍特意选了块其旁可置万家的高敞、空旷之地,安置棺木,后来终于建造了这座全县最大的陵墓。” 又有一人说:“都说韩信谋反,说也怪,当时身为齐王手握重兵,威震天下,刘邦、项羽角逐中原,他为汉则汉兴,与楚则楚胜,楚汉两家的成败,全系在他一人身上。谋士蒯通劝他自立为王。此时要叛刘邦,真是易如反掌。终不忘汉王解衣推食之情,奉命挥兵垓下,灭了项羽。后来天下已定,贬为淮阴侯,居住长安,手无一兵一卒,怎能谋反!假使韩信谋反,又准备发兵,怎肯只身应召入未央宫,伸着脑袋去挨刀!淮阴侯也是满腹谋略的人,不会蠢到如此地步。吕后从来险恶狠毒,培植诸吕,嫉恨功臣,故此设下圈套,将陈豨谋反的案子,加在韩信身上,也未可知……”说到这里,只是叹息:“假使他不居功,不逞能,事事谦让,也不至于落个叛逆夷族的下场。” 司马迁记下淮阴人对韩信的议论,以备日后考证,然后行至韩母墓前,观看了一番,才重新上路,直向曲阜。 周朝开国,有两位鼎鼎大名的勋臣,一位是打天下的姜尚,一位是治理天下的周公旦。周天子为奖励两位功臣的后裔,将泰山以北封给姜尚的儿子,遂建立齐国。将泰山以南封赐周公旦的儿子伯禽,建立鲁国,都城设在曲阜。 周公是制作礼乐的大师,他的封地继承了四周全部礼乐,后来鲁国便以灿烂的文化、精湛的工艺,闻名天下。这里是儒家发源地,也是手艺人的故乡。孔子、鲁班都出自鲁国。 春秋之际,鲁国位在小国之列,北有强齐,南有吴越,西边接近晋楚,他们连年争霸夺盟,把个中原闹得乌烟瘴气。文质彬彬的鲁国,只能谨小慎微,应酬在列国之间,鲁国从来不做盟主,然而在文教礼乐上,都是诸侯中当之无愧的盟主,它保存了大量周代典籍文物,从春秋至今,历代各国士大夫,不远千里访问鲁都,观看周礼,学习周乐。它的儒风雅俗,世代相传,成为后世神往之所。 九月天气,泗水平原已是四野飞霜。从淮阴走了半月,瑟瑟秋风中,司马迁的马车驶进了曲阜城门。进得城来,迎面一条长街,街上是齐整的砖瓦房,房下石墩街沿,此街道高出半尺。街道与街沿形成一条线。海棠、垂柳、桃树、杏树,成排种在线缝里,雨水从街心流往城外,既灌溉了缝子内花木,又把沿街石板道冲洗得光光生生,使曲阜城关长久保持洁净。长街两旁绿树红花,过路人像在花丛中迈步,住户门前,家家吊有屋檐灯。方形、圆形、多角形,仿牡丹、腊梅的式样,灯下栓有一、二尺长穗带,在秋风中轻轻摆动。这里无长安的红墙绿瓦,宛城的熙来攘往,人们怡然可亲,显出鲁人传下来的朴实、敦厚、文雅风尚。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八 马车在长街停下,打算找个旅社,见街沿上两少年相对吹竽(古代乐器),司马迁拱手问道:“请问两位兄弟,这附近有旅社么?”两少年望着司马迁,有点愣神儿。 “旅社,不知道,足下什么意思?” “我们来自远方,须得有个地方住宿,故此要找个旅社。” “足下从何处来?” “长安。” 稍长少年放下手中竽。“呵”了声:“原来是远方客人。”彼此通报了姓名,说明此行来意。两少年都是鲁中子弟,年长的叫鲁生,稍幼的名鲁长。二人邀司马迁到家作客。司马迁连说:“不好打扰。”鲁生道:“司马兄,四海之内皆兄弟。你离家千里,单车来敝邑,怎好寄寓旅社?”又冲着王叔道:“大伯,我替你卸行李。”此时几家邻舍来到街沿,内有位中年妇人,即鲁生母亲。问了儿子几句,便道:“替这远客解下行装,再到东巷找你父亲回来,安顿远客。”鲁长说:“婶婶,还是让司马兄到我家吧。”街边有人说道:“仲公来了。”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丈从西边走过来,满面含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方才听相亲说,来了长安客人,是太史公子。真是难得!想必要多住几日,老拙寒舍有斗室三间,就在颜回故居陋巷之侧。月前长男携带家小,往临淄去了。就请下榻,也可解解我的寂寞。当年在长安,我见过令尊,少君就不用过谦了。” 孔仲公是本地长者,孔氏世家,本人系孔子十一世孙。伯祖孔鲋,秦末时反抗暴政,去陈州参加过陈涉、吴广的义军,当过陈王博士。仲公祖父,汉初应叔孙通邀请,到长安为汉高祖订过朝仪。当朝博士孔安国即司马迁老师是仲公同宗兄弟,因此对司马迁就倍加殷勤了。 仲公命家人将后院房屋收拾干净,一间书房,两间卧室,书房前一片小园,有十数盆菊花,荫郁宁静,书房北面,过两道墙,十几株萧森古柏,便是颜回旧居陋巷。 晚上仲公置酒为长安客人洗尘,老人精神健旺,淡于仕途。四十岁后,在故乡讲学,直到晚年才结束教书生活,为人正直,乡里都敬重他。遇见司马迁十分高兴,捻着花白胡子,于客人席地而坐,彼此满饮一杯,亲切问道:“子长,令尊大人怎么不到齐鲁走走,他身为太史,应来看看汶泗风光。过去泗上诸侯,留有不少遗闻史料。” “家父久有此愿,只是身在兰台,未奉召令不便他往。加之身体多病,更不宜远游了。” 仲公想了想:“是了。我在长安时,道家之学,风行一时,连未央宫也有人朗读道德经,令尊是尊崇道学的人,要来鲁都都不免有所忌讳,这里是儒者的故乡嘛!世俗对儒家有种种看法,甚至有所误解,你是史官世家,这回到曲阜,仔细考察一番,将来写史立传,才不至谬种流传,害了后生。” 司马迁欠身答道:“晚辈在长安时,也从安国夫子学过春秋,惜对儒家所知不多,此次幸遇长者,还望不吝赐教了。” “哪里。至于谈到儒家,它的开创人自然要推孔子了。”老人举起酒杯对客人说了声:“请”。司马迁也赶紧举杯齐眉回了一声:“谢”。然后老人开始叙述孔子生平:“周灵王二十一年,也是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孔子生于鲁国。孔子名丘,字仲尼,先祖宋国人,避乱移居鲁国。父亲孔纥,是位著名的勇士,齐师入侵鲁国,他为保卫鲁国立过战功,晚年娶了贤惠的颜氏少女为妻,生下孔子……孔子三岁那年孔纥辞世。十七岁的颜氏夫人也病故了。少年时代夫子是很清苦的。这份清苦反而是他倍加发奋,十五岁励志向学,攻习六艺,二十岁那年替大夫家管过账目,到三十岁已经名扬乡里。鲁君令他去洛阳观周礼,孔子到了洛阳,仔细观察了西周留下来的典章礼仪,并把它带回鲁国。回国后本想有番作为,遇上鲁国内乱,夫子就到齐国去了。齐景公很器重孔子,齐相晏平仲是讲霸道的,同夫子合不到一起,夫子住了几年又回鲁国,开始办学收徒,致力教育。各国有志之士,不畏山遥路远,赶到曲阜,求为门下当学生。孔子有教无类,为齐鲁、为泗上培育了许多人才。五十一岁那年被鲁定公任为司寇。孔子为政,外不惧强齐、不侵小国;内则制豪族、恤百姓,使鲁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仁义之风遍于朝野。在列国诸侯中,谁也没有鲁国这样好的风尚。全该归功于夫子的教化。鲁国威望日隆,引起齐国忌恨,他们派遣一队女乐迷惑鲁君,疏远孔子,孔子辞官出走,走到卫国,本想有所作为,谁知卫灵公,迷恋美人南子,哪有心思治理国政。夫子又离了卫国,到过曹国、宋国、郑国、陈国、蔡国、楚国,在列国周游十四年。六十八岁那年又重新回到父母之邦鲁国,此时老人家已桃李满天下,再也无心出仕了。晚年把全部精力放在编写《春秋》上。《春秋》虽是一部鲁史,实则记录了东周诸国大事,它编写的年代,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722年—公元前481年)。它叙事简略,却是大义凛然。书成之后两年,正当七十三岁,老人家便与世长辞了。夫子温良恭俭让的风姿、仁厚的性格、诲人不倦的精神,长留后世,千秋万代也不会磨灭。”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九 司马迁欠身问道:“仲公,你看孔子,一生最大的成就在哪里?”老人饮了一杯,昂首对长安客人继续说道:“孔子一生的理想是仁;尽心的事业是教;个人的志趣是学。三者都是前无古人。它也为儒家立下范例,不愧为天下师表。你在曲阜仔细看看,会对儒家有深一层的理解,它既有修身治学之道,又有匡国救世的理想……可惜,道之不行,夫子郁郁一生,临到辞世之前,还废寝忘食,好学不倦……”国内传来秋虫鸣声,像是伴慰深思、助人叹息似的。席散后回到卧室,古都已入梦乡。蒙蒙里,传来泗水弦歌,那么悠扬,侧耳一听,却又消逝了…… 孔子辞世,鲁人为悼念他,在他生前讲学收徒的杏坛后,筑起一座庙宇,将孔子衣冠、书琴、乐章、车驾诸物,放入庙内供后世瞻仰,庙自鲁哀公时兴建,历代培修扩建,成了后来庄严、宏伟的“大成殿”。 数日后,司马迁由几位鲁中少年陪同,在孔仲公指引下,到孔庙观光。走了一段大街,来到一块幽静的草地,约有十几亩,草地中央是座木亭,四周青松郁郁。“这里就是杏坛,夫子当年讲学收徒的地方。门人三千在此聚会,唱诗抚琴,整日弦歌不绝。”孔仲公正向司马迁讲杏坛来由,此时草地那边也有十数位鲁中子弟,在那里唱到: 蘅门之下 可以栖迟 泌之洋洋 可以乐饥 歌声那样婉转,让人走到另一种境界:那里没有纷争,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忧患痛哭,有的是仁义友爱,四海一家的君子之谊。“长安客人来了。”众吟歌少年忙向司马迁拱手致意。此处便是孔庙。孔仲公带头步上汉白玉的石阶,穿过殿前石柱,进入大殿。大殿正中是庄敬安详的孔子塑像。殿右侧一排车,车轴车辕全是春秋年间老式样。当年孔子及门人用它周游列国。大殿左侧,陈列孔氏生前衣冠,两架断弦古琴,另外便是祭礼用的礼器。孔子的门徒颜回、子贡等也有遗物存放在大殿上。木架上的竹简古书,年辰久了,字迹不清,上面系有被折断的革带。孔仲公指着拴书的革带:“你看,这就是韦编三绝。古人读书翻阅书简一遍又一遍,牛皮带被翻折了三回,令人读书走马观花,哪里有那种勤学苦读精神。” “仲公,孔子当年的这些书简都写的什么?” “这些书么?讲的都是‘仁’。仁者人也,仁者爱人;欲立而立人,欲达而达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是孔子毕生的理想。他讲求仁政,提倡仁爱,一生都在寻求一个以仁为本的邦国。” “这琴也是孔子抚过的么?” “是的。孔子讲仁,更重礼乐。老人家把礼乐放在六艺之首(礼乐射御书数),那年在齐国听到古时舜颂尧的韶乐便入了迷,以至三月不知肉味,可知爱好之深。夫子不但喜欢抚琴,而且喜欢作曲,他用礼乐雅化人品,陶冶性情,导使人心向善,培养人的高尚情操。”大殿横梁下有隶书木刻,横幅写有《礼运篇》,全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司马迁一遍又一遍地低声朗读着。 仲公指着《礼运篇》的横幅说道:“你看这就是仁的体现。夫子一生梦寐以求者:‘天下为公’。‘公’便是仁,公而无私,爱人、爱国、爱天下,便是仁的最高境界。” “仲公,你看从春秋以至今日,强凌弱,众暴寡,兼并豪夺,尔虞我诈,何曾停止过,‘天下为公’这句话哪朝哪代才能真正应验!” “依我看,为公还远得很。夫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先做到一个‘均’字,大家都有衣穿、有饭吃、有居室,就很不错了。这百来个字的短文含义可深得很啊。” 司马迁仿佛看到前面有座高山,山巅上一朵金色彩云托住先师,徐徐降到杏坛前…… 此时,翠柏下又响起了弦歌: 岂其食鱼 必河之鲤 岂其取妻 必齐之姜 关中远客站在大殿正中、孔子像前静穆地凝视着,似仰望高山、大海,恋恋不忍去。孔仲公走上前轻轻换了司马迁一声,方才回到现实中。 曲阜初冬比长安要冷一些,十月中旬已经降过两次雪。泗水边的柳树叶快落光了,只有孔陵内的苍松,依然保持挺拔青郁的姿态。 孔陵即孔子墓地,离曲阜城垣有一里,在城北泗水边上。城内有条幽静的碎石路直通陵园。道路两侧,碑石林立是历代敬仰孔子的人留下的诗赋赞文。 司马迁同几位朋友,选了个好天气,一道晋谒孔陵。前面带路的少年是鲁生。回头说:“司马兄,再过一个石坊就到了。”几位鲁中子弟整整衣冠,用袖子掸掸身上尘土,跨过石坊,一座城楼式的建筑,上书《万世师表》,走过城楼是座小小拱桥,过了桥,一段草坪,草坪那边,一座高五丈、方圆十丈的大冢,巍然屹立,青松翠柏环绕。孔子就安安稳稳地长眠在这里。司马迁站在墓前石碑下,肃立了很久,然后拱手齐眉,长揖下拜。 鲁生指墓前一棵古松说:“这棵松是夫子门人子贡手植的。我们称子贡松。墓东埋的子鱼是夫子的儿子。南边两座一为子思,一为子贡,后面大大小小的坟地,尽是孔氏子孙与门人安葬之所。夫子辞世,门人都聚在墓地周围,守孝三年,还有百多户人家,迁至陵园定居,守陵一生,以示终身崇敬之意。墓前这块空地,敝邑人常会聚在此读书、习礼、学射、练琴。每年春暖花开,曲阜邻近各县也来此聚会,每年二月,热闹非凡。”另一曲阜青年接着说道:“司马兄,你就留在这里,泗水上游有许多桃树、杏树。桃花瓣飘在河面上,慢慢东流,像千百只蝴蝶,在清波上翩翩起舞,泗水边的晚霞也特别美。”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十 “泗水是个好地方。敦厚、朴实的乡风,使人受益良多,真不愧是孔子七十二弟子的故乡。我还要请诸兄讲讲孔门弟子的故事。”司马迁道。 “那我先来,我讲颜回。” “我讲子贡。” “如果司马兄不见笑,我来讲讲子路。” 十几位鲁中子弟席地而坐,开始叙述他们的生平事迹……讲到末了,一位鲁中青年高声说道:“孔子门徒中最为佼佼者,恐怕要推再传弟子孟轲,他同孔子虽相隔百年,一在春秋,一在战国,他却能继往开来,将儒学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孔子之学,似东海明珠,昆仑美玉。孟子将它擦得更光亮、琢磨得更完美。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更好的应验了孔子的仁。民是国之本,君王当为百姓,而不是让百姓供奉在九天之上,视之为神,三呼九叩,顶礼膜拜。百姓是国家主人,不应视作草芥、牛马、奴隶、贱民,任其驱使。孟子倡言,浩然之气,即天地正气,也是人心中的正义感,或曰恻隐之心、不平之意,由此正义,才有仁心。才会‘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做一位真正的君子。司马兄你说对吗?”不过还没等司马迁回答,接着他又滔滔不绝讲起孟子见梁惠王的故事……寒风阵阵,这群谒陵青年还在热情横溢地评论古今,直到黄昏,才各自归去。 冬天,泗水两岸铺了一层白雪,树枝上挂满‘白头霜’,寄住曲阜的司马迁,日日走访石室茅舍,记录泗上父老各种传闻,向藏书之家求阅竹简古书,甚至各地的碑文墓志,无不尽心考核,他的足迹遍及齐鲁,像一位攀上史料宝山的灵工巧匠,不知疲劳地开采、搜集。 三月司马迁向仲公辞行,动身去黄河。曲阜子弟,按照鲁人的风俗,送至郊外长亭,举杯告别。 马车沿峰山前进,曲阜愈来愈远。这处儒者故乡,它的宁静庭院,灰色城墙,朴实的乡风,虽有些陈旧,但千秋之后,人们依然会向往它悠然迴荡的历史弦歌。 离开曲阜,驱车南行,开始了新的寻访。第二日抵达绵亘数十里的峰山,这里是孟轲的故乡。往南过薛城,当年孟尝君封地。沿微山湖东看微子墓沿春秋滕国故道,赶到彭城。彭城,八十年前霸王项羽定都的地方,也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战场。停了数日搜集项羽事迹,探索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为何落个乌江自刎的下场。为了查证汉初史事,专程到了汉高祖故乡沛县探访。刘邦是这里的泗水亭长,萧何、曹参是这里县吏,樊哙干过狗屠,周勃当过吹鼓手,打下天下都成了不可一世的帝王将相。搜集了种种传闻又转至定陶,汜水之上观刘邦登帝位筑的土台,再向黄河边的大梁(今开封)进发。 大梁原是魏国国都。三家分晋,魏由一个晋国大夫,跃身于诸侯之列,而且拔剑张弓,刀锋四向。据大梁人说,魏国强大,全在选用贤能。魏文侯选用李克当卿相,推行法治,奖励耕作;委任吴起治军,将魏军练成一支劲旅。十数年间国富兵强,连霸道的秦国也另眼相看,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魏国出兵攻赵,赵王向齐国求援。齐派出孙膑用“围魏救赵”的战略,全歼魏军。次年又吃了秦国一场败仗,从此不振。虽有信陵君这样的忧国之士,也救不了它的衰败。 司马迁抵大梁,正是秦灭魏引河灌大梁的一百年之日。大梁城墙房舍多系汉初修建。当年秦军围困大梁,决黄河水淹了全城,城内古迹所剩无几,只有信陵君祠堂保存了下来。魏国末年,大梁父老缅怀公子,建了这座祠堂。司马迁常从父亲那里,听信陵君的磊落高节,进了城,便先去瞻仰祠堂。 祠堂在旧日王宫之侧,像寻常人家院落,所不同处,门前两匹石马、两名石雕卫士直立马前。院内树影浓荫,有座园阁,阁正中两座塑像,信陵君腰悬宝剑,安详地坐在石墩上,背后朱亥手持铁锤,威风凛凛侍立身后。阁内壁上是赞颂公子的匾额,内有汉高祖亲笔手书。 司马迁还向祠堂附近大梁父老询问信陵君的轶事,父老所言大意是说: 信陵君,无忌,魏国安釐王异母兄弟。战国四公子中,威望最高,比赵国平原君、楚国春申君、齐国孟尝君,更得人心。各地游士不远千里,投到门下。郊游遍列国诸侯。有次公子同魏王下棋,突然接到边报说,赵国大军压境,将要攻魏,安釐王十分惊惶,准备调兵遣将,信陵君笑道: “王兄不用着急,方才边报不确,赵王只是出猎,不是犯境,不用兴师动众。”二次边报传来,果然是赵王出猎……魏王表面佩服公子才敢,实则疑忌,不肯委以兵权。后来秦军攻赵,长平(山西高平)一战,残忍的秦将白起,将赵国降卒四十万,全部活埋,然后直指赵都,围困邯郸。赵国十万火急,求援于魏。赵魏是唇齿相依的邻邦,本有“合纵”之约。赵王弟平原君,又是信陵君姐丈,于国于私,魏国都应发兵。安釐王怕得罪秦国,虽在边境屯有十万大军,只是按兵不动,徘徊观望。信陵君多次苦谏,也不发救兵。公子为解赵国之难,决意领千余门客救赵,明知必死,大义所驱,在所不辞。车骑北上之日,信陵君折节下交、优礼有加的夷门监守候生,替公子献了条妙计。这位看守城门的老头子,教他求助魏王爱妃如姬,盗取调兵印信——虎符。终于虎符得手,接管了边境十万大军。公子是善于用兵的人,至军之日,下令父子同在军中的,父亲归去;兄弟同在军中的,兄归去;老弱独子遣送回国,得精兵八万,直奔赵都,在邯郸郊外一场血战,大败秦军,解了赵国之围。从此公子与门客便留在赵都邯郸,后来秦军攻魏,魏王请得公子归国,任上将军。燕赵诸国也出兵援助,信陵君统帅各国大军,大败秦军一直追到函谷关,秦军再也不敢出来逞凶,六国诸侯才松了口气,是时公子威震天下,魏王多忌,秦国又散步谗言,终被削去兵权。从此心情郁郁,沉湎酒色,将自己摧残而死。信陵君死后十八年,魏国就灭亡了。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十一 “请问当年侯生管的那座夷门在哪里?” “夷门,即城之东门。公子北上救赵,就出这道城门,侯生送走公子后,北望再拜,自刎而死。魂随公子,已报知遇之恩。多么重义的老人家,随同公子救赵的壮士朱亥,便是他推荐的……”司马迁还打听了些魏国逸闻,离开了信陵君祠堂,驱车往城东,看当年夷门旧址,又访问了几处古迹。 大梁城北十几里便是黄河,沿黄河有条驰道,可通关中,司马迁离开大梁,便沿黄河西行直奔关中。 黄河眼下水势平稳,一旦上游水涨,它便厉声作色,发怒起来,一个压一个的洪峰奔腾呼啸,滚滚向东,一旦决堤,数百里城邑顷刻一片汪洋,这河堤关系沿岸千家万户。大梁往西,有数百里大堤,似一条长龙,守护两岸。 走了数日,来到郑国故地,见沿岸人来人往,有挑土的、抬石头的,成群结队,奔走于堤上堤下,原来是在加固大堤。司马迁叫王叔将马车停在道旁,亲登大堤,看当地百姓出河工。 一些人变打夯边唱歌。 千沟万壑输泥沙 滚滚浊流出山峡 上头泥水下头淤 筑得河堤保万家 声音高昂,老幼齐歌,上了大堤见一群人正在那里擦汗、歇气,便走过去,双手抱拳,高声说:“父老兄弟们辛苦了。”人群里一位老丈打量了这个长安少年: “过路客人有何见教?” “哪里。我是来向诸位请教的。”司马迁通报了性命,这群朴实的农夫,便围坐堤上,热情地交谈开来。 “方才歌声十分动听,可惜有的地方还听不大明白。”一个壮年汉子笑道:“客人,我们年年筑堤,为的防它决口,这河堤可是千家万户生死攸关的大事。只要出个小小漏洞,便危害无穷。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故此,年年加固增高,修缺补漏,即是为了保万家的道理。” “那么,‘上头泥水下头淤’是什么意思?”壮年汉子望了老丈一眼:“还是让我们的老师傅讲吧,他在这条河上,治水多年。河东、河西跑了一辈子。” 司马迁忙向老丈拱手:“望老丈赐教。” 老丈还了一礼:“少君要听,那我就从黄河的源头讲起。黄河来自昆仑山下。古代昆仑二字即河源之意。诚然后来印证黄河还有更远的源头。昆仑山上融解的冰雪,形成一股清流,涓涓东下,此即黄河之源。自河套南下流经一段黄土高地,黄河就变得判若两人了。黄土、泥沙从山丘、沟渠,四面八方向它扑来,滚滚泥沙,日日夜夜倾泻到河里。一石之水,五斗之沙,清澄碧波成为浑浊的黄水,这便是‘千沟万壑输泥沙’,黄河流至龙门,两岸高山相对,状如峡谷,即‘滚滚浊流出山峡’,流到中原地势平坦,不能将泥沙排入大海,泥沙从水上沉淀河底,形成‘上头泥水下头淤’,河床上升,便要加高河堤,以防决口。河工四季不断,春有桃汛,夏有伏汛;八九月秋雨绵绵,要防秋汛;冬天冰雪多了,还要防凌汛。一年四季,不分老幼,叠石担土,修筑大堤。世世如此,把老百姓苦够了。” “如此说来,两岸百姓的河工之苦,就无尽期了。” “这也不然。”老河工顺河岸东西一指,语重心长地说:“黄河是能根治的。要治理它,只有两个法宝:一个是保土;一个是疏通。舍此二途,再无别的高招。保土者,止住上游泥沙,不再倾入河内,中游河床不再上涨,河堤就无须加高了;然后走第二步疏通,将沉淀河底泥沙,徐徐疏导入海,河床一深,吃水量大,便不怕汛期洪峰,中游要紧处再开几道河渠,调节水量,引渠灌田,使沿河一带水旱保收,保了万家,也富了万家。” “老丈言之有理,令人钦佩,但不知这保土、疏通,二者以谁为主?” “自然是保土啰。黄河流经朔方郡,所含泥沙尚不十分显著,南下龙门,直至风陵渡,所过千里,尽是黄土地带,有大小百余条泥沙河日日夜夜滚滚冲来,保土即制住这带水土不再流失,不向黄河输沙。” “这土如何保法?” “植树造林四个字就够了。客人,我打个比方:树根长在地下,似手指头一般,仅仅抓住泥土,越扎越深,越抓越紧,泥土还跑得了吗?假使上游黄土山丘,遍植林木,不过二三十年功夫,黄河就根治好了。这才是千秋之利,修修补补不过一时之务。如今,不过也是弥补一时罢了。”老人也是不胜感慨。 是啊,世间多少事,又有几多能做千秋只用呢?不过一时一会儿。 马车沿驰道西行,道旁一片黄金的麦地,眼看要开割了,黄河虽有水患,也灌溉过良田万顷。沿路上司马迁有收集了许多遥远的逸闻: 据传远古时候,黄河流域有大大小小部族结群而居。其中皇帝族、炎帝族、九黎族最大。九黎族首领蚩尤,凶恶横暴,侵扰各邦,抢夺炎帝族土地。黄帝族会同炎帝族大败蚩尤。九黎族一部迁往南方。从此炎黄两族融合一体,成为黄河流域的强大部族。部族名称为“华”。即光大壮丽之意,黄帝轩辕成了华族最早的国君,定居中游,故称中国或中华。 章节目录 第二章壮游十二 黄帝教民磨制石器当农具,种植五谷,妃子嫘祖教百姓养蚕制丝。黄帝命仓颉造字,伶伦作音乐,又发明了舟、车,上古之民,才有安定的生活。百姓十分爱戴他,据传有次出巡,天上飞来一条黄龙,接他上天。帝难舍百姓,下降桥山与父老告别,众百姓放生痛哭,紧紧拉住衣带不放,终于黄帝乘龙凌空,仅留下衣冠。百姓将衣冠安葬关中桥山上,建造了一座黄帝陵,让后世人民永远铭记巍巍的中华先祖。 黄帝子孙尧,继承帝位,尧仁慈宽厚,每日太阳升起,同百姓种地、狩猎,日没将所获平分众人。百姓发生纠纷,他去排解。老人去世,他去致哀。孤儿无依,他去抚育。尧老了,君位让给舜。舜也是位贤君,为百姓疾苦,奔走一生。百姓无不歌颂尧天舜日。舜南巡而死,治水有功的大禹,继承君位。 禹建夏朝,开始一家天下。夏朝经历十四代,有国四百年,被商朝代替。商朝历十七代,有国六百年,被渭水周国所代。周朝有国八百余年,被秦所代。秦被汉代。自黄帝至汉武三千年间,黄帝子孙,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创业,开拓出纵横万里的锦绣河山。 人们把黄河比作龙,中华民族是龙的子孙。 龙,头朝东海,尾连昆仑。龙的子孙,在纵马挥鞭,驰骋草原;举锄施犁,春播秋种;张网扬帆,追逐猎狩。牧民的豪放、勇敢;耕夫的勤劳、智慧;渔猎者的坚毅、无畏,集在龙的身上,成为中华子孙恒久不衰的传统精神。 龙在奔腾,黄河在呼啸,它磅礴四海,威撼山岳。 司马迁凝望着黄河,还在探索龙的故事。 黄河水患,中原百姓有的南迁,有的北徙,中国耕织之术,创造发明,传到边远地方,使那里成了富裕昌明之邦。炎黄子孙,足迹遍四海,功在天下! 大道上马车如流。王叔用鞭一指:“子长,你看洛阳到了。”洛阳曾经是周天子的王都。战国以后,周室江河日下,衰败到不如一个诸侯。周赧王五十五年(公元前252年),亲赴咸阳向秦献地。武王的末代子孙,手捧地图、户籍、传国玉玺,向当年的养马大夫俯首称臣。如今洛阳,商旅云集,繁华似长安。歇脚两日,第六天赶到函谷关。关在崤山附近。走完这段幽深如谷的山路,便见渭河了。至此一天一天接近长安。沿路村舍、道路、庄稼,显得亲切可爱。司马迁看看车上装得满满的史料,对王叔说:“去年离长安杨柳正绿,眼前又是秋天,一年半经历千山万水,采集了这么多史料。离家时,父亲说,采集齐备,辨识才能精微,取舍才真实。这里正史、野史、民间逸闻、碑文、墓志……全收了进来,回去还要费番心思。” “子长,你离家时,只识古文。眼下可是博古通今了。你父亲要你‘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可是对了。” 风卷起麦浪,关中一派丰收景象。丰收,对于司马迁,壮游也是他一生最珍贵的丰收。 “啊!”司马迁忍不住心中的喜悦:“那是长安城墙……”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一 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未央宫六扇兽头大门一齐敞开。宫门前环立二百名郎官,腰悬宝剑,威风凛凛,毕恭毕敬地站在光滑的汉白玉台阶上,等待皇帝升殿。 郎官是皇帝侍从,平日守卫宫门,传召大臣,转递奏章,出巡侍卫车驾。郎官又称郎中,无固定职司,地位较低,年俸四百石上下。但是大官们从来不敢小看他,郎官出入宫门,熟悉君国大事,奉使外任的机会甚多。朝廷郎官数以百计。老一辈的贾谊、司马相如、张骞,后来出使匈奴的苏武,都出自郎官队里。郎官由地方官推荐,也有出自考试选拔,自然官宦子弟居多。 司马迁壮游归来,学问、品操为闾里器重,加上父亲太史公的威望,被选为郎中,二十三岁那年开始仕途生涯,从此出入宫门,随侍武帝。几年来,兢兢业业,勤于国事。昨天接到郎中令知会,皇上明日设朝,召见中郎将司马相如,叫他入宫值戍。郎官们须提早赶来未央宫等待皇上升殿。 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以横溢的文才、优美的词赋闻名天下。本名长卿,仰慕战国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改名相如。青年到长安,当汉景帝郎官,不得意,回蜀。家境清贫,在临邛朋友家寄食。相如写得一手好词赋,还谈得一手好琴。一曲《凤求凰》博得新寡卓文君的赏识,二人倾心相爱,私奔成都结为夫妇。后来到长安,委以中郎将,出使西南诸邦,晚年身子多病,住在离长安八十里的风景区茂陵(今陕西兴平县)。此次奉召入朝,连他自己也不知何事。 殿前郎官队里发出洪亮的传召声:“皇上有旨,传司马相如上殿。” 等候在未央宫偏殿的司马相如整整衣冠,左手提长袍,一步一步登上石阶,迈一步,喘一口,十分吃力。侍立殿下的司马迁上前两步扶他一把,相如与司马迁夫子同姓同宗,又在茂林居住过,是通家族谊。 “子长,原来是你,老眼差点认不出来,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太监拉起殿前锦绣门帘,相如躬身丹阶,静候皇上问话……过了一阵又有两位大臣应召上殿,约莫半个时辰,殿后响起笙箫鼓乐。 “退——朝。”太监长声唱出两个字。 百官退出宫门,司马相如跟在后面,走出未央宫大门,司马谈迎了上去:“族兄,选多日子不见,难得来长安,不用赶回茂林,先到舍下饮几杯。” “太史,不用了。我,我身子总欠,欠佳,还是回茂林,改日再来打扰。”司马相如说话有几分口吃。 “此次奉召入朝,主上格外加恩,恐有出山之意。族兄又可为朝廷建功立业了!” 司马相如淡淡一笑:“我是行将就木之人,但求茅簷风月,哪有出仕之心。此次奉召,主上原味西南夷的事。近来朝廷接蜀郡边报,西南各邦有的豪酋掳掠人口、抢劫百姓,叛服无常,挑起争端。当年我奉使到过那里。主上问询,朝廷采何对策,征讨还是安抚。我想匈奴连年用兵,朝廷负担沉重,若调军讨伐邛筰诸邦,于国于邦必无好处。古人说:‘马鞭之长,不及马腹’,何况挑起争端不是一二不明大义的君长。何用兴师动众,只需安抚一番就行了。” “那么主上之意如何?” “主上明察果断,决意不伐兵。蜀郡不交兵,故乡免去捐输之苦,我就安心了。”司马相如望了一眼站在父亲身后的司马迁:“子长,你入仕朝廷,正当盛年,好好为国家建功立业,不负君国之望。” “族伯,多谢勉励,迁当鞠躬尽瘁。”说罢将老人扶上马车,太史又殷殷致意:“族兄,好好养病,养得精神健旺,再写几篇《子虚赋》那样的奇文,让我们父子拜读。” “好,只是力不从心啊。请了。”司马相如向父子拱拱手,直奔茂林而去。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西南夷地区豪酋且兰君长(部落酋长),裹胁周围部落反汉,攻打犍为郡,太守、郡吏数十人被杀。朝廷被迫发兵,一月之间平息这场叛乱,活捉反汉豪酋且兰君,就地斩首示众。各部君长震于汉廷威力,自愿归附,请派官吏治理。汉廷在西南地区,纷纷设置郡县,恩威并用是武帝一贯的策略,决意派遣使者,前往巴蜀,安抚西南诸君长。 武帝经过一番考虑,决意派司马迁前往。司马迁先祖司马错,秦惠王时任蜀将。族伯司马相如,早年奉使过西南诸邦。司马氏在巴蜀父老中有威望;其次,司马迁文官出身,不至引起西南君长的疑虑,郎官是皇帝近臣,宜于传达皇帝旨意,加之其勤勤恳恳多年,故此在数百名郎官中选中了他。 接到出使旨意,司马迁到宫门谢恩。中书令颁发了印信,命他事毕回京复命。大行府拨出八名随从和送西南诸君长的礼物。 次日,太史府贺客盈门。有同僚、师友、乡谊、世交。首先赶来的事老师孔安国,同辈郎官有韩延年、平陵侯苏建的公子苏武、大行府的官吏、太史公的几位朋友,满座宾客,笑盈盈向司马迁父子贺喜。老太史春风满面,儿子膺服重任,对史官之家自然增添光彩。客人被请入席,首先捧杯致贺的是韩延年:“子长兄,前中郎将唐蒙、司马相如,都曾出使西南诸邦,行安抚之任。当今诸邦初改郡县,归服朝廷,足下行此使归服者无反复之心,宣示朝廷相待之诚,不再窜扰山林、挑起边衅。足下游踪遍及四海,深悉各地风物人情,又饱读经史,定不负主上之望。”韩延年望了司马谈一眼,又说:“子长兄即将深入边远,老世伯放心得下么?”司马谈笑道:“哪里话来,为国驰驱,理当鞠躬尽瘁,父子之私何足数哉!主上安抚西南,专力匈奴,不至南北用兵,于邦于国其益无穷。所不放心的倒是他阅历尚浅,怕担不起如此重任。”司马谈没有说完,苏武接着道:“老伯过虑了。子长兄定不负此任。”然后对司马迁说:“此次越秦岭、过巴山、走栈道,路过张良隐居别墅、美人褒姒的故乡。巴蜀系天府之国,成都又是各都大邑,比起关陇,别有风光。可惜单身出使,到那里一个关中朋友也没有。”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二 “子卿(苏武字),不用替我发愁,任少卿在成都,他原在卫青大将军府内供职,去年奉调成都郡吏,临走时我去送过行。任少卿提到你和令友李陵。咱们过去值戍宫门,随从护驾,看来又得分道而行了。” 苏武比司马迁小两岁,为人正直,对君国忠心耿耿。虽出身侯门,并无骄奢之气。平素好读经史,与司马迁同为郎官,交情较深。此次远别,不免有依依之情:“子长兄,到了成都见任少卿,请为致意。你们他乡遇故知,也是一件快事。只是长安又少了一位朋友。李陵要到军中,你们各奔前程,为国建功立业,我呢,还留在长安!” 孔安国看两个晚辈依依话别,向二人笑道:“子卿,子长比你年长两岁,理该先行。老子说:‘大器晚成’。将来自有舒展之日,何必急于一时。我看凡事都有命定。子长这次奉使巴蜀,正是当年他先祖司马错走过的道路。司马错与张仪同为秦惠王重臣。张仪主张东征河洛,司马错主张西征巴蜀,二人殿上一场舌战,司马错把张仪驳得体无完肤。惠王终于采纳进军巴蜀的提议。从此秦国开地千里,为日后一统天下奠下基石。司马氏功垂青史。今天他的子孙又沿这条路,步其后尘哪。” “夫子过奖了,迁实在不敢当。” 酒兴正浓的孔安国,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另一个故事:“当年秦惠王伐蜀,苦于无道可通,有人给他献了条妙计,才将崎岖的蜀道、数百里悬崖绝壁打通,而且秦国没有出一伕一卒,没有花一文钱。”说到这里,呷了口酒,接着说道:“献这条计的人,教惠王造一条石牛,模样同一般耕牛一模一样,放在咸阳顶热闹的北门,夜间偷偷派人到牛尾巴下放十几块核桃那么大的金块,声称石牛便金。天天屙一堆金子,此时轰动咸阳。后来慢慢传到蜀王耳朵里,好奇的蜀王派人到咸阳看屙金子的石牛。果然早晨天一亮就有堆金子。惠王对蜀国使者说,愿把这条‘屙金子’的石牛送给蜀王,只是蜀道艰难,请开凿一条道路,将石牛送往成都。蜀王不知是计,立即下令蜀国百姓开山、筑路,迎接石牛。等道路修通了,秦国大军便跟在石牛后面,没费多少力气就把蜀国征服了。这条道路后人称:‘石牛道’。子长此次入蜀,就要走上一段。”苏武接过孔安国的话:“此次巴蜀不是开路迎牛,是迎接堂堂长安使者。子长兄,中原自古为礼仪之邦。这次你到西南,深入边远,带去中原文化,使各族亲如兄弟,永绝刀兵。” 司马迁起身举杯拱手说道:“多承相勉,当铭记于心,不负所望。君命在身,明日登程,恕不一一拜辞。” 致贺酒宴,也是送行酒宴,一直饮到深夜。司马迁的夫人已为他准备好了赴蜀行装。 秦岭东西绵延千里,屹立在关陇以南、巴蜀以北,成为南北间一座高墙。登上秦岭,俯视渭水平原,就像凌空俯瞰大地。田园、河川、房舍,像一幅摊在地上的山水画。越过这座高墙,就是人们所称的“天府之国”的巴蜀。 巴蜀有四条大江:嘉陵江、涪江、沱江、岷江,后人称它四川,意思是四条江水流过的地方,巴蜀四面皆山,道路艰难,也是人们常说的“蜀道难。” 司马迁一行跨过渭水,越西秦,沿石牛道进入蜀郡,过了剑门一段,便是阡陌纵横的一马平川。到处茂林修竹,环绕小桥流水,同关中想比,另有一番天地。两个多月艰苦行程,才赶到首府成都。成都市四四方方的古城,住有七万多户人家。司马迁到郡衙递交奉使文书。任少卿同几位蜀吏赶忙迎出来,安顿人马,张罗起居,故友重逢,自然格外亲切。 任少卿又名任安,荥阳人,比司马迁年长。少时家贫,在长安赶过马车,后来投到卫青门下被荐为郎中,现任郡吏。为人干练,功名心极强,通晓世故,善观风色,可惜后来在一次政争中断送了自己。 郡衙三面环水,当年文翁太守仿长安官府式样建造。任少卿同几位蜀吏在郡衙后院设宴为司马迁洗尘。酒过数巡,任少卿问道:“子长,你越秦岭,翻巴山,所过之处群岩壁立,险峻异常,觉蜀道之难否?” “蜀道确实难走,但沿途群山连绵,河水清澈,民风淳厚,物产丰盈,令人心旷神怡,也就不觉蜀道艰难了。” 一蜀吏在旁笑道:“当年令祖司马错,自咸阳领兵,入蜀驻节成都,从此与关陇相同。巴蜀与中原始有交往,算来已经二百二十年了。今日足下奉使,宣抚西南,司马氏与巴蜀可谓渊源深厚矣!” 另一蜀吏道:“巴蜀与中原交往已久,武王伐纣,巴国之师前歌后舞赶至孟津,会合各地诸侯,讨伐暴君,一直打到朝哥。后来巴国外患,巴国的曼子将军到楚国搬兵,解了巴国之危。楚王要巴国割三城当谢礼,巴曼子不允,割下自己的人头以谢楚国。可知巴蜀与中原交往,当在秦惠王之前。诚然,惠王之后交往更频繁了。数千关中百姓随秦军入蜀,将关陇礼俗带入天府。后来秦又派李冰任太守,在成都西北二百里的岷江,修筑都江堰,灌溉良田万顷,蜀都平原成了水旱保收的米粮川。李冰父子功垂后世,至今蜀人封为‘川主’,此地村镇城邑皆有川主庙。后来景帝派庐江人文翁任蜀郡太守,大兴学风。成都周围县邑,由官府出资兴办学堂,蜀中子弟不分贵贱,有志于学者,一律招收。又自齐鲁礼聘鸿儒讲学。从此郡县学馆,书声朗朗。富饶的巴蜀,成了诗书礼乐之乡……” 在座蜀吏,滔滔不绝谈了许多故事,尽欢而散。 过了几日,任少卿备一叶轻舟,约司马迁游锦江。二人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两岸风光。 “子长,记得在长安,我们在曲江泛舟戏水,今天又在三千里外的锦江漫游。顺江而下便是都江堰、青城山。”两岸绿柳依依,稻田那边传来几声杜鹃叫声。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三 “任兄,这是什么声音?” “子规鸟的叫声。提起此鸟,还有段哀婉的故事。战国年间,蜀王杜宇在成都建蜀国。杜宇有位姿容绝丽的皇后,同他相爱很深。当时丞相开明,贪恋杜后美色,暗地买通蜀王卫士,黑夜潜入王宫,将杜宇暗杀,篡夺王位,霸占杜后为妻。蜀王含冤而死,英灵不散,化作子规鸟,日夜啼叫鸣冤。后来开明罪行暴露,蜀人为悼念被害的蜀王,称子规鸟为杜宇,也称杜鹃,系蜀地特产。它的啼叫会唤起许多蜀地游子的怀乡之情。” “原来如此。蜀地风光,比关中更为明媚,可同江南比美。若非奉使,真想多住几日。” “论天气蜀郡比关中好。这里一年四季少见冰雪,春秋两季长,冬季短,田地里终年郁郁葱葱,有四时长青的庄稼。初春,红红绿绿的花草,漫山遍野,配上金黄的芸苔花,像多姿少女套上黄缎围裙美极了!子长,你再摸一摸江水如何?” 司马迁不知何意,伸手到水里摸了一下:“哎呦!盛夏之际,江水竟如此冰凉!” 任少卿纵声大笑:“足下游踪遍天下,竟还未想到么?” “少卿兄,三人行必有我师。天下学问博大精深,哪有尽头,还望多多赐教。” 任安摇晃着脑袋,显出得意神情:“岂敢!岂敢!成都环城之水,源自岷江上游大雪山。每年冰雪消融,汇为河水,流入锦江,怎不冰寒浸骨呢!” “原来如此。可为何蜀人称此为锦江,而不称它岷江呢?” 任少卿往江边一指,只见江上漂了许多蜀锦,红色、绿色、灰色、白色…… “成都以织锦闻名天下,沿岸人家以此为业,人称锦户。江里一年四季都有人漂锦,故称此为锦江。成都亦称锦城。这条江是成都主要水道,你到西南诸邦,就沿此江而下,走六、七日水路到犍为起岸,邛城就不远了。此次奉使巴蜀,沿途也够辛苦,主上如此器重,足下前程无限,从此平步青云,将来有望位列三公九卿,比起伯父大人,身在兰台,守顶冷清清的乌沙好。” “任兄,我倒不想三公九卿之尊,但求以学问——文章,献身邦国。” 一个关心仕途,一个追求学问,二人到底志趣有别。任安转过话题,轻声问道:“听说卫皇后年长色衰,主上有立李夫人为后之意。足下出入宫门,可曾有所耳闻?” “未听此说,太子年已十五,卫大将军、霍去病均系卫后至亲,又深得主上宠信,看来卫后之位,不会有变。” 任安早年追随过卫青,对卫后、卫青进退十分关切。经此一说,他放了心,又对司马迁说:“你顺江而下,要走段山路,才是邛都。那里崇山峻岭,民风强悍。况且初建郡县,有些君长,尚未归服朝廷。你要处处谨慎,以防变生不测。我先知会犍为郡,给你二百人马,送你进山。有队人马跟随,会稳妥些。” “承足下关照之意,不用带人马进山。此行在安抚西南诸君长,多带人马,会引起邛都诸邦猜疑。” 任少卿又谈了些边远风情,后来商定由他致书犍为郡守,派五十名士卒,护送司马迁到邛都。 邛都(今四川西昌),是西南各邦最大的城邑。几百户人家,同汉家交往频繁。离城十几里有储水丰富的邛湖,种地、放牧比别处兴旺。 邛都君长(酋长)管辖七个洞主。各洞主依山为寨,管一片牧地,是君长手下的大头头。君长有自己的牧场、耕地、府宅、管家、奴仆、卫士,独占一方,威似王侯。 邛都新任君长桑巴,四十岁左右,少时到过成都,学过两年儒学,具有汉族士人文雅风尚。几天前从犍为商人得到信息:朝廷使者即将来邛城。这些日子邻近各邦纷纷建立郡县。他估计朝廷派人,同建立郡县有关,便特意邀请周围君长、洞主商议对策。 君长府大厅摆一张方桌,桌上焚起一炉香,君长、洞主围了一圈。按这里风俗,凡隆重聚会,都须焚香祭天,以示虔诚。君主们头戴天王帽,聚精会神听桑巴讲话:“请诸位君长赶到邛城,商量一件大事,近来夜郎归附汉朝。邛都周围已建郡县。前数日犍为来信,黄帝派使臣司马迁来邛都,怕也是与郡县有关。故此请大家商议对策。” “从前有位司马大夫来过我们这里,难道又是他?”说话的叫乃丰,是东邻一位君长。 “乃丰,你弄错了。从前来的叫司马相如,成都人。这次叫司马迁,长安人,是司马相如的本家,正当壮年,黄帝跟前的郎官。” 桑巴对面的凡泰君长,带几分不耐烦的神情说道:“不管他是谁,来就不怀好意。不是叫夷家纳税进贡,就是抽丁、出征。桑巴,痛快点说,你打算如何?合夷家老规矩,我们跟你,要不咱们各拿各的鞭子、各赶各的羊。改了郡县,你当汉官,我当君长,谁也别勉强谁!”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四 桑巴望了凡泰一眼:“难道你没听说过,夜郎、筰都,都是一、二百里大邦,归汉后,建了郡县。他们的君长也都受了封爵,夜郎的儿子还当上了当地县令。看看我们城邑、房舍都是汉家工匠建造的。没有他们的帮助,今天还像老祖宗那样洞穴而居呢。你再看看,”桑巴回头吩咐管家:“把犁拿来。”四个仆役抬来一架铁犁、一架木犁,放在君长面前。“诸位请看,这是汉家的铁犁,另一架是我们夷家用的木犁。铁犁耕地尺多深,一亩能收一石;木犁翻地二、三寸,一亩地收两斗粮食。夷家人一年四季辛辛苦苦,连碗粗食都吃不上。改了郡县,朝廷给铁犁,年年谷米丰登,夷家人不挨饿了。再者,设置郡县,君长只见不再争夺牧地、抢掠人口、结仇结怨,连年‘打冤家’。你再想想‘打冤家’死的人像牛毛那么多。乃丰,你年岁大,大概没忘记,二十年前羊角山洞主同青水寨打冤家的事吧!两个部落各有两、三万人,男女老幼全出动,手持刀矛,彼此屠杀。一挑一挑人头从青水寨挑到邛都,两千多户的青水寨只剩三十几口人了,羊角山只剩几个奶娃娃。想起那副惨景至今心寒。设置郡县,夷家有纷争,由官吏裁决,不至闹到拼死拼活的地步。我看设置郡县对夷家是件好事。”桑巴一席话,在座君长颇受感动。有人点头赞同。唯独凡泰满面怒容,突然跳了起来:“桑巴,你是我们夷家受尊敬的君长,所以尊敬你,是因为事事都要替夷家人想。这回你变样了,设了郡县,对你有什么好处!汉官们要我们年年纳贡,供养朝廷派来的官吏,抽夷家丁口去征战、去修筑道路。一旦设郡县,娃子们(奴隶)会跑光。那时候,山寨不是山寨,君长也不像君长了,你怎么不为夷家人想想!” “我怎么不想,我通宵达旦地想。掳掠人口当娃子,这是夷家的耻辱。同是人生父母养,却把娃子当牲口,当牛马使唤,任意虐待、买卖、杀戮,还有天理吗?凡泰,如果有人把你的儿女也当娃子,你怎么想?至于纳贡、抽丁我还没听说过,恐怕不过是你的想象吧!” “哼,桑巴,你就等汉天子封王吧!”凡泰几声冷笑,然后忿忿说了声:“走了!”便匆匆离开大厅。 年长的乃丰站起身来,想留住凡泰:“凡泰,先别走啊,这事情还没商量好呢……” 凡泰扭身带几个管家,跨上马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桑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请改郡县事关重大,等长安大夫到邛城,我们再探探朝廷的意思吧。总之不能操之过急,得给自己留个退身的地步。路要看准再走。”大家又商量了一阵,纷纷告辞回了寨子。 长安使者一行,从成都沿江而下,到犍为郡起岸。犍为太守拨给五十名士卒,派个熟悉邛城的县尉随行。在起伏的群山中跋涉。县尉在马后,用鞭一指:“司马大夫,这荒山僻野,地广人稀,比起繁华的京城,怕是两种天地。” “不然,这里山清水秀,佳木、清泉都是自然而成,同长安的苑林一样可爱。在长安一听‘西南夷’,以为何等蛮烟瘴雨,今天才见到真面目。” 人马行至半山腰的泉水边,士卒们纷纷下马,手捧泉水喝个不停,泉水从石缝里涓涓而下,清澈得一尘不染。犍为士卒对长安伙伴说:“你们那里有这个么?” 长安士卒笑道:“你太小看关中了,哪里没有泉水!” “不是说泉水,是说这么高的山。” “秦岭、华山比这几座山要高,我们跟司马大夫从秦岭过来,翻过多少山!以为我们没有走过山路吗?” “这么说,也是走惯山路的,眼前走的这些山路,平常很不安宁,两三个人也不敢走,夷人常在这带抢劫人口,送到洞主哪里当娃子。” “伙计,啥叫娃子?” “娃子就是努力。夷人掳掠人口,抢到深山老林当奴隶,成了两条腿的牛马。稍不顺意就鞭子抽、火烙、虐杀,一辈子惨不可言!” “这不成了把人当牲口了么?” “这有什么稀奇,山里头买个娃子,年轻点值一万五千钱。听说古时候,中原买个奴隶,只要五张羊皮,现在比过去价钱还高些。” “你说的是二、三百年前,眼下中原,很少有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了。” 司马迁向县尉问道:“这掳掠、买卖人口的事,当地官府难道就听任不管?” 县尉皱起眉头:“我在犍为郡署经年,这类事听得太多。买卖人口有厚利可图,官府难禁。人贩子勾结豪酋,行贿公门,虽有禁令,实则徒具空文。有多少汉家子女被掳为奴!大夫此次会见夷家君长,定要杜绝掳掠买卖人口之事。” 一士卒道:“此时天晚了,前头山弯有几户夷家,就此投宿如何?” “吩咐弟兄到了夷家,不可骚扰,不可妄取一物。”司马迁道。 转过山弯见十几间草舍,五六个夷家装束的人站在门口,有位中年夷人对邻居说:“亲家不好,祸事来啰!你看汉家人带着明晃晃的家伙进山了,看样子要进咱屋。”说罢,回头就跑,另几人也溜进了丛林,只剩个七十几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五 司马迁同县尉翻身下马,向老人拱拱手:“老人家,我们从犍为郡来,要去邛都会见你们君长。天晚了,想在此借宿,打扰一夜,可否?”两人立在马前等候回答,五十几名士卒一声不响站在身后。老人怯生生望了对方一眼,感觉对方客人诚挚有礼,没什么恶意,又加上终究人多,只得上前两步说道:“那个,不嫌简陋,请进屋。”老人讲客人引进草舍,又忙去安顿几十名士卒。 几间房子用圆木建成,屋顶铺几层树皮,室内没有桌椅,没有床席,屋角放些木制农具、打猎用的竹箭,屋中央有井口那么大的炉灶,炉灶周围铺几张破羊皮,算是睡觉的所在。 老人请客人围炉坐下,顺手抓一根竹筒子,对炉膛使劲吹几口,慢慢地燃起烟火,又抓了把树叶放进锅里,煮了一阵,再用两个土盆舀了两碗,捧到客人面前:“客人,这是老鹰茶,味道苦点儿,却能解乏。”司马迁双手接过,向夷家老人问道:“老人家,你们住在山腰里,靠什么为生?种地吗?” “我们不像汉家人耕田织布,地也种点儿,过日子还靠放羊、打猎、烧炭。把兽皮、木炭背到县里卖,换回盐铁、麻布。我年年要到汉家郡县跑两趟,日子比原先过得好。只是这年年向君长纳贡太多,一年春秋两季纳贡。且君长家生儿育女,婚丧嫁娶,我们就更透不过气来。成年男女还得到君长府值官差,一年三五个月,也是没完没了。”老人紧皱着双眉。 “要是两季纳贡缴不起呢?” “就是拿人去抵。谁肯送子女当奴隶,拼了命也得缴。还是你们设郡县的地方好,一年就缴一回贡。”大家又闲话了几句,老人让客人歇着,自己却拿件蓑衣,无论司马迁等如何挽留,终究还是外屋睡觉去了。 司马迁看了看周围,无炕无床,不知如何睡法。县尉笑道:“大夫初来这里,夷家睡觉不兴床被。这锅灶边,周围铺的羊皮就是床了。到冬天各人披件厚厚的披毡,往身上一裹,头往披毡里一缩,就这样过夜,天亮抖抖披毡算是理装。卧于斯、食于斯、坐于斯。”隔壁几个士卒也在议论:“这地方房不房、屋不屋,没有个睡觉的地方,跟岩洞无别。” “兄弟,别抱怨了,总比有巢氏树上搭窝好些,到了邛城就好了。” 鸡刚叫过一遍,这行人收拾好行装,送了老人一把五铢钱,便向邛城进发。 邛都城拐弯抹角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家门前挂起蒲叶,蒲叶是辟邪的意思,也是欢迎贵宾的表示。 一个探马,从君长府门前直奔大厅,向桑巴禀道:“司马大夫的人马已经到了三道沟,约有五、六十骑,再过一个时辰,就进城了。”桑巴到后堂更衣,戴上崭新天王帽,佩上虎头剑。几个管家跟在身后,一百卫士在君长府前列队,另一管家带十几人到城边引路。稍许,城头响起迎宾号角。十几名卫士在前引路,缓缓引至君长府门口。司马迁整了整衣冠,翻鞍下马。桑巴同几位君长从石阶上迎下来,紧步向前,满面笑容:“大夫远来,桑巴未至山外迎候,失礼得很,尚祈见谅!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快请!快请!”司马迁也谦让了一番,然后步上台阶。桑巴彬彬有礼,敦厚可亲,初次相会便有亲切之感。让至大厅,几个侍女捧出水果、黄酒和精致的茶食,宾主又寒暄了一番。 “桑巴君长,此次奉皇上之命出使邛都,意在朝廷与西南诸邦,不再生边衅,世世相好,和睦相居。今有白璧一对、锦缎百匹、黄金二百两,另有书箱一个,内装:历法、乐章及耕织之术。朝廷赠送君长的礼物,也是皇上一片心意,请收下。”随从将礼品送上大厅,闪耀夺目,十分惊艳,在座的人,两眼发愣,都看呆了。桑巴忙躬身说道:“朝廷厚赐,加恩偏邦,实在受之有愧。前番且兰君挑起争端,裹胁各寨百姓背叛朝廷,杀害犍为郡守。桑巴未在邛都,未尽阻止之力,至今抱恨不已。” “那次边衅,只是一二不明大义的人,迫使朝廷用兵。祸首且兰君已诛,愿从今以后汉夷亲如兄弟。这一带山山岭岭,耕畜两旺,牧歌不绝就好了。” 桑巴频频点头,感到司马迁言谈真诚,有磊落君子之风,便用试探的口气,问问改郡县的事情:“大夫,近闻朝廷在邛都设郡县,今后夷家百姓由皇上派官治理,不知确否?” “年来西南诸邦,建了几个郡县,如牂牁郡、沈黎郡、武都郡等均系自请归附朝廷,并非强行设置。若邛都欲设郡县,可由诸君长与黎民百姓商议,朝廷不勉强。建郡县是为了夷家父老脱离洞穴生涯,有家室、有温饱,安居乐业。” 另一位君长问道:“请问大夫,设立郡县之后,各邦君长将立身何地?” 这是君长、洞主最关心的事,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司马迁。 “一旦设置郡县,原有各邦照旧保有君长之位。皇上立册加封,子孙相传,世世相继。” 又有位君长问道:“那么各邦如何向朝廷纳贡缴赋呢?” “初建郡县,不收赋税,不派差役。”司马迁顿了顿:“朝廷派往新郡官吏之俸食,皆由附近郡县供给。至于盐铁诸般货物,各郡县可互通有无,不受关市之限,汉夷即是一家了。” 君长们听了司马迁一番话,放心了很多,大厅上便更加喜气洋洋。桑巴举杯,各君长轮流把盏。酒过数巡,桑巴笑道:“偏邦小邑,粗歌犷舞,略表恭迎之意,望大夫不要见笑。”此时,笛声悠扬,一群扎头巾、穿百褶裙的男女,跳起迎宾舞,边跳边唱,大厅内欢声不绝,一直饮到月上东山。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六 客馆在君长府西边,相距一里,一棵葱绿的黄桷树下,黄桷树系蜀郡特产,当地人称它“风水树”,高十几丈,粗大得十几个人手牵手也搂不过来。夷家节日跳神、对歌、角力、比武都在这里会集。几天来,城里城外百姓,拥在客馆门前,想瞻仰长安大夫的风采。人们奔走相告,邛都归附朝廷、改为郡县的消息。 两位夷家老人靠在黄桷树边说:“长安大夫就住在那里。这回好了,君长们都请归附朝廷,我们这里改为郡县,日后学汉家耕田、织布,再也不愁喂不饱肚皮,也不用再打冤家,不用你杀我、我杀你,那时各山各寨,人丁兴旺,牛羊多得数不清,大家都能过点好日子。” “哪有那么容易?你莫不要把脑壳想大了。” “你还不信么?前两天各地君长全都赶到邛都,在桑巴君长府,划破指头,喝了血酒。这回建立郡县是板上钉钉的了。听说名字都定了,今后邛都叫越嶲郡。汉官过些日子,就能到任。以后都不许打冤家,各寨子有争执,由郡守、县令裁决。一年四季每户只缴五贯钱、五尺布。什么差役、纳贡,君长、洞主家的婚丧嫁娶,再也不要我们操劳了。” “天王爷保佑,果真这样就好了。单是打冤家,我们寨子里死的人远去了!年年替洞主当差,腰都压弯了。” …… 几日来,邛都都热气腾腾,沉浸在欢乐中。司马迁完成安抚之任,便要起身作别。 这天上午离了客馆,同县尉等随从人员,到君长府辞行。此时桑巴与各寨君长、洞主等候门前,为长安大夫送行。 桑巴拉住司马迁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大夫来邛都光阴虽短,带来汉家深情厚谊,永留夷家。请大夫回长安致意朝廷,说外臣桑巴永远归附朝廷,祝汉天子万寿无疆!愿中原父老,人人安乐!”桑巴语音方落,只听那边有人喊:“让开点嘛,不要把礼物弄脏啰!”一位老汉领先,后面跟了数人,挑了几挑东西来到桑巴身旁:“君长,将这点礼物交给长安大夫,表表夷家心意。” “老人家,你亲自去请大夫手下吧。” 老人来到司马迁面前说:“一件披衫、一双鞋,邛城人亲手织作。大夫旅途挡寒,好走山路;十缸黄酒送随行汉家兄弟路上解渴。” “多谢父老盛情,谢过。老人家高寿?” “七十三岁,托大夫的福。如果将来收成好,不打冤家,还得活几年。日后说不定还能学认几个字,把孙儿送到成都进学堂,家里还有条会走山路的毛驴,骑上它到长安看看。从小听人说,长安的人比牛毛还多,敢问大夫,咱们邛都从东到西有三里多地,是长安大还是邛都大?”老人既不知道长安多远,也不知道长安多大。 “老人家,长安全城二十多万丁口,单章台一条街就有三里长。长安有条槀街,专为招待兄弟之邦。到了那里,你会觉得似在自己家里。” 老人笑道:“哎呦!这么说,要百座邛都才抵得上一个长安。邛都全城人户通共才八百来户。我们久居边远,眼界不开。只听人说,中原万里,男耕女织,诗书礼乐之邦,改了郡县,这里也同中原一样了。”说罢,捻着胡子哈哈大笑。 桑巴令管家牵过一匹披红骏马:“此马惯走山路,一日可行二百余里,安稳妥当,送与大夫代步。”一个管家抓住缰绳,扶司马迁上了马,几位君长一直送到郊外。 人马沿新驰道前行。这条路所以称为新驰道,是朝廷派往西南夷第一位使者唐蒙修筑的。后来司马相如出使,又招募巴蜀百姓开山、辟谷,完成数百里交通。驿道每隔五十里,有座驿站,当地人称作乡亭,专为投递文书,迎送过往官商,后来乡亭成了各族之间交往聚会地。 司马迁一行走了一日,次日来到三叉路口,一条去犍为,一条去筰都。便对县尉说:“我此去筰都,再转昆明,我们就此分手。”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请足下将此书送交犍为太守,言迁不便亲往拜辞,邛都父老所赠之物,你同士卒带去,以备旅途之用。” 县尉站在马前拜别:“望大夫为国珍惜。” 司马迁同八名随从人员,重新上马,直奔筰都(今四川汉源县)去了。 滇地方圆数百里,沿岸芙蓉如画,杨柳含烟,金马、碧鸡二山,终年林荫蔽日,竹木葱茂,附近的昆明四季如春,是西南各族聚居之地。这一带小邦林立,小则数十里,大则二三百里。各邦首领有些称君长,有的称王,有的归附汉廷,有的独霸一方。滇池周围有三个百里以上的大邦。一个滇国,一个靡莫国,一个劳寝国。三国中劳寝国最强悍。劳寝君长专横跋扈,暗地里勾结靡莫、滇国,杀害汉廷使者和戍边士卒,妄想赶走汉军,独霸一方,称王称霸。 自西南各邦设立郡县,劳寝君长丹心君位不保,更变本加厉策划各邦,反叛汉廷。滇池驻有一支汉军,他又不敢明目张胆,便暗地玩弄诡计,挑拨离间滇国、靡莫两邦,唆使出兵进攻汉军大营,自己坐山观虎斗。胜则独霸南邦,败则龟缩山寨。靠近汉军大营的滇国,首先成了他施展阴谋的对象。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七 滇国方圆百余里,有人丁五六万。王府在滇池南岸,一座绿荫遮盖的园林,滇王嘗羌正值壮年,养尊处优,政务多由同宗丞相操持。这天滇王在后院乘凉,家臣匆匆来到跟前:“启禀大王,丞相有要事求见。”丞相年近六旬,穿一身蜀锦,举止老成,是位通晓世故的人。嘗羌挥了挥手,丞相坐下没有开口,眼睛先是环顾一下,示意事关机密,滇王会意,甩了甩下巴,侍女们纷纷退下,丞相才轻声说道:“昨日深夜,劳寝军长派人带来急信,探得汉廷派了位郎官正自筰都向昆明而来,携有汉朝皇帝诏令,令驻滇将军王然于,发兵荡平滇南各邦,废除君长、王号。汉军近在王府咫尺,虎视眈眈,看来形式紧迫,大王的王位,恐有危难。”丞相说完最后几句,嘗羌像打摆子似的,哆嗦了一下,从凉椅上蹦了起来,惊惶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劳寝君长信使约请大王,亲赴劳寝,共商对策,还邀请了靡莫君长。咱们三家本系同宗,患难与共,紧急关头,自应同心协力,共保老祖宗创下的基业,望即刻起驾。劳寝国君原想亲赴这里,因滇国地近汉军大营,耳目众多,诸有不便,故此才让大王辛苦一趟。” 滇王想了想:“看来非去不可了,那就传话备轿吧。” “大王不可乘轿,不能让汉军看出您有远行之意,须得如此……”丞相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 王府门前二十几名卫士佩戴弓箭,牵了几条猎犬,声言到东北茂林打猎。滇王由两名壮汉扶上马鞍。前头一人挽住马头,左右两人护驾,丞相也骑马跟随身后。出猎队伍刚离王府,便聚了一堆人,百姓们从来没见过滇王盛夏打猎,紧紧尾随马后看热闹,约莫走出两里地。丞相不得不是个眼色,几名带刀卫士挡住百姓,不许尾随。滇王出猎的消息即刻在百姓中传开了,当天就传到了汉军大营。 汉军大营驻扎在滇池以南,离滇国王府四十余里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主将王然于早年随司马相如到西南诸邦,行安抚之任,尔后领兵平息了南粤叛乱,现统六千人马戍卫滇南,镇守这个多事之地。大营中军帐设在半山腰上,既能俯览滇池周围山川道路,对营内房舍、哨台、库房、马场也一目了然。王然于年约六十,举止深沉,能谋能断,是位文官出身的战将。他正召集校吏推测滇王嘗羌动向。一个军吏欠身说道:“将军,小吏看来,滇王多年养尊处优,所爱者,美人、花鸟,从无打猎之好。此次竟然冒着盛暑,带领亲信家臣,少数随从进入山林,此中必有诡谋,所去又是东北方,正是劳寝、靡莫二邦所在之地,打猎不过托词而已,此必另有文章。” 另一校尉说道:“末将亦有此见。滇王以出猎为名,其意在于彼此勾结。劳寝君长多次挑起边衅,杀害我军士卒,妄想独霸滇南。有人探得该部酋长仿制金缕玉衣,又叫人仿建长安宫室,想自封皇帝,可笑不自量。滇王出猎的正是劳寝方向,恐系串通。上回将军劝喻滇王入朝,到长安开拓眼界,看看中原万里江山,免得坐井观天、妄自尊大,滇王未肯成行,可知对朝廷并非一心。年来西南建立郡县,各邦君长疑虑重重。一些心怀不满的小邦,势必串通一气,兴风作浪,我军不能不有所戒备,以免猝然之间难以措置。” 听了二人议论,王然于捻着花白胡须,微微点头:“我与二公所见略同。以当前之势而论,尚不宜施以过分戒备,免引诸邦疑惧,反生事端。滇王嘗羌多系无知,他曾问及汉朝与滇国相比谁更大,可知见识之浅!故此易受人唆摆。若过分戒备,反中他人奸计,但亦不可不防。自今日起传喻全营将士,不得擅离大营,窥敌观变,且看几个豪酋如何动作。” 劳寝国君的动作已经定下了,只待挑动滇王,便要大干一场。傍晚,滇王同丞相气喘吁吁赶到劳寝王府。家臣将滇王扶下马来,劳寝君长抢步上前拉住滇王手:“王兄,简慢得很,未能远迎,让你冒酷热到此,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提前到此的靡莫君长也迎了上来,将滇王迎入大厅,宽衣、献茶,殷殷勤勤款待一番,等到客人疲劳稍解,劳寝立刻换了副严峻的面孔: “王兄,知道眼下的利害么?我从筰都获得确信,汉廷欲将滇南改为汉属郡县,各邦君长废为庶民,长安急使不出几日便到昆明。前番汉廷召你入朝,你未奉命,汉廷使者一到必将先拿滇国问罪。汉军又在你王府大门,真是危在旦夕!小弟接此密报,日夜担心,咱们三家从来休戚与共,故此屈驾到此,会同靡莫兄弟共商对策。”接着靡莫君长也说了些汉军要拿滇国问罪的话。此番滇王未奉召入朝,劳寝就抓住这点大做文章。嘗羌本来为此忐忑不安,经此恐吓,更信以为真,以为大祸临头,弄得六神无主。 劳寝见他挑拨起了作用,便大声说道:“王兄是滇地方圆数百里素有威望之国。为今之计,只有带头起兵。汉营不过五六千人马,各邦出兵策应,将汉军赶出滇南,这带的山山水水依旧是你的天下。若再迟一步,汉使一到,汉军包围滇国,王兄只好绳捆索绑,押到长安当阶下囚。到那时可全完了!”他把最后一句拉得长长的,做出一副痛苦表情,而且语义深长又强调了一句:“为今之计,赶快起兵!”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八 坐立不安的嘗羌,听完最后一句,只拿眼睛看丞相。丞相正在盘算:滇国王府与汉营相距不过半日路程,滇国最多凑两三千人马,一旦带头起兵,岂不成了汉军刀锋所向,此举风险太大,弄不好身家性命难保,玉石俱焚。于是慢吞吞的说:“滇国地近汉营,最易被汉军攻击,故此怕最不宜先发兵。劳寝、靡莫离汉营较远,一旦起兵,汉军必然倾巢而出,届时汉营空虚,滇国便可趁虚而入,夺取大营。大营被毁,汉军无险可守、无地可凭,便成了无水之鱼,那就好对付了。”丞相边说着边想:说什么滇国也不该出面挑头儿,留个回旋余地给自己,真事情不妙,也还来得及收拾,什么兄弟邦交,不过让别人做只出头鸟挨打。滇王自然明白丞相用心,不断点首赞同丞相的话。 靡莫君长紧锁双眉,似有为难之意,一时间,厅堂鸦雀无声。稍许,靡莫君长忽然大声说道:“丞相之意在调虎离山,滇国就近取汉军大营,高明得很。只是靡莫距离汉营甚远,且国小兵少,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带头。我看劳寝方圆百里,所统各寨,兵强马壮,离汉营不远不近,进可攻、退可守,只需登高一呼,各邦君长、洞主一齐策应,滇南就会换个局面,到时各邦公推劳寝兄为首领。山山岭岭的人马,听劳寝调拨,汉军不难一举击败。”靡莫一番议论,滇王、丞相全都赞同。 劳寝真是气得肺要炸裂,本想让滇国打头阵,靡莫替他火中取栗,自己再隔岸观火,现在说来说去,反说到了自己头上,又不好推诿。不过谈到了要推他做首领,这倒省却了自己在战后费番心思了,直接称霸倒确实是他的野心。于是便硬着头皮答应领先发兵。这个狡猾的豪酋,本是让别人往圈里跳,却身不由已的自己跳了进去,也是算计别人终算己。 四人商议到深夜,最后约定五日后,劳寝起兵,滇国、靡莫策应,若调虎离山不成,便合为围汉军大营。 五天后劳寝各山寨,战鼓频传。君长府前草坪上挂起五颜六色的战旗,被征集的子弟,佩戴刀剑纷纷到府前汇集。 汉军大营也响起了备警号角。士卒担土挑石,加固大营围墙。有的磨整兵器、盔甲,战马钉上马掌、换上新缰绳。都尉们纷纷到中军帐请战。王然于知道一场恶战迫近了。他既不为部署的请战所激动,也不因严重的局势而惊惶,和往常一样,冷静、沉着、从容不迫。从多年戎马生涯中汲取的经验,未乱易治,已乱也好对付,就是未乱与将乱之际才最难处置。处置适宜有可能化险为夷;处置失宜,形如火上泼油或推波助澜。部署要他立刻发兵,他呢,宁肯持重待机,看准了再动手。 滇南刀光闪闪、杀气腾腾,当次紧要关头,汉使司马迁从邛都赶到昆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满营将士为之一振,以为朝廷带来了讨伐旨意。司马迁被引进中军帐,拜会王然于。因彼此世谊,仅以晚辈之礼相见。王然于亦帅军中僚佐迎接,进了中军两人先谈起家常。 “老将军,十余年不见,听说您平定南粤之乱,坐镇南岭,不期能在昆明相见。犹记当年在茂林与家父对弈否?” 王然于笑道:“记得,记得。当年相如公在茂林养疴,我常去探望,你们一家也住茂林,我同令尊松下对弈,讲道德经。那时你还年幼,如今,哈哈,岁月不饶人啊!六年前,相如公病逝长安,原拟回京为故人送葬,看看朝中诸友及令尊大人,惜乎军务在身,未能如愿。我在元狩初年(公元前122年),奉旨出使西南,朝廷诏令找一条通往身毒(印度)的道路,故此来到滇国。尔后,南粤乱平,又回滇南。这一带君长时叛时服。眼下几个豪酋蠢蠢欲动,又须用兵了。你初到昆明,便赶上这场风雨。” “老将军,我自邛都到筰都,一路上行安抚之任,诸君长深感朝廷威德,自请归附,岂知滇南如此难治!” “滇南君长,跋扈不驯,已非一日。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朝廷派中郎将唐蒙行安抚之任,当年唐公首次奉使,随行千人,携带中原金帛珠玉,分赐各地君长。君长们贪图汉廷财货,纷纷归附。尔后,我同司马相如又奉使而来,近二十年汉使未断,赏赐也未断。足下已是三任奉使了。可此地各君长反复无常,连日斥候报称劳寝、靡莫两邦人马自东北方向,有扑我大营之势。滇国则举向不明。我军仅有六千人马,此地四面皆山,纵然一时取胜,顽酋流窜山林,依旧难以收拾,真真不好措手。子长,你看有何退敌之策?” “老将军,我一路之上,对诸邦动静亦有所耳闻。就眼下之势而论,反朝廷者,只劳寝、靡莫两邦,滇国徘徊张望,未敢冒然出兵。其余诸小邦仅胁从而已。晚辈一位应抚讨兼施,恩威并用。对带头反汉的元凶,应出兵征讨;对徘徊、胁从诸邦,应以安抚为怀。若四面出兵,疲于奔命,穷于应付,必难措置。何况无坚城可守、无援军可待,故宜有战有抚,分别相待,此即不战而屈人之兵。老将军还记得去年且兰君长兴兵作乱,杀犍为太守。朝廷发八校人马,会诛且兰。各地胁从君长,摄于汉军之威,一个个自请归附。只杀一个且兰,便平了西南之乱。且不分良莠,尽行声讨,劳师糜饷,费力而难于见功。”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九 “子长高见。我即照此调度。讨伐劳寝,对靡莫、滇国两邦暂缓用兵,以观其变。”说罢,王然于拔出令箭,命一校尉领两千人马,直取劳寝。战争找到头上,只有紧握拳头回敬,这叫“以战止战”。 劳寝国得人马在汉营门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大有一口吞下汉军之势。在一座对汉营不远的山头上,劳寝国君腰悬长剑,头上罩一把黄伞,杀气腾腾,在窥视汉营,也正想入非非,打算赶走汉军筑坛滇池之畔,即帝位、改国号,成为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他摸了一下头巾:“该换顶皇冠戴戴。”一股凉风吹在脸上,觉得飘飘然置身九天,连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此时一匹快马奔到跟前,才打断了他的白日梦。 “启禀大王,有位汉军头目求见。” “汉军头目,要来见,朕,是何用意?”他摆出一副九五之尊的架势,说到那个“朕”字,还真有几分绕口。 “不清楚,只说要面见大王。一人一骑没有带兵刃。” “叫他前来。” 汉军队卒带马驰到劳寝君长面前,并未下马,只是拱了拱手:“我奉王然于将军将令,同君长说几句话。劳寝国调集人马,意在进袭汉营。朝廷何负于劳寝,要行此不义之举?”劳寝打断了对方的话,带着几分讥笑问道:“军爷说的太远了。劳寝虽小也是堂堂南邦之国。操练操练人马,难道须向长安天子请旨、到汉营请令吗?王将军也未免管得太宽了。” “君长拔剑张弓直逼汉营,汉营就不能坐视。王将军致意,望劳寝君长悬崖勒马,不可自误,伤了兄弟之邦和气。” 劳寝将脸一沉,厉声说道:“转告王将军,叫他立即拔营启程,不然四面都是各邦兄弟,不要怨我手下无情。”说到这里,使了个脸色,示意带走汉军来使。队卒带转马头,复又回身说道:“君长,中原有句话,叫先礼后兵,我军已仁至义尽!”然后挥鞭而去。 次日早晨,汉军人马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扑劳寝,接连几仗,劳寝人马便溃不成军,拼命夺路逃回山寨。靡莫眼看不好,也来了个逃之夭夭。汉军大胜,俘虏了许多各邦子弟,都是强行被君长征集的百姓,便尽行释放,只有几个劳寝亲信被押到中军帐。几个人自知性命难保,跪在账内打哆嗦,小鸡啄米般扣头求饶。王然于吩咐起来说话:“尔等虽有反叛之罪,尚属受君长驱使,念在皆有父母妻儿,汉军宽仁,全予赦免。今后不许兴兵作乱,都去吧!”几人感恩不尽,抹了抹头上汗珠,扭身出账。刚刚走了几步,便有人喊:“召回来”。几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去。一军吏道:“回去告诉你们君长,劳寝受过多少馈赠、多少好处?汉朝赏赐的财货如山,还解过你们倒悬之危,食毛饮血,犹如天良。如今竟然反目无情,恩将仇报,反起汉朝,还有心肝么?” 另一军吏接着道:“劳寝以为羽翼丰满,便动手动脚,未免狂妄不自量。中原纵横万里,带甲之士百万,只须动一动指头,足以让你们翻几个跟斗。反汉绝无好下场!当今如此,将来亦如此,记清楚了!” 王然于叫几个家臣坐下,命人赐了几杯茶给几人解渴,又徐徐说道:“汉夷本应亲如兄弟,中国光明磊落,素讲信义,不愿以大临小,威加偏邦。如劳寝君长有所悔悟,不再兴风作浪,汉军将不深究;若要剑拔弩张,那就咎由自取,再怨不得人了。” 几人同声说道:“南邦百姓必不忘中原高恩厚德。我们本无反叛之心,只是君长所命迫不得已。”一个队卒将他们送出营门,边走边说:“中国向来仁义,对朋友好酒相待,对仇敌也会刀兵相迎,今后规矩点,快回去吧!” 放走劳寝家臣,账内校吏纷纷议论,有人问王然于,劳寝国作恶多端,不仅带头起兵,还挑动靡莫、滇国反汉,眼看土崩瓦解,何不一鼓作气,直捣巢穴,生擒劳寝、靡莫、滇国三邦的君长,一劳永逸,也就不会再卷土重来、祸及边陲百姓了。 王然于向众校吏说:“朝廷出兵,意在惩戒教训,不再毁其宗庙社稷。好似管教子弟,持锤在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要停止作恶,也就不为己胜。” 有个军吏道:“惩戒劳寝,也该惩戒滇王。上次劝他入朝,他不肯从命,此番又暗结劳寝,征集人马与朝廷为敌。”几位校吏主张对滇国用兵。此时账外走进一人,高声说道:“我与诸公所见不同。”原来是司马迁。王然于问道:“司马子长有何高见?” “劳寝兵败,靡莫南逃,此时取滇易如反掌。滇国被平,诸邦震恐,一旦群起生变,那就进退维谷,难以措置了。老子说:‘执者失之’,力不可用尽,势不可尽使。滇王虽有反意,尚未出兵,如将军所言,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乘胜之势,安抚滇王。不仅滇王感恩,诸邦亦感朝廷宽仁,化干戈为玉帛,滇南也就易安了。” “子长,不愧朝廷时辰,所言极是。有讨有抚,恩威并用,方是安定南邦之策。这安抚滇王之任,谁去为好?” “老将军,迁负朝廷安抚之任,义不容辞!” 王然于想了一想说:“此地君长,反目无情。怎能让你轻身落于重地。你奉朝廷之命而来,若有不测,不但无以对朝廷,更何面目见令尊太史公?” “老将军,迁不敢为诸国惜身,但求尽份臣之之职!”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十 经过一番议论,王然于终于让司马迁安抚滇王。次日早晨,随从人员在大营门前备好马,几位军吏站在门前送行。一军吏说道:“大夫此去滇国王府,须多加小心,早去早回,以防不测。”另一人问道:“有无家书送回长安?”司马迁笑道:“此非易水,诸公不必担心,事毕便回营。”说罢,翻身上马,凛凛而去。 滇国王府驻扎了一千多人马,本想策应劳寝,可眼看劳寝兵败、靡莫奔逃,风声越来越紧,汉军随时可能兵逼王府。眼看火要烧到自己头上,王府上下,惶惶不可终日。嘗羌已经几夜没有合眼。走吧,丢不下王位;守吧,哪里守得住。真是走也不能守也不能,只恨不该参与反汉密谋。他一天到晚找丞相、问家臣,又在大厅焚香祷告,祈求天王神保佑。 丞相匆匆来到大厅对滇王说:“方才快马探得,有个汉官,带四名随从,自汉营奔王府而来。” “这是约战来了,要不就是要押我到长安。”嘗羌心如死灰地坐在椅子上,不过得知了结果反而安宁了许多,索性喝出命去。“勿论约战也罢,逼降也罢,须令人马戒备起来,不行就玉石俱焚,也好过阶下之囚。”守卫王府的士卒反比平日精神,佩戴刀枪,眼露凶光。从不带刃的滇王,也腰悬一把长剑,府内外人声喧哗,大有临战之势。稍许,一家臣高声喊道:“汉朝使臣司马迁请见大王。” 滇王心里震了一下,心道:“此人从筰都来,带有汉天子废诸邦诏令。此时居然亲自上门,来者不善。恐怕今天就是鱼死网破之日吧。” 府门大开,司马迁只需眼角余光,都可见王府一派肃杀气息。步入大厅,彬彬有礼向滇王、丞相代朝廷致慰问之意,然后便话起家常。从昆明的山清水秀到各邦的婚丧礼俗,司马迁的谈笑自若,越发使滇王忐忑不安。滇王实在沉不住气了,带着试探口吻问道:“司马大夫单骑小邦,奉朝廷之命而来,不知汉天子有何旨意?” “皇上旨意在于重温兄弟之谊,愿汉朝与西南诸邦世世交好,边陲父老共享升平。此外,也还为大王的安危而来。”滇王一听:“安危”二字,更是担惊受怕,王位、身家都与安危二字有关,情不自禁问道:“我的安危?”“是大王的安危。劳、靡两邦已一败涂地,滇国也曾误入歧途,眼下恐汉军见责,走亦不能守亦不能,可谓骑虎难下。大王处境如此,难道食能甘味、寝能安梦?”淡淡数语,正中滇王要害,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哭丧着脸说道:“司马大夫深知小邦处境,亦能见察不得己之苦衷,嘗羌一时不明事理,为劳寝君主所欺,被拉下水,误入歧途。眼下担心汉营举兵问罪,又恐改了郡县滇国被废。嘗羌自幼生长在南邦,也不忍远离家国,故此勤兵自守,非敢妄为。” “谁要大王远离南邦?谁要废您家国?此话从何而来?”司马迁问道。 丞相在侧将劳寝君长对滇王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汉营也曾料及滇国受人蒙骗离间。故此王将军要我致意,既已云开雾散,兄弟之邦理应和好如初。汉军并无兵逼滇国之意,至于改郡县,朝廷近年在西南诸邦,确已建了几个郡县,均系自请归附。朝廷建郡县,在于通闭塞、息纷争、传耕织,使汉夷融为一家,共享中国昌明礼乐。西南诸邦关山重重,与中原相去数千里,百姓久处山林或洞穴而居,或随畜迁移,穿兽皮、食粗食,不识文字、不习耕织,皆道路不通,久处闭塞之故。建郡县,通了道路,或定居或耕牧,皆能安居乐业。诸邦君长,年年争夺牧地、人畜、结怨恨、打冤家,彼此残杀、血染群山,永无休止。建了郡县,由朝廷官吏排解纷争,平息君长、洞主间的争夺,不再互斗仇杀,有何不好!再看各邦父老,至今野火播种、木犁耕地,辛辛苦苦劳累一年,换不来半岁温饱。改了郡县,改用铁锄、铁犁,夷家百姓年年丰收,甘味、美服,过上美好岁月。中原昌明兴旺,各都大邑遍天下。长安、洛阳、里巷,弦歌不绝。建郡之后,汉夷一家,这山山岭岭也会成为昌明富裕之乡了。至于各邦君长,设郡以后,不去封号,君还是君,王依旧称王。郡县之官,可由当地君长兼任。夜郎国设了郡县,县令是夜郎王多同的长子。若滇国愿改郡县,朝廷赐丹书铁券,长保滇国王位世世代代子孙相继,不改郡县,亦不勉强,全凭大王自裁。” 滇王、丞相听了司马迁一番话,一块石头落了地。隔阂、猜疑、仇视,一扫而逝。十分激动地说:“司马大夫,朝廷恩加偏邦,滇国疑虑重重,羞愧得很。若非大夫开导,不知要误到何时!上次王将军劝我入朝,未能从命。为报汉廷厚德,愿亲往长安,朝见汉天子,请设郡县,永为藩篱,嘗羌不再有二心了。”丞相与众家臣都很感动,齐声表白愿随滇王入朝长安。此时滇王满面春风,卸下随身佩剑,命大厅环立的武士退下,对丞相说道:“快吩咐乐师歌伎,摆设楚宴,款待司马大夫!”丞相走出厅堂,吩咐了几句,只听有人高声传话:“摆楚宴。”此声一出,传遍王府,里里外外的侍婢都忙碌起来。司马迁坐在一旁,不知这楚宴是何等规模的颜回,滇王看出客人的心意,笑道:“大夫来自中原,当以中原之礼宴请贵宾。” “难道大王亦爱中原礼乐?” 章节目录 第三章奉使巴蜀十一 “大夫,滇国自然爱中原礼乐。滇国系楚国苗裔,本来自中原。第一位来滇池创业的事楚国将令庄蹻,即我的先祖,庄蹻是楚庄王子孙。到楚威王时,率领楚军五千进驻滇池,在此方圆三百里,筑渠灌田,开荒种地,后来秦军占据黔中,断了归路,这支楚人无道重返故里,便在滇池之上,建宗庙、立社稷、起国号,创立滇国。日子一久,变了衣冠服饰,改了语言风俗,与中原隔绝,然则从未忘记先祖来自中原。司马大夫,我还有件传家至宝,请你看看。”说罢滇王吩咐亲信取出一横幅锦轴,亲自展开。因年辰久远,轴上的字画模糊,只有《楚宫夜宴》四字尚可辨视。滇王说道:“此即世世相传先氏之楚宫夜宴图。嘗羌不敢忘祖,奉为国宝,代代珍藏。今夜之宴即按楚宫礼乐,款待大夫。” 司马迁离席拱手道:“多谢大王盛情。太隆重了。犹记二十岁时曾到江陵,凭吊楚国旧宫,楼台宫阙虽已渺然,废墟故土依然在。” 滇王感叹不已。此时宴已开,乐师奏出缠绵委婉的楚音。司马迁仿佛到了百多年前的楚国,复问道:“滇王这楚乐一直流传滇国吗?” “大夫,楚乐不但流传滇国,甚至传往更遥远的南方,只是音节情调略有改变而已。当初庄蹻所领另一支楚人队伍,又自滇池迁往更南之地,很远很远,故此楚乐也随之远播。”大厅内灯火辉煌,楚歌不绝。宾主举杯欢饮。丞相、众家臣纷纷向汉使敬酒,直饮到深夜。 次日司马迁告辞,滇王备十担黄酒、十担鲜果,送与汉营将士,亲自送出门外。丞相又送了一程,然后施礼而别。 回到大营,见过王然于,将滇王自请入朝,愿为藩篱之意说了一遍,王然于十分喜悦:“子长不负使命,此番南略昆明,连日鞍马劳顿,为朝廷建功勋,但愿汉夷两家从此和睦相处就好了。” 深秋来到滇南,几槐芭蕉之侧有间小小军帐。帐内夜夜青灯不熄。司马迁正在灯下记录西南各邦风土人情,只见他低头写到:“西南夷君长以十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滇以北君长以十数,邛都最大……”帐外有人轻轻推门而入,王然于轻装微服来到案前。司马迁赶忙起身让座:“老师伯至此,有何吩咐?” “今夜月白风清,信步而来。听说你夜夜不停笔,勤学如此,不愧史家子弟。”说罢,伸手拿过记录念到:“西南夷君长以十数,夜郎最大”,便笑了起来:“你写夜郎,我倒想起一段趣事。那年出使拜见夜郎王多同,他问:‘汉朝大还是夜郎大?’我反问一句:‘大王以为如何?’多同说:‘自然夜郎大。’我说夜郎不过汉一小县,他还半信半疑,可见其闭塞无知。夜郎人,多以竹为姓,传说夜郎先祖自三节竹里诞生。若到夜郎,不可谈有伤竹子之言。” “老师伯,此次可惜去不得夜郎了。昆明事毕,便要回京复命。过几日启程北上,取道巴符关(四川合江),顺江而下,经江陵回长安。” “我在西南戎马奔走十余年,何日得回长安解甲归农,像司马相如那样隐居茂林,青山为伴,做个无拘无束的田舍老翁,同令尊饮酒对弈,探探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以娱晚景。”复又皱着眉头说:“滇南或可太平一时,然则劳寝、靡莫两邦,难保不再兴风作浪,尚不可松弛戒意。唉!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只好让他咎由自取了。”司马迁也叹息无奈,王然于起身临别道:“回京复命,我亦不便挽留。一路多加保重。见了令尊,且为致意。”此时月上东山,滇南的群山已经熟睡了。司马迁回到帐内,又复写道:“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蹻至滇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千里,以兵威定属楚……以其众王滇……”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为太史初作史记一 一艘巨舸从巴符关(今四川合江)启程,挂起满帆,顺江而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艄公,右手掌舵,自言自语地说:“这天气怕要下雨。”然后朝船舱叫了一声:“快把那件蓑衣拿来。”一个汉子,拿出蓑衣,披在老人身上。艄公望了望天空,对旁边欣赏江景的客人说:“司马大夫,请回船舱歇着吧!快进三峡了,风紧浪大,又在下毛毛雨,容易受寒。你比不得我们跑江湖的人,跟风雨作伴,搞惯了。” “艄公,不妨事的。这些年爬山、涉水,也同风雨作伴,听人说三峡天下奇景,正想看看巫山十二峰呢。” 司马迁披一件邛城人送给他的披衫,戴一顶昆明买来的草帽,兴致勃勃地站在船上。自从离开昆明,他就取道北上,到了金沙江与大江汇合处的巴符关,乘舟东下,准备到江陵起陆,经宛城赶回长安复命。这只白木船走了十来天,轻飘飘地眼看要进三峡了。 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合起来称三峡,是一段约二百里,两岸绝壁,直插云天,矗立险峻的峡谷。 船在细雨濛濛之中进入瞿塘峡,水势越来越急,江风呼啸,卷起几尺高的浪花,无数旋涡在江心翻来滚去,船身摇摇晃晃的,老艄公全神贯注在船头。 “大夫,抓紧点船篷子,站稳啰!” 司马迁微笑向艄公示意。 “风这么急,要不站稳,不小心会刮到江里。” “走过多少山川,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奇景。”司马迁恰似进入梦幻境界,船已奔到巫峡,巍然奇立的巫山十二峰,若影若形挺立在烟姿云态里,活像灵工巧匠绘制的一幅山水图,插入云际的绝壁里。传说有位巫山神女,冉冉凌空从幽深的峡谷,飞向雾茫茫的江天。 船到西陵峡,艄公松了口气,虽然两边礁石,比起瞿塘峡、巫峡还是平稳多了。 “司马大夫,这么半天,还没看够哪,你的披衫都在滴水了。” “艄公,我西过剑门已经觉得雄伟无比,这次东出三峡更觉山川之奇,雄丽的蜀水巴山,数得上天下第一。有幸饱览胜景,真是足慰生平啊!” 木船终于冲出峡谷,万里长江突然改了面容,广阔的江面,江水浩浩,再也看不见高山峻岭,而是一望无际的荆楚平原。江陵已经遥遥在望了。船渐渐向左岸靠近,随行人员收拾行装,司马迁穿好上岸的衣服,樟木箱子内记录的史料,从自己二十岁开始累积,然后拿出一袋五铢钱:“艄公,从巴符关把我们送到这里,过了多少凶滩恶水,辛苦了,这袋五铢钱,略表谢意。” “司马大夫,你奉使巴蜀,为国操劳,送你一程送什么。巴符关登舟的时候,父老们嘱托,一定要平平安安,把你送到江陵,我也该回去向父老交待,怎能要你的酬金啊!”再三劝说,老艄公才勉强收下,又从后仓拿出一捆竹杖,作为赠礼,高声说道:“大夫保重。”方扬帆而去。 司马迁上岸后,直投江陵城内。他在十六年前,壮游全国的时候,到过这里。如今旧地重游,觉得变多了。十六年前,家给人足、户户笙歌。而今江陵沿江一带,耕地长满荒草,房屋残破得无人修葺,过去江陵,熙熙攘攘,而今街上冷冷清清。 “怎么,难道闹了灾荒?”司马迁暗香,来到十六年前往过的那座南北客栈。店主人满面笑容迎了出来,招呼伙计把长安客人迎进客房。忙了一阵,安顿完备,店主人躬身致前:“大夫光临小店,也没有什么静候,备上一点本城黄酒,替贵客洗尘,解解疲劳,不知道吃什么样的饭食?” “我们刚刚舍舟登岸,也不觉疲劳,备一点关陇饭菜就行了。”然后望了店东一点,笑道:“店东家,还记得起么?”店东家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位长安大夫,皱着眉头说道:“小店开了三十多年了,远近客官下寓不少,老拙实在记不起来了。” “十六年前,我南游江淮的时候,在这店里投宿,那时你正当壮年,你的儿子才十岁,如今都抱孙子了啰!” 店东家赶忙陪笑道:“原来是老主顾!老朽健忘,大夫见谅!”说罢只是拱手,因为司马迁谈吐亲切,平易近人,店东家也不感到拘束,亲自捧酒侍候,彼此还谈了些家常。司马迁探问当年老歌手的下落。“老歌手前年冬天去世了。老人无儿无女,还是城里相亲料理的丧事。歌叟临终嘱托邻居:将他心爱的筑和遗体埋在屈原故居之侧。”店东家又说了几句闲话,准备告退。 “店东家,请留步,还需向你请教。眼前江陵同过去大不一样了。当年人烟稠密,稻香百里,田野葱葱,街头巷尾歌声不绝,而今耕地荒芜,人丁也不如当年之盛,这其故安在?” 店东家听了司马迁的问话,沉默了一阵,说道:“大夫,当年你初来江陵,朝廷赋税甚轻。农家三十取一,工商所取也有限,农家收三百担才交十石赋税,怎么不富裕!农家有余,则百业兴旺,商旅不绝,人无饥寒之虑,所以闾巷皆歌。近几年田税、算赋、口赋、更赋,弄得百姓如牛负重,加上青壮者连年应役戍边,长年不归,老百姓心气怎么高得起来!还有豪门巨族,乘农家青黄不接之际,买青苗、放大利,夺人土地,弄得许多人家连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怎能同过去相比呢!徭役、兵役,长此下去年轻人非抽光不可,将来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店东家,匈奴侵犯边境,掳掠烧杀,征调青年抵抗匈奴,正是为保卫邦国。兵役虽苦,关系邦国安危,也是人人有责的事。” 店东家连忙解释道:“大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戍边卫国,义不容辞。只是本来可以节省的费用,反而成了比军费更大的开支,比如眼前天子的封禅祭天……” “什么封禅祭天?”司马迁打断了店东家的话。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为太史初作史记二 “大夫初从南边来,恐怕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是新近从宛城来客中听到的。据说皇帝马上要带领百官,自长安启程,到泰山祭天,举行封禅大典。沿途郡县在抢修皇上行宫、御道、备办皇帝、百官食用之物。宛城到江陵,远近数百里,摊派、征收以及应役之人,日夜不断,真是鸡飞狗跳,比出征一次花费多若干倍,百姓能有安宁日子吗?”店东边说边摇头叹息。 “黄帝封禅的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 “大夫,千真万确。城里人几乎都知道。各地官员为备办贡上物品,派员四处征购,连江陵的桔子都被一抢而空。听说黄帝、百官、后臣、近臣、卫队,随行车仗多到千余辆,还有十万铁骑随行,要多少东西贡上呦!当年文帝在世,一生节俭,连一座露台也舍不得花钱修,现在呢!”说道这里又忍不住叹息了两声。 听完这席话,司马迁感触良多,复命之日,必将民间疾苦,奏闻主上,请朝廷减轻农家赋税,限制豪强兼并。 深夜,又想到:主上东巡泰山,回长安能不能赶上晋见?父亲是否已随驾到泰山?想来想去,决意早日赶回长安。所幸十几天船上生活,人马都不觉疲劳,便披衣而起,走出室外叫醒从人,吩咐黎明时候,收拾好行装,兼程赶路。 次日一早,离了江陵,马不停蹄北上,沿汉水以最近行程赶到宛城。在宛城才得到确信,武帝已从长安起驾东行了。计算了一下,长安到洛阳须半月行程,便当机立断,不回长安,直奔洛阳,或能晋见武帝,也许还能见到随驾的父亲。他同随行人员日夜奔驰,怀着十分焦急的心情,经六天旅程,总算赶到洛阳城下,在马上吁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缓缓驰到洛水边上,纵马走上吊桥,正同一驾马车相遇。车上坐一位文质彬彬的官员,那官员“呵”了一声,高声叫道:“那不是子长兄吗?”司马迁勒住缰绳,抬头一看,原来是故友苏武,阔别经年,竟巧遇在洛水边上,赶忙翻身下马,苏武也跳下车来。 “子长,千里逢故知,咱们巧遇得太及时了。正好我有话同你说!” 两人下了吊桥,来到洛水边上,此时正是初春,天气有些寒冷,苏武套一件羊羔披衫,脸上微胖,比年前显得结实。他仔细看了司马迁,笑道:“咱们分手有年,以为你在西南夷,这趟差一定够辛苦,不过看你满面风霜,一身尘土,好歹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怎么没有回长安?” “滇南事毕,便动身到巴符关顺江而下,到了江陵,听说主上东巡泰山,行封禅大典,本想赶回长安随驾,到了宛城才知道主上起驾东行了。遂改道洛阳,希望在这里等候御驾。” 苏武听了司马迁的话,摇了摇头说:“可惜你来晚一步,主上辇车三日前,协同百官自洛阳起驾东行了,恐怕你赶不上了。并不是先到泰山,而是先拜嵩山,然后到齐鲁登泰封禅。封完禅,还有一次大规模的巡边,给匈奴点颜色看看,让胡人知道中原强盛,不敢轻举妄动。” “呵,原来主上还有深一层的意思,这点还真没想到。离京一年多在巴蜀、昆明转来转去,京中的事知道得太少。子卿,这次主上东巡,你为何没有随驾?” 苏武唉了一声:“说来话长,家父一直在朔方郡,办理移民垦边,修筑朔方城。这一带连年匈奴入寇,实边备胡,不敢稍有松弛。家父年老多病,移民实边须人襄助,故此让我留下,也就未能随驾封禅了。”苏武又谈了几件京城的事,突然皱着眉头说:“子长,反倒忘了件重要的事情,令尊大人现正在洛阳呢,前几天还见过他老人家。主上东巡的时候,他也在百官队里,护驾随行。毕竟举行如此重大的盛典,怎么能离了太史公!从长安出发,伯父大人坐在车上还是好好的,同几位郎官一起高高兴兴,可是一出函谷关,就被老病缠住,路上是靠郎官照顾他,且旅途劳累得不到休息,到了洛阳病就更重了。御史奏闻病情,主上就命他就地养疴,留在了洛阳。现在住在城西行馆,你回来得正好!” 司马迁听了苏武的话,又惊又喜:惊的是老夫卧病,不知病势究竟如何;喜的是父亲近在咫尺,立刻就能见面。他匆匆向故友告别,催马直奔城西行馆而来。由于心情激动,马上不断加鞭,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行馆。城西行馆系郡署招待过往官员而设,有两进大院,环境安静,是养病的好地方。司马迁下得马来,气喘吁吁地抠门而入,知悉后院小阁是父亲所在,不及整理衣冠便几步疾行,推开小阁半掩的大门。这是间不大的卧室,室内只有案几和一张木床。司马谈半躺半卧,侧身面墙,发出一阵轻微的**。老人一头花白头发,已散乱了部分,脸和身子显得十分枯瘦,一望而知是病势不轻的人。对传来的脚步声,他根本未理会。司马迁奔到父亲床前:“爹!我回来啦!” 老人听见声音,吃力的侧过神来,怔怔朝来人望了一眼,站在床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日夜思念的儿子。太史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神智,以为是梦境。他一声不响呆呆望着站在床前的人。司马迁已经上前紧抚着父亲的手。看见父亲病成这个样子,又阔别已久,眼泪夺眶而出。断断续续的说:“爹,我总算回到你身旁了。”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为太史初作史记三 司马谈这才回复了些意识,真是儿子回来了。苍白干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司马迁赶快拿起垫褥,紧紧扶着老父的身子。老人用微弱的声音,若断若续地问:“你,你是怎样来到洛阳的?” “爹,出使西南事毕之后,便从昆明北上,到巴符关顺江而下,自江陵直奔宛城,本来想回长安,后来听说主上东行封禅,才急急忙忙赶到洛阳,所幸洛水边遇见苏武,才知道您病在这里。” 老人没有再问,只是借窗外的阳光,仔细打量出使归来的儿子,从儿子脸上看出深深的抬头纹,举止厚重,眼光比前老练,面色黑黝黝的,看来此次出使,是场艰苦的磨练。老太史虽信奉道家学说,对儒家修身齐家之道,也很赞赏,特别是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套说法,更认为是至理名言。他希望儿子成为担当大任的人,这大任并非王侯将相,亦非高官显爵,而是继承发扬史家事业。他不想提及自己的病,稍微停了一下,又吃力地问:“离家许久,你娘与你媳妇,无时不在惦记,听说西南山区有瘴气,担心你患病。我呢,老想着你对西南夷的安抚之任,后来任少卿从成都带信回来,说你在邛都办得顺利,我才放了心。至于你去筰都、昆明就不清楚了,那里究竟办理得如何?” 司马迁本不想同老父多谈,无奈问到,也不能不回答,他轻轻扶了老人一把,让他躺下,把枕头垫得高高的,然后说:“托主上洪福,朝廷的威德,诸事办理尚称顺利。邛都、筰都诸君长,自请归汉,附为郡县。至于昆明虽然有一、二豪酋,妄图挑起事端,经导以大义,喻以利害,没有劳师糜饷,总算平息了。” “王然于还在滇南吗?”老人还未忘记出征在外的老友。 “在滇南。他统帅大军、坐镇滇池。我在昆明便住在汉营里,同他中军帐议过事。离昆明之日,他再三嘱托我向父亲致意。他要解甲归农了,回长安后,在曲江建几间精舍,养花观鱼,还要同您促膝对弈,蒲团上讲道德经呢。” 老人的脸上露出几分难得的笑容,笑得这样凄然。老太史能感觉到自己是不治之症,再没有同老友对弈的时候了。他望了望窗外发出嫩芽的杨柳,咳了两声,佣人从楼下端了碗汤药进房,司马谈勉强喝了两口,便放在一边。药,对他已经是多余的了。 司马迁日日夜夜守候在老父身旁,他想一旦病势好转,便亲自护送老父到泰山,或许能参加封禅大典。 司马谈因病没能随行参加封禅盛典,本已气闷,因此病上加了重心病,病势一天重似一天,两日来连稀饭都不能下咽了。唯一让司马谈欣慰的是儿子在身边,自己的知识、史家的经验有所寄托,似一支光芒灿烂的文化火炬,终能由自己亲手交到儿子手里,对这个病危的老人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两天来司马谈开始处于半昏沉的状态。晨起服过一剂汤药,喘气缓和了一些,精神也清醒了一些。太阳刚刚透过窗户,闾巷传来车马之声和儿童的玩笑声,强烈的生气使老人身心一爽,多了些许精神,连他自己也能料到,只不过是西坠的残阳,一线回光。司马迁轻轻走进屋内,端了碗热腾腾的粥到父亲床前,望见老父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而且目光灼灼,于是忙问:“爹,今天看来病势有好转,昨天夜里咳嗽也不是那么厉害了。”老太史苦笑了一下:“子长,把碗放下吧。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看来也就是这么一两天了。你不用难过,自古以来人总有一死,你把我的遗体安放洛阳,就快回山东复命,或许还有机会看到封禅大典,等以后再将我的棺木迁往长安埋葬,就在曲江两岸找个安静的地方。我生逢盛世,无所遗憾,只是那最大的心愿、毕生的理想还没完成……”老太史说道这里,眼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他在司马迁的支持下慢慢挣扎坐起来,紧紧拉住儿子的手,气喘喘地又说:“孔子死后,四百多年,累世累代,连年不断地兼并战争,诸侯们攻城夺野,百姓暴骨荒郊,秦始皇又焚书坑儒,中原文化备受摧残,史学几经中断,后来陈王起于草野,高祖起自布艺,而一统天下,其间有多少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没有记载下来,没能尽到太史的责任,未能完成史书的编写,中断了历史,是史家一生最大的遗恨。我家远在周朝即任史官,除先祖司马错为秦将之外,几乎世世都身居兰台。我死之后,望你接过史家这支笔,继往开来,完成父亲的未竟之志,使中原文化世世代代永远流传下去。” 司马迁俯身在父亲膝下,痛哭失声道:“爹,我永远记住你的教诲,一定要完成你的未竟之志!整理历史旧闻,使其无遗,像你一样,做一个真正的史家,不负君国,不负先人,不负民之所望。儿子将以此为终身之业!父亲安心修养,儿子还需父亲时刻提点……” 司马谈轻轻咳了两声,他回想起儿子从少年就勤学苦读,二十而漫游全国,后任郎中,随驾出入宫廷。出使了巴蜀,不仅博学广知,而且才能出众,他没有白费自己的苦心,更相信儿子将来会有所作为,定能扬名后世,他会含笑泉下的。想到这点,垂危的老人泛起了一丝微笑,若断若继地说道:“于你我放心。但作为一个真正的史家不容易,要学得一双明智的慧眼,不为古人所骗,也不为今人所欺。历史总是有是有非,有真有假,有明有暗你,甚至有似是而非、半真半假,史家之责不仅在正直不阿,还在善辨真伪,去伪以存真,更不可为表象所蒙蔽,不能轻信偏听,人云亦云,更为要者,敢于秉笔直书,不畏强暴,像齐国太史那样忠于自己之责。”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为太史初作太史记四 司马迁想扶着父亲躺下。老人摇了摇头,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希望能更多地把一切都嘱咐给儿子,把他的心思、才力、一生所积累的治学经验,全盘传给儿子,这是他数十年勤苦治学中摸索到的宝贵遗产,而只有司马迁才配接受这笔遗产,才理解这笔遗产,才能发扬光大者这笔遗产。 马车悠悠扬扬地在墙外驶过,好像马上就要把老人送到遥远的地方,他还不能去,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子长,史家的一双眼睛不能只看到帝王将相,应该看到千千万万的草野之民。那些无声无息、胼手砥足于田亩间的庶民,使他们创造了衣食之源,是他们修了长城,挖通了郑国渠,切不可忽视了他们啊!还要记住,历史上的成败兴旺,功咎不应归于一人,无声无息中老百姓在左右历史……”老太史说到这里,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越喘越急。司马迁再三劝父亲歇一歇,然而老人却显得那样顽强、那样刚毅,他不仅谈了史家应有的品德,而且还谈了一些立身处世之道:“我一生爱好黄老之学,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以后你要细心揣摩,定将受益无穷。”说罢示意儿子推开窗户,他要最后望一眼这座历史名城,望一望她喜爱的黄河。司马迁推开花格窗户,老太史吃力地探着头,瞭望洛阳壮丽的宫室,楼台相连的市街,千门万户的道道院墙。洛阳,周公亲手营建,经过周代兴亡,有着千年历史的名都。“我要告别了。”老人默默地祝愿:“巍巍的邦国,泱泱的神州,祝你世世代代繁荣昌盛。”春风透过城垣,吹进窗户,再吹一阵吧!风啊,凭着你的力量把老人送到遥远而从未有人回来过的地方。在司马迁的搀扶下,老太史闭上了双目。 南山忽忽,悲风烈烈,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司马谈逝世的消息,并未立即告知长安,从父遗命,也为了减轻母亲悲痛,暂将亡父遗体安放洛阳郊外,待到山东复命后,再将遗体送回长安归葬。司马迁守灵三日,即从洛阳动身,马不停蹄沿东方驰道,直奔山东。此时此刻他唯有暂时忘却悲伤,只记得父亲想要做的、想要看的,他作为儿子,当替父亲做,替父亲看。到了泰山行宫,晋见武帝,将出使西南夷诸事一一奏闻,又将农家赋税太重、豪族兼并土地的事说了,不过此时武帝正行封禅大典,而且颇有求仙之心,哪里将其他事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点头。 泰山封禅之后,司马迁虽武帝车驾巡视了长城沿线,然后回到长安。离家两载与老母妻女方得相见,悲喜交集,然后将父亲灵柩自洛阳运回长安,安葬曲江边上,亲手上了一道奏章,请求暂离值守在家守制。经历了十几年郎官生活,才获得一段平静的岁月,利用这段时间,整理父亲遗留的史料,著述,励志完成先父遗志。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五月,武帝回到长安,受百官朝拜。这次封禅祭天,来回行程一万八千里,化去数万万钱财,单是帛就用了百多万匹。既未遇上神仙,也没有求得长生不老药。历史上的汉武帝,在开拓疆域、抗击匈奴、保卫国土方面,曾建立过不朽功勋,然而也同历代帝王一样,有着难以改变的本性。他雄才大略,又过分好大喜功;他兴修水利,开垦阡陌,又穷奢极欲大修宫室,浪费民力、物力;他倾听建言,又专横独断;他厚赏功臣,对百官的惩罚又十分残忍,稍不顺意,吵架灭门,甚至诏令腰斩;他又远见,又迷信神仙方士,中年以后更追求长生不老,达到如醉如痴的地步,虽屡次受骗,仍不悔悟。 他迷信神仙,并非道家设想的“羽化飞仙”,飞到玉宇无尘的广寒宫,或是海外蓬莱仙岛,享受云月满窗,松菊绕墙,生死无虑,兴亡无忧的神仙永恒境界。他不要当这样的神仙,也不需要这样的神仙,他所追求的是另一种,一种长期无限地坐在帝王宝座上,永葆青春,永保富贵荣华的神情,永保旺盛的生命力,永不衰老,永不死亡,永远龙马精神,供他无尽无休、恣情纵欲的神仙。他现在什么都拥有,无不满足,唯一担心的事衰老和死亡,毕竟怎么舍得梦境般的帝王生活,江山、社稷、至高无上的权利,来自四海俯伏下拜的颂声,更如何舍得数以千计的嫔妃美人、姬妾侍女,他们娇艳、妩媚,使他神思飘逸以至左右为难,不知亲近哪一个是好。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上千脂香粉黛,披着锦衣的妙龄女囚,每当舞罢歌余,面对冷冷的宫墙,思念故乡,怀念亲人,眼看虚度的年华,悲叹自己的命运。为一人纵情极欲,拆散了多少骨肉,牺牲了多少人的青春,夜深人静来自宫廷的幽怨、悲泣,恐怕会压碎未央宫阙。 封禅后,嫔妃们为他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庆贺宫宴。这次宴会在宜春宫举行。宜春宫远不如长乐宫、未央宫,但是它小巧的殿阁,布局精致的楼台,环绕在周围的小池,露出水面的芙蓉,盈盈地在水面摇来摇去,也是招人心旷神怡的地方。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史为太史初作史记五 今夜的盛筵本来由卫后亲自主持,卫皇后年逾四十,脸上逐渐失去青春光彩,虽然不算衰老,比起二十来岁的嫔妃,觉得自愧不如,何况眼前皇上正迷恋着一位新进宫的青年嫔妃李夫人。卫后很有自知之明,推故没有参加,只是派两个公主来问了安,算是尽了后妃之礼。武帝心里明白,也没有勉强皇后,在一百余名一色锦衣的宫女簇拥下,武帝来到宜春宫正殿,缓步走到专为他设立的九龙墩前。殿前内外一千余名宫妃、侍婢齐呼万岁,敛衽下拜,一阵鼓乐声中带着一股浓厚的脂粉味。汉武帝只是略略抬了抬手,表示受礼,然后在摆满美酒、鲜果、各种佳肴的御案前坐下。一个太监怯生生地跪在御案前,奏道:“启奏万岁,乐府早已侍候,请旨启奏。”武帝举目往殿下瞟了一眼,皱起眉头,露出不悦之色。管事太监立刻惶恐不安,跪在地下不敢抬头。嫔妃、宫女见皇帝有不快,一个个屏声静气。皇上的一怒之下,多少人的命运立刻回翻天覆地,也许化为灰烬,也许生不如死,怎么不令人生畏胆寒呢?武帝往御案上伸了伸脖子,又往殿门口望了一眼,慢慢露出一丝微笑,原来他最宠爱的李夫人到了。刚才皱眉,正是因为李夫人没出现,所以不高兴。宫女、太监才算松了口气。 李夫人右手拉了一下席地的衣裙,在二十名宫婢的簇拥下,款款来到御案前,她刚满二十,绝丽的姿容,一副含情脉脉又带几分幽怨的眼神,配上温柔典雅风貌,真是令人望而神驰,以至黯然魂销。李夫人有种天生的风韵,不仅美貌,而且聪明,在接近黄帝的时候,不像一些嫔妃卖笑承欢、一味奉承,她只用几句含蓄而情意绵绵的话语,配上那副水盈盈的眼波,这位九五之尊就心房挑动,如醉如痴。 “臣妾来迟,恭请主上万福。”说罢李夫人微微欠身,敛衽为礼,又加上那醉人的微笑。 “朕等你许久,为何来得这样迟?”武帝纵有几分谴责,但却是笑着,带有更多的抚爱。两人相视之间,显得那么深情。周围嫔妃,眼看这种情景,一个个唯有低下头,个中滋味,唯有自己知道罢了。 李夫人在紧靠御案的地方坐下,此时武帝向太监挥了挥手,殿下的琴瑟、琵琶、笙箫、鼓笛,悠悠扬扬地开始演奏起来。第一章序曲是乐府的乐师们亲谱的,作为宴会的开场,乐府是皇帝的宫廷乐队,也是专供皇帝欣赏的戏班,所聘皆是全国著名的音乐人才,作曲、排练、演奏,凡遇宫宴、庆典,宫廷内的红白喜事都须出场表演。负责乐府的总管即著名的乐师,被称为协律都尉的李延年,是李夫人的兄长,此时也是宫里红得发紫的人物。 序曲奏毕,便是伴舞的韵律。一排排身穿彩衣的宫女,虽乐声起舞。每年八月收割之际,楚地男女举稻而歌,扬手而舞。后来由刘邦的爱妃戚夫人带入汉宫,刘邦当年就很欣赏戚夫人跳楚舞,也是戚夫人得宠的原因之一。刘邦死后,吕后专政。戚夫人的宠爱也化作自己的灾祸,被挖目割舌、烙面断手,种种惨不忍闻的酷刑虐杀了戚夫人。虽然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楚舞却还是在后宫流传。宫女们一代一代用舞蹈悼念惨死的戚妃。一百盏宫灯使大殿红绿交映,五百名彩衣少女似一双双徘徊的蝴蝶,奔戏在百花丛中,花海彩浪,忽合忽聚,忽高忽低,然后婉转歌喉,唱出汉武帝亲手写的秋风辞,由乐府根据词意配出乐章。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武帝望着李夫人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拍着御案,好似飘飘然遨游云海,欣赏美不胜收的万紫千红。李夫人则从果盘里拣出一个大荔枝,剥去皮,送到跟前,轻声说道:“陛下,尝一尝岭南进贡来的鲜果,比起西域贡来的葡萄、石榴还好吃。据说是很好的养身之品。臣妾日夜祈求陛下的龙体永远康泰,也是万民之福,四海之幸。”说罢又斟了一杯酒,再次送到皇上面前。武帝举杯一饮而尽。歌声阵阵又唱了一遍秋风辞,唱到最后一句“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武帝不由得想起自己已经年过五十,衰老向他逼来,这极乐豪华的生活,也不知还能保持多久?他的脸色也慢慢随之变得阴沉下来,左右侍从不知所措。李夫人立刻看出不悦之色,又不敢擅自询问,殿上的气氛也立刻肃然,歌声渐止。武帝哼了一声,一个主事太监知道有话吩咐,连忙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说:“万岁有何旨意?” “传方士公孙卿即刻进宫。”武帝道。大家此时心里才明白过来。公孙卿是专门替他求仙访道,寻找长生仙方的。皇帝是担心生老病死,担心荣华不能永续。太监立刻奔到宫外,将公孙卿召到御前。 公孙卿穿一身青衣,戴一顶儒巾,扎根青丝飘带,嘴上留着几根胡须,走起路来飘飘然,摆出一副仙风道骨、一尘不染的样子。此人善于揣摩皇帝心思,讲的奇谈怪论往往能博取皇帝欢心,即便不能成仙,至少也使他得到一点渺茫的安慰。方士平时一言一行无不表现得淡泊无欲,可实际上他想要的比任何人都多,既得知武帝曾把一个女儿许给被封武利将军的方士,他也想哄得武帝把女儿给自己做妻室。当他跨进宫门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紧张地盘算,这回该如何迎合皇帝的口味,又要面对成千粉黛,显出视若无睹的神情,带几分倨傲来到御前,深深长揖,却并未下拜,越是这些细小礼节越要注意,要显出他同神仙交往、而连帝王都不能屈从的身份。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为太史初作史初记六 “臣公孙卿恭候主上万福。” 武帝望了他一眼,气色略有缓和,问道:“上次卿在奏章上说,有赤松仙丹,可以长生不老,不知何时方能求得?” 公孙卿在殿下偷偷望了一眼,将相好的套话,慢腾腾奏道:“赤松仙丹是仙人黄石公聚百草之精炼成。服用此丹一剂增寿一个甲子;服用两剂可增寿一百二十年。更有可贵者,此丹不仅延寿还能长葆青春,使人永享壮岁欢乐,开国勋臣留侯张良,服用此丹,飞升到了天外神仙世界。” 武帝想了一想问道:“朕记得先朝老臣说过,张子房是病死的。” “是。当年所传张子房是病终的,实则不然,留侯病逝之后,遗棺殡葬时,棺内空无一人,仅仅留下黄氏老人天书一卷,即后世所传素书是也,实则留侯已虽黄氏老人置身天外矣。景帝末年有人在东海之滨亲见子房云游海上;元光四年华阴路上有一壮年书生,跨骑毛驴,佩一口长剑上有张良二字,人知又是留侯。问他何往,只说去韩地扫墓。有人劝留侯到长安一行,张良笑道:‘已做天外之客,不再闻人间事。’言罢拂袖而逝。” 武帝似有感慨地说:“留侯系开国勋臣,难道如此忘情于国家吗?那么他的老师黄石公呢?有人看见过没有?” 看皇帝的意思,对这番话是信而不疑了,索性放大胆子,谈了一段更有趣的话,自己都为自己如此迅速的反应而窃喜:“启奏陛下,当了神仙功名富贵早已置身事外,甚至连自己的妻儿也都抛往九霄,看来子房是不会到长安来的。不过他的老师黄石公却有人看见过。元鼎五年,臣有位好友夏化公上泰山采药,就在云步桥下五大夫松处,见二老弈棋。臣友见其颜貌,知非凡人,上前问询,才知道一位是鬼谷子,另一位便是赤松子黄石公。臣友受臣重托,为陛下祈求长生仙丹,黄石公开口说:‘如今天子富于春秋,正当壮年,长生之方,留待日后罢。’臣友再拜求时,二人连同棋案,一齐冉冉升空,不知去向。” 汉武帝听得入神,当年的李少君曾给他寻过长生不老药的秘方。少君病没后,他也确曾梦见与少君共登嵩山,所以如今公孙卿所言不虚。若能给他两剂赤松仙丹,保持一百年不衰的青壮年月,那时自己依旧是坐拥江山,看嫔妃们老去,却又有一代一代的郑卫美女轮流替换,宗室亲贵全会死在他前头,自然没有人敢窥窃神器(皇位)。百官们更是要俯首帖耳地听命,外族人要把自己当做真正的人间之神来看待,绝不敢再生异心。至高无上的天子,长生不老的神仙,生命无限,荣华无限,不再有忧虑,不再有烦恼,只有帝王的享受、神仙似的快乐。想到这些,他神思飘逸,习惯于尊严的脸上,泛出稍有的微笑,对公孙卿说:“你要全力寻访黄氏老人,与鬼谷子,向他们传朕的旨意,朕想当面见他,拜封太傅。” “启奏陛下,二人足迹所至,虽难寻访,不过听说每年盛夏之际,必临泰山,到时臣专程前往,在五大夫松处,等候仙驾,转达陛下的旨意。”公孙卿又偷偷看了周围的人,唯恐有人揭底,每次上奏都把求仙的时间拉得长长的,话也不说得太死,终究要给自己留点退身的地步。 武帝对这套鬼话居然信而不疑,最后还说:“寻访黄氏仙丹,你要全力而为,勿负朕意。” 公孙卿知道陛见快要收场,连忙拱手齐眉,高声奏道:“陛下三十余年,为国为民,日夜操劳,乃旷代之圣主。如今国势昌盛,四夷来朝,百官万民,无不沾其德惠。功比天地,德怀宇宙,自有神人佑护,长生之方可求,使圣龄长续,如南山之永矣。” 李夫人在旁又插了一句:“如此可是万民之福、臣妾之幸了。” 经过方士的一番催眠,爱妃软语绵绵的宽慰。他挥了挥手让公孙卿退下,又传旨再来一曲楚舞。此时月色已深,宫内仍然笙歌不绝。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马迁在家守制整整三年,不久,内廷传来喜讯:皇上诏令他继承父职为太史令。事态表明,由一个普通郎官升为年俸六百石,位在大夫之列的太史,自然是擢升。但是郎官侍从皇帝,随时外放,甚至可能成为封疆大吏。太史令官属外廷,掌管兰台典籍,升迁机会少,往往长期供职奉守一生。 朝廷诏令既已颁下,择定吉日,司马迁身穿太史令服饰,乘坐轩车往兰台赴任视事。兰台在未央宫禁垣外西掖,一片单独用厅堂楼阁组成的建筑。司马迁幼年常常听父亲说过这个所在,今天继承父职,驰向这条道路,虽然陌生,却有个似曾相识的印象。道旁青葱葱的苍松翠柏,层层森立,在一簇楼阁中,玉石栏杆盘在石砌高台上,这就是著名的兰台了。兰台两侧,排列两列古槐,下面一条青石走道,一座三拱牌坊。左拱上是“金匮”二字,右拱上是“石室”二字,中拱正额是“兰台令署”四个大字,全是隶书。此时数十名僚佐书吏,整齐成行站在牌坊侧面,恭迎新到任的太史。一位老年书吏,将司马迁引进兰台,然后聊佐们鱼贯而入,排好位次,这位老书吏便高声唱礼。司马迁略整衣冠,北向跪拜,完成了就任太史的礼仪。礼毕,有同新太史熟识的僚佐,欠身对司马迁说:“大礼已成,该到厅内叙话了。” 司马迁回身谢揖,向大家说:“诸公,都是先太史的同寅,来日方长,迁当候教,现请各归馆阁,散了吧!”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为第太史初作史记七 在一阵谦逊声中纷纷散去,只留得三位主事的人,同司马迁到厅事堂,交待了“石室”、“金匮”两大库房收藏的各种文物、史料。然后又亲自领至“石室”、“金匮”视察了一番。东院放的是秦以前文献史料、易经、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论语等,还有钟鼎酒器上的铭文……,西院收藏诸子书简,管子、孔子、墨子、庄子、老子、韩非子、尹文子、孙子……以及春秋战国历代王侯将相的画像,东周时期洛阳保存的一些文物也放在这里。后院存放的秦汉史籍,有郡国方志,记载全国山川疆域、郡县户籍、秦汉各种史料,都是历代收集的可贵文物。当年秦始皇焚书令下,现在咸阳点燃焚烧文献书籍的烈火,接着是天下焚书,许多文物史料化为灰烬,只是秦宫保留了一部分。高祖入关,萧何随即将这批文物转移到别处,项羽火焚秦宫,才得免于难。萧相国保存古代文物,算得一位功臣,可惜文献屡经转运,遗失不少,且年久失修,残缺不全。新太史粗略查点了一番,又和众僚佐们计议,如何分门别类编列纲目,重补残缺,精心保存等。 司马迁自从就任太史令后,早去晚归,白天埋手兰台,夜晚在家阅读史料。这天晚上刚刚剪去蜡上的煤芯,准备夜读,走廊前一阵碎步声,接着夫人推门进入书房,后面跟一个捧着红果盒的侍女。司马迁见夫人来了,只好将书简放下。夫人含笑道:“今天中午由未央宫常侍奉卫皇后的口诏,赐来一盒水果。”说着侍婢便把果盒捧了过来。司马迁高兴地站起来,刚想打开果盒,一伸手,夫人却拦住了:“你先别动,不妨猜猜赏赐的是什么水果?” “内廷赏赐来的,必定珍贵,我可猜不出来。” 此时夫人揭开果盒,在锦布下露出了葡萄。 “是西域葡萄!”司马迁惊喜道:“这简直太珍贵了,千里之外送到关内呀!” “卫皇后口诏说,这西域葡萄并不是西域贡物,是从前奉使西域的张骞,二次出使西域派人带回来的葡萄藤子,敕令农官赵过在御苑试种成功的收获。除内廷供奉享用,分赐王侯府第。这是卫皇后听说你新任太史,供职辛勤,从内廷供品中特颁的赏赐,多难得的珍品!” 司马迁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谨慎地轻轻揭开果盒内盖的一层黄锦,一串串霜紫晶绿的葡萄就像一堆红红绿绿的宝石。司马迁情不自禁的说:“这绝域传来的珍果,居然在汉廷御苑里生根结果了。” 庭院里掀起了一阵风吹落叶的响声,夜已经深了,他把葡萄放在案头,对夫人道:“外面又起了风,你还是先回后堂歇着吧。我只拿这几个葡萄,余下的请夫人品尝,连同侍婢一起,我们都沾些赏赐!”司马迁捻着新蓄的胡须,流露出无限地欣慰,内家有贤妻,外有朝廷重视,真是渐入佳境。纵然自己勤勉,可见天道酬勤。 司马迁摊开一本《禹贡》(夏代地图)想到:西域的葡萄若也能生根到汉廷御苑,这不是奇迹么?他痴望眼前的《禹贡》,这里面是没有葡萄的,当时的中原仅有九州,“黑水河西惟雍州”,那里本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而今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郡守的治地。汉廷声威远播异域。卫青、张骞,为邦国建下不朽功勋,至于自己,年已三十八,还是壮岁,新任太史,将何以效仿先贤,为邦国、百姓建功立业呢!目下兰台任重,但是不能单单埋手于此视野被限,也须有自己的作为!司马迁一面望着案上的葡萄,一面神驰遐想……纱窗呼啦呼啦地响,秋风一阵比一阵紧,他慢慢抬起头,遥对钟鼓楼深的未央宫阙,忽然想起: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飞……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老奈何! 无论高皇帝,还是当今天子,都是多么雄壮的豪情!无奈岁月催人老,人生如此有限,如何使有限的生命对邦国、对后人有益处,不至碌碌无为虚度一生。 自己是一个新太史、史籍成书的只有春秋,而春秋又太简略,至于尚书、国语,皆支离片段,从黄帝到如今还没有一部完整的史书,正待有人编写!这纵横三千年的史事,浩如烟海的史料,将从何写起,又该如何去写,多么艰巨的事业!司马迁也没有忘记答应父亲的事情,父亲的未竟之志,自己一定要完成!让赤县神州三千年文教、礼乐,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此时秋夜的长安,显得如此静穆。他推开书斋大门,遥望高悬的那轮明月,发誓明志:“皓月为证,你的青光普照中原大地,让我把中华历代圣贤,英豪的高风亮节、忠肝义胆、壮烈伟业,书为史记,留传天下后世。” 章节目录 第四章继为太史初作史初记八 从此司马迁呕心沥血筹建一座历史的广厦,他决意要把所有重要的历史人物形象隆重地请到这座广厦里来,让后人看到尧舜的禅让,大禹的功业,桀纣的残暴,文王的王道,武王的建业,周公制礼作乐,春秋争霸,战国七雄喋血屠城的战争,秦始皇的暴政,揭竿而起的陈涉、吴广,泗水亭长的谋划用兵,项王自刎前的悲歌……,让形形色色的人物,带着胜利的微笑,或失败的哀鸣,走进这座历史大厦,获得后世尊敬、同情、谴责、唾骂。经过日日夜夜构思,这座广厦的蓝图终于形成,它由五根天柱架设: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司马迁构想着,历代帝王载入本纪;诸侯卿相写入世家;有功于天下的英雄志士纳入列传;再将各朝典章、文物分别写成专书,并附以年表、月表,使后世对历代大事一目了然。司马迁的才华本就冠绝一世,而此时的构想,更像是有更加神奇的力量,再帮助他建设独创的史学大厦,上下三千年,在脑中层层叠叠的浮沉,并剪织成一件羽衣,恰如其分地穿在中华民族身上。后世称之为《史记》,或曰《太史公书》,它是神州的文化奇葩,世界史学天空上一颗最早的智慧之星。 原来汉初沿用秦代历法,百多年来,时差日大,已不合天象季节,须重新改订,故以敕令太史司马迁,星官唐都,历官邓平、落下闳及上大夫壶遂等二十余人,共同制订新历。诏令在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五月下达。 初夏季节,四棵合抱槐树,遮盖了大半个兰台庭院。吕森森地罩着走廊窗户,一株株木香缠绕槐树。厅堂内外几十个盆景,把这个开阔的院落打扮得典雅、幽静。应诏的历法家们聚会一堂,共同议论改历的事,在座都是司马迁的长辈,都知他家学渊源,博闻广知。这回奉天子之命主持造历,大家格外尊重这位壮年太史。星官邓平首先揭开话题,向司马迁拱手道:“主上见到从先秦沿用至今的历法已不合时令了,这一百多年差失愈来愈大,诏旨造历,正是乘时应运。今司马太史公主持,在座诸公又都是饱学之士,定然使我获得教益。我想,我等先听一听太史公的示下吧。” 司马迁谦逊道:“邓公所论,秦历已不合时用,这是无疑的。主上挞伐匈奴,武功盖世,罢黜百家,文治新兴,如今选造汉历正是顺天应人的事,对从前的历法不能因循守旧了。今天诸公皆迁的父辈,同膺诏令,如何着手,还是共同斟酌一下,然后商定专责,便于集思广益。” 大家听司马迁在这样一说,便三三两两的畅谈了起来,好在到场的人彼此都不陌生,平常遇事也都是和气商量。唐都和落下闳两人谈得更为起劲。唐都的祖先是战国年代楚国史官,落下闳是巴郡的隐士,都是名震当世的历法家。二人商议以春秋经为推算依据,大家公推邓平、落下闳主持考订、验算。 司马迁每天一早到兰台主持改历,经过了几个月,年底新历终于制订出来,规定每年以正月为岁首。精确适用,既合节气,又合农时,当时被称为“太初历”(即夏历),实行新历这一年便称为太初年。 太初元年清明节,按常例清明前后半个月的时间长安城里家家户户总须备办祭品,到郊外上坟。司马迁清明前两天上过坟,清明后有了祭天清闲日子,改历事宜完成,便正式动笔写史记。 这天正在书斋整理竹简,忽然家人报了进来,说是詹事上大夫壶遂来访。壶遂是司马谈生前好友,又是诏令造太初历成员之一,论地位、论长幼都是前辈。司马迁赶忙整衣门外恭迎。壶遂年约七十,白发苍苍,但精神相当健旺。主人亲手将客人扶下车来,让到书斋。这书斋对壶遂来说并不陌生,司马谈生前,这里是他常来所在,老太史去世还亲自来挽弔过,现在看来,还是保存如前,只添置了几个书架、一些书简而已。 壶遂捻了捻雪白的胡须:“呵呵,岁月催人,这一说该是多少年了,今朝又到了这个书斋,我看这里无多大的变化,只是老头我,鬓发已霜啊!” “先父在世,迁任郎中之时,曾蒙上大夫多次莅临赐教,真是宛如昨日一般。”司马迁也无限感慨,想想父亲,心中哀伤。仆人捧来两碗清茶,司马迁接过一碗,举到客人面前:“这是由武都来的蜀茶,据说是蒙山顶上的。晚辈当年奉使巴蜀邛筰,亲见过这种珍品,不想开郡以后,才几年这种名茶居然由武都运到长安市上出售了。恰好清明前淘了后院的古井,名茶新泉,正好供贵客品尝。”壶遂举起茶碗,细细品尝回味了一番:“真是好茶,果然是茶味回甘、沁人心脾。要说物产丰富、商旅之盛,当今之世可以算是空前了。你看长安庶民,连桔子都吃够了,像这样的生活,哪里是过去想象得到呢!”说话间壶遂站起来想堂内四壁观看,这座古香古色的书斋,老子画像依然如旧,吸引了壶遂眼光的事是案上排列的竹简古书。 “子长,我听兰台朋辈们说,你要写一部义比春秋的史书,而且已经准备了好几年,是吗?” 司马迁答道:“正是。先父说过:‘从周公逝世后,五百年有了孔子。孔子逝世又几百年了,该有个后起的著作继续春秋的大义。’晚辈每念及先父之言,觉得义不容辞地有续写史书之责。” 壶遂沉吟了一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这确乎是令尊大人所常说的话。我也不止一次听他这样议论,可是我总不能不考虑,当年孔子究竟为什么要写春秋这部书?”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望着对方等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