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权天下》 章节目录 第一章治疗不能停 “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啊,听说了吧,伍修那老东西逼得儿子沉湖自尽了。” “真的假的?人没了?” “那还有假,就在前几日,伍修手底下的人将国库调往湖东赈灾的二十万担大米半数给换成了廉价的米糠,不知道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传到了他儿子伍菱的耳朵里……” “嗯嗯,老夫也听说了,伍家小子刚烈,说不动他爹,一气之下抱起石头跳进后花园的池子,据说被发现捞起来的时候眼珠子都翻白了……” “那还活得了!哈哈哈,伍修那匹夫也有今天啊,活该。” …… 燕京城国子监内,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煮茶笑谈当朝第一贪臣相国伍修逼儿子投湖自证清白的事情,时而拍手称快,时而文绉绉长叹一声:“可惜了那伍郎才华横溢……” 他们口中的伍菱,年十八,字清流,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师从国子监从四品司业张博文大儒,爹是当朝正一品大员相国大人伍修。 他三岁读《论语》,四岁阅《春秋》,六岁之时一本《左传》倒背如流,七岁作诗名动燕京,一句“天生我材尤可悲,只因身处污腐中”直接和身为朝堂第一贪官的相国大人划清界限。 永定河畔,相国府邸,烟锁流水锦鲤戏,绿柳新荷微风拂,雕梁画柱阁楼雅,燕京城中小江南。 作为当朝第一权臣、贪臣的相国大人的宅院清一色的苏州园林风格,奢华堪比皇宫后花园,要知道这可是燕京,一年将近五个月都是在下雪,光要养护那些从南方花重金运来花花草草一年就要花上数万两白银。 相府里铺有数条耗费木炭无数的炕道,燕京入冬时分,屋内依旧温暖如春,院里不见水凝霜,屋外不见门前雪,那花大价钱移植的绿植也不见有多少凋零。 作为相国大人的独子,伍菱的高雅比起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房间案牍用的是川蜀产的金丝楠,南海的黄花梨木笔架挂有宣城的紫毫、湖州的胡颖、关东的辽尾……,磨的是洮州的洮河砚,写的是高丽进贡的高丽纸,案牍上定窑白瓷碗养着碗莲一朵,沿边坐镇纯金貔貅一只。 供伍大公子休息的大床长宽一丈,由交趾进贡的紫檀木拼雕而成,铺有西域的蚕丝被褥,此刻伍菱还躺在床上,盖着一条秋香色兰花大被,那张白皙清秀略带稚嫩的脸苍白无血,空洞的眼睛忽然一睁,惊得坐在床边的妙龄少女一趔趄,摔倒在地上。 少女扶着床沿忍痛爬了起来,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略微红肿,死死地盯着床上的白面少年,樱桃小嘴裂出一个夸张的笑容,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哭笑中带着发自内心的高兴:“少爷,你醒了……” 醒了? 伍菱心里猛然咯噔一下,整个人瞬间活络起来,他这是……还活着!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云顶大厦百层高楼的最后几分钟,当绑架他的神秘人全都揭开头套露出资本的丑恶嘴脸,用刀抵着他心口求他多赚点钱的时候,这位曾将湖城商场搅得天翻地覆,被湖城乃至全国多数平民追捧为国民良心的中年男人的膝盖自始至终都没屈服过。 云顶之上,他不屈的身影划过湖城的万家灯火重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鲜血夹杂着尘埃,剧痛吞噬他最后的意识…… 伍菱迷茫的眼神从面前素未谋面的少女身上扫过,红绳马尾双丫髻,水粉小脸胭脂唇,上身桃色袄衫,下身浅绿长裙,古装剧中旧时富贵人家丫鬟打扮,像是装扮却多几分自然。 再瞧瞧自己,穿着绫罗素色内衣,身盖兰花蚕丝大被,床上朱账红幔雕鹤画云,满屋子龙涎香淡淡,雕梁画栋,珠帘绮户……目光所及皆是名贵古色家具,这哪是富贵一词所能概括,简直是奢华,低调的奢华。 可他就算从三百多米高的云顶大楼坠下侥幸不死,现在也应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前的场景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令他既懵又慌…… “那位……姑娘,请问这是哪啊?”打量了一番,伍菱的目光再次回到床前那梨花带雨的少女身上,拉着虚弱沙哑的嗓音开口问道。 “姑娘?少爷,我是阿秀啊,您的贴身丫鬟……您连我都……不记得了?” 阿秀?不认识,伍菱摇头。 看到伍菱摇头,床边的妙龄少女身体猛地一颤,伸出细腻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刹那间小脸阴沉,猛然起身向门外喊叫道:“刘天师,快来啊,少爷……又说胡话了。” 刘天师?伍菱一脸懵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啪! 一声脆响的撞击声,那价值千金的楠木大门突然被推开,冲进来四个精壮魁梧身穿灰衣八卦道袍的大汉,看起来如狼似虎,凶恶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伍菱瘦弱的身躯,看得伍菱后庭一紧,慌忙起身裹紧被子蜷缩在床角,慌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再往前一步老子可要报警了。” 报警?四人停下脚步大眼瞪小眼,心中想法出奇的一致,少爷果然是撞邪了。 门外传来一重一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一瘸一拐头戴九梁巾,身着黄衣道袍,续着几缕山羊胡子,身后悬着一柄红绳金钱法剑的跛脚老道士闯进屋里,喘着大气激动叫道:“少爷,少爷身体里的那脏东西又……作妖了,快,快,抓住他。” 一声令下,四个壮汉一拥而上扯开伍菱身上的被褥,抓住他的手脚,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把他死死摁在床上。 “你们干嘛,给老子放开。”伍菱死命挣扎,四名大汉置若罔闻。 伍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瞪大眼珠子看着山羊胡子老道不知从哪拿来一竹筒金黄色的液体,从里边弥漫出一股子刺鼻的骚臭味,一副痛心疾首蹙额朝伍菱走来:“少爷乃是撞上了脏东西才会如此疯癫,只要喝上一口本天师这七十年功力童子尿,定能药到病除……” 那自诩天师的老道一步步走近,伍菱崩溃了,使出吃奶力气发出一声绝望哀嚎:“老子死也不喝这东西,滚开啊!” 他绝望却也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那老道伸出枯树枝一般的老手一把扼住自己的下颚,将那一竹筒七十年功力的童子尿从嘴巴尽数灌了下去,瞬间,那股直击灵魂的骚臭味从鼻腔涌入伍菱的大脑,逼得他瞳孔放大,发疯似地死命挣扎,童子尿溅得满地都是。 老道一手扼住伍菱的嘴巴,一手往嘴里倒尿,摇头晃脑得意笑道;“没错了,定是那孽畜沾染了本天师的童子尿才会拼命挣扎,少爷,你忍忍,本天师自幼跟师傅修习天罡童子功,七十年积攒的阳刚之气定将那脏东西烧得魂飞魄散!” 咕噜…… 伍菱的嘴巴被扼得生疼,岔了一口气,那带着骚气冲天的金黄色液体冲破咽喉顺着食道流进他的胃里,他整张脸都黑了,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全身猛地抽搐。 老道看着伍菱痛不欲生的模样,褶皱的老脸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反手就将竹筒倒立过来,恨不得将装尿的竹筒整个塞进伍菱的嘴里,直到最后一滴尿流进伍菱的嘴里,他才舍得将那骚气熏天的竹筒拿开,在空中抖一抖,确定一滴不剩,另一只手才松开伍菱的嘴巴。 只见那老道得意笑道:“崂山古籍上记载,鬼怪乃是纯阴之物,最怕纯阳之气,像童子尿,黑狗血,公鸡血之类带有纯阳之气的东西是鬼怪的克星,这一竹筒童子尿下肚,少爷体内那脏东西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四名壮汉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虽然听不懂其中门道,谁也不敢忤逆眼前这位从崂山请来的德高望重的老天师。 那扎着双丫髻的丫鬟则是躲在床榻边上抹着眼泪低声抽泣道:“少爷,刘天师是老爷花重金从崂山上请来的正统天师,斩妖除魔,道法高深,您别怕,只要他老人家一出手,您这次肯定能逢凶化吉,老爷临走前交代过,无论用什么法子,花多少银子,一定要把您治好了,少爷,您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伍菱手脚都被人死死摁住,那一竹筒老尿尽数倒进了他的嘴里,又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惨白,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又挣扎了几秒,脑袋一歪直接晕死过去。 大统历八十六年,七月初一,江南夏花纷飞尽,燕京百花别样红。 院里的老槐树长得正盛,东出的朝阳洒在树上被茂密的枝叶分成大片小片,洋洋洒洒落在庭院里、青砖上,还有那么几缕透过窗户纸落在伍菱白净的脸上。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五天,他有几分庆幸自己还活着,这些天里他睡糯米,贴黄符,看那刘姓跛脚老天师舞剑作法,用柳条抽打屁股…… 当然,他已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奇奇怪怪的液体,童子尿、黑狗血、公鸡血、香灰水、黄符水……,那老天师脑子里能想到的东西他都喝了一遍,有的是好几遍,每一次被灌,他的胃里总是翻江倒海痛不欲生。 一个满嘴跑火车的糟老头子“天师”,将奇奇怪怪的东西灌进你的嘴巴里,强迫你吞下去,或是骚臭,或是血腥,更有还活着的……伍菱至今回想还觉得胃里一阵抽搐。 十五个日日夜夜,足够伍菱整合这具身体的全部记忆,身体的上一任主人乃是巨龙皇朝当朝相国伍修的独子,与阿谀奉承拍龙屁的老爹不同,这白面书生和他的面容这般清流,自诩“出淤泥而不染”,对他爹包括他爹手下的鹰犬及不待见。 前些日子,这位刚烈书生就因他爹手下鹰犬私下调换湖东赈灾米的事情和这位皇帝陛下都偏爱三分的当朝第一宠臣针尖对麦芒吵了一宿,为了自证清名一气之下沉湖自尽,早上被家丁发现捞上来的时候,人就只剩半口气了。 太医院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都把脉看过,除了昏迷,伍菱的脉象上没有任何问题,也不知道是谁多嘴说了一句,“会不会是被脏东西给迷了”,加上相国手上的人命实在是太多了,当夜就派人到崂山请了这位辈分最高的刘姓老天师。 伍菱寻思了好些天,那些医术高明的老太医之所以看不出毛病,很大可能是因为书呆子伍菱已经溺水脑死亡了,换而言之就是活死人,等到他穿越过来的时候,短时间还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又与书呆子那耿直的性格迥异,于是乎……治疗不能停。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到这具身体里,伍菱自己也想不明白,只当是自己前世百姓需要什么自己就生产什么,不坑百姓一分血汗钱,行善积德,上天垂怜吧。 想来也是可笑,一个自恃清高的白面书生,相国府上瞧谁都觉得和相国大人同流合污的清流少爷,竟会怕府上家丁,说什么报警! 在下人眼里,这不是撞上脏东西,是什么? 好吧,为了证明身体里的“脏东西”已经灰飞烟灭了,他必须昧着良心演得比从前的清流公子更加清流高傲。 阿秀端着一盆温水从廊道走来,这些天多亏了刘日夜天师作法镇住了少爷体内的脏东西,他脸上的气色好了不少,那双眼睛再也没有给她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只是少爷沉默寡言了,让她有些难以琢磨。 以前八步成诗,怼天怼地怼老爷的少爷还是……挺帅的。 阿秀把装水的铜盆放在紫檀木架上,沾湿面巾,拧干摊好走到伍菱床前,拉起床帘细声叫道:“少爷,奴婢帮您洗脸。” 伍菱深吸一口气,七歪八扭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露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不耐烦问道:“瞧着房间亮堂堂的,几时了?” “回少爷,已经过了辰时了。” “辰时!”伍菱失声叫道,指着阿秀的鼻子骂道:“你这贱婢,以前不是交代你寅时提醒我起床读书吗?伍修那老东西不在府上你就敢忤逆本少爷?” 阿秀吓得战战兢兢,连忙跪在床前,低头解释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担心少爷被那脏东西掏空了身体……” 伍菱翻身跳下床,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呵斥道:“放肆,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本少爷以前教你的圣人之学都忘了?!” 阿秀一双小手紧紧拽着衣裙,低着脑袋久久不敢吱声,这文绉绉的清高语气,少爷……回来了,一滴热泪从她的眼角滑过脸颊,悄无声息落到地上。 “瞧瞧你这不争气的样子,本少说了多少遍,你是我的书侍,书侍懂吧?不是伍修那老东西口中的奴婢。”伍菱痛心疾首说道,终究不忍长叹一声,“算了,起来吧,中午到书房给我抄一遍《祖龙经》,抄不完不许吃饭。” “少爷,您的病终于痊愈了。” 少女激动地跳起来飞扑到伍菱怀里,那细腻如玉的双臂紧紧抱着面前的男人,嘴角上扬露出一口大白牙,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往下流:“少爷,您撞邪的这半个多月,阿秀好怕,怕您……怕您忘记阿秀了,哇……现在少爷好了,阿秀真为您高兴。” 嗯?这也行? 伍菱悟了,相国府的下人们习惯的不过是他那文绉绉的清高,至于撞邪一说,他若醒来时能有清流公子五分的清流高傲,哪还用被那跛脚老道灌了半个月童子尿、黑狗血……他想到这儿胃里就一阵难受,恨不得将那牛鼻子老道大卸八块。 被阿秀紧紧搂着脖子,伍菱常年读书本就柔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他忍不住咳嗽几声,大口喘息道:“孤男寡女授受不亲,还请秀儿自重,你若再勒下去,少爷……少爷我可能就要去见伍家列祖列宗了。” “啊。” 阿秀惊叫一声,赶紧松开双臂,低下羞红的小脸,搓着小手指细声道;“少爷,阿秀僭越了,只是……只是您太久没理会阿秀,阿秀一时激动才……还请少爷恕罪。” 阿秀噗通跪在地上。 这丫头! 尚未习惯古人一言不合就下跪的伍菱头都大了,扶起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轻抚着小脑瓜子,两指在额头上轻轻一敲,“下不为例。” “嗯。”少女懂事地点头,重新将手上冰凉的面巾放回温水里,拧去上边多余的水分,蹦跳回伍菱身边,看着面前的白净书生激动道:“少爷,擦脸。” 伍菱坐回床边,闭上眼,任由少女在脸上轻轻擦拭,这样亲昵的举动也只有他悉心教导的贴身书侍阿秀能做,其余人那都是伍修那老东西敛财的鹰犬,根本不受这位清流才子待见。 章节目录 伍第二章臭名伍修真相国 在阿秀贴身伺候下,伍菱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华服,随手带上那把东坡先生题词作画的绢面折扇,便去大堂拜见他现在的便宜“老爹”,当朝第一权臣、宠臣、贪臣的相国大人。 远在千里之外的相国大人接到管家伍四儿报喜的书信,交代好湖东郡灾区群众安顿事宜,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赶回燕京探望宝贝儿子,结果看到的依旧是那张不讨喜的白净臭脸生分的打量着他。 这臭小子居然主动来寻,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伍修风尘仆仆的老脸瞬间愕然,身体劳累,眼里满是溺爱。 “儿呀,你出来做甚?来来来,快坐。” 伍修从桌下抽出一张圆凳,一品白鹤官袍一抖,握住袖口,在光亮的凳面来回擦拭,觉得擦干净了才递到伍菱身前,接着说道:“刘天师说了,你被那脏东西掏空了身子,需要静养……” 这当爹的不提那牛鼻子老道还好,一听那老道伍菱胃里一阵翻腾,举起相国大人递过来的凳子狠狠砸了过去,指着便宜老爹的鼻子叫骂道:“伍修你个挨千刀的请的是什么玩意,半个月啊,老子被灌童子尿、黑狗血……半条命都没了,难怪你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想借那糟老头子的手整死我是吧。” 伍修肥硕圆滚的身子一侧,躲过凳子,吓得一激灵,觍着脸赔罪。 可伍菱哪里肯放过这个让自己喝了半个月血、尿的罪魁祸首,砸完凳子又操起桌上的青花茶杯、茶壶一路追着砸,一路追到大院,又抢过扫地丫鬟手里的锦绣扫帚,举起来又追着打骂。 可怜当朝一品大员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后还不忘提醒道:“吾儿,大病初愈,别动了肝火”。 大院里一个白面书生挥舞着扫帚追打一个身材比他宽出一倍的大胖子,好不滑稽,几个扫地浇花的丫鬟全都默契地低下头撸起袖子干活,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伍菱到底是一介书生身子虚,追着相国大人打了一会儿就喘着大气,弯着腰,扶着扫帚干呕起来,嘴里却一口一个老东西骂个不停。 伍修站在不远处,咧着肉嘟嘟的厚脸皮小心翼翼陪笑道:“气消了?要不爹将那老道士交给你处置,别闹出人命就行。” 厅堂里站着伍菱的贴身侍女阿秀,跟着伍菱多年倒也有几分胆识,捂着小嘴险些笑出声来。 白面书生气喘如牛,瞪着外人眼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伍修,哪还有书生的儒雅,分明是骂街的泼妇骂骂咧咧:“老东西,今天先放过你,等老子收拾了那糟老头子,再来收拾你这老东西。” 伍修倒也不怒,看着半月前还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儿子现在能活蹦乱跳打心眼里高兴,乐呵呵笑道:“好说好说,爹等着便是,只要你不写诗骂我,爹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手,让你打个痛快。” 相国大人肥厚的大手一挥,适才还在埋头干活的丫鬟家丁马上停下手里的活,三下五除二将伍菱砸得一地鸡毛的厅堂收拾干净,几个长相清秀衣着略显华丽的丫鬟随后端着早点走进厅堂。 伍菱看着桌面上的小米粥、咸菜、白馒头,就是巨龙皇朝的九品芝麻清官也不吃这么清淡的,说被天下人骂成皇朝蛀虫的相国大人早上就吃这些寡淡无味的东西,谁信啊,他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看着便宜老爹吃得津津有味,苦笑道:“相国大人哟,咱家很缺银子?” 伍修咽下一口小米粥,停下碗筷,“不缺啊。” 伍菱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小米粥,问道:“既然不缺钱,那就不能改善一下生活?” “这不是你以前嚷嚷着要身体力行与天下百姓同甘共苦,再说了你大病初愈,虚不受补,当然要以清淡为主。” 造孽啊,伍菱脸色瞬间拉黑,这相国大人的亲儿子到底是白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喝小米粥,吃咸菜、馒头就算与民共苦了?这天下老百姓一年四季吃不到馒头咸菜的大有人在,说这是民间疾苦与那何不食肉糜又有什么区别? 可怜相国大人爱子心切,就应该把这乱说胡话的书呆子拉到湖东郡感受一番人间疾苦。 伍菱抬头看着便宜老爹那憔悴的老脸瘦了一圈,想必除了担心自己这根独苗,身上更是担负着湖东郡五十万百姓的生死,他此刻默然了,细想,巨龙皇朝的一担子大米才百斤,二十万担数目虽多,换算到每一个人身上也才四十斤大米。 四十斤大米一个人能吃多久?细水长流可能两个月都不到吧,更别说从江南粮仓运往湖东郡一路上官员层层克扣,真正到百姓嘴里的绝对不会超过十斤! 那书呆子伍菱没有算清楚这笔账,不懂的人性贪念,世态炎凉,张口便是一句文绉绉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殊不知生产力低下的古代,逃荒的百姓早就不是人了,是畜生,甚至比畜生都不如。 他们饿了就吃沿路上的树皮树叶草根,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吃不上草叶树皮草根的就得吃土,甚至易子而食,为了活着什么都吃,书呆子伍菱一个衣食无忧,终日埋头苦读的官二代又怎么体会得到,当然,现在的伍菱也很难想象得到史书上记载的丁戊奇荒、河南荒灾……饿殍百万的人间炼狱。 他放下筷子望着伍修憔悴的脸长叹一声:“老东西,即便是这寡淡的小米粥,湖东郡的百姓也吃不上吧。” 伍修一愣,“吾儿没去过湖东郡,哪里来的消息?” “梦里无数将死之人向我索命。”伍菱说得玄之又玄,他可不敢说自己是穿越者看过史书这类不着调的话,生怕那牛鼻子老道又摁着自己灌童子尿、黑狗血了。 “我醒来翻遍了府里的圣人书,字里行间只写着吃草的是畜生,却不见吃土的百姓连畜生的不如,老东西你这一手大米换糠玩得实在高明,却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伍菱说罢,甩开折扇轻轻扇动,还是那副清高。 轰…… 半个多月不见,儿子竟能看得如此通透,句句说到伍修心坎里了,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一抹干裂的苦笑。 巨龙一统中原八十六年,内行法家“霸道”治理天下,外行“王道”以孔孟之学教化万民,博学大儒高居庙堂之上,文人雅士遍布市井之间,张口道德仁义,闭口仁义道德。 伍修用十万担大米换三十万担米糠不知有多少自诩清官的弹劾奏章堆放在升龙殿的案牍之上,等着皇帝陛下下旨诛杀他这个“大蛀虫”。 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伍修拿筷子的右手不自觉颤抖起来,一滴老泪从眼角滑落重重砸在桌上,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竟然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失态,世人皆骂伍修无羞,贪官弄权,他却只对皇帝一人忠心。 皇帝陛下七下江南,五征西戎,三次北伐的文治武功哪一次离得开相府白花花的银子! 他若不贪贪官的钱,皇帝陛下秋后问斩的诛杀令上怎会写满那些鱼肉百姓的狗官的名字! 说到底,他这么多年一直背的是皇帝陛下的黑锅。 如今,七岁写诗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儿子终于开窍了,相国大人老怀欣慰,一高兴就喜欢整上两口,当即拍桌冲着门外候着的管家喊道:“伍四儿,去酒窖把陛下御赐的那坛三十年龙窖拿来,老爷我今儿高兴整两口。” 伍菱的目光顺着便宜老爹的声音向门外看去,只见一光头中年男子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恭候在门外,这人正是他爹口中的伍四儿,伍家的大管家,同时也是伍修敛财最得力的鹰犬。 早年追随伍修剑指东夷,马踏西北,战功卓著,可惜刚封上三品飞龙军参将就因看上了西戎降军中的一位彪悍女将,拿官职换了老婆,降为庶人后被伍修留在伍家看家护院,逢年过节帮相国大人收一些下层懂事官员孝敬的“礼品”。 伍菱自然清楚这些逢年过节就大箱大箱往府里搬的礼品里边装的是黄灿灿银闪闪白花花见不得光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公子最是嫌弃这位伍府大管家的原因。 反观伍四儿对待这位少主子就像张狗皮膏药一样热忱,闲来无事就提着那和二丈和尚一模一样的大光头到伍菱的书房里转悠,听这位才气动燕京的清流公子吟诗作赋,被撵出去还像智障一般乐呵呵赔笑,气得伍菱哭笑不得,文绉绉骂上一句“狗四儿”。 当然,狗四儿这极具侮辱的名字伍府上下只有伍菱一人能骂,一是伍修不会,二是下人们没这个胆。 伍四儿帮相国大人敛财是一把好手,但也没像府里那些狗奴才一样阿谀奉承讨主人欢心,去酒窖拿酒前还面露难色问了句:“相爷,太医院那边说了,您这身体……?” “今儿高兴,就这一次,无妨。”伍修摆摆手示意伍四儿拿酒去。 伍菱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关于这位相国老爹身体欠安的记忆,或是这位清流公子为了与贪官父亲划清界限,从来没有关心过老父亲吧,真是个读书读废了的没良心的东西。 等伍四儿走远,伍菱低着脑袋凑上前小声问道:“老东西,你身体欠安,怎么不跟我说?” “爹的身体爹心里清楚,一时半会死不了,吾儿莫要忧心,莫要忧心。” 伍修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嘴脸,乐呵着脸,小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前大病痊愈儿子是越看越顺眼,是个人才,说话又好听,虽然还是一口一个老东西,但至少懂事了。 难道是泡过湖水打通了任督二脉? 相国大人咧咧嘴,很快否认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 便宜老爹没有太过在意,伍菱自然也不再多嘴,治病救人他是个门外汉,只是作为儿子本分提醒一句:“老东西,你得注意身体。” 伍修用力点点头,记心上了。 “相爷,酒来了。” 父子俩没寒暄几句,伍四儿就手捧着一个黄泥封口的双龙戏珠青花酒坛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琉璃夜光杯和几碟凉菜的丫鬟。 丫鬟们端上凉菜,将琉璃夜光杯摆在主子面前便退下了,伍修看着还准备了下酒菜,很是满意夸赞道:“还备了凉菜,你真是有心……怎么多出一个杯子?” 伍修指着空位上多出的一个夜光杯,目光低沉地看向捧着酒坛子的大管家伍四儿。 伍四儿举手拍碎坛子上的封泥,轻轻吹开掉在油纸上的尘土,厚着脸皮摸了摸明亮的光头,露出尴尬的大白牙:“那是我的,我的,借相爷的的雅兴,讨口酒喝。” 伍修看着这个傻笑的大光头,怒道:“好你个胆大包缸的伍四儿,皇上御赐的龙窖你都敢打主意,反了你!” 伍四儿傻呵呵像个痴儿,揭开坛口上边那层防水的油纸,酒香慢慢飘散在厅堂,他给老爷和少爷满上一杯,又给自己杯中倒上一杯,放下酒坛子,憨憨笑道:“不喝多,就一杯,尝尝鲜。” “我看你就是馋老夫的酒,那还傻愣站着?坐下吧。”伍修对伍四儿的僭越倒也不恼,这样的待遇显然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就算那庙堂之上的二品大员也少有人能喝到伍修的酒水。 能在相爷的面前讨杯皇上御赐的酒喝,这个看着四肢发达头看似脑简单的光头不简单啊,这是伍菱的第一想法。 他喝了一口面前的小米粥,就推到伍四儿面前,嬉笑道:“狗四儿,少爷我没胃口,赏你的,别糟践了粮食。” 伍四儿拿来一张圆凳,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伍菱推到面前的小米粥,不仅没嫌弃伍菱的口水,反倒是乐呵呵夹了块咸菜干,就埋头大口喝了起来,边喝边陪笑道:“赶巧也饿了,少爷赏的这粥可真香。” 果然。 伍菱笑了,眼前的光头大管家很上道,能面不改色吃他碗里吃剩的带口水的米粥,这家伙是个狠人,很清楚自己仆人的身份,不愧是能上相国桌面喝酒的仆人……呵呵,那得是多忠心,又有真本事大的人物,他心里有了底,日后对这位光头管家自当另眼相看。 而那位传言能让相爷的心腹不惜放弃三品武官地位也要保下来的西戎女将,也就是这位狠人的老婆,想必也不会简单,伍菱倒是很想见见,当然,伍修这老家伙能在相国的位子上一坐二三十年,至今没人能撼动,手下能人肯定不止他现在能猜到的这两位。 这才是相府的冰山一角啊,伍菱不禁感叹,他夹起一片牛肉仔细咀嚼,还不错,举起杯中御酒一饮而尽,酒香醇正,这不过少了点烈性,也就一般。 他放下酒杯却见伍四儿喝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在认真品尝,舌头舔净嘴唇,回味无穷。 伍菱不禁眉头皱起:“这酒这么好喝?” 自诩喝尽天下美酒的相国大人愣了一下,随手放下酒杯大笑道:“为父记得菱儿是第一次饮酒吧,天下酒水都是这个味道,得细品才能喝出感觉,哪能像你一样一口闷啊,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国窖已经是最好的酒了,也只有皇亲国戚,朝中大员,外国使臣才有资格享受得到,伍四儿我今天也是借相爷的光。”伍四儿感叹了一句。 伍菱看向那精美的青花酒坛,只是浅浅一笑,这宫廷的御酒烈性不如烧刀子、二锅头,醇香不如茅台、汾酒,风味也比不上果酒、葡萄酒,如此看来,这世界的酒水市场大有可为啊。 伍菱暗暗记在心上,百姓需要什么,他就生产什么,这是他前世行商的宗旨,也是他走自己的路让资本无路可走最后被同行暗中干掉的原因,他笑了,就算再来一世,他依旧是那头与祖国签订了一纸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先富带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不肯过河拆桥的倔驴。 何况他现在背靠伍修这座大山,纵观巨龙皇朝上上下下谁想动他,得掂量掂量自己九族有没有承受伍修怒火的资格。 章节目录 醉第三章伍菱醉酒献良策 孔夫子教诲后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前世读过儒家圣贤书的伍菱现在挂在心上的,是湖东郡的五十万老百姓的肚子问题,光靠伍修手里那一万担大米和三万担米糠能救得了一时燃眉之急,却解决不了饥荒的根本。 他夹起一块肉,又喝完一杯酒,让从未沾染酒水的书生柔弱的身体开始有些上头,白净的脸颊胀红一片,坐在凳子上的身子晃悠起来,古有李太白举杯邀明月,而今借着两杯酒下肚萌生的醉意,他猛地支棱起身体感觉自己有必要写些什么了。 伍菱伸出大手猛地在桌上一拍,惊得相国大人肥硕不动如山的身躯险些跌倒,凶狠如伍四儿也是吃了一惊,瞪大牛眼睛看着两杯酒下肚就有六分醉意的少爷。 “来人啊,给本少爷笔墨纸砚伺候。”伍菱举起酒杯发了疯似的大喊道。 阿秀顾不上相爷允许连忙冲进厅堂,扶稳举杯吆喝踉踉跄跄险些摔倒的少主子,水灵的大眼睛诚惶诚恐看向面前心宽体胖,肚里能撑船的相国大人惊慌道:“老爷恕罪,少爷喝多了失态,奴婢这就扶少爷回房休息。” 伍菱前世混迹商界三十余载经历饭局无数,人送外号商界不倒翁,不说特别能喝,三十年里没人能喝倒他,这副书生身体白白净净太过柔弱,淡淡酒水两杯下肚人醉心不醉,踉踉跄跄站不稳,他晃了晃脑袋觉得清醒几分,捏了一把秀色丫鬟的白嫩脸蛋,浅浅笑道:“秀儿,少爷,我,没醉,快,快……拿笔墨来,我要让这老东西看看什么叫救民之策!” 阿秀从未被伍菱捏过脸颊,浓郁的男子气息带着三分酒气扑面而来,羞得她小脸一红,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听少爷的酒后胡话,眼神有些混沌地看向自家老爷,见相国大人摆摆手,才扶稳少爷如释重负撒丫子跑回书房取来放在燕京都有价无市的文房四宝,一刻也不敢耽搁。 伍修撑着肥厚的脸饶有兴趣看着醉醺醺的儿子,老子千杯不醉,儿子两杯如泥,喝酒这一块没继承他的优良品种,不觉心里有些发堵,同时也很好奇七岁就能写诗臭骂他的宝贝儿子借着酒性又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文章来。 阿秀取来笔墨,小心摆好在桌上,滴水,仔细研磨,平整铺开一张进贡的高丽纸,退到一旁静候少爷发挥。 伍菱上一世从商三十余载,除了能喝,也练过三十多年毛笔,写得一手精妙的小篆,自认为写字能静心凝神,修身养性,是他数次在没有硝烟的商战里走出惊天妙手挽大厦于将倾的良好习惯,如今提笔自然是得心应手。 他想到偶像李太白酒后诗兴大发留下诸多好诗传唱千古,不由举起夜光杯中酒仰喉一饮而尽,挽袖提笔沾墨,自当落笔生花,一手一笔在方寸白纸间龙飞凤舞。 一篇《湖东赈灾策》以“百姓饥荒,古来有之,流年不利,饿殍遍地”开头。 “惜太祖武皇帝开国宽万民以生息,淮海七郡连年无雨;太宗文皇帝继位兴仁德以治天下,江南五郡水患连年,朝中多有腐儒言君王有失德行,天降灾荒以示惩戒,然先帝以牺牲祭告天地,着素衣以自省其身,然地方多有荒灾……” “圣上继承大统,倡武帝爱民之行,修文帝仁德之风,励精图治二十余载,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不闭户,实乃当世之明君……,湖东入春久旱乃天地自然,耕夫走尚且知之,庙堂腐儒食皇粮而言其缺德,其心可诛……” “大统八十年秋,范无为谪守湖东郡,政通人和,所辖之地丰产,士人标榜其为天下郡守楷模,吾不敢苟同,窃以为此厮乃怠政狗官享前人水利之便徒有虚名……,六年未闻明镜湖有清淤之策,清水渠有疏通之举……” “今湖东大旱,万民饥荒,明镜湖淤积不储灌溉之水,清水渠不通万亩良田枯竭,夏稻无收,百姓流离,所过之处草木皆无,更有甚者易子而食……,范无为乃百姓衣食父母,何颜面对湖东五十万流民,当自裁以谢罪天下。” “相国伍修以赈灾大米换米糠三十万救流民于生死,半月之数湖东未闻有饿殍,腐儒不察民情如断脊之犬狺狺狂吠,未立寸功只会咬唇鼓舌搬弄是非,枉称读书之人,当发配边疆劳动改造……” “小生斗胆,请陛下兴‘以工代赈’之策,以工时扣除徭役,以劳动换取饱腹之食、生活之银,召湖东民夫清明镜湖之淤,通清水渠之堵,修水道引大江之水为湖东所用,集上下一心恢复秋耕,渡灾荒之年……” “布衣伍菱呈上,大统丙寅年甲午月癸巳日。” 伍菱停笔,意犹未尽,摇摇晃晃催促伍四儿倒酒举杯再饮,大笑道:“纸来。” 阿秀揭去桌上学得七分颜柳风骨,笔阵横扫千人军的《湖东赈灾策》,再铺上一张白纸,将那酒气纵横字里行间的文章晾干递呈相国大人:“老爷,请过目。” 伍修接过文章小心捧在手心,看着那让他十分惭愧的苍劲小篆,他咽了一口唾沫,嘴巴微微张开,视线久久不离那看法通透赋有天马行空奇思妙想的白纸黑字,他站起身,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文章在厅堂缓缓踱步,尤其是那闻所未闻的四个字,“以工代赈!” 伍修十三岁从军杀人,从一介布衣撸起袖子干到出将入相,什么样才华横溢的士子的策论没读过,但自己儿子这般醉酒便能写出惊世骇俗的策论,真没有,尤其是那“以工代赈”的奇思妙想更是前无古人闻所未闻。 伍修放下那篇《湖东赈灾策》,心口那积攒了近一月的困扰忽然茅塞顿开,他喝完一杯酒,一声长叹:“老夫亲临湖东半月有余,时常夜不能寐,常感湖东饥荒非白银大米数十万三年五载不能平息……,今读吾儿《湖东赈灾策》有如醍醐灌顶,老夫引以为豪的养民之策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可笑可笑……” “以工代赈,以工时扣除徭役,以劳动换取饱腹之食、生活之银,集上下一心……,此策可救湖东五十万百姓于水火,当立即上呈陛下,供地方官员学习借鉴。” 伍修为官半生,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般轻松,再看儿子摇摇晃晃不肯倒,手中笔行云流水犹如毫间有鬼神,第二篇《薅羊毛论》洋洋洒洒数百字,以“天下钱财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开头,以“薅天下贪官羊毛救万民于水火”结束。 墨尽,笔落,伍菱最后一丝意识渐渐模糊,大笑一声:“老东西,你看我这字比你的好看多少倍,哈哈哈……” 说罢,醉倒抱着桌腿呼呼大睡…… “好看,强我千倍,哈哈哈……”伍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圆滚滚的大肚子能撑船,自然也容得下恃才傲物的儿子,他没有一丝恼怒,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那一日,伍菱一觉睡到日落西山,醒来已是月明星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身上那件沾染酒气的华服又是如何不知所踪,脸上感觉不到喝酒吃肉的痕迹,只见侍女阿秀趴睡在桌面,小脸带着笑意。 望着那床前月光如水,窗外皓月当空,伍菱心中泛起浓浓惆怅,自己坠楼后,她是否整日以泪洗面?孩子在学校会不会被人欺负?他看着那轮皓月渐渐浮现出她们的影子,她们若是安好,明日便是晴天。 伍菱再也不能抑制心中思念,一抹热泪从眼中夺眶而出,他滴水研墨在他无尽思念中那位陪他走过前世风雨的糟糠之妻以及他们爱情结晶的宝贝女儿赫然浮现于纸上,笔尽墨干他端详良久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再提笔悬于纸上,写下一首《今夜月圆醉相思》 独在异乡为异客,月圆之夜倍思亲。 遥知妻女泪相思,三碗之桌少一人。 伍菱没有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感情至深的兄弟好友,但往昔三口之家的其乐融融足以让他泪流满面…… 燕京皇城御书房外,一队金甲带刀侍卫站列大殿前后,暗中不乏大内高手注意着房中灯火下的一双人影,相国伍修恭敬盘坐在大炕左侧,近三百斤的身体压着双腿一个下午已经麻木。 强如相国大人却也只能忍着不敢乱动,他对面是一位身穿五爪金龙黄袍,头戴金丝九龙冠与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巨龙皇朝三代皇帝龙潜。 皇帝陛下手里拿着两份策论品了半天,准确地说是一字一句详读了好几个时辰,很难想象如此妙计竟会出自相国口中那只会读书写字的书呆子儿子之手,良久他抬起龙首看向面前已经端坐到面色铁青的大肚相国,指着五菱上午写的两篇策论,问道:“伍修,你怎么看?” 伍修刚要起身行礼答复,却被皇帝陛下一只手按住肩膀,“无妨,你且坐着说。” “不成。”伍修支棱起三百斤肥肉直摇头,在炕上盘坐了一下午,他的双腿早就麻木了,起身的的一瞬一个没站稳险些摔个狗吃屎。 皇帝陛下一惊,一把拉住这位任劳任怨为了贪财活生生从八十斤吃成三百斤大胖子的当朝相国,安抚道:“伍修你先别激动,如此妙计为何不成?你慢点说。” “我是说腿麻了,坐着讲,不成。” 伍修拍了拍大腿上一抖一抖的肥肉,踩着地板猛跺脚,才觉得腿上血脉流畅,接着说道:“臣认为犬子二计甚妙,一来可以尽快让湖东百姓填饱肚子恢复耕作,二来能借此机会在以微臣为首的贪官身上薅上一笔,三来也能为朝廷省下一大笔钱,可谓是二石三鸟前无古人之策。” 对于这位朝中第一重臣这番憨憨作态,自诩能收天下士人为己所用的皇帝陛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打趣道:“相国一家可真是父慈子孝,儿子骂起老子面也不给,老子夸起儿子来一点也不谦虚,哈哈哈……,朕再多问一句,就是这……?真不是相国的手笔?” “纸上还有酒气,年轻气盛做不了假,再说我这字……陛下懂的。”伍修摇了摇硕大如猪头的脑袋无奈笑道。 相府有如此良才,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倒也不再计较这位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相国的字了,当即拍板道:“是朕多虑了,相国的字确实……哈哈哈,好了,不说了,朕准了。” 对于眼前这位自己最喜爱的臣子那堪称皇朝第一鬼画符的字,这位年近花甲的皇帝陛下不知私下里说了多少回,说了也白说,懒得再说了! 倒不是相国大人胆敢违背旨意不去练字,而是武夫出身的他四肢发达怪力惊人,一根笔杆子能在他手里坚持一两个时辰不被捏断,都能算得上极品了,为官三十余载也练了三十多年的字,写断的毛笔都能装几架马车了,而写出的字和他现在一身肥肉差不多,一言难尽。 相国的写得丑,早年可苦了书呆子伍菱,两岁跟随先生习字,每日帮老爹批写文书,短则半日,长则一天,一写就是十八年,一手小篆炉火纯青已颇有大家风范,这也导致了目睹相国大人敛财勾当的书呆子越发疏远自己的胖爹,甚至扬言老死不相往来。 若非亲眼所见,相国大人也很难相信一向被自己认为是酸秀才的儿子酒后竟有如此高论,引得一代明君龙颜大悦破天荒花了一下午时间去读两篇策论,身为父亲的相国大人不禁有些飘飘然暗喜,嘴上却依旧谦虚:“策论写得不错,但还是气盛了些……” 皇帝陛下捋着夹杂着几缕花白胡子的浓密龙须,望向湖东方向,显然不是很认同相国大人的说法,摇首道:“不气盛还是读书人吗?你我君臣都上了岁数了,以后巨龙的江山还得是他们这帮年轻读书人的天下。” 伍修肥头大耳摇摇头,拍起龙屁:“陛下精力正盛,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陛下龙屁被拍得舒服,嗤笑道:“堂堂相国大人也信这套马屁之语?还不如你那书生儿子,一介秀才就敢喊杀范无为这一郡之守,怼遍庙堂市井上下腐儒,以妙计为朕筹钱赈灾……,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识才华,日后成就恐怕不输你这百官之首啊。” 皇帝陛下赏识伍菱,相国自然脸上有光,咧着肥厚的嘴唇笑开了花,比娶了一房倾国倾城的姨太太还高兴,嘚瑟道:“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嘛!” 一句虎父无犬子让一旁身为龙父的皇帝陛下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几个只会窝里斗,于国于民没有任何作为还自诩皇位继承人的不成器皇子,瞬间脑壳疼,自己生了一窝还不如眼前这个大胖子生一个,实在是羡慕嫉妒恨啊。 皇帝陛下看着这位脸上写满嘚瑟二字的宠臣兼兄弟,上一秒还大悦的龙颜忽然阴沉,瞅准时机,一脚踹在近三百斤的相国大人的巨臀之上,怒骂道:“伍胖子,没有什么事你就滚吧,马上滚回湖东郡去。” 相国大人翻滚三圈才停下来,爬起圆滚滚的身子跪着磕头赔罪道:“臣一时高兴口无遮拦,还请陛下恕罪……臣现在马上滚去湖东郡。” 皇帝陛下看他认错态度诚恳,这才气消三分,淡淡撂下一句,“滚吧,下次再让朕见到你私用进贡的高丽纸,就抽了你这一身肥肉点天灯。” “是是是,臣再也不敢了,马上滚,马上滚。” 相国大人连连点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竟蹲下肥硕的身躯轻车熟路向御书房大门翻滚出去,不料太过笨重卡在那金丝楠木门槛前,起身回首见皇帝陛下乐呵呵地看着,尬笑着卖力爬过门槛滚了出去,惹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才没把这个近三百斤的老胖子私用贡纸的事情放在心上。 皇命在身,相国大人连儿子都来不及多看一眼,就在羽林卫的护佑下星夜兼程滚去了湖东郡,回到灾区的第一件事就是即罢免了整日怨天怨地怨鬼神,还在家中焚香作法拜龙王的郡守范无为,扒了官袍乌纱帽押送刑部审讯问罪。 这位人在家中坐,祸从燕京来的曾经被皇朝士人称赞治理良才的前郡守大人哪怕上了囚车还痛哭流涕直呼冤枉,惹得舟车劳顿的相国大人很是恼火,脱下马靴,抽出那半月没洗的臭袜子就塞进范大人嘴里,怒斥道:“狗东西,不杀你的头就算不错了,还敢在本相面前喊冤枉,自己这些年干了什么,就没点逼数?等到了刑部有你好果子吃!” 可怜范大人在囚车里还想辩驳两句,老子什么也没干,凭什么抓我,就被臭袜子堵住了嘴,熏得这位养尊处优的无为大人直接晕死过去。 章节目录 第四章算请老天师算一卦 翌日,燕京城中天气晴朗,一片盛世祥和。 皇城升龙殿内,在京文武百官一片哀嚎,皇帝陛下朝会的头等大事就是带头为湖东郡五十万流民捐款十万两白银,引得满朝文武一阵拍龙屁。 当然,这些银子是皇帝陛下的私人财务总管,相国大人家里拿的,都是贪官污吏孝敬的白花花的银子,那些妄图靠孝敬相国大人谋求升迁的,大多屁股都没坐热就被刑部拉出午门斩首了,皇帝陛下也不心疼,坐在龙椅上尽情享受着来自文武百官们的赞誉之声,舒坦! 享受完一番龙屁过后,皇帝陛下拍板说,“朕身体力行带头捐十万两银子,诸位爱卿吃皇粮拿俸禄也得意思意思吧,家里有钱的捐钱,没钱的派人到湖东郡帮忙赈灾也行。” 说罢,皇帝陛下优哉游哉靠在龙椅上大手一招,当值的大内总管沈老太监就拿着记账的小本本进来了。 升龙殿上,这帮只想吃不想吐的朝廷大员们一个个脸比锅底还黑,除了心疼那点还算过得去的俸禄外,捐钱也是一门学问,捐多了怕惹来贪污的嫌疑,捐少了又怕同僚瞧不起丢了名声,再说皇帝陛下还在殿上看着呢,他们想商量多少合适也没有机会。 文武百官挤眉弄眼间,老阴阳人沈公公手里的小本本就递到面前,“……大人,意思意思写个数,签个字,咱家也好向陛下交差啊。” 这些被迫签字自愿捐款的大臣们在心里纷纷怒骂,哪个狗东西出的馊主意,而那些好面子出手阔绰的大人们,暗地里自然也被御史台盯上了。 当然,伍菱的薅羊毛之策还不止于此,上至皇宫之内,下至地方府衙都设置了功德处,百姓只要为湖东郡捐款超过白银十两的,都能喜提官府颁发盖有大印的“皇朝热心肠”证书一张,不超过十两的也会口头感谢,在朝堂建造的赈灾功德碑留下姓名。 作为始作俑者的伍菱大少爷自然也是代相国大人花贪官的银子为民捐款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白银,只比龙椅上那位少一两银子,回到小院他喷嚏连连,只道是昨天睡多了晚上没睡好着了凉。 伍大公子吃过早点,闲来无事找了本《徐公游记》读了一上午,对巨龙皇朝的风土人情算是略知了一点皮毛,尤其是那句“江湖熟,天下足”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江湖是巨龙皇朝江南江北,湖东湖西四郡的统称,是皇朝重要的大米种植地区,四郡的粮食生产事关皇朝安定,这也是为什么湖东一地闹饥荒,身为皇帝陛下手里第一能臣的相国大人就要亲自坐镇湖东郡,没有能人坐镇皇帝陛下睡不着觉啊。 “酒水产业若是建在江湖四郡其中之一,能省下一大笔银子吧。”伍菱捧着书开始勾勒自己的商业蓝图,那位崂山德高望重的跛脚牛鼻子老天师就来了。 老天师满面红光,面露嘚瑟,听说少爷正常了,相府官家伍四儿承诺老天师临走前封一个一千两银子的大红包聊表感谢,相府上上下下也都客客气气尊他一声老天师,这每天好吃好喝招待着,渴了有丫鬟倒茶,热了有丫鬟摇扇,他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般优待,老道虽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模样,心里却乐开了花。 老天师照例穿着道袍,背着把柄包红绳金钱大宝剑,笑吟吟地来给五菱瞧面相,毕竟鬼魂这东西相府里上上下下只有这位老天师最有发言权,就连五菱自己说好了都不算。 老道士行礼说道:“老道见过伍公子,伍公子今日气色好多了,老道先为公子看看面相。” 五菱一见这牛鼻子老道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那些被灌黑狗血、童子尿的日子至今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他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挤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回首对身旁静候着的侍女阿秀说道:“秀儿,赐茶。” 秀儿本名甄清秀,是伍修早年从江南郡买回来的婢女,古代饥荒年里穷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卖儿卖女换点银子活下去还是挺常见的,伍修见她年纪小就给安排在伍菱旁边做些端茶倒水的活,伍菱觉得下人们叫她阿秀太土气,就给起了一个雅号,秀儿。 当然,府里上上下下都叫阿秀习惯了,就连阿秀本秀也称呼自己阿秀,只有书呆子伍菱一个另类特立独行文绉绉地叫上一声秀儿。 秀儿手法娴熟地倒去苦涩的头茶,再往紫砂壶中倒上热水,伍菱目光在老道士身上打量一圈,没见黑狗血、童子尿之类的东西,才缓了一口气,毕恭毕敬说道:“劳烦老天师了。” “公子言重了。” 老道士走向伍菱,装模作样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番,先是瞧瞧印堂,很红润,再是看看眼睛,很清澈,最后拿出八卦镜一照,没反应,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贫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公子面色红润,双眼清澈,纠缠公子的脏东西已经灰飞烟灭,公子您……痊愈了!” “真的?”伍菱如释重负。 “千真万确,老道以人格担保。”牛鼻子老道信誓旦旦捋着山羊胡子说道。 还在斟茶的秀儿眼里含着泪花,水灵的大眼多了一抹红晕,斟茶的速度更快了,座上的大管家伍四儿如释重负,大手放在胸前长舒一口气,少爷终于是好了。 秀儿斟好茶,少爷一杯,老天师一杯,管家一杯,随后恭敬退到少爷身后看着完全康复的少爷嘴角扬起一条优美的弧线,伍菱看着桌上的秀儿斟好的茶水,客客气气伸出右手示意用茶,“老天师,上好的明前湖西龙井,请用。” 老道士有模有样端起桌上的清白相间高山流水的青瓷茶杯,嗅着幽幽茶香,抿了一口,顿时神清气爽,内心颇为感慨,这大户人家可真会享受啊。 “好茶,好茶。”老道士感叹道。 伍菱饮了一口,茶香浓郁幽香,为上品。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回到老道士身上,前世今生印象里却不见一位道爷如此世俗,这糟老头子喝起茶来有模有样,在府里养了半月有余,人都圆润一圈了,哪还有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风道骨,分明是那油腔滑调骗吃骗喝骗钱的江湖骗子。 被老道士“治疗”的半个多月,伍大公子已经记不清喝了多少奇奇怪怪的“驱邪药液”,多少回吐到天昏地暗,往事种种不堪回首便是恶上心头,若这老道真有本事岂会看不出他这异乡异客异世人! 听到老道士那句“痊愈了”,又有管家伍四儿和丫鬟秀儿为证,他终于是松了口气,大可不必再担忧老道士跑到便宜老爹面前说上一句“公子身上还有脏东西”。 前世伍菱对和他同样出身的平民老百姓很好,但骨子里却是一个有仇不留隔夜睚眦必报的人,而痊愈的第一件事便要报这牛鼻子老道半月灌血尿之仇,用书呆子伍菱那文绉绉的一句话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此妖言惑众,该打。” 前世伍菱对道家文化颇有兴趣,想必这方世界的道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由心生一计,像那学生谦卑向夫子讨教一般,问道:“小生听闻道宗有算命卜卦一术,能洞悉天地万物之气运吉凶,老天师道术高深莫测,又是崂山道宗正统名门,想必对这算卦之术有所涉猎吧?” “确有此道术,不过晦涩难懂,贫道也只是略懂些许皮毛。”老道士牛皮吹得不大,但也不小。 崂山之上确有看生辰八字以观气运,用甲骨铜钱预测吉凶的道术,也确如老道士所言晦涩难懂,但他却不是略懂,而是学不懂,他这一条跛脚便是几十年前下山历练红尘之时,以三寸不烂之舌替人算命时踢到铁板被人打断的,自此之后他在山上一躲就是几十年,熬死了师傅和师兄师弟,活成了崂山之上辈分最高的天师。 本应在山上苦修骨子里却难舍那黄白身外之物的老道士,在来伍府路上就听人说伍家公子满腹经纶却是只会读书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是对玄之又玄的玄学颇有兴趣。 若能投其所好,兴许能侥幸博得这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书生公子那句脍炙人口的“该赏,这是门高深学问”,指不定就是几百几千两银子打赏出去。 想当初,伍家公子没有为了清名投湖自尽的时候,也曾是燕京城中的名人,多少上门敬献诗词文章古籍的落魄才子得到他的阔绰赏赐。 最高记录是一位落魄江南才子远赴千里来燕京赶考在路上丢了盘缠,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到当铺当掉祖上传下来视若命根的东坡先生的折扇,凑够吃穿住店的银子,这事经一赶考的才子传到了在后院与文人墨客煮茶论诗的伍大公子耳中,顾不得支会管家一声,随手拿了账房为皇帝陛下第五次下江南准备的那摞五十万两银票,快马加鞭到当铺赔了十倍违约金买回了东坡先生的墨宝折扇。 当天掌管相府财政大权的大管家伍四儿为追查盗贼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才在一个扫地丫鬟口中听闻伍大公子早上去过账房,火急火燎来到小院彻查真相的大管家刚开口,就被伍菱文绉绉的一句“读书人拿自家银子不算偷”给怼了回去。 得知消息的相国大人婆娘成群,可就这么一根独苗,再怎么荒唐一掷万金,他也就训斥了两句,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老道士也就是听人说了伍菱人傻钱多好学问的奇葩往事,才敢在面前卖弄算命之术。 当然,老道士能在崂山之上熬成辈分最高的天师也不全靠活得久,道宗历史上活得比他久却摸不到天师门槛的道士大有人在,但靠嘴遁上位博得崂山道士一片崇敬的,他是头一人。 可今个儿本应见好就收拿钱跑路的牛鼻子老道还不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眼前的伍菱可不是那个空有一身才气人傻钱多的书呆子伍菱,而是同样能满嘴跑火车,一手搅动湖城商界的伍大老板。 他可没有书呆子伍公子那般仁慈善良,尤其是老道士手里已经没有他的把柄之后,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灌了他半个月黑狗血、童子尿的罪魁祸首。 伍菱瞧老道士优哉游哉品着茶,一副吃定了他的欠揍模样,便知道鱼儿上钩了,他那张白净的脸上露出那般人畜无害的笑容,看得对面还在盘算着帮伍菱省点学问钱的伍大管家心里一惊,这般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的感觉,他只在相国大人晚上将孝敬他的贪官污吏的名字记在小本本上的时候领教过。 难道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还可以遗传? 伍四儿端起茶杯停在半空中,一向自诩对少主子知根知底的他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了。 伍菱兴奋地击掌三声,适才那张白净的脸忽然变得阴沉,他起身走向老道士,没有之前的和颜悦色,指着老道士那条没有跛掉的老腿冰冷冷地问道:“老天师自诩略懂算命之术,不妨算算自己这条腿今天会不会被打断。” 他话音刚落,院外就冲进来八个看家护院人高马大的家丁,直接将面前的老道士摁在座位上,更有一人一把拉直他那条正常的老腿悬在半空,一人将早就准备好的铁木圆棒递到伍菱手上。 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少见世面的秀儿花容失色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喘一声,大管家伍四儿放下了茶杯,脸色有些不好看,作为亲自到崂山请人导致伍菱被灌血、尿的最大帮凶的他,在少主子开始算账后就扑通跪倒在地上,识趣地低下光头等待发落。 这般察言观色秒认错的态度连伍菱都惊讶三分,不愧能和相国大人同桌共饮,一手掌管伍家大小事务的男人,果然识时务。 而那上一秒还在优哉游哉品着明前湖西龙井的老道士吓得张大嘴巴,露出那口只剩下零零散散只剩十几颗的大黄牙,手里的青瓷茶杯捧不稳摔碎在两腿之间,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裤子流到地上。 他挣扎着老胳膊老腿,惊惶叫道:“伍公子,贫道可是您的救命恩人,您就是这般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噗嗤。” 这话把伍菱都逗笑了,真是死到临头嘴硬的老鸭子,废掉自己半条命还有脸自诩救命恩人,特么不要老脸了。 伍菱犯不着为这老道动怒,举起手中的铁木圆棍在老道士腿上左右比划一番,露出那一口大白牙笑嘻嘻说道:“那就请救命恩人用你那高深的道术好好算算,本公子会不会打断你这条老腿。” “伍公子,你……不能这样。”老道士哀嚎道。 “给我算,不然我现在就打断你的狗腿!”五菱举起木棍怒目而视,恶狠狠说道。 老道士被眼前翻脸不认人的伍大公子吓尿了,他打死也不会想到一介书生竟会如此凶狠,碍于伍大公子的淫威,他只能闭上眼,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法诀,掐起五指装模作样演算起来。 伍四儿默默跪在地上腿都麻了,老道士还没有睁开眼,嘴里念叨的法诀却变成了那句人人都能听懂的“祖师爷保佑”,豆大的汗珠布满他苍白褶皱的脸颊,生怕一睁开眼伍菱手中的木棍就会狠狠落下。 几十年前他的另一条腿就是给人算命被打断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至今记忆犹新,现在这一条腿又因为算命被人架在木棍下,他都快哭了,贪什么相府的千两白银,老老实实呆在山上过清贫日子,受徒子徒孙敬仰,不好吗?何苦来这遭罪! “老天师,算了那么久,可算出结果?” 伍菱平静的声音听在老道士耳中如同催命的丧钟,他祈祷完那句心虚的“祖师爷保佑”,战战兢兢睁开朦胧的眼眸,垂头吞吞吐吐说道:“算……算好了。” “那麻烦老天师说说,本公子这铁木棒子是打?还是不打?” “不打,不……不……打,打。”老道士浑身发抖半天说不清一个字。 “说大声点,本公子听不见。”伍菱举起棍子对准老道士的脸怒斥道。 老道士惊出一身冷汗,想了老久,豁出去了,他押上天师的声誉赌伍菱一介书生不会残忍到殴打他一个糟老头子。 “打。” 他嘴里一个“打”字喊得响亮,话音未落紧紧闭上双眼,瑟瑟发抖,完全没了前一秒的狠劲。 靠,唬人呢! 章节目录 第五章鸡伍大少杀鸡儆猴 伍菱上一秒佩服老道士的决绝,下一秒感觉自己是瞎了眼,他伸出两指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铁木棒子,声音清脆,抛光也很好,底端还雕刻了店铺和工匠的名字,到底是相府,就是讲究。 老道士听着清脆的敲击声,老眼闭得更紧了,不会吧,不会吧,这书生公子不会真的敲断他的老腿吧? 万一敲不断,那不得再挨几下? 想想那手臂粗的铁木棍敲在他的老骨头上,老道士两腿一紧,一股骚黄的暖流顺着湿润的裤裆滴到地面,那熟悉的骚臭味熏得伍菱胃里翻滚,不自觉后退两步,才好受一些。 老道士迟迟没有感觉到腿上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老脸苍白满身大汗仿佛失去全身力气瘫软在凳子上,缓缓睁开一只眼,只见伍菱拿着棍子离得老远,他松了口气,他赌伍菱希望他会算错,他赌对了,这位书生公子果然只是想他名声扫地,不至于残忍到打断他的老腿。 可这完全是老道士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低估了一个无辜被摁着灌了半个月血尿的现代灵魂的怒火,伍菱只是厌恶那股已经让他留下心理阴影的骚臭味,才本能的后退几步。 在老道士贪得无厌认为伍菱人傻钱多好忽悠的时候,他的老腿和名声就都保不住了,伍菱没有打,只是怕脏了手。 他放下手中的木棍,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笑嘻嘻道:“恭喜老天师,算错了……” 老道士长舒一口气,这书生公子还……真是吓人啊。 没等老道士轻松三秒,伍菱话锋突然凌厉笑道:“本少爷仁慈懒得打,你,帮我打,狠狠地打,少爷我听舒服了,重重有赏。” 他指着身边的一个家丁,将手里的木棍丢给他,吩咐道:“打完了,丢进粪坑。” 一听有赏钱,伍修圈养的恶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落在老道士小腿骨上,伴随一声清脆的骨裂声,没有想象中凄惨如猪叫的哀嚎声,相爷手下的恶奴素质很高,在木棍落下的刹那,老道士身后的一名家奴紧紧将他的嘴巴捂住,任凭他怎么挣扎也叫不出声,就被四人架了出去,剩下的拿来擦布木盆清洗好老道士流出的污秽之物恭敬退下了。 伍菱转过身将吓得花容失色的秀儿在怀里,生怕给少女吓出心理阴影,他想跟秀儿吐槽一番糟老头子坏得很,看她楚楚可怜,只好轻轻抚着小脑瓜子安抚道:“秀儿莫慌,那糟老头子就是一个大骗子,本少爷打断他一条腿,那是他罪有应得。” 跪在地上的伍大管家也抬起头附和道:“对对对,少爷说得对,罪有应得,活该!” 安慰好秀儿的伍大少爷和善的目光从秀儿身上离开,落到跪在地上腿早就发麻的光头大管家身上的时候却是一番冰冷。 这个看着老实巴交四肢发达的大光头一肚子坏水,是便宜老爹最得力敛财高手,掌管着相府所有进进出出的账目,即便是从小得到相国大人独宠的伍大公子想要动用自家的大笔银子,也必须是经由他的手才能拿到。 由于伍大公子早年有“拿自家银子不算偷”闷声一口气拿走五十万两银票的案底,账房外头至今仍高挂着“少爷与毛贼不得入内”的木牌,他除非脑子秀逗了,不然不可能轻易去得罪这位光头财神的。 上一世干了大半辈子商人的伍大少爷心里很清楚,驭人之道在于恩威并施,打一巴掌给两个枣儿,他不打算找大管家的麻烦,却也不代表就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个“帮凶”。 “狗四儿,你这认错速度倒是不赖啊,少爷我还没收拾那牛鼻子老道,你就跪下了,你这大管家干的不错,少爷我很喜欢。”伍菱冷笑道,走到大管家面前,摸着他那明亮的大光头。 被像撸猫一样摸着脑袋的大管家涨红了脸,抬起头谄媚笑道:“只要少爷喜欢,小的做牛做马都行。” 伍菱蹲下身子,拍了拍大管家一脸横肉的脸颊,笑道:“少爷我不喜欢牛马,还是喜欢你和伍修那老东西喝酒时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你恢复一下。” 如今稳坐相府大管家的伍四儿被人肆意拍打脸,相府的门面,哪怕没有一官半职,放在任何州郡,哪怕是一网下去捞起一片大官的燕京城,那都是文武百官不愿得罪的存在,可这大光头不但不觉得耻辱,反倒是荣幸至极的表情。 硕大的光头点头如捣蒜,嘿嘿笑道:“小的听少爷的。” “不听伍修那老东西的?” “都听,都听!” “哈哈哈,不愧是你,忠心耿耿,起来吧。” 两人相视一笑,简直是奸诈他妈给奸诈开门,奸诈到家了,古语有言狼狈为奸,说的应该就是这对主仆。 伍四儿起身,伍菱随即也收回了那副嬉笑贱兮兮的表情,一本正经道:“狗四儿,少爷我修书一封,你差人给我送到崂山道宗去,毕竟那牛鼻子老道是那群牛鼻子小道的师爷辈,今天打了老的不说清楚,来日小的找上门算账徒增烦恼。” “小的明白,这事一定办妥当。”伍四儿恭敬说道。 “嗯。” 伍菱对这位能时刻清楚吃谁家饭的大管家很满意,转身对身边脸色稍有些回缓的阿秀说道:“秀儿,研墨。” 阿秀对这个雅称并不抗拒,比起那些同样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却被指名道姓的丫鬟们,她甚至觉得有一些窃喜能遇上一个温文尔雅的少爷,即便这个少爷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甚是吓人,但至少对她是很好的,作为身世卑贱的丫鬟能遇上这样一位主子,秀儿觉得心满意足了。 她应了声走向案牍,昨夜皓月之下伍菱临摹大诗人王维的那首《今夜月圆醉相思》赫然留在案牍之上,她视线落在纸上,寻思着少爷何时又又……又出佳作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月圆之夜倍思亲。 遥知妻女泪相思,三碗之桌少一人。 字,是少爷的字,只是这诗……秀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意境怎会如此悲凉? 她常年跟在伍菱左右,诗词歌赋耳濡目染下也有些许文气,不说才华横溢,若非身份卑微,考个女秀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巨龙皇朝历经三代明君励精图治,武有良将镇边关,文多才子惊世人,江山社稷安稳,文风鼎盛可见一斑,对于秀儿这般沾染文气芳龄及笄的少女而言,江南水乡泛舟上,才子佳人多惆怅的故事自然有着独特的魅力。 常听少爷和才子们煮茶论诗词多是对那江南水乡才子多佳作,信手拈来自成诗的美言,拜读少爷的诗词,秀儿自然想到昨夜那一轮皓月当空,想必是少爷触景生情妙手偶得之作,只是诗中异乡人是谁? 画中人又是谁? 常年与诗书为伴,青灯相随的少爷昨夜又怎会如此伤感? 秀儿不解,研墨的手自然也慢了些,这自然看在伍菱的眼中,不由问了一句:“秀儿还在为刚才的事心不在焉?” “不是。” 秀儿摇摇头,揭起那一张画有伍菱前世糟糠之妻和掌上明珠的题诗之作,眨巴眨巴大眼睛,问道:“阿秀只是不解,少爷这首《今夜月圆醉相思》为何如此伤感?诗中的异乡人是谁?这画中女子又是哪位?” 这丫头片子! 伍菱捂住额头很是头大,有些懊恼没有把昨夜的落泪相思之作收好,如今平添麻烦,却不知如何回答这心思敏捷的丫头。 伍菱犯难之时,身旁还在搓揉膝盖的大管家的目光被秀儿手中的那篇《今夜月圆醉相思》所吸引,三大无粗的他不自觉低声吟诵起来,竟有些动容,两道剑眉愈发凝重。 “好一句遥知妻女泪相思,三碗之桌少一人,少爷此诗莫不是为在下而写?” 伍菱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这位大管家十多年前喜得千金一位,当初相府上上下下都吃到了他的喜糖,唯独书呆子伍菱怕吃人嘴软,全给了刚进府里还畏生人的跟屁虫丫鬟秀儿,如今想来那大胖丫头比秀儿差不了几岁,正好对上诗里的三口之家。 这也行! 伍菱心里直呼运气,指着秀儿手中的画作问道:“画中之人可像夫人与千金?” “不像。”伍四儿猛摇头。 他那妻子高大威猛,女儿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把斩马刀使得行云流水,怎会像这画中人这般柔柔弱弱。 “多年不见,模糊了,凭感觉画的。”伍菱胡扯道。 他唯一一次见到伍四儿一家三口的时候还是在十几年前小丫头刚满月被父母抱来面见便宜老爹的时候,那会儿的伍菱也不过七八岁,十几年过去,又怎会记得清楚! “凭感觉也不像!”伍四儿摸着大光头憨憨说道。 伍菱白了大光头一眼,本少爷知道不像,画的是我的老婆和女儿,跟你有毛关系啊,再说你头上有毛吗?一根都没有! 你这大块头如此精通人情世故就不能适当吹捧一下自家少爷?搞得我很感尴尬啊! 伍菱被他气得不行,拿过秀儿手中题诗画作沿着文字和画像的边缘折出一条直线,再轻轻一撕,画像与诗就完美分离了,他拿起案牍上一张白净的高丽纸,连同那首诗一起递给伍四儿,愤愤说道:“你这狗四儿嫌弃本少爷画得不像,你就自己画,画不好今天不许吃饭。” 说罢,伍菱将画像收好,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老道士在相府犯下的“累累罪行”,丝毫不怕丢了颜面,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留下四肢发达的大管家看着白纸咬着毛笔摸着大光头,可怜兮兮看着伍菱奋笔疾书,自己却连老婆女儿的轮廓都画不出,把一旁“茅塞顿开”的秀儿都给逗乐了。 伍菱写好书信,晾干笔墨,将信纸折好递给秀儿封装,回首一看大光头伍四儿口中的笔杆子都快咬断了还没有下笔,便又将目光望向秀儿稚嫩的小脸,问道:“你说那满嘴跑火车的糟老头子不会游泳怎么办?一身屎尿,出了粪坑岂不是人人避之不及?” 秀儿毕竟才十五岁天真的年纪,不由得皱起眉头竟为糟老头子求情:“秀儿觉得还是让他从哪来回哪去的好,闹出人命对少爷的声誉不好。” “秀儿说的在理。”伍菱拿起那把价值五十万两白银的写有东坡诗词的墨宝折扇潇洒甩开扇了扇,目光看向还在摸头发楞的伍大管家,他敲了敲金丝楠木案牍,说道:“谁请来的,谁给送回崂山去,若是死在了燕京城就晦气了,听清楚了?” 伍四儿放开那只被他啃得只剩下半边笔杆子的狼嚎,嘿嘿笑道:“小的明白,少爷,那这画……?” 伍菱笑着摇摇头:“就你这三大五粗的,估计让你画上一年也画不出自己婆娘的样子,免了吧。” “多谢少爷。”伍四儿长舒一口气,紧蹙的剑眉松缓下来,如释重负。 “哦,对了,把那四个穿青衣道袍的家丁也给我撵走,少爷我看着……想吐!” “小的这就去办。” 伍四儿答应得比任何时候都积极,拿过秀儿用蜡封好的书信灰溜溜离开书房。 只能说是伍菱想多了。 牛鼻子老道会不会游泳其实都不重要了,六月的燕京艳阳高照,干巴巴的旱厕也只能陷住牛鼻子老道半截身子,腿被打折的他早就昏厥在粪坑里,露出一个脑袋两只手臂在上边喘气,捡回半条命。 伍四儿收礼敛财有一套,省钱整人的本事也不赖,出了小院,就把伍菱吩咐要赶走的四个家丁聚到一起,吩咐道:“你去账房领些去崂山的盘缠,剩下三个去粪坑那跛脚老骗子捞出来,趁太阳没下山,带着这封书信和人连夜送回崂山去。” 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早上还被尊为老天师的老道士为何突然间成了骗子还被人丢尽粪坑,但这位凶神恶煞的光头管家吩咐的事情他们只能照办,也不敢多问一句。 四人租来一辆铺满干草的马车,趁着夕阳的余晖拉着那洗了八遍还带着粪味的老道士出了燕京城,借着月色赶往千里之外的崂山道宗。 三日后,当家丁将伍菱的书信递交山门,可想而知,崂山上自诩名门正派一身正气凛然的道士们自然也是容不得这样一位罪行累累一身臭气的败类回到山门,只收了伍菱的书信就关闭山门,让四个家丁带着人在山下等着。 崂山上,闭关苦修的崂山教宗王重楼听到师叔被相府恶奴打断腿拉回山门,怒发冲冠结束修炼出关誓要到燕京伍家讨个说法。 满腔怒火的王教宗看到伍大公子的洋洋洒洒细数自家师叔累累罪行的书信后,瘫软在大位之上,哀嚎道:“这老东西真是丢尽了道宗的脸面,立即抹去师……那老东西的天师之位,逐出山门,任何有关这败类的记载,统统抹去。” 交代完,这位大义灭亲的教宗大人沐浴更衣到历代祖师爷灵位前跪着忏悔了一天一夜。 四个家丁在山下客栈呆了几天,也敲了几天山门,看门的道士这才慢悠悠拿出记载了崂山历代天师的《天师簿》,在近百年的天师名录上,除了一处自称是撰写天师簿的长辈不小心滴落的墨水之外,竟是查无此人,看门的道士最后还不忘交代一句:“崂山是道宗正统,不会藏污纳垢。” 四人花光了盘缠也没把老道士送上山,最后只能把人丢在山下自生自灭,灰溜溜走路回相府找伍四儿复命,结果这位光头大管家愤怒地丢下一句,“不把人送上山,你们就别回来了”,愤愤拂袖而去,独留四人在相府门外吹着西风凌乱一晚上才识趣离开。 此后,崂山下多了一位半跛半瘸穿着一身破道袍自诩崂山天师的满嘴油腔滑调的老乞丐在大街上乞讨,伍府少了四张让伍大公子看着倒胃口的嘴脸,这让伍大公子这几日神色又好了许多,也把这被外人称为“燕京小江南”的相府溜达了一遍。 几日时间,伍菱改自大诗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那首《今夜月圆醉相思》被光头大管家令人抄写装裱好亲自送往国子监品鉴。 相较于皇朝初立才子云集的盛况,现在的国子监虽顶着皇朝第一学府的名号,早就名不副实,成为官二代、官三代们的镀金之地,出身寒门农工的士子多以为世家公子代作诗词文章赚得盆满钵满为豪。 相较于贵族子弟重金买来的凌云浮夸之作,一首《今夜月圆醉相思》标新立异的相思别离更能为北漂的南方官员和士子所共鸣推崇,作为伍菱恩师同时身为南方游子的张博文大儒拍板叫绝后,更是亲自将诗文上呈皇帝陛下。 章节目录 第六章六皇帝陛下的口谕 皇城升龙殿上,皇帝龙潜读了几遍国子监司业张博文递呈的诗文,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有人夸伍菱了,第一次是他老爹,第二次是他老师,莫不是应了那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亲”不成? 此子真有大才? 皇帝陛下捋着龙须饶有兴趣,巨龙皇朝开国以来坊间一直流传着“巨龙分南北,南好文,北善武”的说法,从武帝开设国子监到文帝将国子监钦定为皇朝第一学府,南文北武的说法一直困扰着皇朝的历代皇帝,但凡脑子没问题的皇帝都容不得皇朝的江山一分两半。 当然,这是前朝留下的疑难杂症了,武帝开国前北方连年战乱英雄辈出,南方富足安定才子遍地,一统江山的是北方的武夫,治理江山的多是南方的文臣,巨龙皇朝朝堂之上文武对立一直让这位忧国忧民的三代皇帝特别疼痛。 张博文是大统八十年科举入仕的探花郎,又是南方成名已久的才子,虽然是伍菱的恩师,但与被言官弹劾了二十多年依旧不动如山的大贪臣伍修势同水火,如今积压在御书房堆积如山弹劾相国大人盗换救灾大米的折子就有好几道是这位张司业的。 老爹为儿子造势,老师为弟子扬名,在皇帝陛下眼里多少有点王婆卖瓜吹牛逼的意思,可这师傅与父亲势同水火,还要鼓吹同一个人,这在皇帝陛下眼中就很微妙了。 他抬起龙首,凌厉的目光从站在朝堂下低着脑袋仿佛在反思的五位皇子身上扫过,恨不得跳下龙椅朝着他们的屁股踹上一脚,都是枕着做储君的人,咋就没见有人做出点事迹让朝堂上的百官吹捧一番呢? 短短一旬不到,吹捧伍菱的人已经有两位了,这还是在伍大公子到鬼门关走上一圈至今足不出户,也不待客的情况下,这让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皇帝陛下情何以堪! 都他娘的不争气的玩意儿,生一窝不如生一个,看着就来气。 朝堂下,五位早就被训得没脾气了的皇子眼角的余光一看到父皇凌厉的眼神,忙又犯错低下了头。 龙潜皇帝看着五个不堪大用的皇子就来气,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张博文身上,和蔼笑道:“博文啊,你是大统八十年的探花郎吧,年纪轻轻就教出这么一个好徒弟,不简单啊,比当年的探花郎都强。” 张博文跪在地上哭笑不得,当年与他同为科举入仕的江南状元郎司徒书如今早已官居正三品礼部侍郎,比他这从四品国子监司业强得不是一点半点,足足甩他一条街啊,皇帝陛下说他比状元郎强,那不是埋汰他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司徒书虽然名头比他大,官衔比他高,但要说手底下的门生,他还暂时想不出有哪个能比伍菱有名气的,这样一想,司业大人脸上有了些光,但对皇帝陛下的赞美之词,他还是很含蓄低下头,说道:“爱徒只是作了一首诗,不足为题。” 不足为题?呵呵,想来这位文绉绉的司业大人忙于国子监事务,还不知道前几日设计文武百官捐款,让湖东郡守范无为大人丢了乌纱帽,连夜押到刑部调查的罪魁祸首正是你那不足为提的爱徒吧。 当然,考虑到伍菱现在无官无职,皇帝陛下是不会在百官面前点明的,他也想试试看伍菱到底是昙花一现,还是真的腹中有料。 皇帝陛下点点头,抬手示意张博文平身,继续说道:“博文啊,朕听说国子监正在准备今年的解试?” 张博文起身连忙应声道:“回陛下,解试尚有两月有余,祭酒大人已经统领国子监大小官员着手准备,请陛下放心。” “还有那么久?”皇帝陛下靠在九龙鎏金椅上沉思片刻,猛地一拍板,说道:“那就提前两个月吧。” “陛下此话当真?”张博文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大事不是儿戏,岂能说提前就提前! 当然,皇帝陛下圣口一开,就算累死他国子监大小官员,他也得照办。 皇帝陛下顿时落下脸来:“今年解试的题目朕亲自出题,你回去让祭酒准备一下,另外……令所有监生都要参加,就是绑也得给朕绑来。” 张博文七尺书生摸不着头脑,秋季解试虽说是国子监的头等大事,但历年来只是上报礼部,并不像科举殿试那般必须经由皇帝陛下,所以很多官宦子弟也是置若罔闻,今年陛下如此重视,难道是冲着伍菱而来? 怎么可能!只是写了首诗而已! 张博文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想不通,硬着头皮跪下接旨:“下官领旨。” 太监按龙潜皇帝的口授草拟好圣旨,再由皇帝陛下看上一遍,没问题,玉玺一盖,就成了。 张博文领旨退下,龙潜皇帝的目光才如利剑般射向堂上的五位皇子,慈爱的目光无形中多了几分怒气…… 五位皇子骤然间如芒在背,一个个又低下了头,不敢面向高高在上的父皇,这更加激起这位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的怒火,厉声道:“你们五个当中有一位是皇朝的储君,未来的皇帝,怎能这般废物?未来如何担负得起皇朝的万里河山?” 五位皇子一个个被父皇的龙威训怕了,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全都老老实实低着头认错不敢说话,生怕顶撞一句,就会招来父皇的雷霆怒火。 从小习武不怕事的龙潜皇帝看着五个老实巴交的皇子恼火中又带有几分无奈,想他十岁跟随老迈的定军侯战无伤出征北狄就敢张弓搭箭百步之外射杀北狄先锋官,先皇封王赐爵后身先士卒三次北伐,五次西征,建立赫赫战功,怎么就生出五个如此老实无用的儿子! 他非嫡长子出身,从先皇的第四嫡子撸起袖子干到太子储君,凭借文治武功在九位兄弟中竞争上岗当皇帝,虽说不如先皇那般英勇让后宫妃子造出二十一个兄弟姐妹,但好歹也有五个嫡子,三个庶子,六个女儿,勉强算是继承了先皇雄风。 可让雄风暮色的龙潜皇帝很窝火的是自己这个五个嫡子没一个能继承自己竞争上岗的优秀基因,全一个个吃饱躺着等他嗝屁了再舒舒服服上位,年过半百的他不是没在后宫努力过,可一连五个女儿降生让他越发觉得人老了折腾不起了。 这让早已两鬓已经斑白的龙潜皇帝,近来越是听到伍菱的名字越是对追随他半辈子任劳任怨的伍相国羡慕嫉妒恨,一窝崽子比不过别人家一根独苗换做是哪一位父亲都会痛心疾首,龙潜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他阴沉着脸又打量了一眼朝堂上依旧低着头诚恳认错的五个儿子,实在是看不出哪一个出彩一点能继承他屁股下的九龙鎏金椅,无奈长叹一声:“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好啊,年纪轻轻不仅能写诗,一篇《湖东赈灾策》让朕都忍不住拍案叫绝,你们五个长点心吧,要不是你们是朕的亲儿子,我都想让人家来继承这个皇位。” 五位皇子对龙潜皇帝的脾气可是拿捏得死死的,只要他们老实听话,父皇也拿他们无可奈何,等父皇干不动了,这皇位迟早是他们五兄弟其中一个的,又何必争得个头破血流伤了感情呢! 五人中,唯独皇六子龙云眼睛忽然转了一下,就算再咸鱼,仔细一琢磨也能猜出父皇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就是适才张司业口中的爱徒伍菱,总算回过味来! 感情导致他们五兄弟抄诵五十遍的《湖东赈灾策》竟是出自这家伙之手,本着不能记恨罚他们抄写的父皇,那就记恨创造这篇策论的作者的基本处事原则,这位皇六子是彻底把伍菱记在心里了,姓伍的,你不让本殿下好过,那咱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书房内,伍菱忽然觉得鼻腔一痒,啊嚏,他放下书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我靠,谁在骂我?” 这几日伍菱过得很宅,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看花赏月,基本都呆在房里看书写字,每天都在模仿书呆子伍菱,只能在夜深人静秀儿昏昏欲睡的时候,才偷偷在纸上谋划自己的商业蓝图,又偷偷地藏好在书匣里,还要像防贼一样时刻盯防着秀儿。 若是被这丫头发现,自己真就不好解释了。 除此之外,伍菱每天都会打喷嚏,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好几个,这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感冒了,毕竟书呆子的身体还是很虚的,古代人也不像现代那般有布洛芬缓释胶囊、999感冒灵之类的治疗药物,感冒如果治不好是会引发肺炎要人命的。 为此伍菱每天都要喝很多热茶,这也让他每天去得最频繁的地方就是茅厕,到底是低调奢华的相府,茅厕里点有价值千金有价无市的龙涎香,坑道下边铺垫的是白净的鹅毛,每天都有下人进行清理更换,没有一点异味。 伍菱蹲坑的时候也曾想过是不是要捣鼓一些感冒药之类的东西,但他很快就否认了,他前世吃过很多感冒药,但还真没留意过药物的配方,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后也只能碰碰运气,若是碰上拥有治病救人良方的郎中,他不介意花点银子办一所医术学堂。 伍菱前世很困顿的一件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棒子拿医书申遗,小日子注册汉方专利,佬美推广针灸,可笑的是同胞还在怀疑老祖宗传承千年的医学,实在可悲! 他拉得很畅快,可想到下人们那苍蝇蚊子飞来飞去的大坑,他觉得或许可以在茅厕上下点功夫,抽水马桶这样高级的东西干不了,但至少造个化粪池,让石匠凿个便盆还是可行的,当然,这些都得找人“代发明”才行,若是书呆子鼓捣出这些玩意,别说推广了,估计第二天就得被人当妖怪抓起来点了天灯。 伍菱可不相信古人的保守思想能像穿越小说里写的那般美好,对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鼓捣发明出一些看不懂的先进设备的主人公见怪不怪,就冲他醒来后说了几句胡话就被老道士灌黑狗血、童子尿驱邪,他就得万分小心的保护自己。 如不是书呆子伍菱有些才华,别说那两篇策论了,就是一首诗词也能让秀儿狐疑半天! 伍菱提起裤子,就听到伍四儿那铜锣一般的嗓音:“少爷,您拉好了吗?宫里来人了,命少爷您务必参加今年的国子监解试。” 这大嗓门,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茅房啊,伍菱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狗四儿,老子跟你没完。 伍菱将手泡在丫鬟端来的温水中清洗一番,用手帕擦干双手,理好衣裳才有条不紊向客厅走去。 国子监的解试他心里清楚,是国子监一年一度检验学生的考试,相当于现代的期末考试,但是在每年的秋末入冬时节,还有两个多月呢,莫非今年提前了? 就算提前了,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让宫里的太监前来宣旨吧! 身为张博文的门生,伍菱向来是不屑于去参加国子监的解试的,祭酒大人为了不得罪朝中大员,国子监的解试早就变了味了,只要花上百两银子就能提前从这位出题的祭酒大人口中知道解试的题目,再花银子请几个先生连夜书写文章递交,准能考个不错的成绩。 宫里?呵呵,貌似有点意思。 伍四儿在院门口等候,看见伍菱出来便露出那讨人欢喜的嬉笑嘴脸,上前说道:“宫里来了个没根的,说皇帝陛下今天龙颜大怒,要把几位皇子安排进国子监参加解试,要求所有监生务必参加,违令者斩立决。” 看伍四儿嬉皮笑脸的,显然是没有把传旨的太监放在眼里,武帝开国之时立下规矩,后宫、太监不得干政,违者凌迟处死,所以巨龙皇朝的太监地位是十分低下的,当然皇帝身边几个亲近太监,诸如大内总管、草拟圣旨的大太监还是能让文武百官礼让三分的。 伍四儿敢放在厅堂晾着的太监显然不是皇帝陛下身边的红人,伍菱自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小院到厅堂的几百米的小道走了足足一刻钟,路上还悠然自得地让伍四儿为自己留意一下前朝有名大儒的流入市井的一些墨宝。 伍四儿十分听话的应下了,在这位管家看来,少爷不亲自重金寻宝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慢慢悠悠来到正堂,便见两个御林带刀侍卫候在门外,一个白面太监捧着圣旨毕恭毕敬地站在厅堂里,眼巴巴地看着身旁的檀木大椅,双腿微微发软。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殴打宦官是宫里出了名的,就连大内总管也对这位他的肥胖大手闻之色变,皇城内更是流传着“只许相国贪财,不许太监抬头”的说法,古人有言,有其父必有其子,摸不准伍大公子脾气的太监更是站立不安。 眼看着正主没把自己当回事,宣旨的太监也不敢造次,主动笑着迎了上去。 太监啊,活生生的太监,这阉了根的翘着兰花指的“男人”竟然比他女人的皮肤还要白皙,难怪历史上诸如陈文帝、汉哀帝、汉元帝之流的帝王会留下断袖之癖的记载,这些在皇帝身边的阉人,有的可是比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有绝美的容颜,没一个省油的灯。 宣旨太监满面春光地看着面前的白面书生,连忙作揖行礼,恭敬说道:“伍少爷,杂家奉圣上的旨意前来宣召伍少爷准备明日的国子监解试,陛下口谕,胆敢有人不参加,杀……杀……” 伍菱厌恶的目光落在宣旨太监的脸上,仅是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冷冷问道:“杀什么?” “杀……杀……杀无赦!”宣旨太监被伍菱冰冷的眼神盯着瑟瑟发抖。 伍菱上前一步,问道:“你要杀我?” “不不不,是陛……” “陛下要杀我?” “不,不是,是……”本就畏惧相国大人的宣旨太监被伍菱问出一身冷汗,脑子迷迷糊糊,吞吞吐吐说不清。 伍菱再次向前拍了拍宣旨太监白皙如羊脂的脸,笑道:“没根的东西还没胆子,把嘴闭上,本少爷考考你,太祖皇帝对宫里太监的警示的话是什么?” “太监不不不……得干政。”宣旨太监脱口而出。 这句话他记得滚瓜烂熟,宫里选拔太监第一件事就是要熟记太祖皇帝时期留下的《宦官宝典》,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太监不得干政,违者凌迟处死。” “好,很好,记得就好,麻烦公公转告陛下,小生明日一定前往国子监参加解试,若是敢添油加醋,嘿嘿嘿,下场你懂的。”伍菱淡淡说道。 有伍修在朝中一手遮天,他但是不担心这宦官敢把自己怎么样,更不必觍着脸去玩潜规则这一套,简简单单的下马威,已经是对这位传旨太监最大的恩赐。 伍菱不得不佩服太祖皇帝的深谋远虑,一句太监不得干政就把这些在皇帝身边转悠的家伙给拿捏得死死的,当然,这几日翻阅典籍,他大致清楚巨龙皇朝开国到现在也才是三代皇帝,都是励精图治的明君,自然不会听信宦官的谗言,宦官自然地位低下,若是出现了像“大明战神朱祁镇”那般宠信太监的皇帝就不好说了。 “是是是,杂家一定如实转告陛下。”宣旨太监连连点头,如蒙大赦,完全没想到面前看似人畜无害的白面书生竟会说出如此冰冷的话,以后这相府还是能不来尽量不来吧。 “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伍菱摆摆手,示意送客。 “杂家告退。” 伍四儿将人送到门口,虽瞧不上面前的太监,但也不会像伍菱这般清高无聊去考太监《宦官宝典》。 这位深知人情世故的大管家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锭子,塞到宣旨太监手里,小声问道:“皇上此举可有深意?劳烦公公透露一下。” 宣旨太监左右看了一眼,确定两个侍卫没有跟得太近,才小声说道:“杂家不知,不过是在张司业进宫献诗之后,陛下才临时起意……” 听了宣旨太监透露的消息,伍四儿转眼便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宣旨太监的肩膀,转身回到府上。