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伏间的女仵作》 章节目录 第一章为父担忧 水银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轻轻放下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茶盏,眉间的愁绪,随着夕阳坠落的余晖,又渐渐加深了些许。 又到了该去上院“合家欢愉”的时刻了,可是她今日,实在是连半分、再看到那些嘴脸的心思也没有。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收到镇守西北边关的父亲来信了。 眼下年关将至,都城乱雪纷飞,坐在烧得正好的炭房屋内的她,都觉得寒意侵透皮骨,那在冰为墙、雪为瓦的西北的父亲,又将如何? 西北此时,正际一年中最为苦寒的时节,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收到她托人捎去的、自己亲手缝制的厚衣、棉靴,有没有收到她字句斟酌、殷殷期盼的家书? 若是收到了,为何如此之久都没有任何回音? 月前闻人议,边关战事起。 也不知如今战事如何?两年未见的父亲是否安好? 亦或许,是自己过于忧虑了。 若此时父亲正在快马加鞭赶回来的路上,想要赶在年关前、给自己一个惊喜呢? 有一年,他就是那样做的。 实实在在将自己震得如似美梦之中,恍惚惊喜着、抱紧父亲的手臂,半日不曾撒开,很是惹得众人笑话了许久。 “小姐,去上房用晚膳的时辰就快到了,您是否需要换身衣衫再过去?” 水银的贴身丫环红柳,在一旁给手炉装上炭火,一边出声询问道。 她知道,自家小姐从来就不想去那上院用什么晚膳,但世家大族,规矩森严、礼法严苛,向来就不依谁的心愿为准。 想想回来的这两年间,小姐从一个山里的野孩子,逐渐被调教成了一个世家闺秀,红柳的心里就叹气。 尤其是这每日里,即便小姐心里再不情愿、身子再不爽利,也还是得日日过去,风霜雨雪,早问安、晚陪膳,从不曾落下。 都怨小姐的那位母亲。 听闻其未曾出阁时,亦是颇为爽利、聪慧之人,怎的嫁入这水府之后,竟像是换了个人儿一般,如此胆小怕事、唯唯诺诺? 身为长房大夫人,半点撑不住长房体面,整日里无事时、只知缩在自己的房中,恨不能再不出现在谁人的眼前,竟是生生苦了自家的小姐,硬是违着自己的心意和本性,强撑起闺阁千金的范儿。 “罢了,便就这身吧,无须再更换。” 水银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打扮。 这枯坐了一下午,几乎没有动弹,眼下就如此出去,倒也没什么不妥。 反正,她的心思不在那些人身上。 那些人的眼里,也没有她的存在。 何必白白浪费时间? 反倒若精心装扮,只怕是会伤了某些人的眼,又不能顺顺利利地回来了。 不是她水银怕事,而是实在懒怠与人心眼交锋,徒逞无意义的口舌之利。 红柳将装好的手炉仔细地包裹好,递给自家小姐,一边去拿大氅,一边忍不住地叨叨了两句。 “若实在不想去,便随意寻个由头也就罢了。这冬夜冷凛,仔细吹了寒风,夜间又再睡不安稳。” 水银接过手炉,轻轻地拢入袖中,双手捂着,感受着那上面传来的阵阵暖意。 “偶感风寒而已,不必紧张。若不去,平白无故的惹了人厌烦,岂不多生是非?便是走一趟罢了,也不打紧。” 她微微摇头说着。 眼角余光瞥见发间步摇、那长长的金珠在脸颊边晃动,她伸手取了下来,随意地丢在了桌上。 以往不在意的一些小事儿,这会子就格外地令她心烦。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 红柳追上前,给自家小姐围上墨色的大氅,看见她的动作,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上房的老夫人,还真是会变着花样儿地磋磨人。 哪有未及笄、尚未定亲的14岁少女,就发簪步摇的道理? 偏是爱使出这些个小手段,总强行着让小姐簪了,好让人笑话大夫人不懂得调教闺阁之女,更想让这府中上下人等、因此瞧轻了自家小姐去。 却也不知,打了大夫人和小姐的脸,自家脸上又能留得下几分体面? 想到这儿,她低头狠狠地瞪了正蹲身给小姐整理衣裙的沙棘一眼。 沙棘看见了。 她望望红柳,望望桌上被摔得凌乱的金步摇,扁了扁嘴,垂下脑袋。 今日小姐午时小憩醒来,她给小姐梳妆时,习惯性地便把那支步摇给插上了。忘了在自家屋里不能用之簪发的事情。 红柳瞅见她那样子,心里又忍不住地叹气。 自家小姐的日子,本就这般难过了,偏生身边的这位沙棘,还总是粗心大意、毛手毛脚、心宽体胖的。 可惜也没得换。 伺候着小姐一同长大的丫环,就只有自己和沙棘。 沙棘虽性子有些野,却最是忠心不过。和自己一样,待小姐从无二心。 念在多年一同长大、一同伺候小姐的情份上,自己也总是忍着她。 但以后可再不能了。 眼瞅着小姐就要及笄,是个大姑娘了,她若还由着沙棘的性子,那对自家小姐来说,就是祸不是福了。 “沙棘,把防风灯笼拿来。你好好地留下看着院子,仔细各屋里的火烛,别又跑去小厨房偷嘴儿。 若再出了什么纰漏,仔细我饿你三天。” 红柳说完,搀着小姐往屋外去。 沙棘赶紧“蹬、蹬、蹬”地跑出去,提了盏灯笼,再又“蹬、蹬、蹬”地跑回来,塞进红柳的另一只手中,然后冲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身回了里屋。 红柳刚想训斥沙棘几句,就见自家小姐在微微颦眉。 她知道,定是沙棘那没轻没重的脚步声,招了小姐心烦了。 她连忙闭上嘴,将那灯笼尽量支前,搀着小姐出了屋门。 屋外大雪纷纷扬扬,刚扫过不久的院子,地面上就又积了薄薄的一层。 冷风掠过院墙,裹挟着片片雪花,在院墙的角落里打着旋儿,卷得一些未及清扫的枯枝败叶、又升上院墙,飘向空中,落去不知何处。 夕阳西坠的速度总是很快,往往不及令人多贪看几眼,便将那黑色的幕布,延着天际迅速地拉开。 章节目录 第二章老夫人的威风 水银敛了敛双目。 罢了,终不是久住之地,且许多的事,自己也是做得来的,如今这般也好,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在眼光瞎晃,正合了自己喜静的性子。 红柳注意到自家小姐的神情,咬了咬唇角。 今日午后,院子里的下人除了自己和沙棘,便都被调走了。 后院管事的婆子说借去别处用用,这一借,便再没还回来。 想必,不到老爷来信之时,这院中,也就不会再有其他的人来了吧? 没关系,伺候小姐,有自己和沙棘就够了。还省得被有心人安排下手脚,平白惹了自家小姐的不自在。 想到这儿,红柳心内叹气。 唉,还是在山上好啊,自由自在的。哪像是在这里,整日里被那些礼数拘得人根本就透不过气来。 想想在山上的小姐,那时候一天天的也不知有多快活。 可自打来了都城、进了这府邸,眼见得一日就渐比一日消沉、一日也渐比一日清瘦。 水银不知红柳在想些什么,她在感受着、四周夜影幢幢中,那无孔不入地、透过各种孔隙往人的身体里钻的寒风。 好在这些对于她来说,也没什么不适,她只是觉得心情有些烦闷。 自幼在山中长大的她,数过十年那儿的寒冬,不曾感觉寒冷,只觉白雪铠铠、银装素裹、喜其景色如画、美不胜收。 而现在,看着这映染了黑夜的白雪,除了让自己心中更增添了几分厌烦之外,竟再觉不出半点美意了。 她目视着前方,无论情绪怎样,脚下始终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地走着。 身后,飘飘摇摇的灯烛,将她的身影拉得扭曲,变长。 待行至上院,门廊下的打帘丫头冻得瑟瑟发抖地、正在不停地跺着脚。 一眼看见迤逦而来的水银,急忙便掀起厚重的门帘,大声通报道:“大小姐来了!” 一边紧贴着门框,感受着屋里透出来的热乎气儿,一边僵硬着笑容给水银行礼。 “大小姐,您可来了,老夫人、夫人都等着急了,您快些进去吧。” 水银微微朝着小丫环点点头,稍稍站定,顿了顿脚,将鞋面和脚底的雪泥顿去一些,便抬脚进屋。 刚跨过高高的门槛,就被屋里的热气正正扑了一脸。 她停住脚步,掏出手炉递给红柳,再由着红柳帮自己解下大氅。 淡淡地扫了眼屋内,才微收下颌,挺直脊背,八风不动地轻移莲步,行至堂中,朝着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老夫人揖手行礼。 (当下时代,非特殊场合、特殊人物,一般都为抱拳揖手礼。) “拜见祖母,祖母万安。” “嗯,起来吧。” 老夫人微微掀了掀眼帘,淡淡地“嗯”了一声,叫完起后又合上了双目。 水银知道,老夫人这是对自己来晚了一些在表示不满。 她心中微晒,但面上的恭谨之色却丝毫未变。 她直起身,转个向,依次拜见过左下首坐着的二叔、三叔、和小叔,以及右下首的母亲、二婶和三婶。 和表弟、表妹们一一打过招呼,才移动行至她母亲柳氏身边的空椅中坐下。 屋内很安静。 每日晚,都要上演的这一出,众人即便有再多的话,该说的、能说的也都说完了。 可谁让老夫人就喜欢来这么一出呢?说是人老了,瞧着一屋子满满当当的,心里就高兴。 因此,无论谁心里是乐意还是不乐意,除非有事实在来不了,让丫环、小厮通报了的,其余都得乖乖在这个时辰来此汇聚一堂。 眼见众人是来得齐了,老夫人身后的向嬷嬷便抬步上前,恭身在她耳边轻声提醒道: “老夫人,人都到齐了,一个也没缺。您看,是不是该吩咐摆膳了?” 老夫人睁开眼睛,放下撑着脸颊的手。 向嬷嬷急忙伸出胳膊,垫在老夫人放下的那只手下,由她借着自己的力坐起。 另一边,龚嬷嬷也赶紧侧步上前,扶住老夫人的另一只手,帮助老夫人将身体坐正。 水银低头瞅着鞋尖。 雪是有些大了,这一路行来,鞋面已是有些湿了。 这屋里烧的炭盆有点儿多,显见得鞋面上,就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在袅袅升起。 按照平日里的习惯,老夫人坐正了身子可不是想吩咐传膳,而是要准备训话了。 果然,就听见她那有些尖利、而又故带威严的声音响起。 “柳氏!” 水银的眼角余光就瞥见,母亲柳氏那只斜坐了椅子小半边儿的身子,微微地开始发抖。 她移开目光。 老夫人眼瞅着自己这一声招呼,就让那柳氏的身子吓得有些颤抖,心里是既满意,又鄙夷。 满意的是,自己终于把她调教成了个乖巧听话的;鄙夷的是,原来世家大族出身的女人,亦不过如此。 “你那夫君、我那大儿,还是没有书信或物事送回来吗?” 老夫人抬手接过向嬷嬷双手奉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接着问道。 柳氏微微摇头,边摇边往下垂,眼见得脑袋都即将垂到了胸前。 “啪!” 老夫人重重一磕茶盏。 “扑通!” 柳氏已滑下座椅伏跪在了地上。 老夫人半是凌厉、半是嫌弃的眼神,狠狠地盯着地上的柳氏,严厉地训斥道: “柳氏!你也是堂堂的一品国公夫人!我们定国公府的长房大夫人!这么一点儿小事都处理不好! 你那夫君,月余未见半点讯息,你竟不知早日派人去寻?去探?去想法子弄清楚底细?就这样一直擎等着?废物一个!” 说完,嫌恶地撇开目光。 转过头,即换上了一副温和慈蔼的面容,对着水银的二叔--水茂德说道: “显瑄啊,今日上差上得如何了?” 水家老二,水茂德,字显瑄。 年底考校过后,本月中才升任了工部的郎中。 老夫人的第一个嫡子。定国公府的嫡次子。 这定国公府是世袭罔替的,已传了两代,这代的定国公就是水银的父亲水柏。 章节目录 第三章离谱柳氏 那时,水柏尚未袭爵,他虽是国公府世子,却并无具体官职在身。 只是经常跟随他的父亲出入沙场,为其出谋划策、随军作战。 偶一日回都城时,那俊伟不凡的容貌,便被柳氏嫡长女——柳栖儿相中,便一意地游说了宠爱她的柳氏家长,为其多番筹谋。 水柏当时,实是无意这门婚事,奈何,老国公爷一门心思地看好柳家许下的各种条件,已拍板应允。 之后,明知水柏并不喜欢自己,大婚前夕,费尽苦心寻来水柏喜爱之物的柳栖儿,就邀约了水柏见面,并持物以胁其迎娶自身。 水柏断然拒绝,甩袖而去。 次日大婚,执意不愿换上喜服去迎娶新娘子的水柏,终是架不住老国公爷的苦苦哀求,无奈地换好衣衫,随着喜驾去往了柳府。 但已晚到了整整一个时辰。 柳父早已知水柏不愿,才会许下如此那般多的交易条件。 岂料,大婚之时,竟仍是被对方迟迟晒了众宾客如此之久,不由勃然大怒。不但拒不开门,还当众宣布要退了这门婚事。 谁知柳栖儿竟自揭了盖头,跑出府,冲上了花轿。 名门千金、世家贵女,众目睽睽之下自奔上轿,顿时让都城众人,大开了眼界。 却不知,离谱的还在后面。 当晚,老国公爷就因病过重,离世了。 老夫人也因此心疾发作,倒于病榻。 偌大的国公府,满院的亲朋贺客,新妇柳栖儿竟不让下人撤掉红绸纱幔、灯笼喜烛,并穿着大婚喜服、头戴钗环金冠,自始至终带着那一脸的胭脂香气,生生地陪着水柏跪在祠堂一晚。 她想用这种方式感动水柏。 却不知,这只是感动了她自己,却更遭了水柏的厌弃。 尤其是,在次日清晨,有众男客前来吊唁之时,柳栖儿竟还保持着这副模样,就这样去了前院招呼来宾。 她觉得,自己已是嫁进了国公府,身为长房长媳,理应亲自接待上门来吊唁的一众宾客,方显大气豪迈、名门华度。 ……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但柳氏教女的名声扫地,柳栖儿自身更是成为了,都城轰动一时的大笑话。 当时水柏年方17,水茂德年仅14。 一府上下,没的没、病的病,水柏又不吃、不喝、不睡地、一直跪在祠堂焚烧纸钱。 直至老夫人十几个时辰后醒来,才吩咐撤下红幔,安排下各种致丧事宜。 待老国公停灵七日下葬之后,老夫人才不再忍气,当着阖府上下所有人的面,摔碎茶盏,将柳栖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长辈要退婚,你怎敢忤逆长辈、自奔上轿? 自奔乃为妾,你不懂? 家中致丧,你不但没有立刻吩咐人及时撤下婚幔、喜幛,令下人们全都换上丧服,自己还不换衣衫、不卸钗环、不净脂粉地出入祠堂?? 女子不见外男。纵是如今风气略有些开放,但你已与我儿当众拜堂,已嫁作他人妇的你,又如何能迎出前院,接见外男? 管事的都死了吗??这府里的男主子们,全都死了吗?需得你个新妇迎男?! 停灵这七日来,你不但是粉妆细描、红唇烈焰、头簪金钗,更是只会、一刻不停地跟在我大儿身后,声声娇唤大郎! 你再看看你那身衣装、发式,你连嫁人前后的衣衫样式有变、发型有换、称呼有别都不懂吗? 你这是想干什么?是想诱惑我儿犯下弥天大错,还是当自己二八娇娘仍待字闺中?? 还是当这里是你们柳家!! 究竟是谁教给你的这些规矩?啊?如此这般连乡野村妇、妓倌戏流的女子都不如!! 你知不知道自己即将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你们柳家,名门望族、顶流世家,名闻天下令众人不惜挤破门槛、万金求娶的柳氏女竟然就是这般好家教??!! 你知不知道你不但毁了自身清誉,还打了你柳氏一族的脸,更伤了我定国公府百年来的脸面!! 谁给你的胆?啊?? 若不是我定国公府正值致丧,老身我,现在就能命人将你丢去那柳家大门前! 让世人都好好看看,他们精心调教出来的当家主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德性!! 滚去你的院子!拿刀把你那张破脸给刮干净,再放到碾子上好好地磨一磨、你那令都城笑掉大牙的厚脸皮! 再让老身看到你在孝期之内出席宴会、金钗玉坠、涂脂抹粉,再听到你胡乱瞎嚷鬼叫魂儿,我便一纸休书宣扬全城,看谁还敢上门求娶你柳氏之女!滚!!” 柳栖儿被骂得双袖掩面、涕泗横流、羞愧难当地灰溜溜回了新房,赶紧重新收拾了自己,却又眼见红绸变白纱,顿时又想去找她的大郎哭诉。 直到她的贴身丫环硬生生地拦住了她,方才作罢。 自此,柳氏栖儿被婆、娘两家双双见弃,日子每况愈下。 好在水柏终是履行了婚约,仍视她为妻,好歹是在三年后圆了房。次年水银降世。 而那时的柳氏,别说是当家主母,就是嫡女气度也一丝全无了。 整日里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迈出她那院门一步,除非是给她的大郎洗手做羹汤。 水柏眼见柳氏如此,强忍内心的失望,不愿她整日对着女儿流泪、或胡乱地喃喃,再带坏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又因自己总是常年不归,生怕老夫人厌屋及乌,会害苦女儿。 便在水银两岁时,将之送往愚山深处,自己大师兄——上官雷的所在之地,交由他负责教养,和传授技艺。 水柏没法埋怨继母,毕竟,一个孝字压在头上,而且的确是柳栖儿自己有错在先。 老夫人礼教严苛,贪恋权柄,她生恐大房夫人抢了掌家之权,故而,在抓住了柳氏的把柄后,便往死里批。 柳栖儿自此立不住,水柏也很无奈。 水银回来这两年,老夫人也安排了些眼线在她的院子里,或在吃穿用度上,耍了些花样儿。 水银不予理会。她知道,老夫人的根本之意也是想看看,柳氏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再变个样儿。 毕竟水银就快要及笄了,再不济,身为水银的母亲,该立的时候也仍是要立的。 结果…… 章节目录 第四章连失三城 苏总管就准备,豁出去了再求皇上一回,不管怎么样,也得求着陛下先把膳食用了再说。 谁知他刚挪到侧边,还没来得及跪下呢,就听见皇城里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声的:“八百里加急!” 得!他知道,今晚皇帝又是不会用膳了,自己个儿还是想着,一会儿让厨房给炖点热汤来吧。 不过这么晚了,还是八百里急报,如今本朝疆域中,只有西北边关战事未息,难道? 心里就是“咯噔”一声。苏明抬脚就往御书房门外小跑而去。 刚打开门,就见报信的信使策马已狂奔至阶下,正一轱辘地从马背上滚下来,再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掏出信书袋里的奏函,摇晃着身子、双手捧着就往台阶上冲过来。 八百里加急,千里单人行,换马不换人。 八百里加急,别人不能假手,但是苏明可以。 他快步冲下去,一把接过信使手中的奏函,刚转身,又回头悄悄地问了个字:“危?” 信使眼见奏函已被苏大总管接过,心气儿一松、腿一软,“扑通”一声,就四脚朝天地倒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听见苏大总管的询问声,他深深地闭了闭眼,微微地点了点头。 苏明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连忙捧着奏函急步跑进了御书房。 只见皇帝敖冽已经站起了身,正望着自己。 苏明赶紧将奏函打开,扫了一眼,就立刻躬着身、低着头,双手捧着呈递上去。 本朝出过利用加急奏报、意图行刺的假信使,自此,信使虽能直达御前,却也不能再直接呈报,必须得苏明验看过,亲自呈上去方可。 敖冽眼见苏明如此,抬手自苏明手中迅速地抓过奏报,先是扫了一遍,再细看了一遍,又将奏函凑近烛火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一遍。 “连失三城!!连失三城!!真是朕的好太守、我大敖国朝的好官员!!真是好样儿的!!” 皇帝面色青黑,胸膛剧烈起伏,一巴掌将奏函拍在桌上,怒吼道: “马上给朕宣:首相施略、四部尚书,速速进宫见朕!” 随着皇帝话音落下,外间的传旨小太监,已撒开脚丫子冲进了风雪之中。 连失三城!天塌了啊! …… 此时的定国公府里,众人正分男女罗列两桌,安静地用着晚膳。 老夫人在四个儿媳妇的伺候下,慢慢地用着饭食。 大户人家,总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更何况是将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老夫人。 忽听院外传来门房呼喊“大事不好了”的声音。 老夫人锁起眉头,重重地放下筷子,不悦地道: “何事在门外如此喧哗?喊他进来回话!” 廊下候着的丫环闻言,急忙掀起帘子,招呼那门子进屋通禀。 发型散乱的门房老头,一身又是泥、又是水,连滚带爬地,进了屋腿一软,就跪着禀报道: “老夫人,大事不好了!外间已传遍,西北边境连失三城,且已尽遭屠戮!” 老夫人“唰”地一下站起身,身形忍不住地晃了晃,向、龚两位嬷嬷赶紧上前扶住。 老夫人睁大眼睛,张大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水银听闻门房禀报后,也是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眼见老夫人晕倒,众人手忙脚乱之际,她便起身,快步走到门房跟前问道: “传闻可有说西北军如何了?” 三城皆失且被屠,西北军……西北军可还好?父亲可还好? 跪在地上的门房摇了摇头。 “城里现在都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各家各户都已派人在四处打探消息。 奴婢只知道连失三城,且被屠戮的消息是真,其他的,道听途说也没个准信,故未禀报。” “你速速去寻外院管事的,让他安排人去街上探听消息。如有准信,立刻回报。” 水银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快速地交代道。 门房将将要爬起身,水银就见外院的管事,正快步地跑进屋来,将手里拿着的一张字条递给了她。 水银展开字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列小字: 敌军绕过关隘奇袭三城,西北军无恙,请府上不必担忧。 落款是苏。 水银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拿起手帕,拭了拭额际渗出的汗珠。 她转过身,将字条递给正快步迎来的四叔水茂瑜,然后走到祖母的榻前,高声地将字条上的字念了一遍。 屋内齐唰唰地、一片大出长气的声音。 这时,府上供奉的大夫也赶了来。 经他一番紧急救治后,老夫人终于悠悠醒转,听闻这个好消息,精神立时便好了许多。 不过,大夫嘱咐,老夫人需得静养几日方可,众人便都一脸喜意、放松地一一散去了。 柳氏本想留下伺疾,但是,老夫人一看到她那泪眼涟涟的模样,就甚觉心烦,便赶了她回去,二房高氏和三房黄氏留下了。 水银早已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院门便立刻轻声吩咐道: “红柳,你速速和沙棘收拾行李,将我带下山的银票,分别缝进我和你的亵衣,银袋里装些散碎银两。行囊里,带着的物事越轻便越好,天一亮,我们就出城。” “小……小姐?” 红柳刚随小姐进屋,正准备帮小姐换鞋,就听到了这声吩咐,顿时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家小姐。 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西北军无恙吗?小姐为何还如此着急? 还是说小姐终于忍受不了这府上的压抑气氛,要回山上去了? “不必多问,照做即可。不得泄露任何消息。” 水银摘掉身上的大氅,随手扔在椅子上,转身坐回榻上,满含警告意味地,对着红柳说道。 一进冬日,父亲对外防守的那个延国,就特别的不安分。每每都要趁着大风雪天,几百或上千兵士,轻骑突进,四处入关进入本朝劫掠烧杀。 弄得边关将士和百姓皆苦不堪言。 那么长的边境线,守不好守,防不胜防。之前听闻边关起战事,就是本朝疆域内的村镇,又遭了那些强盗的袭击抢杀所致。 本朝敖国和他们延国,之前还一直开着边贸,指望与他们互通有无,缓和边境关系。 谁知,他们竟还不知感激,此次居然大举犯边屠城!!这已是多少年未有之事了? 水银只感觉自己的心里有点乱。战事一起,父亲就算现在无恙,但他肯定也是要去迎击延军的,这数冷寒天的。 还有本朝那被延军屠戮的三城,亦不知还有多少伤者。 她习得有医术,或许,能帮得上些忙。 医乃贱业,父亲和师父都叮嘱过她,不要让都城之内、尤其是老夫人知道,故而,回来这两年间,她从未在人前展现过分毫。 而离开了都城,应该就可以派得上用场了吧?前线需要医者,她得去! 一旁的红柳见自家小姐一脸严肃,便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拿出替换的鞋子,蹲身给小姐换下脚下那双、被雪泥污了的绣花鞋。 小姐做事一向就是这样,只需要她们听,不需要她们懂。 她本已是早就习惯了的,只是之前过于吃惊,才忍不住动问了一句。 现在,心内再有疑惑,也不敢开口了。 水银没管红柳在做什么,她坐在榻上,手指不停而又快速地、轻轻地在腿上连连点着,脑子里的念头转得飞快。 父亲曾是皇上的伴读,可以说他们两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很是不错。 否则,以将门世家出身、三代执掌兵权的水府来说,早该上交兵权,或是低头缩脑、关门闭户、小心度日了。 哪里还能像自家的父亲这般,大权在握、执守一方、定边国防了? 水银不是太懂他们那代人的交情,但是她只要知道,皇帝仍然对父亲信任有加即可。 今晚苏大总管的突传字条,就能说明皇上的心思。 皇帝这是想要稳定父亲的大后方?还是怕她们水府受了惊吓,老夫人会出变故?皆不得而知。 不过那些于眼下并不重要,皇上能在百忙之余还想着安稳水府,这份人情她水银是心领的。 而这个年关,父亲肯定是回不来了的,那么,她正好可以趁机离开都城。 一是她从无有嫁与人妇、囿于后宅的想法; 二是,她想和父亲一起分担家国的重担。 三城连失,敌军凶狠,父亲此时一定在想办法如何打退敌军,夺回失城。 所以她得立刻赶往西北前线。 山上学医十数载,不能白白憋死在这都城,做一只--只知四方天空、无用武之地的小家雀儿。 而自己一旦去了前线,她就能放开手脚,一是能救人,二嘛,谁说医者只会救人? 面对敌军,她不能手刃,却能放倒比手刃更多的数量,没准,就能在父亲夺回三城的战役中,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家中虽无子,但女儿亦可胜如男。 水银想定,便站起身,跟着红柳和沙棘快速地收拾起来。 …… 章节目录 第五章离家出走 一夜暴风雪,睁眼满城素。 天色将将见亮,西城守门的兵丁睁着惺忪的睡眼,冻得哆哆嗦嗦,在刚刚打开不久的城门边,正强打精神地站列着,就见六匹快马上驮着三个男子模样的人,快速地冲出了城门。 其中有一个兵士,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看,又被飘进领口的雪花给冻得缩了回来。 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道:“这大清早的,赶死去啊?” “又胡咧咧!人家三人六马无重负,轻骑飞奔往西北,分明是那有志儿郎,听闻城破,舍家赴难去也。你怎可胡言乱咒此等好儿郎?” 另一守门兵士,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乱说话的这人脑袋上,继而望着那顶着寒风、即将消失在雪晨中的三人的背影,眼神里忽然充满了羡慕和敬佩。 “惊闻噩报边关起,舍家弃业赴国难。都是血热男儿身,祈愿关山再重逢。” 城门处,之前让开道,现在慢慢出城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那位拍人脑袋的兵丁,闻言扭转头就朝向那群人的方向,寻找着刚刚出声之人。 可惜,并没有看清是哪个人说的,更没有见到类似读书人一般的儿郎。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此时满心升腾起的感动与热血沸腾。 他挺了挺胸,迎着那风雪,将身子站得标杆般笔直。 他相信,自己也终有一日,能赴关山再与众热血儿郎相逢而笑。 …… 天未亮就从角门悄悄溜出定国公府、男扮女装的水银主仆三人,赶了西城马市一个大早,选买好六匹快马后,便打马飞奔出了都城。 在到达城外十里亭处时,水银勒住了马缰,俊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停了下来。 “沙棘,你回山上去,无命不得出山。” 水银待马身停稳后,对着也匆忙勒马的沙棘说道。 “小姐?为什么要赶奴婢走?您去哪,奴婢也要跟着去哪!” 沙棘忽闻此言,大吃一惊,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家小姐,诧异地问道。 几乎和自家小姐同步勒住马缰的红柳,闻言也同样吃惊地望向小姐。心中很是纳闷这是怎么了?小姐怎么就忽然要赶沙棘走了呢? “10、9、8……” 水银没有回答二人,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茫然一片的前方,开口查着数。 “小姐!” 红柳惊呼出声。 她知道,小姐一旦开始查数,若十数之内,未照小姐的吩咐去做,便会自此主仆情断,形同陌路。 这时,她看到已经狼狈落马的沙棘,正跪在雪地里,不停地朝着小姐磕头,再看看连眼神都不曾挪动半分的、冷面无情的小姐。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沙棘耳听自家小姐查数就跌落下马,叩头求情,却闻那数数之声不停,终是咬了咬牙,翻身跳上马背,扔下空马的马缰,打马狂奔而去。 水银听到马蹄声,停止了继续数数,翻身而下。 牵着两匹空马,走上前将沙棘扔下的马,一并牵住后,才问向红柳道: “你可是想不通,我为何要在此时遣走沙棘?” 红柳跳下马,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 小姐虽然习得一身出类拔萃的神奇医、殓两术,但并不像自己和沙棘一样自幼习武。 此去关山重重、路途遥远,为何要在此时就将沙棘遣回?多留一个人保护不好吗? 水银抖了抖马缰,再认真地看着红柳说道: “沙棘忠心耿耿,性子却十分纯良、爽直、跳脱,且十分不耐拘束,处处总是觉着聪慧,很能自作主张。 此一去,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是前路渺渺、危机四伏。以她的那性子,必将闯下大祸。 我不想用你的、或是其他任何人的性命,去垫付在她的成长之路上。” 这是师父临终前交代给自己的话。 两年多前,师父病重。 水银记得,那天晚上,师父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其中,就有关于如何安置沙棘的。 师父说:如果她要安于后宅、嫁人生子,沙棘可护她一生周全; 但如果她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则必要将沙棘留在山中、或将其远嫁他乡,必不可带在身边,引祸害人。 师父说:成长之路总是艰辛而又漫长的,她要耐得住心性、放得长眼光,一步步走稳自己决定好要走的路。 师父说:她虽然身体康健,却与习武无缘,遇事不要急躁,要注意平和心境,切忌钻那牛尖角。 要学会敞开胸怀,笑看天下。 那晚师父说了很多很多,几乎是一刻都未停,甚至到了最后,是一边咳着鲜血,一边仍然在喃喃叮嘱着。 师父最后是握着她的手,含着笑容,带着对尘世与她、无限眷恋的眼神,离她而去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才最深地理解了师父常常教导的一句话: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她纵有回天之术,亦换不回师父多留这人间一时半刻。 现在,她就要奔赴沙场,去渡有缘之人和想办法渡无缘之人。 离府之前,她房中已留书,此行无牵碍。 当然,她在给父亲和老夫人、及母亲她们分别留书中有一件事是说的一样的,那就是,她回山上了。 因为,按照她的想法,她是想混进那所失的三城之中,看还有没有幸存者能够挽救,看还有没有机会给敌军下毒制造混乱。亦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之举了吧? “小姐……” 红柳呐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为沙棘向小姐求情,可小姐一旦做下决定的事情,那就是谁都劝说不动的。 但是她更舍不得和沙棘分开。 她比小姐大两岁,沙棘比她小一岁,她俩都是被小姐的师父捡上山的孤儿。 自小便一直陪伴着彼此,习武、强身和长大。 如今冷不丁地就要分开了,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红柳的心里难过得很厉害。 水银看了看红柳通红的眼眶,想了想说道: “红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如我和你打个赌吧? 如果一刻钟之内,沙棘无视我的命令,自作主张地半路返回,意图一路悄悄跟着我们。 那么,有再多想劝她留下的话,你都给我咽回去。 如果一刻钟后,她没有回来,我就准你快马加鞭去将她追回来,如何?” “小姐此言当真?” 红柳闻言,顿时喜极而泣地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小姐。 水银冲着她微微颔首。 心下却思忖:看来不仅仅是沙棘天真,红柳也是一样的天真。她们两个,书读得还是太少了。 水银虽然自己极少下山,但愚山中的书房,却是如同藏书阁一般大得离谱,里面堆积的书,恐怕皇宫内苑的藏书楼,都不及其三成之数。 那是师门无数代人、几百年来累积的心血结晶。 也是她在山中打发漫长时光中,最好的去处。 想着那些日子,再想想就要奔赴的沙场。水银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抓出精饲料,挨个儿地给马嘴里喂了一大把。 再取下水袋,趁着里面的水还没来得及完全结成冰块,自己饮了一口,每匹马儿喂了几口。然后翻身上了马。她觉得,沙棘应该就要来了。 “小姐……” 红柳眼见小姐上马要走的架势,忍不住地喊了一声。 一刻钟还未到,虽然只差了一点点,但没到就是没到。小姐怎么就要走了?难道小姐想说话不算数不成? 可就在红柳撅起小嘴,准备抗议的时候,耳边已听到了风雪中传来的马蹄声。 她顿时明白:沙棘回来了。 果然,十几息后,就见沙棘快马奔至近前,看见她们俩,还在那儿高兴地扬起手大叫。 “小姐!红柳!我就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哈哈,原来你们还在这儿等着我啊?亏得我先前还想着,偷偷一路跟着你们呢。” 红柳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沙棘却没有注意到。她发现没人搭理自己,就跳下马跑到红柳面前,刚要说什么,就被红柳一把揪住了耳朵。 只见红柳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冲着自己说道: “沙棘啊沙棘,你怎么就是这么不争气呢? 平时在山中、在国公府,由着你胡闹些也便罢了,可如今这是什么时候?小姐是什么心情?你怎得还能如此不听小姐的命令?我行我素? 你回吧,我也帮不了你了。” 沙棘捂着被揪的耳朵,刚想呼痛就改成了大大地疑惑: “怎么又要我回去?你们不是在这里等我的吗?为什么又要赶我走?” 红柳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吧,沙棘就是这样,只管自己怎么想的,听不进别人说的。 “小姐说你不会听她的话,会自作主张、擅自行动!这话你听懂了吗? 你做到了,恭喜你做到了啊沙棘!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滚回山里呆着去!如果再敢不依小姐的命令,私自下山或者做出什么令小姐不喜之事,此生莫说是小姐不容你,便是我,也定与你割席断交,永生不念!” 红柳说完,恨恨地丢开手,一拍马背,腾身而上,“驾”了一声,便驱马朝前疾驰而去。 两行滚烫的泪珠,从眼角飞进了风雪之中,倏忽不见。 章节目录 第六章剪径小贼 水银此时才回头,深深地看了目瞪口呆、怔愣原地的沙棘一眼,也跟着打马离去。 待她俩行至较远处时,才听到终于回过神来的沙棘、在身后传来的一声声,撕心裂肺般地哭喊声。 水银心道:抱歉了沙棘,待我归来之时,必与你挑选一门最好的婚事,让你风光出嫁。 现在,就且暂忍离别吧。 …… 风雪中,主仆二人一路疾驰。 换马不换人、晓行夜宿,以最快地速度赶往边境。 五日后,正策马奔行在一条山道上的水银,忽然勒住了缰绳,俊马长嘶人立,方才停住。 红柳的马一时收势不及,前冲了数步后才被勒停。 她正待问小姐发生了何事,就见到前方不远处,有棵粗大的树木,半斜不斜地歪倒在官道上,正正好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这一路,尽管她们赶得很急,但雪天路滑,山道险隘,小路亦难行,又恐遭遇意外,所以还是尽量在沿着官道奔行。 但官道有宽有窄、有顺利的,也有难行的,这不,在这条比较窄的山侧官道上,就出现了倒木拦路的情形。 红柳正欲翻身下马,前去处理,就见小姐冲自己打了个稍待的手势,她便顿身不动,戒备起了周围。 水银则是凝眉注视着前方、和两边山林里的情况。 那边斜挂拦路的树干周围有不少明显的脚印;两侧稀疏的树林里、树干树叶上的积雪很少;有的树干上还留有完整的雪泥脚印;而林子里的雪面上,脚印看起来也有很多。 思忖片刻后,水银拨转马头,声音沙哑、仿佛男声一般提高了些音量说道:“回山下住一晚,待明日再走。” 红柳立刻打马跟上。 谁知道绕过一个大弯后,没跑出多远,就见小姐勒马跳下了马背,迅速牵住两匹马的缰绳,钻进了道边的山林。 这儿,已经出了拦路之木那一片的视线范围。 红柳这儿是有三匹马的,她也赶紧拉住它们的缰绳,跳下马,跟了上去。 水银没往林子里走进去太深。 估摸着,就算官道上有人望过来,也不会被看到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她回头对着跟过来的红柳说道: “红柳,你悄无声息地摸上去,在那棵倒塌的树木左右两侧,树上、树下各埋伏的有两人。 你去把他们处理掉后,再传讯号给我。注意安全,切勿大意。” 红柳立刻点了点头,松开三匹马的缰绳,飞快地消失在了树林里。 水银则走过去拽住那三匹马,将五匹马的缰绳都拢在一只手上,再慢慢地牵着它们往外走。 躲进来,是避免落单的自己,万一被人发现,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慢慢地往外走,就是她在估算时间。 按照红柳的身手来算,这么一点儿路,等她慢吞吞地挪到官道上,那边就应该能解决了。 果然,还差几步远就上了官道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鸟鸣声。这是她们主仆间特有的传递信息的法子。 水银两手分握缰绳,翻身上了一匹马的马背,引领着剩下的马儿跟着,驱马前行。 到了之前被拦路的地方,只见树干已经被挪移到了一边,四具男性的尸体,摆在了树干的旁边。 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在雪白一片中,非常扎眼。 红柳从旁边的一棵大树上跳了下来,直接落在了马背上。 将马匹整理好,主仆二人策马离去。 “小姐,您是怎么发现的?” 红柳挠了挠头,此时才追问道。 她知道自家小姐心细,观察力也一向较常人更加敏锐。但之前自己都没有发现树上藏着的人,却被小姐个没有习武的人发现了,她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水银听到红柳相问,微微侧头,欣慰地看了她一眼。 红柳就是这点好,一旦有命令下了,无论心里有多少疑惑,都会立刻执行,不会先想着满足好奇心。 师父教导过她们:遇事胆大心细最重要,要多思考、少顾虑、多查前因后果、少好奇。 要是每每水银令下,红柳都先问个东东西西,那么,这样的丫环,她也早就不要了。 “那树干的周围、以及两边的林子里,虽然脚印不少,但很明显只有四种; 那四种里,分别有两种,最后停留的位置在左右两边的各一棵树下。 那片树枝上的积雪虽少,乍一看,仿佛像是被大群人埋伏时而震落的。但其实,那些树干上留下的几个雪泥脚印,是由下而上的、完整的。 也就是说,树枝上的积雪,其实是被人故意用力跺下来的。谁设埋伏会故意把雪震落好让路人察觉? 你还记得山脚下,路边那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客栈吗?” 红柳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也反应过来了,立刻接道: “堵路只是为了让行人能调头去住客栈。 故布疑痕,也是为了恐吓过路者,让过路的人以为周围埋伏了很多人。而那些贼人真正想动手的地方,其实是在那间客栈里。” “嗯,所以树干旁边留守的人只有四个,而脚印却故意踩了那么多,并且做出一副有大量人手埋伏在那儿的样子。” 水银说着,微微颔首,肯定了红柳的推测。 “哈,那我就没做错了。我把那四个贼人的尸首摆在道旁了,您看到了吧?相信应该能起到点儿警示后面路人的作用。” 红柳得意洋洋地邀功道。 她就说嘛,小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下击杀令? 如果对方是因为穷得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做剪径行为的小毛贼,小姐就不会特意用上处理二字。 而且她下手的时候,就发现对方的身手完全不像是丝毫不懂武功的、农家出身的人。 只不过,那点儿身手在她面前,完全不够看,所以她才没留意到两者之间的区别。 当时只一心想着,小姐既然下了击杀令,那么,自己就无须考虑太多。 “做得很好。” 水银微笑着冲红柳点了点头,毫不吝啬自己对红柳的夸奖。 其实发现道路被阻、而她观察到情况的时候,就可以下令让红柳将埋伏之人格杀,但是,她当时并不能确定埋伏之人身手的高低。 那时候,根据地上、以及树干上脚印的深浅,只能看出那些人一定不是普通的庄户。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在动起手来的时候,自己不会成为红柳的累赘,就选择了先调头隐藏,也为了蒙混一下对方。 红柳被夸得不好意思,红了红脸,眼珠转了几圈后问道: “小姐,那咱们今晚是不是能早点进城?早点休息?我这身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 这三天来,她们晓行晚宿,几乎就是在马不停蹄地赶路,连吃的、喝的,也几乎全是在马背上啃着干粮、嚼着冰块解决的。 自己的身体还吃得消,可小姐的身体却肯定是撑不住了。 “好。”水银闻言点头。 她知道,红柳这是在心疼自己,这份心意她领了。 “翻过这座山,正好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前面的杏城,咱们今晚就在那歇脚。顺便大吃一顿,好好地慰劳、慰劳你。” 水银笑着对红柳说道。 这条路,她没有走过,但是打小,师父就在她的房中挂上了、都城到西北边境之间最详实、最精细的舆图,她就算是闭上眼睛,也不会把路走错。 师父说,看着地图,就会感觉父亲其实离自己并不远。 但师父不会想到的是,就是那副地图,让她从小就在心里插上了双翅膀,就等着能飞过那些距离,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 眼见夕阳沉坠,两人终于赶到杏城。 守门的小校官,看了看手中的西北军将佐腰牌,双手递还给将令牌交给自己的、那位书童模样装扮的少年后,立刻对着马背上另一位、长得丰神俊逸的公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挥手示意放行。 水银冲着那名小校官微微颔首,然后打马快速地进了城。 这枚腰牌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本是为了方便她,在愚山和都城之间互相行走时用的。 因为不合理,更怕被御史或者什么有心人发现,揪了父亲的小辫子,所以水银从来就没有使用过。何况,她也没有私自下过山。 直到这次离家出走。 “嗳,我说,张校尉,这名西北军将领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儿太小了?没听说西北军出过这么一个小将军啊?您也不细细地盘查盘查?” 有名兵丁凑近了正望着那位公子进城的背影、有些出神的校尉问道。 “嘘……瞎嚷嚷什么?” 不等校尉发话,另一名兵丁就拉开他,低声地训斥道: “那一看就是哪位将军家的公子。这定是听说西北边关出事了,私自拿着令牌急赴边境,准备报效朝廷呢。 你是得罪得起将军?还是得罪得起那位公子?就算你敢得罪,但人家可是图着保境戍边、与敌人拼命去的,你瞎嚷嚷个什么劲儿呢?” 被他训斥的那名兵丁听罢,顿时慌了,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赶紧道: “是我该死!是我胡说八道!” 接着,转头望向城内的方向,嘀嘀咕咕着: “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咱既然当了兵,就该轰轰烈烈地上沙场、痛痛快快地杀贼寇,总比整天扛着这把破枪、守着这破门,要强得多了。” 章节目录 第七章冒然出头 校尉收回了视线,回身正好听见他嘀咕的这些话,不由低声厉喝道: “胡说什么!站好自己的位置,当好自己的兵,看好咱们的城门,才是你该想的事!” 然后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转换了语气说道: “当了兵,谁不想上沙场?谁不想与敌人兵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纵然是刀斧加身、马革裹尸、死不还乡,但那又是何等的畅快淋漓? 可是,沙场兵有沙场兵的用处,咱太平兵也有太平兵的作用!只要有着这一腔抱效朝廷之心,哪儿不能发挥咱们的作用? 尤其是现在! 咱们这儿,可离着那被破掉的三座城池也不太远了,最近总有些可疑人员在进进出出。 咱们必须把眼睛睁大,好好地把这城门给看牢了,可别再让敌军偷了袭,带累得满城百姓都没了生路!” 众兵丁闻言,齐齐挺身应是! 校尉鼓舞完手下的士气,自己心里却是长叹不断。 想到那三座无辜的城池,他就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他们这些当兵的再悍勇、再敢死,也架不住当官的双手一举、就投降啊。 他又望了望城内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希望自己终有一日……不,是希望自己能尽早地看到,那位小将军的回归。 还那么的年轻啊。 水银和红柳自然是不知道这些。 她俩进了城,就跳下了马背,随意地寻了家较大的客栈,将马匹都交给店小二,嘱咐精心照顾之后,就开了间上房,住进去了。 红柳接过店小二送来的热茶、热水,交代小二快点端上好饭好菜之后,便用脚关上了房门,一手将茶壶放在桌上,一手将热水盆放在洗脸架上。 “小姐,您要……洗漱一下,卸掉妆容吗?” 红柳看了看进屋后就坐在桌边、正在闭目养神的小姐,迟疑了一下问道。 水银微微地摇了摇头,眼也不睁地说道: “待沐浴之时再说吧。” 她现在不太想动。 这几天确实是有些累得狠了,且即使身着厚厚的冬装,两条大腿的内侧,还是被马鞍磨得痛得厉害。 而且出门在外,处处都不安全。过早地卸了伪妆,万一被人瞧出自己是个未婚的女子,可就不太好了。 虽然为了赶路方便,她的妆容并没有化得太精细,只改了发型服饰、草草涂黑了些外露的皮肤、裹紧了前胸、以及描粗了眉毛。 但师父说过:谨慎,就得从最小的细节抓起。往往最容易被忽略的,就是那些小小的细节,却常常是最致命的。 想着这些,感受着腿上火辣辣的灼热痛觉和酸痛的腰背,水银心里盘算起了路程和日子。 快到了,就快要到了。 不一会儿,小二就送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打来了一壶温热了的酒。 红柳给了小二一块碎银子做打赏,并交代了让他准备洗澡的热水。然后将饭菜放在桌上。 水银等店小二高兴地离开后,先用银针将饭菜都一一试过,然后再每盘闻了闻、每样轻轻地、细细地品尝了一点点,确认无毒后,才招呼红柳坐下。 主仆二人斯斯文文,但速度都很快地食用起来。 酒没人去动。 水银会喝酒,但从不贪杯。且出门在外时,更是滴酒不沾。 待得用完饭食,没过多久,小二就将洗澡的热水送了上来。 红烟去调水温,水银放下手中的书籍,这是她离家之时,带走的唯一一本书。 见红烟已经将水温兑好。 水银缓步上前,刚刚解开外袍,就忽听堂下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水银迅速地将外袍重新穿好,倚去窗边,细听着下面的动静。 红柳则飞快地闪到了门边,也竖起耳朵倾听。 “这位老丈并不是在下推倒的,是他经过在下的桌边时,自己突然就倒在地上,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一个声音有些粗犷的男人高声喊道。 “胡说!明明就是你推倒的,不然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倒?偏偏就倒在你的旁边?” 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现在先别管谁弄倒的,是不是先找个大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对啊,先救人要紧吧?” “把这人看牢了,别让他跑了,店家,赶紧帮忙找个大夫来救人吧?看这老丈的样子,再不救,恐怕是活不成啦。” 其余人七嘴八舌的声音。 店家赶紧吩咐店小二,跑一趟医馆去请大夫前来的声音。 水银想了想,示意红柳打开房门,自己则走了出去,站到了二楼的围栏边,敛目下望。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两眼上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花甲老人。 痫症! 水银见状,快步下楼,一边急声说道: “老人家这是犯了痫疾,大家让开些。店家,帮忙找块布巾,横拦在他上下牙齿之间,防止他咬了舌头,不要塞进去。 顺便给他头下垫些软物。 红柳,去将患者的头部保持侧向,防止呕吐物堵住呼吸管道。” 周围的人一听,倒下的老者居然犯的是羊痫疯病,立刻纷纷往后退开,生怕被这怪病传染了自己。 又见边说话、边下楼的是个年轻的后生,便有人嚷嚷: “你这么年轻,能一眼就看出是那种疯病?别是瞎蒙的吧?我分明见到,是那人撞翻了老人家。” “对对对,你不会是和那撞人的是一伙的吧?想帮忙平事儿?” “你说你,这么年轻,还仪表堂堂、俊雅秀气,一看就是世家贵族出身,怎么可能是大夫?” “就是,冒充什么不好?非得冒充个大夫?浑身上下哪儿看都不像,你可别瞎治,把老人治出了问题,那麻烦可就大了。” “切,也许人家根本就不怕麻烦呢?富贵子弟,闲来无趣拿着咱们穷人逗逗乐子,不是常有之事?” 这时,店小二跑回来了,后面跟了几位衙役、和一位花白胡须的老大夫。 店家倒是没听那些人碎嘴,而是依少年郎所言扯下片衣角,拧了几下,横拦在了地上老人的牙齿之间。 他也害怕老人出事,现在甭管是不是疯病,也不管年轻后生说的对错,光看那老人抽搐的模样,总归是先堵了嘴没错。 红柳的速度也快,自家小姐话音一落,她就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 双手扶住患疾老人的头部,并将之微微抬起偏向一侧。 红柳和沙棘跟着小姐治疗病人久了,早已不会嫌弃肮脏或者酸臭什么的了。 那时候,小姐的师傅总是往山里弄回奇奇怪怪的病人、或者奇奇怪怪的尸体,不是让小姐绞尽脑汁的想法医治,就是要小姐详实剖验寻找死因。 多脏、多臭、多恶心的,小姐不嫌弃,她们两个丫环也就跟着一直打下手。 刚走下楼梯的水银,一见有老大夫来了,便止住了脚步,没有回应周围人的话,只安静地站去了在一旁。 医者善容。 水银的师傅不但教会了她精湛的活人术,也教会了她神奇地验尸和易容之术。 师傅总说:艺多不压身,既然她无法习武,那就多学学有关医术上的事,无论哪种都好。 现在,就算她没有化得太精细,她也相信,没人能分辨得出她真实性别来。 此时就见那老大夫急步上前,看到病人牙齿之间的衣角,抬手就要往里塞。 “不可!” 满以为老大夫稳稳能医治才站去一旁的水银,一见到他的动作,立刻沉着嗓子出声阻止。 老大夫抬起头循声望去,见出声阻止自己的是个年轻后生,顿时就不乐意了。 “你个小娃娃家家的懂什么?不堵住他的嘴、压住他的舌头,他就会咬伤自己!到时出了事你负责吗?” 水银上前两步,凉凉的视线望着老大夫道: “此老者乃患痫疾,口中吐涌白沫,若依你之见堵口,沫痰之物何出?必将倒灌以封气窍!” 老大夫闻言一噎,旋即又大怒: “黄口小儿!老夫行医数十载,远近闻名,痫症、癫症所见甚多,何需你在此指手划脚?站到一边安静旁观,否则,老夫便使人逐出你去!” 水银右侧后站着个青壮年汉子,这时悄悄扯扯她的衣袖,低声道: “那是经常出入达官贵人府邸的旁大夫,你这小兄弟,可别出言顶撞他,若将他惹恼了,必讨不了好去。” 汉子身侧的一名老者也闻言跟着低劝。 “你是远道而来的吧?出门在外,莫管闲事,痫症死不了人,一会儿就缓过来了。莫因此得罪人。” 水银听言,侧身向那两位好心人抱拳微微致谢。 是啊,痫症虽急,却也死不了人,之前自己处置得当,过不了一会儿,地上的患疾之人应该就能清醒如常。 自己此时的确不宜多言,她还有路要赶,致谢后,遂脚下微退了半步。 被称之为旁大夫的人,未再闻那年少儿郎出言顶撞,满意又得意地“哼”了一声,招呼道: “来两位帮忙搭把手,将患病之人的上衫褪去,老夫这就要为他施针。” 店家和店小二赶紧上前帮忙。 红柳就松开手,退到自家小姐身边。 旁大夫见患者裸露出前胸后背,便打开医药箱,取出针灸包,准备给患病之人施针。 第一针,就取向印堂。 “慢着!” 章节目录 第八章明辩病症 水银见状,忍无可忍地一大步上前。 “痫症急发时,先应醒脑开窍为主,以手厥阴、督脉及足少阴经穴为主。 内关穴,为心包经络穴,可调理心神。水沟、百会穴为督脉穴,后溪穴,通督脉,督脉入脑络,故,针刺可醒脑开窍。 涌泉穴,为肾经井穴,可激发肾气,促进脑神的恢复。 您先取印堂,接着是不是再取鸠尾、间使、太冲、丰隆这样的枢穴? 那是两次发作间歇期的治疗手法,您行医数十载,怎会不分?” 水银迈出去时,身旁的青壮汉子,就伸手扯了一把,没扯住。 眼见旁大夫望过来,赶紧缩回手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旁大夫望着那黄口小儿,一指虚点着他,浑身气得哆嗦,形状比之地上的患病之人,也不惶多让了。 “你……你……” 他张着嘴,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你字后,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想反驳,突然就发现自己理屈词穷了。 但是不辩解,岂不就证明自己是个庸医? 那如何了得? 可他之前的确是想取印堂、间使等穴位的。这…… 没等旁大夫找出回辩之词,周围的人见他哑舌,便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均质疑起了他的医术。 旁大夫急了,站起身,怒喝: “老夫活人无数,痫症治疗无数,便是用此取针之法!你一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只凭翻了几日闲书,竟就敢在此胡言乱语,耽误老夫为患疾之人医治,其心可诛!” 说着,抱拳冲周围拱手环施一礼道: “老夫在此杏城行医数十载,医术了得、声誉极佳,今日竟被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后生,出言冒犯、欲毁老夫医誉,请诸位明眼鉴证,并将之驱赶出去,莫耽误老夫救治。人命关天哪。” 围观的众人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不约而同露出了疑惑之色。 那年轻后生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这旁老大夫声誉良好、口碑上佳。 这……这要他们怎么做? “这是谁家的年轻后生?小小年纪,竟对医术掌握如此之精准,果然后生可畏也!” 就在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自外响起。 随之,门外走进一位白眉长髯、红光满面的老者,身穿御医官袍,身后跟着两名带刀侍卫,稳步而来。 待行至近前,才将视线落在老大夫的身上。 “少年郎与你辩医症,你却只会用名声、口碑压人,依老夫所见,你……徒有虚名!” 旁老大夫顿时“扑通”一声跪地,磕头如捣蒜,呐呐不成言。 他就算不识眼前的老者,也识得那一身院判官袍,那是他一直以来努力和学习的目标啊。 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院判老者见那旁大夫只磕头已不敢再言,遂背负双手环视众人,开口言道: “老夫乃本朝太医院左院判,列位若有对老夫言语有异议者,可上前理论。” 众人一时被老者气势官威所慑,加之此刻心中也皆有了分晓,便都不再出声言语。 人群中,有一人的脚步在悄悄后移。 突听一声断喝: “红柳,拿下他!” 正低着脑袋想悄悄溜走的人,忽听这声响,抬头就见那少年郎的目光正直视着自己,心知暴露,立刻拨开未及反应的人群,拔腿就要往外冲。 红柳已提步飞身,兔起鹘落,一脚踢中那人的后背,将之几乎踹飞出店门。 她自己则借那一踹之力,一掌拍在桌上,凌空翻转,落地,踩在欲挣扎而起的人后颈之上。 那人努力挣了挣,却丝毫使不出力,眼见挣脱不得,便强掩慌张大叫: “因何拿某?” 左院判示意身后刀已出鞘的两名侍卫,将刀收起,自己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出声拿人的那名少年儿郎。 水银见状,便冲着左院判抱拳躬身一礼。 “恕某冒犯,此人行迹可疑,能否让某之仆从、出手一验?” 老者闻言,双眼里的兴味更浓,点头应允。 水银见允,便冲着红柳开口道: “红柳,卸去他左臂衣袖!” 众人就见那被唤红柳之人,弯腰拽起脚下之人的左臂,一把就将对方的衣袖整个扯了下来。 一条蜿蜒的蜈蚣刺青纹,便展露在众人的眼前。 “延国细作!”有人惊呼。 “打死他!”有反应快的,已经去找长凳。 “打死他!打死他!” 离得近的已经暴怒地吼着,冲上前去就挥拳踢脚。 红柳乍一见那刺青,眼睛顿时瞪圆,脚下就要一个用力将细作踏死,忽见自家小姐抬手冲自己作了个手势。 她恨恨地挪开脚,将那细作交给扑来的众人,遁出身形。 延国,就是此次大举犯边、连屠他们敖国三座城池的凶残恶敌! 敖国百姓,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众人扑上去,用拳打、用脚踢、用鞋抽、用牙咬…… 水银则趁乱悄悄上前,拔出了地上患痫疾之人嘴里的封堵之物,迅速施了几针,然后将人拖到墙角之处贴躺着。 院判老者没注意到少年郎的举动,他眼见那细作就要自此断了气,忙招呼自己那两名侍卫上前阻拦。 不是他不忍心见其死,而是这样的细作,必须要交由衙门,将里里外外、尤其是同伙审个清楚。 待得这一团乱哄哄安定,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细作,让衙役带走之后,地上的患疾之人业已清醒,恢复如常。 院判老者此时才想起寻那少年儿郎,却已是踪迹全无。 最后只在其下塌的那间房屋内的方桌上,看到两张字迹豪迈、飞扬、洒脱的药方。 老者看着那针对阳痫和阴痫不同的药方,先是眼中不断地绽放神彩,接着便又连连跌足、叹息。 自古敝帚自珍,医术亦是如此。 这年轻后生之前就坦坦荡荡地说了细致的医治之方,如今又大大方方地将详尽药方留下,足见其心性胸襟了得。 这才是高人风范、医德上品。 只可惜了,如此上佳的医术,比之自己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却竟缘悭一面。 …… 没料到院判会给自己下了如此高评价的水银,救治完病患,乘着混乱,在柜台那儿书写完药方,回到房间留下后,就背起简单的包袱,下楼小心地避出了乱哄哄的客栈。 看过的病症,必须留药方,是师父一直以来的教导。 师父说过:敝帚自珍只会让道路越走越窄,八面开花,才能令技艺升华,水银一直深以为然。 走出不多远,便见到已牵着马在等待自己的红柳。 她走上前,问道: “可有给客栈结清?” 红柳点头。 “我牵马前,有把一锭银两弹进掌柜的袖口里。” 水银夸赞道:“做得很好。现在,再去寻一家客栈吧。” “小姐,还寻客栈?不怕那院判大人追来吗?”红柳好奇地追问。 水银笑看了她一眼。 “那是院判,又不是无赖,明知我不愿与他攀扯,又岂会紧追不放?大人,是有大人的气度在的,不会做那么自跌身份之事。” 主仆二人边说边向前走。 红柳见四下无人,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小姐,您是怎么知道那人……” 说着,伸出左手,拇指和小指指尖对接,中间三指成爪勾样,抓了抓。 水银注意到她的动作,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轻声地回答。 “你怕是忘了我师父说过有关延国的事情了吧?延国人擅使弯刀,所以不仅虎口有茧,食指和中指的最末节之间,也容易有茧。 另外:他们男子自幼便有单穿耳眼的习俗,且所佩戴的耳坠皆又大又重,耳痕就会十分明显。 虽然之前那人有将泥土之物糊在上面,但是,身上、脸上太干净,唯独耳垂处有块泥,岂不是很奇怪? 最主要的:他不该一见院判大人就想跑,或者说,是想去通风报信?” 红柳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巴掌,压低了声音叫道: “那奴婢也知道了。本朝男子梳发上梳一半成髻,而延国男子则是全梳成髻,难怪奴婢当时就觉得,他脑袋下半部分的头发有点不太顺眼。” “对!” 水银笑着冲红柳竖起了根大拇指。 “有进步,出来这几日,你愈发仔细了。” 红柳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抓了抓头皮。 “小姐,明明雷老爷都有教过的,奴婢一时忘了,您还夸奖……” 话说小姐的身边现在只有自己在守护,自己不知道更加谨慎小心,反而还处处忘事,可要怎么好? 正说话间,已是到了另一家客栈的门前。 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告知尚有上房,俩人便进去了。 这一夜很安稳。 那院判大人果然没有派人来寻,水银的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世上怪人很多,她之前虽然言之凿凿,但到底还是有些担心那老者会不按常理做事。如今,可算是放心了。 她起身洗漱完毕,见红柳已将店小二送来的早点摆放好,便坐去了桌前。 却又忍不住在想,三城破而被屠,因此太医院才派人急赴边城的吧? 亦是朝中应有之意。只不过…… 章节目录 第九章失地收复 只是希望不会再遇见,水银实在不愿在此时,与官方的人物多有接触。 想着再有几日就能赶到的边关,她的心情是既激动又复杂、既想快马加鞭,又想磨磨蹭蹭。 反倒没了出门时,那一路疾行的迫切心情。 接着又想到:如果混不进所失的城池,她将去哪里?直接去找父亲所率领的西北军吗?然后呢? 军营不入女眷,那她就得想办法混进随队军医的行列里去。 只是怕到时,万一被父亲给认出来,就会将自己打包送回都城。 毕竟自己的化妆之术再精细,只怕能瞒世人也不会瞒得过自己的父亲大人。 何况……混进军医行列,是不是还得躲着点儿那院判大人?那大人是要去西北的吧?或者,就在挨近三城的哪处驻扎?如果是后者就好了。 红柳发现自家小姐吃着早点正在走神,遂歪着头问道: “小姐,城门已开,咱们可以启程了。还有几日便能到了吧?咱们得赶快点儿,那样就能早些见到老爷了。” 水银闻言回过神。 是啊,就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了,现在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先见到人最要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大不了,如果真进不了失城而要直去西北军的话,她就女扮男装混进军营而不是军医行列。届时那么多的男人堆里,父亲总不至于再把自己给认出来了吧?哼! 想到这儿,她不由加快了吃饭的动作。 不久后,主仆二人再次上马赶路。 谁知,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忽然就见城门外,远远地冲过来一匹快马,马上的信使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书函,一边兴奋地大声叫喊。 “六百里加急!三城被西北军收回!!” “六百里加急!西北军收复失地,重创延国大军!” 人群沸腾了,全城沸腾了。 “太好了!失地收回了,收回来啦!” 有人瞬间泪流满面。 “终于收回来了,西北军好样的!水家军好样的!” 有的人蹲地痛哭,还有的人抹着脸大喊。 “回来了,回来啦!” 有人抱着身边的人使劲欢跳大呼。 “这么快啊?我还准备弃笔从戎、投奔水家军去呢。”居然还有书生在遗憾叹息。 脑袋上就被好几人、拍了好几下。 “越快不是越好?再说了,水家军才不会要你这等傻书呆!你还是回家安心读书,以期来年报效朝廷吧!” “……” 各种欢呼声、呐喊声、鞭炮声、鼓乐齐鸣声,纷纷响起。 一早让开信使的水银,回首望着这一瞬间比年节还要热闹的杏城,听着那些议论和欢呼声,嘴角忍不住绽放出一抹最绚烂的笑容。 父亲,好样的! 女儿为您骄傲,为您自豪! 周围的欢呼声此时已齐刷刷地汇成了一股声音。 “西北军威武!水家军无敌!” “西北军威武!水家军无敌!” 正在马背上,与有荣焉的水银,突然冷汗涔涔而下。 心念电转间,水银一撑马背,双腿回缩,立于马背之上,摇晃了几下站稳后,扬声高呼。 “收复失地,乃圣上有德,任人唯贤!圣上威武! 重创延国,乃天命所归,上苍庇佑! 敖国无敌!敖国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边连连高喊,一边跳下马背,向着皇城的方向,磕头叩拜。 周围欢呼的人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赶紧跟着朝皇城方向纳头便拜。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复失地、重创敌军,可不就是上苍庇佑、天命所归? 是皇帝陛下会识人、会用人!否则怎么就会将西北军,交给神勇的水柏大将军率领呢?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跪地叩首,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声呼喊。 忽有几道杂音响起。 “你这黄口小儿,马屁精,瞎说什么?分明是水柏大人立……” 有几人跳出来不服气地喊。 瞬间就被不同的人,捂住嘴拖去了一边。 这年头,有傻子,不过好在也就有聪明人。 待这“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彻全城的时候,水银终于抹去额头的冷汗,猫腰躲进了路边的一个小茶摊内。 为臣不易,为将臣则更不易。 纵然圣上与父亲私交甚好,但自古皇家无亲情,何况友情? 父亲守御边关已是十分艰苦,若再招惹了圣上的忌讳,水家满门,必难逃大祸! …… 敖国皇城内,正值壮年的帝王敖冽,听到“六百里加急!失地收复,延国被重创!”的声音,刚激动地站起身,就又听见一声声山呼海啸般的、喊苍天庇佑、自己万岁等等的声音,不由搁下御笔,快步走出了御书房。 水柏!好样儿的! 西北军!好样儿的! 朕就知道,你们是不会让朕与朕的子民们,失望的! 听着那些声音,望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各色人等,皇帝负手站立,难掩心中的激动和热血澎湃。 跪在一侧喊完万岁的苏明苏大总管,也高声地喊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果真是天命所归,苍天庇佑啊。” 说着,又小心翼翼地偷偷观察着帝王的面色,再小小声地提醒道: “皇上,您高兴归高兴,可得仔细点自个儿的身子,可不能太激动了。” 皇帝抬脚轻踹了他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道: “若每日皆是喜报,朕的身体又何惧之有?你是生恐西北军收复失地过快,引起朕内心的忌惮了吧?” 说着,望向遥远的、湛蓝天空下的西北,长叹一声道: “朕会疑天下人,都不会怀疑水柏!他要有丝毫的反心,当年就可一举称帝,根本轮不到朕! 想当年…… 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你这奴才,赶紧滚去通知中书省,拟个犒赏三军、以及安顿那三城的条阵出来! 朕要与军、与民同乐!” 苏明顿时一个头重重磕下,大声喊道:“陛下圣明!” 然后飞快地滚远了。 皇帝“哈哈”大笑。 心里却道:小明子这是生恐君臣离心,社稷不稳啊。 可小明子哪里会知道,当年,自己要人无人、要兵无兵,只是个空有虚名的太子,还要日日面临君父质疑、兄弟迫害等等、处境非常艰难的时候,就是伴随自己一同长大的水柏,毅然投奔,并立下永不背叛的血书,帮助自己一举拿下了帝位。 为帝王者,当有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心胸和气度。 这是他敖冽的父皇常常挂在嘴边的。 虽然,他的父皇没有做到,但是自己,能! 这些人啊,就是想得太多了。。 …… 同样想多了的水银,正坐在茶僚里慢慢地饮茶。 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 失地已被收复,父亲安好,她是不是还要继续奔赴边关?去了做什么呢?真要混进军营吗? 一定会被父亲发现吧?然后被赶回都城,或者送回山里的吧? 自己就快要及笄了,父亲也一定会开始操心自己的婚事了吧? 怎么办呢?她既不想回去,更不想嫁人啊。 越想越愁,一路来时的冲动和热血,此时已逐渐冷却。 一股茫然不由地从心底升起。失地收复了,对于沙场,自己想要再有贡献,还得绕开父亲,究竟要怎么做? 水银放下茶盏,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忽地想起客栈中被自己识破的细作,脑子里灵光一闪。 她立刻低声问向身边的红柳道: “你可还会说延国语言?可还记得他们的风土人情?” 红柳闻言睁大眼,莫名其妙地回问: “自小就被雷老爷教授我等的技艺,岂会轻易地便忘了?奴婢熟着呢。” 小姐的师父,被她们一干子下人都称呼为雷老爷。 而自打她和沙棘一入山,每每需要她们学习什么的时候,雷老爷都会说: “想要活得好,就得多学。书籍知识学不进,你们就多学些技艺吧?出了门,也能护好你们小姐和自己。” 对,雷老爷把什么都管称技艺。 水银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微微抿了抿唇。 师父总是这样千方百计地、往她们几个的小脑袋里,塞进各种各样的知识。 如今将要用到时,才知师父他老人家,是多么的具有远见卓识、且用心良苦。 “那你去把所有的马匹都卖了吧。顺便买些玄色的男子粗布短袄,我就在这斜对面的那家客栈里等你。” 红柳点头,起身,迅速地去执行。 她感觉自家小姐又有什么“鬼主意”了,但她能做的,就只有执行。 主仆二人在杏城多呆了三天。 一边与民同乐共庆,一边互相对照着彼此的记忆,重新熟练了脑海中关于延国的资料,并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之后,才徒步出了杏城。 水银知道,做下这个决定,她人生的路将从此改写。 也知道,做为一名细作,未来的路将是如何艰难与危险。 但是,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出来的、帮助父亲的办法了。 要想父亲和西北军一直平安无事,要想敖国的百姓不再经历战乱之苦,只有将敌人先一步挡在国门之外。 医者,总是在弥补。 而她,现在就要用这弥补之法,起断源之用! 章节目录 第十章女儿当报国 打定主意的水银原本想着,卖掉马匹,想办法在半路混入行商的队伍,到时再让红柳弄到通关文牒。 可才出了城,她就意识到,此法不通。 现在大战刚刚停歇,边关一定严禁通行,自己企图蒙混出关的想法,行不通了。 她思忖良久之后,才确定,只有一条险途可走了。 西部边境线,是以敖国和延国之间,一条横亘的大山主脊为疆界的。 以杏城的地理位置来算,西北边关在这条大山的前三分之一处。 杏城直直向西对应的方向,靠近那座山的中部。在杏城向右,去往西北边关方向,有三城,就是那所失的三城。 关山除一条主脊外,还有散落的或高或矮的群山,以及,平坦之处。故而,整条疆界上,很有几处大的关隘,以及山与山之间,也有峡谷。 此次敌军绕过西北军镇守的捍山城,就是从谷中穿行矮山,再杀出。 偏生那三城的太守,正好在第一城巡防,一见敌军攻城吓软了腿,举手就降了。敌人再利用他,打开了其余二城。 但凡拖延一下,三城也不会那般轻易便被拿下。 这些,都是水银在赶路的途中,听闻百姓们言谈中得知的。 而根据她记忆里的地图显示:出了杏城后,向左偏斜,还有俊城和堂城。过了那两城,再有一天的行程,便能到那座山延伸出来距离杏城最近的山脚下。 水银决定走这条路线,然后,徒步翻山。 翻过去就是延国。 师尊给她在书房里悬挂的那张地图上,包含有山那边的一小部分。 她记得师尊说过,那山里常有猎户出没,或是想逃过边关重税的商人冒险通过。 所以,两国都常常会派出兵士,在那山的两边巡逻。 水银觉得,那样的话,山里必定就会有小径,而且没准现在两边都忙于战事,根本不会再有兵士巡逻。 即便有,自己主仆二人,在那群山密林之中,也是极其容易隐藏的。 她不会去找那些峡谷之路。出了这次的失城之事,那些但凡能过人过马的关隘,必会严防死守。 想到这儿,水银吩咐红柳掉头回去,重新买了两匹马过来,二人才赶往她决定好的方向。 俊城和堂城的守卫,见到这二人亮出西北军的令牌,就立刻放了行。虽然这两城并不在西北军的防守范围内,但现在,谁会愿意为难持此令牌之人?没准人家搜索逃军、或是捉拿细作,搜到这儿来的呢? 至于持牌之人的年纪?那重要吗? …… “小姐,这边没路,要不,奴婢再去远些探探?” 红柳向山上探寻了一段,便转回到山脚边,对着自家小姐汇报道。 又是几日的疯狂赶路,终于到了这座大山的山脚下,水银坐在一棵大树下喘息,红柳负责探查路线。 听到红柳的汇报,水银沉吟片刻后,问道: “你刚走之路,可难行?” 红柳回答。 “越往上去,雪层越厚。而且灌木杂草较深。那些树木也比较高大,林中有些阴暗,没有人行走过的痕迹。 奴婢没向上走出太多,怕小姐有危险就先回来了。” 水银抬头看了看天色。 她俩在堂城就换上了猎户的粗布短袄,昨晚宿在最靠近山脚的那处村落里,今日一早赶路,到了这儿,眼见太阳就要西坠。 没有找到小径,显然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她们偏离了方向。 昨晚借宿的村长家,村长看到西北军的腰牌,极是热情。所以她没敢问路,唯恐引人怀疑。 真正往这个方向走的西北军,岂有不识路的? “休息一会儿,找棵大树,我们今晚在树上过夜。” 水银说着,指了指脚边的包裹,继续道:“别忘了撒药粉。” 要进山了,她们必须准备充足。 在路过俊城和堂城时,水银便制作了大量的、防各种蛇虫鼠蚁等的药粉。 红柳闻言,没有休息,直接走过来拎起包袱,转身进了林子。 马儿早已被放生。 水银揉搓着腿,缓过赶路的这股劲儿后,便努力地站了起来,踩着脚下的杂草和积雪,顺着红柳的足印往上走。 两腿有些颤颤微微的。 虽然一路走,一路都在上药、针灸,可大腿的两边内侧,俱早已被磨破。 伤口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复原,又反复磨损,此时,明显已经能感觉到亵裤上湿迹斑斑。 她咬紧牙关,脚下虽慢却未停。 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仅仅只是开始,没什么大不了的,更苦、更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小姐,奴婢背您吧?” 很快处理完毕,回转来的红柳,见到她的样子,急忙说道。 水银就摇了摇头。 锻炼,得日积月累。 自小在山中长大的身体,在都城闷闷地呆了两年,没想到已经变得如此娇气。她得抓紧时间,赶紧恢复身体的记忆,将体质给全面提升上去。 看着抽刀就要替自己开路的红柳,水银开口阻止。 “不要留下太明显的痕迹,我能行的。” 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巡逻兵?或者因饥饿进山的猎户?自己的猜测也未必都是准的。 万一被人发现痕迹追上来,那就麻烦了。 红柳闻言,只得在前头带路,一边频频回头看着自家的小姐。 见她每一步行走都甚是艰难,不是抓着灌木,就是扯着枯草,几乎是用挪的在向上走,眼泪几乎就要掉落。 “小姐,您为什么要选择走这么一条路?您不怕死吗?” 水银知道红柳问的不是这条山路,而是即将成为细作的路。 关于自己的决定,在俊城时,她就悄悄地告诉过红柳了。 “活着,总有一死。能用一身所学,为敖国、为父亲,起到点帮助,总好过囿于后宅,无声无息地死去。”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后再接着道: “或许,细作也会死于无声无息,但是,还是有所不同的。” 红柳闻言,脱口而出: “平静的死去和……被众人打死?” 由小姐的话,想到之前在杏城时,自己脚下那名细作的凄惨下场,红柳竟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她自己是无所谓,怎么死都行,可是小姐……难道真的要那样死去吗? “别想太多,你忘了我在咱们衣领里备下的药?鸠毒虽然痛苦,但时间极短。” 每次换套衣衫,水银就会让红柳把包好的鸠毒丸,转移到要穿的衣衫衣领上。 只要不沾水,鸠毒丸就不会化开。 同时还用了一层最细密的布料包裹着,能快速转移,或者防止长时间接触到皮肤时,引发毒性。 这些,都是她在决定了走这条路后,制作完成的。 听师尊说过,死士都是这样的。 自己要做的事,也算堪比死士了吧? 水银说着,喘了几口气,边拽着枯草向前,边继续说道: “红柳,现在,你还有机会离开。别担心我,我自己一人也是可以的。” “小姐!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红柳几时怕过?小姐生,奴婢生;小姐死,奴婢先亡!红柳是不会离开小姐的!” 红柳一听自家小姐居然这样说,立时急红了眼。“奴婢不是怕死,是怕小姐……” 水银微微地笑了笑。 “罢了,是我说错了话。你的忠心,我一向知道。只是不忍万一哪一天,你就随了我去。” “奴婢愿意!” 红柳红着眼眶,拍着胸脯说道。 水银停下脚,认真而又严肃地看着自家的忠仆,郑重地说道: “红柳,你要知道,以后莫说是小姐我,便是你,也再不能嫁人、生子,过平凡的日子了。 即便日后你对哪位儿郎动了心神,也得离着对方远远的。 若你控制不住,小姐我会先下手除掉你。你要想清楚。” 红柳笑了。 自家的小姐就是这样,丑话总是爱说在前头。 但是,她也清楚,小姐并没有在跟自己开玩笑。 若果真有他日,自己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小姐她,的确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就是她的小姐,她发誓一生一世效忠和保护之人。 一个既善良,又狠决;既宽容,又严厉的人。 她非常喜欢这样的小姐,一直都是。 “不劳小姐动手,若红柳胆敢不忠,必先自裁。”她笑容甜美地回答。 然后一指前方几步远外的大树道: “小姐,到了,我在那棵树上、树下都撒好了药粉,我送您上去。” 说完便退回几步,在小姐身前蹲下了身。 水银强忍住内心的酸涩,伸手搭上红柳的肩膀,身体趴伏上去。 这么好的姑娘,自己却要拉着她,向死而生…… 红柳将自家的小姐背负到大树的中间,放在一根粗壮的枝杈上,然后歪着头问道: “小姐,您的亵裤被血浸了吧?奴婢下去生堆火,您还是换下来吧?伤口要抹药的。” 虽然小姐穿着冬服,但背负她的时候,自己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手下有些滑,有些抓不稳。 她就知道,小姐的伤口,定是又破得狠了。一时心疼得厉害。可前路……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向死而生 水银摇头,也未多言语,从怀中摸出一瓶金创药粉,倒在手心里,靠着树干,伸直腿,抹进去。一股钻心地疼痛直冲脑门。她闭了闭眼,咬牙强忍着撑过去。再对红柳道: “无碍,出血并不多,已经停止了。天就要黑了,现在生火,会吸引别人的注意。红柳,从现在起,咱们就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了。 忘掉从前,忘掉都城和府邸,一心只当自己是延国人。只有咱们自己都相信了,别人才会相信,明白吗?” 说完,抽出手看了看,只见上面血红一片,便掏出布帕仔细地擦拭了,再将帕子收回袖中。 另一边的红柳同,听到自家小姐这样说,便重重地点头。可小姐手掌上的血色,着实刺痛了她的眼。 她撇开脸,想了想,翻开包袱拿出两件厚袄,递过去道:“那您就把这袄子垫在伤口处吧,不然湿湿冷冷的,该病倒了。” 水银还是摇头。 只接过了厚袄盖在了身上。 “抓紧时间休息会吧。山林里,大意不得。穿太厚了会行动不便。” …… 随着夜色渐浓,山林里,传来接续不断地狼嗷声。 听方向,正在朝着主仆二人所在之地接近。 水银睁开眼,迅速就着树杈上蹲起身,从袖中摸出一瓶药粉,递给身边同样被狼嗷声惊醒的红柳。 红柳接过,蹬着树干跃下了树,打开药瓶围着树身的地面撒了一圈后,再跃了上来。 这是虎骨粉,在堂城药铺时,特意采购的虎骨磨制而成。 十几息过后,水银就透过树木的缝隙,借着雪地的反光,看见隐隐绰绰、闪烁着绿光的眼睛,在茂密的灌木丛间,一双接着一双地出现。 虎骨稀有,一经有售,多半就很快卖出。 她好不容易才在堂城采购到一块,但并不新鲜。 凭她所学的验骨知识推断,至少放置了有三年之久,眼下,能不能吓退狼群,还未未可知。 若是其它季节,她还会更有把握一些。 但眼下乃是隆冬,狼群正饥肠辘辘。 她们所在之地离山脚不远,狼群显然是饿急了,想下山寻找猎物。 这样的狼群,只凭着三年前的虎骨粉……她心里完全没底。 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水银努力摒住呼吸,保持着身姿一动不动。她希望那些虎骨粉,能将狼群吓跑。 跃上树后,便蹲在水银右方树干后的红柳,早已抽出背后的长刀,同样摒住了呼吸,但蓄势待发。 随着一身长长的狼嗷声响起,树丛间出现了十几头,精瘦而四肢有力的大灰狼。 有一匹明显比其它同类高壮些的大狼,缓缓渡步上前,围着主仆二人所在的大树,沿着红柳撒下的、不大的虎骨粉圈,耸动着鼻子转了一圈。 然后仰起头,再四下里猛嗅。 糟了! 水银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在身上、树下,撒臭艾的粉末了。 血腥味…… 那匹头狼分明是嗅出了什么,它在确认! 就在这时,她的双眸和头狼的双眼,正正两两对视。 被发现了! 头狼张开满是獠牙的尖嘴,一声短啸冲口而出。 随之,几匹狼就扑进了虎骨粉圈,向着树身跃来。 好在,主仆二人呆得树杈离地面比较高,狼群在下面扑跃着,却远远够不着。 水银立刻松开汗湿的、紧扣树身的手,从怀中摸出两个药瓶。 先打开一瓶,倒出两颗黑丸,扔进自己嘴里一颗,递给红柳一颗。 看着红柳吃下去后,再打开另一瓶。 咬了咬牙,将里面的药粉一点、一点沿着自己身前、对着狼群的方向,洒下去了半圈。 她珍藏多年的宝贝啊。 制药难,制毒更难,制出无须服用、闻之一丝一毫、即短时见效的毒粉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瓶,还是她在山上时,经由师傅亲自监督、手把手教会她如何制作的。 毒材极其难取。 几年了,唯得这一瓶而已。 可她再心疼也知道,仅仅躲在树上,是不会让狼群死心的。 果然,随着头狼发出的又一声短啸,狼群就开始堆叠。 水银在心里开始默数:“10、9……” 两匹健壮的大狼冲上前,两只前爪钉在大树的树身上,两条后腿斜斜地支在地上,搭出一个坡度。 再一匹沿着这个坡度冲上,再两爪嵌进树身,后腿分别踩着下面两匹狼的肩膀。 此时,已距主仆二人的距离不远。 水银打出手势,制止了红柳下扑的动作。 她在等,在等药粉起效。 虽然,她也不知道,药粉放置了几年后,还会不会再有奇效,但现在,只能赌。 第三匹狼随之冲上后,后腿一蹬,就跃上了大树最底下的一个树杈,随势直立而起,就要扑上。 水银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它的喉腔。 她没有躲避,而是紧紧攥着拳头在心里继续默数:“2、1!” 獠牙险险地擦过她的鞋尖,向后仰去。 就听“扑通、扑通”的倒地声连连响起,随着离她最近的那匹狼翻身掉在树下,然后按着距离的远近,一匹接一匹的狼摔下或倒下,昏迷了。 水银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冰冷一片。 红柳抬起袖子,狠狠地抹了两把额头上淌下的汗水,跳下树,提刀就要将这些饿狼砍死。 吓死姑奶奶了! 这就送你们上西天! 又被自家小姐阻止了。 “把它们弄远些就好,别让血腥味招来其它的猛兽。” 水银对红柳说完,才一屁股坐下。伸直了双腿。 她的心脏还在“砰、砰、砰”地狂跳,她得缓一缓。 可怜也被吓够呛的红柳,还得想法子将这些狼给扛去别处扔掉。 …… 天一亮,迷迷糊糊了一夜的主仆二人,就再次出发了。 遇沟过沟、逢水淌水; 走得过就走,走不过就或爬或攀; 吃,生的; 饮,冰的。 睡,迷糊的。 水银一路比照着阳光、树木、苔藓、雪迹等,不停地判断着方位,对照着记忆中的地图。 九日后,终于来到了相对较矮的一处山峰之上。 红柳找了一个由大大小小石块连成一片的地方,挨着块最大的石头的背面,掏出了个雪窝子。 水银就窝在这个雪窝子里,闭目养神。 一会儿,就要准备下山。 这里,是最后的分水岭了。 红柳很快就拎了一只放过血、剥过皮、掏过内脏、处理干净的雪兔过来,递给自家小姐。 这是她在远处就收拾利落的,防止留下血腥味。 这一路上,小姐总是在小心地避免留下痕迹,就连这个雪窝子附近,她也是让自己,边走边将二人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了的。 可无论有多么的麻烦,红柳都从来没有过任何异议。 她知道,出门在外,再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所以,现在的她,也学会了多多动脑、多多向自家的小姐学习。 水银听到红柳回来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当视线触及到她手里拎着的雪兔时,努力坐正了身体。 掏出袖中一把锋利的小刀,轻轻地摸了摸。 这种奇怪的刀具,有一整套,是师傅特意为自己打造的。 以前学习的时候,用的都是师傅的。 而自己这套,还没有机会用在真正要用的地方,从带下山后,一直被她小心收藏着。 此次临出门前,她带出了其中几柄体形小巧的,本是怀念和防身之用,结果就先被用来制作这一路的食物了。 她轻叹一声,十指连动,很快地就将兔肉一一分解。 筋是筋、膜是膜、肉是肉、骨是骨。 然后再将分离出来的肉,片成几乎透明的、大小均匀的肉片。 红柳从包袱里摸出瓶细盐,撒些在肉片堆上,然后抓起一片肉直接就放进了嘴里。 每次看到小姐这么处理肉类的时候,红柳都觉得特别有趣,以前很少见到,最近这一路,才有机会天天见识,但她没有一次是看得够的。 而且,经过了这样的处理,生肉也不再觉得有多难吃了,虽然还是有点腥,但是肉质异常鲜美,多嚼几下,还会有股回甘。 而水银在片完肉后,并没有像红柳一般直接就开吃,她先是将视线投向了正前方。 还有几步之遥,她们就将踏入敌国的境土,人生从此将改写。 内心叹息一声,她收回视线,用布帕擦拭干净小刀和双手,收好刀后,才飞快地吃了起来。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动静。 俩人立刻扔下手中的肉片,匆忙地用雪掩盖了下,就转个身,从石与石之间极窄的缝隙里,小心地向着大石背后的方向看去。 “站住!” 随着一道呼喝之声,右下方疏而不高的灌木丛中,窜出两个身穿延国士兵服饰的身影。 而就在他们后方的不远处,有多处树影摇晃,雪片翻飞。 很快就从中跟出十几名敖国的将士。 其中打头的一位,三十多岁,满脸风霜,却银铠亮甲,浓眉英挺。 一手执着长枪,一手指着前方逃跑之人,呼喝一声后,大步追赶而上。 而大石后藏着的水银,一见那人,手下顿时扣紧石面,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父亲!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相见不相认 眼看逃兵就要爬上山顶,水柏停步、抛枪,反手一握,抓住枪身就投射而出,正中前方一逃兵的后心,长枪几乎穿透其身体。 另一逃兵眼见此情状,吓得脚下就是一滑,立刻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就被投出长枪后,一蹬地面,随枪凌空而至的水柏,猛地踏在了脚下。 水柏后面跟上来的亲卫们,一哄而上,将他脚下之人捆了个严严实实。 “大将军,延国溃兵追得差不多了吧?咱们是不是该返回边关了?再追下去,就过境了。” 站在水柏身体后侧方的亲卫队长,看了看前方边境线上的巨石堆标志,出声提醒道。 水柏闻言,看了看两边,又望了眼对面延国的方向,沉默了几息后,接过一名亲卫递来的长枪,打出了个撤回的手势。 “通知其余追逃的将士,速度下山集结,赶回边关!“ 又转身对亲卫队长说道: “此次敌军溃逃的过快且过于散乱,我怀疑有古怪。你带几人,直去堂城,提醒并让他们一路往关内通传,严查细作!” 转身,带着人离开。 水银死死咬住下唇,一手紧紧捂着口鼻,一手按住身下红柳的肩膀,泪水顺着手指,滚滚而下。 那是父亲,是自己的父亲啊。 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只差五步了! 望着父亲头盔边露出的几丝银发,和布满憔悴、疲惫的脸,看着他浓眉之间深深的竖纹,和眼角细密的褶皱。 她生生地忍住了冲出去、扑进父亲怀里的冲动。 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她不能被父亲发现后送回去,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如今,她只能这样,大睁着双眼,一眨不敢眨地、贪看着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红柳感受着头顶处小姐的热泪,一动不敢动。 只觉心里疼得厉害。 日思夜想、殷殷期盼的父亲,就近在呎尺,却不能相见,小姐啊小姐,你为何要如此自苦啊。 良久之后,水银才松开红柳,翻转身,缩起双腿,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间。 红柳侧头望着小姐剧烈耸动的肩膀,和腿下渐渐洇开的雪面,忍不住轻声道: “小姐,哭出声来吧。会憋坏的。” 还是未闻任何回应。 但雪面,已开始凝固。 红柳坐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几十息后,水银收拾好心情,望了望对面的延国,扒开雪面,拾起包袱,站起身。 大踏步,向前! …… 这座山峰的山脚下,不远处也有一座小小的村落,水银在地图上见过,叫东方村。 延国多复姓,皆崇尚武风。 一进入延国的疆界,主仆二人就换上了延国男子的服饰装扮,依旧晓行夜宿,一路向下。 可当她们终于赶到那座村庄附近时,却只见滚滚的浓烟,正自那方地面冲天而上。 此处地势已渐趋平缓,树木稀少,农田众多。 望着前方的烟柱,水银手脚利落地爬上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而红柳则隐蔽地前去探查情况。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红柳手里抓着两套女子的衣裙才回转。 她跃上树后轻声汇报。 “东方村被溃逃回来的士兵给劫掠、并屠杀一空了。奴婢等到那些逃兵离开,搜索了一遍,没有见到活人,但找到了这个。” 说完,打开小姐脚边的一个包袱,将手中的衣裙折好收进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延国的身份文牒,并打开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张卖身契约。 村民们的房屋被烧了。 村子里被搜掠过的尸体到处都是,像身份文牒这类东西,被逃兵搜出来后胡乱扔了一地。 其中最大的一座院落,估摸着是村长家,也被烧了。 溃兵离开后,红柳四处转悠,每份文牒都捡起来查看,遗憾的是没有找到合用的。 直至在村长家后院、院墙外的一片竹林里,见到倒在血泊中的两名年轻女子,死状…… 身边不远处扔着一份身份文牒,里面夹着张卖身契。 她看了看,正好适合自己和小姐用,便料理了一番后续,带了回来。 也是因为这样,才耽误了些时间。 不过比起小姐下山前安排的:先进村、后想办法从村长那儿弄到文牒,竟意外的方便了许多。 水银接过文牒,打开。 “东方岭树家?那以后我就叫东方楠婴,15岁,你就叫画眉了,仍是16岁。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红柳点头。 她知道小姐问的是,这份文牒和身契对应的那两具尸体。 “我放进了火堆里,看着烧起来才回来的。”说完,红柳再看了看村庄方向,问道: “小姐,为何延国将士要屠杀自己的百姓呢?不怕被罪吗?” 水银将东西揣进怀里,闻问看向她,想了想回答。 “逃兵心理吧?又不是所有的军队都纪律严明、奖惩有度的。各国、各将麾下良莠不齐乃是常态。 你想想,被一路追杀逃回来的,又想着打了败仗要被惩罚,还会看见有粮不吃、有金不拿吗? 且精神极度敏感,就像惊弓之鸟,虽明知已是本国境内,但还是难忍恐慌。 再加之,他们劫掠早已成了习性。此时村子里但凡有一星半点的不配合,就会引发灾难。” 说完,就麻溜地下了树。 自小山中长大,就算不能习武,爬山、上树等,只要身体没伤,对她也就不算什么了。 下树后,水银从怀里摸中一支并蒂金簪,插入自己的发间。表明已订亲的身份。 这是她在堂城时就买好备下的,从决定好做这件事开始,她就再没打算以未婚女子身份示人。 “换上女子袄裙吧。身份文牒上是女,便不能再做男子装束了。” 延国多山,但也因此盆地较多,农作物虽然不丰,但蓄牧业较为发达。 故而,一个身份文牒就能够跑遍全国,只需进出城时登记即可。 换好袄裙,考虑到之后可能还会用到,便让红柳将二人换下的旧袄收好,水银再道: “走吧,赶往第一座城池,再好好休息。我们边走边再对一下说辞。” 随后,二人绕过了东方村。 延国比敖国更是重男轻女,女子自小便轻易不得外出,尤其是及笄前后的两年,未定亲或成亲者,即便是街坊邻居,也未必见得着其相貌。 如今,这条规矩倒是方便了主仆二人。 红柳边走边说道:“从服饰发型来看,那两名女子并未定亲,更未成亲。” 水银闻言,右手大拇指,上下揉搓着左手的大拇指,脑筋飞转。 稍顷后便道:“父亲东方岭树,在山中偶遇一位老神医,名唤莫叟,便将我自小送入山中跟随其学习,你也被采买配发给我。 自此,我学医,你跟随莫叟习武。 待及笄前一年的冬季,也就是慧元18年的腊月20日,才将我们接回府中。 直至村庄忽然遇袭,父亲急忙让我们从后门通过竹林逃出。 我已定亲,未婚夫婿也是村中之人,已被杀。” 慧元年,是延国现任帝王的年号。 红柳点头。 主仆二人就这样,一路避过官道,一路一遍遍地比对着此番说辞,将自小到大之事,真真假假地夹杂其中。 自此,水银和红柳对外,皆换了称呼。 水银没有让红柳换刀。 延国善武的女子,武器种类比较繁杂,这是小事情。 几个时辰后,赶到了奇城附近。 结果,在城门外通过大敞着的城门,远远地就能瞧见,城里此时很是混乱,到处都是大战溃败而回的散兵败将,这些人不是在街上乱走、乱抢衣食,就是在大声吼叫着,努力寻找着自己人,或者自己所属的军队。 未见百姓的身影。 水银决定绕过奇城。 不过,奇城乃延国此处对外的关隘,要想绕过,又得翻山,而且,还得翻过一片断崖。 她没有犹豫,且无所畏惧。 之前翻越那座界山之前,包袱里就早已备好足够的绳索。 自小打山中长大的孩子,惧人都不会惧山。 或者说,如果可以选择,她们宁愿选择爬山,也不愿意进城与人相处。 …… 如此这般,各种或艰难、或顺遂、或侥幸、或冒险等情况之后,历时一个月,主仆二人终于赶到了延国的都城---聚城。 街上行人如炽,各种吆喝、交流等声,声声不断。 二人都只觉恍若隔世。 许久没有见到这般热闹的场景了,虽然不是熟悉的风景、人文、但两国因毗邻,相貌上也无可区分,倒也不至太过陌生。 水银低声交代红柳切勿东张西望之后,两人就要去寻家客栈下榻。 忽闻街上传来议论之声。 “听说了吗?那大将军被抄没的家产,今日官府要挂牌出售了。” “呸!什么大将军?只会打败仗的蠢货!” “就是,听说当初抄没之时,仅黄金白银就有数百万两之多,更何况还有良田千顷、旺铺数十?这么贪的人,怎会不打败仗?” “也不能这么说,好歹他也曾打下过敖国三座城池呢。” “可最终还没站稳不就被人杀了个人仰马翻?灰溜溜地到处溃逃?你们是不知道,那些个逃兵,可是把咱老百姓给祸害惨了。” “嘘……小点儿声,当心被人听见脑袋不保。”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开办药铺 “怕什么?那家伙已经被满门抄斩了,谁还有闲心找咱们百姓的麻烦?” “话说,那些逃兵这样乱来,朝廷就不管吗?” “怎么会不管?只因听说这次逃得太散了,难以收拢。而且啊,好些人还跑不见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怎么的。” “换了是我,也抢,多多地抢,抢到了就藏起来也不回来。回来就是死路一条。”有人小小声说道。 另一人却反而扬高了声音:“没你说的那么吓人,哪能全把逃兵给杀了?下次谁还打仗了?就是一顿罚是免不了的,总得给点教训,以后他们才能死战不退吧?” “那我也怕啊,换了你,你不怕?” “……” 水银上下搓了搓大拇指,眼珠微转,拉着红柳将怀里的身份文牒掏给她,悄声吩咐。 “你速速赶去官衙,抢购一间大点儿的铺子。我在办理过产登记手续那儿等你。” 师傅早将山中存蓄的巨额财产交托给自己,她在下山后,就悉数带着。 出门时分成了两半,缝在了自己和红柳的亵衣里。 只余少量在外面随时取用。 但这个少量,也只是对于水银来说的,而上万两在别人眼里,就很多很多了。 俩人俱不缺钱,而且,延国和敖国之前也和平了十数年之久,两国通商往来,金银票据早已通用。 官衙出售的抄没财产铺子,价格一般都比较公道,且此次售出的是大将军府抄没的,想必都曾是临街旺铺,这种好事,岂能错过? 红柳立刻转身而去。 来的这一路上,除了边关附近的城池比较混乱外,越往都城方向,便越渐平静。 红柳早已盗了份延国舆图,且水银一直在根据各种道听途说,将沿路的舆图补细补齐。 至于这聚城的,尚不明细,但官衙在哪儿,并不难听闻。 之后的一切皆比较顺遂。 红柳机敏,早早塞给了官衙办事人员大笔银两,顺利买到了一间、位于聚城东城区的、两进的大药铺子。 地理位置略偏,不在主街之上。 却恰恰正合水银的胃口。 聚城分东南西北四区。 南城区俱是达官显贵,西城区俱是贫苦百姓,北城区和东城区范围偏小,多为中层或底层官员及富商、富民们居住。 这家大药铺虽不在主街之上,但也处在比较繁华的、二道街的中间位置。 水银办好过产登记之后,便和红柳直奔药铺所在。 这栋药铺的主建筑体是座环形的二层小楼,后面的院子有两进,为单层。 面积很大。但现在里面各种杂乱。 不值钱的药材、药品四处散乱,桌椅、家俱等各种翻倒。 药材仓库里也是一样,只剩下许多被翻倒得乱七八糟,不值钱的。 俩人上上下下,巡视一圈后,水银才在一楼,寻了个待客的包间,待红柳将盈榻打扫干净之后,躺在了上面休息。 终于能喘只气,安心地休息会了。 红柳自去采买吃食等物不提。 第二日,恢复了些精神的水银,携着红柳,先就去了牙行,采买了二十名略通文字的10至13岁的仆婢。 男仆十名,女婢十名。 自此,药铺关门闭户。 水银没有急着开张药铺,而是一门心思地、专心调教这二十名仆婢的规矩、和一些基本的药理、及药材的辨识。 最重要的,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本事。 她可不是千里迢迢跑来延国只为开药铺的。训练这些下人,也不仅仅是为了单纯的医道。 当然,更不可能把他们培养成手下,充其量,只能算是下手而已。 这些仆婢还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武力值在身上,红柳在闲暇之余,也会指点他们一番。 毕竟人单力孤的,下面的人厉害些,总归是好的。 其间听闻,延国向敖国求和,两国边境重新恢复了平静,但是,彼此边关仍旧未开,禁止一切往来。 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就是每天女扮男装,在水银授课之时溜出去采买的红柳,竟买回了一对金雕。 此鸟身形似鹰,健壮漂亮,且飞行速度快,异常凶猛,但极不易被训服。 很多人都喜欢,但养着养着,不是养死了,就是训死了。 水银会养也会训。 自她去了山里,师傅便捉了一对儿的隼给她,教会了如何养隼和熬隼。 不能像熬鹰一般往死了的熬。鹰,置之死地而后生。 隼,得大棒加甜枣。 那对隼,就陪着她一同长大,与她嬉戏、玩耍,并护着她的周全。 可惜,因为其种类的寿命不长,在师傅去世后不久,便也跟着去了。 水银为此是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又正逢被父亲带回都城,整整一年,除了必要的与府中那些人打招呼,以及为母亲出声辩解之外,几乎就很少说话了。 而红柳此次买回的不同,是一对幼年隼,品种为金雕。 金雕寿命,平均在80岁左右,飞行速度极快,时行几百千米。 别看现在尚小,但成年后,体长可达78至115公分,翼展将达200至280公分,体重却轻,一般在六斤至11斤之间。 而且,会长得非常漂亮。 水银意外收到这份礼物之时,抱着这对2岁左右的小雕,真真是爱不释手。 遂给它们取名为:老白和老关。 于是,她日常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项,陪雕、养雕和训雕。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项议程,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医术传扬出去。 水银有认认真真地研究过:是日常开馆替人瞧病?还是行走各地见病就瞧? 似乎都不太可行。世人瞧不起医者,更瞧不上女医者。 思来想去之后,水银就决定,专攻疑难杂症。 虽然师傅说过,伏间,是个需要长期潜伏的行当。水银为此已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她还是选择反其道而行之。 扬名立万,方有机会踏足上流。 …… 而很快,这样的机会,就被她给等到了。 这日,负责采买的、仆婢里个子最高、最壮的画柱,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则消息。 “主子,主街上贴出了告示,言:吏司主司长(相当同敖国的吏部尚书)的嫡长孙,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已昏迷数日,多方治疗无果。现在正张榜重金悬赏名医。” 正在药材柜前,看着端庄的画芳带着女婢们收拾药柜的水银,听闻他的汇报,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画柱自去忙碌,水银走到一边坐下饮茶。 看来那位主司长十分紧张他的爱孙啊。身为主司长,必然是能请出宫中太医的,太医都没治好,才会张榜悬赏。 数日了吗?显然病情危而不急。 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医者会揭榜赶赴而去,自己倒是不必急着送上门去。谁让她是个女子呢?怕是大门都不会让自己进的吧? 那就等等好了,若不巧被别人先医治好了,也没有关系。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生病的?她有技、人有病,多的是机会。 想通了之后,水银便站起身,继续指点画芳她们将药材一一分辨,放进药柜,贴上标签。 忽听药铺大门被人拍响。 男生女相、秀秀气气的画书,上前去开门。他虽然长得雌雄莫辩,但却是二十仆婢中,功夫最好的一个。 随着大门被打开,门外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双手搀扶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走了进来。 画书上前拦住,抱拳一礼道:“这位老哥哥,本药铺尚未开张,您……” 话还没说完,就见对方松开了那少年郎,抱拳深施一礼后道: “吾儿几月来,病症持续不断、且反反复复。吾也曾带他四处求医问药,却总不见好。 今行至此间,闻听有一神奇医者在此,故尔,冒昧登门求诊。还望神医本着医者仁心,出手救治,吾定重金答谢一二。” 神奇医者? 水银听到男子这么说,先是怔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 前些日,她出城训雕回来之时,在这条街的街尾处,路遇一穷汉。那人因修缮屋顶,不慎掉落,摔断了臂骨。 苦于无钱医病,正当街席地哀哭。 因着是这条街上的病人,为了不影响药铺以后的声名,水银便下了马车,当众替其接回断骨、绑上夹板,并让红柳回药铺拿了几副外敷和内服的药材、赠与了他。 不过是件小事,过了她便抛到了脑后,却不知坊间已传开了,甚至还就此给她安上了神医之名? 旋即想想也就明白了。自离开敖国都城,这一路行来,所见接断骨伤的医者,俱没有缚夹板一说。 不仅如此,师父教过她的很多医治之法,也都是不曾在别处见过的。想来,世人偶见,亦如自己当初知道师父有多神奇的时候,一样被震惊到了吧? “走近前来,我看看。” 既然人家闻名而来,这神医的名头,水银还是想继续延续下去的。何况,疑难杂症,她最是喜欢。 那中年男子闻言,顿时欢喜,搀着病恹恹、几乎没什么精气神的少年郎,就赶紧走上前去。 他之前听说之时,就知那神奇医者是位年轻女子,也曾犹豫、纠结过,但自己儿子的性命更要紧,几番挣扎之后,还是赶来了。 现下果见对方年纪极轻,甚至还长得超凡脱俗、甚是端美,但他瞧之,竟也生不出任何轻看之意。 实是对方那气度芳华,只会令人见之起肃。 待他正要再行礼时,已被对方阻住。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捂被综合症 水银指了指一旁的桌椅,示意病人坐下后,画眉已拿着脉枕过来,垫在那少年郎的腕下。 水银敛裙坐下,抬手搭脉。 十几息后,观看对方的面部气色、眼睑,并让对方张大嘴,她再细看了对方的舌苔,闻了闻其呼出的气息。 有些失望,对方的病症,并算不上是疑难杂症。 “表虚外感风寒。头痛低热,汗出恶风,四肢酸痛,鼻鸣干呕,苔白不渴,脉浮缓。此为营卫失和之症。 我给你开张药方,回去按方煎服即可。” 说罢,水银便示意画芳拿来笔墨纸砚,准备书写药方。 掌柜的闻听是营卫失和,有些吃惊、又有些失望。他惊的是,这女子年纪虽轻,断症却也准确;失望的是,和几个其他的大夫,所给出的结论,亦无什么不同。 儿子病了这么久,他是真的带着儿子看过许多大夫,其中有几位,下的判断亦是如此。可他们开出来的药方,自己也让儿子按时服用了,却都没有起色。 看来,今天又白走了。 正要提笔的水银,敏锐地发现了中年男人的面色变幻,心下了然,遂轻声开口说道: “营卫失和的病症有许多,且持续低热的因由亦有许多。有风热内温、气郁发热、血瘀发热、温郁发热等等。 还有气、血两虚、阴阳两虚,亦可能导致低热不退。我先开了药方给你,你带回去为你儿煎之服用,若三日无起色,可再来寻我。 若有用,届时再来支付诊金,如何?” 那掌柜的见这女医者面色淡定温和、且言之凿凿,不由自主地便信了几分。 其他的那些大夫,都是只管说结论,然后就是开药方,那些药方还没什么用。还没有哪位,能详细为自己这等下人身份的贱民,如此细致耐心解释的。 仅凭这,他亦是感激不尽,更何况,对方还显然不会现在就收自己的诊费,这可真真是难得又自信的好神医啊。 水银说完话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再去注意中年男子的表情变化,提笔写下了药方,然后吹干墨迹,递给了他。 【作者按:此汤方为张仲景所书中的——桂枝汤】 掌柜的一接过药方,忙忙细看,且不说这笔字有多飞轩飘逸,单是这各类药材的名字和数量,已是别具一格。 和别人开的都不一样,且只有五味。他疑惑地望向对方。 水银微笑着开口释疑道: “你儿那病,主在辛温解表、调和卫营。 桂枝为君药,解肌发表,散外感风寒,又用芍药为臣,益阴敛营。桂、芍相合,一治卫强,一治营弱,合则调和营卫,是相须为用。生姜辛温,既助桂枝解肌,又能暖胃。大枣甘平,既能益气补中,又能滋脾生津。姜、枣相合,还可以升腾脾胃生发之气而调和营卫,所以并为佐药。 炙甘草之用有二:一为佐药,益气和中,合桂枝以解肌,合芍药以益阴;一为使药,调和诸药。 所以本方虽只有五味药,但配伍严谨,散中有补。 此汤方为群方之魁,乃滋阴和阳,调和营卫,解肌退热之总方也。” 掌柜的闻听如此细致的释疑,顿时茅塞顿开,同时心里升腾起无比的感激,且越发愧疚自己之前的质疑,便拉起自己的儿子,连连向着女神医拜谢。 水银则冲着他们微微摆手,示意画眉照方抓了三副药材。 掌柜的现在再没半分迟疑,就要掏银支付,被画眉挡住。 “你且先回,待你儿先服三方后,再来,届时病情有了起色,药方可能会换。那时你一块儿付了就行。” 于是掌柜的又羞又愧、千恩万谢了后,带着药材搀扶起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水银目送着他们离开,心想,此后怕是这神医之名会越传越广,自己还是得尽快将药铺的各项章程订制出来。 但是她没有料到,坊间传言流转起来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 其实是那掌柜的眼见自家儿子大好,出于愧疚和感激之心,努力地帮她将名声宣扬了出去。 于是,两日后,还没等水银想好怎么送上门去,吏司主司长府的管家,便到了。 水银知道自己现在几乎没有根基,更没有背景可以依仗,对方即便是不够恭谨,她也不放在心上。 让画眉收拾了医药箱,自己换了身窄袖青色长裙,便随着对方去往了主司长府。 在其府上,一路收获白眼、议论、轻蔑、嘲讽之言无数。 水银皆视而未见、听而不闻。 微末之时,所有的不屑,都是动力。待实力展现,方才是最好的回击方式。 主司长的孙子,出生六个月,还在襁褓之中,身上搭了条薄被,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水银此前已见过了主司长的儿媳妇,也就是孩子的母亲,并由其带领着踏入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见到了这个正被俩奶娘围着的孩子。 她闻了闻屋里的汤药味,微微蹙了蹙眉。等两位奶娘让开去给那夫人行礼之时,水银上前,将孩子的小手从襁褓中轻轻取出,有些困难,因为孩子裹得有些多。 搭了搭脉。 随即,再检查了一遍孩子的眼睑、面色、以及口腔。 抬手,掀掉薄被,示意画眉打开窗户,自己再欲解襁褓。 不出意外地,被夫人冲上来,一把拍开了手。 “你要做什么?我儿子病了,病了这许多日了,太医都言,不可吹风,你尽是又要开窗、又掀被欲解其衣,你是要害死吾儿吗?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庸医?” 水银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即便她有料到会被阻止,却没想过还会挨打。 这些高官门第,她真的是一步都不愿意踏进来。这一路上所受的挑剔和刺激,已经快达到了她的忍受极限。 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医者,就是名医者,今日,莫说是忍受这些,便是来,她都不会! 可惜,她并不仅仅只是名医者! 她搭住自己被拍得生痛的手背,双手交叠放置小腹前,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你儿最初有些发热,且服药后,汗出如雨,打湿衣被,可对? 之后几日,面色便逐渐苍白,哭声渐弱,且拒绝食奶,可对? 再往后,睡不安稳,尖叫、抽搐、便少,皮肤干皱,可对? 现在,你看看他的眼窝,已经陷了进去,嘴唇起皮开裂,可无论你们怎么喂水、奶,他都往外吐,可对? 有医者建议你们少给他盖一些,你们才改为了薄被,他的症状有所好转,可对? 可你们还是担心他受寒,仍为他多包裹了几层,他便转为昏迷不醒,可对?” 那夫人在她一声声的“可对”声中,滑坐在床头,忽而跳起,死死攥住她的双手,高不可攀之势已化为了苦苦哀求。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么,你能救活我儿对不对?我儿还能活下来的对不对?你……你快给我儿医治,求求你,快一点。” 也不知是过于着急忙乱,还是骨子里就没瞧得起医者,她嘴里这样说着,手上也就将水银一把拉过,向着孩子推去。 水银一个踉跄,好险没栽到孩子身上,幸好及时用手撑住了床沿,那夫人又吓得尖叫一声,又伸手来拉她。 水银立刻抬高胳膊,躲了过去。回头瞪向对方,视线转为凌厉。 骇得那夫人停止了动作,有些讪讪地站去了一旁,眼里转露出满满的祈求。 水银收回视线,低头瞧了瞧自己被其抓伤的手背,用力地闭了闭眼。 直起腰站稳,看着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要小儿安,须带三分饥与寒。食,不可过饱;衣,不可过暖。 你儿本是些许发热,但发热,并不全是受寒引起,有些,是过热导致。 本无须汤药,只要减少其穿着、被褥等物,由其体内的热量发散出来即可。 而你们却反了其道而行之,不但没减,反而增加,并喂其服食了驱寒的药物,以致热上加热。 大人过热,尤自难受,何况小儿乎?他热得烦躁、自然乱蹬乱叫、喂食不进,加之出汗过多,而即使是你们有强行喂水,但仍然没有太大的起色。 这多日,你们又用了人参续命,更是导致他肝火旺盛。 现在,我予他施针降燥,你,听懂了吗?” 夫人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又有理有据,回想这多日来,孩子的症状、表现,无不与她所述之言一一应对,只是仍觉对方待自己的态度很是不敬,就想训斥。 门外走进一端庄华贵的老妇人,边走边说: “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女子,医术竟如此了得,难怪坊间传言你乃神医。 既是神医,想必亦无须见人便恭谨三分。是老身的儿媳妇多有怠慢了。 您请出手,尽管医治。老身就在这儿看着。” 那夫人闻声见人,急忙施礼。又听婆母言中有教训自己之意,遂低了头再不敢多言。 水银则淡淡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微微抱拳施礼后,便转身去解小儿被层层包裹的襁褓。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神医扬名 老夫人的话,水银听得分明。不是斥责,却胜似斥责。这是要她多想想自己的神医之名,千万别砸了饭碗,更是提醒她,对方可是亲自监督着她,这是拿身份压她,要她小心行事。 对于这类语言,水银不想多搭理,更不想无谓地与之争辩。孩子的病情等不得。 幸好她们之前有给这孩子减被、并强行喂水,否则,等不到自己来,这孩子已经是去到地府,等着转世投胎了。 还万幸的是,现在已近四月,天气转暖,屋内并没燃烧火盆。否则,无须这多日,只消十二个时辰,便能夺了这孩子的命去。 父母爱儿之心,恨不能予其世上最好的一切。然而,婴幼儿,是轻不得、亦重不得;冷不得、更热不得。 过于忽视不行,过于紧张,更是不行。孩子的五脏功能尚弱,实在是需要父母多多学习、仔细看顾才可。 这么几日了,这孩子的心肺及肾脏功能已是弱了,尤其是大脑,亦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得以健全。 自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而那边的婆媳俩,眼见女医者替孩子解开,连施数针,起针,再替孩子裹了一层稍厚些的襁褓后,孩子的呼吸就明显有了变化,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的吓人,都齐齐长松了一口气。 “无须汤药,孩子的五脏功能亦有些弱了,再经不起药材催煎。 这一日,多用温水替其擦拭身体自然散热,晚些时候应该就能清醒。 可让奶娘食些补身健体、促脾胃的药材,不易上火之物,不易多,适量即可,再奶给孩子。 要开窗透风,或可再裹一层稍薄些的、不必太紧,出这屋子走走,额头挡住,不要被风直吹着即可。 待其饮用如常,再出去时,便就他现在这一身的厚度就行,不必再另裹。 不要多抱,大人身热,易传给本就体热的孩子,若是要陪着他睡,各盖各的,亦不要搂抱或者紧挨着。 这些时日,最好是让他自己睡在床上。他若蹬被,由他,肚腹遮盖即可。” 说完,就向二人行了一礼,抬腿欲走。 老夫人却抬手示意她止步,并言道: “不敢就此放神医离府,还请神医暂住此间厢房,待吾孙病情确见起复后,老身当重金酬谢。” 水银闻言,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既然接了诊,负责到底是应该的,她之前也并不是想离开这府,只是想走出去透透气。 却不料老夫人误会了她。 水银也懒得计较,走出屋后就跟着带路的丫环,去了侧厢房。 歪在榻上合了合眼。 红柳,即画眉,则坐在榻前的矮凳上,打开医药箱,拿出里面常备着的毛笔、小本、墨管,详细地将之前的看诊过程记录下来。 一人一方、一脉一案,是必须的流程。 通常是红柳记录了,水银会抽空将其补详实,再签上名讳,然后保存。 在愚山时,她师父弄回来的病人,从让她初学的时候就开始认真、严格地执行着这个流程。 就算那时候她字都认不全,但也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师父写。 今日她气不顺,没有给这家人留下药方,其实这是有些任性了。 罢了,水银心叹。自己选的路,哪怕全是尖石,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回头还是要将方子补上,至少,孩子病症的前因后果、以及后续如何的处理,还是要写下来交给这户人家的。 忽而又有些烦躁。 眼前的这些,可都是敌人啊,而自己亲手救回来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他日攻向自己国人的一柄利器。 她不由深呼吸,一遍遍地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大局,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一个时辰后,孩子就醒了,水银听闻这府上的丫环通报,便起身去了主屋。 孩子的气色显而易见地好了许多,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围在床边的人。小嘴“啊、啊、啊”地叫着,声音虽然还是有些哑,但已透出些许清亮。 水银向老夫人和夫人行了一礼后,便道:“不要太多的人围着他,气息一样会不流通。” 她话音一落,未等主子们开口,围在床边的丫环和奶娘就行礼退去了外屋。 坐在床边的老夫人和夫人,也站起了身,去到床榻对面。 水银这才转身去门边净过手,再到床前,重新给孩子把了脉,再扎了两针。 大热之后,还得防止大寒。散热亦是不能散得过快,最重要的,还是要保气固元。 施完针后,她再伸手摸了摸孩子的手心、足心、以及后背心口处。 有些微汗,属正常现象。 “再给这孩子喂水的时候,水里稍许加一点点盐。孩子脱水有些重了。 另外,奶娘就不要食过重的盐了,清淡些、可带甜。待这孩子恢复如常后,奶娘方可食些大补之物,仍以温性为主,戒高热、火燥之物。” 水银给孩子盖好后,转身对着老夫人说完,就走到另一张书案前,招呼了个丫环磨墨,准备书写药方。 守了这么久,眼见自己的孩子脱离危险、恢复有望,那夫人忍不住掩唇而泣。 老夫人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儿媳妇一眼。自己带大六个孩子,没有一个孩子出过这种状况,现在孙子让这儿媳妇给带的几乎丧命,却是因为紧张过甚所致! 本想着老了老了,能得闲了,谁知这看着挺稳妥的一个儿媳妇,做事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 唉,真是为儿孙操不完的心哪。看来日后,自己的这个大孙子,还是得自己多看顾看顾。 想到这儿,老夫人的目光,再次瞟向埋头书写药方的女医者。 坊间传闻历来不实,这次,自己病急乱投医,请来了这位女大夫,没想确是名符其实。只是,对方所开的药铺,离着自己这府邸的距离可是有点儿远。 正思索间,就见那女大夫已经写好了药方,递了过来。 老夫人抬手接过,细看了看,越看竟越是欢喜。 一笔小楷写得娟秀内敛却又丰骨彰显,孩子的一应病症,亦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落款则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东方楠婴。 “东方大夫,你可愿成为老身这府上的供奉大夫?老身愿出三倍超出市价的薪酬,聘请与你。” 这一府上老的老、小的小,之前的供奉大夫,在对孩子的病况束手无策之时,就被赶了出去。现在有了个更好的,老夫人就想把人留下。 虽然认真想想,那个大夫也许是有些冤的。他也曾交代过多给孩子喂水、以及少穿些衣,但是自己那儿媳妇只听进去了一半。 不过谁让那大夫不把话交代清楚呢?如果他能说得像这东方大夫一样,有前因、有后果,也不至于就被冤着了。 所以,大夫,还是得请个牢靠又细致点的好。 其实老夫人不知道的是,那些大夫不是说不清楚,而是根本就没有诊清楚。现阶段,可还没有哪个大夫能像水银这般,将伤寒中的各类症状能分析类别得如此精准。 他们之前建议减被、多喝水,也只是因为见那孩子出汗过多才说的。而他们开的药方,也都是奔着退烧去的。 “多谢老夫人看重,请恕吾不能从命。” 水银听得老夫人相邀,微施一礼后开口拒绝。 “吾奉先师之遗命欲开立药铺,如今已筹备妥当,无法就此中止。况吾年轻,天下病症则庞杂,吾师临终嘱咐,不可托庇一隅生了懈惰,那将于医术精进有碍。” 言下之意:我师父的遗愿是让我开间药铺,眼看就要开张了,不能停。然后要多走、多看、多学习,如果做了供奉,所接触的病症将会少之又少,学习之事,不进则就是退,我还年轻,不能被困在宅院之中。 这也是在告诉老夫人,师父遗命不可有违。 老夫人听明白了,有些遗憾又有些赞赏地叹息了一声,遂吩咐丫环端来放置了银票的托盘。 “这里是一万两的银票,为此次看诊之资。有劳东方大夫了。” 水银大大方方地示意红柳接过。这是对方张榜悬赏时给出的金额,她受之无愧。 “孩子症状已稳,只需依照吾之嘱咐,不日即可康复。请恕吾先告退。” 说完再施一礼,见老夫人冲自己摆了摆手,水银便带着收拾好药箱的红柳,迈步离去。 而此时的水银还不知道的是,老夫人出于感激和欣赏、夫人出于感激以及失礼的愧疚,很快就将她的神医之名,在上层人物间,传扬了开来。 …… 半年后的聚城。 “嗳?听说了吗?东城区新开了一家药铺,特别有意思。不医男子。且非万金,不医达官贵人、不出诊。对待平民,则不收取任何诊疗、药材费用,只喜欢听奇闻轶事。” “当然听说了,我还去了呢。就是人家那大夫是名奇美女子,不愿为男子诊治,可惜了了的。” “我也觉得可惜。听说有个大官,男的,非要那大夫去他府里给瞧病,出了万两没请动,就去打砸了人家的药铺。是真的吗?”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药铺规矩 “当然是真的,我媳妇家的二姑的外侄子,就住在那条街上,看得可是真真儿的。但人家那大夫由着他砸,最后在他想绑人的时候,给他说了什么,他就带着人跑了。” “兄台,你说的是被满门抄斩的那个……吧?难怪听人说是因为他得罪了东方神医,被更大的官儿给告了,原来是真的啊?” “嘘……朝廷的事儿,咱不议论。就说那东方神医,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帮她说话,可见是个了不得的。可惜不给咱们男子瞧病啊。唉!” “可惜什么?大不了看病去别处。至于说趣闻嘛。无论什么人,想说奇闻轶事的,都可以去,有好茶好水、香甜的点心招待,说得好的话,还能得不少赏银呢。” “真的啊?那我倒没听说。不过,你们说,那东方姑娘听闻医术十分了得,可这究竟是图什么啊?出万两金的人少,但平民看不起病的可太多了,这不明摆着等药铺倒闭败家呢嘛。” “你知道什么啊?如果实在说不出奇闻的,也是可以出大价钱请她看诊的呢,平民二百两起步!不过,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诊治。” “这……也太黑了吧?” “你知道个啥?听说啊,她们全村,包括她的父母家人以及未婚夫婿,都在那场……你们知道的吧?被顺路败逃回来的兵士给……” “唉,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难怪会这么做。父母、亲人都没了,又要抛头露面,便听些个趣事儿解解闷,顺便赚点那有钱人的黑心钱财,倒也无可厚非了” “你咋把人说得跟骗子似的?才不是嘞。前不久,我家娘子病重,不得已,我才去说了个趣闻儿,谁知,跑了十几家药铺都没治好的病,被那神医一治,仅隔半个时辰,竟就好了。” “当真如此神奇?” “可不咋的?我家女娃子也是那东方神医给治好的。怪道的说人家是神医呢,她治病,还会把那病情的来由去脉,讲得清清楚楚的咧,让我们老百姓呀,心里透透亮的。” “我家妹子也是。” “我家…… “……” 各种议论和吹捧之声,喧嚣尘上。 而他们所议论之人,正在自己和画眉外,禁止任何人登上的大药铺二楼书房内,拔了书案右侧一根铜管的塞子,一边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一边描绘着手下的舆图。 这铜管设得很光明正大,原因嘛:自然是神医要听奇闻。 神医乃女子,为避人后、听趣事儿,明目张胆地设着,自然无人会起疑。 那官员带着人闯进药铺,就将铺子上下给砸了,当时铜管大明大方地暴露于人前,也没引起过多的关注。 有时候、有些事,遮遮掩掩,不如坦坦荡荡。 反而可能因此收获更多。 “你们不知道,俺们村,就是庆城再往西,十五里之地的上官村,那儿可是出了稀奇事儿呢。” 此时,铜管里传出一名男子故作神秘兮兮的声音。 另一道声音稚嫩的男声,是画木的。他极是捧场地、充满好奇地问道: “是什么稀奇事儿?可怕人?” “嗐,不怕人,就是总丢羊。俺们那儿不是平嘛,各种草类呀,长得极是旺盛,养牛、马、羊的就多。 谁知从上月起,村子里竟每逢夜晚总丢羊。村长就带着俺们查呀,怎么查也查不着。你猜最后怎么着了?” “可是有狼群出没?”画木的声音追问道。 “不是。但也差不了多少,是豹子。一只怀了崽子的母豹,夜夜来偷的。后来可算是让俺们给逮到了。” “哦……不算什么奇闻吧?不过,辛苦您一路赶来,这是2角碎银,您收好。” “嗳?不是,俺不要这银子,俺给银子,二百两!就想请您家东方神医,帮忙给俺家娘子看看,她难产了已经二十几个时辰了。俺已经抬过来了。您就帮俺跟那神医说说,求求她救救命,行吗?求求您了。” 紧接着,铜管里就传出“噗通”、重重跪地声。 然后是画木的声音:“您别这样,救不救我说了不算,您先请起,稍待片刻,容我去回禀主子,看她是否愿为您娘子医治。” “嗳嗳嗳,谢谢您,谢谢神医!” 又传来“砰、砰”地磕头声。 水银听到这儿,便塞上铜管,低头看了看手下的舆图。 庆城已经有了,离此不过三、四十里地。 不过上官村,还是首次有人来。 具体在庆城西边的哪一处,还得再问得更仔细明白些。 舆图不难寻,本不必如此麻烦,但是,水银想要的,是详细的、精致的,山山水水、官道小径都精确到位的。 今日负责接待那人的是画木,看来,画木还是有些呆板,没有长进,回头得罚罚他了。 至于那难产的妇人? 她有心想不接。 母豹子有孕,他们还捕捉了。而且,一个牧民,二百两怎么随便就有? 显然,他们那儿的人,对猎物是母幼都不挑,能下手就不犹豫。 这样的人,自己怎么能救? 不过…… 那女人难产了那么久,有可能是疑难杂症,水银想想就忍不住技痒。 罢了,自己不能跟那些人一样,对母幼不仁。 水银轻轻地揉了揉拇指,拉了拉书案另一边的一根绳子。 随即起身,自后方下楼,往第一进院落中去。 大药铺自她买下后,里里外外,便全部大肆地整修了一番。 有些东西,则是她和红柳亲自动手的,未假手于任何人。 前面大堂左右两边,隔出四间静聆室。 后面第一进院子,东、南两面皆是一间间的恢复室。西面除了两大间药材仓库,就是一间诊治室。 每每有女性病人被抬来,如果水银愿意接诊,便由女婢们抬进诊治室。 经她手医治后,如不是马上就能走出药铺的,便会再被抬入恢复室。 再由她一一接续治疗,直到对方能复原,出药铺为止。 现在这个难产的孕妇她接了,拉绳就是告诉下面的画木。 画木一听药柜上方悬着的铃响,便止住了向外的脚步,转身扶起那名大汉,笑容满面地道: “别磕啦,恭喜您,您的娘子,我家主子愿意接诊了,赶紧抬进来,然后在这儿等着好消息。” 汉子知道这家奇闻药铺的规矩。 男子不得入后院,若有女病人需要诊治,对方同意接诊后,才可让进大堂,之后自有药铺之人接手抬进去,而亲眷只需在这静聆室等待结果便可。 若强行硬闯后院……每日里连健康人带病人,丢出去的可不少。 他还是很守规矩的,虽然说了个不怎么样的趣闻,本不抱什么希望,才带着银两来的,此时一听那东方神医愿意给自家娘子瞧病了,便急忙出去,招呼同行之人,将自家娘子抬进大堂。 然后,其余人出去,他则忐忑不安、紧张万分地重回之前的静聆一室,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消息。 女神医,医术虽然了得,活人之术惊世,但脾气、禀性却甚是古怪。 药铺未开张前,女神医的名头便风靡了聚城各处,可直到现在,也没人能奈何得了她的规矩。 曾经听说,有个男高官强行请女神医出诊,被拒后勃然大怒,便召集家丁护院,强行闯店。 结果在打砸了人家药铺之后,整个奇闻药铺上下人等,就皆不知所踪。 次日,该官便被谏夫弹劾,满门抄斩。 也不知是那官员倒霉,还是就事情凑了巧。 原来那谏夫也是想请东方神医为其夫人看诊,结果怎么都找不到人了,一怒之下,连夜搜集了那名官员十条大罪,上告给了朝廷。 之后,奇闻药铺正常开张营业,并奇迹般的挽救了那名谏夫的妻子。 自此,再无人敢轻易招惹奇闻药铺。 谁也不知道自己家人会不会有朝一日求到神医面前,更不知道神医背后到底还会有什么人为之撑腰。 不是没人查过这家药铺主人的底细,但皆只查到对方乃奇城东方村的遗孤,此外,再无听闻。 众人便心知肚明。那药铺,什么也查不到,背后必有滔天之人相护,故再不敢得罪。 水银自是知晓坊间这些传闻。 当初,她听画眉传回这些街坊巷谈之时,便淡淡地笑了笑。 没人知道,正是她收集的那些奇闻轶事,泄露了各家的机密之事,她才能以那官员自身的秘密,在其打砸完出了气后,威胁对方退兵。 更没人知道,药铺的上下人等,其实当时只是出了角门,移去了他处。 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人乎? 当然,所谓背后有滔天之人也是胡扯,是世人口中面对神秘之事,自动为之罩上的神秘面纱。 自古民心可用,民言,自然也是可以。 至于那谏夫连夜搜集到的罪状嘛,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人关心了。 …… 水银换了身窄袖袍服,正在诊治室,为那名将将抬进来的孕妇诊脉。 少时,便起身。 “端温汤来,温其腰腹。” 一旁候着的画铃和画溪二人,立刻照做。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王府有请 水银估算着时辰,感觉差不多了之后,便伸手撩起孕妇的衣裙,露出其高高隆起的腹部,极速地搓热了手掌,再放置其腹上,轻柔而缓慢地沿圈抚摩。 三圈之后。 自画眉手中摊开的针灸包中,右手抽出一枚长约七寸的金针,朝着其腹上、自己未脱离的左手食指指尖一寸处,扎了下去。 孕妇一直未止的惨呼,忽然化为长长的舒吟之声,再大叫一声,随之,其两腿间,便滑出一名男性婴儿。 婴儿沾褥,“哇哇”大哭。 待在静聆一室的壮汉,闻听啼哭之声,便扑到门边,向着后院方向焦急张望。 直至那方的垂帘一掀,一声“恭喜贵门,喜添健壮麟儿。重4斤8两。” 顿时双膝跪地,拼命叩起头来,一边高喊:“多谢女神医,多谢女神医救命之恩!”脸上,绽放出无限欢喜之色。 站在门口的画木见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此名壮汉,竟半点不问自家娘子可还好? 论理,寻常产婆接生后,会将婴儿的性别连同产妇的安危,一并通报,但在他们奇闻药铺,却是只报婴儿性别和健康状态的。 目的,就是先观察一下妇人夫君的反应。 画木抬步进入室内,收起之前壮汉放置在案几上的二百两银票,再对其说道: “你的故事不算奇闻,故而,银两我们奇闻药铺就收下了。你就在此静候片刻,待里间料理妥当之后,自会将你的孩子和娘子一并送出。” 说完走回门口,拽拉了一下门框外侧的长绳。 主子曾言:若男子于婴儿前,先问其妻,则分文不取,还可放人入一进院探看,其妻可留宿恢复室一晚。 反之,无论其所述奇闻有多趣兴,皆收二百两白银或以上。其妻与其儿,料理妥当后,便会被送出。守门当值的,便可遣其一家离开药铺了。而且此后,永不再接该名男子、及其家属亲眷任何一人的诊。 正在此时,药铺外面走进一位丰神俊朗,单耳佩上品玉环,眉目五官皆可入画之,修长年轻公子,行至柜台前,对着里面的垂笤少年郎拱手。 开口发出清越之音。 “某,母亲有疾,请东方神医前出诊治。诊金,万两白银。” 随后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搁在柜面。 成年男子,贱民佩草环,平民商户等为木环,再往上就根据身份地位,为铁、银、金、玉。 成色、品质也会依此规定。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能有钱就乱戴。 柜台后的画尾,听声抬眼。见其单耳上品玉环,立时便知:此人乃是皇亲贵胄。 拱手还了一礼后,抬手指向右侧的静聆三室,不卑不亢地道: “请公子于那室稍待,容小人先行禀过主子。” 俊美公子闻言颔首,脚下却未移动。 “某在此处静候佳音便可。” 此时,忽见柜台右侧的拱门之处,垂帘掀起,款步行出一名妙龄女子。 乌黑云鬓,杏眼桃腮,琼鼻瑶口,远山眉、纯澈眼、肌肤细腻雪白、身量匀称高挑。 年轻公子见之,立时怔愣当场,竟兀自看呆了眼去。 水银目不斜视地、行至伏地叩头的壮汉五尺远处。 粉唇轻启,却是清冷凉冽之声。 “你儿因慌乱,于其母腹中手舞,误执其母肠,吾隔腹,针其虎口后,其出。没有用别的方法,你可验看。“ 其音落,身后一名贴身丫环妆束的女子,上前,将怀中所抱之婴儿的右手,展露在壮汉眼前。 其上清晰可见一枚针痕。 药铺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呼议论或鼓掌贺彩之声。 自打神医之名被传出,这间药铺外,便每日里总有许多人围观。因此,画木等十名男仆,总得抽人轮流守门。 壮汉感激涕零,又再叩了几个响头后,起身,伸手便接抱过婴儿。 画眉指点着他如何正确怀抱之时,水银转身,欲进后院。 亲自对病人或其家属,交代清楚诊治之法的前因后果,这是一名医者的规范准则。 “东方神医且留步!某万金求诊。” 俊美公子初见如天仙般的姑娘时,怔愣、狂跳的心神,终于在此时缓了过来,一见其要走,便急急出声留人。 水银脚下不停,头也未回,只留下一句: “柜台留址,回府静候。” 便行进了后院。 公子未再观其颜,竟颇觉遗憾。 好在,可以留下住址,如果,神医愿意接诊的话,他就能再见其人。 于是,便转身高高兴兴至柜台前书写。 …… 奇闻药铺两边墙体上,挂的有药铺各种奇怪规定。 其中有一条:万金求诊者,留书柜台,两个时辰之内,若接,神医必到;若不接,也必会派人在此时辰之内退还万金。 如有府邸收到的是被退回的诊金,那么,该府上下一生中,便拢共只有三次向东方姑娘求诊的机会。 关于立书此条的时候,红柳也即画眉,曾好奇地问过自家小姐。 “雷老爷不是说过:医者,当仁德、普善吗?为何小姐您不但挑病人,有些不治,有些还收取高额诊金呢?” 水银淡淡地望向窗外,良久之后方才回答。 “医术无国界,但医者有。 你能融入新身份,这很好,但不能因此丢了初心。 你别忘了,行医只是我的手段,而不是在此处立身之本。 我不是来普济众生的,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曾经或未来、亲自或培养或供养出,攻伐或侵掠我敖国百姓之人。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至于诊金? 定高乃为拒,定选乃为择。 出不起钱财的,或吝啬钱财的,自是不必来寻我。 否则,我这药铺的大门岂不被踩塌?而我,除了看诊,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会再有。 于我,可再无丝毫益处了。 再者:你自贵,人自尊。你若轻贱,别人又岂会再把你当回事儿? 咱们探查消息是要紧,但拒之反而更易得。你好好想想。” …… 俊美公子书写完,便转身离开了。 他得出去等消息。 门外围观之人眼见他出去,便纷纷往两边散开。 不是不欣赏这名公子的出众容色,而是,其人耳佩的玉环,已经向他们标明了身份。 况亦有人出声警告过,此乃大延定亲王府世子,南宫宇。 其父定亲王,南宫斌,皇三子,乃闲散亲王。 府中姬妾无数,却只得此一子。 南宫宇,文才武功出众,年方17,因其风流浪荡,故尚未有婚配。并随其父赋闲,整日里游街打马、溜鸟逛景,只等他日继承亲王府。 就在南宫宇忐忑不安、焦急万分地,在药铺门前来回踱步,生恐美人拒诊之时。 水银换过衣衫,坐在书案前,看着负责守柜台的画尾,呈递上来的公子留书,搓起了拇指。 截止药铺开张以来,直至目前,这已是来求诊的最高显贵门户了。 画眉也看到了留书上的住址,忍不住皱起眉头说道: “小姐,拒了吧?那定亲王好色风流,世子南宫宇浪荡成性,声名皆差。 您要去他们府上出诊,太危险了。想必那王妃,最多也只是……” “慎言!” 水银出声打断她,看着她认真说道: “未下手诊断前,为防先入为主,不可仅凭臆想,预判病患之疾,你都忘了吗? 再有,那俩父子虽皆属投闲置散,不沾染直接权柄,却反而给了我出诊的理由。 药铺开张才不久,我便声名鹊起,如若过多接触朝中有实权之人,那么,司马昭之心,便路人皆知了。 伏间,非长期不可为。 至于危险?咱们哪一日、哪一时,又不危险了?” 画眉垂头。 小姐总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可她还是总忍不住。 “收拾医箱吧,随我走这一遭。” 水银起身,抬步出屋,下楼。 那名世子,可并非如传闻所言那般风流浪荡。 之前于堂中时,她虽目不斜视,但眼角余光也是瞟见了那人的。 眼神清明,鼻梁有肉,下颌紧收。 身形精而不瘦,壮而不肥,分明还是童子之身。 那么,他,真的只是个纨绔儿郎吗? 尚不知已被自己惦念的美人儿、观出底细的南宫宇,终于等到了药铺中款款行出的那抹靓丽身影。 他正要急步上前,却又后退,退到了自家马车跟前。 东方姑娘只会坐自己的马车,请诊者只需带路即可。 此时他若贸然上前,冲撞了美人,便无法再将人请回了。 药铺没有规定必须候在门前,等待带路。是他自己贪恋美人颜色,舍不得先回府罢了。 …… 定亲王府。 南宫宇挥开前来迎候的管事太监,亲自为东方姑娘引路。 一边在侧前方走着,一边总是用眼角余光向后扫,在又一次忍不住扫过去时,就被东方姑娘身边的贴身大丫环,给狠狠地瞪了回来。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忽地计上心头。 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听闻东方姑娘喜闻奇事趣致,某有几则,这便说与姑娘听,也免路长枯燥、疲累,可好?”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任性水银 未闻回应,南宫宇只得再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继续。 “坊间不是盛传那兵部尚书畏妻如虎吗?其实才不是,我和几个儿时一同长大的玩伴,就亲眼看见过他出入外宅。 之后我们爬墙探看过,里面竟然藏着个大腹便便的美人儿。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自己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跟一未嫁女子聊这些? 他…… 低头看脚面,有地缝可以让自己钻一钻吗? 还好,背后仍未闻任何回应,只有不疾不徐的、安静的脚步声。 南宫宇内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下,眼角余光都不敢往后瞟了。 又赶紧换了个话题道: “前几日,我与那几个玩伴儿出东城狩猎,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 雕!一对儿的金雕!非常的雄健、漂亮,可惜,因其飞得太高,无法射中。” 否则,猎回来此时赠之于你,岂不美哉?那可是成双成对的。 他心里暗暗地道。 却不知,美女神医,终于移动了眼神。 瞟了南宫宇的后背一眼。 水银置于腹前的双手拇指,微微搓了搓。 东城那片最适合狩猎的区域,看来,以后还是得让老白和老关少去了。 金雕不常见,野生与伺养的,更是有着明显的区别。 若因此被人辨识,又在边关见之,恐日后追根溯源,查到自己的头上。 两国各伏有细作,众所周知。 …… 老白和老关还不知道,就因为这小子的一句话,自己俩小只,每日要高飞出甚远才能猎食了…… 虽然它们也不缺食也就是了。 南宫宇还想着絮叨,却见主屋已在眼前,便颇为憾憾地闭上了嘴。 每每至上房请安,都觉此路甚长,今日,才发现,原来如此短距。 要不要找个借口修葺府邸,将主屋向后挪挪? 下人已提前通报,主屋院门此时已大敞,南宫宇收回思绪,引领着东方姑娘进入。 待行至里间,就见床塌之上,卧一肤色暗黄、眉目娟秀、脸庞略微有些浮肿的妇人。 水银正要抬手施礼之际,忽听一声断喝: “见到定亲王妃,还不速速下跪!” 水银收回手,眉心微蹙,闻声望去。 一眼便可认出,出声的乃是定亲王妃的奶嬷嬷。那妆扮…… 她看了对方一眼,抬脚…… “黄嬷嬷,不可!” 未等水银的动作继续,已先行至榻边,准备向自己母亲问安的南宫宇,立刻急呼。 “此乃东方神医,嬷嬷不可无礼!” 说完环视一圈屋内,再道: “统统退下!若再有出言搅扰神医看诊者,杖毙!” 所有的下人们,立时噤若寒蝉,弯腰躬身,速度地告退而去。 水银放下抬起的一只脚,眼神八风不动。 心里却道:这南宫宇,果然并非毛头小子表像。 这府里,恐怕,真正拿主意的,还是此人。 那其父风流好色之名,倒可以为坐实了。 就见南宫宇望向自己,拱手作揖道: “是我管束不严之过,请神医莫要与府中不懂事的下人置气,还请上前为我母妃详诊。” 水银这才侧眸,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上前。 现在,他倒不某某某的了,这是觉得……跟自己熟了? 南宫宇赶紧端了只绣墩,放于塌前。 画眉上前,打开医药箱,掏出脉枕,垫于定亲王妃的腕下。 水银挽袖,搭指诊脉。 轻取不应。 指下的力道微微重了几分。 稍顷,收手。 再细观其面相后,起身。 示意画眉收拾药箱。 定亲王妃自始至终,未动、未言、未睁眼。 水银转身走出里间,南宫宇见状,急忙抬步跟上。 待行至外间,水银转身,定定地望向跟出的南宫宇道:“寻常之症,何以重金请吾?” 南宫宇回视,张口结舌。 “寻……寻常之症?您确定?东方姑娘,你可别乱开玩笑!我母妃已经缠绵病塌数月之久,我与父王延请了数位太医,都未有明显好转,你……” 自己是不是仅听坊间传闻,就重金请人太过冒失了? 这姑娘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停服所有补身汤、药,利水之物多食,扶其多走。一周后如未有好转,再来寻吾。” 水银未跟其辩解,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向出行去。 “不是,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再走啊!”南宫宇大步追出,双手张开,挡在她的面前。 水银微微蹙了蹙眉心,语气略有些不耐。 “问你母妃和太医去!吾所言,信与不信,在你,遵于不遵,也在你们!莫纠缠,否则,吾再不踏你府方寸之地!” 南宫宇一听,顿时一甩袖子,高呼:“送客!” 进屋。 这姑娘,小小年纪,真是中看不中用! 盛名之下,果有虚士,偏还处处摆出副传世神医的模样,唬人! 自己当真是被美色迷晕了神智,蠢! …… 回去的马车上,画眉才敢将之前的好奇问出。 她知道,小姐对外面的人不耐烦,但对自己人,还是愿意出言解释一二的。 “患病之人弦脉如琴弦,端直而长,此乃肝气郁结所致。同时脉沉细数,乃肾阳过虚之象。这些,我不相信太医没有诊断出来。 他母亲恐是急于有孕,而一定与太医商量过,开出了大补之药。本就肝气不畅,盛火难消,如此一来,瘀堵更甚。” 画眉一拍巴掌,叫道: “我懂了。就如管道本不通畅,却硬塞了大量的金银之石,反而导致肾过热显阳,而实际因堵塞接受不到该受的,呈现了虚象?” 水银闻言,赞赏地看了这丫头一眼。 这就是,她为什么愿意对自己人耐心解释的原因。 每一次,都是她们进步的机会。 “他母亲操之过急,而太医必被其要求了隐瞒。太医应该也对其有出言提醒,只是他母亲屡不听劝,继续进补罢了。 加之心情不好,懒怠动弹,连睁眼都不想,身体岂能不层层累重?恶性循环?” 画眉闻言,连连点头,接过话头,颇有感悟地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水银颔首。 病人自己找死,谁也救不了。 忽听画眉长叹一声后道: “皆是寻常病症,也没个疑难杂症什么的,没法让小姐大显一下身手。” 水银失笑。 “师父教授时,总找些奇怪的疑难杂症来考校,如今出来了,才知,常人得常病,乃常态。” 忽然很想师父了…… 也不知他那十数年来,是如何频繁地寻回各种奇怪患病之人的。 必是相当辛苦吧? 她心里沉痛叹气。 画眉发现自家小姐脸色不对,知是自己又说错了话,急忙转移话题道: “其实,也并不全是常病,像之前那名拽其母肠的婴儿,不就是咄咄怪象?得亏小姐手段高超,方才诊治得出。” 闻言,水银收回伤感的思绪,赞同回道: “那症确数罕见。那名产妇抱腹呼痛不止,我诊脉时,感觉其腹中肠道有硬物,初始以为是瘤囊,但细辨之下又否了。 待再上手抚摩,便可确认乃婴儿小手。 恐也是之前产婆抚腹用力过大,惊吓了胎儿,乱蹬胡抓所至。” 画眉笑着接下去。 “男性大夫不敢上手,诊脉怕也只是诊出了瘤囊,以为因此堵住了腹腔,导致胎儿不出之故。” “是啊。”水银长呼一口浊气。“男女有别,忌讳甚深,若男性大夫执意上手,那妇人便是诞下麟儿,之后也恐碍于声名,性命不保。 而人言可畏,其夫又只关心那婴儿……” “所以小姐,您就是因此只愿为女子看病吗?”画眉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非也,我既已抛头露面,便无惧世人流言催毁名节。不愿医治男子……你再好好想想。” 水银说完,靠进车塌内的软枕,闭目养神。 几息之后,画眉反应过来,不停地轻拍自己的嘴。 又见小姐面露疲惫之色,赶紧扯过斗篷,轻手轻脚地为其搭盖。 悄然退后,手肘支于车内小几之上,暗自琢磨。 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始终帮不上大忙,该如何是好? 日观自家小姐一言一行,皆如履薄冰,甚是辛苦,可惜自己竟只单纯是名武夫! 忽闻道路前方一片嘈杂之声。 车夫已机警地将马车停靠在路边。 画眉立刻下车,前往探询。 须臾便回。 “小姐,前方有一位僧人,正拦着刑狱司左官长——司寇继昭的马车,递状喊冤。” 画眉知道,车前的吵嚷,必是已惊醒了常年浅眠的小姐。 遂甫一上车,便低声向着仍闭目养神的小姐,回禀道。 水银的确是醒了。 闻听画眉提及,脑海中便立时浮现出,有关兴军侯府的一应人和事。 敖国无军候,只论国公。延国论军候,类似敖国的国公地位。 司寇继昭,乃一品军侯——兴军侯司寇承业之嫡长子,年方26,英挺伟岸,头脑聪慧。 闻其乃刑狱高手,破案无数。 但手段狠辣、凶残,又因肤色较黑,故亦获民间所赠,昭阎王之称。 兴军侯司寇承业,与其妻容逸公主,夫妻恩爱,伉俪情深。 膝下共育二子一女。皆为嫡出。 且除司寇继昭外,皆已婚。 坊间传闻,昭阎王有克妻之名。 不是他的未婚妻被谁迫害,而是他自小就得了高僧克妻的批字。 故尔,从未有人与之说亲,其父母、亲眷等,亦从不为他操心此事。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打脸司寇 水银忽然有种,一针扎死南宫宇这货的冲动。 坊间传出他风流浪荡的声名,是其为了保护王府及自身故意散播的,这个已经能肯定。 加之王府乃其一手掌控,可见是个精明的。怎么如今会这般冒失? 到底他是精明,还是傻呢?亦或是,扮傻子扮久了,成真傻了? 随着一声马儿长嘶,快马已停至车旁。 果闻那南宫宇之声: “东方神医还请留步。某之前唐突冒犯,非有心得罪,还请神医宽宥一二,回转续诊?” 未等到车里之人回复,南宫宇此时才发现,前方正围着密集的人群。 而自己之前那一声高喊,围观之人皆已掉转身形,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神医?东方神医?在哪在哪?” “真是东方神医吗?公子,是在这辆马车里吗?” “能否请神医现身?令吾等一观?” “传闻东方神医非但医术了得,更是貌似仙人,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吾曾有幸观之一面,便神魂离体,三日方回啊。” “那咱们今日,岂不是也有幸神魂离体一回?哈哈哈。” “……” 车夫额际见汗,画眉也急忙转回。 “让开!听听你们说的,是为人者该言之语吗?我家主子乃行医之人,你们岂能如此以相貌轻薄于她?谁还胆敢再说,从此不必再踏足奇闻药铺!” 画眉跳上车辕,叉腰、瞪眼,手指环点,怒喝。 南宫宇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东方姑娘走后,他详细问过母妃,才知晓了原委。 为此,既恼怒母妃不爱惜性命,又暗恨自己误会神医,便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 一眼看见神医的马车,一时疏忽,竟然就高喊出声。这一下,只怕要将神医得罪得更狠些了。 思及此,南宫宇抬脚跃上马背,踏之其上,高喊: “某乃定亲王世子!你等速速退散!若再有胡言唐突神医者,一并入罪!” 众人闻二人言,一时惧怕有朝一日终需求请神医救命,一时又畏了亲王府世子的威名,倒也纷纷闭了嘴,不再言语。 偏生此时,另有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某乃刑狱司左官长,司寇继昭,路遇鸣冤之僧侣,状诉其师弟闯户杀妇之罪乃奇冤。 因被杀之妇人死因不明,故,相请不如偶遇,可否就此请神医,随本官赴往有司衙门,帮忙辨验?” 闻听近日传言甚奇的东方神医就在前方,为接状,已下了马车的司寇继昭,索性步行而至,闻言后说道。 马车内的水银,听到这些,不由敲了敲额角,心知再躲不下去,提裙出厢。 人群骤然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水银恍若未闻,大大方方地踩着画眉摆好的马凳,拾步而下。 “见过左官长大人。” 抱拳拱手一礼后,端正身姿,直视其双目,眼神清冷,语音含冰。 “司寇大人既为掌理刑狱之人,又岂会不知,医者与仵作的区别?何故众睽相邀?” 敖国的礼,是左手在前,拇指竖起,四指并拢,伸直成掌,右手成拳,顶于左手掌心。此意为:先礼后兵。 延国的礼,左手成拳,右手抱握左拳,两个拇指交错按压。意:锐意进取。 水银自知自家事。 她踏入延国境土以来,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过自己会验尸之术,这司寇继昭绝无可能知晓。 那么,对方此番行为……就是想令自己当众现身!并故意以此贬低医者之职! 医者,本地位低下,再有女医者,更是令人视之与贱民几乎平等。 故,自己特意先传扬了神医之名,以期先获高眼。 岂料,现实无情赤裸,远非自己想像。 南宫世子当众呼喝阻拦、平民百姓群声相轻、司寇左官明言贬辱! 这,就是延国! 司寇继昭看着那对纯澈如湖,却似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双眼,勾唇轻笑。 “神医误会本官之言了。据鸣冤僧侣状纸所言,那被杀妇人乃死于毒物。自古医毒不分家,仵作只能验其尸而不能辨药毒。 既然本官接了诉状,又恰逢在此处相遇神医,为确明刑证,特沿请贵人,有何不可? 想必,医者仁心,神医亦不会吝于出手,冷眼旁观吧?”说完,冲那双眼睛的主人,挑了挑眉。 水银死死咬着银牙,置于腹前的双手气得微微颤抖。 这厮之前故意未明言,言语间留下漏洞,令自己一时不察,落其言语陷阱。 她深呼一口气,强行稳定心神,眼神转为平静。 “轻人者,人恒轻之;辱人者,人皆辱之。 是料三分毒,左官长大人日食五谷,却一口羹、一粒栗,皆于食时而精挑? 吾,此时已有病诊在身,请大人另选医者。”言罢,转身即走。 就算她懂验尸之术,不觉得医,仵有分得太清,但是,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被人当面以此为借口羞辱就是另一回事! 司寇继昭听懂了。 这女子言下之意分明就是:你每喝一口水、每吃一口饭,都要一滴滴、一粒粒挑捡吗? 既然知道医毒不分家,聚城医者何止百人? 寻个会验毒之人而已,非得就我这神医? 你今日轻辱于我,当心以后的饭食。 我现在有事,没空,你另请高明吧。 思及此节,司寇继昭的嘴角斜勾得愈发狠了。 一个等同贱民的区区女子,居然仗着坊间胡传的神医之名摆谱,还居然敢威胁本官长!本小侯爷! 司寇继昭正欲发怒,却见南宫宇跃下马匹,大步至前。 南宫宇挥了挥衣袖,冲着司寇继昭,扬声说道: “昭阎王,你堂堂一个刑狱左官长、一品军侯家的小侯爷,当街出言设陷为难一女子,你也好意思? 别人怕了你,本世子、本小王爷,可不怕你! 我母亲定亲王妃有疾,已出万金请神医诊治,怎么,你要阻拦? 若因此令她老人家有个好歹,你猜,我和家父定亲王爷,会如何做?” 别人怕这个昭阎王,他南宫小王爷可不怕! 他们定亲王府不涉财权,不牵党争,皇祖父又待自己甚是亲厚,区区一个一品军侯之子,就敢在亲王府头上撒欢不成? 司寇继昭确实不敢。无论是家世还是双方身份,他都差了南宫宇一点。 或者说,他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当街与一小女子为难,确实是有自降身价之嫌。 况且若再为此与南宫宇对上,便是十分不值当的了。 其实,他初初只是对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所谓神医有几分好奇,才行至近前,打算瞧瞧而已。 然后就闻众人皆大肆吹捧其相貌,想一睹为快,又见其人自傲,拿乔不出,心中顿时不屑。 一个被吹出来的什么狗屁神医,区区一界将将及笄的小女子,还真敢就此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故言语相激,迫其露面而已。 倒不是故意设陷,而是本没打算请其出验,随意一说罢了。随后就眼见其出,心下便暗自得意。 看吧,再怎么样,面对权势,不还得乖乖就犯?露面于大庭广众之下? 虽然确实长得很…… 但那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实是气人。 一下车就直视并相怼自己,让人如何忍得? 不过,现在既然有南宫宇出面,那便就此作罢好了。反正目的已达。若再相纠不放,就成了自己和南宫宇这个浑不吝之间扯不清了。何苦来哉? 思及此,他正欲抬步转身。 竟就见那鸣冤僧侣冲出人群,奔至那女子近前,双手合十。 “阿弥佗佛。女施主有礼。” 水银见状,顿足,双手合十回礼:“大师有礼。” 此僧人肌紧肉实,虎口、掌背皆有重茧,眼外两侧隐隐鼓凸,浓眉大眼,眼白清明,但此时眼神凄苦。 纵观如此,水银心下也不为所动。 她不信佛。 不仅不信佛,敖国崇道,她也不信。 她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所掌握的力量,以及,用这股力量能做到的事情。 “不敢有劳女施主大师之称,”僧人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垂首再一躬身道: “世人只知医毒不分家,却不晓,佛医亦不分户。故佛家讲究洁心,亦推行净体。 我师兄弟二人,乃行脚苦僧,今日方行至此处,便遽然蒙冤。 早前,便已路闻女施主神医之名,想必您之所言,必可更得官府采信几分。 还望女施主慈心仁善,为我师兄弟高抬贵足,赴衙辨毒,贫僧感激不尽,愿相护以报。” 水银抬眸,望着对面僧人脑袋上的戒疤,沉吟片刻后,便合十还礼道: “不劳大师相报。既佛衣有落灰之嫌,吾,这便随大师走一趟也便罢了。若吾这虚名有用,也不枉被吹嘘一场。” 僧人抬头,目露水光,言道: “女施主过谦。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您必可为贫僧之师弟辨白洗清。且贫僧观女施主之相貌,天清地健,可承载厚德……” 忽尔收声,立时垂头,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贫僧失礼,胡言冒犯,宽宥则个。” 心下却狐疑,这名女施主明明长得天阔地远、隐隐有善德之相,为何两眉之间有黑气? 且两眼尾侧向上斜,以至一双清眼呈非杏非凤之相,这明明是狠厉、绝决之人。 缘何矛盾至此?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公堂之上 不对……僧人心内暗自摇头。许是自己学艺不精之故吧? 再者,贸然观之,不精不细不可妄言,自己又忘了师傅的教导之言了。 唉,师弟啊,为兄又为你犯戒了,你可一定要平安脱身啊。 “无妨,这便去吧,大师先请。” 水银颔首,错过僧人,行至马车前,扶着画眉的手臂,登车而入。 这僧人年纪如此之轻,观面之术已这般厉害了吗? 不过,她不怕。 相由心生。 只能确定大概范围,却无法言明具体的飘渺面相之说,她向来嗤之以鼻。 至于为何应他? 打司寇继昭的脸! “嗳嗳嗳?”南宫宇一听东方姑娘居然被那僧人一请,竟就答应了,也顾不上琢磨这俩人的对话了,跳脚冲至马车车窗边就道: “神医您……” “世子请先回。嘱您母亲,按吾之前所言照做即可。三日后,民女会登府再诊。” 马车内,传出东方姑娘清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南宫宇摸摸脑袋。 罢了,既然母亲那边,自己已经警告并叮嘱过,东方姑娘又敢再等三日,那么,想必症疾不危。自己便也跟着,去看看这场热闹好了。 他回身一指司寇继昭,就道: “你刑狱不设案堂,你接了状纸,带着苦主和东方姑娘,要去哪儿审案?” 司寇继昭闻言,望向那个不学无术的混不吝、那满脸要看好戏的模样,摇了摇头,转身扔下一句: “跟着!” 这厮白长那么好的一张脸了。真是上对不起君王,下辜负百姓。 混然不知已被骂的南宫宇,闻言乐颠颠地跳上马,就跟在东方姑娘的马车边。 而那僧人,也被画眉相邀,沿请至车夫身旁坐着了。 南宫宇看看自己的马,再看看那名年轻僧人,忽然有种,愿意跟对方换换的想法。 司寇继昭在马车内,摸着自己的脸。 这东方小姑娘,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自己当众强逼其下车露面,她就敢当众以有诊在身为拒。 转而又应了苦主,就是在表示,自己在她的眼里,还不如个行脚僧人。 之后更是对南宫宇明明白白地说出,三日后才去…… 呵,小小女子。 司寇继昭摩挲着下巴,勾唇不屑。 …… 几人连带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去了有司衙门。 早有耳快、脚快之人,将此事告诉了有司的胡大人,此时,他正在衙门口候着。 远远见到了南宫世子和司寇府的车驾,便急步迎上前。 “下官见过南宫世子、见过司寇大人。” 南宫宇抱拳拱拱手,意思意思地回了礼。 司寇继昭下了马车后,才抱拳拱了拱手问道: “既知我们来,亦当知我们为何而来,可有准备?” “有有有,一应人证、物证、人犯、尸首都已在大堂。请司寇大人验审。” 胡大人赶紧低头回禀。 昭阎王出了名的脸黑、手黑,狠辣又果决。 自己既得了消息,如果还敢拖拖拉拉,让他来了坐在堂上等着,那他就能让自己回家坐着去了。 “审案是你的事,本官接了诉状,来助你复核此案。进去吧。” 司寇继昭说完,大踏步向衙门里迈进。 公事在身,南宫宇也得排在他后面进去。谁让南宫小王爷赋闲呢? 南宫宇揉揉鼻子,对着司寇继昭的后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再转身迎向东方姑娘。 “神医有请。” 水银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而对胡大人拱手一礼: “见过胡大人。” 胡大人回拱拱手。 就算是他之前听了回来传话的人草草提过,有关这位神医的风貌,此番亲眼见了,心中仍是微叹。 这东方神医,还果真是如坊间轰传的那般,太年轻、太貌美。 至于其到底有几分真才实学……稍后看过便知。 一众人鱼贯而入,看热闹的则被拦在了大堂外面。 胡大人对着司寇继昭,虚虚谦让了一番后,才整了整袍服,端坐在了正上。 堂下:两名跪着的男人证、一名被打得浑身血迹斑斑意识模糊的僧人、一名死者的丈夫、一具盖了白布的尸首。 司寇继昭在右下首第一位坐着,水银站去了另一侧,南宫宇则陪着她站着。那鸣冤僧人眼含悲泪,上前跪在自家师弟身边,搀扶着他,却没开口。 胡大人向司寇继昭请示过后,拍了拍惊堂木,开口了。 “因本案尚存疑虑,物证亦不齐全,人犯也拒不认罪招供画押,现有鸣冤诉状呈递,故,本案就此重审!鸣冤之人何在?可当堂陈述冤情!” 鸣冤僧人双手十合,声音清楚地回答。 “阿弥佗佛,贫僧乃行脚苦僧呼延澈,法号:明净。今日辰时二刻,与师弟明心进入聚城。 因腹中甚觉饥饿,故捧钵、逐门化缘。 行至第二户人家门前之时,门竟未闩,敲之即开。 开之即见一妇人,躺在院中,人事不省。 我佛慈悲,不能见死不救。 故:明心先贫僧一步,冲至那妇人身前,观其状,探其息。 谁知,就有一人,从贫僧后方跑来,将贫僧推至一旁,奔进院,抱起妇人,才发现其已死。 遂疯了一般,扑打明心,并将其推倒、压住,并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几息间,院门外又跑进另两名男子,三人便合力缚住明心,口口高呼,要送他见官。 我师兄弟二人自幼习武,并非不可反抗与挣脱。 但我二人问心无愧,恐逃脱反而落嫌,故,便依几人言,乖乖就擒,上了衙门,等待案情审白。 谁知……” 明净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身周、堂下跪着的对应之人。 可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便被一声惊堂木拍案打断。 胡大人涨红着脸,喝道: “述清冤情即可!不得胡乱攀扯! 此案人犯被当场拿获,你二人却皆说进院之时,死者已经倒地!可有人证?物证? 没有吧?你们没有,本官有! 仵作已经验过死者尸身,证明其,乃于卯时半刻至辰时三刻左右被毒害,正与你们上门化缘之时接近。 其夫回家之时,又亲眼所见,明心就在死者身边,手还在死者口鼻之处,人犯明心,何冤之有? 必是你二人上门化缘,见那户人家只有一名年轻妇人在,便心生歹意,恶念丛生,下此毒手! 却一再狡诘不认,不用大刑伺候,谅人犯亦不会乖乖认罪伏诛!” 听到胡大人这么说,水银掀了掀眼帘,抬头看了堂上的胡大人一眼,又微微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么错漏百出的案子,居然就是如此审理的? 这延国…… 她忽然对敖国日后的强盛,有了更多的信心。 僧人明净则是十分悲愤,一掌拍在膝前的青石板上。 众人只见,一阵灰土过后,那块板立时如蛛网一般,细细密密地裂了开去。 “我师兄弟二人若要图谋不轨,何需耗费时日下毒害人?你说!” “放肆!公堂之上,居然以武犯禁,来人哪……” 胡大人被明净这招骇得不清,惊堂木都忘了拍,直接站起身一指明净,就要大刑伺候。 “胡大人~~” 司寇继昭冷幽幽地开口唤了一声。 胡大人立时激凌凌地打了个寒噤。 自己怎么审案又过于投入,把这活阎王给忘在一边了? 他连忙向着司寇继昭拱手弯腰。声音颤抖地道: “不知司寇大人有何吩咐?” 司寇继昭搁下之前衙役呈上的茶盏,施施然起身,弹了弹衣袍下摆,一步步向着胡大人行去。 胡大人则双腿发软地、一步步后退,退至高台边,一时不察,摔滚落地,又连滚带爬躲去一边。 堂里堂外,顿时一片哄笑之声。 司寇继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走到堂案前,目光冷厉地扫视了堂下一圈,道: “明净,因仵作验明死者死亡时辰,与你师兄弟二人上门之时相近。 你二人虽有硬武在身,但本官若要说,明心见其年轻貌美,本欲强行其事。 却不可得,便随手抓了毒药,塞进其口中令其毙,届时可用自身行武脱罪,可通吧?” 明净闻言,暴怒,却在一瞬后,又颓丧垂颈。 是啊,这么说,也是说得通的。 至于毒药……自己不久之前才说过:佛医不分户…… 可…… 他又抬头瞪眼,正欲开口。 就听司寇继昭继续说道: “死者夫君,本官问你,你抱扶起你娘子之时,其面目何如?衣衫状况何如?如实回答!” 那男子,被司寇继昭最后大喝的四字,激了个哆嗦,连连叩头说道: “回禀大人,小人的娘子当时……当时衣衫完好,面容平静,并……并无异状。”磕下最后一个头后,趴伏不起。 明净听罢,双眼改瞪为睁了。 他终于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是自己一直没有抓住重要之处! 昭阎……不是,司寇大人果然厉害! 就听被他夸赞的司寇大人又开口言道: “有请东方神医,为死者当堂验毒!” 南宫宇顿时抬起小臂,想让东方姑娘搀扶,却见其已错身至前。 捧着医药箱的画眉,莫名其妙地看了这个南宫宇一眼。好似宫里的公公们才这么扶人的吧?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当堂验尸 南宫宇也莫名其妙地回看。 自己见府里的男子总是这样扶母妃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浑然忘了,自己王府中的男子,除了主子们,就都是无根之人。 水银不知背后那二人的眉眼官司,她已行至死者身前三尺远处,站定。 心念电转。 这样的胡大人,是留呢?还是…… 师尊的话响在耳边:“死者为大,当尊之;为其诉冤,乃验尸术之根本。你可用医杀人,但不可用验术欺瞒逝者!” 想到这儿,水银不由地揉了揉拇指。 罢了,木腐不会仅有一处,延国有一个胡大人,谁知还会有多少个胡大人? 那司寇继昭已明揪此案错漏之重,自己再想违抗师命,也救这胡大人不能。 何况,她也从来就没有做过此类的事情。就算是为了延国,现在也不是能拿验尸之术糊弄的时候。 就……如实勘验吧。 这时,有衙役端了半盆清水过来放在一旁,并顺手掀开了死者身上的白布。仵作验尸,有些程序,他们也是做惯了、帮惯了的。 画眉则适时上前,从药箱里拿出一大瓶皂角水,移过水盆接着,用自家的水帮小姐净手。 虽说这药箱里的水已经凉了,但是,煮时放置的一些材料,却是别家不会放的。 她家小姐,总爱用自己制作出来的东西。何况,这些也是专门为了避除尸气的。 之后,画眉再从药箱里拿出个娟包,打开递到小姐跟前。 水银待死者被蒙盖后、一时捂出的那股气味淡去,净手后抽帕拭水,再取过画眉递来的娟包内的姜片,含于舌下。 画眉则掏出块方较大的丝帕,拦于小姐的眼下、口鼻上方,系在其脑后,顺便将小姐的长发束缚好。 待画眉弄完后,水银再近前,蹲身,开始按照师傅教的、自己从小练习的验尸流程,一边检验,一边说道: “验:死者性别,女;岁龄,22岁至25岁之间;体长五尺一寸至五尺三寸之间。(161厘米至163厘米)身重:84斤至92斤之间。 死亡时辰大约在:慧元19年4月28日卯时三刻至辰时二刻。” 言及此,水银回首,见画眉已拿出药箱里的墨管、笔和小册,在细细地记录,便继续。 她无视了大堂众人奇异的视线,抬手,开始从死者的颅骨摸起,至颈方停。 再拨开死者的眼帘,细看眼睑,之后就是打开其口腔,用工具压其舌,观其喉。 取出工具,置于鼻前,嗅了嗅,收好。 再沿其身,顺颈骨轻轻下摸。 一边开口说道: “死者死亡原因:左侧颈骨断裂,乃棍棒类暴力突袭,敲击所致。 所服之毒为民间药耗子所用,乃其离世后硬灌入口,因口内无生前伤痕,只有硬灌药时造成的死后伤痕,初步判断其并非死于毒杀。 周身其余骨骼完好。 初验完毕。” 水银说完起身。 再次净过三遍手,拭干,扯下面上戴着的丝帕,塞回袖中,立回原位。 说出死者死亡时辰,明净、明心师兄弟便已无罪。那时此二人才刚刚入城。 公堂之上,众目之下,她不能剥除逝者衣衫,更不能动刀切肤,只能草检如此。 略有些遗憾。 师父说过:未经剖验的尸体,不能下死亡原因判断。 水银是很想遵循师父说的这条规则,但是……在这儿,实在是做不了。 抽丝剥茧和循迹推案是两种职责的划分。仵作验尸,只需说出前者即可。 后者只是她的个人兴致,其实那些都是身为判官及捕者的行事作为。 低头沉吟、推导案情的水银有在那前一刻发现,司寇继昭看着她的眼神里,明显地闪过一丝兴味。她知道自己引起对方的兴趣了,但不打算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那边的司寇继昭心想。 本想借机为难她,撕下她神医的假面,谁知她不仅验了毒,还当堂验了尸、作了记录,打了自己的脸。 连打两回了…… 不过……他不觉得脸疼,反而对其生出了几分兴趣。 看那姑娘验尸时的那份镇定,和坦然自若却严肃、认真的表情,以及丝毫无惧、无畏且熟练的手法…… 以后,自己遇到有难题的案子,知道该找谁了。 而南宫宇,却没司寇继昭想的那么多,他此时望着东方姑娘,眼睛连眨,笑容满面。 啧…… 司寇继昭突然就觉得,南宫宇那一口白牙,有些刺眼。 另一边的画眉将自家小姐说的记录好,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后,将小册和笔递给小姐。看着她在上面签署好名字,红柳便利落地扯下那页记录,上前双手呈在案前。 司寇继昭看着这一切,心里的赞许更甚。 这主仆二人,当真是严谨、细致、规范。 他伸手接过记录,第一眼扫向下署的签名。 东方楠婴? 他记住了。 他再看了遍记录,随后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 “来人!拿下此二人!” 手一指地上跪着的两名人证,立时就有衙役扑上,一把将那二人按在地上。 二人惊疑,挣扎,高喊:“冤枉!” 司寇继昭嘲讽地一斜唇角。 “冤枉?明净、明心辰时二刻刚刚入城,本案死者其时已亡,他二僧无罪。 而你二人!在死者夫君高呼‘杀人啦’之时,便立刻自外奔入。 怎么?你俩就在院子外候着呢? 因何候着?是杀完人之后,还未来得及离开,便见到有僧人上门化缘,故,不及脱身,藏身于院外某处? 来人!带人去出事那户人家的院外,仔细搜检脚印,拓之回来比对!” 二人闻听此言,颓然放弃了挣扎,一时痛哭流涕道: “是我兄弟二人,窥其美色,乘其夫出门之时,想打晕她再行其事。 谁知,小人手重,又打错了地方…… 发现其断气之后,就……就赶紧家去拿了包准备药耗子的药,回来给她灌进去……想让其被认为是自杀。 之后,逃出门就藏起来,想看看其夫如何处置此事,就见有僧人到那边的邻居家乞食,便……小人等认罪,认罪。” 此时,水银已在画眉的掩护下,悄然退入人群,离开。 该她做的事,她已经做完了,后续如何,她不好奇,亦不关心。今日抛头露面的已是足够了。 出去一上马车,水银便对画眉吩咐道: “回去便关闭药铺大门,我们带着老白和老关去趟边山。药铺里的其余人……便留下,继续研究药材、药性好了。” 画眉点头,伸手给小姐倒茶。 “您不去定亲王府了吗?” “若那定亲王妃真肯照我说的,做三日,身体必会大有好转,之后,她就不会再需要我去了。” 皇亲国戚、千金贵体,岂容坊间医者一诊再诊? 皇宫里的太医、御医等,又不是摆设。那些可不仅能免费,还能从皇帝那儿多多获取珍稀药材,身为定王妃,何苦再来寻自己? 画眉还是点头,知那定亲王妃,定是小姐不愿意见的了。 无论延国还是敖国,都不时兴跪礼。 膝下从来只跪天地亲师,即便见君王,一般也深躬而不跪。 那定亲王妃的架子也摆得忒大了些,她不喜,小姐自是更不喜。 至于小姐为何匆忙决定离开,返向关山,小姐不说,自己就不能问。 其实,水银也不是不想对画眉说,而是没法说。 她觉得,之前在验尸时,那司寇继昭的目光,就一直定在自己的身上。 而她在立回原位时,也清楚地看见了其眼神之中的兴味之色。 这是要把自己当成他的专用仵作? 想挺美! 水银不是不知道,不能在人前大显技艺,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时半刻也改不了。 而且,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既要验,则必须验清首尾、验明细致,这也是师父对自己的要求。 因此引起了,不该在此时引起的他人注意,水银也感觉甚是无奈。 唯有出避为上了。 惹不起,自己难不成还躲不起? 正好也可借此之机,离城带老白和老关认认路、认认人去,有些讯息,该往回传了。 至于父亲大人接到后,会有什么反应…… 届时再随机应变吧。 …… 此后,主仆二人再度乔装改扮,回往关山的方向。 水银想悄悄地接近西北边关,悄悄地靠近父亲,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就想知道,父亲他老人家还好不好? 是不是仍然健壮? 是不是又添了白发? 有吃饱、穿暖吗?有没新添了伤痕? 这次她带的包袱里,装上了给父亲缝制的靴袜、衣衫,可以想办法让人代为转交。 到时,父亲会亲自出营来接的吧? 自己哪怕是躲着,也就能看见了吧? 一路上,水银都在反复地琢磨着这些事情。 南宫宇自衙门结案时,遍寻不着东方姑娘了以后,便顾自回家了。 三日嘛,他等的起。 他母妃果然一日日在有所好转,却不料在三日后,他只见到了皇祖父派遣来的御医,没再见到东方姑娘如约前来。 他骑马就去了奇闻药铺,却只见其紧闭的大门。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险况突生 南宫宇跳下马,上前,轻敲之,遂开。 开门见一垂笤少儿,对他言道:“主人进山采药,归期无定,世子请回。” 南宫宇:“……” 但对着这么个、有礼有据回禀自己的下人,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他扭身,跳脚上马,正见对面一单人独骑进到前来。 好嘛,司寇继昭! 这家伙来干什么?案子已经结清,为何还会来这奇闻药铺? 莫非…… 想到了什么,南宫宇眯了眯眼。 东方姑娘好颜色、好医术,堂前出彩、美名更甚,这家伙如果敢就此跟自己抢人,那么,他……他就去找皇祖父! 那边的司寇继昭待马靠近药铺之时,看了看南宫宇,不理对方有些难看的脸色,跳下马,去敲药铺的门。 “别敲啦,东方姑娘出门采药去了,不知道什么回来呢,小侯爷,您,请回?” 不等药铺里的人开门,南宫宇就得意洋洋地开口,一脸嘲讽地说道。 司寇继昭闻言,敲门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继续。 只是改敲为砸,力道也有些大了,砸得门板“哐、哐”声响。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开门的画木眨了眨眼,看了看近在呎尺,几乎砸到自己鼻子尖上的拳头,退后一步,拱手道: “家主虽不在,奇闻药铺亦不容贵客如许放肆。您,请回!”抬手,“砰”地一声,重重关门。 南宫宇见状,伏在马背上“哈哈”大笑。 看吧,奇闻药铺就是如此奇葩难对,你有礼,他们就比你还有礼;你若无礼,文武皆全。 司寇继昭眼疾手快地、收回自己差点被门夹住了的拳头,狠狠地瞪了大门一眼,又转头狠瞪了看自己笑话、看得不亦乐乎的南宫宇一眼,抬脚,上马。 主人不在家,自己若跟个尚未加冠的儿郎多计较,只会自跌身份。 其实他今日来,本是为着一桩积悬多年的案子。 那案子有人证、有凶器、有人犯。 但就是无法具体判断出死者的死亡时辰、以及真实的死亡原因。 而且染血的凶器,和死者身上的伤口明显对不上。 因此,人犯一直拒不认罪画押。 这案子就一直拖着,人犯也一直被关在刑部大牢。 昨日,自他见到东方楠婴那严谨的验尸态度之后,第一个就想到了那桩案子。 只是,和南宫宇一样,僧人被冤案刚一结案,他再找那姑娘,就没看见人了。 因心里惦记着此事,今日一忙完手头上的公事,他便赶来了。 谁知,竟吃了个闭门羹。 他也不是不识礼数之人,就是被那南宫宇给激了一下,敲门就重了一点,怎知这药铺里一小儿都敢如此凶狠。 真是…… 想想那东方姑娘沉静中隐隐带着的嚣张,啧啧…… 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思及此,耳闻南宫宇大笑不停,司寇继昭打马便走。 山上采药?不知归期? 是真出去采药了? 还是昨日,其窥见自己神色有异,故意寻了个借口,躲着自己? 哼!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了初一,看你怎么躲十五! 还无人敢如此待本官! 本小侯爷,还就跟你拗上了! 南宫宇望着司寇继昭气哼哼离去时的脸色,笑容顿失。 坏了,本是寻常访见之事,让自己这一刺激,以司寇继昭那性子,必是要与那东方姑娘纠缠不休。 这这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他拨转马头,打马向着皇宫所在之处而去。 他要去找皇祖父,讨个主意,实在不行,就…… 就帮东方姑娘讨个封赏吧? 治好了自己的母妃,论理亦当有赏。 对,就这么办! 而他和司寇继照都没有注意到,药铺斜对面的一个角落,有两个僧人正猫在阴影里。 明心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明净便带着他,找来神医的药铺。说过要相护以报,出家人不打诓语,说到就要做到。只是他们也来晚了,不知道神医去了哪儿,干脆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 皇宫,御书房内。 年迈的慧元帝,听着自己一向疼宠的三皇孙说出的话,一口茶喷了出去。 南宫宇:“……” 他满脸哀怨地看着自家的皇祖父,抬手抹掉脸上的茶水,起身去给皇祖父抚摩后背。 老皇帝呛咳了几声,打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瞪着他,拍着案几说道: “一介草民,一个普通的女医者,就给你提醒了一下你母妃病状的症结所在,你就敢来找朕,要替她讨个公主的名衔! 南宫宇,你是怎么有胆子敢开这个口的?啊? 是不是皇祖父平日来待你疼宠太过,竟将你给惯出了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是不是!” 南宫宇面对皇祖父的斥责,非但不怕,反而笑嘻嘻地露出满口的大白牙。 蹲下身,伸手给皇祖父捶起了腿,笑着道: 皇祖父,您就别在孙儿面前装严厉了。您那么慈祥、和蔼、亲切的皇祖父,做出这副样子来,很难看的知不知道?“ 老皇帝闻言气结,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滚滚滚,滚回你母妃身边去,别再在朕跟前碍眼!” 南宫宇一听就跳起身,就向外走,边走边扁嘴嘟囔。 “您一直教导孙儿们要知礼懂孝。孙儿知晓了啊。 这不?人家救了孙儿母妃,孙儿就能一抹脸当不知?真要如此,可见也是您教导不当之过。 救母妃多大的恩情呢,不就是个公主虚衔,这都不肯给……” 老皇帝:“……” 左右看了看,脱下龙靴,照着南宫宇的后背就扔了过去。 被砸了一下的南宫宇回头,看看地上的靴子,再看看座上的老皇帝,撇撇嘴。 走了。 一心等着他捡起靴子,回身给自己穿上的老皇帝:“……” 一旁的太监总管齐公公,掩唇轻笑。 上前将靴子捡回,蹲身给老皇帝穿上。 老皇帝长叹一声。 “朕老了,眼看皇孙们都长大成人,都要娶亲生子了。” 齐公公抬头,望着老皇帝笑。 “多好啊,个个儿生龙活虎的,尤其是这定小王爷,心思纯良、活蹦乱跳的,您能看着他长大,还能看着他娶亲生子。 到时候啊,您等他的孩子出世了,您就再可劲儿地给惯着,也让他尝尝您现在这滋味儿。” “哈哈哈”,老皇帝放声大笑。 手指虚点着齐公公,笑不可抑。 稍顷后,老皇帝终于收住笑声,叹口气道: “罢了,念在这孩子一片纯孝、又很能讨朕欢心的份上,就给那个什么……” 已退至一边的齐公公急忙接口:“东方姑娘,东方楠婴。” “对,就给那个东方楠婴一个乡君的虚衔也便是了。什么都不给,那小子该几月都不见朕了。” 老皇帝说完,望着大门外对着的晴空。 登基前,他领兵作战,经历大小战阵无数。 最后,杀了父皇及太子和一众兄弟们,杀成尸山血海,才终于杀到巅峰,坐上了这把椅子。 如今,岁月不容人,一生杀伐果决的他,再对着这些孙儿、重孙儿辈们的时候,总是难免心软几分。 可惜,无论是儿辈、孙辈还是重孙辈,皆是在自己面前战战競競、小心翼翼的,只有这个三皇孙南宫宇,才敢对着他,如普通百姓的孙儿对祖父般,亲亲近近、热热闹闹的。 但是,正如小齐子所言,南宫宇,还是太过纯善了,一眼就能从内看到外的人,于帝业无望、于祖宗江山社稷无望啊。 否则,倒也是自己最心仪的继位人选了。 罢了罢了。 在自己升仙之前,总能为他筹谋、安排,好让他做一世逍遥王爷也便罢了。 …… 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已成了一个乡君的水银,正抬头望着前方高高的大山。 爬上这座山,跨过疆界线,就能回到自己的国土了。 然后再下山,再左转,半日便可到达敖国边关重镇,捍山镇。 父亲,就在那儿! 她蹲下身,重新系好自己的绑腿,再伸伸胳膊,展展腰。 出发! 来时前路渺渺、艰难困苦; 回时心情激悦,高山坦荡。 快点,快点,再快点! 水银大步、大步地向上攀登着。 忽然,一道令她如坠冰窟、全身冰冻、冰冻到由内而外,不断颤抖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东方神医,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司寇继昭!! 水银一听到这声音,心里就是“咯噔”一声。她轻咬着牙关,循声望去,果然就见那刑狱左官长——司寇继昭,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 画眉闻声时已立刻抽刀戒备,此时心头却在暗凛。这个司寇继昭,武功如此之强?挨离自己身边十步之距,自己竟毫无察觉! “见过司寇大人。”水银强忍内心的惊惧,正过身,对着司寇继昭拱手施了一礼。 再对着浑身毛发都似要竖起来一般的画眉说道:“画眉,收刀,不得对司寇大人无礼。” 说完便垂下眉眼,心念却在电转。怎么办?司寇继昭肯定会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自己说是出门采药,他肯定会猜疑为何要跑这么远来采? 自己得赶紧想一想:什么药是只有这山有、别山无的?能治什么病症?必须急症、重症,方才能有说服力。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示弱退敌 可是……水银不得不想到:自己主仆二人此时身上是猎户短褂,手里连个小篮、背筐都没有,采药?谁信? 都怨自己!直接拿着买完药铺后重新登记的身份文牒便出来了,只换衣衫未改相貌! 到了此地,又急于翻山,想着进了山里不容易再遇见人、想着过了疆界后还要易容,嫌麻烦,就…… 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这个昭阎王! 水银啊水银,你的谨慎之心去了哪里? 你一惯小心、细致、步步为营的习惯究竟去了哪里? 事急从缓!你怎么就能给忘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非得要亲身实践吗? 画眉此时反而镇定了。听到小姐的吩咐,她只将刀尖低垂,并未入鞘,还立刻站去了自家小姐的侧前方,但仍死死地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什么狗屁司寇大人。纵是对方武功高,如果小姐的秘密被揭破,她愿意尽全力一战。 “东方姑娘还未回本官的话,你这是要向何方去?你不会是不知道,这是座界山吧?山巅有疆界,过之,则为叛,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还是说,你本意就是要过界,去往敌国西北边关?毕竟,这儿可是离那里最近的一条路了。” 司寇继昭未理那叫画眉的婢女,他只盯着行完礼后便垂头不语的东方楠婴,眼眉微挑,口中不疾不徐地问道。 水银听问抬头时,便看到他那双充满危险气息的眼神。 她微微紧了紧手指,面上却微笑着回道: “司寇大人何须出言恐吓?民女乃一介布衣、草民,于大人一念之间,不过蝼蚁而。 僧人冤案前,民女偶闻定小王爷提及,东北方向有金雕一对,甚是漂亮。 民女素来爱那雕儿的雄健风姿,闻知有雕,且听说乃是对幼雕,故出门寻找,并追逐着它们,想将之擒获。 谁知,竟被那对雕儿越带越远,带及了此处。 若不是在此偶遇了司寇大人,得您提醒,只怕,民女已在不知不觉之中,闯下杀身大祸。多谢司寇大人。”言毕,抱拳一礼。 司寇继昭依旧负手站立,眼睛微眯。 喜雕、闻有幼雕,便想擒获,故尔一路追逐,真的是这样吗? 那自己怎么未见…… 正思忖间,忽闻头顶上空传来两声“唳”叫。 他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果见一对白色的幼年小雕,在天空中打转、飞旋、欢舞。 嗯,确实非常漂亮。 连他都见之心动、意动了。 众所皆知,训雕只得在其幼年,大了,便不可再驯服了。 他贪看了那双雕儿几许,见其双双朝着山巅飞去,便收回了视线。 却见东方楠婴瞅到雕儿要离去,脚尖蠢蠢欲动,他笑了。 “去吧,去追吧。注意别跨过疆界。”说及此,想了下又询问道:“可需本官帮忙……擒之……”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东方楠婴已拔腿向着山上跑去了。 他的擒之两字,变成了说给自己听。 司寇继昭摇头失笑,本欲转身,但又想了想后,提步跟上。 心下道:就凭那主仆二人,一路追出了这许多日,便足可见其虽心性、勇气可嘉,但实力尚远。 既偶遇,又有那日其为冤案出力之功,自己便帮上一帮,又有何妨? 何况,之后,自己还有求于那姑娘呢。 而且,他总觉得,这对主仆的行为,有些古怪。 水银若是知道司寇继昭竟作如此想,必吐血三升。 她此时还在满心感慨。 自己训养的雕儿当真机警,记住了自己说过的,若她身旁有除画眉外的其他人出现,必不可相认的话。 如此,才终助自己逃过一劫。 “小姐,那司寇继昭跟上来了。” 刻意落后自己小姐一些的画眉,听到后面大明大方传出来的声音,跃至小姐身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水银立时锁紧了眉头。 这个司寇继昭! 自己要不要一针将他放倒?再喂了这山里的虎狼? 念到意动,她减缓了脚下的步伐。 随即又想到:不行的,从之前画眉并未听到其靠近,便可得知,那人的功夫一定是在画眉之上。 就算自己出其不意,也极难成功。 况且,那人身居高位,出门进山,岂会又只有单身一人?自己不能鲁莽! 想到这儿,水银深吸气,踉跄了一下,再大喘了几口,就势挨着身旁一棵大树坐下。揉着腿道:“画眉,我跑不动了。咱们歇会儿吧?” 画眉知机,立时蹲去她身边,急急劝说道: “小姐,您再坚持坚持吧?很快就要追上了,若那雕儿飞过疆界,咱们可就白跑这许多日了。” 水银摇头,一声声叹气。 “追不上便追不上了吧。野物有灵性,天地容纳之。或许,那就不该是吾等之物。若其真飞过界土,那便算了。有缘欣赏如此之久,吾知足矣。” “东方姑娘何必如此灰心丧气?一对白雕儿而已,姑娘若喜欢,本官改日送于姑娘便是。”司寇继昭说着,脚下已行至三尺之外顿住。 水银闻言,心下忽有主意。 侧颈,故嗔他一眼,鼻中轻哼一声。 “别人送的,岂有意趣儿?我要自己捉,亲手捉!” “哈哈哈,好好好,依你便是。只是……本官看你,这般形状,可还能行?要不,本官让人制顶滑竿,抬你追逐?” 司寇继昭被她那一眼嗔的,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她一直清清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竟也有如此这般小女儿之态。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 思及此,心中不由就对自己一晒,司寇继昭啊,你竟不仅与一孩子斗嘴、置气,还居然怀疑起了这孩子? 这么大点儿的,上无长、下无亲的,才失去了父母至亲、以及未婚夫婿不多久的孩子,你竟疑她是细作?. 哪国敢启用这样容色出众、技冠群华、高高调调的细作啊? 司寇继昭啊司寇继昭,你越活越回去了啊。 这时,就见那姑娘起身,客客气气地向自己行了一礼道: “司寇大人切莫如此客气,民女不习惯。民女与司寇大人不过一面之识,万不敢再劳动大人,大人请自回。” 司寇继昭闻言,微微颔首。 “也罢,你二人且歇歇后慢行,本官这便回转。” 说完,他转身向下走了几步,再回身说道:“本官有一案想请神医姑娘出手相助,姑娘若逐雕回转,可于此山下那一村中,来寻本官。” 水银拱手行礼:“恭送司寇大人。”心里轻轻舒了口气。可算是将这瘟神给送走了。 水银见那讨厌的家伙终于走了,稍顷,长长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非要逼自己使出小女儿家情态,方才终于得释其疑,此人,端得是谨慎多思。以后,必要离此人远些,太危险了。 “画眉,我委实走不动了。你去吧,去追雕儿,没有我拖累,你还能快着点儿。记住,事不可为,弃之。我在司寇大人说的村庄里,等你回来。” 她看着画眉的眼睛,认真而隐晦地提醒着。 即便司寇继昭已释疑,但她也不能再往上走了。 那家伙还在山下等着自己,如果时日过久,自己还未去,必定会再引起对方怀疑,届时,只怕再怎么做都无法消除了。 罢了…… 吾深爱之土、之父,他日再相见吧…… 水银闭了闭眼。 画眉望着自家小姐骤然发红的双眼,咬咬牙,抬步向上。她知道,要带雕儿识人,如今,只能自己去了。 小姐她…… 那个该死的司寇继昭!! 画眉发狠地脚下用力,她得快去快回,不能让小姐跟那家伙在一起呆得太久!万一小姐露出什么破绽,自己又不在身边,小姐便逃都无法逃了。 水银却不知画眉会想出如许之多、之远。 她只是再次靠着大树坐下,慢慢地闭眼歇着。 忽然感觉到,树丛中,似乎有人悄然出现,正在盯着自己。 水银心头一凛。是那家伙的人吧?还是那家伙本人? 此人竟如此多疑! 厌! 看来自己没有再往上去的决定是对的,否则,现在可能就相当麻烦了。 浑不如已被人深厌的司寇继昭,嘱咐手下一人,隐晦地跟着保护东方楠婴之后,便下山了。 他料想,眼见雕儿无可追,手无缚鸡之力的东方楠婴,必会令其婢女单独使武追逐。 毕竟,离疆界不远了,又遇上了自己。 自己有疑,对方有觉,必无法再深攀,会掉头回来。 谁愿意自己身上背个细作的嫌疑啊? 他得赶紧下山,招呼亲卫们打扫庭院,美食以待。 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态度,是吧? 何况自己还惊得人姑娘失了逐雕的快乐了。 …… 水银的确没有逐雕的快乐了,什么快乐都没有了。 她知道画眉会想办法盗出父亲的旧衣或物,让雕儿对父亲的气味熟悉,再凭物认人。 之后,画眉就会把雕儿关笼中带回。 本来水银还在想,再将雕儿隐瞒一段时间的。 但现在,司寇继昭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来捉雕,若空手而回,没准他就真的想捉了送给自己……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半途而返 真是越想就越生气。 所以,水银就有给画眉悄悄地暗示过,雕儿可以过明路了。 想到此次之后,那对金雕就能光明正大地跟着自己了,水银的心情才好了一点点。 她起身,下山。 下山途中,水银倒是想扭个脚、闪个腰之类的,找个借口把那家伙给拒了。 但是,恐怕对方并不会就此罢休。 若届时再引出更多的事,反而不美。毕竟,动作越多,痕迹越重。 不如就早点去找那家伙,早点把他要自己帮忙的事办完,早点把他打发回去。 届时,就没人再盯着画眉几时回来了,可以为画眉争取更多的时间。 说不定……自己还能进山! 想到这儿,水银加快了下山的动作。 …… 小村庄。 水银看着被司寇继昭带来的人马围得水泄不通、戒备森严的小村庄,就满心无语。 这家伙进进出出,办点儿什么事,都得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吗? 可不等她的心中升起更多的感想,就有人行至近前,请她跟着去了明显是村长家的院落。 院落里,不少人在忙来忙去,而那堂屋烛火通明,只有司寇继昭一人在,正品着菜肴,慢慢饮酒。 一见她来了,便手指点了点桌旁空椅道:“东方姑娘来了。不必拘礼,请坐下吃点东西。” 水银仍旧拱手为礼,脚下未动。 “司寇大人有何吩咐,请先说明。” 她才不想和这家伙同桌共食。本来就没心情,再对着这人,连口水估计都喝不下去了。 司寇继昭见状放下酒杯,勾唇笑了笑。 “本官并不是逐你而来,你莫多想。 实是那日见你验尸之术了得,正好有一悬而未决的案子,想请你帮忙。而被害之人的尸首,就埋在那处的山林里。 本官带人去起骸骨,听闻有声,便去探看,才见到你。” 这是实情。自己还真不是追着她来的。 当日去药铺寻人未果,想着那悬案的死者埋得甚远,不如就趁此机会走一趟,将骸骨去起出来,想必带回都城的时候,采药的人也该回来了。 谁知就会这么巧? 水银闻言,正视着他,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在告诉他,自己不信! 司寇继昭看懂了,笑容深了几分,解释道:“悬案未决,尸首早被其亲属领回。其家就居住在这个村庄里。” 水银垂眸。手指微紧。 自己好巧不巧要选这条路! 不是为了图近一些、再近一些,选了最近的这条路准备进山,也不会撞上这个家伙! 说来说去,还是不够谨慎啊。 她缓缓吐气,清冷开口。 “骸骨在哪?” 司寇继昭听了,仰靠进椅子里,再指了指空椅,挑挑眉。 言下之意,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东方姑娘越是抗拒的事,他越是要与她作对。 每次看着她那张清清冷冷的小脸,他就忍不住想激化出她更多的表情。 但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东方姑娘不但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反而大大方方地近前坐下,拿起碗筷就低头开吃。 司寇继昭意外了,他看看她那迅速而优雅的吃相,眯了眯眼。 “东方姑娘出自小村庄,为何一言一行,皆不像是位村姑?” 不仅不像村姑,反而更像贵门千金,无论是言行,还是气势。 水银闻言,咽下口里的饭食后,回视了他一眼道: “出身,不能决定成长过程。民女自幼便跟随师父呆在深山之中,所言所行,皆出自其教导。” 言下之意:我这儿什么都是跟着师父学的,他教成什么样,我长成什么样,有什么问题? “你师父是?” 司寇继昭追问。 “山中一老叟,名姓、来历、身份,从未告知。只言:乃延人。因家途中落,无心仕途,故隐居山中,潜心清修医、敛两术。 家父进山狩猎,无意遇之,救之。乞收徒。 奈何其只收女徒,家父便将民女送去其身边。及笄前一年,师父病逝,按其心愿,焚化后,民女方回转家中。” 话中之意就是:我师傅是延国人,家道中落被打击了,就躲在深山里修行医术和验尸之术。 不小心遇了险,被我爹碰见,救了。 我爹就求他收徒弟,但是他只愿意收女徒,我爹只好把年幼的我送进了山。 一是学习技艺,二是照顾师父。 但师父从来都不肯把身份来历那些告诉我,所以,你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而且,现在我那师父已经没了,连尸骨都按照他自己的要求,焚烧了。你就算想找,也不会再找得到了。 水银说完,低头继续吃饭。 并不是她想吃,而是司寇继昭在仰靠进椅子里时,她发现了他眼中更浓的兴味之色、以及那其中隐含的挑衅之意。 水银顿时就明白了,对方不仅仅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容曝面、验尸以羞辱报复,更是在此过程中,对自己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不是敌意,而是自己打他脸的行为,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 这是很危险的。 所以,她当下就决定乖乖听话。 压下心底所有的愤怒和不甘,乖乖听话。 她知道,现在不是耍脾性的时候,如果执意和对方对抗,只会激起他越来越多的好战心,那时,自己的一切就很难再躲过他的观察。 昭阎王的名头可绝对不是白给的。 目前自己根基未稳,发展还在缓慢进行之中,若在此时就招惹了敏锐、多思、头脑慎密的昭阎王,那就是在自掘坟墓,且是飞速在掘的那种。 只不过,她也不能突然就完全来了个大转化,那更可疑。 所以,她即便是听话了,但言行间,仍旧表露出了一丝丝的抗拒和怒意。 而司寇继昭听了她这番话后,抬手给自己斟满酒,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心里琢磨着:这姑娘的这番说辞,可疑吗?非常可疑! 但可疑的不是这个姑娘,而是她的师父。 简直哪哪都是破绽。 但,这是小姑娘在撒谎吗?却又没可能。 因为撒谎的人就会尽量把谎编圆,绝对不可能对着自己摆出这么个筛子样的谎言,没人敢。 想到这儿,司寇继昭陷入了深思。 不过片刻后,他忽而又释然了。 这小姑娘所言,其实也并不是什么荒诞不经之事。 前任帝王嗜血斗狠、好战攻伐,比之现任帝王更甚,以至弄得民生凋敝,百姓饥苦。 有一些名门世家,一有人稍微犯错,便满门被杀或流放。 有人因此逃入山中,也不奇怪。 何况,深山之中,不得盛世、至死难出的名仕,本就历来有之。 算这小姑娘机缘好,不,是其父运气好,撞上了那么一位。 不,也说不上这姑娘运气好、还是不好。自小出门学艺,离开家、离开亲眷,学成归来又突遭横祸…… 罢了。 自己已经把打脸的仇,该报的都报了,便不必再为难她了。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孩子而已。 等这件悬案解决了,便让人家回归医道正途,不再跟死尸、骸骨打交道了吧。 思及此,司寇继昭收回视线,端起酒杯仰脖倒进了口中。 席间气氛一时安静。 水银见他没再究根问底,心底虽然悄悄松了口气,但心神也因此崩得更紧。 脚踏异土、心怀母国的行间之人,任何时候,都不可完全放松心神。她现在只盼望着,帮司寇继昭验过骨后,俩人能再无交集。 …… 很快,待水银吃完后,司寇继昭便将她带至另一间烛火、火把通明的侧屋。 地面上,摊放着一堆骸骨。 水银低头看脚尖,手指微微收紧。 这些人…… 有把逝者骸骨弄得这么散乱、胡堆的吗? “热水、皂角、姜片,都已给你准备好。对了,你的药箱怎么没见?” 司寇继昭瞟了她一眼,问道。 就听姑娘回答: “画眉要进山,她带着更有用。原没想过大人要民女帮忙之事,是勘验骸骨。” 说完,她退出屋,在门口净手,拿了切摆好的姜片,含了,再进去。 开口说道:“帮忙再铺块干净的白布。有吗?如果没有……” “有有有,”一随从急忙接话,跑去不知哪儿,找了块白棉布来,铺在她手指点向的地方。 水银挽好长发,于面上戴好娟帕,上前,蹲身。 拿起骸骨,开始一块块地辨认,并在白布上拼接。 有人说:单纯的只剩尸骨,就会无法确认死亡原因。 其实不然。 如被锐器所伤,尸骨的骨头上必然会有痕迹。即便是被捅腰腹,要想达到致人性命的地步,也必然会接触到骨骼。 如被从高空坠落、撞击等致死,骨盆则有异。 如被窒息死亡,舌骨,不会完好。 如被毒药所害,骨头的颜色也会有所显现。 师尊说过,风过留声、雁过留痕。万事万物,一旦产生过交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司寇继昭在一边看着她拼骨,一边做着案情解说。 “此案发生在两年前,慧元17年7月14日,人犯当场被拿获。 当时仵作验尸后,给出的死亡时辰是,午时一刻至未时三刻。凶器是该户人家厨房里切菜所用的菜刀。 人犯是我的一名下属……”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小村验骨 说到这儿,司寇继昭顿了顿,再继续。 “根据人犯交代,因为一桩案子,人犯在此前久未归家。那日案子结束,终得休沐,回家睡觉。 睡得迷糊间,忽觉口渴难耐,便就下床想找水喝,不料被物事绊倒。 其妻闻声进入,便惊叫昏厥。 人犯在那一瞬时,清醒了一下,才看清绊倒自己的物事,居然是一个冒血之人,而自己手上、身上已全是血迹。 见惯生死的人犯没有因此慌乱。 他翻身爬起,依着习惯,蹲身就想检查。 然此时,邻人及过路者,已被其妻尖叫声引来。 进屋正好看到他手握着菜刀,而菜刀还在地上躺着的人的肚腹之上,纷纷大骇之后,便立时冲上,按住他并报了官。” 水银发现,这司寇继昭的记性还真是好,两年多了,人犯交代的每个细节,他都仍然记得这么清楚。 就听司寇继昭继续说道: “衙门派去了人锁拿人犯归案,并进行了现场验看。 屋内没有发现打斗痕迹,门窗等也全部完好,没有损坏痕迹。 被杀之人,只腹上那柄人犯家的菜刀外,亦无其他明显伤痕,更没找到其它的凶器。遂将死者尸首抬回衙门。 经仵作验尸后,记录上却写着:死者伤口上有两道混乱的不明痕迹,一个就是那菜刀留下的,另一个,无法具体查明。且,被杀之人乃是死于失血过多。 因为缺失了一样凶器,又有本官的介入,衙门索性将该案转交来了刑部。 本官便接下,开始从人证处着手。 其妻堂前述言:一直在家,不知道那人是如何进入自己家中的,根本就不认识。 邻人们和过路者也皆言不识死者。 人犯却说认识。 说死者是其同乡兼幼时玩伴。自长大后分开,他为官,其留村,平日在乡村劳作、或以狩猎为生。如今不知怎的,竟就跑来了都城,还死在了他家里,他的床头。 人犯因此百口莫辩。 那名人犯跟随本官良久,本官自是信他清白,遂严审了其妻。 其妻坚持声称,自打丈夫归家,她便再无外出。见丈夫深睡,就去了侧屋,纺纱织布。直到听见重物倒地声,才过去探看,后被惊昏厥,直到被邻里唤醒。 所有邻人及到场的过路者,皆被本官一一审问,同样未果。 不得已,本官只能将人犯暂押刑部大牢,关押至今。” 司寇继昭言及即此,抬手向东方姑娘拱手施礼。 “望东方神医明辩秋毫,为我那名属下,洗刷冤屈。” 水银侧首,微微对着他点了点头。 不过,自己这头虽然是点了,却是为着那句明辨秋毫而点的,但真实的那人是不是被冤屈的,且还两说。 她转回头,执起一根肋骨,看了看,再看了看,招手让随从将烛火挪近。 司寇继昭见状,亲自端着烛盏,凑近前来,蹲身。 “有发现什么?”他问道。 水银没有回答,在观察了那根肋骨片刻后,换手,放下去,拼接好。 又拿起一根仔细验看,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人犯在那之前,办的是什么案子?” 司寇继昭不假思索地回答:“贪墨案。因牵涉较多、范围较广,所以耗时很长。” 那也是他和他的下属们,办得非常漂亮的一件案子,他也正是因此,得以升到左官长之位。 所以,本心里,他不想跟着自己风雨奔波的属下,含冤入狱。 “所有牵扯那桩贪墨案的人犯,都擒获归案了吗?”水银想了想,继续问道。 司寇继昭心内一惊,难道? “你的意思是,有逃跑的,故意杀了人,报复他? 这个我也有想过,但是,随便杀一个就可以,为什么要找住在这里的、离都城那么遥远的人?”急切中,他都忘了自称本官了。 水银也没有注意到他称呼的改变,摇了摇头否认。 “民女没那种想法。大人您别想太多。正如您所说,谁也犯不着为了冤枉一个人,找离得这么远的人。 不过,敢问大人,还是有逃跑的,是吗?” 司寇继昭坦然点头。 “有,有小鱼小虾跑掉了的。这种案子,一般抓首、抓重就可以,不会、且不能一网捞得太干净。” 水银颔首。这个她能理解。 从贪墨案中分了百八十两后,给了点方便的,府衙之人根本理都不会理。 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不能再问更多了。 她总管不住自己循迹思案的毛病,以前是优点,但现在,这可是会让司寇继昭起疑的坏毛病。 自己觉得他是个严谨、慎密之人,那自己呢?表现了这么多,岂不是也会同样让他觉得头脑过于聪慧? 防的都是聪明人! 自己得管住嘴,管住嘴…… 司寇继昭见东方姑娘欲言又止,想追问,也停了。 大概是这姑娘又想到了什么,却觉得和本案无关,所以住嘴了吧?那自己就没必要刨根深挖了。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是个有多么想当然的人。 当然,现在的他是一无所觉的。 水银拼接好骸骨之后,开口说道: “死者:男性。岁龄:32岁至36岁之间。身长……” 被打断。 司寇继昭打断她后说道: “这些不必验,卷宗里都有,那时死者刚死,新鲜验明的。” 水银闻言,抬头直视着他。 “你就肯定这副骸骨,一定是你当初见过的死者?” 没发现这人是个急性子啊?这是被自己之前话太多,引乱了思绪吗? 司寇继昭被问得一噎。 是啊,自己凭什么认定,面前的骸骨就是当初的死者?万一被调换了呢? 万一其家属记错位置了呢? 虽然听东方姑娘前面说的都能合得上,但别的呢? 什么可能都有的,不是吗? 而且,就算什么万一都没有,人家验尸,也是要完整记录的,这是程序问题。 思及此,他抱歉地冲面前的姑娘笑了笑,抬手示意。 “你继续。” 一边赶紧让随从做记录。 水银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再开口说道: “别再打断我,容易想不起来,又得再验。 死者身长大约在:五尺六寸到五尺八寸之间。 死亡原因:利刃自腹部入,自下而上,刺破肺脏导致。” 说着拿起两根肋骨,指着上面的一道较深的划痕。 “下较宽,上较窄,到这一根的时候,较短,更锐。而其对应的就是肺脏,应该就是致死原因。此刃有厚度、有微齿、痕迹略宽,不细。” 她及时咽下了后面想说的:类似长匕的话。 自己看痕就能精准地做推断,只会引起司寇继昭的警惕。 反正按照常规,她只需要说出实际所见就可以。凭借着痕迹去推断具体的物事,那不是她的事情。 司寇继昭没有察觉到她还有后话,只听她停了话语,便就着烛火,低头仔细地看了看那两道划痕,随后沉吟不语。 那样的划痕,只有一种利器能造成。 长匕,带齿长匕……刑案人员专用…… 以此就可以确定,行凶之人,先用长匕刺进对方肺部,将对方刺倒,且令其无法呼喊,再用菜刀在伤口上做了伪装。 杀人方法很……专职而熟练。 再联想到门窗未损、无打斗痕迹,以及其妻在侧屋纺纱织布…… 片刻过后,司寇继昭起身。 “本官在另一处给你腾出了个院子,我让人送你过去。” 说完,手指一人,那人立刻上前为水银领路。 水银出屋,再度净了几遍手后,忍不住冲着屋里道: “请对待骸骨轻着些,无论重不重要。” 屋里没人应,水银对此毫不意外。她掏出娟帕,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吐出口中的姜片,跟着领路的人走了。 不是每个人都懂得、能懂得,对死者表现出应有的尊重的。.她人微言轻,只能做到自己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 这一夜,司寇继昭连夜启程回往了聚城。 案子有了眉目,他的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他得尽快赶回去,再提人犯,了结此案。 临走,他倒也还记得,给破案有功的东方楠婴,留下两名武功不错的护卫。 想着那姑娘就带着个婢女,来来往往的太不安全,而且,那婢女进了山,还不知道何时回来。 此处离对面的边关太近,离都城太远,还是要小心着些的。 而这一夜,水银辗转难眠。 起初是听着外面纷乱的脚步声有些高兴,她知道,司寇继昭终于要离开了,自己天一亮,就能进山了。 可再后来,听到两道轻微的声响,一道在窗前,一道上了屋顶,她就恨得牙根痒。 不用猜也能知晓,这定是司寇继昭给自己留下了人手。 保护?亦或是……监视? 那人疑心太重,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了。 水银是不会天真地以为,萍水相逢之人,仅两面之缘,对方会是出于担忧自己的安危才这么做。 她只能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渴望。 罢了,来日方长,以后,总找得着机会。无论一年,还是十年,她,总有会回去的那一天。 就当这是次磨砺吧?磨砺自己的心性、脾气和头脑。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还是个孩子啊 于是,被司寇继昭留下来的那两名护卫就发现,主子让自己两人保护的目标,非常的省事又省心。 她只会每日里,爬上屋顶,坐在那儿向着大山眺望,不到用饭和歇息之时、不到他们呼叫,她就不会下来。 不仅不下来,就连动弹都极少。 就那样:两臂叠在双膝之上枕着下颌坐着,望着关山。 其中一人,老甲感慨:“即便有神医的名头在,到底也还是小女儿家呢,一个人孤身在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另一人老乙,也跟着慨叹:“她们主仆情深,委实难得。也不知道她那婢女,几时能回转?感觉我俩在这都要闲得长毛了。” “总该快了的。话说,这姑娘的胆子,也不该这么小吧?看她面对死人的骨头,眼都不带眨的,还摸来摸去……啧啧。” 老甲说着说着就咂舌,摇头。 好好的姑娘家,学点儿啥不好?非得学那些低贱、埋汰之事。 “所以说人家是神医,咱们只是个护卫下人啊。她医仵不分家,咱们呢?护役不分家。这又做护卫又做杂役的。 至于她胆子小不小?那谁知道了?女子的心性本就比较复杂,何况这么个刚及笄不久的?”老乙觉得,与其同情人家神医,不如同情同情自己俩人。 老甲推了推他,好奇地问道: “也不知是什么人把她调教出来的?话说,本来我还觉得那神医之名有点儿过于吹嘘了。 现在跟着大人看了她两场验尸之术,我忽然就觉得吧,也许她真就是名副其实呢? 咱们哪,以后也得多留意留意那些个奇闻怪事,说不准啊,哪天家里人就能用得上了。” “对对对,我刚也这么想来着。我家那婆娘老是呼肋下疼痛,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回头我也带她找这神医去。”老乙附和着狂点头。 老甲听了,拍着他的肩膀,猥琐地笑道:“你消停点、温柔点,你那娘子呀就不会呼痛了。” 老乙抬手呼开他。 “去你的,你才……” 老甲躲闪,俩人打闹成一团。 屋顶上。 不知道自己又在无形中、增添了两个打探消息之人的水银,望着关山,眼都舍不得眨。 她想家,想父亲,想师父,想沙棘,甚至,连那冷待自己的老祖母和畏缩软弱的母亲,她也想。 还想敖国京城特有的片儿鸭、小薄饼;想愚山上的小秋梨、大酸枣,甚至连那漫山遍野的野鸡、野兔、小灰鼠,她都想。 都说:离家去异地,要记得带包家乡的土,若有不适,冲水服之。 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事了呢?怎么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能给忘了呢? 应该让画眉,包一包那边的土壤带回来一些的。 现在,害得自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就这样望着…… 一日关山阻,片尘不可得…… 片尘……莫说尘,便是那风,也这般吝啬着不往自己这儿吹拂。 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 而被她如此惦念的水柏,水大将军,正在自己的将军营房里洗脸。 他刚去巡查了一番将士们的操练,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没忍住,也下场亲自指点了一番。 这会子,浑身又是灰又是汗的,正在洗手净脸。 忽听门外有报。 “进来!” 他喊了一声,便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水盆,摒住呼吸。 女儿说过,要他每日里、每次净面之时多多这么做,说是对身体有好处。 他就听,也照着做。 身体好不好的不那么打紧,整日里摸爬滚打的,身体又哪里会不好了? 但是女儿说的话,他还是乐意听的,反正也不耽误事儿。 “启禀大将军!营门外有百姓送来一个包袱,说是有人拜托他,特意给您送来的!” 水柏闻报,扶住面盆的手抬起一只,摆了摆,示意进来的小将把东西放下。 “大将军,按照军中规定,末将打开包袱验看过,这……这应该是您的女儿请托捎来的,里面有……” 小将一边朝着正前的书案走去,一边顺口说道。 就听“哐嘡!”一声,给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就看见大将军的面盆摔了,洗脸架倒了,满脸、满身湿漉漉的大将军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抢过了他怀里的包袱。 他悄悄吐吐舌头,快速退出去,拦住外面听到声响,正准备冲进来的人。这时候,还是别放人进去打扰大将军的好。他们的大将军啊,等这个包袱、盼这个包袱,已经很久、很久了…… 是啊,战事一歇,水柏就赶紧送了信回京,可是,再收到的回信,却让他的心悬到了半空。 那封信是水茂德回的,里面草草交代了家里的一些事,以及,一封女儿给自己的留书。 她说她在京城呆不惯,带着丫环们回愚山了,让自己别担心。 可自己怎么能不担心? 大师兄没了,山里就她一个小丫头,就算还带着两个婢女,又有什么用? 会孤单吧?会害怕吧?会衣食住行不方便吧?会没人约束就生疏技艺了吧? 会……会嫁不出去的! 这孩子,当真是任性至极! 就算京城的府中,规矩多、事情杂,那也好歹能有人给她安排婚事吧? 就这么跑了?到底是抗拒那府里的人和事?还是抗拒婚事啊? 那时看到女儿留书的水柏,真想冲回京城、冲去愚山,揪住那丫头打一顿的。 可是之后,一直、一直再没收到那丫头的丝毫讯息,他就从最初的担忧和生气,变得更加担忧和生气了。 还焦虑,还烦躁,还……更想回去打她一顿了! 臭丫头,回了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给她老子做衣、做鞋都忘了! 哪怕玩高兴了,不想做了,那……那寄根针头线脑来的也行啊。 再不济,写信,信总要写来吧?哪怕再偷懒不想写呢,那……那随便写两个字,喊声父亲,也好吧? 居然什么信息也没有,针头线脑、白纸一张,都不给! 多少个清晨或日落,多少次深倦后的疲惫,多少个月坠星落的夜晚,自己就这么想着啊,盼着啊。 可那狠心的小丫头,明知自己无诏不能回,又要谨防延国的各种袭扰,实在走不开,就这么下得去这狠心,躲着自己! 现在,终于原谅自己年前一月未去信的事了吗? 一到冬季,延国对边关各城镇的各种袭扰就开始加剧了,尤其是去年,比往年更提早了半月。 自己那时忙啊,忙得脚都不沾地的,睡觉铠甲都顾不上卸的,一时忘了写信,那丫头就跑回山里去了。 说来说去,就是生气了吧? 水柏心里想着,手指轻轻地抚过包袱,抚过上面的每一个边边角角,只觉眼眶有些热。 抬步进了侧卧,坐在床塌上,迫不及待、又有些忐忑不安地打开。 那丫头会数落自己吧?会的吧? 包袱不小,他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有两套新袄、新衣,十几副药材,四双新靴,以及一封信。 水柏搓搓手,再用力地把手在裤腿上搓了又搓,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信,拆开。 “敬尊父亲大人: 见字如晤。 年前,忽闻边关战事,甚是惦念。再闻三城之失,心中惊惧难安。 曾想千里奔袭,以助慈父,却终获父亲夺城之勇、之功讯息,女儿内心甚是为您骄傲! 有如此神勇之父,女儿又怎能做宅居之家雀? 故:重回愚山,修炼技艺,以期日习月累、终有为慈父出力卸负之时。 待他日,父,可会为有女如此,而骄? 女儿甚是想念父亲、惦记父亲,父亲大人,您一定要安好! 要记得女儿说过的,教过的,切记照做不可懈怠,否则,再好的酸枣,女儿也不寄予您了! 山中无岁月,又觉山中日月长,父亲,女儿愧是女儿身,不能提枪跃马、上阵杀敌以报父恩! 您,一定要小心明枪暗箭,不可磕着、伤着、碰着,知晓吗? 边关浸寒,囊中有药,遵方服之; 沙场凶险,靴尖有刃,谨细用之。 还有…… 女儿在山中识得一奇人,喜猎,闻听关山有暗河,奔赴,言说要深入岩洞,探查究底,女儿甚是支持。 日后,若那人有信交托与父亲,可信之、助之。女儿感激。 父亲,道路远难,山水阻隔,相见虽不知日期。 但:您若安好,吾便心晴。 莫为儿担忧,衣暖身健钱粮多; 莫为儿牵挂,飞禽走兽皆伴当。 待得狼子退却,国和家宁,女儿再承欢膝下,奉茶捧点,捶背揉肩,彩衣娱亲。 愿,此期不久矣。 不孝女:平舒拜上。” 平舒…… 水柏嘴里喃喃着,老泪纵横。 那是自己送女儿上愚山之时,给她取的乳名,希望她的一生,能平平安安,舒舒心心。 那时却不知今日,自己竟令她操心不已。 不过嘛。 哼!臭丫头,还敢教训起老夫来了,看来日相见…… 眼睛又热了。 他一遍遍、一字字地将女儿的书信阅了又阅,读了又读,最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抚整、抚平,折好,收入怀中。 女儿长大了啊,居然还能在山中识得奇人……奇人! 不对!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您若安好,吾便心晴 水柏猛地站起。 关山!岩洞!暗河!探底! 那人竟是要去延国为细作! 是女儿可惜她自己是女儿之身,所以,就恳请对方去的吗? 想让那人成为自己的助力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了。 这孩子,这孩子!! 所识之人多久?就敢做如此请托? 请托之人可信?就敢传信给自己! 任性!冒失!简单又莽撞! 但是…… 您若安好,吾便心晴…… 这句话,又在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 罢了,罢了,她若信,自己便坚信,又有何妨? 终是女儿的一片拳拳孝心啊。 此时的水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得到,那个奇人,竟是他女儿自己! 而他终为她而骄的那一天,她已…… 在小村庄呆了六日后,画眉终于回转。 水银便带着她和笼中金雕,在司寇继昭安排的两名护卫保护下,踏上了去往延国都城——聚城的方向。 水银懒怠骑马,反正她不着急,便雇了车马,整日缩在车榻内,更较平日里,沉默了许多。只在偶尔逗弄那对长大了许多的金雕时,才会感觉心情好些。 不过,任何时候,她的耳朵都并没有闲着。 现在走的这条路,比她们来时更近、更宽、更平坦,所过城池也更多。 相对的,行人也更多。 这日,四人在路边茶铺歇脚,就听邻桌几个身穿单皮无毛短褂、耳坠木圈、明显是畜牧之人的小声议论。 “最近粮价怎么涨那么快?这还要不要咱老百姓活了?” “就是,各种税赋年年加,不但加价还加种类,这眼看又要入冬,粮价却莫名地涨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哪?” “什么莫名其妙涨的?听说,是东南方向过来的粮商收的!今年夏天,他们那儿不是遭了水灾吗?许是收粮准备过冬吧?” “荒谬!他们再遭水灾,也是产粮重地,何至于就跑到咱们这儿来收?” “你是不知道吧?他们不但收粮,还收牛、马、羊呢。给的价还不低。” “对啊,咱们可以卖些牲畜给他们嘛,用那钱再买粮,也还有得剩不是?粮价再涨,还能涨过那些牲畜去?哪至于就饿着了?” “倒也是,本来每年入冬前,就要处理掉一批牲畜,现在好了,有了他们大量收购,这价啊,也能提起来些。倒也不亏。” “那咱们拖段时日再卖吧?没准他们收不着,就会把价提得更高些了呢?” “对对对,这位兄台说得对。肯定不少人都像你说的那样,留着没卖呢。所以粮价才会涨得这么快。” “咱们就再拖一段时日,等他们粮食收的、抢的差不多了,粮价回跌的时候,咱们再高价卖了牲畜,岂不还有得赚?” “嘘……小点儿声,莫让人听了去,到时都跟着学,咱们可就血本无归了。” 水银品着茶,低垂的眼眸中,光芒微闪。 她再借添茶之机,悄觑对面的那两位护卫,见其二人闻邻桌之言后,望了眼东南方向,叹气。 她遂收回视线。 之后的一路上,过路人的交谈之声里,这类的言谈也比其它的要多。 再至下一座城池之时,水银就在马车上听见城门口的吆喝声。 “募兵啦,募兵啦!今年到了岁龄,还没有服兵制的赶紧来报名啦。每个来报名的,都可以领二两银子、一斤米粮回家,以后,每个月也能领到,还发你吃、发你穿,家里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啦。” “这位大人,小人现在报名,就能马上领到银子吗?二两?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来来来,在这儿填上你的名字和家住在哪里,父母家人叫什么名字,填完,马上就能给你银子,还可以再领一斤米粮。” “那太好了,小人这就填。不过……大人,小人们会被分到哪儿去当役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统一操练,再往各个地方发呗。哎呀,那些你不用操心,去哪儿,都有月银,担心什么?” “也对,那小人填。填完就能把粮食拿回家了。还有钱。” “小人也……” 而另一边,又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大人,你抓我做什么?我才十六,不满十七呢。我不要现在就去当兵!” 大人回复他。“现在募兵制的年龄改啦,满十六就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赶紧去登记!再磨蹭,等强行招募的时候,没银子、没米粮,还得有顿打!” “怎么就改了啊?这咋能说改就改啊?还让不让咱老百姓活了啊?” 四周议论、吵嚷之声顿起。 水银听着马车外的嘈杂声响,一时又感觉,马车有点儿被堵住了。 她知道,因延国崇武,帝王又喜欢四处劫掠、征伐,故,延国每位成年男子,都要在17岁至20岁之间,服兵制。 即:全民皆兵制。 最短的,一年方可回。 这规制是早年间就有的。 只是,现在是十月初,本不该是正常募兵的时节,更不该忽然就改了年龄…… 水银轻轻揉了揉大拇指,脑子里飞快地琢磨起来。 至晚间下榻客栈后,她让画眉找掌柜的要了些生肉,喂食了金雕。 子时,悄悄地放飞了一只。 第二日,四人照常上路。 两名护卫,并没有发现笼子里的金雕少了一只。 因为,鸟笼子提在外面的时候,都会罩块黑布,防止人来人往的惊吓到它们。 况且,金雕晚上并不爱活动,笼子又被水银当宝贝似的总是不离身旁,他俩就更不会察觉到这等微小之事了。 而被放飞的老白,的确不爱在晚上乱跑。它飞出去之后,东张张、西望望,就想找棵高高的大树睡会儿。 可是,它想起了主人那急切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踝上绑着的物件,长长地“唳”叫一声,冲进了黑暗。 它得快去快回,老关还在等着自己回来,比赛谁飞得更快呢。 …… “大将军,您快看,那是金雕吗?为什么是白色的?” 一名兵士指着他们的头顶上空、一只高高盘旋的大鸟叫问道。 水柏抬头望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踹了那兵士一脚。 “以后别说你在咱捍山镇当过兵,这大山里的边关,见到只金雕还这么大惊小怪。” 兵士“嘿嘿”笑着挠头。 “金雕金雕,多为金色,没见过白色的嘛。” 另一兵士也抬头看,抬着抬着,放不下来了。 “大将军,这只白金雕为什么一直围着咱们的头顶飞啊?”他好奇地问。 水柏再次仰头,观察了一会儿,嗬,还真是。 亲卫队长抬手卸出身后背着的长弓,道:“我这就把它射下来,咱们吃肉。” 水柏抬手制止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水柏初初看时,没注意,现在细察之下,才发现,这白雕并不像是野生的。 那么…… 他忽然瞳孔骤缩。 那只白雕不是在乱飞,而是,一直像是在飞一个字。 平! 水柏的双眼倏地瞪大,匆忙对着周围说了句:“别跟过来!” 然后就急忙拔腿往自己的营房方向跑,边跑边不断抬头向后看。 果然,就见白雕跟着他一块儿飞过来了。 他一路跑,一路望,一路挥退所有人。 待他跑至营房门口时,转身站定,高高伸出了右臂。 就见那只白雕敛翅冲了下来,快及他头顶十几公尺的地方,才扑愣着翅膀,缓缓停在了他的右臂之上。 水柏一眼就看到它脚上捆着的小竹桶,伸手解下。 老白见东西送到了,就要振翅,忽然被一把按住。 它眨眨眼,盯着这个和自己主人身上有相似气息的人,歪头不解。 水柏就发现,这只雕儿竟然非常的有灵性,眼神之中,仿佛都能表达出它心里的意思。 他忍不住地笑了,将它抱在怀里,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小脑袋,低声说道: “跑了很远吧?很累吧?我给你找点儿吃的,吃完了你再走。而且,我还没有回信呢,你就空着爪子回去?会被罚的吧?” 老白看看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见他指指刚从自己脚上解下来的东西,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再指指那个东西。 哦~~是要给自己吃的吗? 它摇头。主人不让它和老关吃别人喂的东西。 而且,它也不饿,山里有很多好吃的。 但见那人仍在不停地点他手里的东西,不停地说着:“信。” 老白眨眨眼,趴在他怀里不动了。 主人训练自己和老关的时候,有个音是一直重复着的:信、信、信…… 来时主人也说了两遍。 它知道自己是来送信的,那么,这是还要把信带回去?行吧。它等着就是了。 而水柏并不知道,手里的白雕能听懂信字的音,他只见它的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只好在每次它转过来瞅自己时,就戳手里的小竹筒,就说那个字。 然后,就看它瞅着瞅着伏自己怀里了。 这应该是听懂了的意思吧?是吧? 这雕儿,还真是越看越通人性,越看越喜欢。 他冲后面大吼了一声:“弄块生肉来,大点儿的!” 然后就抱着白雕进屋,坐下,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再拆开了竹筒。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心急如焚 边关封锁,细作被抓,想来,那两名细作必是已在聚城潜伏日久。 那又为什么会突然就被人认了出来,并且被抓了呢? 是内部有人告密?还是大意失了谨慎? 被告密的可能性不大,今日坊间没传出什么告密者获官府奖赏之类的传言。 那么,就是大意失慎?可究竟能有什么紧急情报会让老伏间都急得失了谨慎? 是什么呢?也不知道那要传递的消息送出去了没有? 现在被抓走的俩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如果死了,尸首呢? 如果是活的,又被关押在了哪里? 这些,水银统统都不知晓。 她也不能让画木继续问下去。除了画眉,没人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 此时,水银才忽然觉得,仅是凭听坊间传闻、高门秘事,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了。 当从一地散沙中挑拣自己想要的物事的时候,是不难的,可要有针对性的,专门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散沙,就完全不够看、更不够用了。 在焦急地转了十几圈后,水银松开手指,换了行医窄袖袍服,深吸口气,稳了稳有些慌乱的心神,拉响了长绳。 然后,缓步下楼。她必须接这个诊的理由是:她还得想办法再从那个杂役的口中套出些信息。 此时,那人的母亲已经被扶进了备诊室躺下。 水银上前为其把脉。 再仔细地轻按了按对方的眼皮,观察了眼睑、眼角之后,松开手,问询了些常识问题。 然后转身对画芳道: “将病人扶去恢复室吧,放其家眷进来,然后照着我开的药方,先行给她的眼部降低压迫感,方才能针灸。” 说完,行至书案边,写下药方。 患疾之人三十多岁,眼睛已经有患青盲症的前兆,此疾需得早治,且医治时日也会较长。不过再长都没关系,自己得感谢那孩子送来的消息。 嘱咐完一应要注意的事项之后,水银便提步上楼,眼神微微示意画眉跟上。 待画眉随至书房,关上门后,水银便一改平稳、淡定,急急地说道: “听闻有我朝两名伏间被捉,你速去东门车马行打听一下消息,看是否属实。 如果此言不虚,你则再探闻一下,那两人是死是活?如已死,尸首在哪里?如存活,你就再去刑狱大牢附近转转。 注意,千万别漏了行迹,更莫使任何人注意到你。” 画眉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就镇定下来。深知此事干系甚大,点头就去书房的侧间,换装易容。粗浅一些的妆容,她自己也是会的,这个无须自家小姐操心。 很快,就改扮成瘦弱男子的模样,出了书房,离开了药铺。 水银则焦急不安地在书房中等候着消息。 现在药铺的大门不能关,即便她再无心接诊,也不能关门。后来只接诊了一个即来即走的病者。 晚间,直到水银都想亲自出马的时候,画眉才回来。 “小姐,奴婢探听到,委实有两名我朝的细作被捉,一个就是那车马行的掌柜,另一人则是昨日去车马行托送货物的商人。 掌柜的经营那家车马行已十几载,没人发现过其异常。 但官府在车马行的大门上已贴出了明令告示,写明被捉走的乃是敖国蜇伏多年的细作。 听那边的周围人议论,说是活着被押解走的。 那两人现已关押在刑狱大牢,现在大牢看管比平时更加严密,奴婢混不进去,便一直守着,确认在回来前,没有尸首从中运出。” 水银听后,想了想问道: “你只一人,只能守一门。其余门未必没有运出。不过,眼下我们也只能当他二人尚存,得想办法,救人!” 自己人,自己不知便罢,既知,必须得救。 可是,怎么才能混进去呢?那可是刑狱大牢,不是谁家的大宅院。 时间还不能久拖,万一两人熬刑不过,招了呢?那样就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到那时,自己人可损失太大了。 即便她相信,身为细作,那两人不会轻易就招认,但谁也不敢保证没个万一。 再有,就算是他们熬住了酷刑,可,那边万一一以他们为诱饵、就等着其同业者,前去营救呢? 否则,为什么成功抓捕细作之事,要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公然贴出了告示? 思及此,水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必须,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既能救人,又能保证不让自己陷进去。 刑狱?找司寇细昭吗? 绝对不可以! 那人本疑心病重,自己在此当口去找他,怎么说?以什么为借口?又要怎么进监牢地区? 一个微小的不慎,就会换来对方十二个时辰的盯监,甚至当场被捉拿。自己绝对不能鲁莽行事。 就这样,水银的脑子里不停地急速转动着、思索着,整夜都未能合眼。 …… 次日,药铺门依旧开着。 未时末,药铺来了两名遮得很严实的女人。 两人一人进了一间静聆室。所言之事,就是些家长里短,但精神有些微不济的水银仍然接了诊。 每一个进静聆室的,在说事儿之前,都得先把自己的来历交代清楚了,否则,药铺伙计听都不会听。 这点大家都能理解,毕竟,药铺主人虽然大方,但也不是谁都能进来胡吃胡喝、胡说八道的。 毕竟大夫嘛,不是可以随便被糊弄的人。 但此次这二人的说法是比较隐讳的,只提了自己等出身青楼。 水银就知道了。病人就是那两人自己。 本想拒诊的她,最后还是接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对方也是很可怜的女人。 诊过脉后,如同水银猜测的那样,两人的病很麻烦,目前已经比较严重,且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治好的。 水银便给她们针灸了一次,开了药方,抓了药,嘱咐她们必须日日来之后,方才让画芳将人送出。 那她应该是偷跑出来看大夫的,抓完药就得赶紧回去。 可连过了两日后,那二人都没有再来。 水银这两日虽然仍为如何营救“同行”的事情着急上火,但已接诊过的病人,她还是操心着的。便让画芳跑了一趟那二人所在的青楼。 画芳去了一趟,回禀说,那俩人已经病死,被青楼的老鸨给扔去了乱葬岗。 水银疑惑。 那俩人虽然病势严重,但绝非一两日内就会死去。 何况经过了自己手,诊治了一番之后,只要她们能坚持日日来,自己就能保住二人的性命。 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还是画芬给她解了惑。 “青楼里的人命贱,最怕有了病还被传了出去。若让客人知晓,会带累得整个青楼都暂时无法开门迎客。 一般,都是悄悄瞒着,实在瞒不下去了,就偷偷跑出来找大夫。 但她俩显然偷跑出来的时候,被老鸨发现了,之后唯恐二人被客人知晓影响到自家的生意,便……” 水银这下听明白了。 但她没有死心,坐着马车,让画眉赶着,亲自去了一趟乱葬岗。 之后,路人就传说,好心的东方神医,捡回了两个妓子,并且还救活了。 人人又都夸赞神医貌美心善、仁心仁术。 水银有听到,淡笑了之。 第四日。 …… 延国刑狱大牢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办案及休息等的地方,后面则是各种牢房。 而重中之重就在牢房。因此,后院的左、正、右三面都是一排排的牢狱,互相之间再分别用院墙隔开,用长长的走廊连接。 长廊的两边,各站着一排刑狱守卫。 李武是负责看管左面牢狱的牢头。四十多岁了,个子不高,还瘦,腰背都不那么挺直有力了。 不过,一脸的络缌胡子,还是很有些唬人。 这刑狱内,左面关押的都是未彻底定案的、或者是刑狱衙在复核案宗时,发现有可疑的、要重审案件的人犯。 右面关押的是已经定了案、量了刑的,情节较轻的。 至于最后面的,正对着长廊的那一边儿,就是重案犯、死刑犯那些了。 李武的活儿,算是这三面中,不轻不重的。 他们最主要防的就是人犯自尽、被杀、或者是逃跑。 通常他们一个月才休沐一次,不过李武是大牢头,相对的每月能多休几日。 昨日,他就休沐了。然后寻了二、三好友,美美地吃了一顿酒。 今日,精神抖擞地来当班了。 “李头儿,昨晚又没少喝吧?” 看守第一道大门的是两个守卫,和狱卒刘亮。 刘亮一看见李武来了,赶紧把大门上的小门打开,再笑嘻嘻地迎上。 李武看到刘亮,嗓子清嗽了一声,正经严肃地道:“把门看好喽!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瞧头儿您说的,这马上要入冬的时节,哪儿还能有苍蝇啊?”刘亮没皮没脸地笑着回道。 见李头儿瞪了自己一眼,忙又接道: “是是是,您老呀,就放心好了,小的一定把这大门看严实喽,别说苍蝇,就是蚊子也别想飞进来一只。” 李武满意了,点点头,一边往里走。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牢头李武 刘亮看着李武走进去了,就把小门关上,锁好。继续在外守着。 进了大门,就是一个较为宽敞的长方形大院,穿过大院,还有一道围墙,正中间一道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道小门。 都各有两名守卫看守。 李武直接往第二道、正对着的、中间那个大门走去。 他休沐归来,照理,得把每个牢房再巡视一圈,否则,他完全可以一进大院,就到右边自己的对公房间坐下喝茶的。 第一道大门一进来,左边一排是狱卒们住的,右边一排则是掌司和自己对公、以及自己及守卫们住宿用的房间。 第二道大门里的两名狱卒,隔着铁栅栏,远远见是李武过来,也分别掏出钥匙,开了两道锁,打开了大铁栅栏门下的小门,迎出来笑着打招呼。 李武严肃地朝他们点点头,进门。 待那两人把门锁好后跟上来,他便双手负背,开始一排排巡查牢狱。 高高的院墙遮挡住里面的阳光,这里,阴暗、潮湿、臭不可闻。 一条环形走廊,右边就是一间间牢舍,将里、外,隔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人犯们篷头垢面、衣衫破烂,不是缩在角落里捉虱子,就是躺在地上的草窝里睡大觉; 要不就大喊大叫、说自己冤枉的、要不就大哭大笑、说自己要出去了的…… 总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也有刚关押进来不久的,还算比较正常,能整洁、干净点儿。 在李武巡查完第一排后,那两名狱卒就回到大门那儿去了。 每一排都有两名狱卒负责看守,后面自然会换人跟着他巡查。 一共三排,每排十间,大小不一,被环形走廊圈在里面,而第三排后面的走廊里,也有两个角门,分别守着四个守卫。 李武草草巡查完毕过后,就出了监舍区,重新回到了大院,直直走去了自己的对公房间。 半个时辰后,他又出来了,敲敲向外的大门,刘亮抽开大门上的小窗口,见是他,便飞快地给他打开了小门。 李武走出去,刘亮锁好小门,再回转身笑着道: “头儿,您这又是要去两边转转啊?这刚一回来当班,就是受不了里面的味儿,您慢慢转,多转会儿,这边有小的们守着呢。” 自己这边关押的人犯有点儿多,老李头喜欢耍钱,这一个月都没敢在这边玩儿。 李武点点头。 看了看对面的监舍区,又看了看左边的,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先去哪边。 刘亮一见他那犹疑的神色便懂了,快步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去对面吧。左边虽说现在比较空闲。但前几日新送来的那两名人犯,看管得严,狱卒们都吓得老实了,没人再敢陪您老赌钱了。” 李武闻言,微不可察地颔首,再悄悄塞给刘亮几角碎银子,喜得刘亮一时眉飞色舞的。 看着李头儿要向对面去,他眼珠转了转,又追上前悄声道: “您还是去左边吧,偌大的监舍区,就那俩人犯,狱卒都没法靠前,他们也正憋得慌,反正现在没人有闲心,理会咱们这些人的。” 李武一顺手,又塞给刘亮一角碎银,然后抖了抖袖子,抬脚往左边去了。 这长廊有点儿长,左右两边每隔四尺就站了一个守卫,没点儿心理承受力的,还真扛不住在这样的情形下来回走。 李武目不斜视,微微佝偻着背脊,负手向着那边的大门而去。 那里面的狱卒果然很闲,李武进了大门,就看到他们几个齐刷刷地坐在大院左边的空地上,正在聊天打屁。 看见李武来了,负责这边的牢头——张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笑着打招呼。 “哟,老李头,昨儿休沐了吧?瞧今天收拾得这人模狗样儿的。来来来,正好陪兄弟们玩儿几把。” 李武也笑,笑容灿烂,露着一口的黄黑牙。 “老张头,这三个片区,就你那俩眼珠子贼亮,我这才一回来,你就瞅着我的钱袋子不顺眼了。” “哈哈,说啥呢?没准就是你把咱们几个兄弟的银子给掏走了。”张帆哈哈大笑。 真要说起来,他是非常欢迎老李头来玩钱的,因为啊,老李头喜欢耍,点儿却特别的背,总是输多赢少。 自己这边,现在就关押着两个人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自己和自己人闲得长毛了都不敢玩。 但老李头就不一样了,他那儿的人犯最多,还看管得不是很严,偶尔还能进个家属探望下什么的,油水可从来就不少。所以他现在一看到老李头,就跟见了亲爹娘似的热络。 李武走过去准备坐下,两条腿刚准备往一处放,又收回来,犹豫了下后盘起腿,开始和他们耍牌玩儿。 期间,有狱卒过来,要给他插在后腰上的烟袋锅子里装烟,他微微怔了怔后咳嗽了几声,摆手。 “小兄弟,谢了,昨晚吃酒吃得晚了,有点招了风寒,嗓子不太舒服,就不抽了。你没见今儿我一直都没点火呢嘛。” 那名狱卒闻听,笑着点头称是。 “就说您老整日里大烟袋锅子不离手的,今儿怎么这么老实,坐这么久了,也没想起抽一口,原来是这么回事。 天一日日的冷了,您老可要注意身子,不然啊,咱们哥儿几个跟谁玩去?” 李武也笑,边笑边拿拳头抵住自己的嘴唇,再轻咳了几声。 “赶紧押押押,我这把,要押大的!” 结果,开出来是小。 李武叹气,又咳几声。 张帆连赢好几把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就听老李头无意地问了一句: “那俩就是敖国的细作吧?” 张帆点头。他知道老李头问的是那两名重要人犯。 顺嘴回道:“可不就是那俩嘛,听说那掌柜的,是被自己店里的小伙计给卖了的。 那小伙计知道自家的掌柜一直没成亲,是因为身体有毛病,就打听了个偏方,想孝敬孝敬。 但这事儿不能光听说啊,是吧?他就趁着掌柜的洗澡的时候,偷偷看了。 谁知道他运气就这么好,竟然让他看到那掌柜的大腿内侧有刺青。” 说到这儿,张帆冲着老李头眉飞色舞道:“就是敖国细作特有的火焰纹。那小伙计就跑到刑狱衙门告发了。” 另一名狱卒凑过来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那有司衙门的胡大人不是得罪了僧人被罚俸降级了嘛,正好新官还没上任,小伙计就错过有司,直接跑刑狱衙来告发了。然后刑部就设了个埋伏,多逮到了一个。” 张帆顺手推开他,“就你一天乱跑,知道的多。” 这时,又有一名狱卒也伸头凑趣儿,说道: “说起这个我也知道。话说那来接头的,特别搞笑。居然和那掌柜的,对的是什么诗啊词啊什么的。 你说一个小商人,和一个车马行的掌柜,没事聊什么诗词,不拿他们拿谁? 估计以前也是没人在意,或者说,细作每回的切口都不一样? 但不管怎么着,也不能对诗词歌赋吧?”说完自己都乐了,“哈哈哈”地笑着。 他旁边的狱卒道:“嘘……小点儿声。” 那狱卒“嘿嘿”笑。“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老李头儿在前面自然不清楚,咱们这些个,谁又哪里会不知道?” 李武闻言,直点头,再咳了两声后道:“要说捉细作,也不是头一回了,干嘛就这两个搞得这么严实?吓得我差点没敢来找你们耍钱。” 张帆一听有点急了,赶紧拉着他道:“没什么大事儿,老哥哥你可别不来,咱们兄弟几个都快闷死了。” 说完他又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再对李武道: “其实就是上头想拿人钓鱼儿,所以才让咱们闲着,想弄个什么……外松内紧啥的。老哥哥你是不知道,那两名人犯是分开关押的,每人牢房的外面,还站着四个守卫呢。” 李武听了,咳嗽着,想了想后说道:“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没准我来找你们玩了,看起来更像松松垮垮的呢。” 张帆“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李武的肩膀。“对!就是这个意思!” 李武避了避他的大巴掌,抬手押钱,连连道:“赶紧的,趁这功夫儿,多玩几把。” 可是,今日李武的运气还是那么背,不,不对,是更加背了,边咳边玩了一个时辰,差点连烟袋锅子都给输没了。 他气哼哼地起身,看看自己手里的烟袋锅子,到底没舍得再往出押,抬脚用它敲了敲自己的鞋帮子,走了。 走时还放下狠话,说晚间再来。 张帆和一众狱卒们,“哈哈”大笑。 那些守卫们,一直看着他们耍钱,心痒难耐,又看着张帆那些个赢了钱,手更痒了。 可惜,他们还得老老实实地站着。 那边,午时过后,李武歇了晌午,就听刘亮来报,说有个人犯的亲属,想进来探望。 刘亮说着就悄悄把一包银子塞到了李武的手里。 李武顿时明白,不动声色地收下银子。他心里清楚,这大头还是在自己这里,刘亮是不敢拿太多的。 随后,他就转了一圈,把里面当值的人都贿赂了一遍,放了那女人进来。吩咐下面的人都别跟着对方。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全城搜捕 晚食前,李武就又咳嗽着,去了左边儿的监区。现在他有钱了。 这次,大伙儿就都钻到狱卒们的房间里去了。 李武一进去,就给张帆塞了五两银子,道:“光耍钱也没个酒吃,怪没趣儿的。你找个人,出去打点酒肉,老哥哥我请客!” 张帆听了就一拍脑袋。 “我就说下午那会儿玩得不起劲呢,原来少了这。老哥哥,你这是……又发了笔横财啊?” 李武顿时咧着黄牙,笑得贼眉鼠眼的。 “有个家属来看人。挺有钱的人家呢。” 张帆懂了。伸手招呼一个狱卒近前,把银子递过去,再交代对方悄悄从角门溜出去,然后再对李武道: “老哥哥就是油水足,不像咱们,看守的人少,担子却比你们重,还尽是不让探望的,平时抠都抠不出几个铜子儿。 现在呀,就那俩,还连守都不让咱们守了。眼看着啊,咱就要喝西北风喽。” 李武笑着拍他肩膀。 “我倒羡慕你们,现在清闲自在的,就算那俩出了事儿,也算不到你们的头上不是?” 张帆点头。 “说得也是,没活儿就没过错,反正里面……咱如今也能在当值的时候,大明大方的喝酒、吃肉了。 来来来,别光站着说话,老哥哥来上坐,今儿咱兄弟们就沾沾您的光,放开了喝顿老酒。” 李武见话头被扯开,也没有再深问,便坐到桌前,和他们继续闲聊。 他心里估摸着,里面应该不止有四个守卫。 …… 不怪道张帆眼力贼,挑的那出去买吃食的狱卒,就是个有眼力劲儿的。 不光买了自己等人的,还给守卫们都买了吃的。 喝的就算了,他们当值,也不敢喝酒。 白天自己几人耍钱就让那些人眼红了,晚上再让他们眼巴巴地听着,回头,他们就该不放老李头进来了。 老李头亲自陪着,给里里外外的守卫们、包括两个角门的四名守卫,都送了去,顺便,再每人给悄悄塞了一两银子。 里面果然不止四个,而是有十四个。 幸好,他给的银子足,那狱卒买的吃食多。 他们这些牢头、狱卒,得了好处,都得大伙儿有份的。否则,下次若有个什么人犯亲属再来探望,不准就是不准,他们也就没招儿了。 于是,这晚,皆大欢喜。 于是,这晚,躺倒一地。 于是,第二日,头痛欲裂的守卫们就发现,那俩名人犯,不翼而飞了。 有两名守卫的衣服还被人给扒了…… 而当他们找到李武的时候,李武正在自己的家里,呼呼大睡。 其家人言,他并没有去当值,而是自休沐那晚喝醉回来后,就睡了这一整日,唤都唤不醒。 …… 全城封锁大搜捕。 街上,非必要,百姓们都不出来走动了,家家关门闭户的。 水银的奇闻药铺,大门没关,这一上午,她的药铺都被里里外外搜了三回了,她也懒得关。 因为之前那名官员搜查药铺时没找到人,所以……她这儿就被重点关注了。 水银也无所谓,想搜就随便搜。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病人来,她索性就守着恢复室里的三名女性病人,喝药、扎针。 是的,三名,“女性”病人。 一个眼睛不太好的中年妇人。 两名年轻的、满脸满身都是流脓红包的“妓子”。 东方神医捡回两名被弃的、有病妓子之事,曾风闻全城。 来搜捕的人,一见到她俩那惨样儿眼神就乱飞,草草瞟一眼就出去。 丢了的是男犯,这二人一看就明显是女子之身,那些人便匆匆来了又去。 殊不知,这俩人,恰恰就是他们要搜捕的人犯。 李武爱耍钱、喜欢喝酒,一喝多还爱打老婆,这些事儿,那一片的街坊邻居们都知道。 他在刑狱衙大牢做牢头很多年了,一直升不上去也是这原因。 好在,他就喜欢这么美滋滋地过,也不指望往上爬。爬上去没油水的话,还不如就这么做个牢头呢。 所以,关于他的事情,水银这儿,早就听闻过。 当她急于从刑狱衙大牢救人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牢头。再让画眉去细细打听了一番。 当得知李武那天休沐又去吃酒了之后,一切行动计划展开。 画眉配合。 水银用自己的针灸之术,让对方迷迷糊糊地、差点没将祖宗十八代都招了出来。事后,抹掉了他身上的针眼,并且又给他灌了许多酒,让他的脑子彻底断了片儿。 然后水银就施展了高超的化妆之术,乔扮成了李武,深入了虎穴。画眉则在角门外接应。那名狱卒出去买吃食的时候,就被画眉给替换了。 …… 而现在……水银看了看那两名在牢房时就因受刑昏迷,又被自己扎得至今都未醒的“女病人”,转身出去净手。 虽然她事先并不知道,被抓那两人的长相,但是,在营救时,他们身上的刺青她验过了。 的确是敖国的火焰纹,而且,被纹的年数也明显是很久了。 有刺青的,都是“朝廷委派”的,像她,就没有,也不会有。 水银估计,这次大搜捕最多只有几日。毕竟,这是一国之都城,若连续封锁的时间太久,别的事情就该多起来了。 她得赶在大搜捕结束后,将他们的伤势给治个七七八八,然后送出城。 不能让他们昏迷太久了,会伤身的。但更不能让他们醒来看见自己、以及自己这儿的一切。 因此,那二人就一直是她和画眉亲手照顾,并不让药铺里别的下人们经手,只说怕过了病气。别人也乐得躲这样的病人远点儿。 想着到时候如何才能将人给送出城,水银走出后院,进入大堂,准备去药柜那儿取些药材。心里是七上八下且牢牢被揪着的,生怕被人发现端倪,可放到药铺才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撑着,一个劲儿地盼着搜检赶紧结束。 这些人来来往往地搜,看在她有个神医的名头上,没有翻得太乱。 但,也仅仅,不是太乱而已。 第一次被搜检后,画芳还想带着人收拾,被水银给拦了。一次是不会搜出什么结果来的,肯定还会有第二次。果然没隔多久,第二批也来了。好在,过关了。 水银把第二批搜检人马送走,才松了半口气,感觉后背有些凉浸浸的,就准备上楼换件衣衫,谁想到,竟然又来人了。 “东方姑娘。” 一道浑厚、略带磁性的声音。 第三次了。 水银一听到那声音,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次来的人,恐怕没那么好打发了。可不管有多害怕和担心,她也必须面对。 松开手里抓着的裙摆,她轻轻拍拍手,稳住心神,转身,拱手一礼:“见过司寇大人。” 然后走到柜台和帘门旁边,束手侧立,收颌挺胸,让开道路。 无论是去后院的道路,还是上楼的道路,她,都让开了。 司寇继昭见状,挑了挑眉。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看着她的发顶,勾了勾唇角,说道:“本官又找东方姑娘帮忙来了。” “又验尸?”水银错愕抬头。 居然不是来搜查的? 如果不是她心性沉稳,此时只怕都是要欢呼出声。 司寇继昭看着她那陡然睁大的澄澈双眼,和微微张开的樱唇,不由失笑。 “为何如此惊愕?难道你以为本官是来……” 他扫了眼凌乱的药铺,这才发现面前姑娘那外恭内傲的站姿,以及搁在小腹前、被单掌掩盖着的另一只拳头。显然是在愤怒。 不由有些讪讪,揉了揉鼻子道: “你这儿应该不会再被搜了,让人收拾了吧,有什么损失,本官负责赔偿。” 顿了一下后,继续道:“就当,请你验案尸的‘诊’金了。” 他把那个诊字的音,说得重了点。 诊病和诊尸,可以这么说……吧? 水银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拳头,松开了。其实她那最初是紧张的,当然也有愤怒,最后则是在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的庆幸。 “大人说得是,诊什么,在世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与我,也并无分别。 赔偿就不必了,搜不搜的,也随他们,大人请头前带路,民女这就随您一道过去。” 病人的病情需要诊断后治疗,逝者的案情也需要诊断后申冤,的确对她没什么不同。 既然这人果然不是来搜查的,那她就放心了。现在只要能让这家伙离开药铺,别说验一具尸,就是验十具、百具,她都愿意。 因为别的人看到那俩“女病人”满脸的脓包会躲,但她眼前的这个人可不会。 非但不会,还很有可能会凑近了细瞧。这也是她一看到这家伙,就浑身崩紧的原因。 司寇继昭自是不知道自己给别人带去了怎样的一种心理压力,他见东方姑娘答应,便转过身,带头向外行去。 画眉则准备去提工具箱。 水银脑中灵光一现,悄悄拦了下她,眼神瞟向医药箱。画眉秒懂,过去拎上就跟着自家的小姐。 忽然,门外呼啦啦地又冲进了一队手执弯刀之人,水银站住脚,看向司寇继昭。心神微紧:这家伙不会是故意在试探自己吧?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东方乡君 司寇继昭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不用回头也知道肯定是那个小姑娘戏谑的眼神。 他大步上前,挡住冲进来的为首一人,低喝:“本官在此!何人敢擅闯?!” 没见他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吗?真是一点儿也不给自己留面子。 自己这是撞了什么邪吧?一见那东方姑娘,就被打脸,不是被她打,就是被自己人打。 合着他在东方姑娘面前,所争的气、逞的强,实际上不但面子、连里子都快掉光了吧? 为首那人听到喝问后一愣,抬头见是他,忙躬身行礼:“见过司寇大人!小的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 气儿不顺的司寇继昭抬脚就踹过去。 “不知还看不见?埋头往里冲什么?你……” 他忽然反应过来,此人自称小人而不是下官,这些人不是前来搜捕的官差? “司寇大人好大的威风,都摆到本世子的护卫队头上来了!”一人说着,提摆进门。 之前冲进来的人立刻分站两旁,恭迎着那人进入。 司寇继昭:“……定小世子,麻烦你看管好自己的手下,顺便多教教他们规矩,地方莫乱闯,走路要长眼!” 南宫宇两眼望天,皮笑肉不笑地道: “本世子特来向东方姑娘传旨的。 怎么?本世子抬举东方姑娘,排场摆得大了些,没注意到司寇大人在此办案,也就手下们行礼晚了些,就算是冒犯了? 行,就算是冒犯了吧,毕竟咱们司寇大人的官威大嘛,那现在,可否能请司寇大人行个方便,让开中道来?” 圣旨驾到,有再多的气,司寇继昭也得忍着。 他磨着后槽牙,退去了一边,摆手道:“你传,你传,本官倒要好好听听,你要传的是个什么旨。”他不跟这混不吝计较。 不过,传旨?传的什么旨?难道宫里要请东方姑娘去诊病? 这不能吧?没听说宫里最近有谁得了什么、太医们都不能诊治的病症啊? 再说了,就算有,传旨的怎么会是南宫宇? 除非,这圣旨本就是他南宫宇亲自讨要来的。 莫非? 不知为何,想到这儿,司寇继昭的心里,就暗暗地“咯噔”了一下。 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南宫宇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南宫宇见他让开,抬手揉了揉衣领,“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再高声道:“东方楠婴接旨!” 水银看看他,再看看他,小声提醒道:“世子大人,民女还没摆香案。” 南宫宇闻言,俏脸微微一红,脚下动了动,眼神飘了飘。 “那个……我又不是公公,不用摆那些个。赶……赶紧接旨吧。” 他能说他忘了吗? 自打他从皇祖父那儿讨得了这道圣旨,就一直在等,等东方姑娘回来,结果呢? 东方姑娘离开得太久,他……他等着等着就给忘了。 今儿到处在大搜捕,他这才想起,不知道东方姑娘的药铺会不会遭殃,顺便想起了,自己求的那道圣旨。 连忙翻出来,火急火燎地就来了,又撞上了司寇继昭那个倒霉玩意儿,结果…… 水银眼瞅着南宫宇有些下不来台,微微弯了弯唇角,屈膝,双手撑地,“跪”在当堂。 南宫宇连忙展开圣旨就大声地宣读。 他和堂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水银在裙下的双膝,根本就没有沾着地面。 水银是完全依靠着双手的力量,撑住腿部的。 跪天、跪地,跪师长、先祖,跪自己国家的君王,都不可能会跪敌国的任何一人! 一惯细致的司寇继昭,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个微小动作,他是一直在盯着南宫宇,竖起耳朵听圣旨。 听完之后,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松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水银也松了口气。她本以为,会是召自己进宫诊治的旨意。皇宫内宛,龙潭虎穴,她一点儿也不想进。 此时听完才明白,自己跑了一趟定亲王府,就得来了一个乡君的名号,估计就是南宫宇给讨要来的。 她欣然起身,伸手就接过圣旨。 南宫宇没有在意她这个顺序的变换,一看她高兴的接了,便也觉得非常高兴。拱手道:“恭喜了,东方乡君。” ??? 是不是有哪儿不对?怎么这么别扭呢? !!! 皇祖父那个臭老头儿,居然只给了虚衔,封号都没给一个! 哼! 算了,不给就不给吧,反正这样就足以抵消、当初在定亲王府之时,得罪东方姑娘之处了。 此时周围的一众人也纷纷拱手行礼,口中贺喜有声。 水银拱手,团团还礼。 画眉知机,连忙招呼画芳等人,给堂上之人分发银两。 门外围观的众人,也都各得了一百个铜钱,一时贺喜之声,连连不绝。 自此,水银终于摆脱了医、仵的贱籍。 虽然实际上,还是被人瞧不起的两种职业,但是,有名头和没名头,到底还是很不一样的。 这个乡君的实际重量,可比什么神医的称呼,有用多了。 司寇继昭接了画眉双手呈递的百两银票,抬手摸鼻子。 自己的赔偿还没给出去,倒是沾了光,先得了这如许多的喜银。 不过,他收得很高兴,毕竟,这也算是东方姑娘的大喜事一件,自己也沾沾喜气。 就是东方姑娘成了东方乡君,这案子……以后的案子…… 此时就见那东方姑……不是,东方乡君向大伙儿团团拜谢后,走到他面前,清清凉凉地说道:“走吧,司寇大人。” 司寇继昭一愕,随之一喜,拱手道谢。 水银微微颔首。 画眉见状,急忙让画芳继续发喜银,自己则背起医药箱跟上。 南宫宇则看着手里的百两银票还在发呆,一见他俩怎么走了,连忙揣起银票,追上前去。 “嗳嗳嗳,你俩几个意思?就把本世子一个人扔那儿了?好歹我也是来传喜讯的,怎么着,这连个喜酒也不给喝一口啊?再说了,东方姑娘,你还得进宫谢恩呢,我带路?” 水银:“……” 这人会说话吗?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她可以帮忙缝了的,不收诊费! 司寇继昭顿脚,转身,搭上南宫宇的肩膀,把南宫宇搭得一愣。 就听他神秘兮兮地说道:“听闻团花楼,今日新进了个美人儿。” “切,”南宫宇拨开他的手,“美人儿几时不能见?” 又听司寇继昭小小声接着道:“还有从康国进的顶级佳酿……” 南宫宇抬脚跳上马跑了,边跑边招呼自己的人跟上。 东方姑娘的酒,有的是机会喝,那康国三十年一产的顶级佳酿,连宫中都只有少少,何况在花楼里? 跑晚一步,他就只有去皇祖父那儿讨一口了,还是小小的一口。 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晚了,那佳酿刚到团花楼,就被太子南宫健的人,给全打包带走了。 听到这话的南宫宇气结,回头又想找东方姑娘去,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俩人要去哪儿了。 打马,回府! 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 南宫宇匆忙从药铺门口,跳上马离开的时候,水银望了他的后背一眼,微微眯了眯眼。 他俩之前在背后说了什么,她都有听到。 所以现在她很疑惑,这个南宫宇,究竟是纯良还是狡诘? 这个人,她感觉越来越看不透了。 但现在,不是研究那人的时候,她得赶紧把司寇继昭带离药铺。 这时,画丛赶了马车过来。 被司寇继昭拦下,并邀请水银与之同乘,说是可以在路上先向她陈述案情。 水银没有犹豫,避开司寇继昭伸出的、欲搀扶的手,稳稳当当、大大方方地登上了司寇继昭的马车,画眉则坐着画丛的马车上,随后跟着。 这边,司寇继昭收回手,轻轻捻了捻手指。 话说,他也只是礼貌性的想搀扶一下,就被拒绝了。是自己的姿势不对吗?可他也不知道啊。毕竟,他也没扶过哪个女人。 摇摇头,司寇继昭跳上马车。 坐定后,他伸手给东方姑娘倒了杯茶,然后开口说道: “前几日刑狱衙获得密报,捉拿了两名敖国细作,其中一人在昨晚出事,死在了狱中。本官今日请你,就是想帮忙详细勘验其死因。之前有刑狱司的仵作验看过,说是悬梁自尽,本官不信。” 水银闻言,顿时整个人抽紧,瞳孔骤缩!身形一个不稳,侧倒,一手按在身下长条塌上。 她心内就是一慌。糟了,这一下,怕是会引起司寇继昭的怀疑了,怎么办? 此时,马车大大地颠簸了一下。 水银赶紧晃动身体,借机将自己的异样掩饰了过去。 坐在她对面的司寇继昭,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她。 水银连忙避开,坐正身体。 而司寇继昭见她已经坐稳,五指缩了缩,收回手,悄悄地在小几下搓了搓腿。 他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有点过激了,忘了男女大防。 “小三子,你把车架得稳些!”他侧头冲着外面的车夫喊道。 这个小三子平时驾车很稳当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大惊失态 “知道了大人!”车夫大声回道:“这些乱搜捕的混蛋们,搜了就搜嘛,还把人家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司寇继昭这才明白,马车之前的那一下颠簸,应该是车轮压到什么东西造成的了。 只是,车子颠簸前,似乎……好像……东方姑娘的身体就歪了一下? 还是自己记错了? 未及他深思,这时,他就听东方姑娘开口询问之声。 “大人,您既说细作已死一人,还有一人在押,那么,今日这满城搜捕,搜的又是何人?民女听那些搜药铺的官差、或兵士们口口声声也在说搜细作,这……” 司寇继昭看着对面的姑娘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忧的眼神,以及有些发白的面色和攥得紧紧的、发白的双手,安慰地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敖国哪儿就会有那么多的细作。昨晚的……”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昨晚刑狱衙大牢丢失了两名细作,乃几十日前被捉拿的,那次……大败之后,皇上命人专门彻查,探究根底之后,前不久查到了那二人的头上。 虽及时阻止了他们自尽,但那二人却什么也没有招供,故,一直就关在刑狱衙大牢。” 他觉得,反正事情已经过了,那两个饵也丢了,为免东方姑娘受到惊吓,这些小事,还是可以说的。 水银听罢,胸腔里,悄悄地,一点点地、往外吐着浊气。 差点被这家伙给吓死。 难怪,那两人身上新旧伤痕不一,自己还以为那是“官派细作”接受苦刑训练时留下的。 师父就曾经提到过,说他曾经就负责诊治过那些受训后的人。 不过,那两人身上并没有太旧的疤痕,想来,也并不是所有的细作都会接受那种不人道的训练。 总之,是自己人就好,没有白忙活一场就好,甭管新人还是旧人,只要是自己人,就没白白冒险。 何况,那次大战,显然自己救的二人也是立了功的。正好,自己救了他俩,只当是弥补一些父亲大捷的背后、为之牺牲和付出的人了。 只是…… 司寇继昭没有说完的话,她也听懂了。 反正审不出什么,不如就拿来作饵,所以那时刑狱衙重案大牢里只关押了那两人。 幸好自己当时没有硬闯,而且,是在妥妥地放倒所有看守之人后,才救的人。 想到这些,她差点没忍住去伸手抚摸自己的衣领。 她,绝不会给敌人留下,审讯自己的机会。 水银不由得反省自己。 刚才,乍一听闻,尚未判断消息的真假,便先失了形态,险险在司寇继昭面前露出马脚,这是大忌! 自己没有受过任何伏间训练,只是听师父零零总总地说过一些,便冒冒然前来,还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却不料,心性却还是如此远远不足。 世间之事,果然并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并顺利实施的。 自己,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还需要加强和锻炼的部分很多。 司寇继昭见她一直在低头沉默,以为她还是被全城封锁、不断地搜捕、细作太多、身边都不安全等等这些事给吓到了,便扯开了话题道: “那名悬梁自尽的人犯,脖颈上只有一道勒痕,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但是,牢房之内,并无任何可踩踏之物,他又是如何令自己吊死的呢?故尔,本官不信。” 他想,每每这姑娘遇到案情之时,那神情都会十分专注,想必,说这些,是能令之转移心神的。 果然,就见她抬起头,望着自己,目光中露出了深思之色,紧攥的十指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司寇继昭心内暗暗好笑。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不过,也是一个对自己的职业行当,十分投入的、值得敬佩的好姑娘。 而望着司寇继昭的水银,没有错过他那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心知,自己失态的这一茬,并没引起对方的怀疑。 并且,自己之后装作的,面对大搜捕,所有普通百姓应该有的恐惧反应,也明显让他对自己放松了很多。 师傅说过:面对敌人,适当地示弱,尤其是女子,在男子面前,充分地展示出自己柔弱的一面,是绝对有利无弊的。 这话,她实践了,也收获了。 她微微露出几分好奇、几分羞涩、几分抱歉地回道: “请恕民女之前,因车夫的话,想到今日凶神恶煞、不断闯进药铺的那些人的言行举动,失态了。 听闻大人所述案情,除非那人犯在自尽前,有功夫在身,且尚能使用,否则,的确不可能因此悬梁。 不过,具体的情况如何,还得等民女亲自验看过后,方能给出确切答案。” “这个自然,本官并未催促你现在仅凭几句说辞就能判断出真相。另外:大搜捕应该很快就会停止,你……不必太过忧惧。下面的那些人,办起事来,确实有些不知轻重,这个应该是本官向你致歉才对。” 司寇继昭接过话头,说了一句后,又勾唇轻笑道:“你也不必再自称民女,如今你已成为御封的乡君,可自称本乡君或我,就行。当然,对着本官可以自称我,不是指对所有人。毕竟,本官不计较,别人可未必。” 说到这儿,他又停顿了一下,眼珠微转,再加了一句: “尤其是对南宫宇那个混不吝,他有时候正常,有时候很是吹毛求疵,谁也不好把握,所以,最好对着他的时候,谨慎一点为好。” 水银听着他说完,看他还在为自己说的话加码似的,重重地点头,不由微笑。 这人,内心居然还有如此孩童的一面。 也许这就是师傅说的:未成婚的男子,永远长不大吧。 她收回视线,抬手端起茶盏。 茶水已经凉了,但她并不在意,微微呡着,脑子里却在急转。 司寇继昭手上的“自己人”,目前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得想办法救出来。 到时要仔细观察那周围的情形,再行设计。 正想着,忽觉有暖物触碰手指,然后手中就是一空。 她愕然抬头。 司寇继昭见她呡着茶水眉头轻皱,以为她是对这茶的品质不太满意,自己便也端起来轻尝了一口。 这是自己最喜欢的红茶,难道,不合这姑娘的胃口? 尝完才发现,原来是茶水早就凉了。 他便想也没想地、就伸手夺过了姑娘手里的杯子,夺完之后,自己也愣了。 见她错愕地望过来,司寇继昭急忙放下茶盏,用拳头抵住自己的嘴唇,轻咳了一声道: “那个……抱歉,是我招呼不周,茶水凉了也不知道替换,你……你该提醒,而不是喝下去。” 对,就是这样,凉了就该说出来嘛,或者,自己换一杯,怎么就能这么喝了呢? “还有……本官不太懂得怎么与女子相处,平时身边跟进跟出的都是粗糙男子,习惯了……失礼失礼。” 水银微微摇首,示意无碍。她脑子里继续盘算起要做的事。 而不知名的远处,司寇继昭的妹妹司寇继茹,以及他那如谪仙般的好友欧阳仲锦,正在猛打喷嚏。 …… 之后,马车就在车内气氛变得很诡异的、安静下来的时候,终于到了地方。 司寇继昭率先跳下马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身,准备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一时有些不自在的,不知该往哪儿放。 索性负手站立。 车夫小三子看看自家的主子,有些莫名其妙。主子的身上长了什么吗?这副好像浑身都不得劲儿的样子? 他抓抓头皮,摆下脚凳。自家的主子忘了车上还有个姑娘,他可没忘,自己可是个好车夫来着。 后出的水银,则自己掀开车帘,拾步而下。 司寇继昭见人下来了,抬脚就走,边走边道:“这儿不是刑狱衙大牢,是我……本官另寻的关押人犯之处,里面有些戒备森严,你……东方姑娘你……乡君放宽心,那些不是针对你的,不要害怕。” 车夫小三子转头捂脸。 自己家主子的身上一定长了什么,回头自己得跟大管家说一声,派个什么医者替他好好看看。没见一向沉稳、人送外号昭阎王的他,竟然慌神慌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吗?别那些守卫没吓到人家姑娘,反而是自家主人把人给吓着。 水银倒是没吓着,但她也没注意到司寇继昭的不自在,她正在暗暗地留意着视线范围内所触及的一切。 画丛的马车也到了,画眉跳下车跟了上来,水银微侧首向后,眼神波动了一下。 画眉的脚步便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开始小步、小步地挪,拉开了与自家小姐的距离。 这一切,司寇继昭都没有发现。 他正在努力调整呼吸。 好友欧阳仲锦说得没错,女子,果然是十分让人头疼、及难以相处的种类。 自己不就是夺了下她的杯子?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嘛,有……有什么啊。 不过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地想到了那触之微凉、柔软细腻…… 司寇继昭猛甩头。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无计可施 直到穿过一进院落,进入下一进院子,司寇继昭才觉得心跳缓和了些许,但还是不敢回头看人,只盯着那间院子外面的两个守卫,示意其开门。 水银是完全不知道领路之人在想些什么的,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眼睛和耳朵之上。 这儿,应该是座三进的小院,空间虽不大,但也正如司寇继昭所言,戒备森严。 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且不说,就连各个房檐上、院墙之上、甚至树上、草丛中,都埋伏的有人。倘若这不是白天,而是在夜里,她根本就无法发现那些人隐藏的痕迹。 这种情况下,自己想救人的机率,就完全没有。 该怎么办呢?她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打结了。 那边,司寇继昭见院门被打开,便微向后侧首,眼睛看着脚后的地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东方乡君,里面请。”再转身带路。 水银闻听,定了定神,跟着他,进了院子,一看之下,竟更是绝望。 这儿虽然不像大牢似的有高墙和铁栏,但是,到处都是兵士啊,活的啊。 死物有办法,这些活物要怎么弄?难不成要自己混进厨房将他们全部药倒吗? 还是把毒药下进水井里? 可兵士们是会轮值的啊?这入腹的东西就会出现较大的前后差。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身份必然就会暴露。 届时,就算能把人救出这里,也逃不出城了。她才刚来这儿不到一年,还没彻底站稳根脚,不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她脑子里想着主意,脚下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司寇继昭,停在了一间侧屋门口。 “就在这里面了。我没让他们移动尸体,也没让闲杂人等出入。” 说完后,司寇继昭侧身,指挥着人,在屋中点起苍术盆,他自己则捧着方干净的帕子,上面放着姜片。 水银无知无觉地、习惯性地捻起一片,放进嘴里,含在舌下。 画眉上前,为她将两边的衣袖挽起些,再替她别好发丝,戴好面帕。 司寇继昭看着她露出两截莹莹皓腕,急忙令所有人背过身去,他自己也转过身,瞧了瞧手里的姜片,想了想,也放了片进嘴里。 唔……有点辣,不舒服。 但到底也没吐出来。 那边,就见姑娘和背着医药箱的丫环进了屋。他赶紧跟进去。 水银进了屋后,先是围着死者的尸体转了三圈,然后蹲身观察。 盖住尸体的白布上,放着死者的腰带,是凶器。她将之拎起,放置在一旁。 掀开白布。微微摒息十数之后,开始验尸。 “验:死者为男性,岁龄32岁至35岁之间,体长:五尺一六寸至五尺二八寸之间,体重:130斤至138斤之间。 死者眼球突出,舌头外露,面部充血严重,身体僵直。 肢体末端颜色呈青紫,肤色沙白色。是自缢的具象。” 说着,再摸摸死者的颅骨,没有异样。 再翻看死者眼睑,就见眼角薄膜上,有白色的斑点。 于是,水银接着说道: “尸斑处于坠积期,按压退色或消失,再按又重现。因尸体的位置被移动过,尸斑多集中在下肢。 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卯时半刻至晨时一刻。” 说到这儿,水银停了停。 死者的身体并不是两腿并拢或分开,而是一腿缩,一腿直,呈蹬状。 双手高举分开。 这是死者死前精神高度集中,死后尸体出现痉挛的症状,而后恢复到死前的形态。 那么……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视线转去死者的身体部分。抬起死者右手的手掌,明显可以看见那食指上有被咬破的噬痕,很深。 再将左右两只手都抬起,观察。 死者的两根食指第二骨节、其余手指根部、及两根大拇指的内侧,有明显的划痕和勒痕。 手掌内的肉,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 指甲缝中,碎屑、血沫却并不多。 脖颈被勒出的痕迹周围,也只有轻微的抓痕,破皮少。 她轻轻将死者的手掌放下,站起了身,走到死者的脚后,蹲身查看了下他的脚掌。 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右脚掌前端部分,呈现出了明显生前用力踏物的痕迹。 看到这儿,水银的心里全明白了。一时牙齿有些哆嗦,眼里,几欲涌出水花。 她垂下头,假装还在仔细检查死者的脚跟,心里,在用尽全力、将这汹涌而来的悲伤强压下去。 脑子里清楚地知道:这人,是自缢的……而且,他为了防止在死前挣扎,强行掐住掌心,控制他自己的双手不要去拉绳索。 这得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决心,才能完成的事情…… 水银连想都不想。 十几息后,她强压住内心中的悲痛,起身,再沿着空旷的、什么也没有的屋内走了一圈,观察着墙壁,然后,站在一处用血画出的一幅画图前,站住了脚。 那是一枚火焰纹,是敖国的旗帜图画。 但与旗帜上不同的是,在这枚火焰纹的底部,有个明显的,比火焰纹更粗的一个x。 就这么看过去的话,像是火焰架在柴堆之上。 “敖国的标志,细作画这个没什么稀奇。就是我也没搞懂,为什么他要在这下面加个x。是想让火变得更加旺盛的意思吗?” 司寇继昭走近前来,也看着那幅血图,说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水银听后垂眸,似乎在思索的样子,然后轻声答道:“或许,他是把自己当成了柴吧,意思可能是为敖国燃烧和奉献。” 但是她心里知道,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 死者是以一种毅然决然的方式吊死了他自己! 那么,这个x就代表着…… 她能说出口,她看懂了吗? 不能!不仅不能,她还得照着死者的意思去做! 为了敖国,为了那些愿意为之牺牲、为之燃烧生命的所有人! 打定主意,水银转过身,正视着司寇继昭道: “验尸记录暂时到这儿,从表面各种症状来看,死者的确是死于自缢。 但是,他脖颈的抓痕较少、较浅,双拳死死攥住,都不去扒脖子上的腰带,为什么? 是没有力气?举不起来手? 我需要剖验,验他在临死之前,是否服用过什么麻痹之类的药物。” 她现在得用这个做借口,尽量给自己争取点儿后面行动的时间。 “剖验?” 司寇继昭及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张张嘴,再张张嘴。 “这是什么验尸之术?本官并未……” 水银抬手打断他,边说着边走出屋净手。 “药物都是吃进身体里去的,不剖开五脏六腹,如何验得明白? 是什么药物?吃进去了多少?死者死前吃的是什么?在胃内又腐败成了什么样子? 这些都更有利于判断死者最详细的死亡时间,缩小嫌疑范围。 有些人属于死后被灌的药物,不剖开,就没法看到那药物到底有没有进入胃脏。 这些都不验个清楚明白,如何能还死者公道?” 说完,正正地直视着司寇继昭的双眼,继续道: “大人没有见过、没有听过,并不表示不存在、或是不能存在。 民女的师尊说过:从头到脚、从外而内,越详细、越能弄清楚死亡的真相。 这,才是破案的关键所在! 大人自己慢慢想吧,民女告退。”说完拱手行礼,转身就走。 “慢着!” 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司寇继昭见状回过神,连忙出声将她唤住。 “剖验就剖验,本官准了!” 水银回首侧望着他,认真的道:“我饿了。” 司寇继昭怔住。 几息后,一拍脑袋,大声吩咐周围的人道: “赶紧把这院子堂屋旁边的侧卧收拾出来,收拾得干净一点,去弄……去外面最好的酒楼,买桌上好的席面。 屋子里要有整洁干净的床榻,让东方姑……乡君小憩一会儿。” 剖尸是个体力活吧?他砍人一刀都要费不少力气的。是得先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才可以。 此时他才想起,现在这处三进小院,里里外外的人中,没有一个下人……他常年为案子四处奔波,很多事都是自己做。 也不知道自己手下那些只会跑跑腿、打打拳的随从们,懂不懂怎么才能收拾出一间、能让姑娘家住得舒服些的屋子。 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窘迫。 水银看着司寇继昭不太自在的样子,微微笑了笑道: “大人,那些个琐事,让我的丫环跟着你的人去整理就好。 您,不若趁着此时,带民女参观一下这座院子?感觉这儿虽然不大,但也精致雅趣。 民女也不想在这傻站着,去走走,可好?” 司寇继昭听闻,急忙点头,“好,我这就带乡君走走。” 走走好,走走好,站在这干等,自己的眼睛和手脚都没地方放。这姑娘还真是体贴又细心。 于是,俩人便“游”起了这座三进的小小院落。 司寇继昭边在侧前带路,一边开口介绍。 “我府上离着刑狱衙较远,又因我总是要四处奔波,往来不便,我便在此购置了这座小院。反正就自己,也只偶尔回来睡一晚,便缺东少西的,下人们也没配置,让乡君见笑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绝命讯号 未闻身后有回音,司寇继昭飞快地侧了侧目,瞟见东方姑娘的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一副倾听的模样,他便继续说道: “那个院子里关押着两名人犯,对面对住着,便于看管和刑讯……抱歉,不该说这些。” 他这真是把案件当成家常便饭了,张嘴就总绕不开这些个,现在对着个姑娘家,说那些个血腥之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是……也许这个姑娘可能不会怕,反而会有兴趣呢? 果然就听身后传来东方姑娘那清凉微润的声音响起。 “无碍,民女也对诊病或诊案有些意趣。您若要与民女聊诗词歌赋,或花草树木,那,民女就该出丑了。” 司寇继昭展颜。 他就知道,这姑娘是与众不同的。 于是,他问出了之前的疑惑。 “乡君之前所言,可是疑心死者被人灌了迷药之类,以致其身体脱力,再取下他的腰带,将他抱起送进吊好的绳结致死?” 没等后方回答,他自己就说道: “这样,外表看起来,的确就会是自缢。我们刑部的仵作,怎么就没想着剖验呢?乡君的师傅,真乃奇人、神人是也。可惜,终不得见。” 就听东方姑娘岔开话题,指着一边的房屋道:“那儿是做什么用的?看着很大。” 司寇继昭循指望向不远处一片树木围着的院子,道: “哦,那里暂时用做厨房了,这么多人等着吃喝,总不能都从外面买,也不安全。乡君要进去看看吗?” 厨房? 水银心念电转。 要不要趁机进去下药?不,不行,下了药自己一定走不脱。 好不容易才在这聚城站住脚,就此暴露或逃走,得不偿失。 “不了,我这双常常触碰死人的手,还是别进那等地方吓人胃口了。” 既然不能从厨房下药,就不能靠近,以免事后引起怀疑。 不过她这话也没有说错,仵作,不论贵贱,都会令人退避三舍。 只有冤死之人会欢迎。 “乡君过虑了,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下官或者从属、随从们,他们都是和你我一样,见惯、摸惯死人了的。” 司寇继昭闻言勾唇轻笑。 这姑娘的心地,未免太善,她自己抛弃一个姑娘家的体面和娇矜,为死者出头伸冤,却还顾虑着旁人的感受。 水银不置可否地轻浅笑笑。 “回吧,想必画眉业已收拾妥当。对了,不知剖尸的工具,是大人您给准备,还是民女的婢女画眉,回药铺去取?” 司寇继昭闻言恍然。就说自己疏忽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让你的婢女回去取吧,我这儿,也没有合适的,想必那些工具,还是得乡君你用着趁手些的为好。” 水银点头。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幸好当时自己机灵,让画眉带出来的是医药箱,现在才有借口回去换工具箱,更好地拖延了时间等自己琢磨出个办法。自己得抓紧时间。 想着事,她脚下跟着司寇继昭,回转。 就不大点儿的三进院子,走回去的这一路上,司寇继昭为免尴尬,每一栋、每一间,做什么用,放了什么,都有细细说明。 他是觉着,不说话,就会很奇怪。 阳光正好,暖意洋洋,花丛疏影,微风吹送中,就自己二人,若再不言语,就会让人浑身有种说不出的平静?舒畅?亦或是懒怠? 殊不知,任他怎么觉得气氛怪异,身体侧后跟随之人,脑中想的却全是一触即发的危机。 那个x型火焰纹所传输出来的讯号,是让自己除掉另一名被捉的“同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招供、亦或是为了减轻对方被折磨的痛苦?水银不能清楚分辨。 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个绝死的请求,是那人非常了解自己的“同伴”后,以自己的性命进行的最后托付!自己就必须要完成,可究竟要如何才能实施? 眼前这些密不透风的严密看管啊。自己还得尽快就完成这托付,因为时间拖得越长,越有可能让司寇继昭布置的这个陷阱发挥作用。那样,掉进来的“自己人”就会越来越多。恐怕,这也是那名逝者留下请托讯号的真正用意。 水银感觉,自己的内腑都快愁成了一团儿。 回到看押人犯的那个小院中的堂屋内,饭菜此时也到了,水银顺着司寇继昭的招呼,便与之对坐着用餐。 司寇继昭没有坐上位,而是和东方姑娘都坐了侧席。 画眉则听命回药铺去取工具箱。 水银嘴里吃着,脑中却一刻未停。 一共被捉两人,一人死,一人在死者所在的屋子对面。也就是这个小院中另一侧的偏屋。 此时,有人往那边屋子里送饭食。 水银的眼角余光偷瞄了他们一眼,随即,注意到了他们的脚下。 有了!有办法了! 只是…… 她暗暗咬牙,嘴里的羊肉骨头发出“咔嚓”一声,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后,继续面不改色地“咔嚓、咔嚓”将口中剩余的骨头全嚼碎后,吐到骨碟中。 之后,抬头不好意思地对着司寇继昭道: “抱歉,在家时嚼习惯了。炖出来的骨头能补充身体所需物质,有助于腿脚更加康健有力。” 司寇继昭顿时明白了。之前他还有些暗惊,这姑娘吃饭怎么…… 他也挟了一块放嘴里嚼。还别说,能不能补身不知道,但就这么嚼着还挺香的。 医者不愧是医者,吃点、喝点啥都有个说道。心内不由一时好笑又感慨。 吃完饭,水银说要在院中转几圈消消食,也不出去,司寇继昭便随她去了。 他自己则坐在那儿,看着她在院子里转圈。 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地面,是不是该洒些水了?那姑娘的裙裾有些长,带起的灰尘好像有点大? 黑黑灰灰的。 …… 水银转了几圈后,就站在司寇继昭的视线之内,背对着他坐在廊沿下。脑子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将这次下的毒,悄无痕迹地转移去别的方向。 比如:这种毒必须是别的地方也有的,不能太独一无二,否则,面对这全是敌人的敌国,自己的动作越多,留下的痕迹就会越重。早晚都会追查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自己怎么样才能让别的地方也有这种毒呢?这么神秘离奇的毒药,民间肯定不能有,也必须是不能常人都碰得到的地方。能是哪儿呢? 对了,皇宫!明日不是要进宫领旨谢恩吗?就让这种毒,在宫中被发现可好?可放到宫中哪儿呢?皇帝的御书房是肯定不行的,沿路肯定也是不行的。得在哪位娘娘的宫里? 但领旨谢恩的流程是非常简单的,过去给慧帝“叩”个头,然后说一些感谢的话,再听慧帝问几句,就可以直接出来了。该怎么做才能有机会接触到宫中的物件儿呢? 南宫宇!估算不错的话,明日南宫宇会带自己进宫,而南宫宇的祖母,就是宫中年纪最大、活得最久、仍然在位的淑妃!看来,她明天得跟南宫宇走得近一点儿,引起淑妃的好奇,才有可能会被淑妃召见! 想到这儿,水银的心绪总算安定了些许。 她这么盘算的用意就是:给毒药找到出处,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南宫宇那人深不可测,又颇受慧帝宠爱,如果自己的计划成功,那么,就完全有可能因为放置在淑妃宫中的毒药,坏了他日后的登基之路,那么,自己可就算又多收获了一重。 敌国的继位皇帝,不能是南宫宇那样的人。这是她的直觉。 这时,画眉提着工具箱回来了。 水银转进那间给自己安排的屋子,从工具箱里拿出专用的、剖验时穿的衣裙换上,又将换下来的那身、沾染上了毒粉的,仔细包好放进工具箱的夹层内。 之后才开始了一系列剖验前的准备工作。 自己的这个“同行”,她原本并不想剖开对方的,她想为对方保留一个全尸。但是在准备找借口不解剖的时候,她又忽然想要看清楚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痕迹。 做个记录,他日好带回国,让国人及后人们好好地看看、仔仔细细地看看,那些曾经为了国家不惜牺牲一切的人,在他们视线的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都曾经遭遇和经历了些什么。 英雄,不该被默默地遗忘! 只有牢记英雄的牺牲,后人们才会加倍地珍惜和努力! 她看着画眉,眉眼从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 “仔细记录好我说的每一个字。维生者权、代死者言!” 这八字一出,周围所有人的神色,都不禁变得肃穆了三分。 司寇继昭更是敛正了神色。一时只觉那火烛下的身影,异常地端正、高大,且熠熠生辉。 忽然有种感悟:自己以前是不是低瞧了仵作?低瞧了女人?原来有些仵作、有的女人,也可以是如此地神圣、凛然不可侵犯。 再又想到:职业,是不是不该分出高低贵贱?因为每种职业,都有其特有的性质和存在的作用,都是互相关联并相辅相承的,自己,是不是该换种眼光看待这一切? 不由陷入了深思。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验尸记录,留记为纪 水银在看到画眉做好记录准备后,就走去了搭放着英雄尸体的板床面前。看着平躺在自己面前、已经毫无声息的“同伴”,她莫名有种想恭恭敬敬上三柱香的冲动。 可惜不能……她垂下头,在心里对逝者拜了三拜后,才抬手开始验尸。 手持剪刀,水银剪去逝者身上的衣物,露出对方遍布伤痕和血迹的身体。 有些特殊的伤痕很沉旧了,但明显可以判断出,受到伤害的程度与死前受到的酷刑没有什么分别,甚至部分还更重。那应该就是受反供训练时所留下的。 有些伤痕新旧不一,应该是在漫长的伏间生涯中,不间断地、有意或者无意中造成的。 有些伤,是之前被抓捕时造成的挣扎伤。 还有些伤,是死者生前承受巨大精神压力和痛苦,自己对自己施为的。 这些伤,每一条、每一道,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水银面前。水银也每一条、每一道详细地说了出来。 现在,躺着的这个人,除了他对自己发出的隐密讯号以外,再没有什么不可以让敌人知道的了。 清清白白至人间,坦坦荡荡离魂归。 水银的嘴不停,手也没停。继验完表面伤痕之后,就着手解剖。 之后,在死者被打开的胸腔内,针对各种内脏的损伤、疾病,她也一一详实地报了出来。 那些,有的是生活造成的;有的则是人为的。受训时造成的一些伤害,没有等到完全康复,这人便被派遣了来延国潜伏。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全。 很痛吧?很受折磨吧?十几年了啊…… 看着展现在面前的一切,水银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表面,却十分地平静。 她认真而郑重地将逝者一一剖验后,又端端正正地一一缝合好。剪完最后一个线头,退了一步,不料自己已不知不觉间脱力,眼一花、腿一软,就朝地面上摔去。 一直在旁边看她剖尸、看得目炫神迷的司寇继昭,不防她要跌倒,连忙抬手将她扶住。 水银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力道,见是司寇继昭的一只手抓着自己,竟忽觉一阵反胃恶心!她猛甩胳膊,将对方的手甩开,身形就又是一个不稳。 已被画眉抱扶。 画眉之前也被小姐的一言一行、被自己记录的一条一条所震撼,全部心神都被小姐那肃穆而沉稳的话语、神情所引导,仿佛眼前铺开着一幅幅的画面,看着那名逝者生前走过的点点滴滴。 小姐突兀欲跌,她不及收神,被那什么狗屁司寇大人抢了先,心头一时又气、又怒,眼见小姐自己挣开后要倒,她闪身上前接住。 而司寇继昭,站在那里就微微有些怔愣,手还停留在半空。被甩开的那一刻,他明显地察觉到对方待自己的厌恶情绪,心中十分不解。这姑娘在讨厌自己吗?讨厌自己什么呢?为什么呢? 是剖验尸体太辛苦了吧?是嫌弃自己总给她找这样的事情做了吧?瞧她累得站都站不住了。 是自己的错。他收回手,极力忽视心底升起的、怪异的失落感。开口对画眉说道:“扶你家小姐回屋歇息一会儿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官。” 画眉也正想这么做,不过,她可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事要麻烦到这个烦人的家伙。 她扶住小姐就往外去。 周围火把的光亮,映出了她怀里之人额际那细细密密的汗珠、以及如玉面颊上、被长长眼睫打出的两片忽闪忽闪的阴影。 司寇继昭就觉得,那忽闪着的,像是对蝴蝶的翅膀,将自己心底的某处,给扑得有了些微的松动。 究竟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只觉酸酸软软,很陌生,又很不舒服。 待见那主仆二人离开,他收回视线,忽略掉心里的怪异感,走去一边的工作台上,将摆放在上面的验尸工作一件件擦干净、仔仔细细地收好。 手下人见状,就要进屋来帮忙。之前他们都被那姑娘的动作、以及剖开的尸身给吓到,纷纷跑远了的。现在看到那姑娘走了,才敢靠近过来,只是脚步都很迟疑。 司寇继昭制止了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忙别的。他自己则继续收拣着。这儿的每一件工具,他都记住了它们的模样、以及它们的作用。 脑海里,楠婴姑娘的一举一动,仿佛又一遍遍地浮现。 那边,水银被画眉搀扶回房,伺候着净过手、面,喝下一盏热茶后,才缓和了些气力。 由着画眉再帮自己换上医药箱中的另一套衣裙。 无论是验尸、还是治病,总是需要频繁更换衣衫的,因此,工具箱和医药箱内,都放着备用的,至少各两套。 换过衣衫,水银疲惫地歪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就想睡去。但心里被那人抓住胳膊的触碰感,仍令她的胃部有些不适。 一想到那双手,是怎样在自己同胞们的身上留下各种伤痕,她就心绪翻涌,恶意难消。 睁开眼睛,她再让画眉倒了一盏茶,徐徐喝下后,站起了身。工作已经做完,她连多一息都不想在此停留。 而且,毒粉已下,她在这儿呆的时间越长,事后越有可能会被怀疑。 刚走出屋门,步下阶梯,就见她此时心底最厌恶之人,提着她的工具箱,从侧屋拐了过来。 水银低垂视线,冲对方拱手一礼道:“民女的事情已经做完,这便告辞。” 走过来的司寇继昭,闻言,微怔之后说道:“乡君剖验之时,只细述了对方身体各期时的形状,却并未给出验尸的最终结果,这便就要走了吗?” 水银这才想起,自己过于沉溺情绪,忘了说出最后的结论。她刚要开口,就听司寇继昭又道: “此外,本官还有一事不明,能否请乡君为我解惑?” 水银望过去。清澈如水的眼眸在火把的映照下宛如繁星。 司寇继昭对着这样的眼神,忽而内心有些不自在。 他偏头看向侧屋,再继续开口道: “那名死者双手上举,一脚斜缩,一脚直,呈蹬状。 那是他死后一个多时辰时,突然变成那样的,当时还吓了看守们一大跳,把本官也骇了一下。 之后看他再未动弹,不知是何故? 以前办案时,间或也会遇到这样的现象,一直好奇,却无人知晓原由,今见姑娘验尸之术神奇,故而冒昧请问。” 水银听到是这种问题,悄吐浊气,认真地回道: “死者生前如果精神高度集中,或过于兴奋、或过于紧张、或过于绝决,死后一至两个时辰内,尸体就会自动还原成生前模样。也就是说,那个人在自缢前,身体是处于那种状态下的。” 司寇继昭听罢,恍然大悟。 “那我明白了。难怪没有脚垫之物他能自缢。 他一定是把腰带吊好,然后,一脚蹬上墙面,跃起。 抓住吊绳,脖颈伸出,身体再滑下,就被套了个正好。 还真是难为他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受刑了几日,居然还有这力气。” 水银紧了紧牙龈,转过头望向墙角,轻轻合了合双目,敛去内里的水光,语气努力保持着平静道: “想来,是他死志绝决,爆发了体力极限所致。 现在,大人进去验看一下墙面有无脚足尖踏痕即可。其实民女在最初的判断是其属自缢,剖验后的结果,亦与此一致,故而忘了再交代一遍。” 司寇继昭点头。出于谨慎,他还是去了那间屋子。 水银则垂头望着自己的鞋尖,置于小腹前的十指,微微抽动。 间者,九死无生…… 离开的司寇继昭很快就转了出来,眉毛连挑,脸颊一侧的大金耳环不停晃动。 “东方乡君果然神人是也。那个足尖踏痕找到了。” 水银颔首,拱手行礼:“如此,民女便回去了。有劳司寇大人吩咐放行。” 司寇继昭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说道:“我亲自送乡君出去。” 水银本待拒绝,顿了下后,侧身,让对方先行。 司寇继昭看出了这姑娘在那一刹那间的犹疑,猜到她想拒绝自己,勾了勾唇角。转身慢慢地带着路,想了想后开口聊起了别的。 “乡君有所不知,周围三大国中,唯有那敖国的细作,最是顽固。 很难发现、更难抓到、最难招供。 这次这两个,要不是提前伏击,怕也是早就服了毒自尽了,结果,没了毒药,他竟仍是这般绝决地就去死了。真真令本官头痛。 敖国他们的物产最丰富啊。你知道我们延国,每到冬季,日子就不太好过,所以,总是会去他们那儿取用。 可就因为这些恼人的细作,才让我们的将士屡屡失手。 不能带回足够过冬的食物、财物,百姓们又要如何生活? 相比起战场上的砍杀,我更恨他们的这些细作。他们的消息一送,我们的士兵、百姓,就损失无算。” 水银听着这些话,拢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紧,面容却露出几分好奇,配合着对方轻松的语气,表现出与工作中完全不同的另一面,仿佛那不知事的女儿家般问道: “很难抓吗?之前逃跑的两个,当初又是如何抓到的呢?”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半途而返 水银见那讨厌的家伙终于走了,稍顷,长长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非要逼自己使出小女儿家情态,方才终于得释其疑,此人,端得是谨慎多思。以后,必要离此人远些,太危险了。 “画眉,我委实走不动了。你去吧,去追雕儿,没有我拖累,你还能快着点儿。记住,事不可为,弃之。我在司寇大人说的村庄里,等你回来。” 她看着画眉的眼睛,认真而隐晦地提醒着。 即便司寇继昭已释疑,但她也不能再往上走了。 那家伙还在山下等着自己,如果时日过久,自己还未去,必定会再引起对方怀疑,届时,只怕再怎么做都无法消除了。 罢了…… 吾深爱之土、之父,他日再相见吧…… 水银闭了闭眼。 画眉望着自家小姐骤然发红的双眼,咬咬牙,抬步向上。她知道,要带雕儿识人,如今,只能自己去了。 小姐她…… 那个该死的司寇继昭!! 画眉发狠地脚下用力,她得快去快回,不能让小姐跟那家伙在一起呆得太久!万一小姐露出什么破绽,自己又不在身边,小姐便逃都无法逃了。 水银却不知画眉会想出如许之多、之远。 她只是再次靠着大树坐下,慢慢地闭眼歇着。 忽然感觉到,树丛中,似乎有人悄然出现,正在盯着自己。 水银心头一凛。是那家伙的人吧?还是那家伙本人? 此人竟如此多疑! 厌! 看来自己没有再往上去的决定是对的,否则,现在可能就相当麻烦了。 浑不如已被人深厌的司寇继昭,嘱咐手下一人,隐晦地跟着保护东方楠婴之后,便下山了。 他料想,眼见雕儿无可追,手无缚鸡之力的东方楠婴,必会令其婢女单独使武追逐。 毕竟,离疆界不远了,又遇上了自己。 自己有疑,对方有觉,必无法再深攀,会掉头回来。 谁愿意自己身上背个细作的嫌疑啊? 他得赶紧下山,招呼亲卫们打扫庭院,美食以待。 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态度,是吧? 何况自己还惊得人姑娘失了逐雕的快乐了。 …… 水银的确没有逐雕的快乐了,什么快乐都没有了。 她知道画眉会想办法盗出父亲的旧衣或物,让雕儿对父亲的气味熟悉,再凭物认人。 之后,画眉就会把雕儿关笼中带回。 本来水银还在想,再将雕儿隐瞒一段时间的。 但现在,司寇继昭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来捉雕,若空手而回,没准他就真的想捉了送给自己…… 真是想想就来气。 所以,她有给画眉悄悄地暗示过,雕儿可以过明路了。 想到此次之后,那对金雕就能光明正大地跟着自己了,水银的心情才好了一点点。 她起身,下山。 下山途中,水银倒是想扭个脚、闪个腰之类的,找个借口把那家伙给拒了。 但是,恐怕对方并不会就此罢休。 若届时再引出更多的事,反而不美。毕竟,动作越多,痕迹越重。 不如就早点去找那家伙,早点把他要自己帮忙的事办完,早点把他打发回去。 届时,就没人再盯着画眉几时回来了,可以为画眉争取更多的时间。 说不定……自己还能进山! 想到这儿,水银加快了下山的动作。 …… 小村庄。 水银看着被司寇继昭带来的人马围得水泄不通、戒备森严的小村庄,就满心无语。 这家伙进进出出,办点儿什么事,都得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吗? 可不等她的心中升起更多的感想,就有人行至近前,请她跟着去了明显是村长家的院落。 院落里,不少人在忙来忙去,而那堂屋烛火通明,只有司寇继昭一人在,正品着菜肴,慢慢饮酒。 一见她来了,便手指点了点桌旁空椅道:“东方姑娘来了。不必拘礼,请坐下吃点东西。” 水银仍旧拱手为礼,脚下未动。 “司寇大人有何吩咐,请先说明。” 她才不想和这家伙同桌共食。本来就没心情,再对着这人,连口水估计都喝不下去了。 司寇继昭见状放下酒杯,勾唇笑了笑。 “本官并不是逐你而来,你莫多想。 实是那日见你验尸之术了得,正好有一悬而未决的案子,想请你帮忙。而被害之人的尸首,就埋在那处的山林里。 本官带人去起骸骨,听闻有声,便去探看,才见到你。” 这是实情。自己还真不是追着她来的。 当日去药铺寻人未果,想着那悬案的死者埋得甚远,不如就趁此机会走一趟,将骸骨去起出来,想必带回都城的时候,采药的人也该回来了。 谁知就会这么巧? 水银闻言,正视着他,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在告诉他,自己不信! 司寇继昭看懂了,笑容深了几分,解释道:“悬案未决,尸首早被其亲属领回。其家就居住在这个村庄里。” 水银垂眸。手指微紧。 自己好巧不巧要选这条路! 不是为了图近一些、再近一些,选了最近的这条路准备进山,也不会撞上这个家伙! 说来说去,还是不够谨慎啊。 她缓缓吐气,清冷开口。 “骸骨在哪?” 司寇继昭听了,仰靠进椅子里,再指了指空椅,挑挑眉。 言下之意,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东方姑娘越是抗拒的事,他越是要与她作对。 每次看着她那张清清冷冷的小脸,他就忍不住想激化出她更多的表情。 但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东方姑娘不但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反而大大方方地近前坐下,拿起碗筷就低头开吃。 司寇继昭意外了,他看看她那迅速而优雅的吃相,眯了眯眼。 “东方姑娘出自小村庄,为何一言一行,皆不像是位村姑?” 不仅不像村姑,反而更像贵门千金,无论是言行,还是气势。 水银闻言,咽下口里的饭食后,回视了他一眼道: “出身,不能决定成长过程。民女自幼便跟随师父呆在深山之中,所言所行,皆出自其教导。” 言下之意:我这儿什么都是跟着师父学的,他教成什么样,我长成什么样,有什么问题? “你师父是?” 司寇继昭追问。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小村验骨 “山中一老叟,名姓、来历、身份,从未告知。只言:乃延人。因家途中落,无心仕途,故隐居山中,潜心清修医、敛两术。 家父进山狩猎,无意遇之,救之。乞收徒。 奈何其只收女徒,家父便将民女送去其身边。及笄前一年,师父病逝,按其心愿,焚化后,民女方回转家中。” 话中之意就是:我师傅是延国人,家道中落被打击了,就躲在深山里修行医术和验尸之术。 不小心遇了险,被我爹碰见,救了。 我爹就求他收徒弟,但是他只愿意收女徒,我爹只好把年幼的我送进了山。 一是学习技艺,二是照顾师父。 但师父从来都不肯把身份来历那些告诉我,所以,你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而且,现在我那师父已经没了,连尸骨都按照他自己的要求,焚烧了。你就算想找,也不会再找得到了。 水银说完,低头继续吃饭。 并不是她想吃,而是司寇继昭在仰靠进椅子里时,她发现了他眼中更浓的兴味之色、以及那其中隐含的挑衅之意。 水银顿时就明白了,对方不仅仅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容曝面、验尸以羞辱报复,更是在此过程中,对自己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不是敌意,而是自己打他脸的行为,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 这是很危险的。 所以,她当下就决定乖乖听话。 压下心底所有的愤怒和不甘,乖乖听话。 她知道,现在不是耍脾性的时候,如果执意和对方对抗,只会激起他越来越多的好战心,那时,自己的一切就很难再躲过他的观察。 昭阎王的名头可绝对不是白给的。 目前自己根基未稳,发展还在缓慢进行之中,若在此时就招惹了敏锐、多思、头脑慎密的昭阎王,那就是在自掘坟墓,且是飞速在掘的那种。 只不过,她也不能突然就完全来了个大转化,那更可疑。 所以,她即便是听话了,但言行间,仍旧表露出了一丝丝的抗拒和怒意。 而司寇继昭听了她这番话后,抬手给自己斟满酒,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心里琢磨着:这姑娘的这番说辞,可疑吗?非常可疑! 但可疑的不是这个姑娘,而是她的师父。 简直哪哪都是破绽。 但,这是小姑娘在撒谎吗?却又没可能。 因为撒谎的人就会尽量把谎编圆,绝对不可能对着自己摆出这么个筛子样的谎言,没人敢。 想到这儿,司寇继昭陷入了深思。 不过片刻后,他忽而又释然了。 这小姑娘所言,其实也并不是什么荒诞不经之事。 前任帝王嗜血斗狠、好战攻伐,比之现任帝王更甚,以至弄得民生凋敝,百姓饥苦。 有一些名门世家,一有人稍微犯错,便满门被杀或流放。 有人因此逃入山中,也不奇怪。 何况,深山之中,不得盛世、至死难出的名仕,本就历来有之。 算这小姑娘机缘好,不,是其父运气好,撞上了那么一位。 不,也说不上这姑娘运气好、还是不好。自小出门学艺,离开家、离开亲眷,学成归来又突遭横祸…… 罢了。 自己已经把打脸的仇,该报的都报了,便不必再为难她了。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孩子而已。 等这件悬案解决了,便让人家回归医道正途,不再跟死尸、骸骨打交道了吧。 思及此,司寇继昭收回视线,端起酒杯仰脖倒进了口中。 席间气氛一时安静。 水银见他没再究根问底,心底虽然悄悄松了口气,但心神也因此崩得更紧。 脚踏异土、心怀母国的行间之人,任何时候,都不可完全放松心神。 …… 很快,待水银吃完后,司寇继昭便将她带至另一间烛火、火把通明的侧屋。 地面上,摊放着一堆骸骨。 水银低头看脚尖,手指微微收紧。 这些人…… 有把逝者骸骨弄得这么散乱、胡堆的吗? “热水、皂角、姜片,都已给你准备好。对了,你的药箱怎么没见?” 司寇继昭瞟了她一眼,问道。 就听姑娘回答: “画眉要进山,她带着更有用。原没想过大人要民女帮忙之事,是勘验骸骨。” 说完,她退出屋,在门口净手,拿了切摆好的姜片,含了,再进去。 开口说道:“帮忙再铺块干净的白布。有吗?如果没有……” “有有有,”一随从急忙接话,跑去不知哪儿,找了块白棉布来,铺在她手指点向的地方。 水银挽好长发,于面上戴好娟帕,上前,蹲身。 拿起骸骨,开始一块块地辨认,并在白布上拼接。 有人说:单纯的只剩尸骨,就会无法确认死亡原因。 其实不然。 如被锐器所伤,尸骨的骨头上必然会有痕迹。即便是被捅腰腹,要想达到致人性命的地步,也必然会接触到骨骼。 如被从高空坠落、撞击等致死,骨盆则有异。 如被窒息死亡,舌骨,不会完好。 如被毒药所害,骨头的颜色也会有所显现。 师尊说过,风过留声、雁过留痕。万事万物,一旦产生过交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司寇继昭在一边看着她拼骨,一边做着案情解说。 “此案发生在两年前,慧元17年7月14日,人犯当场被拿获。 当时仵作验尸后,给出的死亡时辰是,午时一刻至未时三刻。凶器是该户人家厨房里切菜所用的菜刀。 人犯是我的一名下属……”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再继续。 “根据人犯交代,因为一桩案子,人犯在此前久未归家。那日案子结束,终得休沐,回家睡觉。 睡得迷糊间,忽觉口渴难耐,便就下床想找水喝,不料被物事绊倒。 其妻闻声进入,便惊叫昏厥。 人犯在那一瞬时,清醒了一下,才看清绊倒自己的物事,居然是一个冒血之人,而自己手上、身上已全是血迹。 见惯生死的人犯没有因此慌乱。 他翻身爬起,依着习惯,蹲身就想检查。 然此时,邻人及过路者,已被其妻尖叫声引来。 进屋正好看到他手握着菜刀,而菜刀还在地上躺着的人的肚腹之上,纷纷大骇之后,便立时冲上,按住他并报了官。”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案情推理 水银发现,这司寇继昭的记性还真是好,两年多了,人犯交代的每个细节,他都仍然记得这么清楚。 就听司寇继昭继续说道: “衙门派去了人锁拿人犯归案,并进行了现场验看。 屋内没有发现打斗痕迹,门窗等也全部完好,没有损坏痕迹。 被杀之人,只腹上那柄人犯家的菜刀外,亦无其他明显伤痕,更没找到其它的凶器。遂将死者尸首抬回衙门。 经仵作验尸后,记录上却写着:死者伤口上有两道混乱的不明痕迹,一个就是那菜刀留下的,另一个,无法具体查明。且,被杀之人乃是死于失血过多。 因为缺失了一样凶器,又有本官的介入,衙门索性将该案转交来了刑部。 本官便接下,开始从人证处着手。 其妻堂前述言:一直在家,不知道那人是如何进入自己家中的,根本就不认识。 邻人们和过路者也皆言不识死者。 人犯却说认识。 说死者是其同乡兼幼时玩伴。自长大后分开,他为官,其留村,平日在乡村劳作、或以狩猎为生。如今不知怎的,竟就跑来了都城,还死在了他家里,他的床头。 人犯因此百口莫辩。 那名人犯跟随本官良久,本官自是信他清白,遂严审了其妻。 其妻坚持声称,自打丈夫归家,她便再无外出。见丈夫深睡,就去了侧屋,纺纱织布。直到听见重物倒地声,才过去探看,后被惊昏厥,直到被邻里唤醒。 所有邻人及到场的过路者,皆被本官一一审问,同样未果。 不得已,本官只能将人犯暂押刑部大牢,关押至今。” 司寇继昭言及即此,抬手向东方姑娘拱手施礼。 “望东方神医明辩秋毫,为我那名属下,洗刷冤屈。” 水银侧首,微微对着他点了点头。 不过,自己这头虽然是点了,却是为着那句明辨秋毫而点的,但真实的那人是不是被冤屈的,且还两说。 她转回头,执起一根肋骨,看了看,再看了看,招手让随从将烛火挪近。 司寇继昭见状,亲自端着烛盏,凑近前来,蹲身。 “有发现什么?”他问道。 水银没有回答,在观察了那根肋骨片刻后,换手,放下去,拼接好。 又拿起一根仔细验看,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人犯在那之前,办的是什么案子?” 司寇继昭不假思索地回答:“贪墨案。因牵涉较多、范围较广,所以耗时很长。” 那也是他和他的下属们,办得非常漂亮的一件案子,他也正是因此,得以升到左官长之位。 所以,本心里,他不想跟着自己风雨奔波的属下,含冤入狱。 “所有牵扯那桩贪墨案的人犯,都擒获归案了吗?”水银想了想,继续问道。 司寇继昭心内一惊,难道? “你的意思是,有逃跑的,故意杀了人,报复他? 这个我也有想过,但是,随便杀一个就可以,为什么要找住在这里的、离都城那么遥远的人?”急切中,他都忘了自称本官了。 水银也没有注意到他称呼的改变,摇了摇头否认。 “民女没那种想法。大人您别想太多。正如您所说,谁也犯不着为了冤枉一个人,找离得这么远的人。 不过,敢问大人,还是有逃跑的,是吗?” 司寇继昭坦然点头。 “有,有小鱼小虾跑掉了的。这种案子,一般抓首、抓重就可以,不会、且不能一网捞得太干净。” 水银颔首。这个她能理解。 从贪墨案中分了百八十两后,给了点方便的,府衙之人根本理都不会理。 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不能再问更多了。 她总管不住自己循迹思案的毛病,以前是优点,但现在,这可是会让司寇继昭起疑的坏毛病。 自己觉得他是个严谨、慎密之人,那自己呢?表现了这么多,岂不是也会同样让他觉得头脑过于聪慧? 防的都是聪明人! 自己得管住嘴,管住嘴…… 司寇继昭见东方姑娘欲言又止,想追问,也停了。 大概是这姑娘又想到了什么,却觉得和本案无关,所以住嘴了吧?那自己就没必要刨根深挖了。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是个有多么想当然的人。 当然,现在的他是一无所觉的。 水银拼接好骸骨之后,开口说道: “死者:男性。岁龄:32岁至36岁之间。身长……” 被打断。 司寇继昭打断她后说道: “这些不必验,卷宗里都有,那时死者刚死,新鲜验明的。” 水银闻言,抬头直视着他。 “你就肯定这副骸骨,一定是你当初见过的死者?” 没发现这人是个急性子啊?这是被自己之前话太多,引乱了思绪吗? 司寇继昭被问得一噎。 是啊,自己凭什么认定,面前的骸骨就是当初的死者?万一被调换了呢? 万一其家属记错位置了呢? 虽然听东方姑娘前面说的都能合得上,但别的呢? 什么可能都有的,不是吗? 而且,就算什么万一都没有,人家验尸,也是要完整记录的,这是程序问题。 思及此,他抱歉地冲面前的姑娘笑了笑,抬手示意。 “你继续。” 一边赶紧让随从做记录。 水银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再开口说道: “别再打断我,容易想不起来,又得再验。 死者身长大约在:五尺六寸到五尺八寸之间。 死亡原因:利刃自腹部入,自下而上,刺破肺脏导致。” 说着拿起两根肋骨,指着上面的一道较深的划痕。 “下较宽,上较窄,到这一根的时候,较短,更锐。而其对应的就是肺脏,应该就是致死原因。此刃有厚度、有微齿、痕迹略宽,不细。” 她及时咽下了后面想说的:类似长匕的话。 自己看痕就能精准地做推断,只会引起司寇继昭的警惕。 反正按照常规,她只需要说出实际所见就可以。凭借着痕迹去推断具体的物事,那不是她的事情。 司寇继昭没有察觉到她还有后话,只听她停了话语,便就着烛火,低头仔细地看了看那两道划痕,随后沉吟不语。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还是个孩子啊 那样的划痕,只有一种利器能造成。 长匕,带齿长匕……刑案人员专用…… 以此就可以确定,行凶之人,先用长匕刺进对方肺部,将对方刺倒,且令其无法呼喊,再用菜刀在伤口上做了伪装。 杀人方法很……专职而熟练。 再联想到门窗未损、无打斗痕迹,以及其妻在侧屋纺纱织布…… 片刻过后,司寇继昭起身。 “本官在另一处给你腾出了个院子,我让人送你过去。” 说完,手指一人,那人立刻上前为水银领路。 水银出屋,再度净了几遍手后,忍不住冲着屋里道: “请对待骸骨轻着些,无论重不重要。” 屋里没人应,水银对此毫不意外。她掏出娟帕,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吐出口中的姜片,跟着领路的人走了。 不是每个人都懂得、能懂得,对死者表现出应有的尊重的。.她人微言轻,只能做到自己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 这一夜,司寇继昭连夜启程回往了聚城。 案子有了眉目,他的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他得尽快赶回去,再提人犯,了结此案。 临走,他倒也还记得,给破案有功的东方楠婴,留下两名武功不错的护卫。 想着那姑娘就带着个婢女,来来往往的太不安全,而且,那婢女进了山,还不知道何时回来。 此处离对面的边关太近,离都城太远,还是要小心着些的。 而这一夜,水银辗转难眠。 起初是听着外面纷乱的脚步声有些高兴,她知道,司寇继昭终于要离开了,自己天一亮,就能进山了。 可再后来,听到两道轻微的声响,一道在窗前,一道上了屋顶,她就恨得牙根痒。 不用猜也能知晓,这定是司寇继昭给自己留下了人手。 保护?亦或是……监视? 那人疑心太重,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了。 水银是不会天真地以为,萍水相逢之人,仅两面之缘,对方会是出于担忧自己的安危才这么做。 她只能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渴望。 罢了,来日方长,以后,总找得着机会。无论一年,还是十年,她,总有会回去的那一天。 就当这是次磨砺吧?磨砺自己的心性、脾气和头脑。 于是,被司寇继昭留下来的那两名护卫就发现,主子让自己两人保护的目标,非常的省事又省心。 她只会每日里,爬上屋顶,坐在那儿向着大山眺望,不到用饭和歇息之时、不到他们呼叫,她就不会下来。 不仅不下来,就连动弹都极少。 就那样:两臂叠在双膝之上枕着下颌坐着,望着关山。 其中一人,老甲感慨:“即便有神医的名头在,到底也还是小女儿家呢,一个人孤身在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另一人老乙,也跟着慨叹:“她们主仆情深,委实难得。也不知道她那婢女,几时能回转?感觉我俩在这都要闲得长毛了。” “总该快了的。话说,这姑娘的胆子,也不该这么小吧?看她面对死人的骨头,眼都不带眨的,还摸来摸去……啧啧。” 老甲说着说着就咂舌,摇头。 好好的姑娘家,学点儿啥不好?非得学那些低贱、埋汰之事。 “所以说人家是神医,咱们只是个护卫下人啊。她医仵不分家,咱们呢?护役不分家。这又做护卫又做杂役的。 至于她胆子小不小?那谁知道了?女子的心性本就比较复杂,何况这么个刚及笄不久的?”老乙觉得,与其同情人家神医,不如同情同情自己俩人。 老甲推了推他,好奇地问道: “也不知是什么人把她调教出来的?话说,本来我还觉得那神医之名有点儿过于吹嘘了。 现在跟着大人看了她两场验尸之术,我忽然就觉得吧,也许她真就是名副其实呢? 咱们哪,以后也得多留意留意那些个奇闻怪事,说不准啊,哪天家里人就能用得上了。” “对对对,我刚也这么想来着。我家那婆娘老是呼肋下疼痛,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回头我也带她找这神医去。”老乙附和着狂点头。 老甲听了,拍着他的肩膀,猥琐地笑道:“你消停点、温柔点,你那娘子呀就不会呼痛了。” 老乙抬手呼开他。 “去你的,你才……” 老甲躲闪,俩人打闹成一团。 屋顶上。 不知道自己又在无形中、增添了两个打探消息之人的水银,望着关山,眼都舍不得眨。 她想家,想父亲,想师父,想沙棘,甚至,连那冷待自己的老祖母和畏缩软弱的母亲,她也想。 还想敖国京城特有的片儿鸭、小薄饼;想愚山上的小秋梨、大酸枣,甚至连那漫山遍野的野鸡、野兔、小灰鼠,她都想。 都说:离家去异地,要记得带包家乡的土,若有不适,冲水服之。 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事了呢?怎么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能给忘了呢? 应该让画眉,包一包那边的土壤带回来一些的。 现在,害得自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就这样望着…… 一日关山阻,片尘不可得…… 片尘……莫说尘,便是那风,也这般吝啬着不往自己这儿吹拂。 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 而被她如此惦念的水柏,水大将军,正在自己的将军营房里洗脸。 他刚去巡查了一番将士们的操练,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没忍住,也下场亲自指点了一番。 这会子,浑身又是灰又是汗的,正在洗手净脸。 忽听门外有报。 “进来!” 他喊了一声,便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水盆,摒住呼吸。 女儿说过,要他每日里、每次净面之时多多这么做,说是对身体有好处。 他就听,也照着做。 身体好不好的不那么打紧,整日里摸爬滚打的,身体又哪里会不好了? 但是女儿说的话,他还是乐意听的,反正也不耽误事儿。 “启禀大将军!营门外有百姓送来一个包袱,说是有人拜托他,特意给您送来的!” 水柏闻报,扶住面盆的手抬起一只,摆了摆,示意进来的小将把东西放下。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您若安好,吾便心晴 “大将军,按照军中规定,末将打开包袱验看过,这……这应该是您的女儿请托捎来的,里面有……” 小将一边朝着正前的书案走去,一边顺口说道。 就听“哐嘡!”一声,给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就看见大将军的面盆摔了,洗脸架倒了,满脸、满身湿漉漉的大将军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抢过了他怀里的包袱。 他悄悄吐吐舌头,快速退出去,拦住外面听到声响,正准备冲进来的人。这时候,还是别放人进去打扰大将军的好。他们的大将军啊,等这个包袱、盼这个包袱,已经很久、很久了…… 是啊,战事一歇,水柏就赶紧送了信回京,可是,再收到的回信,却让他的心悬到了半空。 那封信是水茂德回的,里面草草交代了家里的一些事,以及,一封女儿给自己的留书。 她说她在京城呆不惯,带着丫环们回愚山了,让自己别担心。 可自己怎么能不担心? 大师兄没了,山里就她一个小丫头,就算还带着两个婢女,又有什么用? 会孤单吧?会害怕吧?会衣食住行不方便吧?会没人约束就生疏技艺了吧? 会……会嫁不出去的! 这孩子,当真是任性至极! 就算京城的府中,规矩多、事情杂,那也好歹能有人给她安排婚事吧? 就这么跑了?到底是抗拒那府里的人和事?还是抗拒婚事啊? 那时看到女儿留书的水柏,真想冲回京城、冲去愚山,揪住那丫头打一顿的。 可是之后,一直、一直再没收到那丫头的丝毫讯息,他就从最初的担忧和生气,变得更加担忧和生气了。 还焦虑,还烦躁,还……更想回去打她一顿了! 臭丫头,回了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给她老子做衣、做鞋都忘了! 哪怕玩高兴了,不想做了,那……那寄根针头线脑来的也行啊。 再不济,写信,信总要写来吧?哪怕再偷懒不想写呢,那……那随便写两个字,喊声父亲,也好吧? 居然什么信息也没有,针头线脑、白纸一张,都不给! 多少个清晨或日落,多少次深倦后的疲惫,多少个月坠星落的夜晚,自己就这么想着啊,盼着啊。 可那狠心的小丫头,明知自己无诏不能回,又要谨防延国的各种袭扰,实在走不开,就这么下得去这狠心,躲着自己! 现在,终于原谅自己年前一月未去信的事了吗? 一到冬季,延国对边关各城镇的各种袭扰就开始加剧了,尤其是去年,比往年更提早了半月。 自己那时忙啊,忙得脚都不沾地的,睡觉铠甲都顾不上卸的,一时忘了写信,那丫头就跑回山里去了。 说来说去,就是生气了吧? 水柏心里想着,手指轻轻地抚过包袱,抚过上面的每一个边边角角,只觉眼眶有些热。 抬步进了侧卧,坐在床塌上,迫不及待、又有些忐忑不安地打开。 那丫头会数落自己吧?会的吧? 包袱不小,他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有两套新袄、新衣,十几副药材,四双新靴,以及一封信。 水柏搓搓手,再用力地把手在裤腿上搓了又搓,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信,拆开。 “敬尊父亲大人: 见字如晤。 年前,忽闻边关战事,甚是惦念。再闻三城之失,心中惊惧难安。 曾想千里奔袭,以助慈父,却终获父亲夺城之勇、之功讯息,女儿内心甚是为您骄傲! 有如此神勇之父,女儿又怎能做宅居之家雀? 故:重回愚山,修炼技艺,以期日习月累、终有为慈父出力卸负之时。 待他日,父,可会为有女如此,而骄? 女儿甚是想念父亲、惦记父亲,父亲大人,您一定要安好! 要记得女儿说过的,教过的,切记照做不可懈怠,否则,再好的酸枣,女儿也不寄予您了! 山中无岁月,又觉山中日月长,父亲,女儿愧是女儿身,不能提枪跃马、上阵杀敌以报父恩! 您,一定要小心明枪暗箭,不可磕着、伤着、碰着,知晓吗? 边关浸寒,囊中有药,遵方服之; 沙场凶险,靴尖有刃,谨细用之。 还有…… 女儿在山中识得一奇人,喜猎,闻听关山有暗河,奔赴,言说要深入岩洞,探查究底,女儿甚是支持。 日后,若那人有信交托与父亲,可信之、助之。女儿感激。 父亲,道路远难,山水阻隔,相见虽不知日期。 但:您若安好,吾便心睛。 莫为儿担忧,衣暖身健钱粮多; 莫为儿牵挂,飞禽走兽皆伴当。 待得狼子退却,国和家宁,女儿再承欢膝下,奉茶捧点,捶背揉肩,彩衣娱亲。 愿,此期不久矣。 不孝女:平舒拜上。” 平舒…… 水柏嘴里喃喃着,老泪纵横。 那是自己送女儿上愚山之时,给她取的乳名,希望她的一生,能平平安安,舒舒心心。 那时却不知今日,自己竟令她操心不已。 不过嘛。 哼!臭丫头,还敢教训起老夫来了,看来日相见…… 眼睛又热了。 他一遍遍、一字字地将女儿的书信阅了又阅,读了又读,最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抚整、抚平,折好,收入怀中。 女儿长大了啊,居然还能在山中识得奇人……奇人! 不对! 水柏猛地站起。 关山!岩洞!暗河!探底! 那人竟是要去延国为细作! 是女儿可惜她自己是女儿之身,所以,就恳请对方去的吗? 想让那人成为自己的助力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了。 这孩子,这孩子!! 所识之人多久?就敢做如此请托? 请托之人可信?就敢传信给自己! 任性!冒失!简单又莽撞! 但是…… 您若安好,吾便心晴…… 这句话,又在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 罢了,罢了,她若信,自己便坚信,又有何妨? 终是女儿的一片拳拳孝心啊。 此时的水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得到,那个奇人,竟是他女儿自己! 而他终为她而骄的那一天,她已……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分析讯息 在小村庄呆了六日后,画眉终于回转。 水银便带着她和笼中金雕,在司寇继昭安排的两名护卫保护下,踏上了去往延国都城——聚城的方向。 水银懒怠骑马,反正她不着急,便雇了车马,整日缩在车榻内,更较平日里,沉默了许多。只在偶尔逗弄那对长大了许多的金雕时,才会感觉心情好些。 不过,任何时候,她的耳朵都并没有闲着。 现在走的这条路,比她们来时更近、更宽、更平坦,所过城池也更多。 相对的,行人也更多。 这日,四人在路边茶铺歇脚,就听邻桌几个身穿单皮无毛短褂、耳坠木圈、明显是畜牧之人的小声议论。 “最近粮价怎么涨那么快?这还要不要咱老百姓活了?” “就是,各种税赋年年加,不但加价还加种类,这眼看又要入冬,粮价却莫名地涨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哪?” “什么莫名其妙涨的?听说,是东南方向过来的粮商收的!今年夏天,他们那儿不是遭了水灾吗?许是收粮准备过冬吧?” “荒谬!他们再遭水灾,也是产粮重地,何至于就跑到咱们这儿来收?” “你是不知道吧?他们不但收粮,还收牛、马、羊呢。给的价还不低。” “对啊,咱们可以卖些牲畜给他们嘛,用那钱再买粮,也还有得剩不是?粮价再涨,还能涨过那些牲畜去?哪至于就饿着了?” “倒也是,本来每年入冬前,就要处理掉一批牲畜,现在好了,有了他们大量收购,这价啊,也能提起来些。倒也不亏。” “那咱们拖段时日再卖吧?没准他们收不着,就会把价提得更高些了呢?” “对对对,这位兄台说得对。肯定不少人都像你说的那样,留着没卖呢。所以粮价才会涨得这么快。” “咱们就再拖一段时日,等他们粮食收的、抢的差不多了,粮价回跌的时候,咱们再高价卖了牲畜,岂不还有得赚?” “嘘……小点儿声,莫让人听了去,到时都跟着学,咱们可就血本无归了。” 水银品着茶,低垂的眼眸中,光芒微闪。 她再借添茶之机,悄觑对面的那两位护卫,见其二人闻邻桌之言后,望了眼东南方向,叹气。 她遂收回视线。 之后的一路上,过路人的交谈之声里,这类的言谈也比其它的要多。 再至下一座城池之时,水银就在马车上听见城门口的吆喝声。 “募兵啦,募兵啦!今年到了岁龄,还没有服兵制的赶紧来报名啦。每个来报名的,都可以领二两银子、一斤米粮回家,以后,每个月也能领到,还发你吃、发你穿,家里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啦。” “这位大人,小人现在报名,就能马上领到银子吗?二两?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来来来,在这儿填上你的名字和家住在哪里,父母家人叫什么名字,填完,马上就能给你银子,还可以再领一斤米粮。” “那太好了,小人这就填。不过……大人,小人们会被分到哪儿去当役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统一操练,再往各个地方发呗。哎呀,那些你不用操心,去哪儿,都有月银,担心什么?” “也对,那小人填。填完就能把粮食拿回家了。还有钱。” “小人也……” 而另一边,又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大人,你抓我做什么?我才十六,不满十七呢。我不要现在就去当兵!” 大人回复他。“现在募兵制的年龄改啦,满十六就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赶紧去登记!再磨蹭,等强行招募的时候,没银子、没米粮,还得有顿打!” “怎么就改了啊?这咋能说改就改啊?还让不让咱老百姓活了啊?” 四周议论、吵嚷之声顿起。 水银听着马车外的嘈杂声响,一时又感觉,马车有点儿被堵住了。 她知道,因延国崇武,帝王又喜欢四处劫掠、征伐,故,延国每位成年男子,都要在17岁至20岁之间,服兵制。 即:全民皆兵制。 最短的,一年方可回。 这规制是早年间就有的。 只是,现在是十月初,本不该是正常募兵的时节,更不该忽然就改了年龄…… 水银轻轻揉了揉大拇指,脑子里飞快地琢磨起来。 至晚间下榻客栈后,她让画眉找掌柜的要了些生肉,喂食了金雕。 子时,悄悄地放飞了一只。 第二日,四人照常上路。 两名护卫,并没有发现笼子里的金雕少了一只。 因为,鸟笼子提在外面的时候,都会罩块黑布,防止人来人往的惊吓到它们。 况且,金雕晚上并不爱活动,笼子又被水银当宝贝似的总是不离身旁,他俩就更不会察觉到这等微小之事了。 而被放飞的老白,的确不爱在晚上乱跑。它飞出去之后,东张张、西望望,就想找棵高高的大树睡会儿。 可是,它想起了主人那急切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踝上绑着的物件,长长地“唳”叫一声,冲进了黑暗。 它得快去快回,老关还在等着自己回来,比赛谁飞得更快呢。 …… “大将军,您快看,那是金雕吗?为什么是白色的?” 一名兵士指着他们的头顶上空、一只高高盘旋的大鸟叫问道。 水柏抬头望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踹了那兵士一脚。 “以后别说你在咱捍山镇当过兵,这大山里的边关,见到只金雕还这么大惊小怪。” 兵士“嘿嘿”笑着挠头。 “金雕金雕,多为金色,没见过白色的嘛。” 另一兵士也抬头看,抬着抬着,放不下来了。 “大将军,这只白金雕为什么一直围着咱们的头顶飞啊?”他好奇地问。 水柏再次仰头,观察了一会儿,嗬,还真是。 亲卫队长抬手卸出身后背着的长弓,道:“我这就把它射下来,咱们吃肉。” 水柏抬手制止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水柏初初看时,没注意,现在细察之下,才发现,这白雕并不像是野生的。 那么…… 他忽然瞳孔骤缩。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惊闻被捕 那只白雕不是在乱飞,而是,一直像是在飞一个字。 平! 水柏的双眼倏地瞪大,匆忙对着周围说了句:“别跟过来!” 然后就急忙拔腿往自己的营房方向跑,边跑边不断抬头向后看。 果然,就见白雕跟着他一块儿飞过来了。 他一路跑,一路望,一路挥退所有人。 待他跑至营房门口时,转身站定,高高伸出了右臂。 就见那只白雕敛翅冲了下来,快及他头顶十几公尺的地方,才扑愣着翅膀,缓缓停在了他的右臂之上。 水柏一眼就看到它脚上捆着的小竹桶,伸手解下。 老白见东西送到了,就要振翅,忽然被一把按住。 它眨眨眼,盯着这个和自己主人身上有相似气息的人,歪头不解。 水柏就发现,这只雕儿竟然非常的有灵性,眼神之中,仿佛都能表达出它心里的意思。 他忍不住地笑了,将它抱在怀里,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小脑袋,低声说道: “跑了很远吧?很累吧?我给你找点儿吃的,吃完了你再走。而且,我还没有回信呢,你就空着爪子回去?会被罚的吧?” 老白看看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见他指指刚从自己脚上解下来的东西,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再指指那个东西。 哦~~是要给自己吃的吗? 它摇头。主人不让它和老关吃别人喂的东西。 而且,它也不饿,山里有很多好吃的。 但见那人仍在不停地点他手里的东西,不停地说着:“信。” 老白眨眨眼,趴在他怀里不动了。 主人训练自己和老关的时候,有个音是一直重复着的:信、信、信…… 来时主人也说了两遍。 它知道自己是来送信的,那么,这是还要把信带回去?行吧。它等着就是了。 而水柏并不知道,手里的白雕能听懂信字的音,他只见它的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只好在每次它转过来瞅自己时,就戳手里的小竹筒,就说那个字。 然后,就看它瞅着瞅着伏自己怀里了。 这应该是听懂了的意思吧?是吧? 这雕儿,还真是越看越通人性,越看越喜欢。 他冲后面大吼了一声:“弄块生肉来,大点儿的!” 然后就抱着白雕进屋,坐下,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再拆开了竹筒。 …… 水银回到药铺后的第二天,就见到了飞回来的老白。 她看到老白脚上的小竹筒,微微吃了一惊。 论道理,父亲不应该给回信的。 她取下老白脚上的竹筒,亲了亲它的小脑袋,再去拿了肉食和水喂它。 老白吃饱喝足后,就飞回内廊檐上、主人给它俩搭的巢中,找老关炫耀去了。 水银则拆开小竹筒,倒出里面的回信。 心跳有点儿快,会不会是父亲醒悟过来,自己暗中提醒的那奇人,就是自己啊? 不,不会,如果父亲真的发现了,那回来的就不是一封信,而是他本人了。 她深吸了口气,展开字条。 只见上面一个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大字:谢! 水银松出自己摒着的那口气,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父亲没发现,自己在吓自己。 她轻抚着那个大字,想像着父亲写下此字的表情,微微地笑了,眼里含着泪。 翌日,水银便心情舒畅地吩咐大开药铺的中门,她得努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 随着门开,就有病人的亲属前来说奇闻轶事,虽然听着很新奇、有趣儿,但对她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不过,她今儿心情好,不介意,就都接了诊。 直至第四个人进了静聆室。 他说的奇闻,把铜管那一头的水银听得直接惊到了。 “小的家中只余寡母,因其体弱,又日夜纺纱,眼睛熬坏了。 小的就去聚福酒楼的后厨,找了个打杂的活计。 昨晚亥时一刻,小的去酒楼后门倒垃圾,就见到一队刚过去的人马的背影。 小的就觉得有些奇怪,怎么那么晚了,这些人不像巡逻的兵士,也不像衙门的差役,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可小的伸头待细看时,就见他们拐进了斜对面的一条小巷,隐约听闻其中有人说,说什么敖国,车马,细作,之类的。 那些人马,应该是去抓那细作去的吧? 这原也不关咱们的事,可小的又一想,这也算咄咄怪事了吧?边关已封闭很久了,怎么还会有敖国的细作混进来了呢? 既然能算怪事,那小的,就有机会请神医医治家母了。 但是,因昨夜风大,小的又怕自己听错了,故在今日一早,便到处去打听了一番。 机缘巧合之下,果然就让小的打听着了。 真是有细作被捉了,还捉了两个!一个听说还是东门车马行的掌柜的呢。” 言及此,说话人那变声期公鸭般的嗓音,从神秘兮兮的语气,变成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兄弟,小的这……这算怪事吗?能……能请神医为家母医治眼睛了吗?” 接待此人的是画木。 听了这位大兄弟的话,画木微笑着道: “算不算的,待神医决断也就是了。您请稍待,若鄙主人应了,就会有铃声传来,您先请喝茶,吃些点心。” 其实,画木虽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捉拿细作也能算奇闻怪事?这个做杂役的人,怕是太着急为其母治眼了吧? 什么都能拿来混说。 不过,此事也算是件神秘的事情,主子今儿心情好,之前烂大街的没什么奇怪的事儿,主子都接了呢。 如今这个……也有可能会接的吧? 而画木不知道的是,这不是有可能会接,而是必须得接! 水银在二楼的书房内转着圈,短而圆润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手掌心中。 可不管她内心有多焦急,她还是在等,等时辰一点点地过去。 因为,她不能接诊接得太快,如果对方一说,自己立刻就接了这件不算奇闻的事情,那么,他日就会成为自己能被人怀疑的理由。 趁此时间,她的脑子在飞速地盘算。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心急如焚 边关封锁,细作被抓,想来,那两名细作必是已在聚城潜伏日久。 那又为什么会突然就被人认了出来,并且被抓了呢? 是内部有人告密?还是大意失了谨慎? 被告密的可能性不大,今日坊间没传出什么告密者获官府奖赏之类的传言。 那么,就是大意失慎?可究竟能有什么紧急情报会让老伏间都急得失了谨慎? 是什么呢?也不知道那要传递的消息送出去了没有? 现在被抓走的俩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如果死了,尸首呢? 如果是活的,又被关押在了哪里? 这些,水银统统都不知晓。 她也不能让画木继续问下去。除了画眉,没人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 此时,水银才忽然觉得,仅是凭听坊间传闻、高门秘事,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了。 当从一地散沙中挑拣自己想要的物事的时候,是不难的,可要有针对性的,专门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散沙,就完全不够看、更不够用了。 在焦急地转了十几圈后,水银松开手指,换了行医窄袖袍服,深吸口气,稳了稳有些慌乱的心神,拉响了长绳。 然后,缓步下楼。她必须接这个诊的理由是:她还得想办法再从那个杂役的口中套出些信息。 此时,那人的母亲已经被扶进了备诊室躺下。 水银上前为其把脉。 再仔细地轻按了按对方的眼皮,观察了眼睑、眼角之后,松开手,问询了些常识问题。 然后转身对画芳道: “将病人扶去恢复室吧,放其家眷进来,然后照着我开的药方,先行给她的眼部降低压迫感,方才能针灸。” 说完,行至书案边,写下药方。 患疾之人三十多岁,眼睛已经有患青盲症的前兆,此疾需得早治,且医治时日也会较长。不过再长都没关系,自己得感谢那孩子送来的消息。 嘱咐完一应要注意的事项之后,水银便提步上楼,眼神微微示意画眉跟上。 待画眉随至书房,关上门后,水银便一改平稳、淡定,急急地说道: “听闻有我朝两名伏间被捉,你速去东门车马行打听一下消息,看是否属实。 如果此言不虚,你则再探闻一下,那两人是死是活?如已死,尸首在哪里?如存活,你就再去刑狱大牢附近转转。 注意,千万别漏了行迹,更莫使任何人注意到你。” 画眉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就镇定下来。深知此事干系甚大,点头就去书房的侧间,换装易容。粗浅一些的妆容,她自己也是会的,这个无须自家小姐操心。 很快,就改扮成瘦弱男子的模样,出了书房,离开了药铺。 水银则焦急不安地在书房中等候着消息。 现在药铺的大门不能关,即便她再无心接诊,也不能关门。后来只接诊了一个即来即走的病者。 晚间,直到水银都想亲自出马的时候,画眉才回来。 “小姐,奴婢探听到,委实有两名我朝的细作被捉,一个就是那车马行的掌柜,另一人则是昨日去车马行托送货物的商人。 掌柜的经营那家车马行已十几载,没人发现过其异常。 但官府在车马行的大门上已贴出了明令告示,写明被捉走的乃是敖国蜇伏多年的细作。 听那边的周围人议论,说是活着被押解走的。 那两人现已关押在刑狱大牢,现在大牢看管比平时更加严密,奴婢混不进去,便一直守着,确认在回来前,没有尸首从中运出。” 水银听后,想了想问道: “你只一人,只能守一门。其余门未必没有运出。不过,眼下我们也只能当他二人尚存,得想办法,救人!” 自己人,自己不知便罢,既知,必须得救。 可是,怎么才能混进去呢?那可是刑狱大牢,不是谁家的大宅院。 时间还不能久拖,万一两人熬刑不过,招了呢?那样就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到那时,自己人可损失太大了。 即便她相信,身为细作,那两人不会轻易就招认,但谁也不敢保证没个万一。 再有,就算是他们熬住了酷刑,可,那边万一一以他们为诱饵、就等着其同业者,前去营救呢? 否则,为什么成功抓捕细作之事,要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公然贴出了告示? 思及此,水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必须,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既能救人,又能保证不让自己陷进去。 刑狱?找司寇细昭吗? 绝对不可以! 那人本疑心病重,自己在此当口去找他,怎么说?以什么为借口?又要怎么进监牢地区? 一个微小的不慎,就会换来对方十二个时辰的盯监,甚至当场被捉拿。自己绝对不能鲁莽行事。 就这样,水银的脑子里不停地急速转动着、思索着,整夜都未能合眼。 …… 次日,药铺门依旧开着。 未时末,药铺来了两名遮得很严实的女人。 两人一人进了一间静聆室。所言之事,就是些家长里短,但精神有些微不济的水银仍然接了诊。 每一个进静聆室的,在说事儿之前,都得先把自己的来历交代清楚了,否则,药铺伙计听都不会听。 这点大家都能理解,毕竟,药铺主人虽然大方,但也不是谁都能进来胡吃胡喝、胡说八道的。 毕竟大夫嘛,不是可以随便被糊弄的人。 但此次这二人的说法是比较隐讳的,只提了自己等出身青楼。 水银就知道了。病人就是那两人自己。 本想拒诊的她,最后还是接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对方也是很可怜的女人。 诊过脉后,如同水银猜测的那样,两人的病很麻烦,目前已经比较严重,且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治好的。 水银便给她们针灸了一次,开了药方,抓了药,嘱咐她们必须日日来之后,方才让画芳将人送出。 那她应该是偷跑出来看大夫的,抓完药就得赶紧回去。 可连过了两日后,那二人都没有再来。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刑狱大牢 水银这两日虽然仍为如何营救“同行”的事情着急上火,但已接诊过的病人,她还是操心着的。便让画芳跑了一趟那二人所在的青楼。 画芳去了一趟,回禀说,那俩人已经病死,被青楼的老鸨给扔去了乱葬岗。 水银疑惑。 那俩人虽然病势严重,但绝非一两日内就会死去。 何况经过了自己手,诊治了一番之后,只要她们能坚持日日来,自己就能保住二人的性命。 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还是画芬给她解了惑。 “青楼里的人命贱,最怕有了病还被传了出去。若让客人知晓,会带累得整个青楼都暂时无法开门迎客。 一般,都是悄悄瞒着,实在瞒不下去了,就偷偷跑出来找大夫。 但她俩显然偷跑出来的时候,被老鸨发现了,之后唯恐二人被客人知晓影响到自家的生意,便……” 水银这下听明白了。 但她没有死心,坐着马车,让画眉赶着,亲自去了一趟乱葬岗。 之后,路人就传说,好心的东方神医,捡回了两个妓子,并且还救活了。 人人又都夸赞神医貌美心善、仁心仁术。 水银有听到,淡笑了之。 第四日。 …… 延国刑狱大牢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办案及休息等的地方,后面则是各种牢房。 而重中之重就在牢房。因此,后院的左、正、右三面都是一排排的牢狱,互相之间再分别用院墙隔开,用长长的走廊连接。 长廊的两边,各站着一排刑狱守卫。 李武是负责看管左面牢狱的牢头。四十多岁了,个子不高,还瘦,腰背都不那么挺直有力了。 不过,一脸的络缌胡子,还是很有些唬人。 这刑狱内,左面关押的都是未彻底定案的、或者是刑狱衙在复核案宗时,发现有可疑的、要重审案件的人犯。 右面关押的是已经定了案、量了刑的,情节较轻的。 至于最后面的,正对着长廊的那一边儿,就是重案犯、死刑犯那些了。 李武的活儿,算是这三面中,不轻不重的。 他们最主要防的就是人犯自尽、被杀、或者是逃跑。 通常他们一个月才休沐一次,不过李武是大牢头,相对的每月能多休几日。 昨日,他就休沐了。然后寻了二、三好友,美美地吃了一顿酒。 今日,精神抖擞地来当班了。 “李头儿,昨晚又没少喝吧?” 看守第一道大门的是两个守卫,和狱卒刘亮。 刘亮一看见李武来了,赶紧把大门上的小门打开,再笑嘻嘻地迎上。 李武看到刘亮,嗓子清嗽了一声,正经严肃地道:“把门看好喽!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瞧头儿您说的,这马上要入冬的时节,哪儿还能有苍蝇啊?”刘亮没皮没脸地笑着回道。 见李头儿瞪了自己一眼,忙又接道: “是是是,您老呀,就放心好了,小的一定把这大门看严实喽,别说苍蝇,就是蚊子也别想飞进来一只。” 李武满意了,点点头,一边往里走。 刘亮看着李武走进去了,就把小门关上,锁好。继续在外守着。 进了大门,就是一个较为宽敞的长方形大院,穿过大院,还有一道围墙,正中间一道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道小门。 都各有两名守卫看守。 李武直接往第二道、正对着的、中间那个大门走去。 他休沐归来,照理,得把每个牢房再巡视一圈,否则,他完全可以一进大院,就到右边自己的对公房间坐下喝茶的。 第一道大门一进来,左边一排是狱卒们住的,右边一排则是掌司和自己对公、以及自己及守卫们住宿用的房间。 第二道大门里的两名狱卒,隔着铁栅栏,远远见是李武过来,也分别掏出钥匙,开了两道锁,打开了大铁栅栏门下的小门,迎出来笑着打招呼。 李武严肃地朝他们点点头,进门。 待那两人把门锁好后跟上来,他便双手负背,开始一排排巡查牢狱。 高高的院墙遮挡住里面的阳光,这里,阴暗、潮湿、臭不可闻。 一条环形走廊,右边就是一间间牢舍,将里、外,隔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人犯们篷头垢面、衣衫破烂,不是缩在角落里捉虱子,就是躺在地上的草窝里睡大觉; 要不就大喊大叫、说自己冤枉的、要不就大哭大笑、说自己要出去了的…… 总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也有刚关押进来不久的,还算比较正常,能整洁、干净点儿。 在李武巡查完第一排后,那两名狱卒就回到大门那儿去了。 每一排都有两名狱卒负责看守,后面自然会换人跟着他巡查。 一共三排,每排十间,大小不一,被环形走廊圈在里面,而第三排后面的走廊里,也有两个角门,分别守着四个守卫。 李武草草巡查完毕过后,就出了监舍区,重新回到了大院,直直走去了自己的对公房间。 半个时辰后,他又出来了,敲敲向外的大门,刘亮抽开大门上的小窗口,见是他,便飞快地给他打开了小门。 李武走出去,刘亮锁好小门,再回转身笑着道: “头儿,您这又是要去两边转转啊?这刚一回来当班,就是受不了里面的味儿,您慢慢转,多转会儿,这边有小的们守着呢。” 自己这边关押的人犯有点儿多,老李头喜欢耍钱,这一个月都没敢在这边玩儿。 李武点点头。 看了看对面的监舍区,又看了看左边的,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先去哪边。 刘亮一见他那犹疑的神色便懂了,快步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去对面吧。左边虽说现在比较空闲。但前几日新送来的那两名人犯,看管得严,狱卒们都吓得老实了,没人再敢陪您老赌钱了。” 李武闻言,微不可察地颔首,再悄悄塞给刘亮几角碎银子,喜得刘亮一时眉飞色舞的。 看着李头儿要向对面去,他眼珠转了转,又追上前悄声道: “您还是去左边吧,偌大的监舍区,就那俩人犯,狱卒都没法靠前,他们也正憋得慌,反正现在没人有闲心,理会咱们这些人的。”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牢头李武 李武一顺手,又塞给刘亮一角碎银,然后抖了抖袖子,抬脚往左边去了。 这长廊有点儿长,左右两边每隔四尺就站了一个守卫,没点儿心理承受力的,还真扛不住在这样的情形下来回走。 李武目不斜视,微微佝偻着背脊,负手向着那边的大门而去。 那里面的狱卒果然很闲,李武进了大门,就看到他们几个齐刷刷地坐在大院左边的空地上,正在聊天打屁。 看见李武来了,负责这边的牢头——张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笑着打招呼。 “哟,老李头,昨儿休沐了吧?瞧今天收拾得这人模狗样儿的。来来来,正好陪兄弟们玩儿几把。” 李武也笑,笑容灿烂,露着一口的黄黑牙。 “老张头,这三个片区,就你那俩眼珠子贼亮,我这才一回来,你就瞅着我的钱袋子不顺眼了。” “哈哈,说啥呢?没准就是你把咱们几个兄弟的银子给掏走了。”张帆哈哈大笑。 真要说起来,他是非常欢迎老李头来玩钱的,因为啊,老李头喜欢耍,点儿却特别的背,总是输多赢少。 自己这边,现在就关押着两个人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自己和自己人闲得长毛了都不敢玩。 但老李头就不一样了,他那儿的人犯最多,还看管得不是很严,偶尔还能进个家属探望下什么的,油水可从来就不少。所以他现在一看到老李头,就跟见了亲爹娘似的热络。 李武走过去准备坐下,两条腿刚准备往一处放,又收回来,犹豫了下后盘起腿,开始和他们耍牌玩儿。 期间,有狱卒过来,要给他插在后腰上的烟袋锅子里装烟,他微微怔了怔后咳嗽了几声,摆手。 “小兄弟,谢了,昨晚吃酒吃得晚了,有点招了风寒,嗓子不太舒服,就不抽了。你没见今儿我一直都没点火呢嘛。” 那名狱卒闻听,笑着点头称是。 “就说您老整日里大烟袋锅子不离手的,今儿怎么这么老实,坐这么久了,也没想起抽一口,原来是这么回事。 天一日日的冷了,您老可要注意身子,不然啊,咱们哥儿几个跟谁玩去?” 李武也笑,边笑边拿拳头抵住自己的嘴唇,再轻咳了几声。 “赶紧押押押,我这把,要押大的!” 结果,开出来是小。 李武叹气,又咳几声。 张帆连赢好几把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就听老李头无意地问了一句: “那俩就是敖国的细作吧?” 张帆点头。他知道老李头问的是那两名重要人犯。 顺嘴回道:“可不就是那俩嘛,听说那掌柜的,是被自己店里的小伙计给卖了的。 那小伙计知道自家的掌柜一直没成亲,是因为身体有毛病,就打听了个偏方,想孝敬孝敬。 但这事儿不能光听说啊,是吧?他就趁着掌柜的洗澡的时候,偷偷看了。 谁知道他运气就这么好,竟然让他看到那掌柜的大腿内侧有刺青。” 说到这儿,张帆冲着老李头眉飞色舞道:“就是敖国细作特有的火焰纹。那小伙计就跑到刑狱衙门告发了。” 另一名狱卒凑过来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那有司衙门的胡大人不是得罪了僧人被罚俸降级了嘛,正好新官还没上任,小伙计就错过有司,直接跑刑狱衙来告发了。然后刑部就设了个埋伏,多逮到了一个。” 张帆顺手推开他,“就你一天乱跑,知道的多。” 这时,又有一名狱卒也伸头凑趣儿,说道: “说起这个我也知道。话说那来接头的,特别搞笑。居然和那掌柜的,对的是什么诗啊词啊什么的。 你说一个小商人,和一个车马行的掌柜,没事聊什么诗词,不拿他们拿谁? 估计以前也是没人在意,或者说,细作每回的切口都不一样? 但不管怎么着,也不能对诗词歌赋吧?”说完自己都乐了,“哈哈哈”地笑着。 他旁边的狱卒道:“嘘……小点儿声。” 那狱卒“嘿嘿”笑。“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老李头儿在前面自然不清楚,咱们这些个,谁又哪里会不知道?” 李武闻言,直点头,再咳了两声后道:“要说捉细作,也不是头一回了,干嘛就这两个搞得这么严实?吓得我差点没敢来找你们耍钱。” 张帆一听有点急了,赶紧拉着他道:“没什么大事儿,老哥哥你可别不来,咱们兄弟几个都快闷死了。” 说完他又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再对李武道: “其实就是上头想拿人钓鱼儿,所以才让咱们闲着,想弄个什么……外松内紧啥的。老哥哥你是不知道,那两名人犯是分开关押的,每人牢房的外面,还站着四个守卫呢。” 李武听了,咳嗽着,想了想后说道:“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没准我来找你们玩了,看起来更像松松垮垮的呢。” 张帆“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李武的肩膀。“对!就是这个意思!” 李武避了避他的大巴掌,抬手押钱,连连道:“赶紧的,趁这功夫儿,多玩几把。” 可是,今日李武的运气还是那么背,不,不对,是更加背了,边咳边玩了一个时辰,差点连烟袋锅子都给输没了。 他气哼哼地起身,看看自己手里的烟袋锅子,到底没舍得再往出押,抬脚用它敲了敲自己的鞋帮子,走了。 走时还放下狠话,说晚间再来。 张帆和一众狱卒们,“哈哈”大笑。 那些守卫们,一直看着他们耍钱,心痒难耐,又看着张帆那些个赢了钱,手更痒了。 可惜,他们还得老老实实地站着。 那边,午时过后,李武歇了晌午,就听刘亮来报,说有个人犯的亲属,想进来探望。 刘亮说着就悄悄把一包银子塞到了李武的手里。 李武顿时明白,不动声色地收下银子。他心里清楚,这大头还是在自己这里,刘亮是不敢拿太多的。 随后,他就转了一圈,把里面当值的人都贿赂了一遍,放了那女人进来。吩咐下面的人都别跟着对方。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乔装救人 晚食前,李武就又咳嗽着,去了左边儿的监区。现在他有钱了。 这次,大伙儿就都钻到狱卒们的房间里去了。 李武一进去,就给张帆塞了五两银子,道:“光耍钱也没个酒吃,怪没趣儿的。你找个人,出去打点酒肉,老哥哥我请客!” 张帆听了就一拍脑袋。 “我就说下午那会儿玩得不起劲呢,原来少了这。老哥哥,你这是……又发了笔横财啊?” 李武顿时咧着黄牙,笑得贼眉鼠眼的。 “有个家属来看人。挺有钱的人家呢。” 张帆懂了。伸手招呼一个狱卒近前,把银子递过去,再交代对方悄悄从角门溜出去,然后再对李武道: “老哥哥就是油水足,不像咱们,看守的人少,担子却比你们重,还尽是不让探望的,平时抠都抠不出几个铜子儿。 现在呀,就那俩,还连守都不让咱们守了。眼看着啊,咱就要喝西北风喽。” 李武笑着拍他肩膀。 “我倒羡慕你们,现在清闲自在的,就算那俩出了事儿,也算不到你们的头上不是?” 张帆点头。 “说得也是,没活儿就没过错,反正里面……咱如今也能在当值的时候,大明大方的喝酒、吃肉了。 来来来,别光站着说话,老哥哥来上坐,今儿咱兄弟们就沾沾您的光,放开了喝顿老酒。” 李武见话头被扯开,也没有再深问,便坐到桌前,和他们继续闲聊。 他心里估摸着,里面应该不止有四个守卫。 …… 不怪道张帆眼力贼,挑的那出去买吃食的狱卒,就是个有眼力劲儿的。 不光买了自己等人的,还给守卫们都买了吃的。 喝的就算了,他们当值,也不敢喝酒。 白天自己几人耍钱就让那些人眼红了,晚上再让他们眼巴巴地听着,回头,他们就该不放老李头进来了。 老李头亲自陪着,给里里外外的守卫们、包括两个角门的四名守卫,都送了去,顺便,再每人给悄悄塞了一两银子。 里面果然不止四个,而是有十四个。 幸好,他给的银子足,那狱卒买的吃食多。 他们这些牢头、狱卒,得了好处,都得大伙儿有份的。否则,下次若有个什么人犯亲属再来探望,不准就是不准,他们也就没招儿了。 于是,这晚,皆大欢喜。 于是,这晚,躺倒一地。 于是,第二日,头痛欲裂的守卫们就发现,那俩名人犯,不翼而飞了。 有两名守卫的衣服还被人给扒了…… 而当他们找到李武的时候,李武正在自己的家里,呼呼大睡。 其家人言,他并没有去当值,而是自休沐那晚喝醉回来后,就睡了这一整日,唤都唤不醒。 …… 全城封锁大搜捕。 街上,非必要,百姓们都不出来走动了,家家关门闭户的。 水银的奇闻药铺,大门没关,这一上午,她的药铺都被里里外外搜了三回了,她也懒得关。 因为之前那名官员搜查药铺时没找到人,所以……她这儿就被重点关注了。 水银也无所谓,想搜就随便搜。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病人来,她索性就守着恢复室里的三名女性病人,喝药、扎针。 是的,三名,“女性”病人。 一个眼睛不太好的中年妇人。 两名年轻的、满脸满身都是流脓红包的“妓子”。 东方神医捡回两名被弃的、有病妓子之事,曾风闻全城。 来搜捕的人,一见到她俩那惨样儿眼神就乱飞,草草瞟一眼就出去。 丢了的是男犯,这二人一看就明显是女子之身,那些人便匆匆来了又去。 殊不知,这俩人,恰恰就是他们要搜捕的人犯。 李武爱耍钱、喜欢喝酒,一喝多还爱打老婆,这些事儿,那一片的街坊邻居们都知道。 他在刑狱衙大牢做牢头很多年了,一直升不上去也是这原因。 好在,他就喜欢这么美滋滋地过,也不指望往上爬。爬上去没油水的话,还不如就这么做个牢头呢。 所以,关于他的事情,水银这儿,早就听闻过。 当她急于从刑狱衙大牢救人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牢头。再让画眉去细细打听了一番。 当得知李武那天休沐又去吃酒了之后,一切行动计划展开。 画眉配合。 水银用自己的针灸之术,让对方迷迷糊糊地、差点没将祖宗十八代都招了出来。事后,抹掉了他身上的针眼,并且又给他灌了许多酒,让他的脑子彻底断了片儿。 然后水银就施展了高超的化妆之术,乔扮成了李武,深入了虎穴。画眉则在角门外接应。那名狱卒出去买吃食的时候,就被画眉给替换了。 …… 而现在……水银看了看那两名在牢房时就因受刑昏迷,又被自己扎得至今都未醒的“女病人”,转身出去净手。 虽然她事先并不知道,被抓那两人的长相,但是,在营救时,他们身上的刺青她验过了。 的确是敖国的火焰纹,而且,被纹的年数也明显是很久了。 有刺青的,都是“朝廷委派”的,像她,就没有,也不会有。 水银估计,这次大搜捕最多只有几日。毕竟,这是一国之都城,若连续封锁的时间太久,别的事情就该多起来了。 她得赶在大搜捕结束后,将他们的伤势给治个七七八八,然后送出城。 不能让他们昏迷太久了,会伤身的。但更不能让他们醒来看见自己、以及自己这儿的一切。 因此,那二人就一直是她和画眉亲手照顾,并不让药铺里别的下人们经手,只说怕过了病气。别人也乐得躲这样的病人远点儿。 想着到时候如何才能将人给送出城,水银走出后院,进入大堂,准备去药柜那儿取些药材。心里是七上八下且牢牢被揪着的,生怕被人发现端倪,可放到药铺才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撑着,一个劲儿地盼着搜检赶紧结束。 这些人来来往往地搜,看在她有个神医的名头上,没有翻得太乱。 但,也仅仅,不是太乱而已。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提心吊胆 第一次被搜检后,画芳还想带着人收拾,被水银给拦了。一次是不会搜出什么结果来的,肯定还会有第二次。果然没隔多久,第二批也来了。好在,过关了。 水银把第二批搜检人马送走,才松了半口气,感觉后背有些凉浸浸的,就准备上楼换件衣衫,谁想到,竟然又来人了。 “东方姑娘。” 一道浑厚、略带磁性的声音。 第三次了。 水银一听到那声音,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次来的人,恐怕没那么好打发了。可不管有多害怕和担心,她也必须面对。 松开手里抓着的裙摆,她轻轻拍拍手,稳住心神,转身,拱手一礼:“见过司寇大人。” 然后走到柜台和帘门旁边,束手侧立,收颌挺胸,让开道路。 无论是去后院的道路,还是上楼的道路,她,都让开了。 司寇继昭见状,挑了挑眉。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看着她的发顶,勾了勾唇角,说道:“本官又找东方姑娘帮忙来了。” “又验尸?”水银错愕抬头。 居然不是来搜查的? 如果不是她心性沉稳,此时只怕都是要欢呼出声。 司寇继昭看着她那陡然睁大的澄澈双眼,和微微张开的樱唇,不由失笑。 “为何如此惊愕?难道你以为本官是来……” 他扫了眼凌乱的药铺,这才发现面前姑娘那外恭内傲的站姿,以及搁在小腹前、被单掌掩盖着的另一只拳头。显然是在愤怒。 不由有些讪讪,揉了揉鼻子道: “你这儿应该不会再被搜了,让人收拾了吧,有什么损失,本官负责赔偿。” 顿了一下后,继续道:“就当,请你验案尸的‘诊’金了。” 他把那个诊字的音,说得重了点。 诊病和诊尸,可以这么说……吧? 水银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拳头,松开了。其实她那最初是紧张的,当然也有愤怒,最后则是在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的庆幸。 “大人说得是,诊什么,在世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与我,也并无分别。 赔偿就不必了,搜不搜的,也随他们,大人请头前带路,民女这就随您一道过去。” 病人的病情需要诊断后治疗,逝者的案情也需要诊断后申冤,的确对她没什么不同。 既然这人果然不是来搜查的,那她就放心了。现在只要能让这家伙离开药铺,别说验一具尸,就是验十具、百具,她都愿意。 因为别的人看到那俩“女病人”满脸的脓包会躲,但她眼前的这个人可不会。 非但不会,还很有可能会凑近了细瞧。这也是她一看到这家伙,就浑身崩紧的原因。 司寇继昭自是不知道自己给别人带去了怎样的一种心理压力,他见东方姑娘答应,便转过身,带头向外行去。 水银则招呼画眉收拾好工具箱,随自己跟上。 忽然,门外呼啦啦地又冲进了一队手执弯刀之人,水银站住脚,看向司寇继昭。心神微紧:这家伙不会是故意在试探自己吧? 司寇继昭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不用回头也知道肯定是那个小姑娘戏谑的眼神。 他大步上前,挡住冲进来的为首一人,低喝:“本官在此!何人敢擅闯?!” 没见他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吗?真是一点儿也不给自己留面子。 自己这是撞了什么邪吧?一见那东方姑娘,就被打脸,不是被她打,就是被自己人打。 合着他在东方姑娘面前,所争的气、逞的强,实际上不但面子、连里子都快掉光了吧? 为首那人听到喝问后一愣,抬头见是他,忙躬身行礼:“见过司寇大人!小的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 气儿不顺的司寇继昭抬脚就踹过去。 “不知还看不见?埋头往里冲什么?你……” 他忽然反应过来,此人自称小人而不是下官,这些人不是前来搜捕的官差? “司寇大人好大的威风,都摆到本世子的护卫队头上来了!”一人说着,提摆进门。 之前冲进来的人立刻分站两旁,恭迎着那人进入。 司寇继昭:“……定小世子,麻烦你看管好自己的手下,顺便多教教他们规矩,地方莫乱闯,走路要长眼!” 南宫宇两眼望天,皮笑肉不笑地道: “本世子特来向东方姑娘传旨的。 怎么?本世子抬举东方姑娘,排场摆得大了些,没注意到司寇大人在此办案,也就手下们行礼晚了些,就算是冒犯了? 行,就算是冒犯了吧,毕竟咱们司寇大人的官威大嘛,那现在,可否能请司寇大人行个方便,让开中道来?” 圣旨驾到,有再多的气,司寇继昭也得忍着。 他磨着后槽牙,退去了一边,摆手道:“你传,你传,本官倒要好好听听,你要传的是个什么旨。”他不跟这混不吝计较。 不过,传旨?传的什么旨?难道宫里要请东方姑娘去诊病? 这不能吧?没听说宫里最近有谁得了什么、太医们都不能诊治的病症啊? 再说了,就算有,传旨的怎么会是南宫宇? 除非,这圣旨本就是他南宫宇亲自讨要来的。 莫非? 不知为何,想到这儿,司寇继昭的心里,就暗暗地“咯噔”了一下。 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南宫宇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南宫宇见他让开,抬手揉了揉衣领,“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再高声道:“东方楠婴接旨!” 水银看看他,再看看他,小声提醒道:“世子大人,民女还没摆香案。” 南宫宇闻言,俏脸微微一红,脚下动了动,眼神飘了飘。 “那个……我又不是公公,不用摆那些个。赶……赶紧接旨吧。” 他能说他忘了吗? 自打他从皇祖父那儿讨得了这道圣旨,就一直在等,等东方姑娘回来,结果呢? 东方姑娘离开得太久,他……他等着等着就给忘了。 今儿到处在大搜捕,他这才想起,不知道东方姑娘的药铺会不会遭殃,顺便想起了,自己求的那道圣旨。 连忙翻出来,火急火燎地就来了,又撞上了司寇继昭那个倒霉玩意儿,结果……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东方乡君 水银眼瞅着南宫宇有些下不来台,微微弯了弯唇角,屈膝,双手撑地,“跪”在当堂。 南宫宇连忙展开圣旨就大声地宣读。 他和堂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水银在裙下的双膝,根本就没有沾着地面。 水银是完全依靠着双手的力量,撑住腿部的。 跪天、跪地,跪师长、先祖,跪自己国家的君王,都不可能会跪敌国的任何一人! 一惯细致的司寇继昭,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个微小动作,他是一直在盯着南宫宇,竖起耳朵听圣旨。 听完之后,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松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水银也松了口气。她本以为,会是召自己进宫诊治的旨意。皇宫内宛,龙潭虎穴,她一点儿也不想进。 此时听完才明白,自己跑了一趟定亲王府,就得来了一个乡君的名号,估计就是南宫宇给讨要来的。 她欣然起身,伸手就接过圣旨。 南宫宇没有在意她这个顺序的变换,一看她高兴的接了,便也觉得非常高兴。拱手道:“恭喜了,东方乡君。” ??? 是不是有哪儿不对?怎么这么别扭呢? !!! 皇祖父那个臭老头儿,居然只给了虚衔,封号都没给一个! 哼! 算了,不给就不给吧,反正这样就足以抵消、当初在定亲王府之时,得罪东方姑娘之处了。 此时周围的一众人也纷纷拱手行礼,口中贺喜有声。 水银拱手,团团还礼。 画眉知机,连忙招呼画芳等人,给堂上之人分发银两。 门外围观的众人,也都各得了一百个铜钱,一时贺喜之声,连连不绝。 自此,水银终于摆脱了医、仵的贱籍。 虽然实际上,还是被人瞧不起的两种职业,但是,有名头和没名头,到底还是很不一样的。 这个乡君的实际重量,可比什么神医的称呼,有用多了。 司寇继昭接了画眉双手呈递的百两银票,抬手摸鼻子。 自己的赔偿还没给出去,倒是沾了光,先得了这如许多的喜银。 不过,他收得很高兴,毕竟,这也算是东方姑娘的大喜事一件,自己也沾沾喜气。 就是东方姑娘成了东方乡君,这案子……以后的案子…… 此时就见那东方姑……不是,东方乡君向大伙儿团团拜谢后,走到他面前,清清凉凉地说道:“走吧,司寇大人。” 司寇继昭一愕,随之一喜,拱手道谢。 水银微微颔首。 画眉见状,急忙让画芳继续发喜银,自己则背起工具箱跟上。 南宫宇则看着手里的百两银票还在发呆,一见他俩怎么走了,连忙揣起银票,追上前去。 “嗳嗳嗳,你俩几个意思?就把本世子一个人扔那儿了?好歹我也是来传喜讯的,怎么着,这连个喜酒也不给喝一口啊?再说了,东方姑娘,你还得进宫谢恩呢,我带路?” 水银:“……” 这人会说话吗?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她可以帮忙缝了的,不收诊费! 司寇继昭顿脚,转身,搭上南宫宇的肩膀,把南宫宇搭得一愣。 就听他神秘兮兮地说道:“听闻团花楼,今日新进了个美人儿。” “切,”南宫宇拨开他的手,“美人儿几时不能见?” 又听司寇继昭小小声接着道:“还有从康国进的顶级佳酿……” 南宫宇抬脚跳上马跑了,边跑边招呼自己的人跟上。 东方姑娘的酒,有的是机会喝,那康国三十年一产的顶级佳酿,连宫中都只有少少,何况在花楼里? 跑晚一步,他就只有去皇祖父那儿讨一口了,还是小小的一口。 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晚了,那佳酿刚到团花楼,就被太子南宫健的人,给全打包带走了。 听到这话的南宫宇气结,回头又想找东方姑娘去,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俩人要去哪儿了。 打马,回府! 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 南宫宇匆忙从药铺门口,跳上马离开的时候,水银望了他的后背一眼,微微眯了眯眼。 他俩之前在背后说了什么,她都有听到。 所以现在她很疑惑,这个南宫宇,究竟是纯良还是狡诘? 这个人,她感觉越来越看不透了。 但现在,不是研究那人的时候,她得赶紧把司寇继昭带离药铺。 这时,画丛赶了马车过来。 被司寇继昭拦下,并邀请水银与之同乘,说是可以在路上先向她陈述案情。 水银没有犹豫,避开司寇继昭伸出的、欲搀扶的手,稳稳当当、大大方方地登上了司寇继昭的马车,画眉则坐着画丛的马车上,随后跟着。 这边,司寇继昭收回手,轻轻捻了捻手指。 话说,他也只是礼貌性的想搀扶一下,就被拒绝了。是自己的姿势不对吗?可他也不知道啊。毕竟,他也没扶过哪个女人。 摇摇头,司寇继昭跳上马车。 坐定后,他伸手给东方姑娘倒了杯茶,然后开口说道: “前几日刑狱衙获得密报,捉拿了两名敖国细作,其中一人在昨晚出事,死在了狱中。本官今日请你,就是想帮忙详细勘验其死因。之前有刑狱司的仵作验看过,说是悬梁自尽,本官不信。” 水银闻言,顿时整个人抽紧,瞳孔骤缩!身形一个不稳,侧倒,一手按在身下长条塌上。 她心内就是一慌。糟了,这一下,怕是会引起司寇继昭的怀疑了,怎么办? 此时,马车大大地颠簸了一下。 水银赶紧晃动身体,借机将自己的异样掩饰了过去。 坐在她对面的司寇继昭,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她。 水银连忙避开,坐正身体。 而司寇继昭见她已经坐稳,五指缩了缩,收回手,悄悄地在小几下搓了搓腿。 他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有点过激了,忘了男女大防。 “小三子,你把车架得稳些!”他侧头冲着外面的车夫喊道。 这个小三子平时驾车很稳当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险露马脚 “知道了大人!”车夫大声回道:“这些乱搜捕的混蛋们,搜了就搜嘛,还把人家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司寇继昭这才明白,马车之前的那一下颠簸,应该是车轮压到什么东西造成的了。 只是,车子颠簸前,似乎……好像……东方姑娘的身体就歪了一下? 还是自己记错了? 未及他深思,这时,他就听东方姑娘开口询问之声。 “大人,您既说细作已死一人,还有一人在押,那么,今日这满城搜捕,搜的又是何人?民女听那些搜药铺的官差、或兵士们口口声声也在说搜细作,这……” 司寇继昭看着对面的姑娘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忧的眼神,以及有些发白的面色和攥得紧紧的、发白的双手,安慰地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敖国哪儿就会有那么多的细作。昨晚的……”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昨晚刑狱衙大牢丢失了两名细作,乃几十日前被捉拿的,那次……大败之后,皇上命人专门彻查,探究根底之后,前不久查到了那二人的头上。 虽及时阻止了他们自尽,但那二人却什么也没有招供,故,一直就关在刑狱衙大牢。” 他觉得,反正事情已经过了,那两个饵也丢了,为免东方姑娘受到惊吓,这些小事,还是可以说的。 水银听罢,胸腔里,悄悄地,一点点地、往外吐着浊气。 差点被这家伙给吓死。 难怪,那两人身上新旧伤痕不一,自己还以为那是“官派细作”接受苦刑训练时留下的。 师父就曾经提到过,说他曾经就负责诊治过那些受训后的人。 不过,那两人身上并没有太旧的疤痕,想来,也并不是所有的细作都会接受那种不人道的训练。 总之,是自己人就好,没有白忙活一场就好,甭管新人还是旧人,只要是自己人,就没白白冒险。 何况,那次大战,显然自己救的二人也是立了功的。正好,自己救了他俩,只当是弥补一些父亲大捷的背后、为之牺牲和付出的人了。 只是…… 司寇继昭没有说完的话,她也听懂了。 反正审不出什么,不如就拿来作饵,所以那时刑狱衙重案大牢里只关押了那两人。 幸好自己当时没有硬闯,而且,是在妥妥地放倒所有看守之人后,才救的人。 想到这些,她差点没忍住去伸手抚摸自己的衣领。 她,绝不会给敌人留下,审讯自己的机会。 水银不由得反省自己。 刚才,乍一听闻,尚未判断消息的真假,便先失了形态,险险在司寇继昭面前露出马脚,这是大忌! 自己没有受过任何伏间训练,只是听师父零零总总地说过一些,便冒冒然前来,还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却不料,心性却还是如此远远不足。 世间之事,果然并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并顺利实施的。 自己,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还需要加强和锻炼的部分很多。 司寇继昭见她一直在低头沉默,以为她还是被全城封锁、不断地搜捕、细作太多、身边都不安全等等这些事给吓到了,便扯开了话题道: “那名悬梁自尽的人犯,脖颈上只有一道勒痕,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但是,牢房之内,并无任何可踩踏之物,他又是如何令自己吊死的呢?故尔,本官不信。” 他想,每每这姑娘遇到案情之时,那神情都会十分专注,想必,说这些,是能令之转移心神的。 果然,就见她抬起头,望着自己,目光中露出了深思之色,紧攥的十指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司寇继昭心内暗暗好笑。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不过,也是一个对自己的职业行当,十分投入的、值得敬佩的好姑娘。 而望着司寇继昭的水银,没有错过他那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心知,自己失态的这一茬,并没引起对方的怀疑。 并且,自己之后装作的,面对大搜捕,所有普通百姓应该有的恐惧反应,也明显让他对自己放松了很多。 师傅说过:面对敌人,适当地示弱,尤其是女子,在男子面前,充分地展示出自己柔弱的一面,是绝对有利无弊的。 这话,她实践了,也收获了。 她微微露出几分好奇、几分羞涩、几分抱歉地回道: “请恕民女之前,因车夫的话,想到今日凶神恶煞、不断闯进药铺的那些人的言行举动,失态了。 听闻大人所述案情,除非那人犯在自尽前,有功夫在身,且尚能使用,否则,的确不可能因此悬梁。 不过,具体的情况如何,还得等民女亲自验看过后,方能给出确切答案。” “这个自然,本官并未催促你现在仅凭几句说辞就能判断出真相。另外:大搜捕应该很快就会停止,你……不必太过忧惧。下面的那些人,办起事来,确实有些不知轻重,这个应该是本官向你致歉才对。” 司寇继昭接过话头,说了一句后,又勾唇轻笑道:“你也不必再自称民女,如今你已成为御封的乡君,可自称本乡君或我,就行。当然,对着本官可以自称我,不是指对所有人。毕竟,本官不计较,别人可未必。” 说到这儿,他又停顿了一下,眼珠微转,再加了一句: “尤其是对南宫宇那个混不吝,他有时候正常,有时候很是吹毛求疵,谁也不好把握,所以,最好对着他的时候,谨慎一点为好。” 水银听着他说完,看他还在为自己说的话加码似的,重重地点头,不由微笑。 这人,内心居然还有如此孩童的一面。 也许这就是师傅说的:未成婚的男子,永远长不大吧。 她收回视线,抬手端起茶盏。 茶水已经凉了,但她并不在意,微微呡着,脑子里却在急转。 司寇继昭手上的“自己人”,目前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得想办法救出来。 到时要仔细观察那周围的情形,再行设计。 正想着,忽觉有暖物触碰手指,然后手中就是一空。 她愕然抬头。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牢院验尸 司寇继昭见她呡着茶水眉头轻皱,以为她是对这茶的品质不太满意,自己便也端起来轻尝了一口。 这是自己最喜欢的红茶,难道,不合这姑娘的胃口? 尝完才发现,原来是茶水早就凉了。 他便想也没想地、就伸手夺过了姑娘手里的杯子,夺完之后,自己也愣了。 见她错愕地望过来,司寇继昭急忙放下茶盏,用拳头抵住自己的嘴唇,轻咳了一声道: “那个……抱歉,是我招呼不周,茶水凉了也不知道替换,你……你该提醒,而不是喝下去。” 对,就是这样,凉了就该说出来嘛,或者,自己换一杯,怎么就能这么喝了呢? “还有……本官不太懂得怎么与女子相处,平时身边跟进跟出的都是粗糙男子,习惯了……失礼失礼。” 水银微微摇首,示意无碍。她脑子里继续盘算起要做的事。 而不知名的远处,司寇继昭的妹妹司寇继茹,以及他那如谪仙般的好友欧阳仲锦,正在猛打喷嚏。 …… 之后,马车就在车内气氛变得很诡异的、安静下来的时候,终于到了地方。 司寇继昭率先跳下马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身,准备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一时有些不自在的,不知该往哪儿放。 索性负手站立。 车夫小三子看看自家的主子,有些莫名其妙。主子的身上长了什么吗?这副好像浑身都不得劲儿的样子? 他抓抓头皮,摆下脚凳。自家的主子忘了车上还有个姑娘,他可没忘,自己可是个好车夫来着。 后出的水银,则自己掀开车帘,拾步而下。 司寇继昭见人下来了,抬脚就走,边走边道:“这儿不是刑狱衙大牢,是我……本官另寻的关押人犯之处,里面有些戒备森严,你……东方姑娘你……乡君放宽心,那些不是针对你的,不要害怕。” 车夫小三子转头捂脸。 自己家主子的身上一定长了什么,回头自己得跟大管家说一声,派个什么医者替他好好看看。没见一向沉稳、人送外号昭阎王的他,竟然慌神慌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吗?别那些守卫没吓到人家姑娘,反而是自家主人把人给吓着。 水银倒是没吓着,但她也没注意到司寇继昭的不自在,她正在暗暗地留意着视线范围内所触及的一切。 画丛的马车也到了,画眉跳下车跟了上来,水银微侧首向后,眼神波动了一下。 画眉的脚步便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开始小步、小步地挪,拉开了与自家小姐的距离。 这一切,司寇继昭都没有发现。 他正在努力调整呼吸。 好友欧阳仲锦说得没错,女子,果然是十分让人头疼、及难以相处的种类。 自己不就是夺了下她的杯子?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嘛,有……有什么啊。 不过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地想到了那触之微凉、柔软细腻…… 司寇继昭猛甩头。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直到穿过一进院落,进入下一进院子,他才觉得心跳缓和了些许,但还是不敢回头看人,只盯着那间院子外面的两个守卫,示意其开门。 水银是完全不知道领路之人在想些什么的,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眼睛和耳朵之上。 这儿,应该是座三进的小院,空间虽不大,但也正如司寇继昭所言,戒备森严。 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且不说,就连各个房檐上、院墙之上、甚至树上、草丛中,都埋伏的有人。倘若这不是白天,而是在夜里,她根本就无法发现那些人隐藏的痕迹。 这种情况下,自己想救人的机率,就完全没有。 该怎么办呢?她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打结了。 那边,司寇继昭见院门被打开,便微向后侧首,眼睛看着脚后的地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东方乡君,里面请。”再转身带路。 水银闻听,定了定神,跟着他,进了院子,一看之下,竟更是绝望。 这儿虽然不像大牢似的有高墙和铁栏,但是,到处都是兵士啊,活的啊。 死物有办法,这些活物要怎么弄?难不成要自己混进厨房将他们全部药倒吗? 还是把毒药下进水井里? 可兵士们是会轮值的啊?这入腹的东西就会出现较大的前后差。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身份必然就会暴露。 届时,就算能把人救出这里,也逃不出城了。她才刚来这儿不到一年,还没彻底站稳根脚,不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她脑子里想着主意,脚下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司寇继昭,停在了一间侧屋门口。 “就在这里面了。我没让他们移动尸体,也没让闲杂人等出入。” 说完后,司寇继昭侧身,指挥着人,在屋中点起苍术盆,他自己则捧着方干净的帕子,上面放着姜片。 水银无知无觉地、习惯性地捻起一片,放进嘴里,含在舌下。 画眉上前,为她将两边的衣袖挽起些,再替她别好发丝,戴好面帕。 司寇继昭看着她露出两截莹莹皓腕,急忙令所有人背过身去,他自己也转过身,瞧了瞧手里的姜片,想了想,也放了片进嘴里。 唔……有点辣,不舒服。 但到底也没吐出来。 那边,就见姑娘和背着工具箱的丫环进了屋。他赶紧跟进去。 水银进了屋后,先是围着死者的尸体转了三圈,然后蹲身观察。 盖住尸体的白布上,放着死者的腰带,是凶器。她将之拎起,放置在一旁。 掀开白布。微微摒息十数之后,开始验尸。 “验:死者为男性,岁龄32岁至35岁之间,体长:五尺一六寸至五尺二八寸之间,体重:130斤至138斤之间。 死者眼球突出,舌头外露,面部充血严重,身体僵直。 肢体末端颜色呈青紫,肤色沙白色。是自缢的具象。” 说着,再摸摸死者的颅骨,没有异样。 再翻看死者眼睑,就见眼角薄膜上,有白色的斑点。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绝命请求 于是,水银接着说道: “尸斑处于坠积期,按压退色或消失,再按又重现。因尸体的位置被移动过,尸斑多集中在下肢。 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卯时半刻至晨时一刻。” 说到这儿,水银停了停。 死者的身体并不是两腿并拢或分开,而是一腿缩,一腿直,呈蹬状。 双手高举分开。 这是死者死前精神高度集中,死后尸体出现痉挛的症状,而后恢复到死前的形态。 那么……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视线转去死者的身体部分。抬起死者右手的手掌,明显可以看见那食指上有被咬破的噬痕,很深。 再将左右两只手都抬起,观察。 死者的两根食指第二骨节、其余手指根部、及两根大拇指的内侧,有明显的划痕和勒痕。 手掌内的肉,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 指甲缝中,碎屑、血沫却并不多。 脖颈被勒出的痕迹周围,也只有轻微的抓痕,破皮少。 她轻轻将死者的手掌放下,站起了身,走到死者的脚后,蹲身查看了下他的脚掌。 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右脚掌前端部分,呈现出了明显生前用力踏物的痕迹。 看到这儿,水银的心里全明白了。一时牙齿有些哆嗦,眼里,几欲涌出水花。 她垂下头,假装还在仔细检查死者的脚跟,心里,在用尽全力、将这汹涌而来的悲伤强压下去。 脑子里清楚地知道:这人,是自缢的……而且,他为了防止在死前挣扎,强行掐住掌心,控制他自己的双手不要去拉绳索。 这得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决心,才能完成的事情…… 水银连想都不想。 十几息后,她强压住内心中的悲痛,起身,再沿着空旷的、什么也没有的屋内走了一圈,观察着墙壁,然后,站在一处用血画出的一幅画图前,站住了脚。 那是一枚火焰纹,是敖国的旗帜图画。 但与旗帜上不同的是,在这枚火焰纹的底部,有个明显的,比火焰纹更粗的一个x。 就这么看过去的话,像是火焰架在柴堆之上。 “敖国的标志,细作画这个没什么稀奇。就是我也没搞懂,为什么他要在这下面加个x。是想让火变得更加旺盛的意思吗?” 司寇继昭走近前来,也看着那幅血图,说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水银听后垂眸,似乎在思索的样子,然后轻声答道:“或许,他是把自己当成了柴吧,意思可能是为敖国燃烧和奉献。” 但是她心里知道,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 死者是以一种毅然决然的方式吊死了他自己! 那么,这个x就代表着…… 她能说出口,她看懂了吗? 不能!不仅不能,她还得照着死者的意思去做! 为了敖国,为了那些愿意为之牺牲、为之燃烧生命的所有人! 打定主意,水银转过身,正视着司寇继昭道: “验尸记录暂时到这儿,从表面各种症状来看,死者的确是死于自缢。 但是,他脖颈的抓痕较少、较浅,双拳死死攥住,都不去扒脖子上的腰带,为什么? 是没有力气?举不起来手? 我需要剖验,验他在临死之前,是否服用过什么麻痹之类的药物。” 她现在得用这个做借口,尽量给自己争取点儿后面行动的时间。 “剖验?” 司寇继昭及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张张嘴,再张张嘴。 “这是什么验尸之术?本官并未……” 水银抬手打断他,边说着边走出屋净手。 “药物都是吃进身体里去的,不剖开五脏六腹,如何验得明白? 是什么药物?吃进去了多少?死者死前吃的是什么?在胃内又腐败成了什么样子? 这些都更有利于判断死者最详细的死亡时间,缩小嫌疑范围。 有些人属于死后被灌的药物,不剖开,就没法看到那药物到底有没有进入胃脏。 这些都不验个清楚明白,如何能还死者公道?” 说完,正正地直视着司寇继昭的双眼,继续道: “大人没有见过、没有听过,并不表示不存在、或是不能存在。 民女的师尊说过:从头到脚、从外而内,越详细、越能弄清楚死亡的真相。 这,才是破案的关键所在! 大人自己慢慢想吧,民女告退。”说完拱手行礼,转身就走。 “慢着!” 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司寇继昭见状回过神,连忙出声将她唤住。 “剖验就剖验,本官准了!” 水银回首侧望着他,认真的道:“我饿了。” 司寇继昭怔住。 几息后,一拍脑袋,大声吩咐周围的人道: “赶紧把这院子堂屋旁边的侧卧收拾出来,收拾得干净一点,去弄……去外面最好的酒楼,买桌上好的席面。 屋子里要有整洁干净的床榻,让东方姑……乡君小憩一会儿。” 剖尸是个体力活吧?他砍人一刀都要费不少力气的。是得先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才可以。 此时他才想起,现在这处三进小院,里里外外的人中,没有一个下人……他常年为案子四处奔波,很多事都是自己做。 也不知道自己手下那些只会跑跑腿、打打拳的随从们,懂不懂怎么才能收拾出一间、能让姑娘家住得舒服些的屋子。 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窘迫。 水银看着司寇继昭不太自在的样子,微微笑了笑道: “大人,那些个琐事,让我的丫环跟着你的人去整理就好。 您,不若趁着此时,带民女参观一下这座院子?感觉这儿虽然不大,但也精致雅趣。 民女也不想在这傻站着,去走走,可好?” 司寇继昭听闻,急忙点头,“好,我这就带乡君走走。” 走走好,走走好,站在这干等,自己的眼睛和手脚都没地方放。这姑娘还真是体贴又细心。 于是,俩人便“游”起了这座三进的小小院落。 司寇继昭边在侧前带路,一边开口介绍。 “我府上离着刑狱衙较远,又因我总是要四处奔波,往来不便,我便在此购置了这座小院。反正就自己,也只偶尔回来睡一晚,便缺东少西的,下人们也没配置,让乡君见笑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无痕下毒 未闻身后有回音,司寇继昭飞快地侧了侧目,瞟见东方姑娘的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一副倾听的模样,他便继续说道: “那个院子里关押着两名人犯,对面对住着,便于看管和刑讯……抱歉,不该说这些。” 他这真是把案件当成家常便饭了,张嘴就总绕不开这些个,现在对着个姑娘家,说那些个血腥之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是……也许这个姑娘可能不会怕,反而会有兴趣呢? 果然就听身后传来东方姑娘那清凉微润的声音。 “无碍,民女也对诊病或诊案有些意趣。您若要与民女聊诗词歌赋,或花草树木,那,民女就该出丑了。” 司寇继昭展颜。 他就知道,这姑娘是与众不同的。 于是他问出了之前的疑惑。 “乡君之前所言,可是疑心死者被人灌了迷药之类,以致其身体脱力,再取下他的腰带,将他抱起送进吊好的绳结致死?” 没等后方回答,他自己就说道: “这样,外表看起来,的确就会是自缢。我们刑部的仵作,怎么就没想着剖验呢?乡君的师傅,真乃奇人、神人是也。可惜,终不得见。” 就听东方姑娘岔开话题,指着一边的房屋道:“那儿是做什么用的?看着很大。” 司寇继昭循指望向不远处一片树木围着的院子,道: “哦,那里暂时用做厨房了,这么多人等着吃喝,总不能都从外面买,也不安全。乡君要进去看看吗?” 厨房? 水银心念电转。 要不要趁机进去下药?不,不行,下了药自己一定走不脱。 好不容易才在这聚城站住脚,就此暴露或逃走,得不偿失。 “不了,我这双常常触碰死人的手,还是别进那等地方吓人胃口了。” 既然不能从厨房下药,就不能靠近,以免事后引起怀疑。 不过她这话也没有说错,仵作,不论贵贱,都会令人退避三舍。 只有冤死之人会欢迎。 “乡君过虑了,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下官或者从属、随从们,他们都是和你我一样,见惯、摸惯死人了的。” 司寇继昭闻言勾唇轻笑。 这姑娘的心地,未免太善,自己抛弃一个姑娘家的体面和娇矜,为死者出头伸冤,却还顾虑着旁人的感受。 水银不置可否地轻浅笑笑。 “回吧,想必画眉业已收拾妥当。对了,不知剖尸的工具,是大人您给准备,还是民女的婢女画眉,回药铺去取?” 司寇继昭闻言恍然。就说自己疏忽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让你的婢女回去取吧,我这儿,也没有合适的,想必那些工具,还是得乡君你用着趁手些的为好。” 水银点头。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幸好画眉这次带出来的是医药箱,现在回去换工具箱,还能更好地拖延时间等自己琢磨出个办法。又隐隐觉得,或许,这就是天意,毕竟司寇继昭都说了要帮忙验尸,而自己和画眉都没有发现提错了箱子。 想着事,她脚下跟着司寇继昭,回转。 就不大点儿的三进院子,走回去的这一路上,司寇继昭为免尴尬,每一栋、每一间,做什么用,放了什么,都有细细说明。 他是觉着,不说话,就会很奇怪。 阳光正好,暖意洋洋,花丛疏影,微风吹送中,就自己二人,若再不言语,就会让人浑身有种说不出的平静?舒畅?亦或是懒怠? 殊不知,任他怎么觉得气氛怪异,身体侧后跟随之人,脑中想的却全是一触即发的危机。 那个x型火焰纹所传输出来的讯号,是让自己除掉另一名被捉的“同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招供、亦或是为了减轻对方被折磨的痛苦?水银不能清楚分辨。 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个绝死的请求,是那人非常了解自己的“同伴”后,以自己的性命进行的最后托付!自己就必须要完成,可究竟要如何才能实施? 这密不透风的严密看管啊。 水银感觉自己的内腑都愁成了一团儿。 回到看押人犯的那个小院中的堂屋内,饭菜此时也到了,水银顺着司寇继昭的招呼,便与之对坐着用餐。 司寇继昭没有坐上位,而是和东方姑娘都坐了侧席。 画眉则听命回药铺去取工具箱。 水银嘴里吃着,脑中却一刻未停。 一共被捉两人,一人死,一人在死者所在的屋子对面。也就是这个小院中另一侧的偏屋。 此时,有人往那边屋子里送饭食。 水银的眼角余光偷瞄了他们一眼,随即,注意到了他们的脚下。 有了!有办法了! 只是…… 她暗暗咬牙,嘴里的羊肉骨头发出“咔嚓”一声,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后,继续面不改色地“咔嚓、咔嚓”将口中剩余的骨头全嚼碎后,吐到骨碟中。 之后,抬头不好意思地对着司寇继昭道: “抱歉,在家时嚼习惯了。炖出来的骨头能补充身体所需物质,有助于腿脚更加康健有力。” 司寇继昭顿时明白了。之前他还有些暗惊,这姑娘吃饭怎么…… 他也挟了一块放嘴里嚼。还别说,能不能补身不知道,但就这么嚼着还挺香的。 医者不愧是医者,吃点、喝点啥都有个说道。心内不由一时好笑又感慨。 吃完饭,水银说要在院中转几圈消消食,也不出去,司寇继昭便随她去了。 他自己则坐在那儿,看着她在院子里转圈。 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地面,是不是该洒些水了?那姑娘的裙裾有些长,带起的灰尘好像有点大? 黑黑灰灰的。 …… 水银转了几圈后,就站在司寇继昭的视线之内,背对着他坐在廊沿下。脑子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将这次下的毒,悄无痕迹地转移去别的方向。 比如:这种毒必须是别的地方也有的,不能太独一无二,否则,面对这全是敌人的敌国,自己的动作越多,留下的痕迹就会越重。早晚都会追查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自己怎么样才能让别的地方也有这种毒呢?这么神秘离奇的毒药,民间肯定不能有,也必须是不能常人都碰得到的地方。能是哪儿呢? 对了,皇宫!明日不是要进宫领旨谢恩吗?就让这种毒,在宫中被发现可好?可放到宫中哪儿呢?皇帝的御书房是肯定不行的,沿路肯定也是不行的。得在哪位娘娘的宫里? 但领旨谢恩的流程是非常简单的,过去给慧帝“叩”个头,然后说一些感谢的话,再听慧帝问几句,就可以直接出来了。该怎么做才能有机会接触到宫中的物件儿呢? 南宫宇!估算不错的话,明日南宫宇会带自己进宫,而南宫宇的祖母,就是宫中年纪最大、活得最久、仍然在位的淑妃!看来,她明天得跟南宫宇走得近一点儿,引起淑妃的好奇,才有可能会被淑妃召见! 想到这儿,水银的心绪总算安定了些许。 她这么盘算的用意就是:给毒药找到出处,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南宫宇那人深不可测,又颇受慧帝宠爱,如果自己的计划成功,那么,就完全有可能因为放置在淑妃宫中的毒药,坏了他日后的登基之路,那么,自己可就算又多收获了一重。 敌国的继位皇帝,不能是南宫宇那样的人。这是她的直觉。 这时,画眉提着工具箱回来了。 水银收回所有的心神,开始了一系列剖验前的准备工作。 自己的这个“同行”,她原本并不想剖开对方的,她想为对方保留一个全尸。但是在准备找借口不解剖的时候,她又忽然想要看清楚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痕迹。 做个记录,他日好带回国,让国人及后人们好好地看看、仔仔细细地看看,那些曾经为了国家不惜牺牲一切的人,在他们视线的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都曾经遭遇和经历了些什么。 英雄,不该被默默地遗忘! 只有牢记英雄的牺牲,后人们才会加倍地珍惜和努力! 她看着画眉,眉眼从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 “仔细记录好我说的每一个字。维生者权、代死者言!” 这八字一出,周围所有人的神色,都不禁变得肃穆了三分。 司寇继昭更是敛正了神色。一时只觉那火烛下的身影,异常地端正、高大,且熠熠生辉。 忽然有种感悟:自己以前是不是低瞧了仵作?低瞧了女人?原来有些仵作、有的女人,也可以是如此地神圣、凛然不可侵犯。 再又想到:职业,是不是不该分出高低贵贱?因为每种职业,都有其特有的性质和存在的作用,都是互相关联并相辅相承的,自己,是不是该换种眼光看待这一切? 不由陷入了深思。 而水银在看到画眉做好记录准备后,就走去了搭放着英雄尸体的板床面前。看着平躺在自己面前、已经毫无声息的“同伴”,她莫名有种想恭恭敬敬上三柱香的冲动。 可惜不能……她垂下头,在心里对逝者拜了三拜后,才抬手开始验尸。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留记为纪 手持剪刀,水银剪去逝者身上的衣物,露出对方遍布伤痕和血迹的身体。 有些特殊的伤痕很沉旧了,但明显可以判断出,受到伤害的程度与死前受到的酷刑没有什么分别,甚至部分还更重。那应该就是受反供训练时所留下的。 有些伤痕新旧不一,应该是在漫长的伏间生涯中,不间断地、有意或者无意中造成的。 有些伤,是之前被抓捕时造成的挣扎伤。 还有些伤,是死者生前承受巨大精神压力和痛苦,自己对自己施为的。 这些伤,每一条、每一道,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水银面前。水银也每一条、每一道详细地说了出来。 现在,躺着的这个人,除了他对自己发出的隐密讯号以外,再没有什么不可以让敌人知道的了。 清清白白至人间,坦坦荡荡离魂归。 水银的嘴不停,手也没停。继验完表面伤痕之后,就着手解剖。 之后,在死者被打开的胸腔内,针对各种内脏的损伤、疾病,她也一一详实地报了出来。 那些,有的是生活造成的;有的则是人为的。受训时造成的一些伤害,没有等到完全康复,这人便被派遣了来延国潜伏。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全。 很痛吧?很受折磨吧?十几年了啊…… 看着展现在面前的一切,水银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表面,却十分地平静。 她认真而郑重地将逝者一一剖验后,又端端正正地一一缝合好。剪完最后一个线头,退了一步,不料自己已不知不觉间脱力,眼一花、腿一软,就朝地面上摔去。 一直在旁边看她剖尸、看得目炫神迷的司寇继昭,不防她要跌倒,连忙抬手将她扶住。 水银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力道,见是司寇继昭的一只手抓着自己,竟忽觉一阵反胃恶心!她猛甩胳膊,将对方的手甩开,身形就又是一个不稳。 已被画眉抱扶。 画眉之前也被小姐的一言一行、被自己记录的一条一条所震撼,全部心神都被小姐那肃穆而沉稳的话语、神情所引导,仿佛眼前铺开着一幅幅的画面,看着那名逝者生前走过的点点滴滴。 小姐突兀欲跌,她不及收神,被那什么狗屁司寇大人抢了先,心头一时又气、又怒,眼见小姐自己挣开后要倒,她闪身上前接住。 而司寇继昭,站在那里就微微有些怔愣,手还停留在半空。被甩开的那一刻,他明显地察觉到对方待自己的厌恶情绪,心中十分不解。这姑娘在讨厌自己吗?讨厌自己什么呢?为什么呢? 是剖验尸体太辛苦了吧?是嫌弃自己总给她找这样的事情做了吧?瞧她累得站都站不住了。 是自己的错。他收回手,极力忽视心底升起的、怪异的失落感。开口对画眉说道:“扶你家小姐回屋歇息一会儿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官。” 画眉也正想这么做,不过,她可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事要麻烦到这个烦人的家伙。 她扶住小姐就往外去。 周围火把的光亮,映出了她怀里之人额际那细细密密的汗珠、以及如玉面颊上、被长长眼睫打出的两片忽闪忽闪的阴影。 司寇继昭就觉得,那忽闪着的,像是对蝴蝶的翅膀,将自己心底的某处,给扑得有了些微的松动。 究竟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只觉酸酸软软,很陌生,又很不舒服。 待见那主仆二人离开,他收回视线,忽略掉心里的怪异感,走去一边的工作台上,将摆放在上面的验尸工作一件件擦干净、仔仔细细地收好。 手下人见状,就要进屋来帮忙。之前他们都被那姑娘的动作、以及剖开的尸身给吓到,纷纷跑远了的。现在看到那姑娘走了,才敢靠近过来,只是脚步都很迟疑。 司寇继昭制止了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忙别的。他自己则继续收拣着。这儿的每一件工具,他都记住了它们的模样、以及它们的作用。 脑海里,楠婴姑娘的一举一动,仿佛又一遍遍地浮现。 那边,水银被画眉搀扶回房,伺候着净过手、面,喝下一盏热茶后,才缓和了些气力。 由着画眉再帮自己换上医药箱中的另一套衣裙。 无论是验尸、还是治病,总是需要频繁更换衣衫的,因此,工具箱和医药箱内,都放着备用的,至少各两套。 换过衣衫,水银疲惫地歪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就想睡去。但心里被那人抓住胳膊的触碰感,仍令她的胃部有些不适。 一想到那双手,是怎样在自己同胞们的身上留下各种伤痕,她就心绪翻涌,恶意难消。 睁开眼睛,她再让画眉倒了一盏茶,徐徐喝下后,站起了身。工作已经做完,她连多一息都不想在此停留。 而且,毒粉已下,她在这儿呆的时间越长,事后越有可能会被怀疑。 刚走出屋门,步下阶梯,就见她此时心底最厌恶之人,提着她的工具箱,从侧屋拐了过来。 水银低垂视线,冲对方拱手一礼道:“民女的事情已经做完,这便告辞。” 走过来的司寇继昭,闻言,微怔之后说道:“乡君剖验之时,只细述了对方身体各期时的形状,却并未给出验尸的最终结果,这便就要走了吗?” 水银这才想起,自己过于沉溺情绪,忘了说出最后的结论。她刚要开口,就听司寇继昭又道: “此外,本官还有一事不明,能否请乡君为我解惑?” 水银望过去。清澈如水的眼眸在火把的映照下宛如繁星。 司寇继昭对着这样的眼神,忽而内心有些不自在。 他偏头看向侧屋,再继续开口道: “那名死者双手上举,一脚斜缩,一脚直,呈蹬状。 那是他死后一个多时辰时,突然变成那样的,当时还吓了看守们一大跳,把本官也骇了一下。 之后看他再未动弹,不知是何故? 以前办案时,间或也会遇到这样的现象,一直好奇,却无人知晓原由,今见姑娘验尸之术神奇,故而冒昧请问。” 水银听到是这种问题,悄吐浊气,认真地回道: “死者生前如果精神高度集中,或过于兴奋、或过于紧张、或过于绝决,死后一至两个时辰内,尸体就会自动还原成生前模样。也就是说,那个人在自缢前,身体是处于那种状态下的。” 司寇继昭听罢,恍然大悟。 “那我明白了。难怪没有脚垫之物他能自缢。 他一定是把腰带吊好,然后,一脚蹬上墙面,跃起。 抓住吊绳,脖颈伸出,身体再滑下,就被套了个正好。 还真是难为他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受刑了几日,居然还有这力气。” 水银紧了紧牙龈,转过头望向墙角,轻轻合了合双目,敛去内里的水光,语气努力保持着平静道: “想来,是他死志绝决,爆发了体力极限所致。 现在,大人进去验看一下墙面有无脚足尖踏痕即可。其实民女在最初的判断是其属自缢,剖验后的结果,亦与此一致,故而忘了再交代一遍。” 司寇继昭点头。出于谨慎,他还是去了那间屋子。 水银则垂头望着自己的鞋尖,置于小腹前的十指,微微抽动。 间者,九死无生…… 离开的司寇继昭很快就转了出来,眉毛连挑,脸颊一侧的大金耳环不停晃动。 “东方乡君果然神人是也。那个足尖踏痕找到了。” 水银颔首,拱手行礼:“如此,民女便回去了。有劳司寇大人吩咐放行。” 司寇继昭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说道:“我亲自送乡君出去。” 水银本待拒绝,顿了下后,侧身,让对方先行。 司寇继昭看出了这姑娘在那一刹那间的犹疑,猜到她想拒绝自己,勾了勾唇角。转身慢慢地带着路,想了想后开口聊起了别的。 “乡君有所不知,周围三大国中,唯有那敖国的细作,最是顽固。 很难发现、更难抓到、最难招供。 这次这两个,要不是提前伏击,怕也是早就服了毒自尽了,结果,没了毒药,他竟仍是这般绝决地就去死了。真真令本官头痛。 敖国他们的物产最丰富啊。你知道我们延国,每到冬季,日子就不太好过,所以,总是会去他们那儿取用。 可就因为这些恼人的细作,才让我们的将士屡屡失手。 不能带回足够过冬的食物、财物,百姓们又要如何生活? 相比起战场上的砍杀,我更恨他们的这些细作。他们的消息一送,我们的士兵、百姓,就损失无算。” 水银听着这些话,拢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紧,面容却露出几分好奇,配合着对方轻松的语气,表现出与工作中完全不同的另一面,仿佛那不知事的女儿家般问道: “很难抓吗?之前逃跑的两个,当初又是如何抓到的呢?” 又犹豫了下再问: “咱们也并不是非得靠着劫掠生存吧?对方是会反抗的嘛,兵士和百姓们,损失好像更大呢。 今年边关封锁前,不是还和他们互通有无,拿我们的牛羊马匹去换他们丰富的物产,大家不是都挺好吗?”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心如刀割 继而,水银又犹豫了下,再问: “咱们也并不是非得靠着劫掠生存吧?对方是会反抗的嘛,兵士和百姓们,损失好像更大呢。 今年边关封锁前,不是还和他们互通有无,拿我们的牛羊马匹去换他们丰富的物产,大家不是都挺好吗?” 司寇继昭闻言,“哈哈”大笑。心内暗自得意。之前他觉得气氛过于压抑和沉重,故而十分闲适地聊起了这些,果然就见到这姑娘恢复了小女儿家状态,感觉很好。 他转过身,笑看着她道: “乡君还真是孩童稚言。他们产出来的那些东西,多么的容易?可咱们呢? 咱们的一头牛、一头羊,需要耗时多久?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养成?岂能被他们那般轻易便换了去? 还有马匹,就算咱们只是把不好的、淘汰掉的换给他们,可马儿的成长更不容易啊。 可你知道吗?即使是这样了,他们也太贪婪,每次只换给咱们少少的物产,想我偌大的延国,人口众多,那区区数量,又如何够用? 何况,我们尚武,小小孩童都打小习武,由此产生的过多、过旺的精力又如何得以渲泄而出? 乡君恐怕是不会清楚,那些人整日里,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破头的、打残废的,尤有不少。 还不如就将敖国定为目标,让他们有个向往、有个使力的方向呢。 那样,我们就能用少少的人力,换取大大的好处。” 说到这儿,司寇继昭又换了副语气,再道: “至于你问的逃跑的那二人,其实是他们自己暴露的。为了年前的那场大战,他们豁出去传递了消息。 可恨!害我们连夺敖国三城、足以名列青史的英勇大将军被斩,得手的那么多物资还几乎都没能带得回来。 最可恨的就是那敖国的水柏! 我们又不想占城池,拿了东西就会走。 偏他治军有方,所率领的西北军每每动作迅速,又总不死不休,十次朝那个方向派发的我国兵士,几乎次次都得不偿失!” 水银听到此处,看着他,保持着脸上淡淡的笑意,歪着头好奇地追问: “那我们的细作呢?想办法混进西北军去呗,哪怕能暗算了那水柏也好啊。” 司寇继昭听罢,望着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眸,大笑着摇头。 “生长在大山里的乡君,还真是纯真呢。 西北军没人能混得进去。因为他们啊,夏季天天要下河游泳,冬季也要下河游泳。 咱们这边,就算从小训练的:没有耳眼、没有刺青,照着他们那种方法长大的,还是能被认出来。 他们的小队长,手下各负责十名战士,第一要求,就是熟悉自己人的面貌、品性及生活习惯。 这种情况下,化了妆吧?一下水不就暴露了吗?不化妆,又如何能瞒得过去?真真是棘手得不行。” 说到这儿,他眼神中带着些许期盼地注视着她,问道: “不知乡君可有什么神奇的医术,可以令人面貌大改的?或者,能有什么好法子,让那水柏倒霉,最好是能干掉他的?” 水银脸上的淡淡笑意不变,看着他的眼睛,眨眨眼,再眨眨眼,仿佛在思考般的,几息后才道: “没有那样的法子……虽然可以把人脸切切割割变一变,但是,会留下伤痕。那样就还不如化妆。 至于让那水柏倒霉,咱们延国的医者何其多?能制作出来的药物又不知繁几,在这方面,我不如那些同行们远矣。” 她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敢百分百地肯定,司寇继昭没有全说实话。 想来,此时的西北军中,定有延国的细作在!自己得尽快送信回去提醒父亲。还有,以后绝不能让送信的雕儿,白日里贸然在捍山镇降落。 “唉,”司寇继昭负手长叹,“乡君那无比神奇的师尊,竟只教你救人与洗冤之术,不教授毒术,委实太可惜了。” 水银冲着对方眨眨眼,俏皮地吐吐小舌道: “曾经也习过毒物匹配、调和,但是结果…… 师傅说,算了吧,我若习毒,所有经我手之物,皆活不成。 届时莫说是病人不依,怕是死者也会跳起来找我算帐。” 司寇继昭放声大笑。 这姑娘,不但善良、纯真、可爱,还如此俏皮和有趣儿。 想像着她习毒之时,没准会把自己都毒倒了的画面,司寇继昭就笑得更大声了。 水银不好意思地垂头,小脸微微地红了红。 司寇继昭见状,连忙止住笑,这时才发觉,俩人站在小径旁的树下,已是说了这许久的话了。 但是,他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如此情形下的谈话,从内到外,都十分舒适。 不过,也是时候该走了,虽然他还想继续和这姑娘聊下去,可她的婢女已提着两个箱子,迎面过来了。 司寇继昭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他抬手揉了揉鼻子,转身,继续带路。想到了什么,顺便说道: “乡君那套工具,着实十分奇思妙想。不过,材质究竟是差了些,可惜了。” 水银微笑着回答: “无甚可惜,用坏再制便是。那些于我来说,合用就好。反正也不常用。” 她已不再自称民女或乡君,她觉得,以后必须得和这个司寇继昭打好关系了。 这人是可怕,但能通过他,为自己获得更多的消息。而且,借由他的谨慎与多疑,不正好能训练自己? 信息险中求。 司寇继昭大笑转身,带路。 这姑娘实在是……善良得太可爱了。 冤案随时都会发生,何况,她现在认识了自己,而在验尸之术上,自己也更信任她的手艺,她岂有会用不到之时? 只怕不仅不会用不到,反而会多多的、多多的用到。 …… 转出小径,穿过过堂屋,便到了大门前。 司寇继昭心情极好的看着这姑娘上了马车,待马车渐渐消失出了视野,他才心情很好地回转。 而直到马车走远,车上的水银才蜷缩起身子,让内心的悲伤和愤怒,肆意地将自己淹没。 延国的强盗逻辑,每年给敖国造成了多少伤亡和损失?无可计数。 可他们沾沾自喜、乐此不疲。 人命,尤其是别人、别国的人命,在他们的眼里,还不如一头羊、一头牛来得更有价值。 他们轻贱着自己,也轻贱着别人。 敖国是物产丰富,但那都是底层的老百姓,一点点开垦出来、种出来、制作出来的。 他们用汗水辛勤耕耘,用血泪浇灌那片大地,他们只想图个安稳,图个平安,图个衣食温饱。 可他们的善良温和,在延国人的眼里,就如那待宰的羔羊一般,任由他们索取劫掠。 凭什么? 只因两国,立国之本不同吗? 只因我比你勤劳、踏实,比你富有,就该被你烧杀抢掠,一一夺去吗? 等着吧!! 我敖国虽善,但绝不会是只羔羊,你们就等着我们,亮出獠牙吧! 一侧的画眉,看着自家小姐的样子,只当她仍旧在为那细作之死而难过,伸手替她搭上小毯,坐在一边拨弄马车内的小炉火。 直至回了药铺中的二楼、小姐的卧寝之后,画眉才对一直垂头、下了马车进了屋,就倒下了的小姐说道: “小姐,不必太伤心了。想想咱们,若有朝一日被发现,也唯求一死而已。无论是自杀或是被杀。” 倒在床塌之上的水银,心神又被拉回今晚的验尸之事上……猛地捂住嘴,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那名死者,穷极底力,蹬墙跃起,死死抓住吊索,一点点滑下,所以,他的双手手掌内,才会留下那些划痕和勒痕。 他怕自己跃过去的力道太大,导致腰带猛然受力过重而断裂,或是受力将自己反弹而出。 他知道自己成了饵,不想再引自己人落入陷阱,毅然选择了这种方式。 而墙上那个他用血画下的x型火焰纹,就是他在让自己人,除掉另一个被捉的同伴! 或者,是让那个同伴有幸看到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做! 为了敖国,燃烧吧…… 她看懂了,也执行了…… 不出意外,明日,司寇继昭就又会来叫自己去验尸了。 想及此,水银的心,就痛得无以复加。 是她没用,是她无能,是她不能将人完完整整地救回来,只能亲手下毒,毒杀同伴! 还得对着敌人,微笑、卖娇…… 十几息后,水银张大嘴,呼吸,呼吸,再呼吸,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眼泪尽数憋了回去。 明日,不但又要见到那司寇继昭,而且还得进宫。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出自己的眼睛有异样。 画眉则是不知道这么多,她见自家小姐突然难过得要死,就去拧了条热布巾来给她敷脸。 “小姐,想想多年来,我们边城被屠戮的那些小村、小镇、城池吧,别再难过了。 我们个人的生死安危,在那些面前,真的不算什么。 您瞧您做的事,多有意义啊,对不对? 为了他们的安宁,我们所有牺牲和付出,都值得。 这些,可都是您教给我的啊。”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备毒嫁祸 水银什么都不想解释,她抬手捂住布巾,长长地吐出口气,用力按了按眼睛,坐起身。 “走吧,下去看看那几名病人。尽快让他们恢复伤势。明日一早我就先进宫,你别跟去了。守好他们,再做好送他们出城的准备。最迟明日午后,我会邀请司寇继昭,陪我出城转转。你记得将他们提前藏在我的马车里。” 大搜捕吓到她了,城里气氛压抑,她又连着验尸,还进宫受到帝威压迫,出去透透气,很能说得过去吧? 那两名被救出来的“自己人”,因长时间受到酷刑的折磨,身上几无完好。 水银已尽全力施救。目前外伤都还恢复得不错,就是内伤还有些麻烦。她带着画眉,一直忙到了天光见晓。 嘱咐画眉找出一盒珍珠簪饰。 这些小饰品有的是固定的月牙形梳簪样式,大小不等。有些则是散的,一颗一簪,可以随意地插在发间,没有固定的形状。 她先是挑出一件梳簪样式的,上面镶的有12颗珍珠。再比对着上面珍珠的大小、颜色、形状,再挑出12颗散簪的。 拿出其中散的一颗,使极细小的工具将其内部掏空,再将昨晚在牢院时下过的毒粉,灌入其中,再用掏出来的珍珠粉末,封住。 靠在椅子里小眯了一会儿,缓了缓疲累,便强迫自己去沐浴、洗漱。梳发之时,将那12颗散的照着排簪的样式插入发间,再将排簪收入袖中。 今日的事还有许多。她不能懈怠。 南宫宇倒是睡了个好觉,一早起来就收拾利索,精神抖擞地骑着马儿出发,他要去接东方姑娘,并陪同其一起进宫谢恩。因为圣旨是他给求来的,也是他去宣读的,这件事,就得他去做。 其实他是觉得,去不去宫里磕这个头真的很无所谓,反正他皇祖父也完全没把这么个女大夫放在眼里。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总是得要遵守的。 他也是想借这次的便利,顺便去看看他的皇祖母。二皇孙南宫礼从封地调回都城了,最近上窜下跳地四处跟人来往交际,热闹得不行。他得去找皇祖母讨个章程,摸摸那南宫礼是怎么个路数。 虽然他平日里进宫也比较方便,但毫无由头地去见皇祖母,却是不行的。毕竟后宫可不是他们这些成年男子能随意踏入的。 今日若是以东方姑娘给皇祖母瞧病为由,应该不会受到什么阻碍。 想到这儿,南宫宇打马的速度就加快了几分。 去到奇闻药铺,一进大堂,就看见他要接的人,正身着宽袍大服,站在药铺柜台后,整理着药材。便上前道:“乡君竟起如此之早?” 水银回眸。见到南宫宇来了,脸上浮现几分温婉的笑意,行过礼后道:“有劳宇世子为民女操劳,这般早的天色便出动大驾,实不敢当。” 南宫宇一时被那如水的笑容晃花了眼,又听对方称呼自己“宇世子”,心内更是高兴。可见她已将自己视为了“友人”,再不那样冷漠生疏了。这可正正中了自己的心意。 “乡君不必客气,你既已称呼我为‘宇世子’,便不必再如此生分客套了。日后,我也称呼你为‘楠婴姑娘’,可好?” 见对方冲自己浅笑颔首,南宫宇高兴地在原地蹦了蹦,忽又道:“姑娘容色绝佚,此时却稍显疲态,不知所为何故?” “非是疲累,”水银保持着脸上的笑意,绕过柜台,走到堂上,与南宫宇对面对站立后,再道:“民女出生微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得见天颜,故心中惶恐,以致一夜不能成眠。宇世子能否再稍待片刻,民女去补个妆容,总不好就这样进宫面圣。”言罢,行礼告退。 南宫宇一直看着她上楼、进屋关门后,方才收回视线。想到她那样一个看似清冷、孤傲的女子,在自己和司寇继昭面前都坦然自若,居然也会惧怕进宫而一夜未眠,心内暗觉好笑。 如此足见天家之威。感慨了一瞬,忽然想到了个主意。待再见到东方姑娘下楼之时,他便开口道: “我为姑娘讨得的乡君称谓乃是虚衔,拜不拜见帝王都不打紧。待你随我入了宫,我便去上述一声,改由我皇祖母接见你即可。如此,你是否会觉得更好些?” 水银闻言,微微歪头,眼神中绽放出一抹惊喜,面上却又带了两分犹疑地道:“如此当然甚好,可行否?” “可行可行,小事儿一桩,包在我宇世子的身上!”南宫宇见状,急忙拍着胸脯保证。 换来姑娘盛颜一笑,南宫宇竟觉恍眼,顿时有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心内慨叹:难怪红颜多祸水啊。连自己这等浪荡公子哥儿,都几乎被那一笑,迷了心智。 他望向大门,做个了请的动作,然后自前带路。 水银跟着他,心内却暗凛。这南宫宇,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自己难得利用容色迷人,他却毫不痴迷。由此,更坚定了破坏对方登基的决心。 出了门后,上了画眉赶来的马车。南宫宇则仍旧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一路之上,南宫宇都在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宫中的各色景致。水银则隔着车窗帘安静地听着,听着自他嘴里,将那龙潭虎穴的皇宫描绘成天上人间的仙境。 也真是难为对方了。这是怕她进宫后会太过拘谨吧? 想到这儿,水银心中微晒。她水银即便是从未进过宫廷内院、见识过皇家气派,但那些个金碧辉煌、尊荣华贵,在她的眼里,都只不过是累累尸骸,除了冰冷,就只余酷寒。 到了高大的宫门外,水银下车,南宫宇跳下马,向守卫们出示过令牌之后,再引领着她迈了进去。画眉自是不能再跟的,便驱车避到道旁。 过了宫门后,南宫宇的嘴仍旧未停,一边头前走着,一边手指着空空荡荡、又长又直的宫道,说着他曾经在这儿、那儿发生的一些趣事儿。 水银并未捧哏,她只安静地听着、走着。眼神始终淡淡地看着前方。 待过了二门,南宫宇侧身,对她指着一侧的凉亭说道:“你可在那儿稍等我一会儿,我去面见过陛下,再带你去见我皇祖母。” 水银颔首,望着他的眼神里,隐含期待。 南宫宇了然,笑着大步离去。 水银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直至她转入凉亭,站在亭柱后,嘴角的浅笑才渐渐消失。 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谁也不知道这儿的角角落落里,会隐藏着什么人、什么事。即便此刻看着四下并无他人,她也不能暴露出任何破绽。 “学亭画柳入美人,绝城倾世出梅横,小美人儿,你自何方来?” 忽听有人声,水银侧目便见,一凤眼蓝袍、年轻公子,手执折扇,从亭旁一株梅树后转出,朝向自己行来,边扇边说道。 水银观其衣饰华美、骨骼精健,眼下却略有浮肿,眼白也较为浑浊,便知对方身份贵重,却言语轻浮,实乃贪花好色之人。遂不欲与之纠缠,冲着对方微施一礼后,便转身走出小亭,往宫道行去。 “小美人儿,本王问你话,如何不答便走?当心本王治你个藐视皇权之罪哦~~” 南宫礼在封地时,与父亲安王爷整日无所事事,除骑马射猎外,就是留连楚馆青楼。直致他父王意外坠马身故后,他便继袭了安王的爵位,还被皇帝陛下给招回了都城。 今日早朝时,陛下已为他安排了差事。他得意几位已成年的皇孙中,唯他已从世子变王爷且有了差事在身,便不想那么快出宫,入了林中四处赏景。 竟不想,突见美人身姿绝妙、容颜倾世,遂心动神摇间,不觉开口询问。却见美人面容清冷,不答反离,便追了上来,挡其去路。 水银虽不识此人,但这是皇宫,且已进了二门。能在此处自由行走,还敢出言轻狂,又听对方自称本王,年纪上却应该只是皇孙。她随即想起坊间有关安王爷身浮腿软、坠马竟亡,而后被其子承袭了爵位的传闻。 便知,这人应是传闻中才袭爵不久的南宫礼。 眼见前路被阻,她脚下退后两步。清冷的眼神直视对方的双眼。 “皇宫谨肃,请王爷自重!” 言下之意就是:此乃皇宫重地,肆意调笑在这儿出现的女子,实属不当。还请自重身份,免遭祸殃。 她是想假装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贵女,提醒对方多注意一些,以期能唬退此人。 谁知,这南宫礼非但没有被唬住,反而色胆迷了心智,闻言“哈哈”大笑着,再次迫来。 “小美人儿,莫唬本王。此乃皇宫前庭,并非宫闱后墙,且观你身上妆服,实非大富大贵、更非皇眷世秀,听闻都城出了名绝美的女神医,被那南宫宇讨得旨意封为乡君,恐怕,就是你吧? 区区一个民间大夫,不过偶得一乡君虚衔,便想在本王面前摆谱?哼,本王瞧得上你,就是给了你天大的福面,还不快快近前! 如能讨得了本王的欢心,瞧在你那倾城容颜之上,一个侧妃之位,不比你那个什么用都没有乡君强上百分?”说着,便伸手要抚上美人儿的面颊。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顺利实施 水银见状,宽袖照着南宫礼的脸上一扬,柳腰一拧,让过对方无礼的手,抬脚冲进了一侧的林间小道,沿着湖水。 一边假装扶发,实际快速地将发间11颗散的珍珠小簪拔掉,用早就备好的另一支12颗的珍珠排簪换掉。 位置一样、大小一样、间距一样。如果不是事先得知,绝不会有人察觉两者已被调换。 再假意惊慌逃跑,身形飘摇间,脚下踢起不少碎小石子落进湖面,趁机将那11颗散的悄悄混着扔进了湖水。然后转步跑向宫道。 而那边的南宫礼,见美人扬袖,淫笑着就想抓,忽闻一股淡淡的幽香,一时迷得头晕目眩。 等回过神来,却见美人儿已跑远,他抬步欲追,脚下却踩着了什么险些滑倒。 捡起一看,是颗珍珠小簪。本想抬手扔掉,却想起似乎是那美人儿发间簪着的,便邪笑着收入袖中。 摩挲着下颌,心想:美人儿看似冷傲,原来竟如此多情。表面推拒,实则留物? “哈哈”,他的运气可真是不错。 想着,得意着,追了上去。 水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已经上了宫道,正想着要不要再用袖中藏香将那贼人定住,就见南宫宇从一侧拐了出来。 她急忙跑上前,抓住南宫宇的一只袖子,低头大喘了两口气,露出发间滑出一半的珍珠排簪,再躲去了他的身后。 南宫宇在皇帝那儿讨得可携人去见皇祖母的恩准,正高兴着,就猛地见到东方姑娘钗环散乱、形容狼狈地冲着自己跑来,还没等他接住,就躲去了自己的身后,耳边听得她有些急促的喘息,正觉一头雾水之时,就见到了迎面跑过来的南宫礼。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南宫礼荒唐好色之名,他们这些个谁不知晓?想不到竟然进了都城、进了皇宫,这家伙还敢如此放肆! “二表哥休得对神医无礼!”南宫宇上前两步,拦住南宫礼,大声喝斥道。 南宫礼眼见美人儿转去了一名男子的身后,露出的半张玉洁的小脸上,渗出细小汗珠,半张不张的樱红软唇,发出细细微喘,他浑身的血液就冲去了一个地方。 正要上前扒开那名男子,听到喝斥,才定住脚,抬起微红的双眼看向对方。 见是南宫宇,冷笑一声:“什么狗屁神医?我安王爷看中了,就是我府上的侧妃。你给本王让开!” 南宫宇被南宫礼这嚣张的态度给气笑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怒指南宫礼的鼻尖。 “一个破封地的小王爷,跑到都城来撒的什么野?!也不瞧瞧自己那是副什么德性! 这儿可是皇宫,你在封地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就算了,居然还敢在宫中行此恶事,你可有将皇祖父放在眼里? 走走走,我也不与你这厮理论,你与我一道去见皇祖父,让他老人家好好地给评评这个道理!”说着,就拽住南宫礼的胳膊,硬拉着对方往御书房的方向去。 南宫礼一时竟挣脱不得。他也算自小习武,可惜,让酒色给淘得虚空了许多,比之南宫宇已远远不及,被拖着往前走就挣扎,却反被抓得更紧。 南宫宇在拽人转身之时,对着跟随他一起过来的小太监道:“送东方乡君出宫。” 他今天要跟这南宫礼杠到底,把对方的丑恶面目统统揭到皇祖父那儿去。那么,以后这厮再上窜下跳也没有用了。 想想东方姑娘还真是自己的福星,这下,他连找皇祖母都不必,理由已经被这姑娘送到了面前。 如此,既轻松拿下了南宫礼,还不会让自己拜见皇祖母引起皇祖父的多疑,还省了东方姑娘入宫的紧张与忐忑,真真是一举数得。 越想,就抓得南宫礼越紧,脚下步子加大、加快。 水银看着那俩人,脸上焦急之色尽显,似乎很为那两兄弟打起来了着急。 小太监低头哈腰地走到侧旁,恭敬地道:“乡君不必为小世子和安王爷担心,奴婢这就送您出宫。” 有心想说:与其担心他们,还不如担心担心您自己个儿呢。小世子为啥要您赶紧出去?就是怕皇帝陛下听说竟有女子引动安王爷在宫中犯忌,会召见您呢。那时可就是危大于险了。 但这话他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却一个字不敢吐出来,这宫中想保住小命,最要紧的就是别多嘴。他能这么隐晦地催促一下,也就算是看在小世子在皇帝面前更讨喜罢了。 既然是小世子要护着的人儿,他也乐意这么提醒一下卖个好儿。 “有劳公公带路。”水银收回视线,向着小太监点点头,便跟着对方脚步有些匆忙地往外行去。 直到走出宫门了,那脸上的担忧、不安、惊惧、惶恐之色,都还留有两分痕迹。不过,仍记得悄悄塞给小太监一碇银子。 小太监接过,笑容加深,更加恭谨地看着她走出去后,才掉头回转。心内却在不停地摇头。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可千万别再到这深宫里来了。下回,保不齐还出不出得去了。 而一直守在宫门外的画眉,眼见小姐出来,赶紧跑过来扶住。 “小姐,您这是?” 发现自家小姐的鬓发有些散乱,钗环也松了些许,脸色也很不对劲,画眉不由担心地问道。 水银靠在画眉的臂弯,仿佛腿软了一般,虚弱地道:“无事,赶紧回去吧。” 画眉见状,更是心忧。自家小姐那么一个刚强之人,何以进宫这短短时辰,就仿佛遭受了莫大凶险似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边走,边恨恨地回头瞪了宫墙一眼。脚步却加快,扶着小姐往停靠在道旁的马车那儿去。 却不知,倚靠着自己的小姐,其实那份虚弱,全是装出来的。 水银现在的心情,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庆幸。虽然想栽毒给淑妃的计划被南宫礼给无意中打断,但是,却让栽毒的这个计划,以另一种更顺利的形式展开了。 南宫礼是才从封地进入聚城不久的,而这种聚城从所未闻、未见之毒,变成他从封地带来,岂不更加名正言顺?而且,滑出一半的排簪,更加自然而然地让南宫宇、小太监等看见。 这些,可都是能证明自己无辜的明证啊。同时,南宫宇和南宫礼明着争斗起来,怎么说都是好事儿一件。反正,无论哪个皇子公孙倒霉,她都十分乐见。 看到画眉为自己担忧,她只能先忍着不告诉,现在画眉的这副状态很好,能让自己的“受惊虚弱”更加真实。 如今,就剩最后一环了。司寇继昭那儿! 刚想到那人,就听到飞奔而来的马蹄声,打眼一瞧,好嘛,想到此人,此人就已经来了。很好。 水银恍若不知。低垂蛾首,黛眉微蹙,轻咬着下唇,脸色更见苍白了几分,眼里水光浮现。 催马赶到的司寇继昭,跳下马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心脏忽然就被什么给狠狠揪了一下,痛得他猝不及防,几乎呼吸停顿。 他就在想,是不是自己跳马跳得太急、太狠了?便捶了一下胸口,再大步上前开口问道: “这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了。前面是皇宫,今天东方姑娘要进宫谢恩,这显然也是刚从宫里出来,却是这副模样……难不成?难不成? 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这姑娘一向清冷、好强、又倔犟,从来腰背笔直、冷静淡然,何时见过她这般狼狈、娇弱、楚楚之态? 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火,烧得他非常莫名,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下。 不由自主就攥紧了双拳,就想冲进宫里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仅剩的理智却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一时感觉被撕扯得十分难受。 “见过司寇大人,大人这是要进宫吗?” 水银见到自己要等的人终于来了,她轻拍画眉的胳膊,示意对方松开自己。 待画眉扶她站稳后,她对着司寇继昭行了一礼后问道。 司寇继昭听到这句声音绵软的问话,又见她此时仿佛脆弱的一碰就碎的样子,张了张嘴,回了句他自己都找不到声音的话。 “另一名细作死了。我怀疑是毒杀,想……” 他在说什么?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东方姑娘已经这样了,他还要让她去帮自己验尸吗?他是不是疯了? 没等他想明白,就听到了对方说了句比他更疯狂的话。 “想我帮忙验尸是吗?那……走吧。”语气里,似乎还包含着某种委屈。 “不可!” 水银就听司寇继昭和画眉同时出声阻止。她看向画眉,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再望向司寇继昭,坚强地挺了挺腰背,仿佛很用力地说道: “勘验越早,越容易抓到凶手。司寇大人,死者为大,何况,您亲自出面邀请……”越说声音越小。 说完,就拉着画眉上马车。 而司寇继昭听到她看似有力,实则有些发飘的声音,一时又感、又佩、又敬、又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汹涌的浪潮般翻滚而来,将他冲得七零八落。 竟就这样呆怔在原地。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压力爆发 直到听见那叫画眉的女婢提醒他,司寇继昭才回过神来,猛地甩甩脑袋,四肢有些僵硬地爬上马背,带着路朝牢院的方向而去。 马车内给自己整理鬓发的水银,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将司寇继昭脸色的变化,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心头微晒。 师父果然没有说错,越是表现强大、冷漠的男人、越是瞧不上女子的男人,一旦他把你划入了他的阵营,然后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了伤害,那么,他就会像被人打了几十个巴掌。这时,你表现得越脆弱,就越能激起对方的保护欲,你就越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现在,她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 她想了想,整理好自己之后,掀起车帘对着司寇继昭道:“司寇大人,还请您上车里来,将案子详细说与我听,可好?” 司寇继昭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连连点头。没等画眉停下马车,便从马背上直接提气掠上了车。 随他进入车中的冷风,吹拂着姑娘鬓边的发丝,掠在她吹弹可破的腮颊之上,欢快拂动。 司寇继昭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动了动,心中竟然升起一股、想去替她抿发的冲动。 一时就觉自己甚是荒唐。 急忙坐下就开口道:“另一名人犯突亡。本……我特来请乡君前去验看的。” 水银倚靠着车壁,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这话之前不就说过了吗?不过她也没在意,继续开口问道:“仵作可有说什么死因?” 司寇继昭摇头。 “我没叫那些个没用的东西,直接就请你来了。” “那照大人您的意思,那尸首表面,竟是毫无伤痕吗?”水银眨了眨眼,好奇。 司寇继昭则绽颜笑开,忍不住看过来。 “刑讯已有几日,怎会毫无伤痕?只是没有我们给之留下的。” 水银顿时面露恍然之色。“意思就是,没有致命伤痕是吗?” 司寇继昭点头回道:“其七窍流黑血,嘴唇发黑,故,推断其死于毒杀。” 水银颔首,不再言语。 司寇继昭看着她虽然已经收拾整齐,但明显一副仍在强撑的虚弱样子,忽然就觉得,这姑娘,似乎随时都会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一般。 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 莫名心慌。急忙说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出去带路。”说完,伸出去的手一撑车内小几,钻出马车,重新回到了跟在马车旁边的马背之上。 水银瞟了对方的身影一眼,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司寇继昭在慌乱什么,但对方明显失了冷静的状态,是她满意的。 司寇继昭此人,睚眦必报,自己被他划为专用仵作,却被人欺负成这样了,想必,他是被气的吧? 这很好。 如此这般,车内、车外的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安静地到达了目的地。 进了后院关押人犯的屋外,水银在画眉的帮助下,做完一系列准备工作之后,进屋,走到尸体的身边蹲下。 这里,还保持着发现尸体时最初的形状。 这时,就听司寇继昭开口说道: “半个多时辰前,人犯突然没的。其间除了送饭食的护卫,没有旁人进出过这间屋子。 我审了那名护卫,没有结果。人犯所食的饭食、水,我都还保留着,稍后还请乡君帮忙辨验。” 水银一点、一点,顺着死者的头颅往下摸。没有回应。 司寇继昭看着,想了想,抬手挥退自己人,示意他们都离远些后,再继续说道: “还记得那副骸骨吗?那案子破了。多谢乡君鼎力相助和提点。 那死者的确是牢中关押的可疑人犯所杀。 那名人犯,也就是我的下属,因为他在贪墨案中,收受了贿赂,放走了一人。然后借着到处查案的由头,悄悄把所收的银两,大部分送回了老家,给其家人。 他看自己的儿时好友过得不好,便给了那人五十两。 那人就请他喝酒,他喝醉后,被套出了银两的来源。那人贪婪,银子花光了之后就到聚城找他。 那人也知道此事不能外泄,故而悄悄翻进他家,待他回来睡觉时,将他唤醒,勒索钱财。 他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只因一时无法处理尸首,便把凶器藏进了厨房的米缸下面,又拿了把菜刀砍乱死者身上的伤口,企图脱罪。 如果不是你勘验出所用凶器,可能,他就真的脱罪了。 毕竟,没有找到对应的凶器,还已经把人关了两年,而我又比较信任他……,其实,那时已经准备放了他归家的。” 他本来还想说,幸亏偶遇并得以结识了你,才终让那桩案子水落石出。 可又想到,他跟这姑娘认识的时候并不愉快,便把话给咽了回去。 现在回头想想,那时的自己,怎么就会和这么好的姑娘故意为难呢? 水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他在那儿自言自语一般,干巴巴地说着自己都忘了的案子,微微抿了抿唇道:“大人客气。民女不敢居功,那可都是大人强迫之故。” 呃?? 司寇继昭一时被这话给噎得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的话听着怨气那么大呢? 不过……他看着姑娘那几乎不带血色的面容,忽然又想通了。 人家好好地行着医,就从认识自己之后,就不断地改验尸了。还……还真是每次都被自己“逼迫”的。 虽然都是贱职,但到底还是医者更得体面一些,何况人家好歹也是个出了名的神医。被自己这样呼来唤去的…… 若坊间日后再传出,这姑娘一边诊病,一边诊尸,怕是会吓得再不敢去药铺看病了吧?而且,她还刚在宫中受到惊吓…… “你……你现在已是乡君,不再是贱籍平民……” 想到这些,他就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 水银闻言,站直身体,打断他,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问道:“对大人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司寇继昭顿时张口结舌。 是啊,这对自己来说,没有区别。只要有案子,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找这姑娘。 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没有问过她有没有空、没有考虑到她从昨日到现在,都没有好好安生过……在自己这儿,好像让她帮忙是特别理所当然似的。 她小小女子,在权贵面前,无力反抗,只得乖乖跟着自己来验尸,无论早晚。 就连自己明明看到她出宫时的模样,可自己不还是开口就让她来验尸了吗? 此时,他才注意到对面的姑娘,眉眼间俱是疲软、无奈之色,眼睛里也似蒙上了一层薄雾。 他心里忽而升起了一股不忿,定定地看回去,冷冷地道: “乡君医术高明,自然该为患疾之人诊治,你那药铺的各种奇怪规定本就不妥。 没听说过大夫还挑剔病人的。医者仁心,你就该像其他的医者一样,来者不拒才是。 再者,你验尸之术精湛,本官并未找到在这方面、比你更强之人,那么,对于案情,第一个想到找你,又有何不对? 否则,你为何要学?学来不用或挑剔,学之何用? 你一个小小女子,总这样故意拿乔,脾性还大,还真当本官缺你不可?” 水银一听,立刻怼了回去。 “你拿我当专用仵作,可有问过我本人意见? 我可有记录在你刑狱衙人员之册?可有领过你们官府俸禄?可该听你随意调遣? 我医个病人,收取多少银两,还能自己说了算,到了你这儿,就是白白跑腿? 只因为我会?我强? 那么,全延国各种冤情何其多?大人身为刑狱左官长,擅查案、破案,为何不跑遍全延,揽尽所有案子? 何况,你还领着朝廷的俸禄,那都是你份内之事! 你对己不要求,却随意来差遣我。 在我这小女子看来,大人也只不过是故意以权压人罢了!和别人有什么区别?! 心里一边瞧不起我们女子,看不上我们医者、仵作,一边又要加以利用、肆意调戏,何其鄙也! 既然大人并不是非我不可,请恕小女子实在过于疲累,麻烦您另请高明!” 司寇继昭闻言,勃然大怒,正待说什么,就见那姑娘已拂袖而去。 他气得一脚踹在墙上。 女人,嗬! 给个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不就是验个毒? 那人犯就是被人下毒毒死的,离了她东方楠婴,他以前就没破过案?就没医者能辨个毒? 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乡君而已,空有虚衔的小小职位,也敢对自己如此说话! 他还就不信了,自己还能让个小女人给骑到头上了!以后,再不想看见她! 完全猜得到司寇继昭在跳脚发狠的水银,在跨出院门的时候,忍了又忍,终还是扔下一句: “不管司寇大人是什么态度,但是,民女即接,则必得有首尾!那人死于元水珠之毒!大人可另行找人验证!” 说完,快速离开。 直至躺回自家马车的车榻上,盖着毛毯后,才收敛了面上所有的神色,闭目沉思。 与司寇继昭翻脸,原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原本的打算是,好好把尸验完,再哄着那家伙一点儿,明日好利用他带人出城。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弃医远游 谁知,看着、摸着那具尸体,想着对方所遭受的一切…… 水银的内心,就陡然升起了深深地抗拒。 她已经将人毒杀了,还要剖开吗?还要让对方死无全尸吗?所有的英雄,有一份记录,其实就够了不是吗? 再一想到这几次被司寇继昭那家伙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而自己出宫时明明就显得极度脆弱了,对方还是开口让自己来验尸! 虽然这也是她所期待的;虽然,出宫时的状态是她装的,可是,被人无故调戏、还差点清白不保,她岂能真的就无动于衷?她几时受过那般的委屈? 忽然连日来的悲伤浓浓地将她淹没,顿时怒火上涌,怎么也压制不住地就那样爆发了。 现在,她感觉自己的心里终于舒坦多了。计划已经顺利实施,而且,那个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家伙,以后再也不用见了。 她长长地吐出胸中的浊气,憋闷之感,终于得到了些释放。 至于带人出城?她不愁。 最多就是另想办法。 大不了,再让他们在药铺里多修养些时日。 …… 回去药铺之后,水银再次诊视了一番三个病人,才回屋洗澡躺下。 一直跟随伺候的画眉,一回来,便吩咐了药铺内所有的下人,以后不要再让那司寇大人进门。 用着自家小姐,还敢对小姐凶,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哼! 小姐本来就对自己国人的死,难过得无以复加,偏偏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去验,还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难受。尤其是在那么虚弱的情况下! 自己看着都感觉憋闷、心疼得要死,那什么狗屁司寇大人还不领情,以后,都不用再来了! 水银自是不知画眉在作如此想,她躺了会儿便将画眉喊上楼,轻声将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画眉听完就抽刀,要去砍了南宫礼那狗东西。水银急忙将她按住,又将自己的盘算从头到尾细致地告诉了她。 画眉安静了。可心里,对延国的一切,都恨到了极致。 水银也恨。所以她想了想后,嘱咐画眉,药铺关门一段时日。 她已经决定,自此再不为延国任何一人诊治。 每救一个,想到日后那人就有可能提起弯刀,挥向自己的国人,或者,培养和供养出那样的人,她的心里就再也无法接受。 至于自己来延国的目的…… 不行就换种法子吧?哪怕就只卖药材也好。否则,自己日后真的是要愧对自己国人了。 第二日一早,起床洗漱过后,水银再为那患有眼疾的妇人施了一遍针后,便写下详细的药方和后续的针灸之法,让画芳将她送走。 不是什么病都得过自己的手。更不是什么病,自己都得从头医到尾。 青盲症,治疗的时间很长,没必要一直留在自己这儿了。 两名“妓子”的病情已好了许多,她得想法子把他们送出去,不能让人再继续这么昏迷,有伤体质。 “画眉,挂出告示:东家进山修炼医术,本药铺自今日起,只售药材,不再接诊。 把那两名青楼病人弄进马车,她们不适合在此休养,我可以带着一块儿进山。” 画眉脆脆地应了声“是”,转身就去张罗了。 小姐再不用替敌人诊治,不用再面对那些令人心痛如绞的国人尸首,不用再做违背本心之事,可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她愿意陪着小姐在山里呆着,这儿,交给画芳他们就可以。只是售卖药材,他们能行的。 最不济,药铺倒闭了就是。 水银也是这么想,所以吩咐完之后,就收拾起了东西。 延国的一切,除了舆图,她什么也没拿,什么也不想拿。 工具箱也不要了,里面的器具,都是来了这儿之后,找铁匠铺重新打造的。 医药箱要准备好,但也只是来时的那些,进了山,药材不缺,不必拿它延国的。 那本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书,在这间药铺初初买下之时,就被她给烧了。 不是她舍得,而是,关于过去、关于自己真实的身份来历,一丝儿线索也不能留下。 现在要收拾的东西,还真是不多。很快,水银便坐上了画眉赶的马车,带着两名病人,和装着一对雕儿的笼子,向着东城门而去。 偶尔听到一些路人在谈论,神医不再诊病,甚是遗憾之类的话,水银就淡淡地笑。 什么神医、什么重负,统统见鬼去吧。她累了,实在、实在太累了,她现在只想像个乌龟一般,将全身缩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 东城门的守卫,并没有为难她们,看着病人那惨不忍睹的样子,掀了掀车帘就赶紧放下了。 有个小兵士,还想劝说神医留下,但人家是要进山修炼、精进医术的,他也没法开口。 最后便叮嘱,神医早去早回。 画眉打赏了那些兵士一圈儿,笑着挥手,驱车出了城。 街坊市井中传话的速度是非常快的,自然,司寇继昭也很快就收到东方神医已关铺进山的消息。 自打那姑娘气冲冲地离开之后,司寇继昭就一直在忙,或者说,一直在有事没事地让自己处于一种相当忙碌的状态。他不愿意去分析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暴怒、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些伤人至深的话。 他觉得,也许那些话,才是自己内心真实想说的吧?毕竟对方就一个女仵作,自己因为欣赏那丫头的手艺和认真的态度,就高看了她几分。现在想想,还真是抬举对方了呢。 以前没有她帮自己验尸,自己就没破案了?自己不还是升到了左官长之职?是什么让自己失了分寸每天只想着找她了呢?还挺善待她? 是她那凛然不可侵的气度?是她那清冷高贵的姿态?是她那不卑不亢的风采?是她那绝世倾城的容颜?还是她在验尸时、仿佛浑身散发光芒的严谨和专注? 司寇继昭分析不出来,而且越分析,心底越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自己有多混蛋。 这是他绝对不会承认的事情。所以,他在收到消息之后,就开始忙。 直忙到第二日午后,实在没心情忙了的时候,就去了酒楼喝酒。 却越喝越闷,正打算离开,路过一间门未关严的包厢之时,耳力了得的他,就听见里面传出了南宫礼的声音。 “本王跟你们说,昨日本王在宫里遇到个极美的美人儿,那窈窕的身段儿、那嫩滑雪白的肌肤,啧啧,看得本王口水都流下来了。” “安王爷,那可是宫里,有美人儿不稀奇吧?不过再美的人儿,您也只能看着流口水了吧?哈哈。” “去,你懂什么?那美人儿可不是宫里的人,而是你们给本王介绍过的美女神医!南宫宇那浪荡子,不是为她请了个乡君的名号嘛,她进宫就是去叩旨谢恩的。还别说,你们的眼光挺不错!那美人儿……做个大夫,太可惜了啊。” “哇哦,原来是她啊?那可真真是人物风流、绝佳曼妙的美人儿一个,要不是听说她身后有人罩着,我们哥儿几个,早就把她给拿下了。王爷,您没出手?我们惹不起她,您可是不在话下的啊。” “就是就是,您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啊,等您玩腻味儿了,再赏给兄弟们?” “滚一边儿去!本王可是想将她纳为侧妃来着!不过很可能她那低贱的身份,够不着侧妃的位置。到时顶多也就是个良妾吧。” “王爷,听您这口气,美人儿已经到手了?快快快,说来听听。哥儿几个沾不上边,也没了希望染指,您就说出来当给咱们解解馋了。” “就是就是,王爷您赶紧说来听听。” “哈哈哈,还没有,那可是宫中,又正好被南宫宇那臭小子给坏了好事。不过嘛……那美人儿可是留了个物件给本王!哈哈哈,来来来,瞧瞧,这是她给的珠簪!瞧见了吧?什么高不可攀的神医?才见到本王就私留物件儿,依本王看哪,就是你们把她捧得太高了才是!” “嗐,这真是她留给您的?不过也就是王爷您身份高贵,换了是咱们这些个,人家可是瞧都不带多瞧一眼儿的。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等您抬人的时候,可一定要请哥儿几个喝顿喜酒!” “好说好说!哈哈哈。” “嗳?别收起来啊,我还没看够呢。王爷,您也忒小气了点儿吧?” “……” 屋里的对话,越来越不堪入耳,直听得司寇继昭胸中怒火翻腾。再透过门缝,看见那朵小小的珠簪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又被南宫礼收入袖中之后,忍不住推开门就大步走了进去。 “司寇小侯爷?您怎么来了?”有人见到是他,就站起来打招呼。 司寇继昭没回话,这屋子坐的都是一帮纨绔子弟,平日里招猫逗狗的无所事事,他连多看一眼都不屑。 “听说安王爷在此,下官来给王爷敬杯酒。”他就只看着上座的南宫礼,走至近前,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说道。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引起怀疑 南宫礼一听,“哈哈”大笑。 “要说聚城勋贵子弟中,也就你司寇兄最为有出息了吧?难得你能来给本王敬酒,日后咱们可得多走动走动。” 说着,也端起杯子,和司寇继昭碰了一下后,一饮而尽。 司寇继昭也一口喝完,然后放下杯子,朝南宫礼拱拱手道:“王爷您慢饮,下官还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南宫礼出于拉拢心理,本想就此让司寇继昭坐下一起喝两杯热络热络,闻听其这就要走,就站起了身,走过去勾住司寇继昭的肩膀,仿佛哥儿俩好的样子。 “行,你有事你先忙着,本王送送你。下回本王再找你饮酒。” 司寇继昭由着他这样送自己到包间门口,然后才抽身退开,再抱拳拱了拱手就大步离开。 骑马冲回兴军侯府,一路冲回自己的院子,立刻将身上的衣衫剥去,让下人们烧掉!被南宫礼那厮碰到,他实是恶心至极。 不过嘛,他看着掌心被自己从对方身上“顺”出来的小小珠簪,斜斜地勾了勾唇角。 私相授受?这下不存在了吧? 就想用力一握,将珠簪碾碎,可五指待收之际,他又犹豫了。 走到桌旁坐下,点燃火烛,拨亮,对着光线仔细打量起那颗小小珍珠来。 东方楠婴那样一个清冷、玉洁之人,绝不可能一见到南宫礼,就送出她自己的私人物件儿。他一个左官长、小侯爷,南宫宇那个帝王宠儿、王府世子,加起来都没能在那姑娘跟前讨得过好脸色,凭南宫礼那色痞样儿,就配?!他不信!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见东方姑娘从宫里出来时的模样,发间,的确簪着这样的珍珠小簪。不过,似乎也有些不对。自己手里的这是散簪,而那姑娘发间的,明明就是排簪。 是不注意断掉了一只?还是特意分出来的一只? 心里思索着,他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指间这小小的珍珠来。姑娘家的东西,尤其是贴身之物,都会有其特殊的标志。这样的东西,不会轻易落入人手,更不会随意赠送。若是她对南宫礼有意,为什么要单送这么一点儿? 只看有没有标记就知道了。 可他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任何与东方姑娘相关的记号,司寇继昭越找,心里就越舒坦了。 什么私相授受?那狗小子南宫礼,又在胡乱放屁! 他正欲丢开。就在这时,他发现珍珠上有一点点微瑕,或者说,手感并不是那么圆润。他心念一动,指间使了个巧劲儿,顿时将珍珠捏成了两半。 一些细碎的、微黑却晶亮的粉沫,掉在了案桌之上。 司寇继昭的双眼陡然睁大。直觉告诉他,这些粉沫有问题!因为它们即使是如此微小了,也似乎都是溜溜儿圆的,且有些重量的样子,并不像其它的粉沫尘埃那般,四下飘散。 他抬手用干净的茶盏杯子,将那些微黑粉沫连同珍珠一起盖住。迅速换上件外袍,起身去找人。 很快,就带了一位正值休沐的老太医回来。 老太医被他扯得有些踉跄,满以为是这一品军侯府上有哪位贵人得了病,他也不敢埋怨。 谁知跟着进了屋,却什么样儿的人都没看见。他刚想问病人是不是司寇小侯爷本人,却又被对方给推到桌前坐下,并拿开了上面的一只茶杯盖子。 老太医不解。就听司寇小侯爷说道:“麻烦您给验验,这些粉沫,究竟是什么?” 老太医这才明白了原委。心里就很生气,他好歹是堂堂的太医,几乎就要坐上院正之位,居然被这样揪来揪去只为了验物? 即便对方是小侯爷又如何?太医也不是随便就能欺负的!于是就气得胡子直抖。 司寇继昭见状,一言不发,再指了指桌面上的东西。 老太医刚想叹气又忍住,且极力放轻了呼吸。这些粉沫可太微小了,他要一个大喘气,给其吹飞了,那么,很有可能就出不去这座军侯府了。 他入宫为医,已经几十年了。忍气的功夫怎么也是有的。因此,便想着“大人不计小人过”,忍了司寇继昭的无礼,努力分辨起那些粉沫来。 几十息后,老太医站起身道:“此为剧毒之物。据古书中记载,乃从赤辰砂中提炼所得。名为元水珠。意指其即便再细小,也如颗颗水珠。不过其毒性虽剧,无伤之人服之,无碍。反之,哪怕只有极细小的伤口,沾之则必入,入之则必死。无药可解。” 想了想,再继续说道:“下官也只偶在古书中所知,实物却为首见、更是仅见。不知……司寇大人从何处得来?能否容下官带回太医院研究一二?” 他却不知道,司寇继昭此时脑中已是乱哄哄的一片。 过了十几息后,他才示意老太医自去,且并没让对方将元水珠带走。 老太医甚是遗憾地咂咂嘴,十分不舍地看着那些微粒粉沫。但想到司寇继昭所担的职位,恐这些毒物,与某些案情有关。便摇摇头走了。 司寇继昭待其走出后,便去将房门关上,然后坐去榻上。脑子里各种念头在纷乱交织。 元水珠,东方姑娘说过,牢院的另一名人犯,就是死于元水珠之毒。 南宫礼说:那珍珠是东方姑娘送给他的。 难道?下毒之人竟是东方楠婴?! 那她为何要在和自己争吵之后,还要将毒物之名报说出来?如果是她下的毒,她不说,又有谁能验得出来?太医吗?可毒都进入了人犯的身体,除了她东方楠婴,又有谁会将尸体剖开来验? 不剖开的话,太医也发现不了是什么毒吧?那么,东方楠婴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是说,她怕有人验出来后怀疑到她,所以在故布疑幛? 不,不对。她什么也不说,就算太医验出来是什么毒,自己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去。毕竟这毒还是仅见。此前并没有发现与她有关。 那姑娘聪慧理智,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最主要的,她没有理由啊!还是说? 想到这儿,司寇继昭突然记起了在界山时碰到东方楠婴的情形来。心里就是猛地“咯噔”一下。 东方楠婴出生的小村子,离着界山并不远! 她说一直跟她师傅在深山里学习,所谓的深山,会不会就是界山? 莫非她早就和敖国有联系? 莫非那次东方楠婴根本就不是逐雕?而就是要翻越界山与敖国之人联系? 如果这么推算的话,那么,东方楠婴就有了足够下手毒死敖国细作的理由!是怕对方将她供出来对吗? 所以她才会突然和自己吵架、一离开牢院就迅速地出了城,是逃跑了吗?想逃去敖国?! 想到这儿,司寇继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后,毅然拉开门,出去骑上马,就要出府去抓人! 迎面遇见刚刚回府的父亲。 他赶紧跳下马,上前行礼拜见。 司寇承业看着自己非常有出息的大儿子,微笑着点头,问道:“在府里都要骑马,这是有什么急事吗?” “儿子要去捉拿一名里通外敌之人!”司寇继昭咬牙切齿地道。 比起敖国的细作,他更加痛恨自己国家吃里扒外的人。 东方楠婴身为延国人,居然站去了敖国那边,他不能忍!何况还是那么优秀、拥有那样神奇技艺的人,他绝对不能放对方逃去敖国,成为敖国的一大助力! “继昭儿,你失了冷静心啊。现在你就好比是要上战场,却只有冲动和鲁莽,你确定你拥有十成的把握,能证明对方就是那样的人吗?”司寇承业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虽然表面看着有些邪气,实则内里却最为方正。且处事都极为冷静。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副气极败坏、风度全失的样子了? 这样出去办案可不好,尤其是里通外敌的大案子,一丝一毫都错漏不得。自己不能问案,但能先让他冷静。 “继昭儿,为父的手里掌管有兵马,而你的官职也在节节攀升,你妹妹更是嫁了四皇孙为正妃,咱们家,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小心啊。更要提防被有心之人利用,你明不明白?” 一向对父亲十分敬重的司寇继昭,听了父亲说的这些话,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就这样站在原地,重新在脑子里,将所有的事情过了一遍。 过着过着,就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最关键的一点说不通。那就是东方楠婴为何要清楚地说出毒物的名称!真的只是为了避嫌吗?有必要吗? 她不可能活得不耐烦了,自己跑出来招认! 想到这儿,司寇继昭就不由地再从珍珠想到了南宫礼的头上。越想越觉出不对劲。 他匆忙跟自己的父亲告辞,抬脚跳上马背,去了聚城最大的首饰铺子。 “把你们店里所有的珍珠拿出来。” 面对热情洋溢迎上来的店铺掌柜,司寇继昭开口就说道。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如此司寇 掌柜的闻言愣了一愣,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回问向司寇继昭道:“全……全部?大人,那得有几十匣啊……” 这么多?司寇继昭听罢也怔了怔。他不懂女子的首饰之物,也极少去注意过,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多。 思忖片刻,他伸出小指比划了一下那颗珠簪上珍珠的大小后,再道:“类似这般大小的、普通成色的,能做成单簪……不,还有排簪的。月牙形的排簪。” 没想到掌柜的听了,明显更加忧虑了,那眉头都快打成了结。 “大人,依着您说的珍珠的大小和成色,这……这这,这卖出去的可就更多啦。散的小簪通常还都是做为赠品,送给贵客们的。至于排簪……应该还好查一些,不知道大人您要查的是大排簪、还是小排簪?” “还有这说法?大的多大?小的多大?” “大的上镶十二颗,再多就不好看了。小的,最少四颗。” 十二颗吗?司寇继昭闻言,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东方楠婴出宫时,发间那滑落出半截的珍珠排簪。确定了那就是十二颗! 他心底微微松了松。不过他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最多只有十二颗?没有十一颗或者超过十二颗的吗?”他不能排除任何其它的可能。 “不不不,”掌柜的连连摇头。“莫说是这聚城,即便是宫中、民间各地、其他城镇,亦不会有首饰匠人做出超过十二颗珍珠排簪的,更不会有单数的排簪,那太不吉利。当然,如果是珍珠冠、或者不仅仅是珍珠排簪,比如镶嵌在别的首饰上的,就会超过此数了。但亦不会出现单数。” “单纯的、只有珍珠的月牙形排簪,你确定,最多只有十二颗!”司寇继昭逼视着那掌柜的,用力地问道。 吓得掌柜的后退了一步,但也再次很肯定地回答了一遍。“绝无可能!” 卖首饰的,都是要尊重贵人们的喜好的,十二颗的就够长的了,再长就跟个傻子似的了。就算有傻子愿意戴满头的珍珠,那也是用两排或者是短排更多的数量来戴,没有一个排簪就拉出很长去的。 “你们首饰店卖出去的任何一件饰物,是不是都刻有你们店的标记?”虽然掌柜的回答得很肯定,但司寇继昭还是没有停止问话。 “并非全部。”掌柜的此时额际已见汗,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话。“比如您说的珍珠单簪,因其太过普通,只做为赠品的话,不会有标记。但排簪上肯定是有的。” “你可识得东方神医?她……或者她药铺里的人,可有来你这儿购买过此类珍珠发簪?无论是单的或是排的?” “您问的是奇闻药铺的东方女神医?有有有,她那样美貌又有声名的女子进店,小人岂会不记得?她来过本店几次,各种首饰都有买过。 您说的珍珠排簪也有买,是一个十二颗的月牙形排簪。散的没买。本店也没有赠送过给她。因为她那样的一个人,普普通通的散簪,赠给她就是糟蹋了人家的好颜色。小人记得,有赠过她成色较好的珍珠耳坠。” 其实,那些普通散簪,他送过的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全部都记得住。并且,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有没有顺手赠给那神医身边的婢女。 不过这些就不必跟“昭阎王”说了,否则,对方非要追根究底,让他查清楚每一颗的去向,那可就太麻烦了。 “那南宫礼,安王爷可有来过?”司寇继昭此时的心已经十分安定,循着线路就朝下继续追问。 掌柜的就觉得,自己像走进了刑堂似的,不过司寇大人的压迫力已经小了许多,他也轻松了几分。 “有,经常有。带着各类女子来采买饰品。”掌柜的说到这儿,脑子里就灵光一闪,继续说道:“小人有赠送其中几位女子珍珠散簪。送得还比较多。” 那安王爷,天天身边儿的美人都不重样,挥金如土不说,还特别喜欢送美人儿各种饰物。看在他大方不讲价的份上,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他可是没少送。 当然只是送给那些明显是青楼的女子,别的看不出来身份的,他就送的是别的。 司寇继昭听完后,掏出一碇银子赏给了掌柜的,然后心情不错地走了。 没注意那掌柜的像送瘟神一般将自己送出店门,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起了赤辰砂。 他总在延国各地奔波,对于各地方的情况,多多少少都算是了解。只不过,赤辰砂还没有接触过,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 他就去了工匠司。询问了那里的工匠,而打听到的结果,就令他的心情更好了几分。 赤辰砂只在延国少少的几处才有,而离聚城最近的一处,就在南宫礼父亲的封地范围之内。也就是聚城的西边,距离聚城有几百里路。根据他最早查东方楠婴底细时所知,对方根本就没有踏足过聚城以西! 自东方楠婴衙门验尸后,按照职业习惯,他就调查过了那姑娘的底细。虽然还有些无法查到的细节,比如对方从东方村到聚城的那一路,有个别城池的城门记录薄上,就没有她主仆二人的名字。但那也都是在东边,西边是肯定没有去过的。 由此,司寇继昭就有理由怀疑,南宫礼为了争夺大位,恐怕已与敖国有所勾连! 毕竟,南宫礼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朝廷,人脉都极为稀薄,想要大事得成,就必须要有极为有力的靠山。远在封地,可做的手脚颇多,但能利用且可以利用的,最好的就是寻求敖国的帮助,里联外通! 虽说,那封地离着敖国还很远,但联通了之后,来个内外夹击,造成内忧外患,却是完全可行的! 再由此往下推算。 南宫礼买通了自己的某个手下,对牢院之中的人犯下了毒。然后那个人,听到东方楠婴报出了毒名,就汇报给了南宫礼。而南宫礼没想到那姑娘如此厉害,就生怕做下的手脚被发现,就想在东方楠婴向自己说出那毒物根由来历之前,除掉她! 东方楠婴成了乡君的事,已经传扬了出去,南宫礼收到消息,知道她必然得进宫叩旨谢恩,所以特地赶去了宫里,故意调戏对方。根据东方楠婴出宫时的状态和南宫礼在酒楼所言,是他调戏了东方姑娘没错吧? 之后,南宫礼再拿了那颗装有元水珠的珍珠,在酒楼说是东方姑娘所赠,目的就是引起自己的怀疑。 恐怕当时那包间的门,也是故意留了条掌宽的缝隙的吧? 真真是绝妙的一招祸水东引,想借自己的手除掉东方楠婴! 简直是太过歹毒!若不是自己一惯谨慎、又……信任东方姑娘,此招就已顺理成章引得自己中计! 毕竟,一个女仵作而已,南宫礼就会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细查,而是发现端倪就直接抓人。严酷审讯之下,一个小小女子,又如何扛得住不屈打成招? 想到这儿,司寇继昭的后背,就有冷汗层层渗出。 可是,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和东方姑娘吵起来了,依着东方姑娘那性子,势必就会将尸体剖验,并向自己说出二水珠的根由,那时,不就什么都晚了吗? 所以,自己被南宫礼收买的那名属下,一定在第一名细作被东方姑娘剖验之后,就向南宫礼做了汇报。南宫礼那时就知道了东方姑娘的厉害!其实他当时在宫中就想把东方姑娘干掉的吧? 比如被他调戏之后不忿跳了河?或上了吊?他有武功在身,而东方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想要做到这些,不难吧?也更不会有人想到他敢在宫中杀人吧? 却不料计划出现了变故,被南宫宇给打断了。于是南宫礼就只得再生一计栽脏嫁祸! 不过,唯一的疑点还有,就是南宫礼怎么能确定在他栽脏成功之前,东方姑娘不会向自己说出二水珠的根由? 司寇继昭思及此,再好好地回想自己和东方姑娘争吵一幕的前后。 是了,一个姑娘家被调戏,那样狼狈的出宫,必不可能再直接就去验尸。当时如果不是东方姑娘执意要去,本就被自己和她那丫环给阻止了的。 如果那时东方姑娘就回转了药铺,之后,自己也必然会在某处,听到关于那颗带毒珍珠的消息。 南宫礼的计划就圆满了。 可自己为什么会跟东方姑娘吵起来了呢?当时有什么发生了吗?不,没有,一切都挺正常的。 但如果换个角度想:自己是东方姑娘。在被人调戏、那般脆弱之后,本着对职业的严肃态度,或者说,是对司寇大人的官职逼迫,不得不去验尸,心里肯定是不平的。 说话肯定就会扎人…… 而司寇继昭那么大的一个身份地位在,面对一名仵作的言语刺激,必然就会勃然大怒…… 也就是说:无论东方姑娘去不去验尸,南宫礼都料到程序会被中断! 南宫礼啊南宫礼,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各人心思 可惜了,你南宫礼唯独没有算到,那东方姑娘对其职业的认真严谨!没有算到她就算和我司寇继昭吵架、负气而走,也说出了二水珠的名字!! 彻底想通透了的司寇继昭,此时恨得牙根都发痒。 一是恨南宫礼太过狡诈,二更恨自己就算想通了,也拿对方毫无办法! 带毒珍珠没有任何标记、且不是对方给自己的,而是自己从他身上偷出来的! 对了,他怎么就确信自己会去偷? 是了,他不确定。但他可以在让自己“偷偷”知道了有那珍珠的存在之后,当众“不小心”打开珍珠,发现里面有猫腻,一定会说出二水珠的名字,而门外的自己,也必然会进去!! 就算自己不进去,他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自己知道,那珍珠里藏得有二水珠! 现在,南宫礼一定很得意吧?不用他费脑子,自己就把珍珠给“偷”走了!!难怪听到自己敬完酒后要走,那家伙居然来和自己勾肩搭背!这根本就是故意让自己“偷”的! 自己可不就差点、差一点点去把东方姑娘给抓来刑讯了吗? 想想自己和东方姑娘吵架之后怒火中烧、头脑不够冷静,又知道了毒物和姑娘送给南宫礼的相同,必然就会…… 司寇继昭啊司寇继昭,你还真是个猪脑子,居然被人一步算、步步算!! 可恨自己毫无证据,可幸自己对东方姑娘,有着足够的信任! 他现在要回牢院,将手下的那些人,好好地审一遍,他要找出内鬼! …… 可怜那些人被司寇继昭审得死去活来之际,南宫宇正在府中生闷气。 他揪着南宫礼去面见了皇祖父,谁知皇祖父心慈手软,觉得南宫礼不过是一时被美色所惑,失了分寸,对方又不是宫中的女人,只是个医者,便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就把人给放了。 南宫宇就气儿不顺。好端端的计划全给那南宫礼给搞乱了。东方姑娘又因被其调戏,关了药铺跑掉了,自己落了个里外不是人。他觉得自己都快被憋炸了。 他对东方姑娘的礼遇,一是:他有浪荡公子之名,面对那等倾世容颜,没有理由不眷顾一二; 再则:他更想收拢对方,借着对方能出入达官显贵的府邸,界时为他做联络所用。 毕竟,再怎么样的皇子、皇孙,都不能公然和朝臣有来往。这大大限制了他的发展。 但若有了个不起眼的医者在其中斡旋,那可就大大不一样了。皇祖父根本就不会注意得到。 所以他也算是认真想拿下东方楠婴的。甚至他都做好了将对方纳入府邸的打算。当然那得是在事后。现在则攻其心就可以。 谁知,全让那南宫礼给搅黄了! 不行,他一定不能放过南宫礼,必须杀杀那只鸡,给其他的猴子看看! 至于跑了的东方楠婴,他不着急,那姑娘早晚都会回来的。他等得了。正好看那司寇继昭与之走得过近,自己还有些担心,现在,可以先放在一边,集中精神应对朝廷中事了。 …… 如此这般。一个多月后。延国萝城城外。 “欧阳师兄,这河面都快上冻了,您还天天来钓鱼啊?” 一道带笑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在欧阳仲锦的身后响起。 他冲声音传来的方向摆摆手。 “快些走吧,莫惊吓到我的鱼儿。” “是是是,我们这就走。欧阳师兄您慢慢钓。” 另一道也是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讨好地说道。 欧阳仲锦听得出,那是他所在的、回宣学院三年级的两位小师弟,他们经常有在这河边背书。 之后,随着他俩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传来阵阵的议论。 “你明知欧阳师兄不喜欢有人搅扰,还非得出声,真是自讨没趣。”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就是觉得奇怪嘛。天天只见欧阳师兄在钓鱼,却从不见他拎着鱼儿回学院。你说,他到底有没有钓起过鱼儿来?” “你管呢,书都没背好,管得闲事儿倒宽。欧阳师兄的事儿,也是我们能管得着的?学院自山长至以下的山师们,谁能管得了他来?” “也是,欧阳师兄相貌出色、文才出众,历年来考核都是第一。莫说他是日日出来钓鱼,就是日日睡觉,只怕那些山师们,亦不会多言他半句。就是他总不务正业,尽学着东敖人,吟风弄月,学什么诗词歌赋……” “嘘……小点儿声,莫让他听了去。山师可是说过:他那叫雅趣儿……” 听了一耳朵的欧阳仲锦,外表仍旧维持着飘飘欲仙,不为凡俗所动的稳重之风,心内却是撇嘴冷嗤。 这些个学弟们,什么也不懂。 东敖崇文,三五好友相聚间,一步、一景,皆可入诗、作画,实是令他心生向往。 不像他们延朝,三五聚拢,不是舞刀弄剑,就是切磋比较,实乃莽夫是也。 即便是在这回宣学院中,说得是习文以助国力,效仿东敖尚文之风,结果呢?依旧是武多文少。 世间渺渺何其广,知音遥遥终难觅啊。 就连自己的儿伴兼好友——司寇继昭,都无法做到与自己诗乐相和、画琴共谐。唉…… 正当欧阳仲锦心内慨叹自己孤独、寂寞、曲高和寡之际,就见河对岸,款款行着一白裙素披、淡雅恬静,相貌十分出色之女子。 他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这又是谁家的千金,不顾世俗礼教,跑出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来了。 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心学好如何掌理家事即可,瞎出来跑什么? 水银不知已被人腹诽自己的行为,她任由冷风将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依旧信步由庭地走着。 她在反思自己。 自打离开聚城,她们主仆二人将“病人”送到界山某处山脚下之后,水银便将他们放下,留下个有银、有水、有干粮、衣物的包袱,最后再为他们针灸一次之后,便离开了。 没有为他俩准备身份文牒,进了山,不用那东西,带回国反而麻烦。 她只在他俩旁边的一棵树上,画下了一个前进的箭头。 一刻时之后,他俩自会醒来。 已经被关押了如此之久,他俩肯定不会再在延国逗留,而是直接翻山回国。 至于回去了以后怎么交代,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水银没想打道回敖国。做事半途而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让画眉驾着马车,随意地走,将舆图上还没有的部分补齐。只当是在游山玩水,散发心情。 而这一路上,她都在反思。 自己对延国的敌对情绪,是不是太重了? 可难道不应该吗? 就是因为他们那习武的、无处散发的旺盛精力,敖国的百姓们就得年年饱经其劫掠、攻伐之苦。 父亲也要常年驻守在边关,不得归家、不得守着父母妻儿其乐融融。 也包括所有守在敖国边关的将士们,不知今年活着,明年还能不能看得到山花遍野。 不能亲自陪伴在家中老人的身边、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儿们长大。而家中的妻儿老小,有事自己做、有难自己扛,他们帮不上半点忙。孩子们出生、老人们离世,他们,也什么都顾不上。 而每每一场仗,就像一阵狂风暴雨,掀飞了多少家庭的顶梁柱、造就了多少孤儿和寡母? 世间,为何要有如许之多的纷争?为何就是要有人,善良美好,只求安宁和乐,而还有些人,就是狼子野心、只喜侵吞攻略? 延国自己的百姓也并不富裕啊。 这一路行来,每每见他们也多是破衣烂袄,瘦骨嶙峋,饥寒交迫的。所以,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这就是他们总想抢别人的原因?弱者,总喜欢向更弱者下手。 穷极,则能豁命。 当然,自己的敖国可不弱。虽然,百姓们也苦,也发愁温饱,但是,他们不弱,他们只是更向往太平安宁的生活吧。 想着想着,就越想越远了。 水银收回思绪,转而琢磨起自己的问题。 她没有受过伏间训练,心里又对导致她们父女分离、百姓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们,记恨很深。 虽然她打着医病诊治的旗号,来到这里,驻足在这里,但是,她真实的内心,却是一个也不想救,甚至,想将那些人全部毒杀。 灭了延国,是不是,从此敖国就能进入自己希翼的安宁平和?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这是有多异想天开了。 就算她豁出去,想法子弄死了延国的皇帝,但延国仍在,一任皇帝没了,还有下一任,无穷无尽。 自己就算侥天之幸,又能弄死几个? 一国之根基,可并不在那一人身上。 要不?在每一城、一池的水中投毒? 别说没法制造出那么大量的毒药,就算有,她也下不去手。 虽然,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是,那样做,自己被天打雷劈都还是不够的。 她可以做伏间,可以打探、传递有利于敖国的消息、可以设计对付敌人,但不能那样有伤天和。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凶蛮学子 这,就是水银内心的矛盾之处。 要救、不想救;不救,又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呵,良心。 师傅怎么说的来着? 良心,是世间最无用的、却又必须存在的东西。 有了它,人们的手脚才会有约束,也因为有了它,人们的手脚才会被绊住。 间者,不该有良心,更不该对着敌国之人,有良心。 水银啊水银,你存在的问题还太多、太大了。 别的间者,师傅怎么说的来着? 为了打探到某个消息,不惜以身侍敌,不惜甘冒奇险,不惜伏低做小、鞍前马后、唯唯诺诺。什么个人的荣辱、尊严统统都要抛到一边。 而自己呢?放不下良知不说,就连个人的自尊、骄傲、身段等等,都放不下。脾性也不知收敛。 或者说,收敛得根本不够彻底。 她总是提醒红柳要融入,可自己呢?差之远矣。 水银,你得活成另一个人,如果,活不成,就换种方式吧。她对自己这么说着。 以后,要么只从商、要么,只验尸,先躲开为人救治这一个方向,避开这最大的矛盾之处,其余的,应该就能好很多。 忽听河岸道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如风般掠过。 隐隐听到风声中,传来他们的议论之声。 “东南战事又失利了。今年集结了那么多的粮草、兵马,居然全军覆没!” “没用的将领越来越多!大军偷袭还能如此惨败!窝囊!” 水银笑了。 先是缓缓绽开个微笑,继而,嘴角越来越翘,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前仰后合,放声大笑。 一时间,只觉胸中无比舒谥、畅快! 看吧,这,就是她忍辱负重换来的;这,就是她存在此处的无尚意义! 侧旁的画眉不知道自家小姐在高兴什么,但是,见到她一展半月之久的愁眉,笑得如此痛快和淋漓,她也跟着开心,跟着大笑。 “何处来的小女子如此放肆!所学家规礼教呢?” 就在主仆二人开怀大笑之时,忽听一道厉喝之声响起,随即,二人就见道旁林子内,转过七、八个书子模样的高壮男子来。 这几人本在道旁另一处小亭中背书,也听到了马上之人的言谈,正气愤不满间,就闻听对面树林里、河岸边传来女子大笑之声。 顿时怒火上涌。 东南进攻敖国的大军全军覆没,怎么还有女子能笑得如此开怀? 遂气冲冲而来。 眼见一绝美小姐带着个丫环,正兀自笑得黑眸水浸、天地失色,他们一时失了神。 而并不太宽的河对岸边。 欧阳仲锦也被那大笑声惊动,抬眼望了过去。 这女子!抛头露面且不说,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前仰后合、露齿大笑,实是有失风仪、有失礼教! 正待出声呵斥,就听有人先他开了口,并且,见到那七、八学子冒了出来。 嗯。耳闻不平事,敢出头、出声,敢管。这些书子不错。 却又见他们一遇美色,竟都失了神魂般、怔愣在那里没了下文,欧阳仲锦气怒。 不知已惹怒学院大师兄的学子中,为首之人,最先醒过神来。 怒指……声音软和了许多地、指着那女子就道:“东南攻事失利,缘何你却笑得如此开怀?” 水银主仆,听闻第一声厉喝就已止住笑声,正望向来人。 再见他们为己容失色,她心内冷笑。 听闻此言,她抬起葱葱玉指,轻轻拂去脸颊上笑出的泪水,眨了眨水润润的长睫,疑惑地问道:“东南攻事失利?何时之事?” 那几人顿时被噎住。 他们是习武之人,耳力聪敏,能听到快马之人的言辞。 这小小女子,虽然距离那两匹快马的距离,比之自己等人更近了许多,但女子就是女子,没听到,才更有可能。 原来自己等人竟是误会了人家,这…… “你……你不知,不罪,但不可再笑!明白?”为首男子红了红脸,低了低头后,仍旧一昂脖颈,倔强地说道。 光天化日之下,一女子笑成这样,太不成体统!不管因为什么发笑,都不行! 水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鄙夷,轻“呵”一声。 “大路朝天,我言我笑,干卿底事?!” “你!” 另一男子跳出。二指如剑,直直就戳向她的水凝黑目。 “倚仗美色惑人!还敢在男子面前强辩,今日,我就替你家长教训与你!” “不可!” 就闻几声喝止声响起,对岸也有一道。 但他充耳不闻,继续扑进。 一道寒光掠向他的手指,他就见那丫环抽刀砍向了自己。 收指、握拳,欲砸刀身。 画眉一刀没削去那人的手指,眼见其拳头砸下,翻腕,刀势反撩。 那人一个后仰躲过,一腿扫出。 画眉跃起,握刀,直扎而下。 眼看就要将那人钉在地上,一柄弯刀横挡,将她的长刀架开。 是另外的学子。 他们一见自己人要吃亏,也顾不上有理没理,全部冲了上来。 有武器的拔出了武器,没武器的挥舞拳脚就上。 水银脚下连退,避开仗场,站去上风处。 双后却拢入了袖中。 画眉若不敌,她不介意将这些家伙全部放倒。 就在此时,一声“阿弥佗佛”响起。 两道灰色的人影,突如战团,一拳一脚,两息之间,就将那八名学子砸、踹飞。 而已起身的欧阳仲锦,看看自己提起的脚……放下。 他不是想救那两名女子,而是觉得,那几名学子实是有违男子之风。 现在,眼见有人出了头,他便不准备再掺和进去。 水银未看躺倒一地,呼痛声不绝的学子们,她松开袖中已握着药包的手,抽出,双手合十,向离得自己最近的一位僧人道:“多谢明净、明心二位大师相救。”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隐隐绰绰地有种感觉,有人远远地跟着自己。 但她没有察觉到对方有恶意,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感觉,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真实。 一度曾以为,自己太过于紧张,有些疑神疑鬼。 但每每一回药铺,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所以,在马车里的时候,她几乎不再与画眉交谈别的。 现在知道了,原来是这两位僧人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 只是……她又心中一凛,自己送那两名“病人”至山脚之事,这两僧人一定有看到! 好在:之前救人的事情,她倒不担心。 那时她化的妆,这世间,除了她的父亲,无人能识破。他俩既没跟到大牢,后续自然也就不知道。 至于从乱葬岗带回那两名妓子的尸首,那就更没问题了。 没人知道她俩其实已死,而尸首,已被画眉埋与药铺后院的大树之下。 这二人,可是远离药铺的。 现在,自己还未被追捕,想必,他俩并没有怀疑,或者,怀疑了却出于报恩隐瞒了? 不得而知。且观他二僧是何形状再说。 就见明净、明心合十回礼。 明净开口道: “恩主有礼。您……我师兄弟二人不得已现身,抱歉则个,打扰恩主清静了。” 水银微微浅笑着摇头。 “有劳二位大师如此久以来,日日相随、相护,是我搅扰了二位的修行才是。日后,不必再如此了。今日相救,已还旧日之恩。” 却见明心的头就摇得像纺锤。 他双手合十深鞠躬后道:“我师兄弟二人自被恩主相救之时,就已明誓,愿永随恩主,相护以报。至于修行……” 他挠挠光亮亮的大脑袋,边想边说道:“大千世界,何处不可修行?何时不是修行?我二人本居无定所,四下游走。 如今,有了目标,反而修行起来有事半功倍之效。足见我佛已指明方向,我二人也定该遵佛祖之意,谨执誓言方可。” 水银笑而答之:“佛祖有云:万事万物皆为空,跟随我,便入了凡尘,属破戒了。” 她虽不信佛,但佛家的一些理论总有所耳闻。 两位僧人噎住。 一边是自己二人许下的誓言,不可违背;一边跟随恩主,便不得不理凡尘俗事,沾染因果。 这……如何是好? 明净怔愣了几秒后,严肃了神色,认真说道:“执誓为首!若非恩主搭救,师弟恐已人头落地,又何来脱尘与入凡之别? 而贫僧,只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切发生,必已破戒。万事万物虽皆为空,但佛家最讲因果。我二人,可入世!” 水银闻言也端正了颜色,依旧摇头。 “非也。大师那日拦司寇大人的车马,递出冤状,那司寇大人素来审案清明,必就能还大师二人公道。 那案并非奇诡难辩。这恩,不在我身上。 二位大师若为我弃庙还俗,则小女子罪孽深重也。 何况,我为女子,身边伴随的,也是女子,与二位大师亦多有不便。” 自己都还不知道前路该往哪儿走,带着两个大和尚算怎么回事?何况这二僧武功还奇高,若由着他们跟随,岂非作茧自缚? 再说了,画眉武艺高强,自己有随身药包,更是不必再让这两位破戒跟随。太不方便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路遇泼皮 明净是觉得:拦下了司寇大人,司寇大人也的确接了他的冤状。但之后呢? 别的仵作也有验尸,死者死亡时辰却不精确,且对明心十分不利。 何况没有发生的事,就算案子不够奇诡,但谁也不知道结局不是吗? 而这姑娘为自己二人,却是实实在在出了力、尽了心的。他俩,只认清楚明白的事情。 加上当时,是他拦着这位姑娘,亲自恳请的,于众人之目下,许下相护之诺,如何就能莫名其妙不算了? 水银见他执拗,颇觉有些头疼。 “敢问二位大师,在你们心中,佛祖与我,谁更重要?” “当然是佛祖!” 明净、明心毫不犹豫、异口同声地道,且还有些生气。 即便是恩主,也不能与佛祖相提并论吧? 水银笑了,云淡风轻地笑。 转身,搭着画眉的手臂,款步而去。轻风徐送中,留下她的一句话。 “今日相救,已扯平。若再纠缠,不是报恩乃是报仇了。二位大师,请回吧。” 明净长叹一声,对着她的背影合十一礼,口念佛号。 他知道,自己二人最后那句回答,错了。不仅是心里想错了,嘴里也说错了。 要跟随人家,心里却不以人家为最重,遇危险时,自己等是不是还得考虑,出手会破戒?还是会怎样? 恩主通透,他和师弟却…… 心口不一啊。还是继续去修行吧。 地上躺倒的几个学子,听着这三人间的对话,竟一时忘了呼痛,也忘了起身。 见那女子拒绝了大师并走了,一人替二位僧人抱不平道:“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子,大师等何必……” “砰!” 明心一脚将之踹晕过去。 怒喝:“小女子?你们知道什么!那是东方神医!东方乡君!就凭你们这些白身学子,也敢直呼其小女子!” 收回脚,恨恨地扫了一圈地上的学子们,突然觉得,男子总自尊,处处高女子一等。可看看人家一个贱职医者女子,再看看这些莘莘学子男子……两两相较,男子竟不如远矣,包括自己师兄弟二人。 心里一时感慨万千。 那边,欧阳仲锦已重新坐下钓鱼。 他觉得,大师过于执着,学子们过于好勇,而那女子,太过拿乔。 不过区区一乡君尔。 至于神医之名?虽有听说其活人之术了得,但究竟没什么太过传神的地方,想必也是吹嘘之名。 但听她之前夸赞过自家好友,他便不与之计较了。 水银如果知道欧阳仲锦心里是这么想的,一定会问问他,想跟自己计较什么? 可惜她不知道。 她坐着画眉赶的马车,正去往下一个城池收购药材。 这一路来,她不仅在补舆图,还在不停地收购药材。 画尾那里有药铺所有的进出帐目和银两,她这儿交了订金,商人自会将药材送去奇闻药铺,画尾还支付得起。 想到这儿,水银提笔给画尾写信。 叮嘱画尾他们改掉药铺名称等规定。 她是这么想的:以后不必再叫奇闻药铺了,既然不行医,再收奇闻就会引人起疑。 那些规定也都可以撤了,她也不用再免了谁的药材费。日后她就做个市侩小人物,该赚就得赚。 至于收那么多药材做什么? 她想制作成蜜药丸。 水银曾见师傅做过一次,很好奇。不过师傅说,这种药丸吃起来虽然方便,人体吸收更容易,但极不宜储存。 父亲那边一年四季都较为苦寒,眼看又要入冬,药材总是缺的。 她没法大剌剌地把药材直接送过去,那么,就做成蜜丸吧?只是,她还得研究研究。 怎样把蒸煮好的药汤,制成药丸。 师傅说过,医无止境,学,更无止境。 她虽已决心不再在延国行医,但又不是再不做医者,等回国了,医术总会再捡起来。 此时,马车近城门口,官道之上来往的行人渐多。 就在水银想着这些事,想得出神之际,马儿忽然长嘶人立,马车向后倾斜。 水银一时不察,滚落塌下,脑袋重重地撞在车壁上,眼前无数金星在闪。 还好,马儿只仰了一下,便被画眉控住,停稳了。 水银甩甩脑袋,扶着车壁坐起身,摸了摸额头,好嘛,一个包,很疼。 她才要出声询问,就听马车外传来一迭连声地哭叫。 “杀人啦!贵人马车撞死人啦!贵人的马踩死人啦!” ??? 再闻画眉的厉喝声。 “我家马车根本就没碰到你,你突然冲到马儿旁边,吓得马受惊,直立,就被我拉偏停住,挨都没挨着你!你在胡喊什么?!” 周围议论之声纷纷响起。 “那老人家的腿都在出血,小姑娘,你看着也是大户人家的丫环,怎么撞了人还不认账?” “对啊,你们有钱人钱,撞了人就送人家去看大夫嘛。又用不了几个钱。” “您要实在嫌麻烦,就给个十两银子吧,看老人家腿伤得怪重的,怎么着也得十两银才看得好了。” “啧啧,我看十两银子是远远不够的,看这鲜血淋漓的。” “虽然是老人家了,但在家里也还能做活吧?这一撞,以后就是个废人了,帮不了家里的忙还成了个拖后腿的,一家人要怎么过活呢?” “那有什么好怕的?贵人不有得是钱?咱们也别干看着,如果一会儿那贵人赔得少了,咱们可不能放她们走!” 赶车的是丫环,车里坐着的应该也是女眷。 “……” 水银听明白了。掀帘下车。 周围顿时传出一片吸气之声。 正和无赖老头理论的画眉,闻声回头,一见自家小姐额角的青包,顿时怒火暴涌,长刀出鞘,就要宰了这泼皮。 “住手。” 水银轻声开口。 这么多人围着,如何能行杀人之事?她进出官衙只想以职业的身份,而不想被当成人犯押解进去。 地上那老人还在呼号,抱着腿半翻滚着,外裤膝盖处,的确血迹斑斑,很新鲜,而且还在滴答。 水银定睛细看,然后微微笑了笑。 她走下马车款步上前,看着老人轻声问道: “这位老丈,可是我的马车撞了你的腿?还是我的马儿踩着了你的腿?” 老头见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姑娘,喊得便更大声了。 闻听此言,立刻道:“是你那拉车的马踩的!” 水银点头。 “如此,那真的是很严重了,且很有可能再也治不好了,您一家老小都没法好好过活了,是吗?” “对对对!”老头狂点头,“别看小人年纪大了,那也是家里的一把大劳力,放羊、放牛、做工,都行的。现在这样……” “那你是想腿好呢?还是想要银子呢?”水银打断他,继续轻声问道。 “当然是要银……不,不是,当然是要腿好。可这腿,再好不了了呀,小的、小的就要银子,要多多的能养家的银子。” “如果腿能医好呢?还要银子吗?”水银执着地问道。 老人生气了。 “你这姑娘,怎么说话的?腿若能好,谁还要你的臭银子?这不是治不好了嘛?您是贵人,怎么尽跟老汉在这歪缠?赶紧给点银子,我好去找大夫!” 围观中,有个妇人大声道:“就是,小姑娘你一个劲儿地在这拖时间,是不是想拖到老人家撑不住死了?就不用赔了?” 一众人也从被美色震惊中回过神来,一听妇人之言,甚觉有理,可……看看那位姑娘的好颜色,男子们不太好意思开口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狠狠地啐了那些男人一口,再朝着那姑娘的方向啐了一口。 “呸!招摇过市的狐媚子!赶紧给钱,让人去看大夫,不然,老婆子也跟你不依!” 水银神色半分未动。 她伸手进袖中。 老头见状,知道要给钱了,又开始呼痛打滚,且声音更加尖厉。 谁知,就见那姑娘手里抽出来的不是银子,而是金光闪闪、耀目无比的金针! 老头愕然,一时收了声。周围一众人也集体愕然。 这是没钱赔,要用那个作抵吗? 有心之人立刻心内狂喜。金针虽然不重,但因其制作工艺十分繁杂,得之殊为不易,故而,价值极大。 就那一根金针,恐百两白银都莫想买到。 水银执针上前,老头狂喜,就要伸手接过。 却见姑娘执针的手,在他眼前连闪,扎了他身上三处。 “啊!” 老头大叫出声,痛得从地上一蹦而起,双脚互换着踩地连跳。 “好痛好痛好痛!你……” 他一边叫痛,一边手指那向姑娘,就要开骂,却看见了周围人正看着他的腿,齐齐大张着嘴巴。 他低头一瞧,自己好端端地站着,地上还躺着个小皮囊,正从里往外流淌着鲜红的液体…… 老头顿时明白自己暴露了。趁着人群还没缓过神,精心制作的小皮囊也不要了,拨开人群撒腿就跑了。 那妇人、一个汉子、老婆婆,悄悄地也转身跑了。 水银掏出丝帕,仔细擦拭着手上的金针,忽然动作顿了顿,捻针的手指,轻颤。 继而不动声色地收好。 转身上车。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三针取命 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有些无赖泼皮惯用的伎俩。 乘着马车缓速行走之时,冲上来就倒在旁边,然后就大哭大喊,吸引周围的路人同情。 坐得起马车的一般都是贵人,根本懒怠与这种人纠缠,扔几两银子就能息事宁人。 但也有脾气不好的,叫下人将之打一顿,那些无赖也只能自认倒霉。若告到官府那儿,官府比他们更清楚谁是谁非。 水银不想胡乱地给银子纵着这些泼皮无赖,也不想让画眉打他们一顿,以免落下仗势欺人之嫌。 她是医者,自然就用医术解决。 医者…… 水银的心里,忍不住掠过一抹痛楚。 才决定不在延国用医术,这就没忍住。 她抬手轻触额角,轻“嘶”一声。还真够痛的。 画眉恨恨地扫了一圈那些讪讪离开的人群,跳上车,驱马。 待马车启动后,方开口问道: “小姐,您没事吧?您先忍忍,待寻了客栈住下,奴婢就去给您煮个鸡蛋。” 水银弯起唇角笑了。 都说医者不自医,还真是。 幸好画眉说的是煮鸡蛋,而不是找大夫来给看看。 没人知道水银其实在心里,正偷偷地高兴。 在她心情最压抑的时候,得知了东南战事的消息,一时情绪又爆涨。那些学子们对她们的鄙夷、和一言不和就出手时她的愤怒。再到被人讹诈、以及周围那些人的言辞。 让她起起伏伏的情绪,凝聚在了那三针之上。 快、狠、准。 擦拭金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抽错了针。 师傅赠的一套金针,她一直有随身携带。本来,她的金针技术只能使用6寸长的, 扎泼皮无赖的时候,抽错了,抽了根7寸长的,她没有发现,还在各种情绪的堆积暴发下,完成了封穴任务。 她,突破了。 师父说过:金针自6寸之后,每一寸的突破,都像翻越绝壁悬崖一般艰难。 没有机缘的情况下,即便日日练习,还是不会找到提升之法。 那时她不懂。现在,全明白了。原来师父所说的机缘,就是巨大的压力下,情绪、速度、手感合三为一的情况! 要么爆发、要么沉沦。 思及此,她抽出那根7寸长的金针,在马车的晃动中,准确而快速地轻扎着自己腿部的穴位,稳定着之前的手感和心感。 而无意之中“帮助”水银针法突破了的无赖,在回家之后,就出了事。 “今天真是晦气,碰到那么个眼睛贼的贱丫头,不但识破了我,居然还拿金针扎我。痛死老子了!” 老头一路跑回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院中的木条凳上,拍着腿大骂。 先他一步回来的老太婆,倒碗热水递给他,安慰道:“现在还疼吗?咱们今天是撞上硬茬子了,依我看,那丫头肯定是个会医的,瞧那金针使的,啧啧。” “滚一边儿去!咱们的买卖没做成,你个臭老婆子还夸她?!就算她是大夫又如何?咱们也不是没碰上过大夫,结果人家咋做的?那贱丫头咋做的?” 老头刚伸手接过水碗,听自家老婆子这么说,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伸脚踹了她一下,骂骂咧咧后,仰起脖子“咕咚咚”地把水灌下,感觉有点烫,就又想骂人。 老头的儿子,一个中年壮汉此时从屋里走出来,接过话头道:“爹说得对。以前碰到的大夫,顶多就是当场要求验看,咱们闪了也就是了。那个贱丫头手太狠,识破不揭破的道理都不懂,硬扎了爹三针。” 说着,走到老头近前问了句:“爹你还好吧?家里就你的武艺最高强,能及时躲过马蹄,你可要撑住。” “老子没事!疼过了那股子劲儿就好了。心黑的贱丫头,别再让我碰上! 你也是,白长那么大个个子,不好好习武,只知道花钱! 老婆子,赶紧再拿个小皮囊出来,装上早晨剩下的那点儿鸡血,我这身衣服刚好也不用换了,咱们再出去找头肥羊弄点银子。不能白杀只鸡,得找补回来。” 老太婆应了一声,回屋寻了个备用的小皮囊出来,壮汉也进了厨房端出剩下的鸡血,放在老头身前的木桌上,准备灌装。 老头看着他俩的动作,忽然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涨得他整个脑袋剧痛无比。 而眼前,不再是他的老婆子和儿子,是尸山血海,是战鼓雷雷、金器交鸣。 许许多多的人在拿着兵器打架,有两个人提着弯刀朝着他就砍来。 他左突右闪,可脑袋上还是被划拉了一下,好疼,他发了疯般地反击。 用手抓、用嘴咬,一口一口地,把敌人的血肉咬下来。 耳边仿佛有人在唤他,是谁呢?听不清。 为什么要叫他?是要下地狱的时候带上自己吗?不,他不要! 他抗拒着,用力撕咬着,而敌人身上喷发出来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他更加疯狂。 等他终于把那两个人咬死,感觉自己胜利了,他仰面躺下,敞怀大笑,眼神忽而清明。 他意识到了什么,脖子僵硬地、机械地一点点转过去。 就看见穿着他儿子衣服的人,脸、脖子、身上像是被什么野兽给撕咬成了破烂。 他不可置信地爬起身。 就看到另一边,他的老婆子,也是与他的儿子一样,浑身鲜血淋漓、面目全非,喉咙处都破了个血洞,正在往外汩汩冒着鲜血,显然已经断了气。 老头疯了,带着满身的血迹,狂冲到街上,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着:“我杀人啦!我吃人啦!我吃了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街上一时乱哄哄,有人冲上去准备制伏老头,有人慌忙躲避。 而离城门不远处的第一家药铺内,水银正在购买药材。 延国山多,也高。药材【金不换】虽然贵重,但也比较容易买到。只是这家店里的品质不怎么好,头数也有点儿多。 她看了看,还是决定购买。最多自己回去再加工一下,有得用,质量差点儿也比买不到的强。 听到街上传来的动静,她的眼角微微地弯了弯。 除了金不换外,其它的药材,她也收购了一些,和店家签好送货契约,付好了定金后,她便和画眉出去,准备找个客栈。 街上已重新恢复了常态,人来人往中,之前的事很快就淡了过去。 “东方神医好手段!” 一道温润且略带磁性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水银偏头望去。 就见一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男子负手立于旁侧,正脸带笑意,目露讥讽地看着自己。 她收回视线,出声唤住在侧前,送自己二人出门来的药铺伙计。 “小兄弟,请问这萝城的官府衙门怎么走?” 伙计闻问,讶异地睁大眼。 “小姐要去衙门?”随后指着一个方向道:“这条街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右拐,再走三个岔路口,左拐就到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多谢小兄弟,无事,随意问问。” 水银微笑回答,然后再望向之前出声的那谪仙范儿的男子,轻启朱唇道:“可听清了?” 扭头,抬步而去。 男子看清她扭头回转时,长颈微旋,眼波里流转着的不屑,生生给气笑了。 他欧阳仲锦,当朝相宰之嫡二孙、户司右官长之嫡二子,大延最有名的回宣书院中、最有才气的大师兄。 凭着出众的相貌、过人的才识,走哪儿不是如众星捧月一般? 今日,却被个低贱的医者,一个小女子给鄙视了?! 他忍不住朗声说道:“取针两膝足三里,起瘀堵之效,上封百会。此后若饮热水,必直冲而上再如瀑灌下。人老承受不住,必疯癫入幻以致伤人。老者不过讹你些许银两,何至要人全家性命!何其歹毒也!” 水银闻言,顿足,侧身,清清凉凉地快速问道: “取针三阴交,上封中檀,大椎,何如? 取针阳陵,上封巨虚、风池,何如? 取针曲泉,上封风府、中封曲池,何如?” 欧阳仲锦张张嘴,再张张嘴,一时无言。 他又不是学医的,怎知这些? 之前他也是有事要进萝城,骑着马,无意识地跟在了这姑娘的马车之后,便见到了她暗中害人的一幕。 那三针他曾有幸听闻宫中太医说起过。 一位宫嫔突然发疯,太医为其诊治后说道:“下手之人医术普通,只用了五寸银针,若是用七寸金针,今日,老朽也救不回来了。” 和二皇子一块儿去看热闹的他,忍不住就问道:“那若有人能使七寸金针,用之害人,可如何是好?” 他还记得,当时那太医就哈哈大笑,说他问得幼稚。 普天之下,能使七寸金针及以上的,了了之数,皆功成名就,何必这般害人? 今日,他亲眼见到这姑娘的三针,取向太医所说的三穴,虽然这女子下针的速度极快,但捻针时的停顿,加之他自身的武力、眼力,看得再清楚不过。 当时没有出声,是因为,其实他心里也觉得,那老者该受些教训。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红柳惨死 之后,欧阳仲锦又听到街上议论什么老疯子、咬死全家之类的,看到被众人押解的那名讹人老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现在他偶遇了这姑娘,没忍住,就想调侃并警告一下。 不要让她以为,自己所作之事,天衣无缝无人知晓。 可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冲自己问的是这些? 他并不知道啊。 水银见来警告自己的男子被自己问住后张口结舌,并无答复,遂瞟了一眼围观上来的路人,再看着他说道:“你非医者,于针灸之术毫无所通,便当街诬人清白,真是白长了副好相貌。” 言毕,拂袖而去。 本因女子容色绝轶、男子相貌、气质绝尘,而围观上来的路人,听了姑娘的话,顿时对着欧阳仲锦就发出一片嘘声,而后纷纷摇着头散去。 气成了个蛤蟆精的欧阳仲锦,极艰难地才唯持住了自己的谪仙范儿。 站在原地无数个深呼吸后,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只需拿住她用三针害人之说即可,干嘛要去思考对方所说的那些取针之法的用途? 自己被她一步步语言、动作激怒,然后就被她带到沟里去了。 好狡诘的女子!! 竟令他堂堂欧阳仲锦,大失颜面于众人之前! 可他再想找人时,人已不知去向。有心想向衙门告发,一是无凭无据,二是…… 一想起她问完伙计之后瞥自己的眼神、以及问自己那句可记清楚了的语气,他就没法朝着衙门方向踏进一步。 这可真真是…… 王八掉进了小水壶里,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呸呸呸!” 自己才不是王八! 欧阳仲锦气哼哼地转身,左右看了看,一时忘了自己该去哪儿。 算了,去书铺,他要好好翻翻那女子所说的后三种取穴之法,究竟是何作用。 结果,跑了五家书铺,翻遍了人家稀少的针灸学说之书后,他一口鲜血喷出。 那女子竟然全是在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完的水银,已经坐着画眉驱赶的马车,出了萝城。 瞧之前那男子的模样,必是有家世、有身份背景之人。 自己虽然一时胡扯,拐带了他的思维,但还是尽量不要再在这萝城呆下去了,以免再次撞上。 再者,万一那男人真去报官呢? 师父说过:做过的事,必定会留有痕迹。 虽然那老头血管被堵、自行冲开之后,她自信无人可识破自己的伎俩,但其身上的针眼,却是真实还在的。 就像那男子所说,只要懂得那种道理的人,就很难会不怀疑自己。 因此,她匆匆便出城离开了。 冬季白日时短,黄昏已不知不觉到来。 按照水银知晓的路程,出了萝城,穿过一片树林,向右,最多一个时辰,便是定城。 今晚,可在那儿过夜。 可就在经过那片树林之时,变故陡生。 二、三十个手执兵器的汉子将她的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一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肩扛弯刀,跳出来大声说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水银抚额。 这些剪径小贼,就不能换个说词吗? 画眉却不管这词耳不耳熟,她一见四面围上来的人,背负的长刀就立刻出鞘,浑身戒备。 水银一拍车壁,低喝:“扎马,冲出去!” 画眉立刻照做,马儿吃痛,狂奔而出。 吓得那些挡在马头前的男子们,赶紧跳开。气得大骂:“不就是要你点儿银子?至于这么拼命吗?” 还有一人喊:“别直着跑啊,前面有……” “你傻啊!居然还提醒她们?咱们跟着捡个便宜不更好?”旁边的人,抬手就给了这人脑袋一下,骂道。 那人抱着脑袋,不服气地回辩道:“你才傻,掉不下去咱们能捡便宜,掉下去了呢?咱们也跟下去?” “吵什么吵?赶紧跟上去!我就不信她们不跳车!”为首的老大躲过疯马,听到他们吵吵,气得大吼。 一众人拔腿飞奔,去追马车。 水银没有听到他们的争执之声,她紧紧抓牢车壁上的横架,随着马车剧烈的颠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 惊马一路狂奔向前,蹲在车辕之上、一手扯着马缰,也在控制身体的画眉,突然惊呼。 “小姐,前面没路了。” 说完,没等小姐回话,就提刀,跃起,踩着车辙,跳上马背,一刀将马头砍了下来。 可是,马儿前冲之势并未就此止住,四蹄仍依着惯性冲前,画眉一踏马背,旋身,急着去拉小姐。 马蹄扑倒,马身前翻,整个马车腾空,翻向前,朝着悬崖坠下。 画眉旋身,不顾砸过来的马车,死命扑进车厢,一把抄起抓着车壁的自家小姐,一头撞开车厢后壁,冲出。 凌空中,画眉就要提气翻身,向着悬崖边落去,忽然,就觉得气海穴一麻,一口气再上不来。 她知道,自己被暗算了。 顾不上多想,立刻将自家小姐的脑袋和身体,牢牢地护在胸前,以自己做肉垫,向着悬崖下坠去。 悬崖上,那群山匪呼呼啦啦地追过来,一看马车和人都摔下去了,很是遗憾地跺跺脚,走了。 他们知道,这个悬崖虽然不太高,但是很笔直、很险峻,以他们的身手,是没法下得去的,于是骂骂咧咧地散去。 而就在他们走了之后,另一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闪出一个、不染人间烟火一般的、翩翩如玉公子。 欧阳仲锦。 他小心地靠近悬崖边,伸头往下看了看。嗯,有点高直,这下,那主仆二人不跌个粉身碎骨,也断然爬不上来了吧。 被书中内容气到了的欧阳仲锦,骑着马儿四处打听一位女子驾驭的马车。 很快就打听到,然后他就一路追着东方姑娘出城。 虽然他并不太清楚,追上了要怎么样,但就是不想轻易地放过那个戏耍了自己的人。 看到那姑娘的马车被围,他就勒住马躲起来看好戏,想好好看看她狼狈的样子。 却没想到那赶车的女婢那么狠,直接扎马冲出包围,他打马从树林里绕过那群山匪,直直追了过去。 就见到女婢抓着那什么东方神医,想要旋身落地,他想也没想地,摸出个银碇就击向了那女婢的气海。 看着那主仆二人坠下悬崖,他这才觉得胸口的憋闷之气终于出了。 之前躲起来,也是想看看那些稀里糊涂的山匪们,会不会救人。他可不能让他们把人救上来。 那样的祸害,还是就让她死在悬崖底下喂野兽好了。 现在,山匪们没有救人,而眼前的悬崖,也不可能再有人爬得上来,他心满意足地禅了禅衣摆,飘然转身,离去。 他和萝城的好友,还有点事儿要谈呢。他得回去,顺便喝几杯高兴高兴。 …… 画眉气劲一泄的刹那,水银有感觉到,但她被画眉紧紧抱着,想推,推不开,想动,也动不了。 只觉身周风声呼呼。 “砰!” 落地时的剧烈震动,以及腿部骤然传来的强烈疼痛,让她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水银很想睡。 睡着了,就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吧?就能回去父亲身边了吧?睡着了,就能远离这一切,重新快乐起来了吧? “平舒儿,别睡,快起来,看看父亲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好孩子,不能睡,快醒过来,你不是想见父亲吗?睁开眼,看看父亲啊。” “徒儿,路是你自己选的,选了,无论多么艰难困苦,都要坚持着走下去。你忘了为师的教导了吗?还想睡觉偷懒?起来!” 是啊,路是自己选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明明可以一回头,就能享受平静安逸的生活,是自己要来承受这一切的。 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决定了,就要顽强地走下去。明知会风雨交加,但真的被淋成落汤鸡的时候,又在难过些什么? 她艰难地滚动着眼珠,只觉眼帘有千斤之重。 “平舒,睁开!” 眼前浮现着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他在命令自己吗?水银撇撇嘴。 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漆黑,哪里有父亲? 她眨着眼,慢慢地回想起,坠崖前的一幕幕。 这时,就闻不远处传来狼嗷之声。 她心中猛然一惊,摸索着就要起身。 “嘶!” 左腿刚要用劲,一股剧痛感就猛地传来,她才要撑起的身体,就痛得软倒。 等等,手下这是什么感觉? 她颤抖着手指,剧烈地抖动着,浑身崩紧,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手下的触感在明明白白地在告诉她,身下,是具尸体……已经冰凉僵硬了的尸体。 画眉…… 不,不是画眉,是红柳。 不不不,都不是,不是的,都不是的,不可能是红柳,不会是红柳的,不会的。 然而,无论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紧缩疼痛的心脏,眼里滚出的泪水,都在告诉她,红柳没了…… 水银不愿意相信,强迫自己抬起手,抚向尸首的面部……痛哭失声。 然而,那渐近的狼嗷声,却在提醒她,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刻。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死里求生 水银紧咬着下唇,伸出手,手掌撑开,用力…… 将自己翻倒,翻到一边。 感觉身下有不少枝叶,应该是两人坠下来的时候,砸落的断枝残叶。 她也顾不上被硌得难受,腿部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她知道,自己的左小腿,断了。 艰难地忍到痛楚减轻了些,她强撑着,一点点坐起,摸出袖中的药包,打开,撒向周围。 经历了一次狼袭之后,她就特意配制了这种药粉,并随时带在身上。 不是什么虎骨粉、或者动物的粉沫,而是一种草药。 这种草药,散发出的气味,能令猛兽们无比讨厌。 果然,在她撒出药粉之后,树林里那些冒着绿光的眼睛,就纷纷地随着草丛被摩擦的声音,消失了。 她又摸出另一种对付蛇虫鼠蚁的药粉,撒在自己和红柳的周围。 那种能令猛兽们讨厌的气味,却是小虫小蚁们喜欢的,这也是当初被她忽略了的缘故。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 要想周全,就得搭配着使用。 这时,水银才有空摸摸自己。 两只装满各种药包的袖子,完好;怀里揣着的大小药包、完好;身上的骨骼,除了断裂的小腿,其余的也都还好。 这时,她摸到自己耳垂处有干枯的粉末,捻了捻,闻一下,有血腥味。想来,内腑有轻微的震伤。 不过,都不是大事。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赶紧处理断腿,否则,仅是失血,都会要了她的命。 水银翻开裙摆,在内侧使劲地把双手搓干净,再往下探。 一声惨叫几欲脱口而出。 即使是极轻、极轻地触碰,摸到断骨,还是痛得她差点大叫出声,全身顿时汗出如雨。 她咬紧牙关,痛得抽搐,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也不肯再放任自己晕厥过去。 缓过剧痛,避开断骨,水银摸索着伤口周围,再闭眼感觉了下,轻轻松了口气。 主骨断裂伤,没有粉碎。 红柳将她护得很好…… 她撩起裤腿,摸出金针,双手配合,迅速封住左腿的痛感,以及血脉,然后掏出方娟帕,塞进嘴里咬住,双手拢住伤处,用力一捏、一掰。 只听“咔嚓”一声,断骨复位。 她抬袖抹把额头的汗,再摸出包金不换磨制的药粉,倒一些在嘴里,用唾液缓缓地咽下,其余的,都撒到伤口上。 慢慢躺倒。 金针封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否则,伤口会坏死。但现在,这是她宝贵的能喘口气的时间了。 躺一会,就一会儿。 水银摸索着红柳的手,握住。 红柳、沙棘,和自己名为主仆,实则,感情比亲姐妹还要深厚。她们一起长大、一起嬉戏玩耍,一起学艺、淘气,一起挨师父的训诫。 她原以为,只有等她俩长大了,出嫁了,她们才会分开。 可谁也没想到,分离,就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害死了她…… 16岁,红柳她才在这个人世间,走过了16年,还是花儿一般美丽的年纪啊…… 水银感觉着手掌心中的冰冷,想像着红柳抱着她、护着她跌下山崖的那一刻。 想必,红柳至死,都还想着如何不让自己受伤吧? 一时心痛如绞。 不,不对! 红柳和沙棘,自小被师父灌输要好好保护她这个小姐的想法,习武一直非常刻苦,所以,红柳的身手其实是相当不错的。 即便是坠崖,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躺平了坠下来。 水银的脑海中,掠过坠下前,红柳身躯一僵、气劲泄出时的感觉。 是那时出了变故吗?什么样的变故让她一口气提不上来?难道是她之前杀马、撞车壁的时候受了伤? 想到这儿,水银用另一只手抹把脸。 天应该就快亮了,寒霜都下来了。她得仔细验验。 她松开手,努力撑着自己重新坐起,摸出金针解开了被封的几处穴位,放任痛觉和血流。 长长地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心里默默地数着数。 几十息后,再封住血流。 痛觉就不管了,由它痛吧,不能再封了。 反正此时肉体再怎么样的疼痛,也好过心里的痛。 她看着黑夜退散,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头顶有片空缺,视野逐步清明。 深深地闭了闭眼,水银看向红柳。 轻轻抬手,抚上红柳暴突的双眼,擦干净她七窍流出的血渍,嘴里轻声喃喃。 “红柳,不要走远,不要原谅我的任性和自私,就这么跟着我、看着我,看我如何让你的牺牲变得更有意义。 我不会再打退堂鼓,不会再逃避、退缩和软弱,你不要走远,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时,便再也不分开了吧……” 她水银要继续未尽之事,不能让红柳就这样白白死去。 抬眼扫视四周,周围全是树木和杂草,以及被自己二人砸落的树枝。 她摸出红柳怀里的匕首,捡起一根粗壮些的,砍成合适的长短,削去上面杂乱的分岔部分,再将之竖着剖成两半。 撩起裤腿,从裙摆的衬里上割下两根布条,再给伤口上倒上药粉,敷好、包扎好。再用剖出来的板条,夹住小腿,缠上。 金针解开血脉,感觉伤口的血已经止住,松口气。 再捡两根长些的粗枝,撑着地面,单腿站起。 她得去找水,还有食物。 “嘎、嘎” 空中传来了非常难听的鸟叫声。 水银抬头就看见,几只秃鹫停在附近的大树树冠上,正盯着自己…… 不是,是红柳。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 那种猛兽们讨厌的、像是肉质极度腐败的气味,却是这种鸟最喜欢的! 不等她多想,秃鹫已经在跃跃欲试,准备扑击而下。 水银通红着眼眶,凶狠地反瞪着它们。 可是没用,“嘎、嘎”,那些秃鹫一边嘲讽似地叫着,一边冲了下来。 她单腿站着,挥着手上的木棍就扫,秃鹫灵活地躲避着,还趁着空隙啄食了红柳的尸体几下。 有一只,还扑向水银,差点啄到她的眼珠。 她一闪,摔倒,肩膀上的肉皮,被那秃鹫的利爪抓出了两道血口。 高高翘起的伤腿,被另一只秃鹫盯上。 闻到血腥味,它们更加疯狂了。 水银发狠,摸出个药包,就把药粉撒了出去,撒在红柳的尸身上。 自己操起木棍,护住要害,一边右脚不断蹬地,向后退。 秃鹫们见活物让开了,“嘎、嘎”大叫着,得逞了似的,纷纷停在红柳的尸体上或者旁边,开始啄食。 水银死死攥着双拳,咬着嘴唇上的伤口,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幕。 她要记住,要死死地记住这一切,从此,再不软弱! 十几息后,这五只秃鹫就一头栽倒在地。 水银单腿撑地,去扯了些干枯的藤蔓,试了试韧度,还不错,便跳到那些秃鹫的身边,将它们的腿一一捆在了一起,再把它们的嘴捆紧,用匕首砍断它们的翅膀。 自己还要在这崖底生存,直到伤口长得差不多了才能想办法出去,这几只鸟,可以当成储备食物。虽然这玩意儿难吃,但现在,她什么也不挑。 她之前撒的只是迷药,入口短时即起效,虽不致命,但对付这几只畜牲,足够了。 红柳的眼珠已经被啄没了,脸上也被啄得面目全非,肚子上被豁开了一个口子…… 水银一次又一次地,强忍着把眼泪憋回去,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别哭,没有用!不要哭! 忽然,有什么微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雕儿!老白和老关的声音! 有些虚弱,有些远,但没有危险,也没有受伤,仿佛就是饿极了发出的声音。 雕儿还在笼子里! 她突然有些后悔,干嘛要用那么结实的铁,打造那么一个笼子?不然,昨天马车翻下,如果是木笼,就会被打碎,雕儿就能飞出来了。 到现在才听到它们的声音,应该是被摔晕了吧? 这可晕得够久的,她叹着气摇头。 心情微微好了点儿。 把手在身上抹干净,大拇指和食指圈住,放进嘴里,用尽全力吹出了两声嘹亮的、似鸟鸣般的哨音。 两只雕儿回复了两声有些振奋的回音。 水银看着红柳残破不堪的尸身,翘起左腿,撑着木棍,慢慢地右腿单膝跪地。 她要验尸! 红柳坠崖时,泄的那口气,绝对有问题,她要找出原因!可是…… 仵作一生最怕什么? 不是鬼怪、不是腐尸、不是奇怪诡异的死法,而是面对自己亲朋好友、自己在乎的人的尸体! 尤其是……还要自己亲手剖验! 水银颤抖着身躯,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地冒出,双手却异常稳定和干燥,解下红柳背后的刀鞘。长刀不见了,应该是那时她为了抱住自己,来不及收回刀鞘而扔掉了的。 再层层解开红柳的衣物,掏出她身上所有的东西。 火折子、银子、银票、干粮、漏完了水的水囊,以及,衣领里的鸠毒。 每取一样,她都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最后的这枚毒药,更令水银几欲崩溃……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无鞘之刃 红柳头上的发型已散,发饰都不知跌去了哪里。 小耳坠还在,水银没取。脖子上戴着的,她们仨一人一块、师父送的玉牌,她也没取。 红柳的身体前面只有透伤,后面的骨骼是被震碎的。腿骨粉碎性断裂。盆骨粉碎得最严重,颅骨有裂。 一身的骨头,几乎没有完好的;五脏六腑,也没有完好的…… 而气海穴上,有一处伤痕,却绝非正常情况下造成。 这是正面伤痕。也就是下坠前,红柳抓着自己出车厢的时候,气海这儿忽然受伤,才导致她突然改抓为抱,将自己死死搂在怀里的。 很显然,通过这个伤痕可以明显地判断出:那时候有什么击中了她的气海穴,一时阻断了她的气道。但也就是这一时,也足够她们跌到崖底前,红柳都提不起这口气了。 悬崖不是太高,两个人下坠的速度…… 那时候,就算红柳告诉自己,自己也来不及施救。 所以,红柳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安静地走了。 水银的心脏剧烈颤抖着,她死死咬着哆嗦个不停的牙龈,待情绪稍稍缓和之后,再仔细观察起那个伤痕。 这块伤痕呈元宝的侧面形,不会有石头长成这副样子,那么,她能猜到的就只能是银锭了。 人为的! 她慢慢将红柳的尸身恢复原状,再一针一线地缝合好。很想帮红柳换身衣衫,可她没有力气了。 “就这样吧,红柳,记住了:不要原谅我。待他日我为你报仇雪恨之后,我再来将你的尸骸带回愚山厚葬。要等我,知道吗……” 水银喃喃地说完,摸出匕首刨土。一下、又一下,机械而麻木。 脑子里一边在思索,是谁下的手。 那群农民似的山匪?不可能,他们当时还没有追过来。 那么,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被跟踪了?有可能。 在这点上,红柳是没法察觉的。就像那两个僧人跟踪自己一样,她都不知道。 因为,红柳的武功虽高,但听力有损。 那也是小的时候,自己淘气,爬上了一棵大树,却不小心掉了下来。 红柳那时还小啊,学武也只两年,刚刚打下了个基础,就勇敢地垫在了自己的身下。 脑袋磕在了石头上,当时…… 水银甩甩头,那些往事,她不愿意在此时回想。现在,不是自己能软弱的时候。 而悲伤,恰恰能击垮自己勉强筑起的坚强。 她继续刨土,一边刨,一边盖去红柳的尸身上。 强迫自己去想有的没的。 自己最近得罪了谁?那帮学子?那些人武功并不很强。难道是他们回家告状了?家里派出来的高手? 有可能。 那样没品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自己没有把任何人得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除了他们,谁还干得出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 那个仙人般气质的男人? 自己为了避免麻烦,只是气了气他,他就能痛下杀手? 水银摇头。 生死是大事,没理由为了那么几句口角之争,就要夺了自己二人的性命。 那么,还有谁有可能呢? 只有那几个学子了。 她恨恨地咬咬牙,此仇,必报! 这时的水银,不会想得到,有些人,做下的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言。生命,在这些人的眼里,并不如她这般看重。 直到她以后一步步接近真相后才发现,人性会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现在,她只知道,剑已出鞘、心已冰冷。 水银只给红柳的尸身上覆了薄薄的一层土,便将已经苏醒的秃鹫敲死一只,用藤蔓缚在自己的背上,撑着木棍去找雕儿。 它们饿得叫声都有些听不见了。 自己身上还撒的有药粉,各种大、小动物都会退散,所以,她一步步地跳着,去往雕儿声音传来的方向。 所幸,找到它们的时候,它们的情况都还不错。粗壮的铁笼子虽然困住了它们,但也从另一个方面保护了它们。 看到自己的主人找过来了,雕儿们的精气神振作了些,可怜兮兮地冲着她叫了一声,像是撒娇诉苦一般。 水银柔和了眼神。 待将它们解救出来,看着它们吃了秃鹫之后欢快地冲上天空,听着它们高兴的鸣叫声,水银的心里也跟着松快了几分。 自己,还有它俩的陪伴,不孤单。 她斩下一根名为水藤的藤蔓,将里面蓄着的水,倒进嘴里。 这种藤蔓,山林里到处都是。蓄水量极丰富,而且清甜、干净,还饱腹。即便藤叶干枯了,里面包含的水质,也轻易不会流失。 休息了会儿,她再次起身,往回蹦。红柳尸身上的土,还不够多,会再次吸引秃鹫光临的。何况,它们的几只同伴还被自己扔在那儿。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银锭,冲空中的雕儿打了个手势,待它们飞下来时,给它们仔细地看了看,再环指了周围一圈。 如果红柳真是被银锭击中的,那么,十有八九,击人的银锭也落了下来。她要找到那东西。 一个案子的破解,总是需要无数线索的堆积。 每一条线索,她都不能放过。 看着老白和老关收到命令后,低空在周围盘旋。 水银一蹦一蹦地原路返回。 幸好,土虽盖得薄,但也算严实,还没招来那些恶心的臭鸟。她继续刨土,要刨个坑出来。 老白飞下来了,飞到她的近前,爪子一松,一个小银锞子掉在地上。 她轻轻拍拍老白的头,指指另一边动弹不得秃鹫,示意它去吃。 老白欢欢喜喜地去了。 水银则仔细地打量起手中的小银锞子。约摸二两重,像是大户人家在逢年过节之时,专门制作了来赏给下人用的。 底部印了个福字,却没有那府上的标记。那么,这个就只是平时赏人用的了。 出手即二两,有钱人家。 她将这个小银锞子单独收好,正准备继续刨土,老关飞下来,扔在她面前一把刀。 小银锞子卡在树冠的枝杈间,在阳光下反着光。老白先发现,抢走了头功。老关看着它美滋滋地啄食着鲜肉,气哼哼地就到处乱转,也想找到点儿什么。 就被它发现了另一个方向掉落的长刀。 水银也拍拍老关的头,于是,老关也欢欢喜喜地去享用起了美餐。 这是红柳的刀。 自她习武有成后,师父亲手为她打造的长刀。她一直一直带在身边,就连睡觉都搁在枕边。 细细地、一寸寸地抚过刀身后,水银把长刀归鞘,捆在自己的背上。以后,就让这把刀,代替红柳,守在自己的身边吧。想必,这也会是红柳的心愿。 她继续刨土,就用匕首刨。 长刀太长,她坐着刨使不上劲,而且,她也不想让红柳极爱惜的刀,变成刨挖土壤去掩盖其主人的工具。 老白和老关坏心眼子的,挑了捆在最前头的一只秃鹫来吃,且啄食的动作异常凶狠,吓得其余三只,死死地把脑袋扎进了肚子下面埋着,瑟瑟发抖。 它俩吃饱后,飞到空中。比较笨的老关负责警戒,聪明的老白去抓了只兔子回来。 那三只丑鸟是它们的,主人得吃这种它们最喜欢的食物。 水银看着面前被抓死的兔子,摸摸老白的头,眼角弯了弯。 撑起身体一蹦一跳地去捡木柴,她得先喂饱自己的肚子,水藤的水虽然有饱腹感,但消失得也快。 老白受到夸奖非常高兴,兴奋地去帮忙捡拾木柴,它们喜欢寒冷的天气,不喜欢火。但主人家要做的事,帮忙总是没错的。 没有力气,又不方便的水银,什么也不讲究了,反正这周围的血腥气够重了,就在三只秃鹫的不远处,处理干净兔子,点燃火堆,开烤。 老关在陆陆续续地,把带有主人气息的物件捡回来,顺便抓了块药瓶的碎片给主人看。 水银接过碎片,看了看老关的脚,见没有划破,才摸着它的头道:“这种东西不要捡,那个医药箱全摔碎了对不对?” “唳!” 老关抻着脖子叫了一声。 “知道了,全碎了。不要管它了。其它的也都不要了,你好好负责警戒就行,注意引开打不过的野兽哦,别受伤。” 老关又叫了一声,飞上了天空,盘旋。 另一个箱子是工具箱,验尸用的,里面的东西不会摔碎,但水银也不想要了。她可不想到时候爬出去,还得背着那么沉的家伙事儿。 又不是有特殊意义的物件,没了就没了。 …… 十几日后。 萝城最大的酒楼内,几名学子正在抱怨。 “不就是没打过两个行脚僧吗?那种大师武功多高,欧阳大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干嘛罚了我们十几天的抄写了,还没够啊?我这手都快抄断了。”司马俭揉着手腕,一脸哀怨地道。 身边的万俟颜一口酒闷下肚,也愁眉苦脸地道:“要罚也该罚站桩或者蹲马步啊,为什么要罚抄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说我们武不成,文又不就。跟个小女子口角,还一言不合就打人。都怪夏明翰全。”古华铸礼敲着夏明翰全的脑袋,气恨恨地说道。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擦肩而过 夏明翰全自知没理,抱着脑袋也不敢反驳。 他是性格冲动了点,但是一个小女人敢跟男人们犟嘴还还手,就该打! 可谁知欧阳大师兄居然就为此罚他们,还一罚就是这么久。 想想就郁闷!他恨恨地道:“早知道就告诉家里,派人弄死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咱们也算出了口气!” “行了啊你。还跟个女人没完。人家现在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古华铸礼又敲了他一下说道。 司马俭接过话头。”别说当时咱们谁都没想到这茬,就是现在想到了,又要去哪里寻人?” “嗳?你们还记得那两个僧人的话吗?说那个女人是什么来着?东方神医?东方乡君?这样的人,应该在聚城可以打听到吧?”万俟颜闻言,忽地一拍桌面提醒道。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了那女人的名头,还怕找不着人? “我看你们还是被罚得太轻!还想着收拾人家呢?当时是我们自己误会了人家的笑声。结果打还没打过,还要追去聚城就太丢人了!行了,喝酒喝酒,别尽说些不高兴的!”古华铸礼提起酒杯,止住他们的胡思乱想,提议道。 几人想想,觉得有理,便换了话题聊了起来。 屏风隔开的另一边,一个黄脸病弱的汉子,将桌子上的一壶好酒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倒完后,汉子还用茶水涮了涮酒壶,也全都倒去了地上后,起身离去。 安静地走在大街上,去到家客栈,要了间上房。 进门点了两颗水煮蛋,一大碗面条、及一壶水酒。 小二很快就送了来,同时还送来了一桶热水。 汉子关好门,去沐浴之时,卸掉了妆容。 坐在浴桶里,水银认认真真地梳着长发,轻声念道: ”一梳梳到尾,顺心又如意; 二梳梳到尾,平安又喜乐; 三梳四梳,吉祥富贵; 五梳六梳,健康长寿; 七梳八梳,嫁……家父安康,家庭和睦; 九梳十梳,十全十美。” 然后盘好发,摸出早先在首饰铺子里买的玉簪,簪进发间。 今日,她及笄了。 不是东方楠婴,而是她水银自己,及笄了。 若是在家中,该有德高望重的老妇人为她梳发,为她念这些,再有身份贵重的妇人为她的发间簪上金步摇。 现在,只有她自己,而且,连这只簪子,都只能用延国的玉花簪…… 收拾好自己,收拾好心情,水银穿好衣衫坐去桌边,给自己斟满酒,说声:“生辰快乐!” 一饮而尽。 今日,愚山上,沙棘会收到父亲给自己的生辰礼物吧?会收好等自己回去看吧? 会是什么呢? 往年都是父亲他亲手雕刻的小玩具,今年,应该不一样了吧? 她心里想着,手上剥开蛋壳,一口口地吃。 一口口地喝酒、吃面。 两日前,伤口恢复到差不多的水银,终于在雕儿们的帮助下,寻了条路爬出了崖底。 回到这萝城,改头换面后打听到,回宣书院的学子们,最喜欢去的酒楼,便日日等在那附近。 今日,终是让她等到那天的几位学子,便跟着进去,坐在他们隔壁。 那壶酒,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谁知,一听之下才明白,红柳之死,与他们无关。 或者他们在说假话?有人偷偷在暗地里告诉了家人? 有可能,但可能性很低微。 所以,她暂时放过了他们。 那么,现在只有一个可以怀疑的目标了,就是那个谪仙般的男子。 谪仙?她心里“嗤”了一声。 至于他们说的大师兄,恐怕是听闻或者旁观到了那日的事情,故而为此惩罚他们吧? 与自己无关。 蛋吃完了,面吃完了,酒也喝完了,红柳为什么还不来找她讨红封?并且道恭喜? 她家小姐喝醉了不知道吗?人呢? 转头四顾,一时泪如雨下…… 次日,瘦弱黄脸的汉子,背着个简单的小包袱,退了房,去买了匹马,骑着慢吞吞向着城外的方向而去。 她要一路听听看,那么一个谪仙般俊美的公子,只要出现在大街小巷,必然会引起围观和追捧。 只要有人议论,她就能寻个方向去找到他。 可惜,有关于那样的人物,什么议论声也没听到。 水银判断,那人之前应该只是路过的萝城,所以都过了十数日了,在不断有新话头的冲击下,的确不会再有人谈论。 她不由地想到:那天,那人也是出城后无意中跟着自己了吗?见到她和红柳出了危险,便趁机落井下石? 无论是哪种,她水银都要替红柳报仇,她一定会找到此人! 殊不知,她想找的人,不但是故意追她出的城,而且还是经常出入萝城的人,甚至,就是那些人嘴里说的欧阳大师兄! …… 回宣书院就在萝城外不远处一座山的山腰上,欧阳仲锦每日里下山钓鱼,将鱼送去这座城池里、一套三进院的小院中去。 那儿,住着因丈夫意外去世,依靠祖产活着的、雍容典雅的夫人宇文氏,及其膝下唯一的女儿,宇文丽清。 宇文丽清,年方16,人如其名,十分的美丽清纯。 明眸善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文文静静,柔柔弱弱。 只因患有哑疾,便日日呆在家中,极少出门。 偶尔的一次出去观灯,便遇见了欧阳仲锦。 欧阳仲锦在那次灯节上,于灯火繁华之间,一眼便看中了她,从此心神为她牵绊。 可惜,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家世渊源,他都不可能娶了她,充其量,最多也只能纳她为小妾。 他不忍如此待心上之人,便只是日日以送她喜欢吃的鱼为借口,登门拜访,绝口不提婚嫁之事。 而宇文丽清也一眼就把他放在了心里,然她聪慧又敏感,知晓欧阳仲锦的为难,也绝不开口相提。 虽然,她并不介意自己为他的妾,却亦不忍令他沾染俗世尘埃。 她是个患有哑疾之人,只想看着他的那份纯洁净朗,不想他受到世人的指指点点,更不愿看到他为难。 她舍不得。 俩人便如此这般,一个日日送鱼,一个默默地期待着他的到来。 宇文氏,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心反对,无能为力。 自打女儿见过那欧阳仲锦之后,一颗心就再拔不出来了。 满心为女儿盘算,想用丰富的嫁妆,将她嫁入平常人家,过平凡日子的宇文氏,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很多次,也曾将欧阳仲锦打出门,但都没有用。 欧阳仲锦有功夫在身,她于前门将他打出去了,他就会半夜爬墙。 虽然依礼未对自己的女儿做过什么,但是,这还不如将他俩于白日间,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来得放心。 于是,三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相处着。 频繁出入萝城的欧阳仲锦,自然再引不起人们的什么轰动和围观。 再怎么好看的花儿,天天看、天天说,也会腻的。 水银自是不知这些,就错误地判断成了,那人只是路过萝城。 没有听到什么有关的议论,水银便骑着马儿,去找了家镖行,付钱请人将她护送回聚城。 现在她的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再没人护在自己的身边了。 正行间,忽闻街边有哭泣之声,水银循声望去。 就见一家药铺的门外,一着破旧粗布衣衫的年轻妇人,正抱着个几月大的婴儿,拼命磕头哭求。 “掌柜的,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家孩子吧。他还那么小,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求求您行行好吧,所欠的银两,我会努力偿还的,一定会还的,您先救救我的孩子,求您了。” “砰、砰、砰”地磕着,每磕一下,额头都有鲜血流下。 水银本能地动动了十指,却只是握紧了马缰。她收回视线,驱马离开。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要找的人,正从她身后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绕了出来。 欧阳仲锦正好从宇文丽清那离开,准备回书院。 听到妇人哭求的声音,欧阳仲锦无意识地往那边瞟了一眼,收回视线时,莫名觉得不远处马背上的男子,背影有些眼熟。 他也没往心里去,以为只是书院中的某个学子,转头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宣纸用完了,得去买一些。 于是,这俩人便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马背上的水银,要是知道,只要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心心念念”想找到的人; 要是知道,只要自己愿意找人随便地打听,就能有那仇人的消息,之后的许多事情,便会不一样了。 可惜,人生难有早知道。 她没有打听,只是因为她并不想多说话。她默默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不想轻易开口。 其次,她忽略了一件事,忽略了她并没放在心里、也没彻底融入的一个姓氏。 第一次见到那人时,那人对自己的称呼是:“东方神医”! 如果她能想起这个关键,便能明白,那些学子嘴里所说的大师兄,就是自己要寻找之人! 其实最主要的,则是因为她判断失误,以为听不到旁人的议论,便把那人当成了个过路客,从而完美错过。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再遇司寇 现在,丝毫没想到的水银,坐进镖行的马车内,启程回返聚城。 那是她在延国的根基所在。 路途还有些遥远,趁着这段空闲时光,她要好好地琢磨琢磨,不行医,又要从哪里打探消息? 只给司寇继昭帮忙验尸?从他那里探消息?渠道太狭隘,太单一,不可取。 而且,她并不想再看见那什么司寇大人。 一看到他,就会想起被自己亲手毒杀的自己人。 那日,她借着在院子中溜达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将一种毒药撒在了关押人犯的侧屋门口。 进进出出送饭或者做什么的人,势必会踩中带进去。 人犯的身上肯定有伤口,那种毒没粘性,走动间带起的风,都会将它刮动。且随便在什么东西上面滚,它也不会被附裹。 少量误服之,并无碍。 但伤口只要沾上,哪怕只是破了点儿皮,都会令人在五息之内毙命。中者无救。 水银并不害怕,万一司寇继昭的人,身上也有伤怎么办?她当时真的是豁出去了。 想着:无伤就算那些人幸运,有伤,就只当为自己人陪葬! 她都能对自己人下手,对敌人,还有什么必要心软? 可惜,从那晚司寇继昭来寻她时,说的言语中不难听出,除了那名人犯,没有其他人被毒死。 她也曾为此悄悄地惋惜过。 至于嫁祸给南宫礼,也算是机缘巧合。 反正她的目的,只是想让那种毒在皇子公孙间出现,而南宫礼恰逢其会。如果不是对方赶了巧儿要调戏于她,实际上她嫁祸淑妃还是有风险的。 因为太容易就被人怀疑到她的身上。 那日她看见南宫礼果然如她预想的一般捡起了珠簪,便知计划已成。依着南宫礼那样人的性子,珠簪那般普通的饰物,他若无心,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他若有意,则必捡了四处炫耀。 至于炫耀给谁知道、又能怎么被发现其中的毒粉,就与她无关了。 谁会把南宫礼的话当真?真以为清冷高傲的东方神医,能与他私相授受?是吧?只要毒粉能经他手面众,即使聪慧如司寇继昭,也必会将视线投到南宫礼的头上。 自己便算是顺利脱身了。 …… 回聚城的这一路上,听闻路人谈论的一些琐碎之事,水银整理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这也给她提供了一种想法。 不行医就没有消息来源吗?也未必。 没事儿多去街上走走,茶馆酒楼坐坐,不就是最好的消息来源? 至于要用什么身份去,那就可千变万化了。 回到聚城后,看着已被更名的温理药铺,水银心内叹息着进入。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起起伏伏、波波坎坎,又与红柳的阴阳相隔,种种都让她的心里沉甸甸的。 不过,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之后的每日里,水银除了教授画木他们如何辨别药材,就是开动脑筋,一遍遍地尝试着,怎么才能把药汤凝制成药丸。 其实这步不难,用磨细了的麦面倒入药汤,再混入蜂蜜,搅和,待温时,搓之成丸即可。 但药量呢?一次得吃多少?可以当饭吃了吧? 而且,这么做极难储存啊,又容易招虫蚁。 她试过,一锅熬成一碗,搓成能下咽的丸子,至少得十枚,还有些大。而且夏季极其容易变质。 寒冷的冬季,倒是不易坏,但易裂。就算无所谓裂不裂成渣,但虫蚁呢?又怎么防? 撒上防虫蚁的药?即便是撒在外装的油纸上,那也不是救人而是在害人了。 试来试去,试不到种好方法。 而每每试验失败时,她就去街上转,或是去茶楼、酒馆闲坐。 偶遇了“出卖”自家掌柜的那个车马行小伙计,闻听其正跟别人吹牛,说如何如何发现的敖国细作,水银就“路过”了对方一回。 那人回去后,就忽然发了疯。四处嚷嚷着有人要受他,然后生生把自己的内脏都抠了出来,惨毙。 沦为街谈巷议、聚城怪闻。 水银却心恨,不能亲手刀刃之。 画芳他们有问过画眉。 水银神色平静地回答:“回老家了。” 是回老家了吧…… 画芳他们就以为,画眉的走,让主子很不高兴,便再也不敢提起了。 这日,水银又因为制作药丸失败,而生气地去了茶楼,转去屏风隔着的、自己专属的大堂一角坐下。最近她常来这儿,出手又阔绰,小二就专门给她留着个桌儿。 水银摘下幂篱。小二刚送上她习惯点的一壶茶,她就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 司寇继昭大剌剌地近前坐下,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勾起唇角冲她笑了笑道:“再不行医了,是不是因为不想再验尸了?要安心做个商户吗?听说你去各地收购药材,那样可挣不了多少钱,还会很累。” 说着,抿了口茶水。 可别看他此时表情风轻云淡,说话的语气也甚是轻松。但实际上,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是怎么过的。 他没完没了地筛查自己的手下,还真让他给筛出了几个被别人收买了的。但没有一个是南宫礼的人。他也无所谓,反正这事儿就是铁板钉了钉。但他向上汇报的时候,刑狱司主官却将细作案给压下了,让他不必再查。 他明白,南宫礼怎么说也是皇子公孙,现在没有确实的证据,别说是他,就是主官也不可能拿南宫礼有办法。他就憋气。 同时,觉得自己被人利用,冤枉了东方姑娘,让对方跑得影儿都不知道去向,他就莫名其妙地日日烦燥,动不动就发火。 最生气的是,他居然会担心她,怕她出门有危险!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每日有事没事,都喜欢打马从奇闻,不是,已经被更名为温理的药铺门前经过。 每次都看不到他想看见的人,每次就更是烦燥和火气旺盛。 他也搞不懂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就是案子! 一到年底,刑狱司的案子就堆积如山,各地的大、小案件卷宗,都在往刑狱司里送,公务繁忙得不得了。 而他用的最得力的仵作,却居然一言不合就跑了!果然就是个小女子,气性那么大,自己不就是说了她两句嘛。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自己可以道歉的。大丈夫能伸就能屈。 大不了同意她的要求,给她在刑狱司录入一个名头,自己私下里多给她发放一些辛苦费。 可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等到人回来。他觉得自己都快气爆炸了。 前些日他去了外地,办理了一件公务,昨日才回来,路过温理药铺的时候,就见到了二楼亮起的烛火。 那一瞬间,司寇继昭听到了自己内心的狂跳声,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狂喜冲击。 他捂着胸口,努力平息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强行压抑自己,想即刻飞身而上的冲动。 他跳下马背,坐在温理药铺的对面石阶上,看着那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的烛火,心情从所未有的平静。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怒气和不满,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一路行来的疲惫和倦怠,也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他知道,这种烛火不会熄灭,东方姑娘睡觉有亮烛的习惯。 一个姑娘家,突遭家族巨变,从此惧怕黑暗,也是常理。 那时,他心里莫名地感受着她的这种习惯,甚至觉得,那烛火,也温暖了自己。 他想,自己是太投入破案了吧?一看到她回来了,知道积压的许多案件都有了破解的希望,所以心安了吧? 可不能再把人给气走了,自己得控制点儿脾性,女人嘛,总得哄着点才是。 父亲和姐夫好似总是这样说的吧? 于是,司寇继昭就鬼使神差地,在那儿坐了一夜,胡思乱想了一夜,或者,什么都没想的,看着那个窗户,坐了一夜。 直到看见东方姑娘出门。 看到她精神奕奕,虽然有些清减,但仍然安好无恙的样子,他的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想冲上去,没能站得起来…… 待他终于能站起来时,人影都快看不见了。 还好,那姑娘走得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到底让他给跟上了。 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其实此时话一说出口,司寇继昭就立时后悔了,自己明明想说的就不是这些,怎么一张嘴,就变得像是在指责对方一样呢? 他明明就不愿意指责她的啊。 不,他想指责。指责她为什么一气就走?为什么一走就许久?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为什么让他找都没有地方找? 为什么要让他牵肠挂肚地……盼着她回来帮忙破案? 可他知道,这样的指责是没法说出口的,人家又不欠自己什么。所以,他就想哄,可…… 他有点想打自己的嘴巴。 水银抬起头,看着对面莫名有些不安和局促、眼神里也闪过一丝丝慌乱的司寇继昭,轻轻蹙了蹙眉。 语气坚定地回答道:“是,再不行医!” 继而又换了种轻松的语气说道:“做个商户就挺好,所挣之银钱,够生活就好。我不贪。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活。司寇大人若以案相召,便可以回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疑案再至 水银没有说再不验尸。毕竟那种循迹思案的兴趣,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何况验尸不存在和良知作斗争,更不会违背她自己的心意。所以,在她内心里,是不会像放弃医术一样放弃验尸的。 但不能说给司寇继昭知道,免得从此就被对方当成了专用苦力。 毕竟兴趣爱好是一回事,耽误了自己的正事可不行。 何况,她也不能总是答应得太快,以免对方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一切当成理所当然。 之前不就是吗?自己被他随叫随到了,却不还是被他说成自己拿乔?那么现在,她就要学会拿乔了。 “我可以知道,你不愿意再行医的原因吗?”司寇继昭被她言语驱赶,奇迹般地不生气,反而好奇地追问。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生气,他更想了解她的……一切? 感觉怎么这么古怪啊? 没等他想明白,就听对方轻声回答自己。 “年纪尚轻,学艺不精,就背负上了一个神医的名号,恐于寿数有碍,故想多多修习精进之后,再言行医之事。” 他长吁了口气。不是永不行医就好。 她说得没错,小小年纪就被世人称诵为神医,的确是个非常大的压力。 治好了还好,治不好,便转眼就会被世人唾弃、辱骂。然世间的病何止百种、千种,又有谁人皆能医治?平白担着这些压力做甚? “不当神医也好。不行医也不错,我支持你的想法。”他忍不住这样说道。 水银看着隔了些时日不见,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的司寇继昭,心里很是奇怪。 这人怎么不跟自己针锋相对了?自己在语言上设下的陷阱,他也不跳了。 难道,聚城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令他有如此大的转变? 当然,如果他能一直这么谦和有礼,自己倒不是不能与他长期合作的。毕竟很多的内幕消息,目前,自己也只有从他那儿能探听得到。 “司寇大人还有事?”水银轻问。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现出来的是另一回事。这叫欲拒还迎。 司寇继昭闻言,愣了愣。 干嘛总是赶自己走啊?这好不容易才见到的。 “不知东方姑娘你……可还愿意行验尸之术?我可以给你在刑狱司录名,可以每次补偿给你丰厚的费用,可以等你有空、有心情的时候……” 他猛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什么叫有空、有心情的时候?案子能等吗? 自己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水银又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慌乱之色,眉头蹙得更深。 这人什么情况啊? 不过,想想她又释然了。或许,真的有什么奇案将之难住了吧?才会一退再退,唯恐再惹怒了自己。 罢了,且听听是什么吧? “司寇大人还是说说,什么案子令你如此为难吧。” 司寇继昭闻言,猛地回神,嗽了嗽嗓子,认真了脸色。 “定城递来的卷宗里,有桩案子,形容得非常简单。 死者24岁龄,身康体健。死时外表无伤痕、无异常,面目干净,被定为突发疾病致死。 这种看似一目了然的案子,却引起了我的怀疑。 一个那么年轻,且健康的男子,怎么会突发疾病的?最可疑的就是面目干净,这个形容就是指死的时候很祥和。 我们都知道,因疾病暴亡的人,面容是不可能祥和的。下面的人验不出表面的伤痕,我就想到了你的剖验。 可没有一个仵作愿意剖尸,我一说,他们就吓得逃跑。无奈之下,此案只得暂时搁置。” 说到这儿,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差点没忍住想说:我都等你好久了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容易引起误会了。 水银听完后,点头。 “是有古怪,但是不是得剖验还得两说。案子发生之时,距离现在已有多久?” 自己离开了数月,不知道现在,那尸首什么情况了。 “距今已有七个多月。每年年底,下面才会把案子卷宗递上来。” 司寇继昭的记忆力很好,尤其是令他起了疑的案子,内容都会记得非常清楚。 水银上下搓着大拇指的外侧,低眉思忖。 她不是在考虑案件,而是在想,定城有什么自己需要打探的东西。 伏间的作用,一般只起在关键的时候。平时一些鸡零狗碎的,诸如某官贪污或者私养外室等信息,就只是作为把柄,知道即可。 越少活动,留下的可疑痕迹越少。 有些伏间,埋伏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可能只会传递回一个消息。但就这一个消息,能改变的东西就太多了。 她不能什么都打听,什么都往自己这儿堆集,她是细作,不是情报组织。 “抱歉,我才从萝城回来不久,那么远的路,暂时不想再走。天很冷了。” 去年这个时候,她坐在暖融融的闺房里,将对父亲的思念,一针针地缝进为他制作的衣袄内。 今年的这个时候,她却坐在敌国的茶楼里,一心只思考着,怎么才能接近信息中枢。 “萝城?” 司寇继昭微微吃了一惊。那是够远的。 “我有一好友,长得跟个谪仙似的,整天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极招女孩子喜欢。偏他之前一个也相不中,最近在萝城迷上了个患有哑疾的姑娘,怎么喊他,都不回来。” 欧阳仲锦总写信给他,信中的内容,都是怎么才能将那女子堂堂正正娶回家。 他就每每回之一个大写的“嗤”字。觉得欧阳仲锦很是异想天开。 不就是一个喜欢的女子?不能为妻就做妾室嘛,只要能相守在一处,身份那些,又有什么可挑剔的? 总比求而不得的这般烦恼要强吧? 现在的司寇继昭是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那种舍不得心上之人受委屈,是种什么样的体验的。 听东方姑娘提起萝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烦死人的欧阳仲锦。 一点儿也不干脆,变得娘们儿叽叽的欧阳仲锦。 所以顺口就说了出来。 水银敛目,内里的瞳孔却骤然紧缩。 谪仙似的男人? 她抬眸,眼神已充满好奇。 “想必那姑娘亦有过人之处,不然也不至于,让大人那好友留连萝城而不归。” 司寇继昭闻言,嘴角下撇,露出个满是嘲讽的笑容。 “他不是留连萝城,他就在萝城外的回宣书院读书,24岁的人了,还赖在书院做大师兄。他家里替他张罗的官职,他不愿意做。让他考举,也不愿意,只想着研读更多的学问。 不过,在这点上,我也是佩服的。他的学识非常广博,各种学科皆有涉猎,极具才华。” 说到这儿,他才想起,自己回给欧阳仲锦的书信里,好像除了“嗤”字,还有关于东方姑娘的部份。 自己总跟他写这些干嘛?想必,那时因为寻不着东方姑娘,满肚子怨气就写出去了? 就像欧阳仲锦的满腹愁苦,都发泄给了自己一样?两个大男人互相吐苦水? 啧! 那时的自己会这么矫情?欧阳仲锦一定笑话死自己了吧? 水银听到“大师兄”三个字,心念电转间,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连了起来。 现在,她已经能百分百地肯定,司寇继昭所说的欧阳仲锦,就是自己要找的仇人! 她放在桌下的手,大拇指回缩,指甲死死地掐着中指的指腹嫩肉。 这种痛感,比掐手心更尖锐,且不易落痕迹。 “那我就陪大人去趟定城,看看您说的那起案件。 无须录入你司名册,无须你补偿费用,只希望在路过萝城时,你可以帮我向回宣书院内,借些珍藏的医书予我阅览。可好?” “好好好!” 司寇继昭闻言大喜,一迭连声地点头答应。他很高兴东方姑娘能答应自己跑那么远,更高兴她称呼中的转变。 至于到时候能不能借出书来,有欧阳仲锦在,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 水银的面上,保持着微微的淡笑。心里,磨刀霍霍。 “不知你几时要出发?我好回去做些准备。验尸的工具箱,被回归老家的画眉,带走做纪念了。” 虽然她很着急,想即刻就能走,但是验尸的工具掉在崖底了,她得重新再订制一套。 “不知姑娘你,明日可方便就走?至于工具箱……” 司寇继昭神秘兮兮地、又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自打上次见过姑娘的那些工具,觉得材质不是很好,怕你用着不乘手,我便私下找人打制了一套。 你为我的案子忙碌奔波,又不肯收受银两,论理,我怎么都是要表示下谢意的。” 太好了,她原来的丢了,这下可以收自己送的了吧?其实箱子里可不止有工具,还有别的,希望她能喜欢。 水银看着他的眼睛眨了眨。 这人是在对自己表功? “既如此,那便明日吧。我这就回去准备一应事项。” 说完起身,抱拳拱手一礼。 司寇继昭见她这就要走,突然心里就慌了一下,又空了一下。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好不容易平和地坐在一块儿聊天,怎么这就要走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白氅红衣 不过,司寇继昭想想明天之后,两人就要同行,一起去破解疑案,就收回了想要拉人的手。 他也还要回去准备一下,那些工具还得细细地再磨拭一遍,自己这一身也要好好洗洗。 今儿太失礼了,就这么脏兮兮地跑来见人家了。 这时才想起,这姑娘的眼神中,从未流露过半点的嫌弃之意。 不由心内暗自点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他起身还礼,道了句:“明日见。” 水银微笑点头,转身离去。 她得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要给那位谪仙公子的“礼物。” 俩人此时都忘了,吵架时候说过的话。或者说,他俩有志一同的选择了“遗忘。” …… 次日,司寇继昭一大清早地,就赶往了温理药铺。 然而,一见到站在药铺跟前牵着匹白马的东方姑娘,他就直愣愣地呆住了。 只见那姑娘长发成束,玉簪别住。 白色大髦内,尤胜其白的肌肤,欺霜赛雪。 蛾眉如峰,点漆黑眸清亮如水,一身大红骑装,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更显得小腰盈盈不及一握,双腿修长笔直。 初阳下,映得白髦如玉,红衣烈焰,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他只觉心跳如鼓,两耳轰鸣,牢牢盯着那副美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牵着马的水银,和正在给马背上绑缚行囊的画芳,就看见,一身天青色袄袍、一袭黑色大髦,骑着马的司寇大人看着自己等人,一溜烟地从面前跑过去了。 水银眨眨眼。 这人是还有东西忘了拿吗?看那两眼失魂,嘴角微张,呆呆怔怔的样子,是未拿的东西很重要吗? 不过……他的脖子,为什么一直朝自己这边扭着?是落下了什么与自己有关的物什吗? 工具箱? 那是挺重要的,不带上那个,单让她用肉眼验尸,就等于白跑一趟。 自己就再等等吧。 她轻轻地跺了跺脚上的鹿皮长靴,抖掉上面的积雪。 同样的季节,这儿的雪比之敖国京城那边的,更大、更厚。按照地理来算,也应该比捍山镇那边更厚。 那就还好了。她现在不觉得太冷,父亲那边,应该也比她这儿要暖和一些。 而脖子快要扭断,美丽的画面再也不见了的时候,司寇继昭的心跳,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跑过头太远了。 一时讪讪。 不由心道:司寇继昭你可有点出息吧。 自小到大,你见过的大小美人不知凡几,就连皇宫中的那些个美人儿,都未曾让你失神过半分。 就算那东方姑娘长得精致出色,但也不算是顶级的美人儿,你怎么就能失了魂呢? 许是一时视觉冲击过大?许是自己还没睡醒? 也许就是没睡够的缘故吧。 不知怎么的,昨晚他就有些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在想案子,一会在想,今日该穿什么,闹得翻来覆去的,直到天色渐亮前,才小眯了一会儿。 明明身体感觉很疲累,脑子里就是兴奋得不行;明明困得要死,就是睡不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天青色衫袍,忽然觉得自己挑来挑去的,还是挑错了颜色。 应该穿身红的,那红衣烈烈,又张扬又英飒,配上那张清冷如玉的小脸…… 他使劲甩了甩头。 罢了,既然已经跑过头了,再绕回府上去一趟吧。起码也换身骑装,就要……红色的? 他好像没有红色的骑装吧?那就白色?好像也没有? 那……他忽然有些毛躁,打马穿过条小巷,往回府的方向跑去。 就换身黑,黑色的骑装,他是有的! …… 直到司寇继昭穿着一身黑色骑装,披着个黑色大髦,骑着匹黑马,再次前往温理药铺的时候,他才恍忽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换衣服? 哦~~骑马嘛,骑装更方便。 嗯!就是这样。之前是他没挑对衣服! 还是人家东方姑娘考虑周到! 靠近温理药铺之时,他不由自主地减慢了速度,想起之前的失态,很是有些不自在。 心脏为什么又在乱跳了?还能不能好了?不就是丢了一回脸吗?有什么好跳的?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一拍马,马儿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又差点没忍住勒缰。 于是,回到药铺等待司寇大人的水银,听到马蹄声,再次行出时,就看到冲过来的黑马背上,那个浑身僵硬,哪哪儿都在别扭的人。 她眨眨眼睛。 哦,原来只是回去换了身骑装。 这人还真是无礼! 衣服穿错了有什么关系?骑马也并不是非得穿骑装不可。自己穿,只是为了图个方便罢了。他却想要换衣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起码把理由告诉自己一下吧?就这么从自己的跟前冲过去!太无礼了。 想来,那时他一直盯着自己,就是看到自己身上的骑装了吧?这也值当他差点扭断脖子? 莫名其妙! “司寇大人,可以走了吗?”她拉长着小脸,脆声问道。 司寇继昭听到问声猛地回神,眼睛看着地面,连连点头。 水银差点冲他翻个白眼。 这人究竟是有多看不起女人? 她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冲了出去。 总有一天,自己会让他见识到女人的厉害,见识到女子不输男子的一面! 后面的司寇继昭见状,急忙跟上。 他感觉到东方姑娘生气了,可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想起父亲和姐夫常常挂在嘴边的叹息声:唉,女人啊! 他也想叹气。 …… 快马加鞭,一路疾驰。 两人却极少说话。 司寇继昭多少次想找机会,好好跟东方姑娘说说话,却愣是没找到。 在马背上的时候,耳边都是冷风,说话不方便,对方也很难听到。 到了客栈吧,订好房后,东方姑娘就都是直接进了房,门一关,除了送水、送饭菜的小二,没人进得去。 他想跟着小二进去吧,又怕打扰了她休息。赶路已经很辛苦了,雪天赶路更辛苦,尤其她还是个女孩子。 于是,他就回转自己的房间,一个人闷闷地吃饭,喝一点点酒。 再把床铺搬动,紧挨着对方床铺的那面墙,睡觉的时候,把耳朵贴在墙上,留心着隔壁的对静。 他不是想干坏事,也没有浮想联翩,他只是要保护东方姑娘。现在她的身边,就只有自己了。 每每想到这句话,他就觉得特别有使命感,特别地热血澎湃。 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 人家为他千里奔波,风雪无惧,且一直在疾驰,显然很想快点帮上自己的忙。 而自己呢?也只能做这么点儿小事,尽力去保护她的周全了。 水银是不知道他的动作和想法的。一路晓行夜宿,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哪里有空琢磨那人在想什么?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事先在两条大腿内侧,各绑缚了一块柔软的皮革,每晚,只需要在腿上涂抹点药粉,搓揉一下就可以。 还有小腿的断骨伤,并未彻底长好,还得换药。 虽然骑马会导致伤口恢复更慢,但比起马车慢慢悠悠地晃,她更愿意骑马。 伤口总会长好的。有自己的针灸术在,恢复得已经算是很快的了。 她想早点见到那个人。 九天后,当他们终于赶到萝城,她却没有机会下手了。 …… 水银等在酒楼内,因为她不方便直接跟着司寇继昭去学院。 司寇继昭就自己去的学院,找到了欧阳仲锦。 欧阳仲锦一见是他,感觉十分意外,就问道:“继昭兄,你那么忙,怎么有空来找我?是不是附近有什么要你出马的案子发生了?” 司寇继昭回以微笑。 “找你借些医书。你们学院中珍藏的孤本、典籍不少,你帮个忙,轮流借来看看。” “咦?你几时对医术感兴趣了?还千里迢迢地跑来让我帮忙借?是不是有什么案子和医者有关?”欧阳仲锦非常好奇地看着他,追问道。 “不是案子,你几时学得跟我似的,张口闭口就是案子? 不过,这次也的确是跟案子有关。我请东方神……东方姑娘帮忙去定城勘验一桩案件,我就想着借书给她看看,只当还了这个人情。” 司寇继昭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 这家伙,一直都对破解案情很有兴趣。但又见不得死人、或者肮脏的事情,最后折衷,就总让自己说给他听。 好像自己跟他提起东方姑娘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在信中给他说案情的时候提到的吧? .“东方神医?她竟然还活着?”欧阳仲锦脱口而出。 司寇继昭闻言,眸子骤缩,忍不住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她竟然还活着?!” 欧阳仲锦却云淡风轻地摆摆手,说道:“小事一桩。她得罪了我,遇到山匪的时候,掉下了悬崖。” “是你做的对不对?她遭遇山匪,你趁机将她打落的悬崖,对不对?!” 非常了解这家伙的司寇继昭,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继续喝问。 “到底是什么样的恩怨,要你亲自出手致人死地?你明知道我要经常请她帮忙,有什么事情不能先告诉我?”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揭破心意 欧阳仲锦分拨开司寇继昭的手,理了理衣领,看着他铁青的面色,皱着眉问道:“继昭兄你这是怎么了?区区一个女大夫,还是个仵作,值当你如此生气吗?这种人哪儿找不到?你想要多少大夫或者仵作,我给你找不来?” 居然为此就跟自己动手?若不是他俩关系实在亲厚,他就还手了。 司寇继昭看着他那毫不在意的模样,强压住心里的怒气,负手而立道:“跟我仔细说说,你们之间的恩怨。” 他要判断一下。 据他的了解,自小被女子追着到处跑的欧阳仲锦,是最瞧不上女子的,轻易不会愿意对女子出手。 既然下死手,那一定就有很深的原因。他要听听。 他了解欧阳仲锦,欧阳仲锦自然也相当熟悉他。见他的面色还是不对,就想了想,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 司寇继昭听完,暴怒,一拳砸在欧阳仲锦的脸上。 “你欧阳仲锦,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仅仅一句口角之争,你就要夺人性命!你的气度呢?你的风度呢?你从不与小女子斤斤计较的男子心胸呢?都喂了狗吗?” 欧阳仲锦猝不及防吃了一拳倒地,抬手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迹,也生了气,翻身而起,一边回话,一脚踹出。 “我欧阳仲锦从小是什么样的存在?她令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被人瞧不起,还不是大过节?我是不跟女人计较,但那是女人吗?一个仵作,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肮脏人物,也配我的气度和风度?” 司寇继昭一掌切向他踢来的脚,一腿横扫。 “原来,整天和尸体打交道的人,在你的眼里就是肮脏的?你是不是也这样看我的?想不到,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却不知道你的心里,竟是这么想我的!今日,你还真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欧阳仲锦一肘顶向他扫来的腿,一拳击向他的小腹。被他反手握住,一拧。欧阳仲锦随势凌空翻身而起,抬脚踹向他的脖颈。 抽空吼回去:“你明知我说的并不包括你!” 司寇继昭后仰躲过,松开手,乘他落势未稳,抬脚直击其腰,被他一个卧倒躲过。 欧阳仲锦一撑地面跳起,怒指他的鼻子尖。 “还打?有完没完?自小到大,我俩就谁都打不过谁,你今日非得划出个道儿来不可,是吧?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也值当拿她来跟你自己比?非得把你自己形容得那样不堪,才满意是吗?” 司寇继昭看着他散乱的发型、青瘀的嘴角、沾了灰的衣衫、以及这副气极败坏的样子。忽而笑了。 “我打你,是想打清醒你。以前,我也和你一样瞧不起女人,因为,始终有太多的女人,一看到我们就两眼放光,不懂廉耻、不知分寸。 然后,东方姑娘不一样。她看我的第一眼,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 我用言语相激,令她在一众鄙夷、嘲讽的目光中现身,她却大大方方、面不改色。 之后更是在大堂之上,亲自验尸! 丝毫没有常人对尸体的避讳,且有着对逝者极其的尊重。 面对骸骨,冷静睿智,面对案件现场,抽丝剥茧。 她可以因为喜欢金雕,追出十几日的路程,也可以因为我的怠慢,与我针锋相对……” “行了,你别说了!我懂了,你就是喜欢上她了,对吧? 想不到,自小就讨厌女人的你,为了远离女子,自散克妻谣言的你,居然也会喜欢上一个女人!你要早告诉我,我也不会对她动手了。” 欧阳仲锦使劲拍拍衣摆,他要早告诉自己,也就不会打这场架了,真是晦气! 他不知道,他说出的话,令司寇继昭如遭五雷轰顶,头脑一片空白。 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 如惊雷在一遍遍地滚动。 欧阳仲锦抬眼看见他呆若木鸡、嘴角大张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放声大笑。 “哈哈哈,司寇继昭,你也有今天! 原来你喜欢上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啊?哈哈哈,你这呆头鹅的样子好好笑啊。 难怪你一听她出事就跟我动手,难怪你总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跟我说起她的事,呵呵,司寇继昭,问过你自己的心了吗?” 真是越看越好笑,越想越好笑。看他背了个克妻之名要怎么办? 遂又想到自己,笑容渐渐敛了。 他喜欢的人,不能娶,司寇继昭现在喜欢上了一个仵作,更没法娶。 真是难兄难弟啊。 一时有些后悔不该戳破这层窗户纸,他抬手搭上司寇继昭的肩膀道: “继昭兄,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那就是开了个玩笑。你司寇继昭是什么人啊?克妻的昭阎王啊,怎么可能喜欢女人呢?我……” 司寇继昭被他一搭,回过魂来。 他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给予了肯定。 不再纠结和震惊,而是认真地看着欧阳仲锦道: “从此,你不要再和她见面。她是医,且是名医术了得的医者,否则,坊间也传不出她的神医之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睚眦必报,她也不遑多让。你以后出入要小心,入口之物更要当心。” 那姑娘的决断之力,不在自己二人之下,她没带回身边那名一直跟着她的、会武的婢女,想必,就被欧阳仲锦害死在了悬崖之下。 那她就一定会为之报仇!否则,为什么这一路她赶得如此着急? 自己却可笑得以为,她是为了要帮自己破解案情。自己要查的那案子都过去七个多月了,这会子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难怪她这一路,都不愿意多开口说话,哪怕对着自己也是淡淡,这是压根就没心情说话吧? 经历了那样的惊险生死,没了一直保护她的人,她的心里,想必埋伏着很深的仇恨吧? 难怪,要让他司寇继昭,来找欧阳仲锦借书,这是已经肯定,欧阳仲锦就是动手之人? 是自己言语之间泄了什么,让她给推断出来的? 以她的睿智,这完全就有可能! 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有答应陪自己走这一趟,只有自己提到了欧阳仲锦之后,她才改变的主意。 原来:这根本就是奔着欧阳仲锦复仇来的! 幸好因为学院的规矩,自己把她先留在了城里;幸好自己先跟欧阳仲锦聊起了她。 幸好欧阳仲锦一听说起,就坦言了他害人之事,而没有选择隐瞒,否则,自己若带着他去酒楼与之见面…… 司寇继昭忍不住觉得后背发寒。 好狠的小女子!居然要利用他对自己的兄弟下手!难怪之前那叫明净的僧人,会说她乃是狠决之人。 可是…… 自己喜欢的,不就是她的狠决、勇敢、冷静和睿智吗? 如果只是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一遇到事儿就慌乱惊叫的,还能如此这般,打动自己的心扉吗? 想通了所有关窍的司寇继昭,一时又有些头疼。 一边是如同手足般的兄弟,一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要怎么办? 还不如就此让他俩,再不相见。 然而,一听到他说,让自己躲着那女人的话,欧阳仲锦不干了。 他广袖一扬,冷“嗤”一声道:“想除我之人何其多也,我欧阳仲锦,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是怕她对我下毒吗? 继昭兄,你过虑了。我既不会与之同食,更不会令她靠近身边三尺之地,她要如何下手? 就算神医又怎样?没有出手的机会,她就只能干看着。此次,她随你出来,就是想寻机对我下手吧?借书?借口! 她在哪里?我这就去会会她。看是她下毒快,还是我出手掐断她那根祸秧子的速度快!” 他欧阳仲锦,可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居然会怕了一个大夫?传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留存于世? “你想见她可以,但不是去打杀她,有我在,你杀不了。而她却很有可能出手,把我俩都放倒。毕竟……她并不喜欢我。” 司寇继昭拦住欧阳仲锦,话说到这儿,抿了抿唇,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丝苦涩。 自己是喜欢上人家了,可他绝对的相信,那姑娘并未喜欢上自己。 因为她看自己的眼神,连一丝一毫的迷恋都没有,甚至走神都没有。那双黑漆水眸,永远那么清清冷冷,干净澄澈,从没为自己起过半点涟漪。 “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去道个歉吧。我们兄弟,不能为了女人翻脸。你可以这么想,假如是我和你那丽清姑娘,有了仇怨呢?你也希望能化解不是? 再有,她的医术很是了得,曾亲手治好过一个瞎了的、别的大夫都看不好的老妇人。 你和东方姑娘化解了恩怨,也许,能请她出手,为丽清姑娘看诊治病呢?你不一直都希望,有人能治好她,能亲耳听到她说话的吗?” 听到司寇继昭前半部分话,就想跳脚的欧阳仲锦,在听完之后沉默了。 这一年来,他暗中派人找过多少名医、大夫,来为丽清看诊,结果就是让她一次次地失望。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复仇受阻 欧阳仲锦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丽清每每总在失望后,甜甜地对着自己微笑,第一个先想到的,就是安慰自己。 每每便令他心酸难忍。 可自己却没有顾念她的病情,遇到了“神医”,第一个举动居然是出言调侃,而没有想到她。 现在,更是要好友出言提醒了才考虑到,真真是自愧难言。 “罢了,便随你走这一遭,她的婢女死了,我的气也出了。大不了,我再赔她两个会武的婢女便是。总不好就此让你为难。” 去向那女人低头认错,他实是心有不忿,可想想丽清,他决定,退让一步。 想必赔上两个婢女也就够了,再不济,二十个他也是赔得起的。 为了兄弟、为了心爱之人,他忍了。 而司寇继昭听到欧阳仲锦所说的赔偿婢女,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出声阻止了。 “你还是别再和东方姑娘见面的好,至于你俩的恩怨,我私下里先与她谈谈。 她全村被屠,只余那名婢女陪着她逃了出来,一路逃到聚城,想必,两者之间情份很深。 尤其是,那名婢女还是自小就伺候在她身边的。恐非简单地赔偿,能了事的。 待我先与之谈谈吧,若有转机,我再带她来见你。总好过在对方盛怒的此时,就见面的好。” 说完,他冲欧阳仲锦抱拳行礼。 “只当是为兄长我,忍一时了。多谢。” 欧阳仲锦见状,侧开半步,再急忙将他扶起。 “继昭兄,千万莫要如此。有兄长的情份在,这又怎么能算是忍? 我会避开她的,你放心。如不得已遇见时,我亦会待她有礼和善,断不再会起冲突。” 即便是为着丽清,他也会忍耐的。 更何况,继昭兄为了那女人,如此向自己求恳,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如此甚好。兄,感激不尽。” 司寇继昭诚恳地、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 “还是去把医书借出来吧,我要空着手回去,东方姑娘,就该心有戒备了。” 欧阳仲锦点点头,衣诀飘飘而去。 司寇继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悄悄地松了口气。 总算先揭过这一茬了,等他再带着楠婴多跑几个案件,将时日拖久了后再处理,应该就会好谈了。 毕竟,逝者已矣,这种不算大的仇怨,会被时间给冲淡的。 就是不知道,当时掉下悬崖的她,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定很孤单凄惶、很无助难过吧?有没有受伤?可养好了? 看她骑马时英姿飒飒的样子,应该是没事了吧? 不对,她走路时,左腿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是摔伤了吧?怎么还能骑马呢? 如此这般不爱惜自己! 亏得自己之前还以为,那是她骑马太久造成的呢。真是粗心!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崖底活下来的,又是怎么爬出来的?无比艰难吧? 她可真的是心性非常好的女子啊。 换了别的女子,哭都哭死在那儿了吧? 一时,很是心疼,又很是欣慰。五味杂陈。 自己究竟是没有喜欢错人啊,也只有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自己吧? 此时胡思乱想的司寇继昭,不会明白,有些仇怨,只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逐渐加深。 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决定坦然接受的司寇继昭,高高兴兴地捧着十几本医书孤本、典籍,回到了酒楼。 看着楠婴姑娘对自己露出淡淡的笑容,他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深吸气,将书放下,顺势坐在她的侧边。 “我可以买个马车,你在路上慢慢看书,等从定城回来之时,我再去还书。” 他其实想说,待她看完再走的。但想到欧阳仲锦,就换了说法。 他们还是赶紧离开萝城的好,而且,她的腿伤也不再适合骑马。此时,满心想着怎么避开让这二人见面的司寇继昭,没有注意到,对面姑娘的眼神。 水银看了司寇继昭一眼,眼睛微眯。 这人一去一回,整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 锋锐的气势变得柔和,笑容真诚而不再客套,眼神明亮得像被点燃的火焰。 为什么? 见到了自己的至交好友,解开了什么心结吗?还是又有什么案子,让他如醍醐灌顶了? 她眼神下移,发现对方身上有打斗过的痕迹。遂暗自点头。 是了,和好友打一架,发泄出了心中的憋闷或者是什么,从而心情放松,气势自然就会改变。 只是…… 他没把那人带回来。 这个水银早有预料。那个欧阳仲锦,心高气傲,尤看不起女子,自己在对方的眼里,什么也不值当,不来也是情理之中。 原本她想着,如果司寇继昭跟那欧阳仲锦提过自己,那对方就势必会来。 想害的人没害死,肯定会亲自来看看,再寻机动手还是怎么的。所以她才会在这安心等待。 谁知竟没来。是对方怕了吗?没可能的。还是觉得再追杀没有了意义?或许吧。 不过是哪种都没关系。来日方长。 水银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急切,淡笑着对司寇继昭点头道:“如此,麻烦大人了。” 既然现在见不到人,那就不必急了。坐马车就坐马车吧,腿伤也的确该养养了。 大人?大人! 司寇继昭的心里,闻听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满和心酸,都这么久了,还同路而行这许多日,居然还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为大人。 也忽然想起,她对自己唯一改变称呼、令自己那时莫名感觉惊喜、就是她问起欧阳仲锦的时候! 那时,就是自己所说的话,提醒了她仇人究竟是谁吧? 为了套自己的话,这姑娘还真的是…… 司寇继昭心头气恼,垂首饮茶。又放下茶杯,转身吆喝小二上菜。 等了这么久了,楠婴她该饿了吧?也不知道先吃着,傻不傻! 楠婴……这名字划过他的脑海、心脏,令他整个人都微微有些颤抖。 楠婴……真好听的名字。就感觉无比亲切,温暖。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咀嚼着。 很甜、很甜。 而听见他喊上菜的水银,没有注意到他微红的耳尖,抬手拿起侧边放着的医书,翻了几页,放下,再看下一本。 每本看过名字后,再拿起第一本,细细翻阅。 这些书,师父留给她的藏书阁里都有。她早耳熟能详了。 不过,不能当着司寇继昭的面,表现出来。 既然他说了是孤本、典籍,如果自己表现出之前看到过,那他势必就会追问其出处及来源。 到时自己要怎么说? 还不如就此遮掩了,顺便也可以有个坐马车的理由。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两人正吃用间,水银忽听司寇继昭对自己说道:“以后莫再称呼大人了。直呼‘你’便可。或者叫继昭也行。我便唤你‘楠婴’。” 怕她反对,赶紧补了句:“出门在外,不便露了行藏。” 水银头也没抬地应了声。 此时她若抬头,就会注意到,司寇继昭看自己的眼神,温软得仿佛一滩湖水。 可惜…… 她想的是,司寇继昭没带随从,又是奔着破解案情去的,萝城离定城不远,露了行迹若被有心人盯上,的确多有不便。 再者,他外号“昭阎王”,得罪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有这要求并不奇怪。 她低头喝着汤,“嗯”了声,就没抬起来看人。 对面的司寇继昭望着她低头时,露出的修长玉颈,却一时间,心神震荡,直接就将筷子尖戳到了自己的鼻子上。 他讪讪地揉着鼻尖,见她并未注意到,这才恢复了神态。眼神却仍不自禁地往她那儿瞟。 一眼、一眼、又一眼。 自己之前,为何从未发觉,楠婴居然长得这么好看。而且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只觉看不够。 等到水银终于感觉不太对劲,望过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发现。除了觉得司寇继昭的眼神……有些过于柔软了。 水银心头莫名。 她就觉得,这人的眼神不再凌厉之后,变得不像个“人”了。不是,是不像自己认识的人了。 有点陌生。她奇怪了眨了眨眼。 而看着她那纯澈如清水般的眼睛眨动,司寇继昭猛地移开视线,红晕不自觉地爬上他的耳尖。 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小鹿乱撞的他,慌乱地起身,说道:“你再坐会儿,我去安排马车。” 转身跑下了楼。 水银再眨眨眼睛,看向窗外。 冬季时日短,天黑的速度也快,这会儿,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 这么急着要走吗? 虽然快马加鞭的话,能在夜色完全降临前,就赶到定城,但,不嫌太急了吗? 他在怕什么?在躲什么? 急着离开萝城…… 水银忽然就明白了。 对方这明显就是在担心自己见到欧阳仲锦! 看来,自己先前完全猜错了。欧阳仲锦应该对司寇继昭说了他对自己动手之事。 呵,自己和红柳,在对方的眼里,还真是命贱如蝼蚁啊。 杀人害命,居然如此云淡风轻地就随意说了出来。 一边是至交好友,一边是自己这个用得上的仵作,所以,司寇继昭这是选择了,让他俩互不相见吗? 他是想到自己会对欧阳仲锦动手了吧?看来,着急复仇的自己,完全失了谨慎之心,让一贯谨慎多思的司寇继昭,什么都察觉到了。 思及此,水银眯了眯眼睛。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同行不同轨 也好。 想着有个人,伺在暗中,随时都有可能对自己下手,这会让那个什么谪仙公子哥儿,寝食难安吧? 比起当面锣、对面鼓,一刀两断的干脆,这种滋味,应该更能折腾人吧? 那就这样吧,先让那人提心吊胆一阵子好了。 水银觉着,若是干脆利落、无声无息地就让对方死去,不能让他为犯下的过错忏悔,那才真的是会让自己留下遗憾呢。如今这样,挺好的。 没等多久,不知道司寇继昭用了什么法子,很快,就弄来了一辆外表低调,但内里既齐全、又奢华的舒适马车。 水银便上了车,躺在软软的车榻上,就着车壁上的夜明珠,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医书。 见她没有问马车的来源,让满腔想表功的司寇继昭,憋闷了好一会儿。 他司寇继昭亲自找书院的山长,好不容易“打劫”来的奢华马车,对方居然连问都不问? 是习惯了这种奢华,还是,万事万物皆不过其心?还是,只是表面上强装的镇定? 不得而知。 其他人的马车有规制,唯山长的没有。司寇继昭也是回宣学院出来的书子,自是知道山长的马车有多精致舒适。 那时,山长偏心的,可不止欧阳仲锦一个。 不由想起那时,那多么青葱、美好的岁月啊。 每日里,只需和三五好友,一起读书习武,畅聊天下,何等舒臆快活? 而现在…… 骑在马上,行在马车旁边的司寇继昭,侧头看了看车帘缝都不露一丝的马车,想着里面坐着的人,微微叹息。 现在,自己对着心爱之人,竟连同车乘坐都不敢。 现在,除了每日里繁忙、劳碌的公事之外,又多了件,令他比对公事,更麻爪的事情了。 自己有克妻之名,这姑娘早就知道了吧?但她从没问过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那可就太好了。 可是……这姑娘是个医者,还是个仵作,虽有乡君之名,自己也还是难以让父母同意这门婚事。 要不,先闹分家吧?分了家,自己单独出去立府,就可以少点麻烦了吧? 可婚姻之事,还是得媒妁之言、父母首肯啊。他们,是不会同意的。 那要怎么办呢? 不如办件漂亮的案子?求得皇上的下旨赐婚?乡君的婚事,好像的确是需要皇帝圣旨的吧? 恩,就这么办! 到时候,府邸选在哪里呢? 要离自己家远一点的,听说婆媳都不好相处。 妹妹那么个爽利的人儿,嫁去了婆家,一样得守规矩、执教礼,半点没得在娘家的自由自在。 楠婴这么个喜欢乱跑的人,可更受不得拘束。 所以,府邸还是得大一些吧?要几进的好呢?越大越好吧? 到时要有流水亭阁、疏木繁花、小桥莲荷,能让她在园子里逛的时候,随时可歇,随景可乐吧? 还有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一定非常可爱、非常漂亮吧? 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都好。只要是楠婴生的,自己都会喜欢! 对了,孩子喜欢玩耍,就是要地方大大的比较好。 回去了得亲自好好挑一挑。 …… 司寇继昭满脑子想的都是未来的美好画面,不停地补充、描摩、想像,却忘了一个根本的问题。 人家答应了吗? 或许,是他下意识地就在规避这个问题,也或者,他觉得,只要自己求得赐婚圣旨,剩下的,就都不是问题。 等对方嫁进门,自己只要一直对她好,早晚,她也会心悦自己的,对吧? 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被别人在脑子里、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水银,在马车的晃悠中,睡着了。 赶到定城时,夜已深。 胡思乱想了一路的司寇继昭,心情却极好。 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人生的意义,并不仅仅只在破解案情上,头一回,有了比探查案子更令他激动、兴奋和无比幸福的事情。 尤其,当他掀开车帘,看见那心爱的姑娘,睡得无比恬静、安宁的时候。 他愿用余生,为此而努力。 车外的冷风扑进了温暖的车厢内,水银睁开了双眼,就看到车帘在晃动。 感觉到马车已经停止,轻声问道:“到了吗?” “嗯嗯,到了,你围好了大氅再出来,外面冷。”马车外,传来司寇继昭有些慌乱的声音。 水银想,许是之前他掀了帘子,看见自己在睡觉,不好意思了吧? 大男人! 出门在外,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她抓住盖在身上的大氅,披上,就往马车外走。 正在马车外懊恼,想着自己这样冒失,忘了冷风会扑进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冻着她的司寇继昭,就看见,睡得小脸粉扑扑的楠婴姑娘,走出了马车。 他怔了怔神后,赶紧伸出胳膊,想要扶住。 又收了回来,自己忘了学这个姿势了! 又觉得不对,不扶怕是会摔着,又伸手。 水银瞟了这人一眼,这手伸伸缩缩地,干嘛呢? 这到底是想扶还是不想扶啊?不想扶就别勉强了好不好?搞得这么奇怪。 她整整大氅,抬脚,跳下去。 右脚先落地,左脚再轻跟着,肩上的大氅却滑落了下去。 忘了系带子了。 多久了,她还是没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她本能地按住大氅,眼里忍不住滑过一抹伤感。红柳…… 谁知,一见她跳下来,就想伸手接住,结果慢了一步的司寇继昭,正好看到大氅滑落,也伸手去按住,正正按在了姑娘的手上。 一时如电触,激得司寇继昭猛地缩回手。 水银感觉手背热了一下,猜是误触,不以为意地抓住大氅,重新系好,看向他道:“往哪儿走?” 这天可真冷,瞧他那脸冻得,都红成那样儿了。耳朵、脖子没遮吗?一并冻得血红,回头一暖和,小毛细血管该裂了。 很难医好的,而且,再一受冻还是会裂开。 这也是为什么,延国人的脸蛋,多黑红的原因吧?忽而心念转动。这是不是也可以成为一种辨别延国人的特征?有空得研究下。 水银抬头看了看,面前是家客栈,便抬步向前走去。 还以为,就以这人对案子的痴狂劲儿,得带着自己连夜验尸呢。结果,还是客栈啊。 那就好好歇一晚,她不急。 反正那桩案子,已经发生七个多月了。而七个月的尸体,刚刚起尸蜡,八个月时,尸蜡才会更显眼一些。迁延些时日,届时会更容易验。 小二这时才掀帘迎了出来。 之前他是有听到马蹄声,但今晚很忙,来来往往的客人不断,他一时没能顾得上。 掀开帘子一见是两位贵客,急忙招呼。 “可还有上房?要两间。”水银对着小二,轻声问道。 小二苦着脸摇头,本就弯着的腰更弯了些。 “对不起您二位,本店现在只有一间上房了,要不……” 神魂不知飘到哪儿去的司寇继昭,终于省过劲儿来,上前两大步,从怀中掏出令牌,亮在手心道:“刑狱司办案!” 小二连忙直了直腰,笑容热情地道:“原来是刑狱司的大人到了。有有有,专门给您留的上房都空着。您二位里面请。” 每到年底,刑狱司的人就到处跑。他们不爱住驿站,嫌那儿穷破,都专门会在各地最好的客栈,订下三间上房备用。 预交的房钱,都是三个月起步。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郊外验尸 到了客栈的院子里,水银在司寇继昭的礼让之下,迈进房门,关上,解下大氅,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才想起来,司寇继昭借来的那些书,还被自己落在了那辆马车上。 罢了,不如就早些洗漱过后,歇息好了。 明日,验尸的活计可不轻松,尤其是这大冬天的。 而被关在门外的司寇继昭,却不生气。他已经习惯了楠婴姑娘的行事风格。 交代了小二先送炭盆,再送热水、饭菜,便回了自己屋。 进屋就无声地笑弯了腰。 之前大堂上,后面那些人所说的话,令他的心情非常愉悦,他便原谅了另一些不会说话、不懂识人的蠢货。 想着那些般配之词,他美美地躺在床上,甜甜地入了梦乡。 次日一大早,司寇继昭便起身,前去定城府衙,办理审查那桩案子的一切事宜, 而后回转,带着已换上窄袖束腰布袄、窄腿袄裤、背着个小包袱、披了件大氅的水银,去了该案的死者埋葬之地。 开棺验尸。 衙役早就在他的安排下,挖开了墓土,打开了棺材,此时,气味已经消散了许多。 有衙役拎了桶司寇继昭特意交代过的,煮好材料的热水。他上前接过,用水瓢舀起水,替楠婴姑娘净手。 看着她白晳修长的手,将发型整理好,又在热水下一遍遍地冲洗,司寇继昭的十指忍不住动了动。 好想帮忙,或者是……想到昨晚那一瞬间的触感,想像着那双小手握在手里的感觉,他的心又开始慌慌地跳。 他强行按捺住乱飞的心神,移开视线。 待她净完手后,他就赶紧从马背上取下工具箱,走过来打开,从内取出一个长而小巧的礼盒,递给她。 水银怔了怔,这个时候给自己礼物? 旋即想到应是与验尸有关。便接过来,打开。 盒子里躺着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罩手的部分还比较长。 “这副手套水火不侵,刀剑不破,寒毒不入,乃皇上嘉奖所赐。以后,你就随时带在身边。”司寇继昭对她笑着说道,眼神温柔。 之前总见这姑娘赤着手,在尸体上比划,就总觉得缺了点啥,后来为她打制工具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幅手套。 想来,那时的自己,就很喜欢她了吧? 否则,怎么会操心她的工具乘不乘手,而亲自打制?会想着她赤手验尸,唯恐污了她那双纤纤玉手,而不停思索之下才想到手套? 可笑那时做下这许多事,竟还不自知。 “不了,大人的这份礼物,过于贵重。只是帮忙验尸,不必令大人如此破费。”水银轻推,婉拒。 她不是没有手套,师父给她准备了很多,他们师徒俩,对那东西的消耗量很大。 但是,师父说过:那种东西,只在敖国偶尔有见,不是范范之品。而教授她们延国语言、相关文化之时,也有特特提起过,延国无此物。 因此,水银自打来了延国,就从没制作过这样的物什。 想不到,司寇继昭居然有这东西,还如此罕有。 用这么贵重的物什验尸,师父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自己的吧?想到这儿,水银的眼角微微弯了弯。 而司寇继昭一见她推拒,就急了,扯出手套就塞进了她的手里。 “人重要,还是物件重要?再贵重的物件,又岂有你……你的身体重要?尸气入体,是相当有害的,想彻底隔绝,什么物件也没这个好。给你,你就拿着,我放着,也是白白放着。” 水银想了想,便接过,将之理顺,然后先取出面帕,在脑后系好,再戴上手套。 “如此,多谢大人了。” 这人说得对,再好的东西,也不及人的身体重要。她能接下来,也是因为对方说的这句话,是她的师父曾经总挂在嘴边念叨的。 改日,她再寻个什么物事,还了这份人情也就是了。 可能不及此物贵重,但加上自己帮他验尸,最多多验几次,应该就够偿还了。 转眼四顾。就见那坑壁的四角、以及土坑上方的四角,都点着苍术盆。 水银觉得,这真是有点浪费,还有点烟熏火燎的。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抬步走了过去。 司寇继昭自觉自愿地、充当起了助手,他手脚麻利地掏出丝帕,取出里面包着的姜片,想也没想地、就向着姑娘的唇边递去。 水银正在观察着棺材里尸体的情况,见有姜片递了过来,看也没看地、就微微侧首,含进嘴里,视线停留在已经打开盖子的、棺材里的尸体上。 摒住呼吸几息后,跳下土坑。 棺材周围,有较宽的平面,足以她行走。而棺材……有点儿新啊。 “画眉,验……” 这才恍忽记起,已经没有画眉了…… 而刚刚给自己递姜片的? 她愕然回头,看向坑壁上方,就见到又被冻得面红耳赤的司寇继昭。 见对方在发呆,水银便估摸着,对方应该只是学着画眉的样子在做,不小心顺了手。 人家只是把自己当公事助手,自己也别想太多了。 摇摇头,遂上前验尸。 从工具箱内取出墨管和纸笔、准备书写记录的司寇继昭,没有听见下文,看了她一眼,赶紧将手中的东西收好。 心道:楠婴对着尸体说话的习惯可不好,现在她好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自己可别帮了倒忙。 她刚才说漏了嘴的话……是又想起她那个婢女了吧? 看来,她们的感情真的很深。唉,欧阳仲锦,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自己还是赶紧寻摸两个会武的婢女,给她送去吧?现在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子,没人保护可怎么行? 毕竟,自己也不总是在她身边的。 不知道司寇继昭又在浮想联翩的水银,围着棺材转了几圈。 尸体高度腐败,只余零零碎碎的肌肉和内脏,有尸蜡,不多。有蝇蛆等小生物的尸体,也不多。 不过,蝇蛆的尸体群有着很明显的不同。 一部分腐烂,一部分完好。而大的太大,小的又太小。 还有一部分甚至都不像是自然生长规律出来的情况。 而且,蝇种也不同。不是简单的不同,是差异有点大。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尸体被移动过。 现在是九月末,冬季。七个多月前,也是冬季。 她抬眼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这块墓地背靠大山,有树在周围。而这种树,是白杨木,耐干旱的树种。 杂草不茂盛,多为芦苇。也是耐干旱的草种。 她又抓了把坑底的土壤,捏了捏,闻了闻。 看了看坑壁上衙役们挖出去堆在那儿的土。昨晚后半夜雪就停了,现在上面没有雪花。 她靠近,刨开表层,抓了把下面的土,再捏了捏、闻了闻。 回身再看尸骨。 已经没必要剖什么了,只有煮骨。 不过,煮之前,她还得再看看。 她走到尸体的脑部旁边,掰开他微斜的下颌骨,验看喉骨和舌骨。 均已断裂。 牙齿不全,有一部分断裂,非自然形成。 仅剩下的、不多的牙齿,右侧内里的,上下磨损度,较左侧的更重。 这不是吃食物的时候,偏于爱咀嚼一方的正常磨损。 这是此人,经常会磨咬右边的牙齿导致的。 他经常生气吗?生气了还不得发泄,总是用这种暗暗的、隐忍的方式? 再摸颅骨,有不明显的异常。 尸骨的胸骨,也有不正常凹陷。 她拨开上面的碎肉腐沫,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肋骨全部异常断裂。 她掰下来一根相对完好的、没有彻底断掉的肋骨,尽量抹掉上面的腐肉残沫,查看上面的断裂痕。 有些看不清。 再摸盆骨,同样有异常裂痕。 她抓住那盆骨的两端,用力顺着那裂痕分开,这次看清了,骨质里,有黑红色的痕迹。 臂骨、腿骨,均有大、小不一的断裂,内里,也均有黑红色的痕迹。 手骨骨节宽大、微凸,有反复骨伤的痕迹,右手的较左手的稍重。说明死者生前有习武,且喜拳脚功夫。 其它的,暂时看不出,得等煮完了才知道。 她用泥土搓掉手套上沾染的腐败物,准备爬出坑了。 坑高九尺左右,她身长五尺一寸,坑壁又较直,不太好爬。 而司寇继昭眼见她验完,搓泥,然后正在琢磨着怎么上来。 他便勾了勾唇角,跳下去。 “得罪了。” 道了声,揽住她的柳腰,足下一点,飞身而上。 水银扎着手,直到脚踏实地后,才反应过来,微微朝他侧颈颔首:“多谢。” 司寇继昭只觉手里一空、怀里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他暗暗地将揽过她腰的手,放在背后,有些颤抖地握紧。 看楠婴走到水桶边要净手,他快步过去,赶开要上前帮忙的衙役,拿过水瓢,先替对方冲洗手套。 一心在思索尸骨情况的水银,没有留意到。 她自顾自地清洗干净手套,然后一根根沿着指尖摘松,再由内而外翻开些许,脱下来,捏住手套内侧,搭上一侧的树枝。 这手套果然神奇,那么腐败的肉质情况,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甚至连气味都没有。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煮骨为吃? 水银再次净过手,掏出娟帕,取下手套将之擦拭干净后,再从工具箱内拿出块布帕,将手套包好,装进袖中。 再净手、擦手。 一旁给她不停倒水的司寇继昭,看着她细细琐琐地做着这一切,心里乐开了花。 自己送她的东西,能被她如此珍而重之,且随身带着,这是不是就能说明,她待自己,到底是有几分不同的? 然而,一惯很能自以为是的司寇继昭却没想过,好东西,在对方的眼里,重视的很有可能是东西本身的好坏,而无关其背后代表的意义。 是的,水银并没多想,这副手套很好用,也实用,她很喜欢。 至于把它送给自己的司寇继昭?那不是对方给自己做事的补偿吗? “煮骨会吗?这副尸骨得煮一下。”想着尸骨的水银开口问道。 一众听到的人,瞬间石化。 司寇继昭也愣了愣,张了张嘴问道:“煮……煮这人的尸骨?” 这姑娘到底是想干嘛?她还有吃……吃死人的癖好? 听说有些仵作,做久了,就爱尝尝死人的咸淡?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真这样的话,自己……自己还要喜欢她吗? 心底里顿时一个声音在喊:要! 喜欢一个人,就得接受对方的全部不是吗?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有这癖好,那……那自己,自己也可以…… 突然胃里就是一阵翻涌,他忍不住转头,跑到一边,吐了起来。 算了,喜欢归喜欢,陪吃……还是算了。大不了,她吃的时候,自己躲远点儿。就当不知道。 还不晓得,自己已被当成吃人狂魔的水银,莫名其妙地眨着眼,看着司寇继昭、以及一众全都跑去一边,狂吐的衙役们。 ??? 这些人什么毛病啊? 不过转念又一想,煮骨是挺恶心的,还得把骨头上残余的肌肉、内脏等都刷干净,那气味…… 他们接受不了,很正常。 想当初,自己第一次跟着师父煮骨的时候,也是吐了一个星期的。 “不煮也可以的……”她想了想,开口说道。 其实,此人的大致死因,她心内已有猜测,煮骨,只是为了确认而已。 他们实在受不了,自己也不方便操作,不煮就不煮了吧。 话才出口就被司寇继昭打断。 司寇继昭一边吐,一边强忍,听到楠婴说的话,赶紧用尽全力吼了句: “生吃不行!” 水银张张嘴,再张张嘴。 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不可自抑。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脑子啊?听到自己说煮骨,居然就以为是自己要吃吗? 难怪吐成这样!! 也不想一想,就算自己要吃,难道光啃骨头吗?自己又不是小狗。 “哈哈哈。” 她第一次听到师父说要煮骨的时候,都没这么想过! 其实,除了司寇继昭想偏了,别的衙役们,只是脑补了下煮骨的画面,被恶心吐的。还真没往姑娘要吃的那个程度去想。现在听到司寇继昭这么一喊,集体思维瞬间被带偏,就……吐得更狠了。 而听到楠婴如银铃般响起的笑声,回头看着她笑面如桃花儿般绽放,两眼弯成两道漂亮的月牙,司寇继昭就痴了。 忘了吐了。 “我没吃人、尤其是吃死人的癖好!煮骨,是为了煮掉尸骨上残余的肉体和内脏,为了更方便从尸骨上发现痕迹。大人,你,想多了。”水银止住大笑,仍弯着双眼,笑眯眯地对着司寇继昭说道。 司寇继昭:“……” 感觉好想找条地缝钻,怎么办? 水银挪开视线,不再看浑身都不自在的司寇继昭,望望周围一听她说煮骨细节、吐得更狠的衙役们,笑着继续说道:“不必煮了,死因我已知晓。你们休息会,把棺材和墓土复原吧。” 走到一边去,掏出方布帕,抖干净身上的墓土。 再把帕子扔了。 这种一次性使用的布帕,红柳…… 总是给自己准备了许多。身上常备有两条,工具箱里则有十条以上。 没有花纹,没有记号,随用随扔。 过了好一会儿后。 把自己折磨了个半死、又别扭了个半死的司寇继昭,终于恢复原状,走过来请她上马车回返。 水银上了车,在车辕上跺了跺脚,再钻进去。然后听着司寇继昭也跟随而上,并没在意。 却不知司寇继昭的心内却在窃喜。他终于又可以堂而皇之地、有借口和楠婴同乘一车了。 马车内的小炭炉一直烧着,里面很暖和,水银下车的时候,就没有披大氅,在外面冻得有些寒了。 进车后,窃喜完的司寇继昭见状,本能地、不容她反驳地、立刻把她裹进大氅,脱了她的靴子,塞进车榻的锦被里。 自己则赶紧拨弄炭火,灌了个手炉,塞进锦被的下角里。 最冷冷脚,先暖,也得先暖脚。 然后提下炉上的小茶壶,斟满杯热茶,想塞到她手里,才发现她已经被自己裹成了个粽子。 看着她冻得发青的小脸,忽而心疼满满。 就这种苦差事,也就只有这傻姑娘,肯愿意为了自己,受这般的苦罪了。 一时又是感动。 倒是忘了之前的窘迫。 其实,水银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冷。 知道重启疑案,必会在野外开棺验尸,她不穿厚点,那就是有毛病。 只是在外面站得到底有些久了,又总在发呆,没怎么活动,仅是布袄,还是有些寒凉。 再一进暖和的马车,冷热冲击下,有些哆嗦。 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人给裹成了这样。 她眨着眼睛。 这人什么毛病啊?自己身上还有墓土的好不好?再怎么抖,也还是有沾染的。 算了,大不了一会,这被子和大氅都不要了。她买了赔给对方。 感觉脚底暖暖的,她动了动。 “别动,等暖和过来了再说。” 捧着茶杯的司寇继昭见状,赶紧说道。 心内忽想:就这,还能到他母亲跟前处婆媳关系?如此这般喜欢动弹,母亲势必一日挑她百错不可。还是自己买个府邸要紧。 “无碍,已经暖和多了。”水银说着,挣了挣,没挣开。这人把她当人犯捆呢吧? “帮我松开些,我要起来。”她无奈地说道。 “不用起,等到了客栈再说。”被司寇继昭一口拒绝。 水银闭上眼,悄悄地深呼吸。不跟这人争执,不跟这人生气。 她知道,越争下去,对方只会越执拗。 司寇继昭见她没再开口,而是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心里满意了。 女人嘛,总跟自家男人犟什么嘴呢?一直这么乖乖听话,多好? 可回头又一想,如果这姑娘,像别的女子一样,事事乖巧柔顺,自己还会不会多看她一眼? 答案不言自明。 所以,他又纠结了。 在喝了几杯茶后,司寇继昭就放弃了琢磨自己的想法。算了,只要是她就好,无论怎样都好。大不了,他让着她。 一旁的水银就这么躺了一会,哪哪都觉得不舒服,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身上有墓土,这样裹着,只会让尸气侵入得更快,你把我放开!” 不吓吓这个人,自己得热死。 司寇继昭闻听,顿时吓得手中的茶杯滚落,急忙扑过去把她抖出来。 没错,没照顾过人的他,情急之下,抓着锦被就抖,再抖大髦,把人从榻上,抖到了车厢底。 水银真是被他突然的动作,整了个猝不及防。 她满以为,还要跟这家伙打嘴仗呢,就一阵天旋地转,到了塌下,滚了一圈,撞到他的小腿上。 她抬手抚额。 幸好这马车车厢够大,不然,还不被他直接抖到小几上,享受热茶的滚烫? 而司寇继昭抖完锦被和大髦,想也没想地就抓起来,扔出了车厢。再回头找人,才发现人在厢底。 这才意识到自己莽撞了,掉头就冲出了马车,从缓慢行驶的马车上跳下,跟着车跑。 想了想,边跑又边道:“你换身衣衫,把换下来的扔出来,我好烧掉。” 姑娘家不要的衣衫,不能让外人捡了去。 水银:“……” 望着车厢顶,无语。 她又不用换亵衣亵裤,烧什么烧? 感觉自己怎么跟死了似的。 她摇头爬起,打开小包袱,取出备用的袄衫、袄裤,换好。 想了想,还是将换下来的,裹进空了的包袱里,从车窗内扔了出去。 这上面有墓土沾染,没必要要了。 以往验完尸后换下来的,有红柳帮忙清洗,备在一边,专门用于验尸时穿着。 现在……扔了吧。 免得那家伙再啰唣。 跑了跑,总算把心里的慌乱,给跑成镇定的司寇继昭,接过包袱,就想到路边去烧掉。 看了看还在行动的马车,转身把包袱背在身上。 现在,护着她要紧,烧这些,可以等回了客栈再慢慢烧。 至于尸气?他一个常年跟人犯、尸骨打交道的人,会怕吗? 对了,回去后得让小二多送热水,得让楠婴姑娘好好洗洗。 洗尸气的水里,要加什么药材来着? 每次都是自己的随从给弄好的,他从没问过。 这时懊恼,自己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问一下呢?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剖析案情 司寇继昭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就这样,两人一个坐在车里,一个跑在车外,回去了客栈。 而他去时骑的马,当时他为了跟心爱的姑娘同乘马车,让衙役们给他送回客栈了。所以现在他只能用脚跑的。 各自回屋后。 水银看着几个客栈伙计,一人提了两桶热水送进来,又想抚额。 杀猪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不过,多多益善。她也正好想好好泡泡。 闩好门,从带来的大包袱中,找出驱除尸气的药粉,撒进浴桶。 沉身泡进去,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 与其同时,定城某处。 “老爷,不好了。那‘昭阎王’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个非常厉害的仵作,那具尸体的事情,已经全部暴露了。”一个护卫模样的人跪在堂下,朝上座之人禀报道。 老爷闻报大惊,直立而起。双手按住桌案,身体前倾看向堂下之人,有些哆嗦地道:“你……你再说一遍?!” “司寇继昭带了名女子在身边,卑职之前听身边人议论,原本也没在意。谁知,那女子竟然是名仵作。 还……还是名非常厉害的仵作,真的,老爷,您是不知道,她下坑就先翻检了棺材里的各种蛆虫的壳,一点儿也不嫌弃。 接着又……不但仔细验看了尸体、查闻了周围的泥土、甚至还将那具尸体……身上的骨头掰下来分辨,并且,言明已经确定了那人是怎么死的……”堂下之人边说,想着当时的那些画面,胃里翻涌,又想吐。 “什么?!”老爷闻听,睁圆了双眼,继而跌坐回椅子内。这下完了,真的要完了。都说“昭阎王”破案厉害,想不到,身边随便带着个女子,亦如此厉害。这要怎么办? 本来无声无息弄死个人,随便埋了也就罢了,偏偏那个司寇继昭就追查个不停。害得他们不得不上报,还把尸体换了个地方。 想着只要司寇继昭得知尸体的下落,又报了个对方乃病死,这件事就会过去了。哪知那司寇继昭居然穷追不舍,这下,麻烦大了。 “你,速速召集人手。记住,要身手最好的,多去几个,一定要把‘昭阎王’和那女子解决掉,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聚城!” 老爷思来想去,最终下达了追杀令。不管那个司寇继昭和上面的人是什么关系,也绝对不能再留着了。再任由对方查下去的话,他们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 客栈里的司寇继昭和水银,还不知道凶险已悄然而至。 两人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晚饭时,终于同桌吃用,顺便聊起了案情。 “死者死时,绝非面容平和。至死,他的下颌骨,都有些歪斜,且有裂痕。 全身骨骼有大、小不一、轻重不一的断裂。 肋骨、胸骨及盆骨的骨头里,有黑红色血迹显示。证明:他生前受到过极惨烈的折磨,是很痛苦地死去的。 他常年习武,苦练拳脚功夫,不是沙场之人,而是类似贴身护卫那种。 司寇大人,你对我隐瞒了他的身份。不过没关系,他是什么人,对我来说不重要。 另外:从尸体的腐败程度、棺材的新鲜程度来看,他的尸体,应该是被人重新装棺移到这儿来埋葬的。 之前埋的地方,温度较高、且比较潮湿。 而这儿,有些干燥。移过来的时间,应该是在七月中左右。”水银说完,端碗喝汤。 那人骨骼虽然被打得很惨,但总体观察下来,不难看出,活着时,身形很不错。估计长得也不会太差。 司寇继昭对自己隐瞒对方的身份,那么,对方应该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护卫、或者暗卫什么的。 但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她只需要说出自己检查出来的那部分就可以了。 没有煮骨,有些遗憾。否则,还应该可以看出,是什么武器造成的那些伤痕。也可以探查出对方下手时的顺序,以及那人受折磨时的时长。 对了,这么容易就能验明白的尸体,为什么要叫自己来? 是了,之前司寇继昭有说过,他看了卷宗,准备在聚城找仵作。 从那卷宗的字面意思看,的确是要剖验,没有仵作肯来,也是情理之中。 水银吹了吹汤水表面。这大骨头汤炖得不错,白白稠稠的,很香。 “我没想对你隐瞒什么,这人是家妹的暗卫,我父亲安排在她身边的。 家妹在年初时,令他回趟乐城祖宅,拿点东西,可他再没回去。 因为要他办的事情,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想着若其身死,当地有司衙门发现的话,一定会上报。 便嘱咐我,注意查阅卷宗。 我在乐城的卷宗里没有发现,却在定城送上来的卷宗里发现了。 事关家姐,又只是名暗卫,我便没有张扬。辛苦你了。”看着她碗里的汤,没有食欲的司寇继昭,挪开视线,盯着地面,沉声说道。 水银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不再说话,脑中在思索。 那人被杀后,在乐城的某个比较潮湿、高温的地方掩埋过。几个月后,再被起出来移到定城? 不对,这说不通。如果距离那么远的话,尸体运送过程中,应该都散架了。 只能是在定城某地被掩埋过,几个月后再起出来换个地方。可是,为什么呢? 定城的卷宗上写着:其面容平和。 说明此人死时就被发现了,然后被判定为病死,埋了。 那死时的地点在定城。 现在起出来的地方也在定城。 中途为什么要挖出来换个地方? 一个暗卫,对于一品军侯府出身的嫡大小姐来说,有什么必要特意关注? 这种人在他们那些人的眼里,没了不就是换一个的事情吗? 不得而知。 “等回去聚城后,随我去见趟家妹吧?由你亲自告诉她案情的真相,她会容易接受一些。”司寇继昭说道。 听说不仅婆媳难相处,姑嫂也很难有处得好的。 自己以这个为借口,带她去见见妹妹。 让妹妹了解,这姑娘是多么辛苦地在帮自己破解案情、查到真相,妹妹会因此对她有好感吧? 然而,他不清楚水银在想的是,这案子恐怕有意思了。 百姓们最爱什么?闲谈。闲下来谈谁呢?高门大户以及皇亲国戚。 那些人的府上,总会有零零碎碎的消息流出,百姓们对此,十分乐于闲坐阔谈。 关于司寇继昭的妹妹嫁入的安王府,水银是有听到些消息的。 最初的安王,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被罚看守皇陵,十数天后,死在了那里。 安王妃正值生产,突闻噩耗,产下一子后,血崩而亡。 慧帝遣散了安王府,将孩子接到宫中,取名南宫韬,抚养长大,至成年后,封其为安王,赐还安王府。 南宫韬比南宫宇小一个月,故而,为慧帝的四皇孙。自小体弱,为人谦和有礼,因其喜爱钻研巧技,就被慧帝安排在匠司任职。 司寇继茹,嫁南宫韬为正妃,育有一子。南宫昱麒。现在,一岁不到。 而南宫韬的侧妃之一,就是定城知府的嫡女。 想到这些,水银的脑筋急转。 是那暗卫在定城发现了什么吗?安王杀人灭口?自家王妃的暗卫,有必要吗? 再说了,就算要杀人灭口,怎么还会让尸体被发现?这山丘平原的,哪儿不能埋人?一个没有身份、不见光明的暗卫,无声无息地消失,多正常? 何必当成个正经案件,却记录得不那么正经,还呈报了上去?做事这么不谨慎的吗?那可就不像是皇家的手笔了。且看司寇继昭怎么查吧。 “不必了,我不适合与贵人们打交道。”水银思及此后回答司寇继昭关于带自己去见司寇慧茹的话。 安王有什么心思,与自己无关。党争从来就有,在哪国都不稀奇,慧帝老迈,底下还活着四个儿子,七个孙子,有得热闹可瞧。 延国的内斗,斗得越狠,她越高兴,才不会去帮忙查什么根底。 虽然延国的下一任皇帝是谁,这直接关系到两国的态势,但目前,一切都还在暗中,她也没办法左右那些人的命运。 最重要的,骨子里,这句回答是实在的,她的确不喜欢和那些贵人们打交道。 司寇继昭听到姑娘的回话,便想着:世人皆嫌弃仵作,尤其是那些达官显贵。楠婴不喜欢见他们,不想受他们的鄙夷,很正常。 于是,他轻轻颔首,说道:“也好。你回去后便好好休息。” 咽回了后面想说的那句:等我从皇宫中讨下圣旨。 他还是到时候给她个惊喜好了。 就这样,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想着各自的心事,饭后,便各自回了房。 次日,安安稳稳、不疾不徐的往回走。 马背上的司寇继昭在想,如何才能过萝城而不停; 马车内的水银在想,如何才能借着待还的医书,做点文章。司寇继昭和欧阳仲锦,已经对自己提起了戒备,那么,转回的途中,司寇继昭很有可能,就不会在萝城停留。 自己唯一能动手的机会,就是在这些要还给欧阳仲锦的医书上? ……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各方动作 而与此同时,聚城,定亲王府,前院小书房内。 “主子,您吩咐盯着的姑娘,定城有飞鸽消息送来。” 一全身黑衣的男子,抱拳拱手后,双手递上一张折叠好的纸。 书案前坐着的南宫宇抬手接过,展开。 看完后,笑了笑,说道:“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不辜负我如此看重。倒是那‘昭阎王’,拐了她到处跑。看来,我得和那家伙抢抢人了。” 说完,将纸张收好,再吩咐道:“继续盯着,我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是!” 黑影抱拳一礼后,消失。 南宫宇捧起茶盏,望着窗外。这段时间,他找来了三名出色的女子,已经成功将南宫礼的腿脚绊住,对方已不足为惧。而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那个东方楠婴,将是最重要的一环。听说她与吏司主司长府上的女眷们关系不错。 …… 另一广宅深邸内,同样的事情在发生着。 只是这次主座上,下达的命令与定城的是一样的:“格杀勿论!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聚城!尤其是那个女仵作!” 而浑然不知各方危险已逼近的司寇继昭,准备直接通过萝城,不做停留。 大不了,那些医书,等他回去了再派人送来还给欧阳仲锦。反正这么短的时间,人家楠婴姑娘还没看完呢。 可就在刚进萝城没多远,迎面就撞上了,欲带丽清出城去看日落景致的欧阳仲锦。 司寇继昭顿时有些紧张地握了握缰绳,看看楠婴姑娘的马车,见没动静,再看向欧阳仲锦,抱拳意思了意思。 让开道路,想让对方直接过去。 正欲与之寒暄几句的欧阳仲锦,见状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鼻内轻“哼”一声。 为了个女人,弄得他们兄弟难得见面,竟还要跟作贼似的。他偏不! 张张嘴。 就见司寇继昭急眼了,一个劲儿地朝着自己挤眉弄眼,还连连拱手作揖。 他叹了叹气,带着马车靠边,袍袖扬了扬,示意司寇继昭先行。 他们是好友,他不忍见继昭兄为了个女人,如此下气。 司寇继昭见欧阳仲锦让开了,便再对他一抱拳,躬身,然后做了个“多谢”的口型,打马快速离开,并示意后面的车夫加速跟上。 欧阳继昭看着车窗帘俱未动,交错而过的两辆马车,想冷哼,又忍了。 为了继昭、为了丽清。 殊不知,有些东西,不必看,水银也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些人,喜欢穿着熏制过的衣袍,还追崇与众不同。 而对气味无比敏感的水银,怎么会忽略随着马车的晃动,而微动的车窗帘里,被寒风送进来的“礼物”呢?况且,好好的马车行进途中,突然停住,再拐避道旁,哪怕只有十几息,也足够引起她的警惕了。 外面的司寇继昭和欧阳仲锦却对此一无所知。 虽然亲眼看着欧阳仲锦出城了,司寇继昭还是不准备在萝城停留。 谁知道那个傲气的家伙,会不会突然想不通杀回来?到时自己要怎么办? 除了把他打一顿,也没别的法子了。其实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功夫已经精进了许多,毕竟整天跟凶险混在一起。 而不像他欧阳仲锦,整日里只知道游山玩水、钓鱼哄女人的不务正业。那天,自己只是故意让着他而已。 为了不破坏兄弟情,司寇继昭就这样带领着马车,直接穿过了萝城。晚上,在一个小镇上歇脚。 此时天色已全黑。 俩人找了个家客栈,先用晚饭。 小二送上一壶热酒,司寇继昭伸手提起,给姑娘斟了一杯,再斟满自己的。 “天冷,少饮一杯热酒,驱驱寒气。”说完,端起自己的酒杯,准备和她的碰一碰。 谁知,手里就是一空,酒杯已被她拿走,放在了一边。 就听她说道:“在外不饮酒。明日还要早些赶路。”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司寇继昭一怔之后,敛了敛眼帘,目光转冷。 这酒中,被人做了手脚! 有仇人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会是谁? 他没有往周围扫视,这种情况下,他要东张西望,就会打草惊蛇。 他挑起一边唇角,邪邪魅魅地一笑道:“好,都听你的。” 水银点点头,继续吃饭。心道:这人装得还挺像。 她以为他在演戏,殊不知,司寇继昭虽然在伪装,但这话也是司寇继昭的真心话。 此时她脑子里在想,谁出手这么糙?毒药下在热酒里,仅是这飘散出来的气味,都让她一闻就闻出来了。 还是说,对方太大意,只当自己是个仵作,而不是医者?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对方不认识自己。这仇,是对着司寇继昭来的。 可这明显不对的酒味,司寇继昭就那么蠢,会识破不了? 真要那样的话,这货也活不到坐在自己对面了吧? 却不知,房顶上有一人,在深深暗恼。 主子交代了,司寇继昭为人谨慎,令自己等下手时,千万要小心。 自己提前埋伏,就见他满面春风,对那小女子一副痴痴迷迷的样子进来,就把药下在了热酒里。 想着,现在别说是隐晦的毒药,就是明打明地放包耗子药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发觉得了。毕竟,这么寒冷的天,不上热酒,才会更引人起疑。 意料之中,“昭阎王”没发现。 谁想却被那小女子给发现了。她不让“昭阎王”饮酒,是发现了吧?唉……疏忽啊。 一个女仵作,这么厉害做什么?不知道她功夫怎么样?看着可不像是会武的样子。那只对付司寇继昭一人,他们这些人,应该够用了。 而司寇继昭此刻也想明白了,这毒,是冲自己来的。他有些抱歉地对姑娘笑了笑。 真是抱歉,原是想好好保护你,谁知竟意外牵连了你。 水银看懂了,淡淡地回之一笑,轻摇了摇头。对方如果只有下毒的本事,她无惧的。 却不知她二人的这番“眉来眼去”,看在屋顶上偷窥之人的眼里,真真是郎情妾意、温柔缱绻。 他想捂眼,又不敢动。怕司寇继昭听见动静被惊了。 直趴到那两人上楼回房,他才挪了挪自己冻得僵硬的身子。缓了好一会儿,才踩着屋顶的积雪,跃下,去招呼同伴。 今晚,就送这对鸳鸯见真正的阎王。 司寇继昭听着不远处屋顶上有细细小小的声音离开,闪身出屋,关好门,再进了楠婴的房间。闩门。 那贼人见没把人毒死,晚上必会再有所动作,他得守着她。 却不知道,贼人已经记住了姑娘的房间,也觉得他俩晚上会在这边…… “不知道有多少贼人,今晚,我守着你。”他进屋就拖了把椅子,背对着床铺,坐下后说道。 其实这话他不用说,毕竟,他进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说明楠婴姑娘对于自己的到来,是有准备,且不拒绝的。 可忽然间,俩人就于烛火下,独处一间,他觉得不说点什么的话,那紧张感就令他实在有些透不过气。 水银的确是猜到他会来,现在见他进来了后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走过去倒出一粒解药,递给他。 “我要在这屋子里撒些毒粉,这是解药。” 司寇继昭闻言,连忙接过,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 他从没怀疑过这姑娘不会用毒。虽然对方说过,制毒的技术很差,但是,再不济的医者,用毒都是会的,区别只在于,高不高明而已。 他相信楠婴是高明的。 医术既然了得,毒术自然也不会差,他就是这么理解的。 现在,他很高兴,她对自己毫不避讳,直接展示了她会用毒的事情。这就表示,她对自己,是十分信任的。 水银不知道这人又理所当然地想了这些,她自己服下解药后,关好窗户。 打开大包袱,拿出另一种颜色的小瓷瓶,将药粉小心地、倒了一些在灯盏的烛油里。 没有撒进炭盆,那样散发太快,一会儿就该不起效了。 今晚这一夜,这屋里只要敢进入没有服食过解药的人,闻之则必倒。 这种也是迷药,遇热发散,闻之,至少两个时辰后方会清醒。 她将瓷瓶收好,坐去桌边,对司寇继昭说道:“你去床上睡,养足精神,若是贼人今晚不来,而改在明天半路袭击,你才有精力对付。届时,我就帮不上忙了。” 司寇继昭听了,想了想,乖乖去床上躺下,闭上眼睛。 她说得没错,现在这屋里有她布的药粉,今晚应该是安全的。但单纯的她,也说错了一点。 那就是,即便今晚贼人来了,但得手,明天半路也一定会有伏击。 有些追杀,出了手,目标不死,就不会停。 今晚,有几拨贼人都说不好。也不知道她的药粉,能坚持到几时?贼人会先闯自己的房间吧?到时候他能听到声音,能及时出手,尽量不要让贼人进来这边危及到楠婴吧? 于是:司寇继昭一边是紧张姑娘的安危,一边恼恨贼人添堵,一边又觉得,她和自己处在同一屋檐下,很是甜蜜…… 心乱如麻中,司寇继昭竟奇迹般地睡着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深夜遇袭 司寇继昭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逢重要的节点之前,他都能睡得着,且睡得很香。 常常被身边的人笑话。 他却因为这个奇异的本事,每每遇事时,无比清醒和冷静。 水银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侧颈微微看了他一眼。恩,脸上的毛细小血管并没有冻裂,现在暖和的房间内,他的肤色正常了。 她轻轻拨了拨炭盆里的火,再加了几块炭进去。 他们刑狱司的待遇就是好,住个客栈,伙计们送进来的,都是不起烟的上品好炭。 转身,轻轻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心里。她又忍不住琢磨起了南宫韬的事情。 也许自己之前想多了,万一是南宫韬在定城,包有外室呢? 然后发现了妻子司寇继茹的暗卫,打杀了,一埋。没想,妻子竟然追究,他再借着有空再来定城的时候,挖出来换了个地方? 太牵强了。 那就是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发现了妻子的暗卫,酷审了,然后打杀了,就地掩埋。 回去后,发现妻子对暗卫的下落穷追不舍,不得已,再挖出来换个地方,知府再帮忙做个假卷宗,呈递上去。 为的就是递到司寇继昭的眼前。 估摸着是想,司寇继昭看到卷宗,知道那暗卫病死了,事情就会不了了之。 可能是那知府觉得,简单几笔容易让人起疑,就添了一句面目平和。是想让人觉得,那暗卫死得很安心? 那,暗卫之前埋的地方,应该就在南宫韬不愿意见人的地方附近。 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 也就是说,司寇继茹并不清楚,自己的丈夫在做什么打算。 司寇继昭也明显不知道,不然不会拉着自己来查底细。那么,兴军侯,他俩的父亲,知不知道呢? 很有可能不知道。 因为从以上的推断,几乎就可以确定,今晚来的贼人,就是南宫韬派来的人。 自己的验尸结果,被衙役们上报了,惊动了知府,再惊动了南宫韬。他们没想到司寇继昭突然就来了,更没想到还带着自己这个把什么都验出来了的仵作。所以这是怕自己和司寇继昭,找到那暗卫真正死的地方?就迫不及待地下手了? 还真挺狠的。那地方藏得有大秘密吧? 听说兴军侯并不站队,始终都是保皇党。南宫韬这是想在最后发难的时机,裹挟他吗? 怕司寇继昭追查到他的秘密,不惜下此死手,就是为了瞒过兴军侯?或者,也为了瞒过老慧帝及天下人。不过,司寇继昭为什么听了自己的验尸结果,没什么反应呢?是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吗?自己要不要都告诉他呢? 当然要!他们越乱,才越好。 水银慢慢喝口茶水,又想到别的可能。 来袭杀的,也许不是南宫韬的人,而是另有其人。毕竟,司寇继昭得罪的人可不少,不想他把某些案子深挖出来的,也大有人在。 难得他这次轻装出行,就带了个不会武的自己。 还真是会挑时机。 算了,不想了,不管是哪一种,自己先得图保命要紧,其他的,不是她该操的心。 她不是不能扔下司寇继昭独自走,但是,她不敢保证,万一来追杀的,是南宫韬的人呢?那么,对方真正想杀的,就是自己! 如此,她就必须得跟着司寇继昭,起码,有人挡在前面。否则,她若落单,没命可回。 思及此,她随手翻开一本医书,对着烛光慢慢研读。 这次下车,她就带了一本。 两个时辰后,窗户和门,同时被人破开,接二连三地、翻滚进四个黑衣人影。 雪亮的刀光,直指她的鼻尖。 她“倏”地蹲下,滚进桌底。 忽听“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 司寇继昭醒了,挡下了那些弯刀。 水银见状,急忙起身,脚下连连后退,直退进屋角。 帮不了忙,不添乱是根本。 袖子里,握着一个药包。这包里装的是胡椒,延国特产的一种香辛料。 其味辛辣,能驱虫逐蚁,还能散寒温体。 但如果入眼,则会非常难受。 她不能在司寇继昭面前,显露出太多的毒粉。医毒虽然不分家,但具体研究的是医还是毒,区别可太大了。 她可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对毒有这么多的研究,不然以后做事,可就束手束脚了。如今已显露出来的这种毒,她还能推到师父的头上。毕竟会用、会识和会做,可不是一回事。 否则那个莫名死亡的敖国细作中的毒,他就迟早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此时的水银,还并不知道,就算她当着司寇继昭的面下毒,他也不会对她再起丁点的怀疑了。 司寇继昭挡在她的面前,一把弯刀使得虎虎生风,挡得风雨不透。 几息后,四个黑色人影就晃了晃,倒在地上。 司寇继昭没有动,直到他们再无动静,且屋外再没进来人的几十息后,他才上前查看。 很有思想准备地,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挨个掰开这几人的下巴,见到了里面的毒牙。 “死士。这次要杀我的人,下了大手笔。”他勾唇轻笑,对着她说道。 水银走上前,拎起大包袱,回身拿起被放过药粉的灯油盏,说了句:“走吧,去你那屋。” 窗户和门都破了,冷风灌进来,没法再呆人了。 而且,风会把屋子里的药气吹散,不会再起作用。 司寇继昭闻言,手起刀落,将四名死士的脖颈划断,再跟着走去了隔壁。 这种人,什么也不会审得出来,留着,没准还会是自己的麻烦。 客栈掌柜的听到动静,带着个伙计急忽忽地跑上楼,刚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见到这一幕,缩了缩脖子,赶紧下去了。 刑狱司的事,他们管不着。 现在只需要让伙计去报告衙门,让他们来人和“昭阎王”对接就行。 今晚不会太平了,掌柜的叹气。 水银的心里倒是踏实了几分。 四人进来,当时外面一定还有贼人在,见到自己人被莫名其妙放倒,就一定会知道她、或司寇继昭在屋里做了手脚,是有防备的。 今晚,不会再来了。 深度睡眠过的司寇继昭守门,水银放下灯油盏,和衣而卧。 街上隐隐有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司寇继昭出去了下,又回来。 看她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他便道:“不是贼人。萝城有人患了非常奇怪的毒症,说是中者,会一寸寸地裂开,又不流血淌液。那家人正急得到处在找大夫。你就别管了,好好睡吧。” 他真怕这姑娘心善,要在这深冷冬夜转回萝城看诊。 她的腿伤还没有好,绝不适宜来回奔波,而且,他根本不愿意她再回萝城,生怕她和那欧阳仲锦再撞见。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里,他总觉得,一旦让他俩相见,就会有一个能令自己再也不见。 听到她说“好”。司寇继昭放心了。此时就见,姑娘微微地笑了。 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美丽的笑容。 司寇继昭一时看呆了眼去。 待再次在门后坐下时,他才想,别看这姑娘表面镇定自若,内里,还是怕贼人的吧?眼见贼人被打退了,她就开心了吧?也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呢。 不过害怕也好,这样就不会闹着去萝城给人看诊了。 却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放松而笑的,却正正是为着那个患了毒症的病人。 水银安心地睡着了。模模糊糊有听到司寇继昭出去过,她想,应该是衙门来人了。睁开眼,待听到隔壁有低语声,她便再合上眼。 直到司寇继昭回来,她才再次睡了过去。 天色渐亮,她起身。两人简单的梳洗过后,再次向着聚城出发。 速度仍然不快。雪天路滑,雪层积得比较厚,下面的雪又冻成冰,并不好走。 如果快马加鞭,遇到突袭,不用人家杀,只需惊了马,马车就必翻无疑。 水银打开司寇继昭放在车内的工具箱,取出几柄方便使用的刀具,揣在怀里、袖中、靴筒里。 又把那柄开颅的小斧头上,抹上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柄短刀,一直珍藏在药铺某处,只要在延国,便不会让它们示人。因为模样相同的东西,都有可能是不同的材质、不同的产出之地,有心之人若追查,就一定能查出她的身份。所以她就藏得非常严实。 外面的司寇继昭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这一路山势平缓,树木杂草众多,极易埋伏有人。 现在只有他自己和楠婴两人,楠婴不会武,就算有毒药防身,但毒药的使用,都是有条件限制的。 这空旷之地,药粉很难发挥作用。 闻的一般都不致命,又因其磨得极细微,风一吹就会四散。敌人只需要在她抛撒药粉之时,抿住呼吸几息即可躲过。 她现在,和待宰的羔羊也没什么分别。 而他,是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一点点伤害的。 事于愿违。 刚刚这么想过的司寇继昭,就迎来了箭雨的袭击。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双双负伤 “趴下!” 司寇继昭大叫一身,弯刀出鞘,一拍马背,飞身跃起,扫开射来的箭支,落到拉车之马的马背上,一刀将就要受惊的马头砍掉。 再拨打着箭支,跃上马车顶。 雇来的车夫,已在箭雨袭来的第一时间,就中箭摔下。 水银在司寇继昭呼喝前,就听到了箭支射来的“嗖嗖”声,已及时趴在车厢底,并拿小几挡住正前方。 马儿一死,马车前滑,差点将她给滑出去。她努力撑住。 自己现在不能出去,在车厢里,好歹司寇继昭不用分神照顾她,只需要专心拨打箭雨就可以。而一旦出去,仅是两面射来的箭支,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两面? 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有两面? 前面一定还有什么陷阱! 这些人,就等着他们打马前冲,好冲过箭阵,掉进陷阱? 幸好,司寇继昭反应够快。 而车顶上司寇继昭,此时一把弯刀使得出神入化,配合上内力,竟令两边在之后射出的箭支,半点不曾沾着车厢的车壁,就错开了方向。 敌人见状,冲了上来,足有近三十人! 全身黑衣包裹,黑巾覆面,手执弯刀,弓着腰背,冲了出来。 水银听到混乱的脚步声从两边靠近。立刻推出小几,从打开就没关上的工具箱内,抓起小斧,跳出了马车。 车厢太大,敌人攻上来的话,司寇继昭一个人,难以首尾兼顾。 司寇继昭见她跳了出来,立刻跳下,护着她向来时的方向退。 可敌人是不要命的。 合围而至。 司寇继昭此时冷静异常,见招拆招,无论如何,围着楠婴打转,就是不离她三步之外。 黑衣人中领头的一人,见他拼命护着那个女人,嗫了声口哨,敌人的目标,立刻全部转向了水银。 这下,司寇继昭左支右掣,招架不迭。 敌人冲着他来还好,可全冲着楠婴去,一点也不想她受伤的司寇继昭,就开始露出破绽。 他刚格开一柄劈向她的刀,另一柄刀就抹向了她的小腿。他一脚踏上去,两柄刀又一上一下地、划向她的大腿和腰腹。 他回刀格开这两柄,一手撑在她的肩膀上,抬腿扫开她前方的敌人,后方的弯刀又至她脑后。 情急之下,他抬手去挡。 却见她“倏”地蹲身,一斧头砍在后面那人的脚背上。 司寇继昭露出满口的大白牙,笑了。 他就知道,自己看上的女人,不是个只会哭叫的软包子。 架住砍向她的刀,一旋手腕,格飞对方手中的刀,楠婴的斧头也到了,配合良好的把那人的脖子削成了两半。 他抬腿扫倒的人,楠婴就上去剁人家的脚。 他架住的人,楠婴就去削人家的身体,随便哪儿,只要能削中,她就不会手软。 被她伤到的,无人不是倒地,再不起。 司寇继昭忽而觉得,这是他打过的,最舒心畅快的一场架。 于是,楠婴蹲身,司寇继昭就按在她的肩膀上,飞旋双腿。 楠婴站起配合他的脚步时,他的双手双脚,就放开了去攻击。 感觉就越打越顺手。 而水银虽然没有司寇继昭感觉的那么舒服,但也不是很吃力也就是了。 和红柳、沙棘,背靠背配合身法作战,是师父从小就教导过她们的。 她不会武,要学的,就是如何不拖后腿。 她或闪、或蹲、或挪、或半弯腰,或后仰,躲避着一道道袭来的刀光。 但人数的差距实在太大,即使两人配合默契,此时已经放倒了十几人,但还剩十一、二个,她到底还是拖了司寇继昭的后腿。 一次蹲身再起时,受伤的小腿,一时没使上力,眼见一刀就要砍中她的脑袋。 司寇继昭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及时上格,那柄刀就砍到他的肘部。 他没哼一声,并及时格开了上方来的刀,但下方就有刀突袭而至。 水银想也不想的,抱住司寇继昭的一条腿,侧身,那刀就砍在了她的左肩膀上,并划开一道口子。 她眉头都不皱地、抬斧剁在那人的脚面上。 本来已经防着她剁脚的黑衣人们,这个人却没料到自己中招了。原因是他砍中了目标,一时惊喜,忘了及时缩脚,倒地见阎王去了。 水银看也不看倒地之人,自己的左腿使不上力,左肩膀又受了伤,这时候,无暇分神。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右脚挪动方向,将上方交给司寇继昭,自己则专心冲着敌人的下盘使劲。 司寇继昭眼见楠婴替自己挡刀受了伤,心头发狠,内劲疯狂喷涌,拼着自己的身体受伤,也要将敌人刀刀放倒。 在他的后背上、下各挨了一刀,以及右腿也挨了一刀之后,他终于砍倒了所有的敌人。 喘着粗气,内力几近枯竭的司寇继昭,拖着受伤的身体,挨个去给敌人补了刀,才轰然倒下。 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但不能留下任何活口,怕谁临死蹦起,伤到楠婴。 水银的右臂也挨了一刀。不过她缩手的快,不重,只划了条口子。 幸好知道她武器有毒的敌人,后来为避着她的斧头,没有再针对她下手,否则,她活不到现在。 见敌人都死了,司寇继昭也倒了,她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努力镇定心神。 摸出怀里的金针包,打开,先给自己的伤口附近止血、止痛。 再右手撑着地,用完好的右腿,蹬着地面,蹭着挪回到马车边,从滑出车厢翻倒的工具箱里,找出两个荷包和一把剪刀。 这个不是司寇继昭准备的,是她身上挂着的。今日料到会遇袭,她把身上的累赘之物,都提前放进了工具箱里。 拿上荷包,又挪到司寇继昭的身边。 他的伤比较重,得先处理他。 金针封痛感、血流。 她再回马车,单脚支撑着跳进马车,找到水囊。 车内的小炭炉在一角固定得很好,只要马车不是彻底翻转、或者大幅度侧翻,都不用担心炭火会掉出来。毕竟,每逢给马车换马的时候,车辙都是放在地上的。这种角度,不影响被固定在车门一角的小炉。 再跳过去,剪开司寇继昭伤口周围的厚皮袄,再用水囊里的水,冲洗他的伤口,然后用针线一顿缝合。 水银的女红一向不太好,缝啥都跟蜈蚣似的,还到处张着嘴。 只有缝人,无论死的还是活的,都缝得又快又漂亮。 师父曾经感慨,说她真就是吃这行饭的。 想着师父,水银手上的动作更快。现在可没有任何时间可能给她耽误。 缝合完后,从荷包中找出自制的金创药粉,撒上,再从另一个荷包中拿出一个布条圈,努力给司寇继昭缠上。 最后,去掉对方身上的金针,让血流和痛感恢复。 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 想了想,一针扎醒了他。 看着司寇继昭迷迷糊糊的双眼睁开,水银沉声道:“慢点起来,小心伤口。去车厢内用大髦裹好自己,不然你要被冻死了。” 车里有他停留时,特意去购买的大髦,没有原来的质量好,但聊胜于无。 司寇继昭的确感觉到了冷。 他慢慢挪起身,看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怪异的方式处理好,而且,没有太明显的痛感,他再看看她。 她自己的伤口还裸露着,四根金针还扎在身上,司寇继昭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慢慢爬起来,回去车厢内。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司寇继昭却感觉眼眶很热,很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自小到大,不记得自己有哭过。 有多少次?自己受伤是自己处理的?怎么熬过来的?他都不记得了。头一回,在受伤后的第一时间,被如此照顾。 而且,他俩都受伤了,楠婴先照顾的他…… 水银没功夫去理司寇继昭,更没想到,自己先救重、再救轻的习惯,会把对方感动成一团稀泥。 扶了他一把,让他起身后,她就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 布条不够了,她就把皮袄的内里剪下来。 今日出门,他俩都换的皮质厚袄裤,就为了防偷袭。幸好准备充分,否则,现在不被砍死也会被冻成冰雕。 左手缝右手,她也没问题的。 飞快地把自己处理好后,水银再收拾好物品。水囊没水了,也不要了。车厢里还有。 再跳回去,把工具箱收拾好,提着进了车厢后,对斜斜靠在那里的司寇继昭道:“闭上眼睛,我要换衣服。” 司寇继昭闻言,立刻把双眼闭紧,心里又开始慌慌地跳。 水银瞅了眼他死死闭着的双眼,和胡乱滚动的眼球,收回视线,找出备用的外袄,脱下上身被砍烂的,换上。 亵衣没动。不是她不相信司寇继昭的人品,而是没必要。 之前在外面,冻得有点久了,现在也不适合就剥干净。 穿好后,再看了他一眼,还是那样死死地闭着,眼珠在眼帘后滚动。 身上的肤色好像不太对,红得仿佛要出血。 这么快就发热了? 她疑惑地伸手,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烫,还有点抖。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奇怪病症 “好了。睁开眼睛吧,” 前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陷阱,还有没有敌人,现在得让司寇继昭打起精神。 水银再找出自己的大氅,给司寇继昭盖好并掖紧。 卡在车门角落里的小炉歪了,水银拨开最上面的笼状卡口,从上面提下、盖子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的小壶,看看里面还剩下的半壶水,从车厢底找到个“幸存”的小茶盏,洗净。 倒些金创药粉在茶盏里,再倒进热水,递给司寇继昭,说道:“张嘴。” 司寇继昭没睁眼,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跳得无处安放的心脏。 水银就发现,司寇继昭还那样,眼睫乱闪就是不睁开,就用茶盏碰了碰他的脸道:“睁不开就别睁了,张嘴,喝药。” 这是主料为【金不换】的药材做的金创药粉,对于伤口、以及伤口引起的发热,有很好的效果。 师父说过:伤口最怕后期的发热,可能一刀要不了人命,但那种发热,随时就会将人带走。所以受了伤,就一定要先喝这个。 等了几息,才看到司寇继昭微微张了点嘴,还颤得不成样子。 水银再用另一只手,触了触司寇继昭的额头。 感觉更热了。 这温度是不是上升得有点儿快? 水银晃晃茶盏,摇匀,一手捏开他的下颌,灌了进去。 再兑点水,加点药粉,再灌。 连续三次后,才清洗了下茶盏,给自己兑了些喝下去。 唔……真苦。 水银的脸皱成一团。什么都不怕的她,最怕喝药。 师父带她学习的时候,总是让她尝药材,但那只需要咬一点点,不是这样的喝。 这样的喝法,她永远都是拒绝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想做蜜丸的原因。那种丸子就比较好吞,不会苦死个人。 却不知道,司寇继昭没觉得苦,而且,心里还甜得不像话。他只感觉全身都泡进了蜜糖里,甜得他终于有勇气,睁开了眼睛。 正好看到,姑娘的小脸苦巴巴地皱成了一团,忽觉对方无比地可爱。 “原来你还怕喝药啊。” 司寇继昭温温柔柔地笑,没了平时的那份痞气。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看对方的眼神,究竟有多柔软。 他只想着,这样一个面对各形各状的尸体、病人、敌人,都不改颜色的挥刀、抡斧的小姑娘,居然还会怕药材的苦。 何况,刚才那药,一点儿也不苦啊。至少,自己没感觉到苦。 水银听到司寇继昭这么说,瞪了他一眼,再喝几口水漱漱嘴里的苦味,咽下去。 这种水不能吐,因为药粉有不少都残留在嘴里。吐了就是很大的浪费。 于是,司寇继昭就看着这姑娘,像只小仓鼠似的,包着嘴里的水在两腮间滚动,竟就越看越可爱,越看越挪不开眼。 水银去除了嘴里的苦味,看看司寇继昭,发现对方的肤色已经恢复了很多。 心道:这药贵是贵,但真贵得很有道理。效果这么快。 她看着司寇继昭,正色说道:“前面估计还有陷阱,你的马应该没有跑远,我们返回小镇或者萝城吧?先养养伤再说。” 那马是司寇继昭总骑着的,应该不会跑远。 司寇继昭回过神,想了想,开口回答。 “回小镇吧,萝城有点远了。” 说完,嗫唇吹了声口哨,稍顷,车厢外传来“的、的、”的马蹄声。 司寇继昭感觉自己很虚弱,虚弱到需要楠婴扶着他,才能动弹的地步。 但他又不忍心让对方使力,毕竟这姑娘自己也到处是伤啊。 而搀扶着司寇继昭起身的水银,则奇怪地看了这人一眼。 明明虚弱得要命,很是无力的样子,为什么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一点重量也没有? 司寇继昭见姑娘看自己,眼神便发飘,四下乱飘。 水银心内便明白了。这是对方不好意思把重量压给自己。 便冲他微微弯了弯眼角道:“我没事的,你既无力,分点给我也可以。不要强撑,让伤口崩开就麻烦了。” 感觉对方还是不肯放重量上来,水银便松开手,推掉司寇继昭的胳膊。 “既然你有力气站稳,那自己走吧。” 司寇继昭:“……” 不知道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一出去,马儿便凑了上来,水银牵住,单手支撑了下司寇继昭,看着他艰难地爬上马,把大氅递给他。再把工具箱在马儿身上捆好,还有她自己和对方的包袱。 然后再爬了上去,坐在司寇继昭的前面,转身给他把大氅系牢,裹好。自己伤势较轻,能控马,这个虚弱的家伙,能坐稳就不错。 还好自己的缝补术相当不错,否则,就二人这般折腾,伤口也非崩了不可。 最后,水银伸手向后,抓住司寇继昭的两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腰间。 “你靠在我身上,坐稳。” 说完,催动马儿调头回小镇。 骑着骑着,怎么感觉背后贴着自己的人,体温又升高了?那么厚的皮袄,自己都能感受到那热意。 【金不换】的效果,持续时间这么短的吗? 没可能啊。 还是司寇继昭因为这连番动作,伤口崩开了? 自己身上的没事啊。 也许,在外面冻得十指有点僵硬,当时没缝得太好。 那就等回到了小镇,再给对方检查一下吧。 此时的水银就没有想到,她是先缝司寇继昭后缝自己的,缝自己的时候,十指才冻得更狠。 她只注意到,腰上环着自己的两臂,有点紧。 这种现象很正常。 人在发热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抓住令他们感觉有安全性的东西。 而且司寇继昭哪怕再是发热,应该也保持了一些理智的,毕竟是习武之人。知道要抓紧自己,才不会摔下马去。 事实上,现在的司寇继昭,根本一丝理智也无。 他搂紧她,紧靠着她,一颗心早不知道飘去了哪里,神魂也皆不在体内。 水银觉得不太舒服,她左手用不上力,也不敢用力,只用右手微控着马缰。便用左手,轻轻拍了拍搂紧自己腰部的那两条胳膊,开口说着话。 “你别睡着,睡着我就只能把你扔在这儿,由着你冻死了。就快到了,你坚持一下。” 感觉背后的人没动静,她继续说着。 “打起精神来,追杀随时会不期而至,我就指望你挡刀了。” 说不下去了…… 师父说过她无数次了,不会安慰人就别安慰,不然病人没死于疾患,反而被她给生生气死了。 却听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好”,很用力的。 水银笑了笑。 看来,自己的安慰术,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不成功的。 得亏这人烧糊涂了,否则怎么听到说要替自己挡刀,还敢应好的? 而事实上,司寇继昭是真心诚意,十足十发自心底的,应的这声好。 别说为对方挡刀,就是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他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余生只为你而活。 他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闪出了这句话。他觉得,无比贴合他现在的心境。 就这样,俩人各想各的,回到了小镇上的客栈。 水银扶着司寇继昭躺下,接过小二递来的工具箱和两个包袱,示意他出去时带上门。 打开工具箱,取出剪刀,说道: “配合一下。” 说完,开始剪。 把司寇继昭身上残破不堪的皮袄、以及内衣、裤,全部剪开,取下来扔在地上。想着,反正诊疗完后,要给他换上新的。 这些旧的,沾了血、水,结成冰现在暖和的屋里又化水,不换掉,会导致伤情加重。 再检查了遍缠在他身上的布带,没有见到血迹或脓液渗出,再看看他红得不像样子的全身皮肤,疑惑地皱眉。 伤口明明没事啊,可这烫烫的是怎么回事? 她抬手给司寇继昭盖上被子,一蹦、一蹦地到门口,喊小二给找些干净的布条来。 她得重新看看。 对了,自己一直没有给司寇继昭把脉?也许,这次的受伤,如果之前对方体内有旧疾,就会受到影响,甚至引发。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 水银跳回床前,抽出司寇继昭的一只手,沉心把脉。 没有问题。 她松了口气。没问题就好,自己得再琢磨琢磨怎么给对方降温。这热不高又不低,挺奇怪的。 被剥得赤条条的司寇继昭,死死地闭着眼睛,配合着姑娘的动作,却控制不住红了全身。 心里一遍遍地在跟自己念叨:反正她是我的人,反正我是她的人,随便看,随便摸…… 小二很快送来了布条,一大圈,水银道了谢,找出碇碎银子,给出去了后,再闩好门,转身跳回床边。 掀开司寇继昭的被子,却发现,他的肤色又趋向于正常了。 水银便放下布条,给对方把被子掖好,再把了次脉。 嗯,除了心脏跳得有点快、血流的速度有点快之外,没有异常。 心跳和血流的速度加快,也是发热的一种表现。 小二又送热水上来了,水银就又蹦去开门。 再摸出一两银子,递过去道:“帮我拿些厚被褥来,打个地铺。这病人有点发热,你们送热水勤谨些。”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裂泡毒植 小二连连应了,欢天喜地的去拿被褥。 …… 另一边。 在水银二人遇到袭杀的不远处,辛辛苦苦在道上挖出了个大坑等着他俩的惊马冲过来的人,哆哆嗦嗦地久等没见目标过来。 其中一人就前去查看,才发现自己的人死了一地。赶紧回去汇报。 “二哥,大哥带的人手全折了。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全折了?这……”被叫二哥的人大吃一惊,原地转了两圈后一摆手道:“回!” 大哥那边带了几十个人都折了,自己这儿只有十个人,继续追杀吗?他可不愿意再找死了,得回去告诉主子一声。 定城知府听完手下人的回报,沉默了。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司寇继昭居然那么厉害。自己这边几十个人,都没能拿下对方和一个女人!连续两拨人马都只回来了望风的。这下要怎么办? 是继续派人去吗?没那么多好手了,更没那么多自己人了;就此放弃?那他还不如干脆跑路。 算了,先往上报,看看南宫韬那边怎么安排再说。总不能把自己手下的人都折干净了,回头他可没有自保的能力了。 从龙之功……唉,不好拿啊。 随即,安排人往聚城放飞鸽传书。 同样的,南宫宇的人马,也朝回传递了消息。他们只是负责监视,就并没有参与进去。 收到消息的南宫宇,问向身边的谋士。 “司寇继昭和东方楠婴遇袭,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搅和进去?不知道那方是什么力量、为什么要置司寇继昭于死地?” “小王爷,我们搅和不了的。现在司寇继昭那边只有两个我们的人,贸然掺和,铁定会把我们自己也暴露出去。而且他们遇袭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属下估摸着,应该是与司寇继昭的个人恩怨。咱们且做壁上观,再看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谋士思忖着回答。 “那万一他们把东方姑娘弄死了怎么办?”南宫宇觉得,自己都付出不少的心血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把计划破坏了,有些不甘心。 谋士也猜到了小王爷会这么想,于是就再开口说道:“小王爷,一个女医者而已。您真犯不上为了她去冒险。” “不,你不懂。”南宫宇皱起眉说道:“要想找一个完全听信自己的、又能不起眼地帮我在各大府邸之间周旋的,唯只有她一人而已。虽然咱们自己也可以培养一个,但时间上是来不及的。” 现在各方力量都在暗中涌动,自己埋伏下的潜子也有不少,但那些都是固守的,并不是流动的。 能自由出入各大府邸的前后院、还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只有医者。但自己以前没想到,现在想到再想弄这么一个人,根本就来不及。 去太医院收买一个吗?能放心吗?皇祖母手上到是有一个,可那人已是太医院的院判,若轻易去给地位不够重的人诊治,岂不就是司马昭之心? 而要安排个御医,医术又不令人信服,别人就更不会与之交心。 这可怎么办呢? “增派人手过去,一定要保证东方姑娘的安全!可以借机将司寇继昭除掉!”南宫宇拍着桌子做下了决定。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自己派人在东方楠婴最危难的时候出了手,自己就更容易得到姑娘的芳心。至于那个司寇继昭,太碍事,就没什么必要留着了。 谋士点了头。 而南宫韬那边,收到传讯之后,阴沉沉了一阵。遂也亲自安排人手,急赴箩城方向。 …… 小镇上的客栈里,水银将门虚掩,跳回去,坐在桌旁。准备等屋里的炭盆燃起来,暖和之后,给司寇继昭扎针。 药物,总还得辅助扎针才更有效果。 意外的,扎针的时候,又见司寇继昭全身发红,血红。水银便再次给他把脉。 只感觉,对方那心跳和血流的速度,快到简直超出了她的认知。 自己的医术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这个病人了。 她想了想,一针把司寇继昭扎睡了。 果然,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水银懂了。 司寇继昭是不是怕扎针啊?有些人,一见要被扎,就害怕得跟什么似的,紧张得厉害,心跳和血流就会加快。 想让这样的人放松下来,只有让对方睡会儿。 她看着司寇继昭摇头。 病人真的是很千奇百怪的,病因却不总在患疾的部位,而在他们的心理。 给他盖好被子,净手,再坐回桌边,小二送来了饭菜,她简单的吃了些。 心道:这个病症还是要记录在案,也算个怪例。 婴儿病了说不出来,就需要医者的细心和耐心,从细节处发现问题。 大人也一样,有时候羞于说、耻于承认或等等原因,就需要自己多观察、多判断。 水银抬眼看看周围,又想着,今晚,也不知道那些贼人还会不会来? 保险起见,她打开包袱,弄出一个小纸包,然后,就着烛火,让自己的影子映在窗户上,摸出那个纸包,倒了些粉末在灯盏里。 再沿着屋内走了一圈,手里的纸包不停地抖啊抖,做出一副认真下药的样子。 如果这时候有贼人在偷视,那么,今晚就安全了。 如果没有……他们也不敢。 昨晚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不过,水银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 她撒的根本不是什么迷药、毒药,而是她的胭脂粉。 有用的药材制的粉末不多了,明天得再赶制一些。今晚她就冒个险好了,大不了,贼人真闯进来的时候,她再把真正的毒粉撒进炭盆里。 灯盏里的灯芯,静静地燃烧着,屋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水银上下搓着拇指,很缓慢。 贼人会不会来,她不知道,但是,这个时候,有的人,应该已经倒下了。 …… 一处三进的院落,一个客院的卧房内。 丽清望着昏迷不醒的欧阳仲锦,急得眼泪水不停地掉落,怎么擦,都擦不干。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出城看个日落,仲锦他一吃过饭,就倒下了呢? 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虽然出了城后有点不太高兴,但是,也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啊。 他俩一起站在小山坡的顶上,看着美丽的黄昏,想像着老去的时候,还能如此依偎着的幸福。 风是香的、雪是甜的,就连身边干枯的杂草,都是可爱的。 还记得,仲锦抚摸着寒冬里,兀自青葱的冬青树,笑着对自己说: “丽清,看这些冬青树,长满道旁、山顶,凛凛冬日里,迎风傲雪,给白雪皑皑中,添加最美的一道亮色。 你,就是我心里的冬青,是我的生命中,独一无二、且长长久久的美景。无可取代。” 那时的自己,也哭了。幸福得如天边最灿的晚霞。 回来的时候,仲锦他骑着马,还一手攀着自己的车窗,不停地温柔笑着,笑着和自己说话。 晚饭时,自己特意为他做的鱼,他一口不剩地全吃干净了。 以前他总看着自己吃,今天她吹了凉风,有点咳嗽,他便不再让自己碰了,一个人全吃了。 总是这么体贴,这么暖心的处处为她着想。她丽清何德何能,有如此男人为伴? 即便,她不能嫁他做妻,那么,就做妾吧,甚至,做不了妾也没有关系,无论有无名份都好,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 可是,怎么就突然倒了呢? 看着肤色青黑,隐隐透着绿色,且皮肤均裂成一道、一道细纹,像个漂亮的、被摔过后拼揍起来的、完全再看不出模样来的欧阳仲锦。 丽清觉得,此刻她的天塌了、地陷了,巨大的无助和恐慌,紧紧地攫取了她的心脏,令她呼吸不能。 老大夫很快来了,诊完脉,摇摇头对搂抱着女儿的宇文氏道: “请恕老夫无能。这位公子,身中了一种奇毒,老夫从所未见。公子已无救了。剩下的十二个时辰内,还会无比的痛苦,且全部憋在内腑不得出。身体将由外而内地,慢慢毁坏、腐败、掉落,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丽清彻底昏了过去。 宇文氏转身将她交给一旁的丫环,急急看着老大夫问道: “一点都没救了?大夫,您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他,救救这个孩子,他还那么年轻,还那么有才华、有前途,您不能……” 老大夫摇头叹息。 “要不,夫人您再找别家看看吧,或许,这种毒老夫没办法,别家有呢? 其实……折腾的结果,还不如尽早让他走了,这种痛苦,是极至的……” 宇文氏闻言气极。 “什么叫没得救?你没见过的毒,别人未必也没见过,你现在就要我们弄死他,安的是什么心?” 就要呼喝下人,将之驱逐出去。 老大夫也不用她赶,叹着气,走了。诊费也没有要。 这家的男子病成那样,命都要没了,他就当行行善了。 宇文氏派出了府上所有的下人,在萝城、定城以及周边的城镇,去找大夫。 甚至,张贴了招医告示,重金十万悬赏能救命之人。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报仇雪恨 可是,随着欧阳仲锦身上的皮肤,继续一道、一道地裂着,宇文氏能听到的,就是来来往往的大夫们的叹息。 “从所未见之奇毒,令人破裂、腐坏,却滴血不出,请恕某无能。” 无能,无能,无能!! 宇文氏恨不能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昏过去不要醒来。 这是相宰的嫡孙!! 死在她这里,她和丽清,也活不成了…… 大夫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却没人将奇迹带给她们母女。 丽清哭了昏,醒了哭,盼不来任何一点希望。 宇文氏终于封门闭户,迅速收拾金银细软,带着昏迷的丽清,警告了下人,并遣散他们后,悄然遁逃。 所幸,欧阳仲锦倒下后,无人能辨别其面貌,宇文氏也没有在惊慌失措下,对那些大夫公布他的身份。 她们母女,还有时间可逃。 其实不用她警告,这府上笼共就没几个下人,还都知道欧阳仲锦的身份,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也都拿了遣散银子,赶紧溜出了箩城。 可怜,一世风华绝代、翩翩佳玉公子,欧阳仲锦,孤独地在这小院中,一丝挣扎不能地、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一寸、一寸地慢慢死去。 他一直想要住在这个地方,现在,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有多么的后悔。不仅是后悔自己爱错了人,更后悔当初因为一时的傲气就对那东方神医出手……如果有一分的可能,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请求对方的原谅。可惜,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掐算着欧阳仲锦离世的时辰,估摸着到了点,水银起身。 对着埋藏红柳的悬崖方向,双臂大开、大合,左掌前,右拳抵于左掌掌心,过头顶,大礼深深鞠了三躬。 心里默念: “红柳,我已为你报了仇,你安心吧。但是,也不要走,不要急于去转世投胎。留下来,看着我,等着我,等我带你回去愚山的那一天!” 司寇继昭和欧阳仲锦,永远不会想到,就在两辆马车并错而过的时候,水银出手了。 一根细细的竹管,透过车窗帘的一角,将毒粉吹到了对方马车的车厢壁上。 这毒沾之不去,有一定的粘附性。若沾上了,只用清水冲洗,是无法清除干净的。 但直接入口,也不会有事。 毒药的发挥,总是需要有一定的条件。 而激发这种毒药药性的,就是冬青。 萝城的城里、城外,道旁、山上,处处都种有冬青。只要欧阳仲锦沾到药粉,冬青散发的气味,就能将毒性激活。 激活了就能毒死人吗?不是,还得入体。 想要让药性内透,就只有鱼了。 她记得,司寇继昭说过,欧阳仲锦喜欢钓鱼,且日日将鱼送去丽清小院。 应该会被留下一起用饭吧? 只要药性在激发后,欧阳仲锦敢吃一口鱼,药毒就会向内透入他的身体,并开始逐步吞噬他的血肉,无人能救。 就是水银自己,也救不了这种病人。 毒性在入体后,会和血肉之躯产生交互,分裂出一个个的小气泡,将皮、血、肉、骨、都包进这种小气泡内。 故,不外渗。一点点地把人裂开。 这是她专门为了欧阳仲锦而准备的。 苍天不会饶过恶人。 当时,悬崖底,不仅有野兽、猛禽,还有药材。 在爬出来的时候,无意中在崖壁上,发现了一丛剧毒药植。 师父曾经跟她说过:“平舒啊,咱们住在深山上,有种毒草,你必须认识。它是相当有毒的,你们总在山里采药,看见了不要采。为师画给你看,你要牢牢记住。如果误采了,记得分离放置,回来告诉师父,知道了吗?” 师父画了,她看了,也记得清清楚楚了。 包括它的药性。 它就是裂泡植,一种冬青树的伴生植,不常有。因为它会反噬冬青。 分而裂之、泡之、食之。 她曾采回去过,不是误采,就是专门采的,想看看师父如何处理。 师父笑着戳她的脑门,接过打开的布包,看了看上面的裂泡植后,说道: “它吞吃别的植物,倒还容易,沾上去分裂即可。寻常大夫们,也有些认识此草的,但是,都不会知道它对人体的作用。 为师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知道它对于人体或血肉之躯,是种什么样的情况。不过,那需要条件。 你和红柳她们,这一周莫沾鱼,就不会有危险了。 还有,净手的时候,记得用银杏叶子煮的水洗哦。一定别忘了。” 这个,水银没有忘。但凡师父说过的、教过的,她统统都没有忘。 何况,事后,她还悄悄地对着、师父总时不时“偷”来山上的尸体,做了实验呢。 爬出悬崖底那天,发现那丛裂泡植的时候,她就全部采了下来。 那时就想着,要用这种毒,还红柳个公道。 大户人家,鱼菜,几乎日日都会有的。 而冬青,萝城最多。 其实司寇继昭和欧阳仲锦,都不知道的是,早在马车突然停住,且让向道旁之时,水银就掀了掀帘子的一角。 那时,俩人正在打眉眼官司,并没有注意到她。 再加上车帘处吹进来的,欧阳仲锦身上的那股熏香味儿,水银在他对自己出言讥讽之时,就已闻到过。 至于,下的毒会不会牵连到丽清? 水银的想法是:欧阳仲锦对红柳出手、想害死她们主仆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后果、没有想过他身后的那些人,自己又为何要替他着想? 让敌人为自己的亲人、爱人考虑,这不是很可笑吗? 他们本来就防备着自己,此次若不出手,下次不知何时再能见到此人。有机会,水银就不会错过! 事实上,这样下毒,也是有很大的机率成份在的。就看那人的运气如何了。 结果,她终于得偿所愿。 天,终于亮了。 司寇继昭业已醒来,只是不敢动弹,也不想动弹。 他看着在地上和衣而卧的楠婴姑娘,看着她浑身戒备,睡得极不安稳,手里还紧紧抓着个药包的样子,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究竟是自己没用了啊,牵累她受伤,带累她照顾自己,还守护自己。 说好的,自己会一生一世用心守护她的,结果,全反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在心里无声地对她说道: “好姑娘,辛苦你了。他日,我必百倍、万倍补偿与你。从此,不敢怠慢你半分,一生一世!” 躺下仅一个时辰的水银,的确睡得不太好。 她在做梦,梦中,她的身份终于暴露。 司寇继昭满面怒容地指着她,大声喝问: “我待你如至友,因何叛我?!” 她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回答道: “生而为敌,何来背叛?你待我如友,我亦不曾亏欠你半分,若有,以命还你,何如?” 司寇继昭勾唇冷笑。 “你的命,你的生死,现在本就由我掌握!说出你的身份来历、同伴,我可以考虑对你轻点用刑!” 她回之以微笑。 “你想要的,绝不是我会给的。我的命,只有我自己可以拿走!” 说完,咬向衣领。 司寇继昭一刀向她劈来…… 水银猛地睁眼,坐起,环视四周。 看见温暖的烛火仍在欢快地跳跃,看着窗户纸上透进来的天色,看看躺在床上,仍然合着双眼的司寇继昭。 这才发现,自己又做噩梦了。 自从踏进延国境内,她就没有真正地睡踏实过,且经常会做类似的噩梦。 只不过,来捉拿她的,并不是司寇继昭。那些人来来去去地换,面容皆无法分辨。 这是第一次梦见司寇继昭来拿自己,面容清楚、对话明白。 她抬手抹把额际的冷汗,单腿支撑着起身,去拨了拨炭火,倒了杯凉茶喝下。 至交好友? 她心内冷嗤。 狗屁的至交好友,司寇继昭只不过拿她当个好用的仵作,以为其事业之助罢了。 不过,她也在利用对方。这就算两两相偿,那句互不亏欠,倒是没有说错的。 至于谁来拿的自己,并不重要,她也不在乎。 踏上伏间之路,十死无生。死亡,随时都会不欺而至。 她只希望,自己的命,是死于自己之手的,能在被敌人拿下之前,死掉。 千万别像噩梦里的,由别人来了结、或打断。 “你别喝凉茶,在炭盆上热热再喝。” 忽听身后传来司寇继昭的声音。 是了,算算时辰,被扎睡的他,也该醒了。 她回身,蹦过去,掀开司寇继昭的被子,拿起剪刀,剪开布帛条,查看了下伤口。 不错,不愧是习武之人,身体的底质很棒,恢复得很快。 给他重新上药,然后道:“配合点。” 开始缠新的布帛条。 感觉司寇继昭的身体甚是僵硬,蹙着眉,有些不耐地看着他道:“配合点,不会吗?崩这么紧干嘛?又不是木头!” 水银的心里真的是有点烦燥的。说好的,再不对延国之人行医,可是一次、又一次,不得不对司寇继昭施救。时势逼人如此,病人又不配合,她真想扔下这人自己走开。可惜,不能。 别说她自己现在还带得有伤,即便是她完好无缺,她也相信,只要她敢一个人离开这个地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虽然这个司寇继昭现在还不能动武,但好歹也能吸引点火力。 她只能尽量快地让对方恢复,只有司寇继昭恢复了,他们才都能安全。 司寇继昭:“……” 他倒十二万分地、情愿自己现在就是块木头! 似乎有哪儿不对……这丫头,根本就是把他当成木头了吧? 从昨晚开始,她面不改色、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剥干净,处理伤口,包裹布条,等等等等,哪儿有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不是,当成个人看待了? 这会儿也是!!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伪妆避杀 根本不知道司寇继昭在想什么的水银,专注地给对方包扎好,再扶着他躺平。 盖上被子,抓出他一只手把脉。 今天司寇继昭的肤色起初有些不正常,但现在是正常的,摸出的脉象也搏动有力,明显是无大碍了。 水银就跳去地铺上,转个身背对着司寇继昭,脱下自己昨晚新换的皮袄,拉开亵衣的肩膀位置,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自己的伤没有司寇继昭的那么重,左肩虽然伤到了骨头,但是也卡住了刀,并不是很深。 经过昨天的及时处理,现在恢复得也不错。 自己的右手臂被划了一下的,水银也重新上药包扎。这儿恢复得更快。 穿好衣物。 起身,去物品架前,打开对方的包袱,从里到外,找出一套衣物,扔到司寇继昭的床上。 “穿上吧,我去让小二送早点。你自己好好在这里呆着。” 走了两步又补充了一句:“药材不够了,我去采买一些。” 这个时候,是有必要交代一下自己的行踪的,以免自己时久不归,他怕自己遭遇贼人后供出他,再乱跑。 论理,那样的话,他是会跑的吧?谁知道呢? 水银不过是不想自己回来的时候,再看不到他。 那样一来,她是要去找他的。这一路,还不知有多少凶险,可不能少了这个挡刀的。 找来找去的就会很麻烦。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要小心一些。” 水银微微侧颈,颔首,开门而出。心里觉得这司寇继昭还挺啰嗦的。果然有些人病了以后就会像换了个人,真娇气。 吩咐小二往上送早点后,水银走到街上,没有听到关于欧阳仲锦之死的议论。 她想,或许丽清没出事。消息还没传开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丽清和其母亲逃遁了。 水银不着急打探。 就那种病症,应该除了欧阳仲锦,也没有别人能得了。 或许有谁碰到那车厢壁了呢?比如车夫? 但车夫吃得起鱼吗? 过路的有摩擦到的?谁没事挨别人家的马车那么近?欧阳仲锦也不会允许的。 所以,思来想去,那晚急着找大夫要救的人,就是丽清的府上没错了。 水银蹬了蹬腿,感觉了一下。左腿的伤好多了,但还不能太用力。 她一瘸一拐去采买药材。别看迷药凶猛,但实际的材料并不难买到。 只是种类较多而已。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 比如香蕉,对肠道好,对胃就不太友好,尤其是空腹的情况下; 比如当归,活血化瘀好,但容易上火,对虚火体质的人不太友好。 等等吧,所以药材讲究搭配着使用。 她还顺便买了个石臼和煮药用的陶锅。 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些别的。 “不知道谁那么缺德啊,在去绿城的官道上,挖了好大一个坑,差点没把我摔死。” “哟,你还不知道呢?听说啊,那道上清晨有打架呢,死了好几十号人,刚不久前,衙门才去收的尸。” “打架关挖坑什么事?” “嗐,你这笨蛋。挖坑肯定是为了拦截对方的马匹嘛,怕对方跑了呗。” “也是,听说那坑离死了人的地方,还有段距离,既然要打架,的确是有挖坑的必要。” “死的人有二、三十号,活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这场架打得……啧啧。” “大雪天的,不在家好好守着老婆孩子,一大早地就出去打什么架嘛。这下好了吧?出去了就回不来了。” “也没准他们是劫货商呢?这种事也常有。听说那些死人都是黑衣全身,黑衣覆面的。” “那就不是普通的打架了,肯定是劫财!死的好,该死!那些天杀的货,还收他们的尸干嘛?喂老秃鹫得了。” “……” 水银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放心了许多。 看来,那些人在道前布下的陷阱,也只是个陷马坑而已,估计守坑的人,已经回去复命了。 她估计,前两次来伏击他俩的人手,是定城来的。这一日都很消停,说明那边没好手了。而要等到聚城来人,这路程可不短。 自己和司寇继昭,暂时是安全的。 司寇继昭现在还不能乱动,否则,他俩应该离开小镇,悄悄回去萝城,贷个小院子,先养伤才是。 此时,一直在想事情的水银,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几条人影,一直悄悄地跟着自己。 等她回去客栈之时,司寇继昭已经衣装整齐地靠坐在床头了。 看见她回来,司寇继昭终于动了动、偏僵了的脖子,笑着说道: “回来了。” 忽然感觉,这三个字,无比的亲切与温暖。 很像寻常小夫妻之家,一人出外,一人回家之时的招呼。平常、浅淡,却蕴涵着无比的幸福。 水银闻声,冲司寇继昭点了点头,兀自走去桌边,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打开。 给陶锅里加上水,将一些药材放进去煮。 司寇继昭就在那儿,看着姑娘忙活。 对方不回应自己,他并不奇怪,也不会生气。这姑娘的性子一向冷清,不爱说话,他是知道的。 对他来说感觉很幸福、甜蜜的话语,在这姑娘而言,就是毫无意义的。 唉…… 司寇继昭的心里长长叹息。 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自己该用什么才能打动对方,获取姑娘的真心啊。 欧阳仲锦都比自己幸运,人家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但好歹两两相恋,而自己呢? 两两相对,却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从没追求过姑娘的司寇继昭,感觉自己就像分裂,一半在火里,一半在冰里。 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内心这把炙热的火,能烧化楠婴那块无限冷的冰。 如冰般清清冷冷的水银,正全身心地处理着药材,完全没空搭理处在同屋的、另一个患疾之人。 是的,在水银的眼里、心里,如今的司寇继昭,只是自己的一个病患而已。 但凡水银有把对方当成个正常人、正常的男人了,有些事,她也不会对对方做,更也不会当着对方的面做了。 屋子里,气氛奇怪地好。 起码,司寇继昭是这么感觉的。 忽然有些想谢谢那些追杀自己的人,没有他们的袭击,就没有他与楠婴姑娘,这般安静地相处。 仿佛做丈夫的,正在病中躺着,静静地看着妻子在为自己忙碌着的、那种心安、甜蜜的感觉。 却不知,心安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被他悄悄感谢着的人,正在重新安排人马,急驰在准备灭杀他俩的路上。 料到后续还有追杀的水银,不断地加快着手上的动作。 水银并不知道司寇继昭是这么想的,如果知道,绝对会把对方当成疑难杂症,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的脑子,是不是长得比较奇怪。 次日一早,司寇继昭自己乖乖地脱衣,由着楠婴替他检查、上药、重新包扎过后,穿好衣服。 在自身强悍的体质、以及“神医”的照顾下,司寇继昭已经能下床行动,只要不再跟人动武,别做太大、太用力的动作,就完全没问题了。 “继续往前走,出了小镇,往东南方向去,找个小村子,先悄悄养伤。昨日至现在,追杀的人都没动静,应该就在赶来的路上,咱们先错过他们再说。” 吃早点的时候,司寇继昭看着楠婴姑娘说道。 聚城在此处的西北方向。他们要反道而行。 水银闻言回答道:“一会儿我让小二帮忙雇辆马车,我俩改变下妆容,悄悄往东南方向去。不必在哪儿停留,否则,哪个村子进入外人都会是件奇怪的事。” 知道司寇继昭是死活不愿意回箩城的,水银也无所谓。反正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就绕个大圈儿回聚城好了。伤就在路上养。只是要化妆,化成什么样儿的好呢?她上下打量着司寇继昭。 按理来说,给对方化成个中年男人是最容易的,但是自己就得变成他的闺女或儿子,那可不行,水银才不愿意让对方占自己的便宜。 想了想,决定了。 吃完饭,水银给了小二银子,让对方帮忙雇辆马车。 “让马车停进后院。另外,不想惹麻烦的话,就让你们的人都避着点儿。想活命,就管住自己的好奇心,明白吗?” 小二鸡啄米似的点头,接过银子就跑了。 其实不用这姑娘吩咐,掌柜的早交代过他们,对于这二位贵客的要求,一定做到有求必应,且没事就尽量躲着点儿。 没见到两人好好地出去,浑身是血地回来的吗?那众人议论的被劫杀的事情,就是这二位杀神做的吧?好几十条人命都没了,他们客栈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够这二人再杀的,谁还愿意多事? 水银看着店小二跑得飞快,也猜出了对方的想法,心内松了口气。她转身就去把制作好的药材一一收拾好。 等小二将马车放进后院,她才开始着手换装。 先是仔细地给司寇继昭先改扮完妆容之后,水银就将自己化装成了个中年贵妇人。 不是太贵,就是豪商之家的那种主妇。 而司寇继昭,成了她家的大脚丫环。 黑肤、黑面、粗糙高壮的大脚丫环。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刻薄婆子 司寇继昭:“……主子伺候丫环,会不会很奇怪?”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得了病。一寸寸地都不得劲儿。就想着和姑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换个样子。没见姑娘自己,都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了吗? 这要走在大街上,即使是面对面错过,他也绝对认不出这就是楠婴。 没想到,这姑娘不仅会医、会殓、会毒,还会化妆!瞧这大变活人的本事……啧,她的那个师傅,到底是有多强啊。 如果那样的人,不是逝于了深山,司寇继昭还真的是很想去把对方挖出来为国效力! “你是病人,还是个患有哑疾的病人,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开口说话了。不该你操心的事情,你就别管。我能安排,自然能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水银瞪向司寇继昭说道。 这人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职业道德”?化成了女子,不会改变声音不说,还尽张嘴说话,这不明摆着是要露馅吗? 想了想,水银就抽出金针,扎在了司寇继昭的喉结上方。微微捻动,改变对方的声音。 这是为了防止对方再管不住要说话的欲望。 司寇继昭看着姑娘白晳的手指在自己的脖颈间动作,僵直了身体。 他忽然就在想:自己要不要请这姑娘“怜香惜玉”一些?能不能别把他当成一具尸体啊…… 水银感觉差不多了,便抽出了金针。这时候如果司寇继昭还想说话的话,那么,发出来的声音就应该很符合对方的形象:像破锣一般的啊啊声。 就这样,俩人悄悄下楼,去了后院,登上了马车,嘱咐车夫赶路。 而追踪他俩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原因是:都发现了附近有陌生的、盯着这家客栈的人,所以,互相保持着戒备和距离。 尤其是,盯着这家客栈的人里,还有当地衙门的衙役。显然,那几十条人命的事儿,惊动了知县大人。 所以,这样的态势下,化完妆后的水银二人,从各方人物的眼皮子底下,离开了小镇,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车夫,你把车赶快些,夫人我的这丑丫环发寒了。唉,真是一出门什么都难,你说说,这么个啥活都干的丫环子,怎么就还不如我这夫人了呢?一会儿到了地方还指望着她扛货呢。”一个尖利的有些像刮砂板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 让人一听就能想像出,里面坐着个多么刻薄、尖酸的老女人。 车夫听了也撇嘴。这二位客人上车的时候他可是看到过,一个黑得像炭、一个尖嘴寡脸。 那黑丫环都病得站不稳了,穿着单薄,身上还背着包袱等物;那夫人高高在上,裹得像个球,瘸着条腿还翻着白眼拿眼角看人。 要不是对方给的钱多,车夫还真不愿意接这活。 想到那夫人出手的大方,车夫勉强着自己开口问道:“丹城有很好的大夫,到了那儿,您带着去看看,没准一副药下去,她就又能帮您扛货包了。” 以箩城东门出来算的话,一条道走出去,一里外的地方就分叉,一条往聚城方向,一条往的就是丹城方向。 店小二给车夫交代过,这二位客人要去的就是丹城。 路不太远,大概有四十几里。快马加鞭的话,天黑前一准儿就能赶到。 希望这位夫人能对自己的下人也大方些,给找个好大夫看看。不过这事儿还真说不准。有些人哪,出门装得特别阔气,在家就抠得跟针鼻子眼儿似的。 “好好看看?一个又老又丑的丫头而已。要不是指着她会武,能保护本夫人,谁会带着她出来丢人现眼啊。偏偏这走到半道还不中用了。等到了丹城,她要再不好,就卖去牙行重新换一个。这大冷天的,可不能因为她耽误了本夫人办理货物……” 女人的嘴跟碎刀子似的,絮絮叨叨地表现着她的不耐烦。车夫听得都想掉头回去。可惜不能。 而马车后方不远处,跟着的一些人,却能。 他们听到这样的对话后,发现对方即不是自己等的目标,更不是往聚城方向去,又听着想杀人,忍了忍,都掉头返回了小镇客栈。 其中,包括箩城县衙的人。 …… 书接上回。 水银和司寇继昭遇袭当天的拂晓,箩城衙门。 知县戚开祥荣,正在睡觉,就被衙头的拍门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喝骂:“又有什么事?不能早上升了衙再说吗?” 这一天天的,还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了?他都五十二岁了,爬了一辈子才爬到个知县,还没个安稳觉睡! “大人,‘昭阎王’可能出事了!” 戚开祥荣“扑通”一声,摔在床下。 捂着额头,手忙脚乱地爬起,他的老妻也赶紧找外袍给他披上。他跌跌撞撞地去打开门,瞪着来通报的衙头道: “你……你再给我说一遍,说清楚点,谁?谁……出事了?” 然后,清清楚楚地听见回答。 “刑狱司左官长,司寇继昭,在您辖下的顺朵镇,出事了!” 知县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衙头见状,也不敢耽误,赶紧汇报情况。 “有人一早赶路,在顺朵镇去往兰城方向的官道上,见到了好多具黑衣人的尸体,就赶来上报了。 卑职不敢打扰大人睡觉,遂带着手下赶去了那地方,带回来了三十具状似黑衣死士的尸体。 他们的牙齿里,都有毒牙。 现场有激烈战斗过的痕迹,黑衣人死状不一,除了刀伤、斧伤,再就是死于毒发。 对了,卑职等还在那儿发现了一辆回宣书院山长的马车。马车上有标徽,卑职认得。 遂派人去往山长那儿问询,山长回复说,是借与了‘昭阎王’。 卑职怕事情过于重大,不得不惊扰了大人。” 他从接到报案,便跑前跑后了这两个时辰。对于查到的事情,不得不赶紧来、吵醒了这位脾气不太好的、贪睡的知县大人。 一品军侯家的小侯爷、刑狱司的左官长,要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了事,这谁担得起啊? 知县大人越听,浑身越发冷。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后果。 忽而跳起来,大声问道: “没有司寇大人的尸体?只有那三十个死士的?马车情况如何?” 衙头猛地一拍脑袋。 看到一地死士的时候,他就感觉事情严重,吓蒙了圈了,赶紧追查。跑来跑去忘了说最重要的。 “没有发现司寇大人的尸体,雪面有爬动、跳动的痕迹,有个空的水囊,马车内没有包袱,有一股药味。没有大氅,附近也没有司寇大人的马,不过路上有一道马蹄印,是到顺朵镇的方向。卑职留了人,在顺朵镇找受伤之人。” 知县忽而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底气,大喘了几息,冷静下来问道:“没有大张旗鼓地找吧?” 司寇大人这是明显遇到了追杀,如果找人的事闹大了,可能会对躲避追杀的司寇大人不利。 或者,闹大传扬开去,自己也逃脱不了庇护不力之责。 虽然,刑狱司办案,若无必要,从不与他们支会。但出了事情,他们却不得不受到牵连。 “没有,卑职安排人悄悄去探查的。这会子,应该有消息回来了。” 衙头干了多年,知晓事情的厉害。 知县再松了几口气,总算,事情还在他可以掌控之中。 这时,就见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大人,查到司寇大人和一名女子,进了欣来客栈。俩人皆受伤,司寇大人好像伤得很重。但,活着。而且,那名女子似乎是名大夫,司寇大人身上的伤,那女子在处理。” 这些,是他暗暗问过店小二后得知的。 知县原地踱了几圈,沉稳地道:“不要惊动他们,你们所有人,悄悄埋伏在客栈周围,注意保护他俩。等他俩彻底离开咱们的地盘时为止。马车也去悄悄还给山长,叮嘱他不要再跟人说起借过给司寇大人之事。” 现在不能上门去找司寇大人询问。如果去了,不仅不会得到有用的回答,反而会吸引追杀人的目光。 到时反手给自己一刀,就不美了。 暗中保护着他们,等他俩离开自己的管辖范围,自己等无论是仕途、还是生命,也皆都安全了。 思及此,又补加了一句道:“悄悄把死士的尸体扔去乱葬岗,咱们不沾这荤腥。对下面的人都交代一声,嘴巴管严实一点,否则,死了莫怨。” 衙头和衙役连连点头,匆匆行礼告退,继续忙知县交代的事情去了。 知县大人继续原地转圈。 这事儿要上报给兴军侯知晓吗?他儿子被人追杀,受伤严重,自己是瞒呢还是瞒呢? 还是瞒了吧?司寇大人身边跟着大夫,应该没事。 如果自己上报,事情就会闹大,凶手也会知道自己知道了。那些敢对兴军侯府小世子下手的人,自己还是别招惹为妙。 至于为什么对方会带着个女大夫连夜赶路,这跟自己有关系吗?没有。 转身进屋,穿衣,准备去前衙等消息。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父子对话 而另一边的司寇继昭,一心只沉浸在情情爱爱里,早把山长马车的事情给抛到脑后了。 至于死士的尸体,司寇继昭就更不关心。反正衙门的人一旦接到报案,就能认出那些尸体的特别之处。为了躲避麻烦,一定会悄悄地帮自己处理掉。 下面的人啊,滑头得紧呢,能不沾的事儿,就半点都不会沾染。 但司寇继昭不知道的是,在他和楠婴姑娘一路“逃亡”的这段时间内,很多事情都在悄然发生。 …… 回宣书院 “你们这些天有见到欧阳仲锦吗?” 一位山师,在授完当堂的课时后,对着下面的学子们问道。 学子们纷纷摇头。 有个学子举手答道:“欧阳大师兄常常几天、半月不见人的,山师今日为何动问?可要学生们去寻?” 山师闻言,紧紧皱了皱眉头道:“咱们学院一年一度的年底大考核就要开始了,他怎么还总这样乱跑呢?” 山长今天向他们问起,他们也回答不上来,这才想着问学子们的。 有学子们听问,悄悄在下面,互相挤眉弄眼。 欧阳大师兄不回来才好呢。虽然他不参加考核,但他也是评选的一份子啊,而且,是最严格的一份子。没了他,没准今年的考核,自己等人,就能顺利通过呢? 有的学子,还暗暗地双手合十,祈祷欧阳大师兄千万别回来,要回来也等大考结束后再回来。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山师摇着头,无奈地宣布下课。他得去找山长告知一声。 今年的大考核评选之人,再挑个学子代表,补上吧。 欧阳仲锦与宇文丽清之事,整个回宣书院都是知晓的。 他们身为山长、山师,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结果越劝,人家越不回书院。 这个欧阳仲锦啊,真是被美色迷昏了眼,一天天地就知道围着那哑疾女子打转。真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结果,回禀山长后,心事重重的山长,仍然想要将学子代表的位置,给欧阳仲锦留着。 直到大考核的前一日,实在没有见到欧阳仲锦的人,无奈的山师们,才不得不派遣了学子,下山去宇文氏府上寻找。 下山找人的几个学子,去了宇文府。 见大门紧闭,以为外出,就跟周围的邻居们打听,才听说,半个月前,这家男人病重,之后就再没见开过门。 学子们顿时感觉十分不妙,遂破门而入。 只找到了一具面目全非、不辩人形的腐败尸体。 没有人通风报讯,默默死在宇文府小院的欧阳仲锦,终于被发现。 当时的宇文氏为了尽量拖延时间,将欧阳仲锦所有的衣物,以及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统统换下来,烧掉,或者深埋了。 是胆大的学子们搜检整个小院,再从小院的种种迹象中,联前思后,才推断出那是欧阳仲锦,就赶紧向学院上报。 山长烦燥。 借了马车,由衙役还回来,还叮嘱他不可对外言说的、没有下落的司寇继昭,都足够他头疼了。 现在又死了一个欧阳仲锦。 山长觉得,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向欧阳仲锦的家,也就是欧阳相府递了消息。 回宣学院、箩城,自此,从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至于兴军侯府? 山长表示: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没有见过司寇继昭,没有给那家伙借过马车。 对付欧阳仲锦的爷爷、父亲、老慧帝派来的一拨又一拨人的问话,他还不够烦吗? …… 一个月后,一无所知、远避热闹的司寇继昭,在养好伤后,买了两匹马,带着心上人,一路磨磨蹭蹭地回去了聚城。 将楠婴姑娘送到药铺,司寇继昭便回转兴军侯府,准备认认真真和自己的父亲谈一些事情。 “你的意思是:南宫韬有反心?”司寇承业听到大儿子讲述完此番经历后,瞪圆了眼睛问道。 他这大儿子,因为公事的原因,总是出门在外,一跑出去就十天半月的,所以这次司寇继昭又一个月不见,他也没在意。 哪知道,司寇继昭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尤其下手之人还是南宫韬! “父亲,从您派遣给小妹的、那名暗卫的尸身及掩埋情况来看,恐怕那暗卫从乐城返回聚城途中,经过定城之时,发现了南宫韬的异常,便跟去了看看。 被南宫韬察觉并捉了审讯,然后杀了就地埋了。那地方的温度偏高。定城可是产铁的啊父亲。不是儿子我要多想,您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定城那个知府是南宫韬侧妃的父亲,而定城又产铁,那知府要是动动手脚,私开一个铁矿可并不是什么难事。 南宫韬自己又是在工匠部的,想要审批个铁矿就更容易。他们发现了那名暗卫,杀了就埋在铸铁的附近。为了防止自己起疑、又因为司寇慧茹在追查那名暗卫的下落,就将尸体换了个地方。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会突然亲自去查、更没想到自己带着楠婴那个厉害的仵作,所以,就连尸身都报了个真的。以为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毕竟只是个暗卫。或者说:他们觉得就算有仵作能验出那暗卫死于酷刑,也无所谓。就没换个假的尸身给自己。 谁知道楠婴偏偏就验出了尸身最初埋葬过的地方。于是他们就对自己痛下杀手。 这些事情,在这一个月之中,司寇继昭和楠婴早就已经反复推敲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着急赶回来告诉自己的父亲,就是还有些犹豫。 南宫韬私铸铁器,一定就是为了谋反。可自己的妹妹还是对方的正妃,还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这要怎么处理? 这事关整个司寇家族的前程,他没法私自做决定,便最终将决定权交给了他的父亲大人。 “南宫韬既然敢对你下杀手,恐怕他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准备充分。你跟为父的先去与他谈谈。能劝了他就此收手是最好,如若不然,就上禀陛下裁决吧。” 司寇承业想明白了整件事的关窍,也知道自己大儿子的为难之处,思忖了之后便如此说道。 他是常年带兵之人,杀伐果决、当机立断的心态一向都有。面对这么大的事情、面对南宫韬想要裹挟着自己、以及整个司寇家族为其助力,他深深厌之。 “父亲,就不能用此胁迫南宫韬与小妹合离,然后咱们府上彻底断了与南宫韬的联系,让其自生自灭吗?”司寇继昭问道。 他心里其实做的就是这种打算。跟南宫韬好好谈谈,逼迫对方与小妹合离,从此和对方毫无关系,这事儿就算过了。 毕竟谋反是大事,何况是皇孙。而自己这边掌握的实质性证据却几乎没有。 只有楠婴姑娘的验尸结果、以及自己怀疑的追杀幕后,贸然告到陛下那儿的话,恐怕不仅讨不了好,还会引起陛下怀疑司寇家族别有用心。 “你说得对,没有证据、仅凭猜测的情况下,陛下未必会相信为父说的话。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南宫韬追杀你又没有成功,一定就早已收拾好了首尾,现在要查,估计什么也查不到了。 不过,这样一来,你又如何迫使对方答应与慧茹的合离?就算对方答应了,慧如能答应吗?她一个合离回来的女子,又要如何生存?” 司寇承业说着,看向司寇继昭。他的内心里,其实也有大儿子说的那种担忧。 可他还是想考校考校司寇继昭,故而,每个话题,都是在诱导司寇继昭说出真实的想法。 司寇继昭却不知道父亲是在考校自己,他只觉得今天的父亲,似乎有点儿“笨”。自己还等着父亲拿出决断,可父亲出的主意都不像是最有利于司寇家族的。 “总不能为了小妹,就任由南宫韬将咱们司寇家族裹挟进去吧?谋反可是天大的事,再说了,儿子我根本也不看好南宫韬能成功!” “那你看好谁?”司寇承业闻言,饶有兴致地看向自己这个一心只知道破案的大儿子。 “谁都不看好。皇子中:太子庸碌、定王闲散、福王和安王已死;而皇孙中:皇长孙懦弱、南宫礼肤浅、南宫宇浪荡、南宫韬狠辣,剩下的三位皇孙不是太小、就是胆气不足。儿子实在不觉得有谁真正能胜任大位。” 面对自己的父亲,司寇继昭将自己对朝廷中局势的看法,说得坦坦荡荡。 不管这朝中如何风云际会,在他的眼里,都像是跳梁小丑一般。那些人无论是谁最后接任,他都觉得,会是延国一场巨大的灾难。 好在也不关他什么事。司寇家族是保皇党,谁当皇帝就忠心于谁,并不掺和夺嫡之争。而自己更是一心只专注破案,从不参与政事,无论谁做皇帝,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若是……”司寇承业想说什么,又顿住了。有些事,还是不能过早地让大儿子知道。他家这个准备接继侯府的大小子,脑筋可能有点过于梗直了,或者说,将律法看得有些过重了。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为婚起执 司寇承业便转换了话头道:“为父还是要向上禀报,只说疑心南宫韬谋反便是。毕竟就算南宫韬同意合离,也还是要陛下点头才行的。 不过,你得先去跟慧茹知会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这一个月来,南宫韬往我们府上跑的次数不少,还对慧茹加倍的疼爱,慧茹现在,恐怕被那小子迷得有点儿不知东南西北。” 自己之前还奇怪,南宫韬怎么突然就变勤快了?对自己这一家上下,都特别的友爱、和善、恭顺,处处还将慧茹呵护得跟那掌上明珠一般。原来,那家伙还是想借着慧茹捆绑司寇家族。 天真啊。 莫说慧茹一个女子,即便是继昭和继明,对方要拿捏了他来胁迫自己,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之舍弃。 南宫韬,思路不够长远、做事不够谨慎,胆子虽然不小,心性也足够狠辣,但眼光……不行啊。 他们司寇家族手握大权、屹立百年而不倒,可不是轻易易与之辈。 司寇承业正想到这儿,忽又听司寇继昭说道:“父亲,儿子心悦一女子,想单独开府迎娶之,求您应允。” 司寇承业愣了愣。此时,他才注意到,司寇继昭的不对劲儿。 那双眼流光、面颊敷粉的一副春光荡漾的模样。 啧,真是没眼看。 不过,难得铁木疙瘩一样的大儿子终于与情爱之事上开了窍,他也还是很有兴趣知道的。 他冲着司寇继昭扬扬下颏,示意对方继续。 “她叫东方楠婴,就是之前在聚城流传甚广的东方神医……” “荒谬!”司寇承业听到这儿,忍不住就拍桌断喝。 “多少世家千金、名门闺秀,甚至公主、郡主,你都瞧不上眼,居然就被那么一个毫无家世背景、且职位如此低贱的女子勾去了心神!你说南宫宇游荡、南宫礼好色,为父的看你才是!还想独自开府金屋藏娇?你昏了头,打错了算盘!” “父亲!!” 司寇继昭没想到,自己一向开明、睿智的父亲,居然也有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一面、居然也能像世人一般去评价楠婴姑娘,顿时不乐意了。 “她聪慧、机敏、勇敢、果决,她善医、精殓,不避脏、不畏险,气度雍容、宽广,心性沉重端庄,儿子如何不能心悦之?您放眼整个聚城,不,放眼整个延国,又有哪家的闺秀、公主、郡主能做到? 那些个娇滴滴的、三哭四闹的、担不起事儿的,您见得还少了吗? 楠婴姑娘只是身份低微,但那是她自己能决定得了的吗?现在她也凭借着实力升到了乡君,您如何就能自此看贬了她? 若他日大风大浪来袭,我信她能顶住司寇家族的梁柱,但那些莺莺燕燕能吗?!”司寇继昭一迭连声地说道。 他司寇继昭,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能撑起一方天空的好女子!至于身份?那有什么?只要有他在,一品诰命也不是不能为之挣来! 司寇承业听着儿子的这番振振有词,气怒得就想抽他。可想着还要让他去劝回司寇慧茹,便忍了忍,决定退让一步。 “如此,你即一心迷恋与她,便找个日子,将她抬回府里。先做个通房丫环吧,待日后你娶了正妻,再将她抬为良妾。独立开府你是想也别想了,为父和你母亲都还健在,你还是这一品侯府的继承人,你就死了那分府单过的心。”司寇承业如此说道。 看自己儿子这副痴迷的样子,想必那女子还真如坊间传闻一般貌美。也罢,难得儿子开了情窍,又被对方迷昏了头脑,索性先抬回来放着。 等他得手了、时日久了,这迷恋的劲儿也就过去了。反倒是能正经娶个家世相当的女子回来做正妻。 司寇继昭听着他父亲说出的这番话,不可置信。 “您以为儿子我贪图对方好颜色?我在您的眼里,就是那等浅薄之人?父亲!!您若不答应,儿子还是会搬出去,会去求恳陛下赐婚,界时,您可别后悔!” “你敢!!” 司寇承业怒极,他都退一步了,这混小子还敢蹬鼻子上脸! 他感觉自己多年练习的忍耐功夫都被打破了。跳起身,指着司寇继昭的鼻子,厉喝:“没有为父的首恳,即便是陛下,亦不会同意为你赐婚,你就死了那条心!一个小小的贱职女子,就妄想用美色迷惑你大登一品军侯当家主母的位置,她也死了那条心!” 他丢不起这个人,他们侯府也丢不起这个人,他们司寇家族更丢不起这个人! 他可不想整个司寇家的人都被满聚城当成了笑话! “我偏不!如果不是她,儿子我早就被南宫韬的人横杀当场,哪还有什么侯府的当家主母? 如果不是她,儿子我根本就不会娶妻成亲,又何来的当家主母?! 如果不是她,儿子死了,您都还不会知道发生了何事,直至被南宫韬裹挟,整个司寇家族被卷进深渊而不复存在,哪还来的什么狗屁当家主母?!” 司寇继昭觉得自己的父亲简直不可理喻。他和楠婴姑娘同行了那么久,除了为自己诊治的时候之外,对方根本连眼神都懒得多给自己一个。 自己都恨不能将那姑娘抬到供桌上去供着,父亲还居然想要一顶小轿就将人抬回?还通房丫环?还妾? 楠婴那样的好姑娘,为后都嫌不够份量! “你个蠢货!”司寇承业气得浑身发抖,胡子直翘。他抽出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佩刀,就向着司寇继昭砍去。 边砍边骂。“你当司寇家族是什么?都是和你一样的蠢货吗?就凭个司寇慧茹,南宫韬就想裹挟我们?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儿子我也不在了!小妹也被您放弃没活路了!您就只守着司寇继明一个人过?”司寇继昭躲闪着,兀自不服气。 他知道,一旦有大事,谁都有被放弃的可能。可他还是心酸,心酸得厉害。自己的命、小妹的命,终究不过如此而已。 这时,一道身影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是通体透着儒雅之气的司寇继明。司寇继昭的弟弟。 他们司寇家族,说起勇,当属司寇承业;论起智,就是司寇继昭,而真正善谋的,却是这司寇继明。 司寇继明从小读书就好,文才学识也高,一路高中拿下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虽然才入职两年,却已在官场混得风声水起,更是在陛下面前深得欢心。 娶妻户司主司长的嫡二孙女,已育有一子一女。 司寇继昭也很喜欢那小小的侄子、侄女,经常空闲了就会让司寇继明带着过来这边。 所以他一看到司寇继明进来,就习惯性地往其身后探看,却没扫到那两个小人儿的身影。 司寇继明注意到大哥的这个习惯,微微浅笑。 其实大哥一回来,他就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只是到了书房门外,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便又让奶娘将孩子们都送了回去。 现在,还是正事要紧。 “父亲,您就消消气吧。大哥说得对,如果没有那姑娘,大哥命都没了,还何谈其他? 南宫韬敢对大哥下杀手,如今知道大哥回来,肯定也已收拾干净了首尾。所以,您也不必急着去跟陛下禀报。 就让大哥先去找他,再接小妹回来。他能跟定城知府勾结的话,肯定许诺了事成后会废弃了咱家的小妹、升其女儿为正。大哥就用这点去劝说小妹。 他们想要把私矿过到明面上,工部一定就留有底档,我会去查。争取找到证据后,将之一网录清。” 敢对大哥动手,就是对整个司寇家族的挑衅。那个南宫韬、以及其一干追随者,都可以下地狱了。 司寇继明知道自己一向没什么野心,也很淡泊名利。他喜欢钻研诗书,也从不跟大哥争这侯府的世子之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以后能随处走走,去看看各地不同的风景。 但是,他不要,不代表就能任由别人欺负到自家人的头上。家人,就是他的逆鳞。南宫韬毁了小妹、欲害大哥,他一定会亲自将对方推进深渊。 看着父亲和大哥,司寇继明再道:“父亲,大哥的婚事您就由其自主吧。夫妻是一生的同伴,能跟随其走到最后的,也只有他的妻子而已。 您们那一辈辈、我们这一代代,能自主的时候不多,您就纵着大哥一回吧,总不能就看着他光棍到底?那这侯府最后谁来继承?我们这一房的人可不要!” 见父亲朝自己瞪眼,司寇继明就笑。云淡风轻的笑。 司寇承业看着小儿子的那笑容,心内叹气,随手把弯刀搁回桌案上,再坐下身。 是啊,人这一辈子,能随着自己的心意作主的时候又有多少呢?在家族大利面前,他们总是在妥协。 罢了,就由着大儿子的心意好了。以前皇宫里一个倒夜香的宫女,都能爬到皇后之位,那个什么东方姑娘,若真是像大儿子说的一样有手段、有谋略、有胆气,再有司寇家族的支撑,也不是不能来个大翻身的。 他的眼光,得放长远。 何况,他们司寇家族已经过于红日中天,每一天,他都深怕皇帝会疑心自己而过得胆颤心惊。年轻时的他,气势总是十分凌厉的,现在,不得不收敛锋芒,处处表现出和蔼可亲,才让老皇帝觉得,他是头老了的、没牙了的雄狮,已经没了任何野心和欲望。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秘闻小册 然而,司寇继昭的婚事若是再要与哪位门户相当的、朝廷重臣之女联姻的话,恐怕老皇帝在司寇家族头上悬着的那把刀,就会掉下来了。 所以兴军侯与其夫人原本的打算是:给司寇继昭找个小门小户的、或者官职不是那么高的官员家的嫡女。但是,想要那样的女子日后撑起司寇家族的门户,却是不太可能的。 纠结来、纠结去,再加上有司寇继昭自己传出的克妻之名,事情就这么给耽误下来了。 现在大儿子真要娶个低微女子的话、如果那女子真如继昭说的那样的话,或许也不是不可以。没准,还能借此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虑。恐怕,小儿子继明也是这般想,才会如此劝说自己的。 思及此,司寇承业便看向司寇继昭道:“按你弟弟说的做吧。你母亲那儿,我会去代为你说项。不过,在那之前,你总还得安排你母亲与那姑娘见上一面。我们喜不喜欢不重要,得你母亲喜欢才行。这个,你知道吧?” 司寇继昭点头。他眼见自己的父亲在弟弟的劝说下,态度有所松动,能说出这番话,心里是非常开心的。可同时,担心婆媳关系,还是让他很有些纠结。 但现在也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眼前事情还有很多,最重要的,他还得征求楠婴的同意。 “我会去跟她说的。”司寇继昭回答着,就准备行礼告退。 他得赶紧去找小妹,否则,他担心南宫韬会提前就将小妹转移或扣押。这也是为什么他和楠婴绕路回来进入聚城之后,直到回府才卸了妆不先惊动对方的原因。 “大哥,你接回小妹之后,还得再赶赴箩城一趟。查案的同时,也要记得去趟定城,好好查查那知府和南宫韬的往来。先避开查私矿,只查其他的就好。让南宫韬放松一些警惕之心。”司寇继明见到父亲和大哥的态度缓和,便转换了话题。 正要抬步的司寇继昭,听到弟弟这么说,先是点头,再又一愣。 “查什么案?定城又有什么大案需要我亲自去了?” “欧阳仲锦死在了箩城,你不知道?”司寇继明说完,就轻拍额角。自己疏忽了,大哥一回来就找了父亲议事,而欧阳仲锦之事,早已过了街谈热议的时期。 “什……什么?!!仲锦死了?” 司寇继昭大张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分开才多久?也就一个月,那样一个极具才华、身手又好的人,怎么就会突然死了? “听说是在宇文府被毒死的。死状极惨。宇文氏及其女儿在逃。相府派人追捕了半个月,都还没寻到那对母女的踪迹。知道你回来,刑部一定会将这桩疑案交托与你。” 司寇继明猜到大哥会为此震惊,想当初,这消息也是把他自己给惊够呛的。那样的一个良玉公子,就忽然因为陷于情爱,而莫名被人害人去,还真是…… 希望大哥在面对那些男女之情的时候,能清醒一些吧。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他大哥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以及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疑惑地上前两步想搀扶,却见大哥已经跌坐在椅子里,双目失神、冷汗连连。 司寇继明见状,皱了皱眉。他知道大哥和那欧阳仲锦自幼交好,一同长大,但是……也不至于就被打击成这样儿了吧? 他大哥如他们的父亲一般,总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小,他都非常佩服他们这一点,也一直在努力向着他们的心态学习。现在忽然看到这一幕,他觉得心里很是不舒服。 另一边的司寇承业看着,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虽说至交好友没了,的确是非常令人痛心的一件事,但大儿子那副忽然就像天塌了一般的模样,还是令他看着就感觉扎眼。 男人,当沉稳如山。不该轻易就被打击到。 “继昭儿你……” 他刚想批评几句,就见司寇继昭起了身,摇晃着向书房外走去。司寇承业的眉毛就拧在了一起。 他以为司寇继昭是烦了被自己教训,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司寇继昭压根就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此时的司寇继昭,脑海中正掀起狂风骇浪。 欧阳仲锦死了!是东方楠婴下的手! 司寇继昭无比坚信这一点。至于那出逃的宇文氏母女,应该是惧怕被牵连而逃跑的,根本就不会是她们是动的手。 她们真要动手的话,随时都可以。而且,没必要就在宇文府动手。何况她们还没动机。 也不对,也许她们有动机。宇文氏若是实在厌弃了女儿被欧阳仲锦无谓的纠缠,就有可能出手。 但为什么要在她们居住的府邸呢?宇文氏确信自己逃得掉?她就靠着那点儿祖产活着,真就能那么冒险抛弃一切去毒杀欧阳仲锦? 司寇继昭努力想给宇文氏母女找谋害欧阳仲锦的借口,可是找来找去,越找越说不通,越找,他心底有个声音就响得越大声。 是东方楠婴下的毒! 欧阳仲锦素日虽然高傲难以亲近,但是,真正与之有生死大仇的、有那样手段能害死他的,只有东方楠婴! 司寇继昭是非常确信这一点的。但他想不通的就是,东方楠婴何时下的毒?他们双方根本就没有见过面。 从自己和东方楠婴出发去定城开始,直到今日回府,都几乎在一起。东方楠婴根本就没有作案的时间。 除非她在半夜偷偷溜出去过。 司寇继昭想到这里,又在脑中细细地推算。从东方楠婴知道欧阳仲锦害死她婢女的那一刻起,一点点地回想:一路疾驰、酒楼等候,自己去和欧阳仲锦打架,然后回去见东方楠婴,再一起去定城验尸,回来就遇了袭。 这期间,他可以确信东方楠婴没有溜出去过。 那么,是什么时候出的手呢? 之后东方楠婴和自己就都受了伤,她并不会武,受了伤一蹦一蹦的也不可能溜得去箩城找欧阳仲锦。 欧阳仲锦没有那么蠢。 这时,司寇继昭的脑中灵光一闪。他俩有见过! 验完尸返回,在箩城之时,他们的马车有擦肩而过的时刻! 东方楠婴是在那时候出的手吗?可自己当时有注意过,马车帘并未掀动,欧阳仲锦也并未靠近自己等这边,她又是如何下的毒?而且当时也在场的自己和丽清,却完全没事?她的用毒术真的高明至此? 欧阳仲锦并没有当场毒发,而是之后死在了宇文府……不对,时间似乎对不上。继明说的可是相府追查了半个月,而根据这时间来推算,当时自己和东方楠婴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箩城…… 看来,自己还是得把这案子接过来,去查明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毒药、以及确定欧阳仲锦的死亡时间。 可是……如果真是东方楠婴害死的欧阳仲锦,自己要如何?要亲手捉拿对方,宣判其死刑,并亲手斩下对方的头颅吗? 一想到那副画面、一想到楠婴那美丽的面容、想到她那鲜活顽强的生命,就要丧生在自己的手下,司寇继昭的心,就痛得死死揪成一团,令他呼吸都万分艰难。 但要他就此放过对方,却又是不行的。律法摆在那里、自己和仲锦的友情摆在那里、相府摆在那里。 他是能无视律法?还是能背叛友情?亦或是引起相府和兴军侯府的敌对? 司寇继昭茫然地、机械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向哪里。 “大哥,要不,我去找南宫韬,你……你先休息几天,再去查欧阳仲锦的案子?”发现大哥不对劲,而一直跟在司寇继昭身后的司寇继明,此时开口说道。 司寇继昭听到声音,回了回神。 “不必,你去不合适,我是侯府世子,这事必须得我出面才行。”说完,司寇继昭就朝府外行去。 他决定先把欧阳仲锦的案子放一放,在他还没想好具体该怎么做之前,先放一放。 目前,小妹的事最重要。趁着南宫韬还不知道自己安然回来了之前,将小妹给接回来。 至于东方楠婴,会不会跑…… 如果真的要跑,早就跑了吧?如果真的要跑,跑就跑了吧…… 也许,她跑了,自己就没那么痛苦了。 也许,会更痛苦吧,他不知道。 …… 水银没想跑。 她正坐在药铺二楼的书房内,翻阅着画芳整理出来的杂闻册。 “主子,奴婢猜测您还是比较想听街上各种议论的。就让画木他们没事儿就去街上转转。画芬也经常去和那些高门大户的小丫头们交好,听到的一些事情,奴婢都给您记录在这上面了。”画芳说道。 一见自家主子回来,画芳就赶紧献宝似的把这些册子拿了过来。以往这二楼的书房,除了主子和画眉,她们也不能进。 但现在画眉回老家了,药铺也几乎都由她打理,这二楼的书房,她也能进来了。 主子虽然不再接诊,也不再收听奇闻轶事,但画芳就想着,孤单单的主子,一定还是喜欢听那些的。只不过现在不那么方便了而已。 她便和画书他们,没事儿的时候,就轮流去街上转转,顺便再跟各大府邸最不起眼的小丫环们交好,打听一些可能会令主子感兴趣的传闻。 然后她再整理了记录成册子。 想着主子一定会喜欢,所以她们十个,对此都很积极。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八章家国概念 “做得很好,每人加一倍月银。”水银翻阅着其中一册,看了看后,夸赞道。 这些所谓的传闻,画芳记录得很好。一条条很规范、也很清楚,而且,有偏向于水银的关注点。这说明,画芳对药铺的处境,心里是有谱的。 “多谢主子恩典!”画芳高兴地领赏。 她其实不但对药铺的处境了解,更是对自家主子的境况担忧。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画芳一向沉稳细致,她在那个官员来打砸药铺、事后那名谏夫将人告到满门抄斩的事件中,就已经想明白了主子喜欢收集秘闻的原因。 一个孤身的、貌美的年轻女子,独自开办药铺,前无长辈照顾、后无背景撑腰,而医者又是那样的卑微和危险,她家主子想要不出卖色相,就得靠着掌握一些“把柄”,才能护得住自身的周全。 否则,随便哪个人来打砸一通、或者将主子强行绑了去为人医治,不但主子的性命难保,便是她和画书等人,也早就不知是死是活了。 因此,她不但积极地帮忙收集这些,还非常努力地练习武艺。 “主子,画眉不回来了,您身边不能缺了人跟随,奴婢和画书的武艺已经学得很好了,希望您能将我们带在身边,出出入入的好歹也能算个保障。”画芳单膝跪地,抱拳请命。 听到画芳的要求,水银从小册子上移开视线,看了画芳一眼,又偏头瞧向窗外。 画眉啊…… 底下的人有非常勤谨地练功习武,这个水银是知道的。别的不说,自打画眉离开之后,画芳就完全接过了药铺的重担。同时,她也将其余的药铺下人都调教得很好。 大家从不明争暗斗、更不窝里耍横,总是能团结一致地为着自己这个主子、为着药铺着想和出力。 他们每一个人的忠心,都毋庸置疑。 可惜…… 他们和自己,终究不是同路人。 而画芳提出的要与画书一起跟随着自己,这个,水银其实也早有思量。 她是不能再一个人来来去去的,就算她擅使毒,但若被人突袭,则一点儿施毒的机会都不会有。 到时就会变成砧板上的肉,随意被人切割。 但是,她又不得不想到:将画芳和画书带在身边,自己的一些秘密,又是否能守得住呢?处理起事情来,就会很麻烦吧?她得防着周围的人,更得防着身边的人,那无形中,就会给自己多增加一层压力。 就像那个车行的掌柜,做了伏间那么多年,最终还是被车行的小伙计给出卖。 水银可不想步这样的后尘。 “你对家国怎么看?”想到这儿,水银便问向了依旧跪地没有起身的画芳。 画芳闻言怔了一怔。怎么主子突然会扯到家国的问题上去? 是了,主子知道各府的秘闻越多,就越容易纠结吧?那些个达官贵人、高门显第,别看表面光鲜亮丽又威风,实则背地里的腌臜实在是不少,而他们可都担着整个朝廷的前途。 主子是个好人,又太过于善良,知道了那些事,再看那些人,会很痛心吧? 或者,还会担心自己和画书在面对那些人的时候,不够勇敢吧? 画芳内心里撇撇嘴,开口铿锵有力地回道:“主子,家国之事,从来都不是奴婢这等贱民可以去想的。 奴婢和画书他们那些人,能图什么?说句大不敬的话,朝廷好坏、延国好坏,又与奴等有何干系? 奴等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被卖了的。有的是被父母嫌弃、有的是家里实在太穷、有的是病了治不起扔到路边被人捡了又卖了的……这些,您不是都知道吗? 要不是您将奴等买了来好生对待,让咱们自此有了个安生立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不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还教了我们读书识字、武功医术,奴婢等的下场又该如何? 牙行里,多少人被卖来卖去?多少人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多少人又被卖去了青楼楚馆? 家国?奴等即没家,又何虑国?真要论,您就是奴等的家、奴等的国、奴等的天。有您在,这一切才在;您若遇险,奴及其余一干人,也绝没法苟活!” 想着如果主子不在了,这药铺也没有了;想着那些胡乱被人拐卖的命运,画芳的心就沉得透不过气。 他们这二十个人,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容貌都比较姣好,牙行就努力培养着,并没有轻易就出手,才能让他们等到主子的到来。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那些三教九流之地! 若主子出了事,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吃人的世界?再被拐卖吗?还是沦落到街头去要饭?还是…… 画芳不敢想。 别的人也不敢想。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想保住药铺、保住主子;所以他们才拼命学习和锻炼。 “主子,奴婢这样的人,被主家买回去的那一刻起,就是与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或许,别家的一些奴才、贱婢等会被养大了心思,但请您相信,咱这温理药铺上上下下的二十人,绝对不会生出任何的私心、绝对与您是一条心的!” 画芳改单膝为双膝跪地,一个头重重地磕下。 “起来吧,你们的忠心我一向知道,只是之前有些担心,若是我做的事并不那么光明正大、或者说,与朝廷的一些决策有冲突的话,你们会不会生出一些私心而已。 如今,这就算是给你们敲记警钟了,希望你们时刻都能记得,一切以我的意愿为主就好。”水银看着画芳,认真说道。 她身边不带人是不行的,所以该给的一些警告,得给。但她也清楚,即便画芳他们再如何说、如何做,自己也还是无法对他们全盘交心的。哪怕画芳等人有着十足的忠心,她还是得将最深的秘密隐藏。 之前的家国之问,是她想弄清楚自己身边人的心意,但忽而就觉得有些多余了。 对于最底层苦难的人来说,家都没了,国又是什么?恐怕他们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概念。能吃饱穿暖,安稳渡日就是最大的渴求了。 “是!”画芳再重重磕了一个,然后起身,恭谨肃立。 她觉得,主子真的是太善良,连对他们这等没有自身自由的、被卖了为奴的人,都还能问出那样的问题。有些好笑,但更多的却是满满感动。 水银其实也想到了这个关窍,也有些想笑自己。命都被卖给了主家的人,又哪来的什么自身的立场? 但国啊…… 她还是不会给画芳他们有任何触及自己隐秘的机会的。 想了想,水银便向画芳交代道:“我身上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不管是什么,你一定要安顿好你自己和其余的人。不要惊慌失措,更不要听信他人言语,即便最终的结果不好,我也会将你们安排妥当。” 司寇继昭回府,一定就会知道欧阳仲锦被毒杀的消息,也一定就会猜到是自己下的手,这点是水银敢无比确定的。 这一路上,她都反复地琢磨过这个问题。是跑,还是留? 跑吧,她不甘心。还什么都没做呢,就灰溜溜地逃走?留吧,她怕司寇继昭不管不顾地就拿自己下狱审问。 她怕苦、怕痛、怕面对那些无尽的折磨和黑暗。如果真的酷刑加身,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下来。 也许她就会咬毒自尽,或者,想尽一切办法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她还是没有跑,因为司寇继昭没有任何证据,她想赌。 赌自己能扛过审讯、赌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司寇继昭也不会拿她有办法,只要她能扛得住! 这个期间,不知道会有多长。想到司寇继昭的那个贪墨的下属,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被司寇继昭关了整整两年。 水银不知道自己会被对方关押多久。但她还是想赌。 伏间,总是踩在刀刃之上的。 若没有舍弃一切的勇气、面对痛苦折磨的心性,她就不配走上这一条路。 至于这样交代画芳他们,原本是到时随意他们自去的。但念在他们如此忠心耿耿的份上,水银就改变了主意,愿意多说几句、多安排一下。 而画芳听到主子这样交代,眼睛瞪大了一瞬,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且还增添了一份坚毅。 她抱拳躬身。 “奴婢等,会守好药铺,静候主子佳音!” 他们,是不会在主子遇难的时候,就作鸟兽散的。她也相信,无论主子面对什么样的困境,他们都会与之共同承担。 虽然她也不知道主子到底会遭遇什么,但从之前和主子的对话来看,她猜测,可能是主子又惹到了什么达官贵人。 画芳就恨得暗暗咬牙。那些个衣冠禽兽! 这时候,书房的门被敲响。 画芳走去打开门,见是画书,便轻声问道:“什么事?” 主子现在的心情明显很不好,情绪也不太稳定,画芳不希望现在有任何无聊的人或事来打扰。 “定亲王府的世子来了,说要见见咱家主子。”画书见画芳的表情有些严肃,便也压低了声音回答。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托庇交易 主子刚刚才回来不久,还没有好好休息,画书也并不想这个时候来打扰,但那是定亲王府的世子,他总得来请示一下。 “就说主子睡了。”画芳一听又是那个南宫宇,就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三天来头地就来问、或者就派人来问,他不嫌烦,自己还嫌烦。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主子前脚才回来,他后脚就闻到味儿跑来找人了,准是那个守门的画木嘴快了。 转念又想到:别是主子心烦的就是这个人吧? 画芳的心头就是一凛。她得出面去将对方好好打发了。 “请他去正厅的茶间吧。” 水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敛裙而起,抿了抿鬓发后吩咐道。 从跟南宫宇的几次接触看来,对方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或者,当自己日后深陷囹圄之时,还得指望着对方搭救。 “主子……”画芳听到吩咐,有些忧心地回望。 水银冲她微微笑了笑,点了点下颏。 画芳长长叹息,领命带着画书去楼下请人。 药铺的二楼,左边,向着东面的是这间书房,中间,也就是一楼柜台的上方,有间正厅。也就是会客的地方。 会客厅里,连套着一间茶室,整体布置得很是雅致、温馨。 然而,却极少会被用到。 水银只在心神实在崩得太过紧张的时候,去那里坐坐,放空整个人让自己松懈一会儿。 也就一小会儿。她不会允许自己放松太久,怕再提不起那股心气儿。 至于客人,从未有人能被邀请进去过。 “好舒适的会客厅。”南宫宇一被请进来,眼神打量到这间会客厅的布置,嘴里就脱口夸赞道。 水银清浅地笑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闲适轻松,连带着那一身清冷的气质,仿佛都淡去了不少。 “见过宇世子。”她姿势有些随意地拱手。 “好了,别再这么客气了。”南宫宇看着这样的楠婴姑娘,心里就不由十分欢喜。 自打跟踪这姑娘的人传回跟丢了的消息,南宫宇这些日子就急得跟猫抓了似的,不停地放人四处追查,却依旧杳无音讯。 那时候,他忽然就有些明悟。自己也许对这楠婴姑娘,到底是有几分不同的。 或许是认定对方将是自己的人?或许是被这姑娘在某一时刻触动了心弦?或许是对方的笑容太过惹眼?还是因为她那与众不同的胆大和冷静? 南宫宇都想不起来了。他只知道,在这些日子里,莫名的会有些想念。 或许,这也是他执着于要将对方收拢于自己麾下的原因吧? 如今再见,再次见到这姑娘闲散自在的一面,他清楚听见自己猛烈心跳的这一刻,终于能将那些莫名,变成了肯定。 “请茶室坐吧,我为宇世子亲自泡茶。”水银说着,做出了个请的动作。 她面上带着笑意,心内的警戒线却瞬间拉到最高。 南宫宇在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神异常的明亮,就像两簇跳动着的火焰。 这是……他心悦自己? 不,不是的。水银继而在心内摇头。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表现。对方显然对自己有着什么样的盘算。 不过也正好,她也想着要利用对方。那么,就先看看对方的底牌是什么吧? “我心悦你。”南宫宇走进茶室,坐在树根雕琢的茶椅上,看着姑娘那套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的煮茶动作时,缓慢而认真地说道。 他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想到了就会去做。之前他有感受到自己的心意,这次再见到楠婴姑娘,确定了的确心悦对方,他便直接了当地开口。 姑娘若是回应他,那皆大欢喜;若是拒绝,也没有关系,只要对方明白他的心意,他再提出相应的条件请对方帮忙,想来对方为自己做事的时候,也会放心许多。 听到南宫宇这么说,水银正在分茶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再继续。 分完茶后,她放下小壶,抬眸回视。 “说出你的真正来意吧,宇小王爷。”水银一字一句地说道。 南宫宇的眼神略微闪动。 他知道这姑娘聪慧,也猜到可能会被拒绝。所以他先表明心意,为的就是在对方拒绝之后,再提出请求,相信对方就能接受。 这就好像是:先问你要个皇位,你不给,那我再要个小官,你就一定会答应一样。 但他没想到这姑娘绕过了他的陷阱,直接问到了重点。 南宫宇温温柔柔地笑了。 “我有心大位,但缺个在各府走动的合适之人。你,深合我意,也,恰得我心。” 言下之意就是,因为你合适,所以我注意到你,而在这期间,我又不知不觉地真心喜欢了你。你若帮我,人、位,皆可得。 水银也笑了。清清浅浅地笑。 不得不说,南宫宇在面对她的时候,选择了单刀直入的方式,是很适合她的。 这比面对司寇继昭的时候,要轻松了一百倍都有余。 “我并不心悦你,但是,你的事情,我答应了。毕竟,我、以及我这温理药铺,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依仗背景。你我条件互换,很公平。”她浅笑着开口回答。 南宫宇听到这样的回答,满意了。 虽然感情上被拒绝,但南宫宇并不在意。来日方长,等他大位在座,一切,皆有可能。 想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南宫宇的面上,就笑得更加温柔缱绻。 水银看着他那样的笑容,微微敛了敛双目。低头将之前分好的茶,放置在南宫宇面前。 心里也在笑。 这个外表温和、斯文,处处表现出很简单、实则城府极深的南宫宇,究竟是凭借什么为依仗,觉得自己就能真心实意帮助他的? 一个心悦吗?托庇之功吗?财富地位、以及权势吗? 呵呵,她会帮助他的,哪怕是打破自己的誓言再次为延国之人诊治、哪怕是要经常出入各大府邸与各色人等周旋,她也会去帮助他的。 真的,她会的! 只要他南宫宇,有朝一日不会后悔就好! “之前在箩城,你和司寇继昭被人追杀,可知对方是谁?”南宫宇见交易达成,就问起这个他一直没有查到的消息。 也是从侧面告诉这个姑娘,自己有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是很关心她的。同时也是一层警告:你可在我眼皮子底下被盯着呢,答应了为我做事,就别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我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这么相信了你的。 水银自是听明白了南宫宇的意思。顺便,还想出了他话语中另一层隐深的含义。那就是:试探自己是不是能对他做到坦然。 这是彼此间信任的开始。 “是南宫韬的人。” 水银开口,并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和司寇继昭的分析,都一一告诉了南宫宇。 这些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愿意对着所有的人说出来。皇子公孙们斗得越狠,她就会越开心。 司寇继昭还会顾虑司寇继茹,她水银,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企图置自己与死地之人送进深渊。 她相信,南宫宇知道了之后,是极其愿意重重帮自己踩踩南宫韬的。 果然,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南宫宇面上的笑容就在逐渐加深。这姑娘连此等惊天秘事都肯告诉自己,可见她也是很信任自己的。 “南宫韬有反心,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司寇继昭现在就会想办法去保住司寇继茹,并不会直接就去找皇帝陛下掀了他的老底。 这事儿,我们得帮他一把。听说今日司寇继茹约了三五好友,去了池山泡温泉,咱们也过去吧。 正好我在那也有个温泉庄子,你可以邀请司寇继茹一同去游玩赏景。”南宫宇说着,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掀出南宫韬谋反之事的人,不能是自己,否则,就等于把自己也掀到了皇帝面前,引起皇帝过多的关注。 所以,他得让楠婴帮自己去稳住司寇继茹。只要能把人请到自己的山庄,南宫韬再想抢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脱离了南宫韬的掌控,自己再把人交给司寇继昭,那么,司寇继昭也会念自己这个人情,司寇家族也再不会有所顾忌,会狠狠将南宫韬摔到马下。 真以为那“昭阎王”能是随便就被追杀的? 放下茶盏,南宫宇又看向明显已经听懂自己意思的楠婴姑娘。心里再次感慨,这姑娘,还真真是自己的福星啊。 这交易刚刚谈妥,就有她大显身手的机会了。而自己视为最大威胁的南宫韬,也将万劫不复。真是顺心又遂意啊。 “那容我去换身衣衫,宇世子还请稍坐。” 的确听懂了南宫宇意思的水银,见到对方面上露出对自己愈发满意的笑容,深怕自己再忍不住表现出讥讽,便借机起身。 回到二楼西面自己的卧寝,水银才挑起了眼角。 但这抹嘲讽之意也只是一闪而逝。 她转念又想起了更多。 司寇继昭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了欧阳仲锦身死的消息,自己若是在温泉山庄和他相遇,会是怎样的情形? 水银咬了咬牙,褪去身上所有的衣物,重新穿上了一套全新的、没有带着任何药物的服饰。 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包括那枚鸠毒,她都没有带。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无法后退 水银认真地想:如果司寇继昭要拿她下狱,她的身上就必须干干净净。既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去抵抗到底,那就不能再给自己任何逃避的机会。 走到门边,顿住。又回身去找出那天她和司寇继昭在客栈之时、对付贼人时用过的药粉,揣进了袖兜里。 顺便,也将那套金针带在了身上。 完全什么都不带,只会让对方更加起疑。所以,这种在对方面前出现过的东西,还是有必要揣着的。 可即便是打定了一切主意,在真正要踏出去的那一刻,水银的腿还是软了。 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有些发抖,恐惧在心底无边漫延。水银撑住墙壁,努力让自己保持住呼吸。 脑海里一个声音不停地在朝着她叫嚣:跑吧,赶紧跑吧。跑得远远的,跑回界山、跑回捍山镇、跑回父亲的身边,远远地跑离这一切吧。家国是男人的重担,不该是你一个小小女子要承担的。你不要再自不量力、不要再螳臂挡车,回去吧,跑回去安心地做个富家女吧…… 而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响:坚持住,现在是将这一团水搅混的最佳时机,也是你夯实基础的最大机会,你要坚持住,不能让一切都白白付出!有国才有家,身为敖国的儿女,无论性别,都该为其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轻言放弃,水银,你,行的! 两股声音不断地在水银的体力交织、拉扯,撕裂得她随时都要彻底崩溃。 这时,眼前浮现出了红柳的身影。在山林间嬉戏、在霜雪天习武、在深间床塌前挑烛、在陪着她吃下一片片生肉…… 在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无限崇拜和热情地对自己说:“小姐,你好厉害……” 水银深深地闭眼,强压下心中沸腾的情绪、以及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紧紧攥住双拳,站稳了身形。 对,她很厉害,她是红柳心中最厉害的小姐,她不能让红柳失望,更不能让红柳白死! 用力拉开门,大踏步迈出。 却在正厅并未见到南宫宇的人,原来对方已经在药铺外等候。她收敛了些脚步。 “神医大驾光临,我得嘱咐下人们多做一些准备,故而先出来了。”南宫宇望向款步而来的姑娘,温柔地笑着说道。眼里,闪过一抹惊艳。 这姑娘一身火红的长裙,衬着那洁白如玉的面颊、墨如点漆的双眸,异常耀眼和夺目。 比平日少了清冷与生人勿近的气息,少了内敛多了些张扬,也比平日看起来……更纤细一些? 但身姿更加柔美曼妙、曲线更加玲珑有度。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红玫瑰。 他似乎都能从对方的身上,看出那其中蕴含着的一根根尖刺。 南宫宇就笑得更加温柔、亲和。 待人走至近前,他瞟了眼四周,再压低了声音问道:“要不要我派人提前去给司寇继茹制造些意外?能让你更能名正言顺地接近她?” 水银看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眉目如画、通身仿佛纯良无害的温柔公子,耳听对方如此问话,眼角不由地跳了跳。 同时,心底也升起了一丝明悟。 若论伪装,面前这人,才是其中真正的高手吧?自己,还得多跟对方学学。 她绽开唇角,笑得明媚愉悦。 “不必。你直接将我送过去她所在的山庄就好。毕竟我一待嫁女子,晚居你庄与你独处到底是多有不便。”水银笑着回道。 制造意外,恐怕会引起司寇继昭不必要的怀疑。毕竟哪儿有那么巧的,忽然就遇险了、忽然就天降神医,以司寇继昭那多疑的性子,不仅是自己,连带着南宫宇也会一块儿被其置疑。 南宫宇闻言颔首。他听明白了这姑娘话中的意思。之前他也有考虑过这一点是否不妥,但时间仓促之下,他也没想出更好的法子。 如今这姑娘选择了直接的方式,听起来更合情合理。 “姑娘聪慧。”南宫宇夸赞。眼神中也带出了十足的赞赏之意。见药铺的婢女已经赶了马车过来,便开口请问道:“能否与姑娘同车共乘?” 水银笑着应“好”。遂伸出纤纤玉指,搭上对方伸出的手掌,抬步上了马车。 此时天色已近午后,待赶至山庄之时,恐怕晚霞已经遍布。这种时候一男一女出城去别院山庄,不显得比旁人亲近几分,就会很奇怪了。 而且她已经答应了由南宫宇庇护,若再冷漠疏离,恐怕南宫宇也不会放心将要事委托。 至于自己的名声?水银她会在乎吗? …… 福王府别院山庄中。 司寇继茹正在与三位手帕好友用晚膳。手不停、嘴不停。 “来来来,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们别院的庄户特意养殖的鲟鱼,无骨、鲜美,别的地儿可吃不着。”一边说,一边用公筷挟起鱼肉,分给她们。 被分到的人,赶紧捧着碗碟去接住。虽然司寇继茹一向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习惯了,但无论交情有多深、几人有多熟,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我说福王妃,您能不能就注意点儿形象和身份?再这么热情的投喂,我们可不敢再吃了。”豪爽明丽的宇文明霞,接过鱼肉就揶揄着司寇继茹。 她也出自武将世家。其祖父亦是一品军侯,乃镇军侯。她是镇军侯的嫡次孙女。 小司寇继茹两岁,如今年方二八。尚未定亲。她从小性子就比男子更野,好武善斗,性情爽利梗直。 “你可别说她了。”温柔娴静的上官佳兰笑着接口:“只要是咱们几个在一块儿,你几时见她有过形象来着?” “就是,偏她还是我们中间唯一嫁了人、生了子的,还成了福王正妃,府里还没个长辈管束,愈发纵得她在我们跟前得意。”宇文明霞朝着司寇继茹撇嘴。 一旁书呆子模样的宗政晓燕,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憨憨傻傻地笑。 都说交友是有圈子的,文官家的、武将家的、品级系的、嫡亲系的、庶出系的,等等。 而她们四个,就是属于武将世家的闺蜜小圈子,也都是嫡小姐的身份。 司寇继茹的父亲、宇文明霞、上官佳兰、宗政晓燕的祖父,都是一品军侯。 延国四边负责镇守的一品军侯。司寇兴军侯、宇文镇军侯、上官扬军侯、宗政威军侯。 除了司寇继茹年纪最大外,其余三个都是十六岁,只差着月份。而且,也是除了司寇继茹外,都是军侯家的嫡孙女。 上官佳兰是嫡长孙女,宇文明霞和宗政晓燕是嫡次孙女。她们仨都还未定亲。 武将世家的嫡小姐们,定亲都非常谨慎,也都会偏向于低嫁。现在朝中局势不明,故而家中也一直压着她们的婚事,并不急于为她们相看。 这几位,也就乐得多自在一段时间。 司寇继茹之所以能和她们玩到一起,就因为她自幼是被宠惯长大的,天真烂漫且不说,还活泼好动。年纪虽然最大,但表现却像是最小的。 索性她也嫁得好。夫君是王爷,公婆又都没了,就剩下老皇帝那一个长辈,还常年累月地见不着。 上头没人压着,夫君对她也好,她也就一如既往地纵着性子。要说不如意,也就一点,婆家有个老奶嬷嬷爱叨叨她。 这就是她总回家告状,让司寇继昭以为她过得拘束的原因。 前几日,她的夫君忽然提议她来温泉山庄玩玩,说天寒地冻的,来泡一泡,驱驱寒气。她就愉快地邀请了三位闺蜜,于今日欢欢喜喜的来了。 并没有带着那个老嬷嬷,让其在府中带孩子,生怕自己玩得不够尽兴。 而此时用餐,也没有叫任何下人伺候在旁边。她们四个在一块儿的时候,谁都不耐烦在府中的那一套,就愿意自由自在的。 耳听她们揶揄自己,司寇继茹就抿着唇“咕唧、咕唧”地笑。抬指挨个儿地虚点了点。 “亏得我好心给你们分鱼,却叫你们得了理由来蹊落我。看我怎么叫厨房给你们做些难吃的来。” “我觉得嫩豆腐最难吃,你可别叫端了来。”上官佳兰微笑着接口。 宇文明霞眼珠转了转,一拍桌面,“我最讨厌吃肘子!” 宗政晓燕再次转脖,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圆圆的眼睛不停地眨。 明明嫩嫩的小葱抖豆腐是上官佳兰的最爱啊。偏是怕吃了小葱有口气,故只有她们躲出来玩、且几日不用见外人的时候才得以享用,怎么就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了呢? 还有宇文明霞,她根本就是最爱吃肘子,说那满口肥瘦相间、且烧得异常软烂的肉质最是解馋,但出于形象,又碍于家中管束,怕她吃胖了日后难嫁,也需要躲出来的时候才能吃,怎么也变了呢? 宗政晓燕不解。眼见几人朝着自己望过来了,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最不喜欢食香菜,你可千万别叫下人端上来。” 席间安静了几息。 然后:司寇继茹顿足、宇文明霞拍桌,二人“哈哈”大笑。笑得一丝形象亦无。 上官佳兰一手掩唇轻笑,一手就翘起个兰花指,轻戳宗政晓燕的额角。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四朵金花 被笑得莫名的宗政晓燕,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又被这几人给戏耍了。 她也不恼,揉了揉额角,就端起装满了果酒的杯子,提议道:“难得有机会出来放松地玩几日,今日,且不醉不归吧。” “好!”宇文明霞跳起身,也端起面前的杯子,叫道。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最爱了。 司寇继茹和上官佳兰也起身端杯,虽然这是果酒,想喝醉很难,但她们也愿意效仿那些将士,豪爽一回。 几人碰杯,畅饮。 司寇继茹正要再为几人满上,忽听门外报禀:“王妃,定王府世子南宫宇携女伴来访。” 南宫宇?那家伙来干嘛?司寇继茹怔了怔,放下酒坛后第一时间看向宗政晓燕。 宗政晓燕在呆怔了一息后,面孔就略微地红了红。两年前,她有幸在元宵灯会时节,见过南宫宇一面,便喜欢上了对方。 但除了眼前她这几个闺蜜知道以外,她从没表现出来过。一是家里肯定不会允许,倒不是门户不配,而是对方那身份及自己家乃武将的地位;二是那南宫宇素有风流浪荡之名,听说就如穿花蝴蝶一般。所以她也只是悄悄地喜欢着、暗暗地压抑着。 本以为时间能将这一切慢慢地冲淡,她也确实有数月不曾惦记,此时却乍一听闻那个名字,眼前再次浮现出对方那温柔亲和的笑容,心里就忍不住慌慌地开始乱跳。才知道,原来不惦记,并不等同于遗忘。 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向三位好友。 这几人也看出了她眼神中的慌乱、以及更多的期待,心中都不禁长叹一声。 最美闺阁女儿情,尤甚春风十里景啊。 罢了罢了,有机会能见见,就见见吧,也只能见见而已了。 司寇继茹便向着门外说道:“招呼进花厅伺候。”再转头对着好友们耸耸肩,摊摊手,“打扮起来吧各位。” 论理,该她单独接见的,但是,为着宗政晓燕考虑,那就一块儿去见见吧。 就是她心下有些奇怪,那南宫宇和自己等人、甚至整个司寇府都没什么交集,怎么忽然跑来这别院山庄登门拜访了? 是了,对方还携着女伴。 女伴?什么鬼?南宫宇这是又看上谁家小姑娘了?带来山庄玩耍,听说自己等人也在,怕那女子一人无趣,就想送了来和自己等人一块儿游玩吗? 也好,多些人也能更有趣些。再说了,能让宗政晓燕看到其荒唐的一面,也就能死了那条心了吧? 其实司寇继茹并不知道,关注到南宫宇女伴之事的,只有她和上官佳兰而已。 宇文明霞粗枝大线条,没注意听;宗政晓燕却只在听到南宫宇三字之后,脑袋就“轰”地一声响,再没听进别的了。 现在见司寇继茹就要带她们一块儿去,更是慌乱得手足无措。 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了,这身酒气怎么办?这衣衫是不是合体?这颜色是不是过于寡淡?这头饰是不是过于简洁?对了,自己带的替换衣衫里,好像都是浅色的,饰品更是没有繁复的,这要怎么办?怎么办? 求救似地再望向几位好友。 “行啦!我看就这样也挺好的。走吧走吧,莫让人等着急了。看看他这么晚了登门拜访有何意图再说。若是喊咱们过去他那庄院玩耍的,那再回来整理不迟。” 司寇继茹就见不得宗政晓燕那样,干脆也不说什么打扮了,上前两步挽着她就走。 “我听说,他府上那别院的温泉池边,特意栽培着一种喜温、喜湿的奇异花卉,成片成湖似的,非常壮观。且一旦开了花,那香气更是馥郁甜雅,很是令人提气醒脑。”上官佳兰说着,也跟上来挽着宗政晓燕的另一边。 她们也是半下午的时候才到这庄院里来的,晚饭也才开吃,出门时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并没有凌乱,就这样去见人也没什么不可。 宇文明霞素来不爱那些花花草草,但有关于上官佳兰所说的,倒也在府上听姐妹们提过一耳朵。 便快跑着带路,并接口道:“听闻那花只晚上才开,如碗口般大小,壮丽又幽盛,极是难得。所以不管他找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咱们都可以提议去逛逛。正好消消食儿。” 逛逛啊……听到这话的宗政晓燕,腿又开始发飘了。 于是,和南宫宇坐在花厅等候的水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就见到了这样的一幕:一个浓眉英挺的女子大刀阔斧般地走进来,后面跟着进来三个女子:一个不谙世事、一个娴雅淑静、一个……眼神空茫、两颊绯红、双腿无力。 ??? 水银迅速地再扫了一遍几人。很明显,那位发髻、服饰、妆容明显是已婚女子的人,是司寇继茹,长相上,也与司寇继昭有几分相似。 其她的三位,也应该是身份地位不一般的名门闺秀。 只是,为什么王妃会亲自搀扶别人呢? 是病人吧? 她站起身,迎上去。 世家千金啊,她有机会与之结识了。 南宫宇也起了身,却并未上前,眼神也没有注视那边进来的任何一人身上。他只略略看了一眼,视线就移去了一旁。 他发现了被司寇继茹扶着的那名女子的异样神情,心中掠过一抹不耐。又是一个对自己情有独衷的女子吧? 这样的人,他委实遇到过不少,一眼就看得分明。 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世间的女子,无论身份高位,都那样肤浅,只会被表相迷惑?一具臭皮囊而已,也值当地轻易被引了心神? 不,还有一人不同。东方楠婴。 即便现在她对自己的态度亲和了几分,但眼神始终纯澈、淡然。反倒是自己更多的关注着对方。尤其是现在,几女这么一对比的情况下,更突显出楠婴姑娘的与众不同来。 或许,这就是自己喜欢对方的理由吧? 而水银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她快迎几步,再一伸手,请向一旁的空椅,道:“把病人放在那儿坐下,我先替她把脉看看。” 走进来的几女,正要跟南宫宇相互见礼,就见一红衣冷艳的女子迎来,开口说要诊脉,顿时一脸愕然。 谁?谁病了? 左右四顾,眼神就都定格在宗政晓燕的身上。 就连宗政晓燕自己,也在茫然张望之后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司寇继茹“哈哈”大笑,笑得捧腹弯腰;宇文明霞也笑,笑得前仰后合;上官佳兰没忍住,笑得露出了八颗小白牙。 南宫宇:“……” 原来楠婴姑娘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啊~~~ 水银则被她们笑得一脸莫名。 她自己也是名门闺秀,虽然没有接触过多少同类的女子,但是,多多少少也是了解的。原以为延国的千金们亦无什么不同,如今瞧着眼前这几位,却深感敖国的闺阁礼仪之严苛。 不过,这样的、没有一板一眼的女子们,她是喜欢的。之前等待的时候,还想着要和八风不动的闺秀们言语、思维交锋,就不停地提醒自己谨慎应对,现在,倒是可以放松些了。 但:还是诊病要紧。没见那名病人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吗?难受的吧? 水银正欲再开口,就见明显是司寇继茹的女子跳了过来,执起她的双手就一迭连声地笑着说道:“没有病人,她那是……冻的!对,就是冻的!你是大夫吧?太敬业了吧?怎么就会做了南宫宇的女伴?他可是很风流的,你得离着他远点儿。” 空出一只手摆了摆,然后再一脸欢喜地道:“你长得可真好看,这红裙都被你衬得暗淡无光了。我一瞧见你就喜欢,你以后也做我的闺中小伙伴好不好?我不找你瞧病,就是要你跟我一块玩儿。” “还有我们呢?”宇文明霞打断司寇继茹。转身走过来,拐了个胳膊肘搭在司寇继茹的肩膀上,挑着眉毛看向红衣姑娘。 “对,还有我们!”被司寇继茹扯开心神,终于回了魂的宗政晓燕,睁着圆圆的眼睛,努力点头。 上官佳兰掩唇轻笑着颔首。 别说她们怎么会如此没有头脑,而是她们都很了解司寇继茹。继茹她虽然天真纯善,但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但凡她瞧着喜欢的,就必然不会有多大的问题。何况,她们看着这姑娘,也觉得对方干净得让人不由得就想亲近几分。 “我叫司寇继茹,她叫宇文明霞,这个最淑女的是上官佳兰,那个病人……”司寇继茹介绍着,拍拍肩膀上的胳膊,再指指旁边的两位。说到宗政晓燕的时候,又忍不住笑。 “她是宗政晓燕,呆傻呆傻的。”宇文明霞接着说道。再问向红衣姑娘:“你叫什么?” 水银有点儿懵。 这一串儿接着一串儿的、突然的、扑面而来的、直白简洁的热情,对习惯了尔虞我诈、心绪内敛的她,冲击有点儿太大。 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南宫宇见楠婴姑娘难得失去了冷静淡然和自持,走到一旁,温柔地看着她,介绍道: “她叫东方楠婴,医殓双绝,就是……”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强势压迫 “东方神医对不对?!我早就听说过啦,原来真的这么好看啊?不对,是比传闻里的更加好看啊。”司寇继茹被南宫宇提醒,猛地就想了起来,欢喜得接过话头。越看这神医姑娘就越喜欢。 神医啊~~~活的啊~~~ 她也喜欢医术,小的时候,就经常拿着木刺扎各种玩具,给它们“治病”。还缠着母亲要对方同意她学医。可惜,医者会拉低身份,母亲从来就不让她接触,甚至,只要她一提,就会挨训。 后来,二哥为了安慰她,就捧了极厚的医书过来,让她学习和背诵……司寇继茹一想到那时候,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自那之后,她就再不想学医了,但对医者,仍抱有几分羡慕和敬佩。觉得能学出来的,都是神人。 尤其是姑娘家,能学的、愿意学的、能学好的、甚至出类拔萃能胜过男人一筹的,就从所未见。 她当时听说东方神医是名女子,还是名年轻女子、还有着各种奇怪规定的时候,就佩服得不得了,就很想找机会见见,可惜派了人去递拜贴的时候,总是递个空,找不着人。 现在人就这么地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不过见到真人了,没让她有半分失望,反而更觉得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就十分激动。难怪自己一见到这姑娘就喜欢,原来都是缘份啊。 而司寇继茹旁边的几位姑娘,在听到东方神医的时候,眼神也瞬间变得晶亮亮的。 多神奇的姑娘啊~~~ 全家惨死、全村被屠,自己单枪匹马在聚城立足,凭借神奇医术扬名世间,没有随波逐流、更没有颓废沮丧,不以低微身份自卑,反立高傲规矩展示骨节风格,当真属世间奇女子是也。 “你是如何做到不惧世人流言、不畏强权压迫的?一定很辛苦吧?” “难怪你敢跟着南宫宇到山庄游玩,一点儿也不怕别人议论,真的很厉害。” “果然不愧是神医,见到有人神情不对,什么也不想的就要上前给人把脉。” 水银:“……” 她更懵了。这些人叽叽喳喳地,敢不敢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还有,自己的手上、胳膊上,此时搭上来的“挂件”,是不是可以都拿下去了?她不惯与人这么亲近啊…… 南宫宇在一旁抚额低笑。 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一个照面,就能获得无数他人好感。 其实南宫宇并不知道,女人之间的友谊,常常就是这样来得非常莫名其妙。 …… 而另一处的南宫韬与司寇继昭之间的气氛,从司寇继昭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走进南宫韬书房的那一刻起,就压抑到了极致。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 南宫韬看着桌案上被司寇继昭推过来的那纸和离书、以及他和司寇继茹的婚书、定亲信物,阴沉着脸说道。 从司寇继昭逃离了他的追杀之后,南宫韬就意识到自己接二连三地在犯错。 这段时间以来,他就一直在忙着收尾,扫除留下的所有痕迹。并难得地付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和柔情,对待司寇继茹。 他企图挽救。 同时,也布置了人手,搜集司寇家族的把柄,想反戈一击。可惜,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同等份量的信息。 而越查司寇继昭,他就越清楚,以前,这个从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大舅哥,究竟是有多厉害。 他很遗憾,早没发现…… 他一直以为司寇继昭的崛起,是因为其背后司寇家族的庞大势力,直到此刻,直面“工作状态”中的司寇继昭,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是有多蠢。 但也从另一个方面,可以判断出,司寇继昭是一个很重视亲情的人。在亲人面前,他现在的这种气势,就一丝半点儿也无。 所以,只要自己紧紧抓住司寇继茹,事情就完全有补救的可能。 “痛快签了,陛下那边怎么说,你自己解决。从此我们两府再无瓜葛,你的事情,我也没兴趣揭发。”司寇继昭手指轻点桌面,一下,一句地说道。 司寇继昭觉得,自己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明白了,南宫韬再垂死挣扎也只是在做无用功。他现在无心和对方再扯皮,对着南宫韬阴沉沉如同鬼魅一般的那张脸,他就想拔刀。 多忍一刻都是种折磨。 也不知道父母亲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的把妹妹嫁给这样一个、仿佛被怨气缠满的恶鬼。 话说……这亲好像不是父母亲定的,好像是陛下直接赐婚的?难道说,陛下一直看好的就是这南宫韬,所以赐下这样的婚事,想要将司寇家族作为南宫韬的助力? 那慧帝是有多瞎?这南宫韬是有多蠢?延国的未来,会黑得彻底见不到光芒吧? 司寇继昭的思绪飘远。 南宫韬发现司寇继昭在走神,心头火起。他眯起眼睛,阴恻恻地笑道:“你不是不想揭发,而是没有实证吧?何况,你的妹妹——我亲爱的王妃,现在可不在这王府里,你现在就想把人接走,恐怕是不能了。” 对方没有实证,这就是南宫韬最大的底气。只要拿不出凭证,兴军侯府就敢把他告发到老皇帝那儿去的话,依着老皇帝的性子,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告发之人。 他就不信司寇家族的人敢这么做! “没有实证?呵。”司寇继昭被拉回神后勾唇轻笑着道:“你那私矿被封堵了?还是过给了官府?后者你舍不得吧?” 看着对方睁大了一些的双眼,司寇继昭坐正身形,双肘搭在桌案上,上身前倾,表情似笑非笑,语气嘲讽的继续道: “矿洞外来来往往的痕迹、周围人的观察、被改变的地貌、地形、被你灭口的人手,你真以为我查不出来?哪怕你壮士断腕将矿过给了官府,但突然多出来的、那么一个被挖过的矿洞,我会查不出来其中的手脚?还是你觉得定城知府有多高明?能把屁股擦得非常干净?” 随着他的一问接一问,他能清楚地看见,南宫韬的瞳孔缩了又缩。 司寇继昭再次仰靠进椅子背里,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一下、一下点动。 南宫韬发现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已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他松了松拳,缩回桌下。 “你们为本王之助力有何不可?待他日本王顺利登基,你司寇家族亦能更加辉煌,这是双赢的局面,你们为何要执着打破?真的不要你妹妹的命了吗?” “嘁,你在宫里长大,见识怎么会如此浅薄?一个百年世家,能轻易为了个出嫁女改弦更张?幼稚!” 司寇继昭迎接着南宫韬双眼里透露出的阴狠怨毒,不屑地说着站起了身。 “你南宫韬成王还是成寇,我们司寇家族没有兴趣。这已经是看在家妹的份上,对你能做出的最大忍让。把字签了,退回信物,告诉我继茹的下落,保证她的平安!” 后面的话他已不需要再说,相信南宫韬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否则,他就算是当场将南宫韬格杀,后果也不是承担不起。 大不了,殿前对答的时候,他就说自己发现了南宫韬的反心,来追查,被南宫韬攻击后失手将对方反杀。 老皇帝就会派人去掀南宫韬的底,自己顶多也就是个被降职处理。他无所谓,怎么都比再看着这个阴鬼强。 面对司寇继昭那双鹰眼中已隐隐透露出的杀意,南宫韬放下桌下的手,把自己的腿掐了又掐。 他很想唤人进来将司寇继昭打杀,或者保护他。可是……彻底翻脸的后果,对方担得起,自己担不起。 咬牙坚持了十几息后,南宫韬还是提起了笔,蘸了墨,用力地在和离书上签了字。然后扯下这几日总戴在身上的定亲玉佩,摔在了桌面上。 “记住你说过的,不准再查本王的事、不准将本王的一切向陛下告发!” 司寇继昭眼神都懒得再给对方一个,撇着一侧的唇角,抬手抄起玉佩扔到地上,一脚踏上,用力碾动。只听“咔嚓”声响不绝,玉佩破碎开裂,继而成粉。 南宫韬的瞳孔震了又震,内心的惊惧更甚。他知道司寇继昭的武力高强,却不知能有如此之高。又暗自庆幸之前并没有与对方强行撕破脸。 看着对方收好和离书并望向了自己,南宫韬没忍住地瑟缩了一下。“司寇继茹在位于西山的温泉山庄。” “三日后,退还家妹的嫁妆,拉回你当初的聘礼。”司寇继昭双手负背,居高临下地冲对方扔下这一句后,转身向外行去。 边走又边说道:“你最好祈祷我找到继茹的时候,她是完好的。” 南宫韬被对方蔑视的眼神、威胁的语气、高高在上的态度彻底激怒。 他猛地起身,撑着桌案,冲着司寇继昭的背影大吼:“你以为我现在对你妹妹动手还有何意义?啊?” 啊啊啊,用力掀翻书案,跳上去踩踩踩。 听到身后动静的司寇继昭,勾起的一侧唇角弧度更深。 走出福王府,跃上马背,打马就向着西山而去。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简单王妃 想着妹妹自此就能脱离那一切,司寇继昭的心情不免愉悦了几分。至于妹妹以后的生活,他不愁。 若继茹要再嫁,有司寇家族作背景,何人不可得?若她要养在府中,亦无人敢给其脸色看,还得金尊玉贵捧着。 他有什么可愁的? (蓝鲨愁:现在盗版满天飞,还是希望小仙女们、小可爱们,能到纵横文学网来看正版。因为本文有过不少改动,盗版那儿的却没有。可不能因为那些影响了各位的阅读体验啊。) …… 水银愁啊。 面对着四个好奇宝宝一样的贵女们,她愁得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回应。 难怪在来的路上,她不让南宫宇一起上门拜访的时候,南宫宇会说:“司寇继茹那个手帕交的闺中密友圈子,在聚城出了名的不拘小节。什么夜晚不见客、未嫁女子不见外男等的规矩,与她们就是摆设。” 同时,还向她介绍了那个圈子里都有些什么人,平时是怎样的“豪放不羁”和“率性而为”。不过都是武将家的姑娘,又都是要低嫁的,也就没人苛责她们。 水银那时候想像不出来,还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谨慎,现在…… 手足无措之下,她脑门一热,一把反拉住司寇继茹,就跑进了花厅的侧间。 南宫宇则配合地挡住其他三女的脚步。虽然他也没猜到楠婴姑娘会这么直接,但是,机智如他,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内心却是有些想笑的。平日里总以为那姑娘深沉,今日真是不停地在刷新着他对她的认知。 不过,这样很好,不是吗? 水银却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的一个举动,就能让南宫宇浮想联翩,甚至以为她是在展露出更真实的一面,而暗自窃喜。 她拉着司寇继茹跑进侧间后,就将对方一把按在窗榻前坐下,认真而严肃、但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相信我吗?” 被扯进来还一头雾水的司寇继茹,被对方的神情态度吓住,但闻听此言,本能地就点头。 这神医姑娘简直就是她崇拜的偶像、学习的榜样,她当然会相信。 “你们被软禁了,且随时会有被利用、以威胁你们身后家族的危险。” 司寇继茹一听,猛地就要起身。就又听神医姑娘道:“不要出声。现在你去把她们带进来,我给你们乔装易容,然后带你们离开!” 她的双眼顿时绽放出神彩。乔装?易容?很好玩儿啊。 “你等着。”她挤眉弄眼地说完,就蹿了出去。 水银:“……” 18岁的王妃、一岁孩子的母亲、嫁人已有两年,这么天真活泼,真的合适吗……? 以能培养出司寇继昭那样黑脸判官似的人物的府邸,究竟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傻白甜来的? 但是,被人就这样全身心地莫名信任着,水银的心里又不由得升起了一抹暖意。 她微微笑了笑,也走回花厅,招呼南宫宇带来的六个丫环将捧来的礼盒拿进侧间。 这六个丫环,是南宫宇特意从他自己的庄院中挑选出来的,礼盒里装着的嘛,自然也是易容、易装等物。 从在路上,南宫宇向她介绍完司寇继茹的手帕交圈子里几人的身份后,水银就猜到,南宫韬想软禁的不仅仅是司寇继茹一个。 她和南宫宇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庄院中明里暗里埋伏的人手不少。却没人强行阻拦他们的进入,说明南宫韬此举非常仓促,还没想彻底揭到明面上来。只不过想以四女做为保底的存在。 南宫宇胆子也是真大,就这么大喇喇地带着她来了,也不怕被南宫韬伏杀。 当时她有问过南宫宇这个问题,对方的回答是:“南宫韬不敢的。那人虽然背地里十分阴狠,但对摆到明面上的事情,他就缺了些胆气。” 也正因如此,他们顺利进来,她现在也能顺利地将四女换成四个丫环。 宇文明霞等三人,被司寇继茹拉进来后,就叮嘱了不要说话,她们也意识到有事发生,便也乖乖配合。 水银感慨着她们之间友情的坚实,手下动作却也一丝不慢。就是被那几双新奇和兴奋的眼睛盯得有些儿不自在。 她在来的这一路上,设想过许多种说服她们的办法,却没料到,一种也没用上,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看着改头换面后的几女,她终是没忍住,轻声问了一句:“你们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轻易地这么跟着我走?” 几女看向司寇继茹。 司寇继茹一双呈波浪线的、漂亮的、如鸟儿一般的眼睛,就笑得弯成了两弯月牙。 “你是好人,而且,离开这儿之后,你就会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不急。再说了,就算你是在哄着我们玩儿,这种官兵捉贼、虎口脱险的戏码,岂不非常有趣儿?” 捧脸,星星眼。 水银:“……” 姑娘,你能多想想重点吗?你夫君软禁你了啊。 “司寇继茹相信的,我们就相信。你不用想太多。”宇文明霞上前一步,拍在神医姑娘的肩膀上。 好险没把人拍个趔趄,她又赶紧扶住,抱歉地挠着发顶傻笑。 柳眉秀气的上官佳兰掩唇轻笑,点头表示认同宇文明霞的话。 圆脸圆眼的宇政晓燕,一边上下左右地好奇几人身上的装扮,一边也糊里糊涂地、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水银笑了。 她将宇文明霞的手扯下来,将对方被挠乱的发丝再给整理好。 示意她们安静后,迅速地将六个丫环中,身形最像她们四个的挑出来,重新给梳上了她们的发型,然后指挥着这四个丫环坐去了窗前。 烛光映照下,仿佛四贵女的身影则透向了窗外。 然后再将四贵女换下来的服饰、自己带来的易容等物,放进礼盒,示意端起,再跟着自己出去。 而被唤进来的六个丫环中,也跟着走出去了两个。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只要她们都垂着头,外面的人就分不出来。 南宫宇看着走出来的、六个肤色黝黑的丫环,也差点没分出来谁是谁。 好在楠婴姑娘只是涂黑了她们的面容,否则,他不敢保证,即便是在这烛火通明的花厅之中,他能一眼就认出哪个是司寇继茹。 几人走出去的时候,别院里里外外的守卫们也没能认得出来。 气死风的灯笼在摇曳,冷风吹得人直缩脖子,最前面与定王府世子并肩而行的女子,又吸引了他们太多的视线。后面那几个又黑又垂头的丫环,他们无暇多顾。 何况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至于他们的王妃为什么没有出来送人……没见那窗户上透出来的四个贵女的身影,仿佛在嬉笑打闹? 他们的王妃啊,玩心盛起的时候,什么规矩礼仪、什么王府世子,都统统是顾不上的。 至于带路的管家,他离着这群贵人们有几步远,因为世子携带得有女伴的原因,他也不敢多看。 虽然心里也升起了一丝丝疑惑。因为只盯着贵人脚下路面的他,发现后面有个丫环的脚好像太大了些?步子也迈得大了些? 来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丫环呢?好像没有吧? 他正琢磨间,就听南宫世子一声断喝:“统统转过身去!再敢偷窥本世子的女伴,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吓得管家及周围一众人等,齐齐一个哆嗦。转身的转身、垂头的垂头。 管家的脑袋都快低到胸口,再不敢胡思乱想,脚下步子加快,急着送瘟神一般地将人给送了出去。 谁不知道这货是个浑不吝啊?人家是定王府小王爷,真要砍了他们,死都没地儿说理去。何况主子只是交代他们看好王妃等人,莫让出了庄去,没说要死挡住来客不让走啊。 上官佳兰在察觉到管家打量的视线后,悄悄拽了拽大脚丫子的宇文明霞。 宇文明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南宫宇的断喝,先就想笑。用力崩住唇角,才忍住。 另几位也是有些忍俊不禁,尤其是司寇继茹,要不是上官佳兰拧住了她胳膊上的肉,她真能又放声大笑一回。 水银的眼角则是微微地跳了跳。她不担心这几女会被看出来,就是怕她们自己会忍不住露出破绽。 几次差点被身后的宇文明霞踩住鞋后跟的她,紧张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幸好,关键时刻有了南宫宇的一嗓子。 直到进了南宫宇的别院,她的心神才松了几分。 南宫宇为了防止南宫韬狗急跳墙,已经再去别处调集更多的人手,水银则带着几女去了安排好的一个院子,准备再给她们重新换回之前的装束。 上官佳兰轻拍着胸口,杏眼嗔着宇文明霞就道:“吓死我了。你就不能收敛点儿脚步?明知自己脚大,还走得跟要上阵杀敌似的!大冬天的生生被你吓出一身冷汗。” 说得宇文明霞又去抓头皮,好在待会儿要重新梳头,没人拦着。 “我忘了嘛……。” 都走习惯了的步子,一时半会儿的谁记得住啊。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直接了章当 宗政晓燕由着丫环给自己净面,闻言就点头。习惯这东西真不好改,她之前也差点没忍住东张西望。 因为她真的很好奇周围那些人的反应。 司寇继茹则在原地蹦蹦跳跳,兴奋地拍巴掌。 “太好玩儿、太刺激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惊险的事情。 当时我还想着,如果被识破是不是可以重新再玩一回? 要不是南宫宇那一嗓子,说不定真有机会哎? 不过话又说回来,南宫宇是不是也太帅了?总瞧着他温润如玉的样子,想不到也能突然爆发狮子吼功。真是越想越好笑哎。” 几女也笑着点头。她们也觉得以往对南宫宇的印象,有点儿被破坏了。 只有宗政晓燕的眼睛更加晶亮。以往她觉得南宫宇高不可攀,虽然看着亲和,却透着疏离。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那种。现在倒是觉得对方很贴地气了。 水银摇头叹气。 她觉得自己再不说出来的话,这几人永远也不会关注到重点之上。 她按住欢蹦乱跳的司寇继茹,再将人拉去了西厢房。 几女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南宫宇,顺便打趣宗政晓燕,倒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而在西厢房里的二人。 看着司寇继茹望着自己的、仍然充满了兴奋的、仿佛还在期待着能有更好玩的事情的眼神,水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张不开口。 她踱到司寇继茹的另一边坐下,手指紧了紧,掐了掐自己的指腹后,再迎向那双漂亮的波鸟眼。想了想问道: “你还记得让你大哥查的那名暗卫吗?” 司寇继茹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暗卫特别忠心好用,特别能惯着自己,哪怕是她偷溜出府上街游玩,对方也能带着她翻墙。 可就是她想起儿时玩过的玩具,就让对方回祖籍给自己取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她觉得怪怪的,就拜托大哥追查,但大哥也还没告诉自己查探的结果呢。 难道神医姑娘知道? “南宫韬私铸兵器,被你的暗卫发现,他将人杀了,我和你大哥……” 提起那名暗卫,水银见司寇继茹总算褪去了兴奋之色,认真了几分,便将事情简单地跟她说了说。 司寇继茹听完,沉默了。 南宫韬不是好人,她一直都知道。可惜,是陛下赐婚,她拒绝不能。 虽然她的脑子很简单,但并不任性。哪怕是她自己的婚姻,亦知道是关乎家族的大事,她只能受着。 女子们的婚事,向来都不由她们自己的心意,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知道。 一个个同窗、一位位闺秀,嫁的,又有几个是真正合她们心意的?哭嫁、哭嫁,那是真的伤心地哭啊。 她也哭过。长那么大,哭得最撕心裂肺的一次。 可世家女儿不都这样?享受了,就该承担。 父亲是这样说的、母亲是这样说的、大哥二哥是这样说的、周围的人以及闺秀们自己,也是这样说的。 她就嫁了。她是司寇家族的嫡系女儿,该承担的,她会。 婚后的日子总算还顺心,她虽然不爱南宫韬,但也按步就班地为对方操持着家务、打理着后院、生儿延续血脉。 只是减少了许多的交际,也收敛了不少的心性。也曾独坐窗前,慨叹花叶凋零。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了。能放纵心性的时候,亦就不拘着。 这神医姑娘突然就带了这样的一个消息给她。 谋反啊……她、以及她的儿子,没有多久可活了。 会牵累到娘家吧? 不过大哥既然已经提前知道,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先救自己。这神医姑娘今晚的一系列举动,就是大哥的授意吧? 她果然是个好人啊。被大哥牵累着给人追杀,她还想着帮忙来搭救自己。 想到这儿,司寇继茹抿了抿唇角,声音有些干涩。 “不要让我娘家被牵连进来。你……你把我送回南宫韬的庄院吧。别再害了你和南宫宇。你们的好意,我来世再报吧。 别告诉宇文明霞她们,拜托你悄悄地把她们送回各自的府去。南宫韬太心狠,谢谢你们今晚的搭救。 你帮我告诉大哥他们,不要企图来救我,要和我断亲,对,断亲。不要再认我了……” 水银听着她有些破碎的、零乱的话语,看着她骤然失去了光彩的眼神,心里就是一痛。 都这种时候了,司寇继茹最先考虑的还是娘家、还是好友,唯独没有去想她自己会怎样。 也不对,是想到她自己会死了吧?只要不牵连司寇家族,她是愿意去死的吧? 女人啊…… 水银心内哀叹,她执起司寇继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自己的手上,另一只手再轻拍着。 “不出意外,你大哥很快就会来接你。他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的。你要振作起来,等着他来带你回家。” 南宫宇既然能查到司寇继茹和几个闺中密友来了这边,司寇继昭就更能查得到。 这就是南宫宇要带自己提前来把司寇继茹救出的原因。司寇继昭有多宠爱他的这个妹妹,从对方提起的时候,那双压迫感很强的鹰眼、透露出来的轻松笑意中就能发现。 水银不清楚司寇继昭会采用什么方法来救妹妹,但她就是知道对方一定会来。 就像司寇继茹,在知道这些事情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这一点一样。 “谢谢你……”司寇继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握住神医姑娘的手,翕动着嘴唇,喃喃地回答。 要不是这姑娘提前将自己等人带出,恐怕以大哥的性子,会直接杀进南宫韬的山庄中救人。到时,各方各面就会闹得不可开交了吧? “你的儿子……需要我帮忙救出来吗?” 水银实在不忍心这么可爱的姑娘,转瞬间就从怒放的花朵变成欲凋零的模样,就想着在此事上搭把手。 她有办法让司寇继茹的儿子假死。 “不了。”司寇继茹摇头。“他是南宫韬的儿子,我要跟大哥回娘家的,没法带走别人的儿子。何况,他与我也并不亲近。” 那个老嬷嬷,是南宫韬的奶嬷嬷,总是嫌弃她毛手毛脚不够稳重,南宫韬也觉得儿子给她带着不合适,便从生下来后就很少让她接触。 她没计较过。因为,那从来都不是她期待过的。虽然她也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自己生的孩子,但那是南宫韬的……她带不走。 此时,她也才想明白,南宫韬这么做的原因。自己只是联姻的工具,早晚会被对方舍弃。担心她与孩子太过亲近,成为孩子的羁绊。 不过,想到自此之后,自己能远离了那一切,还能变回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她又笑了起来。 “走吧,回去和宇文明霞她们一块儿去赏花。听说这儿有一片花海特别漂亮,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开花?”司寇继茹说着,就拽住神医姑娘。 水银错愕。 生死一线、骨肉分离、未来渺茫,这姑娘亦能如此洒脱地不放在心上? 忽然觉得司寇继昭的那张脸黑,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到司寇继昭,水银的脑中又开始飞速盘算。 司寇继昭会赶来接人,会不会与南宫韬别院中的人打起来?一定会的吧? 自己要不要让司寇继茹拿出信物、让南宫宇派人拦截? 打起来了更好吧?打起来了,南宫韬的阴谋就会闹到慧帝那儿去。南宫宇的心思是不是也会被慧帝发现? 慧帝老了,最怕的就是屁股底下的椅子被儿孙们盯着。这时候谁有心思,谁就会被忌惮。 这就是为什么南宫宇总在外扮巧装乖、像个胸无城府的闲散公子哥儿的原因吧? 可真要打起来了,司寇家族的人就会被摘干净,且会更得慧帝的信任。毕竟人家都拼着女儿、妹妹不要了。 而南宫宇适时地带人去帮忙,并告诉司寇继昭人已经被他接出来的事,司寇家也就会因此欠了南宫宇的人情。 将他们之间就捆绑到一块儿去了。 不,不能让他们打。得让司寇继茹把救人的人情记在自己的头上,而不是那个南宫宇! 更不能让司寇家族更加强盛。 那南宫韬已经不足为虑了,以司寇继昭的心性,根本就不会放过对方。 打定主意,水银拉住司寇继茹,劝说道: “你拿件信物给我,让宇世子去拦住你大哥。免得他白跑,还会揭破我们在那边布置的伪装。” 司寇继茹闻言,想也没想地、就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枚玉佩递了过去。“此物足以代表我。你快让人送去!” 她已经脱险,没必要再让大哥去和那边打起来,她怕大哥受伤。 …… 而司寇继昭正带着人手,于寒风中疾驰向温泉山庄。一张脸冻得黑里透红。 今晚,他做好了硬闯南宫韬庄院的准备。 在去找南宫韬之前,他已经查到了妹妹和好友去了庄院,逼南宫韬说出来,也是为了证实。 南宫韬的用意很明显了。如果他不是去找对方谈和离的,那么,南宫韬势必就会利用那几位姑娘,强行裹挟几大军侯家族,谋反!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错意激章怒 真到了那时候,多疑的老皇帝是不会相信,南宫韬的谋反事件与几大军侯家族无关的。 他们不被裹挟,也会出于这层顾虑而不得不参与。 幸好南宫韬缺了胆气、准备不充分、又被自己吓住,放弃了那种打算。 否则,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几大家族会因为司寇继茹而恨上他们整个司寇家。 即便是南宫韬最后登基成功,他们司寇家亦将不复存在。 真是越想后背就越发麻,越想司寇继昭就越着急。今晚拼着鱼死网破,也得将那庄院闹个底朝天。 就算……妹妹和那几女全死了…… 救得出来,几大家族会感谢他;救不出来,几大家族会恨的也只有南宫韬。 所以,他得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得老皇帝注意到了、最好趁着南宫韬放人的消息送到别院之前。他们司寇家才能从此事中彻底摘择出去。 然而,就在他率人刚跑到那座温泉山的山脚下时,就被人拦住。 “来者可是司寇大人?”拦路之人放下手中提着的灯笼,行礼问道。 司寇继昭的眉毛拧了拧。有心拔刀,却见对方只一人,便推测并非是南宫韬的人。 一双鹰眼紧盯着对方,等待下文。 “定王府南宫世子,已将几名贵女接出,安置在其别院山庄之内,一切安好,请随某来。”再次行礼。 司寇继昭双眼微眯。南宫宇?这货怎么搅进来了?难不成妹妹的密友中,有谁是南宫宇的猎艳目标?故而机缘巧合之下,邀约了几人去他的山庄? 没可能的!这种时候发生这种巧合,根本就没有可能。何况,在南宫韬派人严密把守的情况下,南宫宇又是如何能把人请出来的? 他“噌”地一声抽出腰间弯刀,直指向报信之人。“说!你到底是谁派来胡说八道的?!” 来人见状,却是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扔了过来。 司寇继昭劈手接过。借着月光和雪色相互映衬之光,翻掌一看,是妹妹自幼戴在颈间的玉佩。 这种玉佩共有三枚,虽大小不一、花纹不一,但玉质却是相同。乃是同一块玉料上雕琢而出,且背面皆有他们兄妹三人的小字。 此物轻易不会离身。 而且,不必多看,他只须上手一摸,就知道不是假冒。看来,妹妹真的是被南宫宇先自己一步给接走了。 他想了想,决定跟着这人去一趟。如果不是真的,呵,今晚大杀四方又如何?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了。 …… 水银跟着姑娘们侪身花海时,她望着司寇继茹和几女欢快地在花丛中互相追逐嬉闹的身影,心中还很是疑惑司寇继茹的心态。 究竟是司寇继茹的脑子实在太过简单,还是其心性就是随遇而安?或者是乌龟属性,不发生在面前的就不会去考虑? “司寇继茹自小受尽兴军侯府上下人等的宠爱,遇事从不用她自己拿主意,大概只习惯了接受。” 南宫宇知道楠婴姑娘会跟司寇继茹说出整件事,现在见她独自站立花海之中,一脸的茫然,便猜到了她的想法,踱步近前后说道。 花开了,是粉色的。一朵一朵,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即便是在这黑夜之中,亦开出了一片梦幻之色。 水银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南宫宇,也看到了其耳坠之上那衬得他更加眉目如画的纯净玉环。 心内警惕之声大作。 这人究竟掌握着多少人的信息?连司寇继茹那等闺阁女子的资料、脾性都能了解得一清二楚? 眸子微微紧缩,面上却是笑开。 “身为女儿家,如此甚好。我倒是希望能如她们一般,万事只需随心。” 南宫宇闻言望过去,心中顿时涌起怜惜之情。楠婴姑娘这是又想起她那惨死的家人了吧? 遂温柔包容似地开口:“以后,我总归能让你像她们一样,做只自在小鸟的。” 等他大位在握,便是纵着这姑娘上天入地,又有何妨? 水银笑着回望,俩人的眼神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行至山脚,便被南宫宇的人截下,并带过来的司寇继昭,看见的便是这令他感觉无比扎眼的一幕。 原来楠婴姑娘亦会笑得如此明艳动人?原来她东方楠婴不只是会冷漠疏离、戒备如猬,亦是会浑身闲适、轻松待人? 那二人一个笑得温柔、一个笑得甜美,彼此相望,眼神两两相对,是很中意彼此吗?是吗?!! 他司寇继昭,有什么比不上那个浪荡公子哥儿的?!!! 亏得他还一直在为如何处置她而心如油锅!亏得他还一直在琢磨,如何将她的身家性命保全!! 却原来,她早已中意他人! 司寇继昭的胸中怒火翻腾。 …… 而另一边。欧阳相府内。 白白胖胖、总是一副笑眯眯样子的欧阳老相爷,此时也没了那副笑模样。而是青黑着一张脸,坐在上座一言不发。 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户司右官长、欧阳仲锦的父亲——欧阳德进,寒着脸站在下首。额角上的青筋直跳。手里提着的一根马鞭上,仍在往下滴答着鲜红的血液。 自欧阳仲锦被毒杀之后,他们相府、刑狱司就派出了大量人手,海捕缉拿宇文氏母女。可惜,没有寻到丝毫线索。 而其府上的那十几个下人,在这许多天里,他们也只抓到了两个。 还是这两个人够蠢,在这风口浪尖上,去官府更换身份文牒,从而被当地官衙发现,并派人押解送到了相府。 可是,也因为他俩足够蠢,欧阳德进用尽了手段,都严审了三天了,还仍然是一问三不知。 只说了欧阳仲锦几乎日日有去宇文府、那日外出回来后用过晚饭便倒下了、以及宇文氏如何连夜分派他们去寻大夫。 “父亲。”欧阳德进扔掉手上的马鞭。此前他在暴怒之下,已经将那二人打杀。不过两个下人,他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的气怒,也只是因为欧阳仲锦之死,还丝毫没有进展。 “仲锦在出事前,于回宣书院外见过的那名陌生男子,您觉得,会不会就是对仲锦下手之人?” 他亲自去过书院查问。但山长、山师那儿问出来的,什么有用的都没有。只有几个学子说,曾经远远地瞧见过、欧阳仲锦与个黑塔般的男子争执、打架。 问那人的具体相貌,却无人能描述得清楚。因为欧阳仲锦素来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学子们都习惯了远远见到其就绕路。 他就再问过学院那日守门的,都回说:的确有过那样一名男子来寻欧阳仲锦。印象中:那人很黑、很高、很壮、气势很强。压得他们头都不敢抬。当时通知他们寻人后,就转身站去了远处。不过他们有注意到:那人戴着金色的耳圈。 “那人应该是司寇继昭。他是不会对仲锦下手的。你别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再被有心之人利用。”老相爷瞥了眼德进扔掉的马鞭,低沉着声音提醒。 感受到父亲的责备,欧阳德进深吸了口气。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就仿佛是个炮仗,轻易就能被一点就炸。不管在哪儿,与人的关系都处得很僵,要不是老相爷撑着,还不知道惹下多少祸事。 “可除了他,儿子还能怀疑谁?真能是那宇文氏母女下手的不成?给她们天大的胆子,她们也不敢! 那两个被抓回来的人可是都招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发生过争执和不快,而那母女二人也是在事后仓促出逃的。 显然是突发的情况。所以儿子不相信是她们动的手。但儿子就差没把整个书院和箩城翻过来了,除了司寇继昭外,再没哪个人接触过仲锦,何况他们还打过架,想不怀疑他都不行!” “他俩是至交好友,儿时也经常一言不和就打打闹闹的,那并不足以成为他就是凶手的理由。德进啊,为父的说过多少次了,遇事要冷静、要冷静,不要逮着一根毛,就让它遮住了你的眼。 你若是现在就把怀疑的目光盯死在司寇继昭的身上,就有可能错过真正的凶手你明白吗?”最初的怒气过去,老相爷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仍旧不复平日笑眯眯的模样。 这些日子,他都笑不出来。堂堂相宰家的嫡二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给弄死了,这么多天,别说凶手,就是个怀疑是凶手的对象都找不出来,他都感觉自己快没脸上朝了。 “那父亲您说,要怎么办!” 欧阳德进的脑子都快要爆炸了。动脑筋思索问题,向来就是他最厌烦的。 老相爷再憋了他这大儿子一眼。心内暗自摇头。就德进这臭脾气,也不知道究竟是随了谁。他就没敢指望着这小子接掌相府,而是一直都将希望寄托在欧阳仲锦的身上。 那可是他欧阳家族百年不世出的人才啊。可惜太过自傲、自负、自大,所以他也就由着那孙儿在学院多磨练磨练性子。谁知道就这么给磨没了…… 要论伤心、悲愤、痛苦,没人能比得上他。 他已经老了,底下儿孙辈的虽多,但成器的除了仲锦,竟然是一个也看不到。现在,眼见相府就要后继无望了。他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悲凉。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终是得靠自终己 “德进啊,你去催着点儿刑狱司吧,等着把仲锦的案子交给司寇继昭。他查案有方,且与仲锦交好,必定会尽心竭力。 不过你也不要就此放松。为父的是担心,有人要在这朝中局势不明朗的时候,想借此断了咱们相府的传承。 你要多注意,那些皇子公孙们的动向。尤其是那些找着由头来接近你的。 少暴躁,多动动脑吧。唉。” 老相爷长叹。他是真的怀疑,有人买通了宇文氏母女,冲仲锦下了手,目的直指他欧阳相府。 可究竟会是谁呢? 欧阳德进听了父亲的话,心中也是一凛。他们相府支持的可是太子,因为他二弟的女儿就是太子的正妃。 如果幕后真凶就是其余皇子、皇孙的话,那么,对付欧阳仲锦,也只是个开始。 眼下不容耽搁,他得尽快将这件事情查个彻底。 跺了跺脚,他答应了老父亲一声,就出去净手、换衣。准备去刑狱司找司寇继昭。 …… 而此时的司寇继昭,正板着他那张黝黑的脸,一双鹰眼中迸射出无尽的寒意,逼视着面前的“一双璧人”。 水银平静地望着他。心内疑惑:这人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就这样冲过来,还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是因为自己自作主张提前救了司寇继茹?让他这个做大哥的英雄无用武之地?还是…… 是了,因为自己毒杀了欧阳仲锦吧?他这是确信了吧? 水银抬高了下颏,等待着对方喷出那汹涌的怒火。 而南宫宇,见到司寇继昭的这副模样,心内暗自得意。司寇继昭想救的妹妹,自己救了;司寇继昭想追求的美人,跟自己合作了。 啧啧,瞧瞧司寇继昭那醋缸子翻的,“昭阎王”居然也有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他就准备开口。不是蹊落对方,而是想让对方将这醋意压下,先谈正事要紧。 谁知,就见司寇继昭冲着他自己带进来的两名护卫挥了挥手,一指楠婴姑娘,“拿下她!” 南宫宇当即一愣。这是干什么?得不到就毁掉?当他定小王爷是摆设不成?! 两步挡去楠婴姑娘的前面。 “不得放肆!司寇继昭,这儿可是本世子的地盘,你上来就要拿人,是怎么个路数?是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还是……” 话没说完,就被司寇继昭拨开。 南宫宇:“……” 说好的睿智、沉稳、理智的司寇继昭呢?面前这个醋缸子打翻了、就毫无分寸感的男人是谁? 这可是他南宫宇的地盘! 气得一抬手,就要招呼人手冲上。今晚他准备的人可不少。要防的南宫韬没防上,能防住这个疯子也不错。 “南宫宇,东方楠婴涉嫌毒杀欧阳仲锦,你确定要阻拦本官拿人?” 司寇继昭鹰眼微眯,眼神如刀地射向一旁就要跳脚的南宫宇。 南宫宇:“……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涉嫌毒杀欧阳仲锦?欧阳仲锦是楠婴姑娘害死的?你凭什么这么说?证据呢?你拿出证据来给本世子看看!” 水银偏转视线,看了这样的南宫宇一眼。 随后收回,望向司寇继昭,浅笑。 事涉相府,南宫宇这是萌生褪意了。虽然相府明面上就站在太子的背后,可是,习惯了隐藏的南宫宇,还不想因为自己就和相府正面对上。 她也不指望这人搭救自己了。两者之间的份量,自己就显得微不足道。 对方非常懂得如何取舍。 说不悲哀是假的、说不恐惧也是假的,可是,水银已不需要再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因为她从来就没要依靠这些人,更是早就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做好了准备。 …… 那边。四处挂满灯笼、让花海与烛光交相辉映的地方。 几女稀罕够了这神奇花丛之后,正蹲在高大的花林间窃窃私语。 “我喜欢神医姑娘。”司寇继茹捧着脸,露出一副向往的表情。 “我也喜欢她。”宇文明霞说着,盘腿就地坐下。老蹲着腿麻。之前神医姑娘见她抓头发,没有打她的手、也没有开口教训她,而是温柔地再帮她把发型整理好,她就感觉对方比自己的亲姐姐还亲。 “我觉得她很神奇。能做出许多让我们望尘莫及之事。”上官佳兰斯斯文文地蹲着,秀秀气气地说道。 别看她外表文静、娴淑,但能和这几个玩得到一起,骨子里,是非常向往肆意奔放的。 而一旁的宗政晓燕,透过花丛,望着那边正对神医姑娘笑得一脸和煦的温润公子。 他的笑容可真好看啊~~~可惜,并不是冲着自己的…… 她颓丧地垂下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那么美丽、那么神奇,我们身为女子,亦被她所吸引。也难怪南宫世子对她情有独衷。我是远远比不上的,也拿不出什么去和她争。” 她放弃了。因为她觉得那二人之间,再容不下个自己。若是自己强行插足其间,去破坏了那副完美画卷,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终究是可远观而不可近触啊。 不过如此也好,喜欢一个人,能见到对方幸福就好。何况,是两个被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更愿意给的是祝福。 几女听到了她的喃喃,一时就住了嘴。她们不该在她的面前,一个劲儿地夸赞神医姑娘的。这得让晓燕的心里多难受啊。 就想着上前安慰。 忽听一声断喝:“拿下她!” 抬眼望去,俱都睁圆了眼。 司寇继茹拔脚就往那儿飞奔,踩倒了几棵花丛,绊得有些踉跄。 跌跌撞撞地就喊:“大哥,救命哪……” 司寇继昭看着面对自己、就冷然不可侵犯的东方楠婴,心底就泛起尖锐的刺痛。 他咬紧着牙关,磨动。 就要不管不顾地拿人。 忽听到妹妹大叫救命的声音,他本能地抽出弯刀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兔起鹘落,纵跃而去。 他是来救妹妹的,却被那二人刺昏了头脑,忘了先查看妹妹的情况。 不过他以为,南宫宇能把人救出来、能迎自己过来,就一定会把人好好地安顿着,所以也并没有着急。 怎么就会突然遇了险?难道是南宫韬的人闯进来要强行带人? 心念电转间,跃至正被花木绊摔了、啃了一嘴泥的司寇继茹面前,伸手就把人捞起,护到自己身后,凌厉的眼神扫视着周围。 却只见到妹妹的几个好友,并无敌人来袭。 宇文明霞等人被他那泛着冷冽杀意的眼神扫到,顿时吓得刹住了脚,还使劲缩脖子。 司寇继茹抬手扯住保持着猎豹扑击般架势的人。 “大哥,你为什么要抓神医姑娘?” 她那一扯,差点没被凝视戒备的司寇继昭给甩出去。 好在司寇继昭及时回神,他眼神依然睃巡着四周,嘴里问道:“有谁追杀你?” 司寇继茹跳了出去,跳到她大哥面前,仰头、叉腰,生气。 “没人追杀我。但你为什么要抓神医姑娘?今晚就是她救了我们,你却要抓她,不等于要了我的命吗?” 司寇继昭:“……你乱喊什么?” 这救命也是能乱喊的?今晚他一直准备着生死一战,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自家妹妹搞出这么一幕。好险没给他吓得心脏跳出喉咙。 “你回我话!” 司寇继茹仍旧仰脖冲着他喊。 司寇继昭收刀,转身。“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司寇继茹:“……哇!呜呜哇~~~”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开嚎。“你要抓我的救命恩人,还不让我管,呜呜呜……你还让我怎么有脸见人?传出去了,别人会怎么说我?” 司寇继昭闻声顿住脚。揉揉眉心,无奈地回身去把妹妹捞起来站好。拍掉她头发上沾着的花草叶子。再严肃地提醒她道:“大哥的公事,你不能参与,忘了吗?去,叫上你的好友,跟我一块儿回城。” 司寇继茹看着大哥那板着的一张脸,扁嘴。 一旦涉及公事,大哥就会铁面无私。从小她就讨厌这一点。可她也知道,自己再怎么闹也没有用了。 可怜兮兮地再望向神医姑娘,满脸都写着抱歉二字。 听到司寇继茹喊救命,也往这边跑过来的水银,也到了近前。接收到她的视线,微微回之一笑。无声地安慰。 司寇继昭顺着妹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了这样的东方楠婴。眼眸不由刺痛。 之前他还盼望着,这姑娘能跟妹妹和睦相处,如今眼见得她俩似是交情很好的样子,姑娘的心,却去了别人那处。 他抬手,就要拿人。 此时,南宫宇才走上前来。开口道:“司寇继昭,你要想清楚。无凭无据就拿人,本世子必会与你不依。若是就此闹到御前,只怕你职位不保。” 司寇继昭闻言,伸出去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一把扣住东方楠婴的一侧肩膀,将人扭了个向,推着就朝前走去。 “你定王世子,无权问案。有无实证,你说了不算。” 水银动了动肩膀,想将司寇继昭的手给甩下去。 拿人就拿人,干嘛要这样抓着她? 可是,没能成功。且被抓的肩膀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显然,司寇继昭抓着她的力道用得很是不轻。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信仰的力信量 尤其是她在这一挣之下,对方更是几乎要将她的肩膀给卸了下来。疼得水银半个身子都失去了力气。 她咬牙扛住,且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没有哭泣哀求、没有软弱求情,只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仅仅只是开始。 司寇继昭看着这样的东方楠婴,感觉到手掌下、那瘦弱的肩膀发出的微微颤栗,五指微松之后,又重新抓紧。 内心在咆哮:他没得选! …… 而看着神医姑娘被抓走、连夜被司寇继昭送回自家兴军侯府邸的四女,了无睡意,聚在一起嘀咕。 “你大哥为什么要抓神医姑娘?”宇文明霞又把头发抓乱了,顺意扒拉几下,问向司寇继茹。 “他说,神医姑娘毒杀了欧阳仲锦……”司寇继茹扁着嘴,犹豫了下才回答。 “什么?欧阳仲锦是神医姑娘毒死的?为什么啊?他俩有过节?” 几女眼睛顿时都睁得溜圆,异口同声地低喊。 夜深,她们不便直接回各府,便都被送来了这里,也正好方便她们就今晚之事议论议论。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着,她们都还没缓过神来呢,就又听到这个大烟花似的消息。吃惊不小。 司寇继茹耸耸肩,摊摊手。“我哪知道?我大哥他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虽然我大哥那人脸黑、手黑,但他真的不是坏人,不会随便冤枉神医姑娘的。” “我不相信!”宇文明霞从床塌上蹦下地,光着脚丫在地面上走来走去。“从来就没听说他俩之间互相认识,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弄死他?” “我也不信。”上官佳兰秀秀气气、但肯定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东方楠婴,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没有任何原因地就朝着世家公子哥儿下手,她没那么作死。” 她们佩服的就是神医姑娘的心性,而今晚之所见、所闻、所感,她都坚信那姑娘不是胡乱闯祸、作死之人。 “她被抓走的时候,还记得安慰我……”司寇继茹一想到那时的场景,就想哭。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大哥凭什么恩将仇报啊?难道? 她跳了起来。“她帮大哥救我们,而南宫韬要谋反是天大的事,会不会是我大哥他……” 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她说不出来。那是她大哥,亲大哥啊。可也正因为是亲大哥,她才了解,遇到大事的时候,她的父亲、大哥和二哥,究竟会有多么果断。 就像对待她的婚姻…… 那时她哭也哭了、求也求了、闹也闹了,可他们,只会让她分清轻重。 而关于南宫韬的事,在之前,她已经悄悄跟几女提过。 “杀人灭口对吗?动不了南宫宇,南宫宇也不会说出去;动不了我们,怕没法向我们府上交代,所以,就朝唯一的一个外人、却恰恰参与全过程的神医姑娘下手了,是吗?”上官佳兰帮司寇继茹说了出来。 司寇继茹赶紧捂住佳兰的嘴。但她就顾不上拦其他两人了。 宇文明霞抬脚就往门外走。 “我回去找我爷爷,让他出面救人!” 凭什么天塌下来了,让一个姑娘家担着?那么好的姑娘,凭什么成为朝廷博弈的牺牲品? “我也回去跟我爷爷说一声。”宗政晓燕来回转着脑袋,听着她们的探讨,见宇文明霞要回去找爷爷,她也准备照做。 她突然不喜欢南宫宇了。不是为了神医姑娘,而是南宫宇就那样看着神医姑娘被抓走,她忽然就心冷了。 还是她的好友们说得对,情爱,对于男子们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真正有事的时候,指望不上他们。 她不能再让神医姑娘成为朝廷、情感上的双重牺牲品。 “你俩站住!”上官佳兰扒开司寇继茹的手,见状低喝出声。“明霞你好歹把鞋子、衣服穿好。晓燕,你也一样!” 然后就看见她俩着急忙慌地四处乱找,上官佳兰叹息。 “先过来听我说。天就快要亮了,待亮起来了咱们再回府去不迟。否则,不等我们回府说事呢,恐怕先就会被家里人给教训一顿。 哪有姑娘家大半夜瞎跑的? 就算事出有因、就算家里再宠惯着我们,也必先引得他们心情不好,我们再说事就会被拒绝。 过来,我教你们。” 几女依言,脑袋又凑在一块儿,听上官佳兰安排。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透过牢院紧闭的窗棂,映照在墙面上的时候,水银看着那上面被刮除了一块的痕迹。 这儿,是司寇继昭设的牢院;这儿,也是她的同胞上吊自尽的地方。 那个用鲜血浸染的火焰纹已经被刮去,但渗透进的血液,却在其上仍旧星星点点地斑布着。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楚分明。 漫长而惊心的一夜过去了,水银自被关押进来的那一刻起,就盘着腿,坐在地面,看着那个方向、那个残存的图案,一动未动。 她在感受。感受前辈们点点滴滴的心历路程。 是恐惧?是害怕?是慌张?还是坚毅? 也会如她这般,想着自己的国家、想着自己的亲人、想着千千万万的敖国百姓吧? “无论你遭遇什么,孩子,当你面对困境的时候,回头看看,有家的地方,就是你根之所在,动力之所在。你会勇敢的。” 父亲的话,一遍遍地响在她的耳边。水银知道,这就是一种信仰,一种为了家国勇毅面对、甘付一切的信仰。 以前,她不懂。包括她奔赴延国之时,也不是很懂。因为那时候的她,只想着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去为父亲分担;想着尽力搜集、提供一些情报,可以让父亲轻松一些。 而之后经历的这一切,直到这一刻,她才无比地清晰明了那句话的意义。 “心中有大爱,世界才光明。徒儿,你可以自私、可以怯懦、可以后退,却一定要心中有爱。只有心中有爱,才能看到希望。” 世界是什么?爱是什么?希望是什么?师父说的时候,她不明白。但现在,她懂了。 在她沉入深渊,面对无尽黑暗、充满绝望的时刻,她懂了。 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副画面。无数的先辈们、将士们,前赴后继,却义无返顾地奔向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炽热火焰。 用他们的生命,将烈焰推向高空,蔓沿向苍穹,驱散无边寒意,燃尽无限黑暗,并用它磅礴浩瀚的力量,笼罩和包裹着其下每一个敖国鲜活的生命。 她的周身,也仿佛被那种力量所环绕,令她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活跃和热烈。 感受着那份亲切包容与温暖感动,水银撑着地面,缓缓站起了身。听着窗外“啾、啾、啾”的鸟叫声,用力从周围腐败、霉烂的空气中,呼吸着吹起来的那缕清新。 死亡而已,不过如此! 低下头,认认真真地、一寸一寸地整理着身上的红裙。当黑暗降临,她也愿意如那些先辈们一样,化身星光点点,投向那炽热火焰,为它添柴加薪,为它灿烂辉煌,为它的更加宽广与厚重!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 水银再抚了抚裙摆,站直身体,回转。 看着进来的两人手中提着的、布满黑红色泽的审讯刑具,眼眸平静无波。 …… 司寇继昭,站在屋门外不远处,看到面对如此困境还镇定自若的东方楠婴,感觉胸口钝钝的、紧揪着的痛,这令他烦躁又愤怒。 他知道审不出来什么了,可是,也必须得审。否则,相府一旦收到他已经抓住人的消息,就会派人来再审。到时候如果人犯还完好无损,他是没有办法交代的。 他能做的,就是别让人动她的那双手,以及、别毁了她的清白。 他有想过亲自用刑,可是,在这院子门外转了几个时辰,也没能踏得进去一步。他下不去手,更无法面对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 然而,欧阳仲锦的死,他终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因此,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让手下的人进去讯问。 司寇继昭不懂,为什么欧阳仲锦都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赔礼道歉,将事情揭过,而东方楠婴却为了个婢女执着报仇?为什么不能也看在他的面子上化干戈壁为玉帛? 以至于弄得自己现在如此为难。 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东方楠婴和南宫宇昨晚相视的那一幕。司寇继昭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是因为那姑娘从未对自己另眼相待,才会做得那么决绝! 既然如此,那么,也莫怪他司寇继昭不念旧情了。可是,他也没法再在这儿站下去,他怕一会儿听到里面传出的惨叫声,会忍不住冲进去阻止。 跑出院子,跳上马背,司寇继昭离开了牢院。他要回刑狱司查欧阳仲锦案子的卷宗。 只是还没跑出去多远,他又拐了个弯回兴军侯府了。 延国疆界分四域,由四位一品军侯统兵镇守。他父亲负责南域,回京述职的时间也差不多够长了。每逢冬季,别国可能在休养生息,而他们延国,却是战事最频繁的日子。 寒冬冷酷,百姓难存。只有不断地出去抢夺,才能保证基本的需求。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努力救章援 算算日子,父亲兴军侯也该去南域布置这一切了。他得回府换身朝服,与父亲一道入宫上早朝。 顺便向老皇帝请求接过欧阳仲锦的案子。虽然刑狱司主司长可能就在等他去接,但事涉相府,没有老皇帝的首肯,恐怕主司长也不敢轻易地就移交给他。 这与重视程度有关。毕竟他也只是个左官长而已。 想着好久都没去上过的早朝,司寇继昭心中的烦躁更甚。 最不耐烦站在那儿听周围吵吵嚷嚷了。屁用没有还经常一吵就一个时辰。还好他们刑狱司的人较为特殊。毕竟要到处跑着查案子嘛,所以不用日日上朝,否则,他估计自己早就会申请外放了。 …… 而司寇继昭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想着要去上朝而紧锁眉头的时候,一早回府去了的几女,都忙活开了。 威军侯——宗政广武,早起在府里练武。正打得虎虎生风、拳拳有声的时候,就听到一连串喊爷爷的声音。 他恍若未闻,继续出拳踢脚。 直到来人跑近了,带着哭腔、喘着粗气再喊“爷爷”的时候,他才收住气势,敛目侧望。 就见到他家那个宝贝疙瘩二孙女儿,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这又怎么啦?你不是去温泉山庄玩了吗?被人欺负了?还是温泉水太热,你泡不了干看着委屈了?” 宗政广武扯下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抹着脸,走上前,戏谑地调侃。 他家这个小娇气包,一有点儿什么事,那俩圆眼睛就会含着包泪水,来找他讨公道。 他也就惯着。谁让他和他儿子常年总不在家呢?难得回来,孙女们想怎么作,他都惯着。 “爷爷,我……我给您说。”宗政晓燕跑得有点儿快,此时正大喘着气,有些结巴。 “恩。你说。爷爷听着呢。”宗政广武笑,努力了几次想让自己的表情严肃点,都没能成功。 宗政晓燕见到她爷爷那怪模怪样的脸,气得挥手,让周围的下人统统走远些,才板着脸道: “南宫韬要谋反,他蒙蔽司寇继茹把我们骗到温泉山庄,软禁我们,然后……”叭啦、叭啦地把事情说了。 宗政广武一头冷汗就下来了。他家孙女前五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呆在那里,现在,冷汗如雨。 南宫韬!! 他磨着后槽牙。 “爷爷,您别光会做出这副要吃人的表情,您得救神医姑娘!”宗政晓燕看着她爷爷,也不怕,上前就扯衣角。 “他们窝里反,我救什么救?!”宇政广武想拍开孙女儿的手,又没舍得,就低头冲她吼了一句。 宗政晓燕眨巴着圆眼,明明白白地表示:没吼怕,但吼懵了。 “按你的说法,那神医去救你们,是司寇继昭安排的。然后司寇继昭要杀人灭口,消除隐患。这就是他们窝里斗。 救你们,是被安排好的,那神医是枚被利用的棋子。事情完了,棋子该扔了。那不叫救命之恩!乖,听爷爷话,咱们不适合搅进去。否则,你们也会有生命危险,懂吗?” 宗政广武耐心细致地为孙女儿分析着,再拍了拍她的脑袋,叮嘱道:“最近你不要出府了。南宫韬的事情没有解决前,都不准出去。” 他没有说的是:事情很明显。南宫韬想裹挟他们四大军侯府。司寇家率先做出了反应。利用神医姑娘拆了南宫韬的局,并以此向其他几家示好。 或者说:司寇家更清楚,几个姑娘,就想让几大家族牵扯进谋反,就是儿戏。他救人,还是为了示好。同时把他们自己家摘出去。 毕竟,南宫韬也算得上是他们司寇家的人。 所以,他们此举也是为了压下南宫韬的事情。顺便,让几大家族闭嘴。 我救了你们家姑娘,你们就帮着遮掩一下? 是这意思吧? “才不是!”宇政晓燕听明白了,睁着圆眼睛,气鼓鼓地反驳。“佳兰问过继茹整件事情,然后她都分析出来了。不是继茹的大哥要救人,而是神医姑娘自己救的我们。 哎呀,说绕了。就是神医姑娘知道了南宫韬的事,找到南宫宇,帮忙救了我们! 司寇继昭那个坏蛋,根本就来晚了。还一来就抓走了神医姑娘。佳兰说,他来的时候身上都没有打斗痕迹,分明是直奔着南宫宇山庄来的。根本就没去过继茹的那个别院。” 宗政广武收回拍孙女儿脑袋的手,负背沉思了。 这估计就是个连环套啊,那神医姑娘突然插手其中,打破了这个套环,所以司寇继昭就要把人灭口。 “乖孙女儿,你听爷爷说,这事咱们真的不能掺和进去。咱们是军侯府,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带兵打仗的。 有兵权的人,不能瞎掺和。你要乖,好好呆在府里。爷爷去处理点事。” 说完,也不管孙女儿的反应,大步向着前院而去。他要吩咐关门闭户,禁止一切往来。 …… 而扬军侯,上官宏睿听完孙女儿上官佳兰的话,深思良久后,回答。 “司寇继昭知道一切,但他想保住他妹妹,就把事情压下了。顺便想救你们,让我们都欠他一份人情。 不得不说,干得很漂亮。却偏偏被那神医姑娘插了一脚,打破了他的谋划。他才恼羞成怒,将一直没有查出来个结果的欧阳仲锦案,扣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不过呢,佳兰啊,咱家要是贸然插手,恐怕会将局面搅得更乱,你,想好了吗?” “爷爷,”上官佳兰肯定地点头。“孙女儿想好了。想要救人破他们的局,您就得出手。您可以这样……” 附在爷爷耳边低语。 “哈哈哈,”听完孙女儿的计划,上官宏睿手捋长髯,开怀大笑。不过看孙女儿的眼神,也愈发惋惜。 可惜了,是个女儿身啊。 …… 镇军侯府。 宇文明霞一路风风火火地冲去爷爷的书房,一把扒开守门的护卫,踹开房门就闯了进去。 正在桌案前埋着脑袋,为写奏折抓耳挠腮的宇文博,抬起梳着花白发髻的脑袋,看向闯进来的野丫头。 “着火啦?” “哪着火了?哪呢哪呢?”正准备直接开口、道明来意的宇文明霞,一听她爷爷说着火啦,就四下张望。 然后就听她爷爷问:“没着火你踹我的门?” “嗐!”宇文明霞反应过来,一拍脑袋,知道自己是被爷爷给调侃了。 没在意,回身冲着门外的人就嚷:“都躲远点儿!谁偷听,我砍了谁脑袋。” 看着书房门被麻溜儿地关上,她再大步走到爷爷面前,一拍桌案。“爷爷,救人!” 宇文博:“……你要多少人?” “我要人干什么啊?是您去救人!” 接着,宇文明霞就竹筒倒豆子,噼哩啪啦地把事情都说了。 谁知,她爷爷听完就炸了。 “救救救,救什么救?!你让爷爷我拿什么去救,你说!难不成带兵打过去,强行抢人吗?你知道人关在哪儿了嘛你就说救?滚回你屋呆着去!” 宇文明霞就一手叉腰,一手想指老头儿的鼻子又没敢。就拍桌子。 “从小,您就教育孙女儿,受人滴水之恩,甘当涌泉相报。做人得有三心在:孝心、爱心、善心。统称:感恩的心! 孙女牢牢记住了,也是这么做的。可您现在这是什么样子?怎么?老脸都不要了?说出去的话就这么给吃回去了?您还要我做人不,您自己说!” 宇文博:“……” 站起身,胡子气得直翘,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怎么跟你爷爷说话的?谁教你的规矩?” “您教的!” “你给我滚出去!” “我不!您今天不救人,我就自己提刀杀去刑狱司,逼司寇继昭交人!” “你你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宇文明霞和她爷爷对着瞪眼、对着吼。吼到这儿,一跺脚,就要拔腿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 宇文博拍桌,大吼一声。 看着转回来的孙女儿,宇文博忽然就笑了。重重地拍着孙女儿的肩膀。“好孩子,有品格、有骨气!来来来,仔细跟爷爷说说,你想让我怎么救人。” 被拍得呲牙咧嘴的宇文明霞,顿时眉飞色舞,趴在她爷爷的耳朵旁边,叽叽咕咕。 …… 延国的天亮得早,卯时过半就能见到光亮。而早朝却不早。因为国内六成以上的人从事放牧业,考虑到晨起都比较忙,所以,他们早朝的时间是从巳时开始。 司寇继昭想着东方楠婴的事情,走着神站在朝堂自己的位置上。 朝堂内烛火通明,却总给人一种阴森、衰败的感觉。也是他很讨厌的感觉,说不出来为什么。 走神没一会儿,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朝堂虽然他都有段时间没来过了,朝上却仍然一如既往地、才开始了没多久,就又吵成了一团。 “你们兵司干什么吃的?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安排进敖国的细作,就百不存一?”镇军侯宗政广武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兵司主司长轩辕立康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开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